第41章 寂无山(三)
一瞬间的死寂, 仿佛时间都冻结了,但很快,就像一粒火星终于掉进滚烫的油锅, 祭坛下一片哗然。
有人喊道:“尊上在哪儿?让尊上出来见我们!”
更多人喊道:“这怎么可能?你说回来就回来了吗?人死怎能复生?!”
站在前排的水族族长冷冷道:“恐怕尊上归来的谣言都是你编造的吧?你到底是何居心?”
花果盟的盟主质问:“尊上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起死回生的?如此离奇的事,你叫我们如何相信?!”
在一片震惊、质疑之中, 也能看到零星的、盲目的激动和喜悦, 不过期待月行之回来的大多是普通底层妖族,在这种场合, 根本发不出声音。
台上的青鸾倒是很淡定,甚至于过于淡定, 近乎麻木了,他扫了一眼台下群情激奋的众妖, 道:“诸位不必怀疑,刚刚《千回》便是尊上所奏, 难道还有谁能奏出这样的威能吗?这七年来, 我与玄狸一直没有放弃召唤尊上的神魂, 最近找到了方法, 玄狸下山办成此事,尊上的魂魄确实回来了, 并且借尸还魂, 于近日回到了寂无山……”
“至于这些废物, ”他扫一眼跪在脚下的魔族, “他们奉了尊上的命令, 去簪缨会上夺回浮光剑, 却失败了,尊上说要杀了他们,给妖神献祭。”
青鸾此话一出, 一部分人变得将信将疑,许多普通妖族脸上露出惊喜神色,但也有很多人,尤其前排诸位,更急切了——
“既然是玄狸招回了尊上神魂,那玄狸人呢?我可听说他都两、三个月不见踪影了……”
“既然尊上回来了,为何还不出来见我们?”
“借尸还魂?那你随便找个人来,说他就是尊上也未可知。”
“就是,该不会是你青鸾想要自立为王,随便找个傀儡吧!”
“快让尊上出来!”
“我们要见尊上!”
议论声、叫嚷声逐渐沸反盈天,青鸾在台上面对千夫所指,却只是冷冷一笑:“急什么?你们中许多人已有多年未回寂无圣山了吧,今年都回来参加大祭,不就是因为怀疑尊上回来了吗?既然来了,自然要见。”
他话音刚落,身后祭坛的第二层,神像前,香炉旁,竟出现了一道模糊的黑色虚影,那虚影在一片烟雾中缓慢汇聚,发出一声凉幽幽瘆人的笑声。
“哎呀,”那影子道,“你们当真想见我吗?”
这声笑仿佛来自寒冰地狱,将整个祭坛都冻结了,没人说话,甚至没人敢大声呼吸。
随着那影子一点点汇聚成形,本来晴朗少云的天色也暗了下来,乌云聚拢,隐隐有暗雷滚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鸾不对劲!”其实玄狸在青鸾说“尊上回来了”那时候就已经想要往上冲了,是月行之把他按了下来,这会儿又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影子,玄狸更加按捺不住,但月行之再次把他按下了:“情况未明,再等等!再说你去能有什么用?”
确实没用,他现在只是一只猫,文,没人认识他,武,他使不出大招,玄狸泄气地蹲了回来狂舔爪子。
其实面对现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情况,月行之和玄狸一样困惑担忧,但毕竟身在江湖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先稳住,静观其变总是没错。
这一点,月行之觉得自己是有长进的,毕竟是温露白的弟子,板子也没全都白挨。
祭坛上,青鸾已退到一旁,低头不语,看不见表情,那道黑影则渐渐有了人的形状,影子继续冷笑,语调缓慢幽凉,仿佛一条蛇在角落里阴暗爬行:“这些年,我自觉对得起妖族,可你们呢,对得起我吗?我放弃了璀璨仙途,在这破山上受苦,带着你们把魔族打得落花流水,让你们再也不怕魔族欺压,我废了妖奴制度,让你们不必再给仙族的伪君子为奴为婢,换取那点可怜的保护。……但你们呢?打完魔族之后,仙盟屡次围剿寂无山,我们在山上苦苦支撑,各位族长、盟主,有几个真心实意前来支援?”
下面鸦雀无声,这其实是很奇怪的,所有人就好像被施法定住了一样。
影子又笑了两声,充满嘲讽和恶意:“我为什么会死在藏雪谷,就凭仙盟那些废物能杀得了我吗?妖族有人背叛了我!”
恶狠狠的声音仿佛淬了毒,继续道:“我死后七年,妖族分崩离析,除了寂无山这么一小撮傻子,谁还在乎我的死活?!”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后面简直是带着巨大的力量狂风一般扫过,回声震响整个山谷,天空越来越暗,最后随着他的一串大笑,一个巨雷炸响在山巅。
月行之一惊,捂了下耳朵,随着局势越来越乱,他的心逐渐下沉,这个神秘影子突然出现在祭坛之上冒充他,又对他如此了解,甚至还替他打抱不平,难道是……可是怎么会呢?
“今天,该到了你们报恩的时候了!”台上那影子大笑一声,随着风越来越大,香炉里还未燃尽的香明明灭灭,而飘散出来的烟雾渐渐被扫空,影子的身形也越来越清晰,渐渐凝成实体,是个一身黑袍的男子,他戴着兜帽,没骨头似的靠在了香炉上。
下面终于有位妖族前辈挣脱了压制,却已经虚弱地抬不起手,只是拼尽全力喊了一声:“他不是尊上!尊上为我们做那些事都是心甘情愿!他绝不会说这些话!”
“对,尊上从未要我们报答!”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尊上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并没有人要求他做那些事,他是为了自己心中的道,九死不悔,岂容你这种小人来揣度?!”
那黑衣人倏地抬起脸,那兜帽下面竟是一张魔族的鬼哭神面具!他更加恶劣地大笑起来:“你们自己听听,你们说得是人话吗?”他指着那个妖族老人,笑得前仰后合,“他月行之是君子,君子就要为了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牺牲所有,最后还要被你们视为理所当然,我一直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管你们,最后还不是落个身死魂灭的下场,死后还要背负天下的骂名……”
从黑衣人凝成实体,不过一瞬间的事,有几件事同时发生了——
玄狸看着黑衣人露出面具,靠在香炉上,顿时大惊喊道:“天!他不是你那个影卫吗?!尊上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月行之在看清那人之后,神情变得异常严肃,他二话不说,祭出浮光,如一道离弦之箭,从树上直接往祭坛冲去。
与此同时,祭坛下空地上开始传来一声接一声的“扑通”声,月行之低头望去,见众妖族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接连跌倒在地,有的很快昏迷,有的在徒劳挣扎,手脚、舌头不听使唤,歪歪斜斜张着嘴,想喊却喊不出,只能在地上胡乱爬行,阴云滚滚的苍穹之下,这一幕,仿佛一群被拔了舌头的厉鬼从冥界爬出来,无声无息,却诡异非常。
这分明是中了极其厉害的迷药的迹象。
祭坛上,黑衣人似乎是玩儿够了,突然站直了身体,从背后抽出一把带着森森黑气的魔刀,语气也突然从阴狠换成了懒洋洋轻松的语调,似乎对现在的场面比较满意:“看来这御魂散还挺好用的嘛,不亏是专门捉妖用的新鲜玩意儿。……差不多喽,不玩儿了,反正今天呢,月行之的仇,我一并给他报了,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妖,最好的下场就是被本尊吃掉。”
他一边说,一边横向挥动魔刀,他前面跪着的一排魔族,瞬间就被松了绑,张牙舞爪地站了起来,纷纷抽出刀,个个脸上是残忍而欢欣的表情,大喊着“魔尊威武!”、“魔尊万岁!”之类的话,从祭坛上跳下来,往众妖中冲去。
此时,月行之飞抵祭坛,他扫了一眼还在零星冒着青烟的四个大香炉,心中了然,想来御魂散便是被混在了这些祭祀用的香中,才得以悄无声息就让所有妖族着了道。
玄狸已经不能算是妖,没受影响,他有温露白给他的护身镯子,也没受影响,所以竟一直没发现这个诡计。
“你是哪位?”黑衣人原本也要跳下祭坛,却被月行之挡住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看他手中的浮光,面具下,瞳孔骤缩,“浮光?!听说温露白新收了个弟子,难道就是你?温露白也来了?!”
月行之冷冷一笑:“怕了?三百年前,你被温露白打得就剩一口气,关进伏魔狱,你最怕的就是我师尊了吧?!”
“你究竟是谁?!”黑衣人厉声道,魔刀带着汹汹杀气,持巨力劈下,月行之举剑格挡,一声巨响随着刀剑相击响彻山巅,一道炫目白光照亮了晦暗的祭坛上下——
此时,原本在祭坛上跳舞祭祀的蛇族,纷纷摘掉面具,他们竟也是魔族假扮的,抽刀跳下祭坛,祭坛下,也有部分修为深厚的妖族,还能摆脱迷药的作用,奋起抵抗,但是面对来势汹汹早有准备的魔族,这点抵抗杯水车薪,维持不了多久——
蓝翳已经就近将一个完全昏迷的妖族一刀砍死,顺手掏了他的心,那妖的血飞溅一地,把旁边完全动弹不得的妖当场吓死。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已经开始。
月行之往下一扫,有心下去救人,但黑衣人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接连几刀仿佛万钧雷霆横扫,打得他疲于应付。
倒不是说他实力差,一来他不想暴露身份,上辈子的招式不太敢用,二来对面那个实在太强了,虽说被逼无奈给他当了八年影卫,但人家好歹算是他的大前辈——先代魔尊沉渊!
师尊怎么还不来?
月行之勉力挡开重重一刀,在对方的怪笑声中举目四顾,突然,正对着他们的方向,扑过来一道快如闪电的白影,温露白飞到祭坛半空,手中凝晖剑被他高高举起,直刺苍穹,整个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天边隐隐现出一个半月形状,在魔族的惊叫声中,凝晖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半圆,仿佛世间所有光亮都被这个半圆吸引,紧接着,半圆中爆发出炽热到刺瞎人眼的亮光,化为上百道光箭直刺地下,准确地落在每个魔族身上。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如同地狱鬼嚎响彻山巅,几乎所有魔族瞬间爆体而亡!
温露白再一次一反常态,一出手就放了大杀招,这次是一对多用的绝命大招“玉轮斩”!——
作者有话说:关于影卫的部分,除了上一章,第23章 也有提及,至于大魔头沉渊为什么会做了阿月的影卫,后面再解释。[让我康康]
第42章 寂无山(四)
整个祭坛下面血流成河, 惨烈到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月行之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望向半空中一身白衣滴血不沾的温露白,喃喃叫了一声:“师尊……”
温露白飘然落下, 把月行之拉向身后,直面黑衣魔族的刀锋, 轻挑眉问道:“沉渊?”
“温露白。”大魔头沉渊随手摘了面具扔到一边, 露出一张青白瘦削的年轻面孔,他脸小, 但眼睛很大,眼眶通红, 眼球微凸,很少眨眼, 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神直勾勾的, 说不出的诡异, 可以随机吓死一个小孩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磨刀“湮灭”, 随后抬头轻佻地一笑, “是我啊,好久不见。”
温露白道:“你还没死?”
“也许死了, 也许没死, ”沉渊转了转眼珠, 失笑道, “反正我又回来啦, ……这些年还真是一波三折呢, 对了,你那宝贝徒弟月行之没告诉你吗,是他把我从伏魔狱放出来, 还用下三滥的手段逼我在他身边做了八年影卫,哦对……”
他停顿了一下,就像刚刚想起一件好笑的事,又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对,他已经死了,死了七年,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了。”
温露白并没有被他这样的故意挑衅激怒,而是淡淡反击:“你恨他?但你刚在祭坛上,一直在为他说话。”
沉渊不笑了,而是对着温露白吐了吐舌头,仿佛一个带着恶意的、顽皮的稚童:“毕竟做了我八年主人,我对他又爱又恨,那又怎样?”
这话终于让温露白变了脸色,他眉眼之间如覆霜雪,寒声道:“你设局将妖族尽数诱到寂无山,用御魂散迷晕,就是为了杀了他们掠夺妖丹吧,我虽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但看你法力大不如前,看来是需要很多妖丹进补?”
沉渊显然是个不太会隐藏自己情绪的魔头,被温露白说得气急:“我不如以前,打你也不在话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这个身体,用个‘玉轮斩’已经很勉强了吧?”
“总之今日我在,你休想得逞!”温露白不欲再和他废话,凝晖剑剑芒暴涨,白衣飞旋,已经抢步上前。
“反正早晚要找你报仇,你自己送上门来!”磨刀湮灭先放出一团黑雾,几乎将剑芒吞噬,紧跟着沉渊如同鬼魅般缠了上来。
月行之下意识拉了一下温露白,但温露白身形太快,他没拉住,他知道沉渊所言不虚,他也看出来温露白在强力使出“玉轮斩”之后,灵力波动极大,刚刚说话时,温露白指尖一直在发抖,他说那几句废话,根本不是在和这位大魔头忆往昔,而是他要给自己一个缓口气的空隙。
蓝翳和几个侥幸没死的魔族,已经从惊吓之中缓过来,重新爬回祭坛,沉渊冲他们喝道:“废物,那边!”
他们几个嗷嗷怪叫着,顺着沉渊指示的方向,扑向了月行之。
“上次在太虚幻境,就是你这小狐狸坏我好事!”蓝翳满脸是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亦或是被他杀的妖的,还是被温露白杀的魔的,这血光使他的脸更加邪异狰狞,“你到底是什么人?今天我不会放过你!”
“啧啧,”月行之摇头轻声道,“看来上辈子我是白调教你了。”
“嗯?”蓝翳根本来不及听清,浮光剑的剑锋已经擦着他的脸颊划了过去,让他脸上又添一道血痕,只气得他目呲欲裂。
一时间,温露白与沉渊,月行之与蓝翳打得不可开交,剑光刀光漫天齐飞,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就在最胶着的时刻,香炉后忽然转出一个人影,竟是从沉渊现身就不见了踪影的青鸾。
青鸾直勾勾地望着月行之,叫了一声:“尊上,快走……”
月行之蓦然回头,见青鸾猛然紧闭唇舌,就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掌控,牙尖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他竭力挣扎着想说什么,嘴角的肌肉止不住抽动:“我,我……”
月行之立刻晃过蓝翳,飞扑到青鸾面前:“青鸾,你怎么了?!”
“我……”青鸾的眼睛突然睁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眼球几乎爆出眼眶,里面一片血红,他好像终于跟控制他的那股力量决出了胜负,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此时眼中已没有任何情绪,与此同时,右手中一把雪亮的匕首闪电般刺向月行之的心窝——
瞬息之间,月行之勉力后退,几乎站不稳,还好温露白及时赶到,把他一把扶住,凝晖剑剑光雪亮,直刺青鸾——
“别杀他!”月行之叫道。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温露白虽然收住了剑芒,但沉渊已经趁着这个机会飞速赶来,快得仿若没有实体,他闪到青鸾背后,一刀直接将人斜劈成了两半,然后从即将倒下去的尸身中,将还在跳动的心脏挑了出来!
血,如同瀑布般飞涌而出,溅了月行之一脸。
“青鸾——!”好像那一刀劈在他身上一样,月行之一瞬间痛得无法呼吸,他不只是替青鸾痛、替自己痛,他还忍不住想到玄狸要是看到这场面非得发疯不可。
“啊哈哈哈哈哈……”沉渊托着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一边狂笑一边叫道,“月行之,我的好主人,我把青鸾送下去陪你了!”
月行之被他激得热血上头,不管不顾一剑刺去,沉渊转身避开,温露白想要护住月行之,却被斜刺里杀出的蓝翳不要命似的挡住。
沉渊转过身,一刀横斩,月行之飞退避开,但紧跟着那一横刀化作一团雾气,真正的魔刀湮灭破雾而出,并不是多高明的伎俩,但月行之一时热血上头竟未识破,眼看着这一刀避无可避——
温露白终于摆脱蓝翳的纠缠,但那角度已经非常刁钻,他很难挡下这一刀,同时剑气还不伤月行之分毫,仓促之间,便挽剑护住后心,用后背将沉渊挡在了月行之面前。
“师尊!”月行之失声喊道。
上古神兵湮灭,重重撞上凝晖还未完全护住的、温露白的背,在他身后划出长长一道血痕,刀势稍止,温露白急转回头,携凝晖正面迎向刀锋——
“当!”一声金石击响,沉渊飞退数步,脸上显出既狰狞又兴奋的复杂表情,一口血“噗”的喷了出来。
“这小狐狸到底是你什么人?!”沉渊气急败坏地笑了,“值得你不顾安危这样护着他!我好歹还是魔王沉渊,我的刀,好歹还是不败的神兵湮灭!你可不是三百年前的温露白了!不要命了你!”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打着打着还替温露白担心起来了,但他嘴上虽然扯着有的没的,但手上也没闲着,嘴角的血都不抹一下,又是惊天动地一个杀招丢了出来。
杀招威力越大,需要调动的力量越多,损耗极大,而且需要的准备时间也越长,但是沉渊就这么直接用了,简直是不要命的打法。
魔刀湮灭被他巨力插-进地里,随即地动山摇,祭坛之上四个香炉被齐齐震飞,连伏羲神像都被震得裂了一道缝,黑雾从刀身上迅速弥漫,幻化成万千刀锋,一部分朝着温露白和月行之刺来,还有一小半扑向了祭坛下早已毫无抵抗之力的妖族。
月行之持剑要和温露白同进退的,但温露白反手把他给推了出去,而他自己,眨眼间就被黑雾凝成的刀锋包围了。
月行之只得转身扑向了祭坛下,毕竟温露白三百年前还是少年时,就能把沉渊抓进伏魔狱,现在对上,也不至于吃亏,但下面那些妖族,他如果不管,眨眼就要死一大片了。
浮光剑变幻万千,实体几乎已不可见,一道道剑光织起一张巨网,将沉渊的杀招——千刃,挡在外面。
但那毕竟是上一代魔王的力量,以他现在的修为来抵挡,实在有点勉强。
“千刃”虽然受阻,但依然来势汹汹,月行之拼尽全力,但持剑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开始颤抖,他咬牙望向祭坛,温露白和沉渊的身影陷在重重黑雾中,根本看不清楚,急得他手更抖了。
正在他险些失守之际,玄狸穿过一片尸山血海,朝他飞奔而来,胖乎乎的身体异常灵敏,眨眼就到了他身后——
“尊——”玄狸不是一只猫,他身后还跟着数个妖族,应当是散落在山上,没有被御魂散影响到的最后几个了。
于是那一声不谨慎的“尊上”,临时被玄狸换成了“尊敬的狐狸哥哥。”
“狐狸哥哥,”玄狸道,“我找到几个没有中招的妖族,我们一起来帮你!”数个妖族将所有灵力汇集于一处,叠加在浮光剑上。
剑芒忽地一亮,月行之的手终于没那么抖了,他又看一眼祭坛上,还好青鸾散落的尸身也被黑雾笼罩,最起码现在这一刻,玄狸还不必面对。
“你们快看!”形势刚刚稳住,一个妖族忽然喊道,“那边好像有人朝着寂无山来了!”
月行之转头望去,天边一行仙门弟子正御剑而来,隐约看见他们穿的都是白衣,应当是离寂无山最近的景阳宗弟子赶来增援了!
他并不意外,按照温露白行事的作风,在上山之前,就安排好了应急增援是很正常的。
但显然不是只有他们有所防备,月行之感觉浮光剑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他差点因为惯性站立不稳,稳住之后立刻朝祭坛上望去——
黑雾正在缓缓消散,魔刀湮灭上却忽然光芒大盛,沉渊知道有人赶来增援,不打算再恋战,将湮灭的力量发挥到极致,最后一搏硬生生用刀尖破开了凝晖的剑芒。
月行之飞身上了祭坛,玄狸瞪大眼睛,也扑了上来,扑向青鸾的尸身。
“青鸾——!”在玄狸惊怒悲恸的吼声中,月行之看见湮灭的刀尖刺进了温露白的胸膛,随后被师尊一剑挑开,随着一弧鲜血飞溅,魔刀的刀尖竟然断了!
“嗯?!”沉渊脸上的惊疑一闪而过,他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似乎想上前查看,然而温露白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凝晖剑掷了出来——
凝晖如同白色流星,朝沉渊刺去,这一剑有开天辟地的威能,震得沉渊又喷了一大口血,他勉强躲闪,一边飞退一边冷笑:“温露白,今天本座就先不跟你玩儿了,你回去养养身体,咱们下次继续!”
沉渊带着所剩无几的魔族撤走了,几乎在他们消失的瞬间,温露白捂着胸口倒了下去,被月行之一把接在怀里——
“师尊!”
刚才那一刀,看着刺得并不深,但直到月行之把温露白抱在怀里,他才意识到,师尊的状况,似乎很不好。
月行之看见温露白的脸色苍白如纸,双眸微阖,他背后那道伤口流的血,已经染红了白衣,然而最可疑又可怕的是胸口的伤,那并不算深的伤口,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一种莹白色的液体。
“……这是怎么了?”月行之的声音颤抖,他开始慌了,他去搭温露白的脉搏,然而什么起伏也没有。
指尖也开始颤抖,月行之想拨开温露白的衣服,查看一下伤口,却被温露白一把抓住了手腕。
师尊睁开眼睛,用罕见的、清明而慎重的眼神望着他,嘶哑道:“阿月……阿月……”
“我在呢……”月行之茫然地握住了温露白的手,他被温露白的眼神吓住了。
“我死以后,”温露白认真地问,“……正如前夜所说,你回小花筑,帮我照顾……阿暖,可以吗?”
“你在说什么?”月行之觉得荒唐,只觉得自己在做梦,“你怎么会死呢?”
“人都是会死的……我早该死了,但你们还要好好活着……”温露白冲他笑笑,那笑容里似有遗憾,但好像也有解脱,他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看着月行之,抓着他的手渐渐有松开的迹象,眼睛也隐约要闭上了……
月行之更急了,温露白胸口那些白色的液体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用手压也压不住,而温露白的话简直让他莫名其妙又心急如焚,他把师尊的手抓紧,开始口不择言:“温露白,你不要睡啊!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早就准备好去死了吗?!……你要是死了,我可不会管你的孩子,你醒醒!”
然而温露白不会回答了,他闭上眼睛,头往一边倒去。
随着怀里的人彻底失去意识,月行之的心跳似乎也停止了,他仿佛一头跌进混乱的深渊,完全失去了对周围一切的感知和判断。
直到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猛然回头,双眼渐渐对焦,看见景阳宗宗主徐循之——他那亲弟弟,正站在他身后,后面跟着沉默的景阳宗弟子。
“这里交给我,你快带月华仙尊去凌霄山找安宗主吧。”徐循之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抓着他的胳膊,想要把他扶起来。
月行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他吃力地抱起温露白,交代徐循之道:“徐宗主,除了料理寂无山后续之事,还要麻烦你通传仙盟——魔头沉渊现身了。”——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43章 凌霄山(一)
凌霄宗在几个大宗门里, 是最神秘无常、自由散漫的一个,可能因为有个性格古怪,不喜过问俗物、只醉心于医道和养生的老头儿做宗主吧。
凌霄宗没有那么多规矩, 在山上,只要不杀人放火, 下了山, 只要不打着宗门的名义招摇撞骗,其他的, 是愿意入世悬壶,还是出世修仙, 都随弟子们的便。
因为一直与世无争,所以与各种势力之间很少有矛盾, 连山上的守卫都松懈的很。
月行之几乎是毫不费力,就过了那一层聊胜于无的守山结界, 落在了凌霄山山巅上。
可他刚一落下, 就有一群采药的童子发现了他。
他们蹦蹦跳跳地围拢过来, 既不惊奇也不害怕, 可能是这样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并不太罕见吧。
小童子们看看月行之, 再看看他背着的浑身是血的温露白, 叽叽喳喳道:“你是谁?”、“你找谁?”、“受伤了?”、“要找哪个师兄看病?”……
月行之没空逗小孩儿, 急道:“快去找你们安宗主来。”
小童子们又是一片七嘴八舌:“谁呀这么大口气?”、“我们师祖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师祖最近在闭关呢, 不见外客。”、“要不我先给他包扎一下?”……
一声声吵得月行之头都要炸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 变出一张狐狸脸,冲小童子们呲牙,露出血红大口, 吼道:“快去叫管事的人来!就说月华仙尊受伤了,前来求救!”
这下终于把一群小崽子镇住,一边嗷嗷叫着一边飞奔回去给他叫人了。
很快,一个仙风道骨、风度翩翩的凌霄宗高阶弟子信步而来,他穿着淡青色、上绣“凌霄攀援”纹样的衣服,手端拂尘。
待走到面前,月行之认出了他,是常跟在安释怀身边的大弟子——云端。
云端走到月行之面前,看一眼温露白,眉眼间浮着一层淡淡忧色:“这位道友,想必你已经知道,家师闭关,不见外客。”
月行之再次深呼吸,自打上凌霄山以来,他的心火是越烧越旺,这山上的人怎么好像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一样,他勉强压住情绪,道:“想必你也知道了,这不是外客,是月华仙尊,是安宗主的好友。”
“……我已经禀报过了,”云端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道,“但师尊说,他从不救必死之人。”
“什么?!”
月行之的火气已经蹿到了天灵盖,他就不明白了,不过是被沉渊伤到了,为何师尊一个劲地说自己要死了,到了凌霄山,安老头儿和他的宝贝弟子,看都不看一眼,就一口一个“必死之人”,他师尊是仙道第一,受万人敬仰,怎么可能随便死在曾经的手下败将手里?
“我耐心有限,你别逼我在这山上发疯。”月行之双目充血,语气如冰,他一手扶着温露白,一手拔-出浮光剑,剑尖直指云端。
“你现在应该带着月华仙尊回小花筑,或许还能见孩子一面。”云端毫无惧色,只是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月行之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满眼的冷酷狠厉,他一扬手,一道剑光射向附近一块巨石,“砰”的一声巨响,巨石应声爆裂,碎成千万块,轰隆隆滚下山涧,飞扬的尘土几乎遮盖整个山巅药田。
这一下动静太大了,整个凌霄山似乎都跟着抖了一抖。
“安宗主若是不见我,我就把凌霄山炸成平地。”月行之管不了那么多了,温露白要是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死了,那他也不用回小花筑了,不如一起死在凌霄山。
云端就算再体面,面对别人打到家门口也没法克制了,他一挥拂尘,怒道:“你有没有礼貌?”
两人剑拔弩张之际,一道如洪钟般沉厚响亮的声音道:“竖子无礼,敢在凌霄山撒野!”
随着声音一起落下的,是一位须发皆白、浑身气派的老人,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稳稳落地,也一丝不苟地落了回去,老人脸上虽然有些皱纹,但面容朗润,气色绝佳。
凌霄宗宗主安释怀,刚一落地就伸出双手,一手回拉,一手推掌,把月行之背后的温露白接了过来,同时把月行之一掌打出两丈远。
月行之硬挨了这一下,跪在地上,捂住了胸口,勉强把翻涌的血气压了下去。
反正已经跪着了,他也没打算起来,整理了一下跪姿,冲安释怀喊道:“求安宗主救我师尊!”
安释怀把依旧毫无生气的温露白交给旁边的云端和他带来的两名弟子,又一伸手,将月行之隔空拉了过来,那速度太快,月行之来不及站起来,一眨眼又跪在了安释怀脚下。
他刚一抬头,安释怀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在山巅回荡,月行之懵了一瞬,旋即抹掉嘴角溢出的血,抬头望着安释怀,这一下把他紧绷的心情打崩了,眼泪忽然就充满了眼眶:“你为什么不肯救他?到底是为什么?”
事到如今,月行之早意识到了,安释怀又不会无故发疯,这里面必有隐情,这些年,温露白为什么日渐衰弱,为什么要留下遗书,为什么受了伤就跟他交代后事……安释怀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到底是谁?”安老头儿低头看他,眉头紧锁,“在太阴山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奇怪,以我对温露白的了解,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收一个不相干的狐妖做弟子。而且……”
安释怀瞟了一眼被月行之炸平的那块小山头,眉头拧得更紧,“我不信一个寻常小妖,敢炸我的凌霄山。”
“我……”月行之大睁着眼睛,把眼泪生生给憋了回去,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再编个瞎话,或者直接说,温露白要他不是做弟子的,而是为了给温暖找个投缘的师兄作伴?
但安释怀很快阻断了月行之的想法,老头儿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月行之额头,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他,道:“说实话,否则现在立刻滚蛋。”
月行之抓住了安释怀的袖角,他身份的秘密在温露白的性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仰望着安释怀,哑声道;“我……我是阿月啊,我母亲是临安贺氏贺涵灵,她出嫁前,曾到凌霄山跟随您修过医道,按道理,我该叫您一声师祖。”
安释怀闻言眼神亮了一亮,但很快他就抑制住了看到这个“死而复生”神迹的兴奋之情,他弯了弯嘴角,伸手在月行之的头顶拍了一下,说:“现在倒想起来认师祖了。”
随后他转头,向站在远处的弟子道:“带他和月华仙尊,回我院子。”
……
温露白被安置在怡安堂的后院,外伤都无大碍,很快就处理了,安释怀还用一层薄冰样的东西把他的身体封住了,现在他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安安静静躺着。
这一天实在太累了,月行之跪坐在温露白床前,抓着他寒冰般的手,几乎要昏睡过去。
待忙完一切,弟子们都退了出去,天色已经黑透,桌上放了清粥小菜,安释怀叫月行之:“先来吃点东西吧。”
月行之转身,靠坐在床边,疲惫地摇了摇头:“没胃口。师祖还是告诉我,师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吧。”
安释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幽幽道:“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复生的?”
月行之苦笑道:“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起死回生的,我醒来便是借尸还魂,到了这小狐狸身体里。”
安释怀紧紧盯着他,月行之坦然地回望过去,表情没有一丝缝隙,终于,安释怀像是确认了月行之没有说谎,叹了口气:“我虽然一生致力于医道,致力于如何让人活得长久,但也知道天道有不可违,生死之间的距离,是不能也不应该跨越的,肉身既死,魂魄重入轮回,这是自然之法,所有违背这个法则的,都是邪魔外道,有损身心,会遭天谴……更何况,”他轻轻摇头,望着月行之的眼神似有痛惜,“……你当时被噬魂楔打得魂飞魄散,这样都能回来,这是真正的逆天而行。”
安释怀说的这些,月行之都知道,但他现在关心的不是自己如何能回来,而是温露白,只有温露白。
“这和我师尊有什么关系?”月行之问,“他到底怎么了?”
安释怀放下茶杯,走过来,坐在温露白身旁,紧接着,他抓住月行之的手,放在了温露白胸口上。
手指的温度,让裹在师尊外面的那层冰晶保护层融化了,月行之触到了温露白胸口那道刀伤,伤口外围有一点被烧焦的痕迹,那种奇怪的莹白色液体已经不流了,但是还有少许凝固在伤口外,竟呈现出一种玉石般光滑温润的质地。
“这到底是什么?”月行之指尖颤抖,他像是怕把温露白碰疼了似的,很快拿开了手。
“我说救不了你师尊,并不是骗你。”安释怀看着他,昏暗烛光下,他脸上的沟壑更加明显了,显得有点阴森,“因为他早在七年前,就该死了。”
“什么意思?”月行之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整个人就好像站在了一根丝线上。
“七年前的一天夜里,温露白突然来到我的怡安堂……”安释怀像是陷入了并不愉快的回忆,笑容涩然,“他浑身是血,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那孩子先天不足,只有巴掌大小,他说那是他亲生骨肉,求我救救孩子。”
“说完他就无力支撑,晕了过去,我把他接进来检查,”安释怀顿了顿,似乎现在想到那一刻还会心有余悸,“我发现他的心腔是空的,他的心脏没了,他封了心脉,融了一部分金丹在血液里,靠着这最后的一点力气,拼了命来到这里,大概以为只有我能救他们父子吧。”
月行之:“……”脑子接收到过于震惊的消息就会反应迟钝,月行之咬住嘴唇,让疼痛强迫他保持清醒,他喃喃道,“怎么……可能?”
安释怀扶住他的肩膀,继续说:“我没办法,只能用‘不了玉’给他捏了个心,勉勉强强保住他一条命,人人都说‘不了玉’是神玉,有‘断续生肢’的功效,但人们不了解,不了玉很难代替内脏,更何况是心脏,这不过就是一时保命之计,他能用这颗石头心,活了七年,已经是神迹了。本来就是勉强维持,他又对上沉渊,根本难以为继,魔刀湮灭自带暗火,伤了他胸口,那颗玉石之心,恐怕是融化了一部分,流出的白液,便是‘不了玉’。”
月行之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向来慈悲为怀的师尊一出手就用杀招,对玄狸是如此,对寂无山上那些魔族也是如此,因为他只有在第一时间才有力气使出杀招,后续根本无力为继,只能全力一搏,以求速胜。
“那……”月行之颤声问,“我,我师尊的心呢?”
“我不知道,”安释怀带点埋怨,冷冷道,“好不容易把他救活,我问他怎么回事,这厮却跟我说,不该管的别管。”
月行之瘫坐在床边,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但感受到了切实的心痛,甚至比噬魂楔扎穿胸口还要疼。
“那是几月?师尊来找您是几月?”月行之的灵魂仿佛分裂了,他听见稍微冷静些的那一个自己问。
“五月。”安释怀毫不犹豫地答道,“正是栀子开花的时节。我留他和孩子在山上过了大半年,终于把他的身体调理得可以自由行动,也将那个孩子救活,养到足月婴儿般大小。年前,他就带着孩子回了太阴山。”
月行之很费力地想,五月?他一直以为温暖是过年时出生的,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但安释怀说温暖是五月生的,而他不正是五月死的吗?死前还做了一个成亲生子的怪梦……——
作者有话说:[狗头]
第44章 凌霄山(二)
难道他死前那个“梦”是真的?他确实生了个孩子, 那孩子就是温暖?温露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心又去了哪里?
太多疑问堵在月行之心头,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毫无所觉陷入沉睡,没有太多时间沉溺于震惊、悲痛或是颓丧, 月行之自认还是经过一些风浪的,他每次不都挺过来了吗?连他都能重生, 师尊为什么就一定要死?
他重新爬了起来, 重新握住温露白的手,直视安释怀, 执拗地说:“师祖,您能救他一次, 就能救第二次,既然‘不了玉’有用, 那为什么不能再用一次?”
安释怀沉吟不语。
月行之急道:“我知道不了玉稀世罕有,难道凌霄山没有了吗?浮梅岛莫家有不了玉矿, 阿难肯定愿意救师尊的, 我去跟他要。”
说着, 他就要起身出门, 但被安释怀按了回去。
老头儿终于说:“即便再用最好的不了玉换了心,也是勉强拖时间罢了, 上次七年, 这次恐怕三五年就到极限了。”
月行之毫不妥协:“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办法。”
安释怀像看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平静而怜爱地看着他:“你确定吗?如果我说, 其实你师尊死了, 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呢?那颗玉石做的心脏, 长在他血肉之间,每跳动一下,他都要承受很大的痛苦。”
月行之沉默了, 他的心又开始一阵阵绞痛,好像安释怀说的那种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痛得他眼角溢出泪水,连嘴唇都在颤抖。
他一手掐住心口,一手抹了下眼睛,望着安释怀那张在他看来近乎残酷无情的老脸,挣扎道:“但是无论如何,师尊现在都不能死,于公,想必您也知道了,‘不死的魔头’沉渊重临人间,除了师尊,谁还能克制得了他?于私,阿暖只有七岁,师尊不过下山一趟,就死在外面,您让我如何跟他交代?”
“还有呢?”安释怀紧盯着他,追问。
“还有……”月行之心脏猛跳,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呼之欲出,“还有……我不甘心。”
“你有什么不甘心?”安释怀似乎觉得有趣,定定望着他,“据我所知,你与温露白早已反目,你从太阴山不告而别,回到景阳山不久就背叛仙门,后来做了妖魔共主,与整个仙族为敌,温露白多次想要规劝于你,但你不是不见,就是冷嘲热讽,甚至和他动手,将他囚禁在寂无山。都已经这样了,你又何必执着于救他?”
月行之冷笑了一声:“您虽然足不出户,但天下之事尽在掌握啊。”
安释怀也冷笑了一声:“我这人,生死见得多了,早就看淡,我不救,自有我的道理,除非你说出什么理由,能让我觉得这人值得救上一救。”
被逼到极限,月行之在拔-出浮光剑和跪下求安释怀之间艰难地选择了后者,他跪下抱住了老头子的膝盖,不管不顾倒豆子一般飞快地说:“不为天下,不为温暖,您就为了我,救救他吧,我上辈子不懂事,辜负了师尊,这辈子与他之间,……更是诸事未了,夙愿未偿,师尊不能死,我求您了。”
安释怀多少有点为老不尊了,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多管闲事”的坏笑,咀嚼着月行之那句话:“哦,诸事未了,夙愿未偿……总算是有点意思了。”
月行之:“……”我看你是有点没意思。
安释怀捋了捋自己整洁优雅的长白胡须,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玩味地道:“七年前,你死于噬魂楔下,温露白没了心,多了个孩子,七年后,你奇迹一般回来了,他却又命悬一线……确实有点意思。”
月行之:“……”很想问问,这么悲惨的一个故事到底哪里有意思。
“凌霄山的不了玉矿藏早已接近枯竭,我这就给莫知难传信,问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不了神玉。”安释怀终于大发慈悲,松了口,“但我要跟你说清楚,上一次能用不了玉换了心,是及其侥幸的一件事,这一次难度更大,不保证成功,你师尊多半还是会死的,即便又侥幸成了,我也不保证他能活多久,可能还会有后遗症,也许修为尽毁,也许身体更差,也许神智受损,疯了傻了废了……一切都有可能。”
虽然听着吓人,但事已至此,安释怀如此难缠,月行之哪里还敢要更多,立刻给老头儿磕了个头,乖乖地说:“多谢师祖。”
……
翌日清早,莫知难竟亲自来了,他匆匆忙忙在前堂见过安释怀,便来到后院看温露白。
当时,月行之正趴在床边迷迷糊糊睡着,听见动静回头,莫知难带着一缕朝霞,开门走进来,身上玄色的袍子闪着粼粼的金光。
“师尊如何了?”三步并两步到了床前,莫知难一掀衣摆,同月行之一道,跪坐在床边。
“莫盟主,”月行之开门见山,“可带来了救命的不了玉?”
莫知难仔细看过温露白,这才扭头看他,道:“那是自然。安宗主说师尊与沉渊对战,受了重伤,需用不了玉疗伤,我立刻就选了最好的不了玉,亲自送来,已经交给安宗主了。”
“多谢盟主。”月行之抱拳行礼,这个感谢是发自真心,对莫知难的反应,他也并不意外,纵然莫知难与他早已没有兄弟情谊,但他相信,莫知难对师尊,还是很有感情的。
“师尊与沉渊交手时,你在场?”莫知难盯着他,那姿态还是有些盛气凌人,不过已经比第一次见面盘问他时,少了些许敌意。
“我在。”月行之不欲多言。
“据你所见,沉渊与师尊对战,孰强孰弱?”
“我法力低微,看不准,”月行之谨慎道,“但那魔头似乎也伤得很重,现在的他,与现在的师尊,战力或许在伯仲之间。”
莫知难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你说话倒是很小心,你见过以前的沉渊,还是见过以前的师尊?”
月行之不慌不忙:“即便没有见过,这般叱咤风云的人物,听也听得多了。”
莫知难轻哼了一声,没有深究,转而问:“那魔头可有提起,他这些年去了哪里?”
月行之继续淡定:“他说他是被月行之放出伏魔狱,又被迫在月行之身边做了八年影卫,之后就不知道了。”
莫知难看着他,眼神变得阴沉,更加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果然是月行之干的好事。十五年前伏魔狱破,沉渊踪迹全无,仙盟用了各种手段探查他的气息,可是一无所获,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那个不死的魔头终于还是死了,没想到竟被月行之收服了……呵呵……”,莫知难冷笑起来,眼睛眯成锐利的形状,“我那师兄还真是总能给人惊喜呢……那月行之死后的这些年,沉渊又去了哪里呢?他说了吗?”
月行之摇了摇头,没说话,这也是他想知道的。
他看着莫知难,想着他刚刚的话……莫知难好像挺恨他的,而且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一仙一魔立场不同,倒好像是有什么私怨,但除了少年时婉拒过他朦胧的好感,月行之实在想不出哪里得罪他了,他叛出景阳宗之后,就与莫知难断了联系,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他还私下跟莫知难论什么师兄弟之情,那不是更害了他吗?
莫知难见他不说话,也没为难他,自顾自道:“罢了,我已与各大宗门商议过,仙盟会集中力量,搜寻那魔头的踪迹。他就算回来又怎样,仙盟能料理了月行之,自然也能料理了他。”
月行之继续沉默,对于这个话题,他作为当事人之一,不好发表意见。
莫知难呼了口气,又静静地看了温露白片刻,这才起身,双手叠在身前,仪态端方,低头对月行之吩咐:“师尊既然已经收下你,想必自有他的道理,你便照顾好师尊,莫要叫我们失望。”
月行之按照仙盟礼节行了一礼,恭敬道:“是,定当不负盟主嘱托。”
硬要论,他现在是仙门弟子,莫知难是仙盟盟主,他该听盟主号令,他又是温露白新收的弟子,也能算莫知难的师弟,对师兄略表尊重,他也不算吃亏。
不管莫知难对他什么态度,面子上总还要过得去,更何况莫知难及时送来了不了玉,也算大恩一件了,罢了,月行之大度地想,我就再当回师兄,哄哄你吧。
……
不了玉送到之后,安释怀忙去准备换心事宜,那块最上乘的不了玉,已经是炼化过的,所以准备起来快了许多。
月行之跟在安释怀身旁看他小心翼翼地把不了玉雕刻成心脏的形状,雕完又将玉石心脏浸到一种不知名的红色药水中,之后安老头儿便不慌不忙地坐下来喝茶了。
月行之虽然心急如焚,但也知道催不得,这个制备心脏的过程还不知要等多久,他便索性也坐了下来,将早上跟莫知难见面后的疑问端出来问安释怀:“师祖,我死之后这些年,您对莫盟主了解多吗?”
安释怀斜觑他一眼:“怎么?”
月行之在他面前没什么好避讳的,直接说:“感觉他很讨厌我。”
安释怀失笑:“仙盟盟主讨厌妖魔共主不是天经地义?”
月行之被呛的顿了顿,无奈地说:“不是那种公事公办的讨厌。”
安释怀放下茶杯,想了想,说:“自从你杀徐旷、叛离景阳宗,仙盟盟主之位一直空悬,几个实力稍强的宗门、世家表面上共同执掌仙盟,但实则为了盟主之位明争暗斗,七年前……就在你死后不久,莫家由于在剿灭你的行动中贡献最大,莫知难的爹莫乾元终于得到了这盟主之位,结果没过三年,那老家伙忽然暴毙身亡,莫知难这才当上了盟主。”
“还有吗?”这些,月行之重生之后都听说了,他希望安释怀能再说点他不知道的。
安释怀有点不耐烦,但还是继续道:“他们莫家住在岛上,自成一体,家族内部纷争不断,乌烟瘴气的,旁人如何能清楚?但我想这莫知难应该是颇受了些苦,才在家族内斗中胜出的吧。……原本他有个圆融伶俐的娘亲能帮他,可惜也死了。”
“死了?”月行之睁大了眼睛,他记忆当中,莫知难最亲的人便是他娘和他妹妹,他娘虽然在莫家只是个普通妾室,但为人处世有些手段,要不是她四下周旋,莫知难根本进不了太阴宗。
“他娘和他妹妹,都死了。”安释怀叹了口气,“但具体怎么回事就不得而知了,莫乾元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和孩子,死个一个两个也不算什么大事。”
安释怀说完,起身去看那泡在药水里的玉石心脏,月行之便也跟了过去,虽说莫知难的事让他疑惑并好奇,但现在没有什么事比师尊的安危更重要,其他只能以后再说了。
……
当天下午,安释怀就将一切准备妥当,要给温露白再施换心术了。
温露白被抬到安释怀专门的诊室去,月行之被拒之门外,这次他乖乖没有闹,知道自己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安释怀还特意出来宽慰了他几句,只不多说出来的话是这个样子:“阿月啊,你且等着,莫要着急,医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该死的人,着急也没用。”
月行之:“……”
安释怀“安慰”完他,又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这才洗净双手,转身进去。
月行之又跪下给老头儿磕了个头,说:“辛苦师祖救治师尊。也谢谢师祖替我隐瞒身份。”
安释怀头也不回:“我不关心仙妖魔的恩恩怨怨,也不关心你站哪一边,哄得我老头子开心,便帮你一帮,惹了我老头子生气,我管你是谁。”
月行之难得有一次心怀感恩,却热脸贴了冷屁股,但知道安释怀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也不生气,站起来斜靠在连廊栏杆上,安心等着。
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天刚明,温露白就被几个弟子一起抬了出来,月行之怕出事,一夜没合眼,赶紧上前去,急道:“怎么样了?”
一个弟子道:“小师弟放心,过程还算顺利。”
另一个弟子道:“月华仙尊还未清醒,术后还需好生休养。”
紧接着安释怀走了出来,老头子心情不错,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望着东方天边的朝阳长呼了口气:“是年纪大了啊,熬一晚上就累得很。”
“我师尊他几时能醒?”月行之迎上来,装模作样地要给老头儿揉肩按背。
安释怀让他胡乱按了几下,甩开他边走边说:“三五天,三五年,都有可能。你便好好守着他,醒了叫我,我要去歇着了。”
月行之:“……”
还好温露白没有让月行之等三五年,第五天夜里,月行之正迷迷糊糊在床榻边、他临时打的地铺上打盹,床上便有了动静。
“阿月……”
极轻的、沙哑的一声呢喃,在寂静的夜里,却如同响雷一般,让月行之瞬间清醒了,一滚就扑到了床边。
“师尊,我在呢。”虽然他依然不敢确定温露白叫的到底是谁,但是他发自本能地答应了。
温露白睁开了眼睛,但那双原本澄明的眼睛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他茫然地望着月行之,茫然地问:“阿月呢?”
月行之心一沉,张口结舌:“我……他……”
忽然,温露白摸索着抓住了月行之搭在床边的手,十分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叮嘱:“我今天打了他,他的手流血了,一定很痛,你快去,找点药拿给他。”
杀烈鳌,小花筑,打手板,窗台上师尊留下的药,他的不告而别……
月行之的心,简直不知道是该沉下去还是提起来,十五年过去,师尊死里逃生,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那不值一提的小伤吗?
他勉强压住翻涌的回忆和情绪,声音微微颤抖:“我……他……他不痛了,真的,师尊你别担心。”——
作者有话说:安老头儿:摘的就是医学皇冠上的明珠,心脏移植术,本人可是专业的。[坏笑]
阿月:医生,能不能有一点同理心?考虑一下患者家属的心情?[白眼]
第45章 命中劫(一)
当年, 月行之因为虐杀烈鳌被温露白惩戒,夜里在窗台上发现了温露白送来的伤药,他握着那瓶药, 心想等天亮了,再去找温露白认个错, 可惜等到天亮, 没等回温露白,却等来了景阳山的传信。
写信来的是徐循之, 信上只有八个字——
阿莲有难,哥哥速归。
温露白没回来, 袁思齐犯了错心中内疚,天还没亮就起来练功去了, 莫知难昨天罚跪累得昏天暗地,根本还没起床, 而月行之收到信后, 心急如焚, 只好匆匆留了封信, 立刻出发回景阳山。
徐循之很少给月行之写信,这封信又如此简短, 那一定是发生了重大且紧急的事情, 很可能事关阿莲的安危。
阿莲是他的妖奴, 他离家拜师, 阿莲无依无靠, 他必须尽快赶回, 阿莲在他心里,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更胜似亲人。
等他匆忙赶回自己在景阳山的院子, 只有徐循之焦急地等在房门口。
这三年,月行之只有过年几天才回来,跟徐循之很少见面,他这个弟弟长高了,原本因为看书太多而有些佝偻前伸的脊背和脖颈也挺拔舒展了,但他无暇在意这些变化,连气都顾不上多喘一口,就问:“阿莲呢?出什么事了?”
“哥,”徐循之脸色焦急,还有点害怕,“昨夜,爹爹对阿莲动了刑杖,打得好像很重,然后又让人把他关进了刑堂的禁室……”
“什么?!”月行之一听,就立刻转身往外跑,边跑边回头问,“为什么?!”
一般弟子犯点小错,罚抄罚跪,要么禁室里关两天也就算了,就算是地位低的家仆、妖奴犯了错,最多打几鞭子,景阳宗的刑杖仅次于雷刑,是不会轻易动用的,一杖就恨不得伤筋动骨,多打几下就没命了,阿莲一个最安静温顺的妖奴,能犯了什么大事,让他爹亲自动用刑杖啊?
“我不知道,”徐循之也跟着他匆匆往刑堂的方向跑,“我也是今早听仆从们议论才得知,就马上给你传了信,之后,我去刑堂想看看情况,但是守卫不让我看,说爹爹吩咐了,谁也不能见阿莲。”
月行之知道不能对这个弟弟求全责备,徐循之和他不一样,从小文静乖巧,只爱读书,虽然不能算很会讨徐旷欢心,但也从不忤逆爹爹,让他冒着徐旷的禁令,去救一个妖奴,实属是为难他了。
两个人一路狂奔到了刑堂,月行之可不管什么禁令,揪着守门弟子的衣领就喝问道:“阿莲呢?他关在哪里?”
弟子当然知道他是谁,也知道阿莲是他什么人,但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顿时慌了,结巴道:“大……大公子,那个……他……他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月行之的心猛地一沉,吼道,“快说!”
“他……”弟子被急怒交加的月行之吓得不轻,缩成了一团,小声说,“他……他伤得太重,没挺过去,早上我们进去送饭,人……已经没了,他们把他抬到后山,准备……准备埋了。”
月行之猛地把那弟子一推,不顾一切往后山跑去,他脑子里乱做一团,心跳如擂鼓,胸口传来一阵阵闷痛,可是怎么可能呢?明明他下山去幽冥森林之前,还接到了阿莲的信,说自己一切都好,说他房里养的盆栽栀子开了花,说他养的小鱼一条都没有死……
这才短短几天,他跟着温露白下山去了趟幽冥森林,杀了个魔头烈鳌,才刚回到太阴山,准备参加簪缨会,簪缨会结束之后,他原本也快要回景阳山了……
怎么会这样?
一定不是真的。
徐循之也想跟上来,但月行之把他推开了,他不想徐循之因为自己触怒爹爹,他能及时传信给他,他已经很感激了。
月行之独自跑到后山,见杂草丛生的荒地上,两个弟子正抬着一个破板子,大摇大摆往前走着。
天上云多,忽明忽暗,太阳钻出来时,阳光依然刺眼,月行之看见板子上躺着的就是阿莲,他的衣服破破烂烂,上面布满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沾着污血打着绺的长发垂落下来,在风中无力飘动。
那两个弟子边走边聊着天——
“既然都动了刑杖,想必这个妖奴是犯了大错,那干嘛不干脆当场打死算了,还要关进刑堂干什么?”年轻弟子道。
年长的弟子道:“这你就不懂了,当场打死传出去总不好听,外人会说我们景阳宗暴虐滥杀、虐待妖奴,但打完关起来,他自己挺不住死了,就不一样了……咱们宗主还是爱面子的,再说,这个妖奴是大公子的人,大公子也快回来了,这样做,对他也好交代些。”
“什么?这就是从小陪伴在大公子身边的那个妖奴吗?”那弟子有些惊讶,“那好歹也和大公子有些感情,这是犯了什么错,能让宗主大动干戈?”
“我听说啊,”年长弟子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说一件即便在深山荒野也不能随便说的禁忌之事,“他好像是擅自入了禁地。”
“禁地?”
“就是伏魔狱啊,”年长弟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竟打了个寒颤,“那可是禁地中的禁地,关的都是罪大恶极的妖魔,不仅有重重封印,还需要宗主随身带的手令御牌才能开启,平时押送犯人,也都是宗主亲自坐镇,别说一个妖奴,就是宗主的亲传弟子,没有宗主的命令,也绝不能靠近。”
“他一个妖奴,去那里干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
两个人议论得正起劲,冷不防前面闪出一个人影,月行之如同幽灵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脸霜寒,双目通红,整个人都在发抖。
“大……大公子!”年长弟子白日见鬼一样,大惊失色,“你……你怎么回来了?!”
“把他放下。”月行之说。
抬尸体不是什么好活儿,这两个都是低阶弟子,不敢违抗月行之,更不想惹麻烦,于是对视一眼,慌慌张张将木板放下了,一个不小心还差点把阿莲的尸体甩出来,月行之跪下来扶好了板子,对他们两个低吼:“滚!”
两个弟子忙不迭滚了。
……
月行之的手触到了阿莲早已僵硬冰冷的身体,直到这时,他才不得不承认阿莲真的死了,明明是夏天,但是他的身体抖得像被冻雨浇透了,眼前渐渐地模糊了一片。
“阿莲……”嘶哑地叫了一声,眼泪便再也忍不住,断线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到底为什么啊?!”月行之不知道自己是在质问谁,他哭得没力气,把头埋在阿莲的脸旁边,仿佛离他的耳朵近一点,他就能听到似的,“你明明……几天前还给我写信,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这次跟着师尊下山,还给你带了你爱吃的酥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去伏魔狱?你为什么不能等我回来?!”
就仿佛回应他似的,月行之抹了把眼泪,却突然碰到阿莲头发里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拨开凌乱打结的发丝,见那是和头发纠缠在一起的发簪——这个发簪是阿莲一直戴着的,初看上去是普通的木簪,但簪头雕的莲花很精美,现在那莲花是盛开的——
“这个簪子是一对的,我和我哥哥一人一个,能够感应到彼此,我们两个离得近时,簪子上的莲花就开了,分开时,莲花就是花苞形状的。”
月行之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经常拿着阿莲这支莲花簪子玩儿,阿莲便告诉他,这是一对的,他和他那并蒂莲上一同出生的兄弟,一人一支。
“那你可要好好留着,”月行之把簪子小心翼翼插回阿莲头上,支着下巴,认真地说,“你和你哥哥失散了,以后靠着这支簪子,说不定能找回来。”
阿莲摸了摸头上的发簪,垂下眉眼,叹了一口气:“它一动不动,已经十年了。”
“一定能找到的。”年幼的月行之跳下凳子,又一蹿坐到阿莲腿上,搂住他脖子安慰他,“我说行就行,我可是这景阳宗未来的主人,等我长大,我帮你找。”
阿莲笑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什么,轻轻推一下月行之:“阿月,你我主奴有别,你也大了,以后不要和我……做这样的举动了。”说着,他就扶起月行之,顺势起身跪了下来。
“现在在我房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啊。”月行之不高兴,悻悻道,“你也太小心了。”
阿莲跪着不动。
月行之只好无奈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起来。”说着他扶阿莲起来,又忍不住加一句,“……真没意思。”
阿莲神色一黯,欲言又止。
……
月行之回想起十岁时的往事,再低头看手里沾了泥和血的木簪,现在这木簪上的莲花开了,难道阿莲找到了他哥哥,难道他哥哥就在伏魔狱中?
他这次跟温露白下山,就是去帮助围剿红日会的,景阳宗抓了不少所谓的红日会“余孽”,就是关在了伏魔狱。
难道阿莲的哥哥就在其中?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沉闷的雷声响在耳边,月行之这才回神仰头望天,云层不知道什么时候聚拢过来,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豆大的雨点落在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月行之抹了把脸,一把将阿莲横抱起来。
怀里的尸体很重,重得像要把月行之的身体折断,他抱着他,一步一步踏在荒草间,苍穹是一望无际的阴霾,雨雾很快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等我把你安葬,”月行之轻声道,“之后就去把这一切弄明白。”
“阿莲,”他低头,望着阿莲青白凹陷的脸,“我不会让你白死的。”——
作者有话说:[可怜]
第46章 命中劫(二)
月行之把阿莲抱到山中一片隐秘的洼地, 这是他和阿莲的秘密后花园。
这里开满了各种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下雨的时候,会积成一个浅浅的水塘, 可以清晰地倒映出人的影子和天上的云,稍干一点就成了泥潭, 很适合喜欢玩泥巴的小屁孩儿。更何况, 岸边还有一棵需要十人合抱才能围住的、巨大的老榕树,树身上有一个同样巨大到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树洞, 这简直是小孩子的仙境。
阿莲曾跟他说过,当他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小婴儿时, 总是哭哭闹闹不肯睡觉,一定要人抱着背着走来走去, 阿莲便抱着他,漫山遍野四处闲逛, 有一次走到这片山洼, 雨后初晴的天气, 朝积水里望一眼, 月行之看见了自己的脸,便新奇地“咯咯咯”笑起来, 阿莲很高兴, 就把他背在背上, 一会儿站起, 一会儿蹲下, 让他看水里那忽大忽小的倒影, 一直玩儿一直笑一直不腻,到最后把阿莲累得腰都快要断了。
后来长大了些,月行之最喜欢在雨后那小小的浅塘里捞小虾米、捉泥鳅, 或者干脆在烂泥里打滚,没人敢和继承人大公子一起玩泥巴,只有阿莲,微微笑着在上面看着他,一次次在他跌进泥里爬不起来的时候伸出援手,又一次次被他故意拉下去摔得满嘴啃泥,这时候,月行之便会开心地手舞足蹈,他会一边叉着腰一边大笑:“哈哈哈哈,我骗你的!我没摔着啊,你为什么每次都被骗?”,阿莲便也笑了起来,说:“那我也要下来看呀,万一要是真的呢。”
每次滚得满身是泥,他和阿莲都要偷偷跑回去,然后阿莲再仔仔细细给他洗漱干净,换上干净的衣服,可即便再小心,也有露出马脚的时候,若是被贺夫人发现了,阿莲少不了挨一顿训斥,若是不幸被徐宗主发现,那阿莲可能就得挨顿打,但无论如何,他从没抱怨过,下次还是会陪着月行之一起玩儿。
再大些,月行之的母亲贺涵灵突然得了怪病,身体日渐虚弱,性格也变得阴沉古怪、喜怒莫测,后来更是发展到足不出户,甚至不再开口说话。月行之跟父亲的关系也日渐疏离冷淡,跟师兄弟们倒还是一样……反正还是没人跟他玩儿,小不点的时候还不太在乎,大了些便敏感了,有一天月行之因为功课的事,又被徐旷训斥了,他满心愤懑,躲在树洞里不肯出来,阿莲来找他,蹲在树洞边,轻声细语地问他:“阿月,怎么了?”
月行之揪着手里的野花,闷声道:“无聊,没人和我玩儿。”
阿莲顿了顿,忽然说:“我刚来的时候,看见二公子一个人,在山里扑蝴蝶呢,不如把他叫过来一起玩吧。”
月行之皱了眉:“他?”
虽说徐循之跟他同在山上长大,比他也就小了两岁,但这兄弟俩实在算不上熟悉,徐循之的母亲,是徐旷在外巡视时路边一眼看上便带回山的普通仙族女子,贺涵灵因为这件事很是不满,月行之替母亲抱不平,自然跟这个弟弟十分疏远。
“对啊,”阿莲耐心劝他,“他是你亲弟弟,本来就该一起玩儿。”
“我听说他天赋不错,”月行之把手里那最后一点花瓣碾碎,闷声说,“而且安静乖巧,极爱读书,才小小年纪,就能啃藏书阁那些大部头的典籍了。父亲很喜欢他吧?”
阿莲笑道:“他性子静爱读书倒是真的,但要论根骨论天赋,谁能比得了你呢。”
这话月行之爱听,他扯了扯嘴角,大发慈悲道:“那你把他带过来,我跟他玩一会儿。”
不一会儿,一个瘦瘦小小雪团似的小孩儿就被带过来了,这时的徐循之五六岁大,刚是能自己单独出来玩儿的年纪。
月行之斜倚在树洞里,仔细打量徐循之,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似的。
徐循之怯生生的,偷眼瞄他,眼神既害怕又欢喜,糯糯地叫了一声:“哥……”
月行之牵了牵一边嘴角,勉强笑了笑,指向小水塘:“那边水里有小鱼,你要不要去看看?”
徐循之开心地跑过去了,阿莲怕他踩进水里湿了衣裳,忙跟过去陪着。
月行之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暖阳微风中玩得十分愉快,不时有笑闹声传来,心里忽然冒出一点阴暗的念头,随手从树洞旁边捡了块小石子,他拿着小石子抛上抛下玩了几次,便把它瞄准了徐循之裸-露出来的后脖颈。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就想捉弄一下那个小孩儿,或许是单纯看这个异母弟弟不顺眼,又或许只是当时心有怨气想要找个地方发泄罢了。
小石子“嗖”的一声飞了过去,小孩子玩得正开心,毫无察觉,但是作为谨小慎微的妖奴,阿莲马上警觉,飞快回头,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尖锐的石子不偏不倚正打中阿莲额头,一瞬间就出了血。
月行之倒吸一口凉气,赶紧从树洞里钻出来,而阿莲飞快抹掉那一点血迹,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
“我……”月行之快步过来,想要看看阿莲的伤,想要跟他说对不起,但阿莲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有徐循之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兴高采烈地从浅塘里掬了一捧水,小心翼翼站起来,转过身,大眼睛亮晶晶的,对月行之道:“哥哥,你看,我捞到小鱼了,送给你!”
月行之低头看着小孩儿手里那条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小鱼,那条弟弟专门捞来送给他的小鱼,心里有点堵得慌。
“嗯。”他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从乾坤囊掏出个小瓶,把小鱼装进去,没敢看徐循之天真无邪的眼睛。
后来他们一起玩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月行之和阿莲把徐循之送回别院,临行时,徐循之还拉着月行之的袖角,恋恋不舍地说:“哥,你下次还带我一起玩儿啊。”
月行之心不在焉地应了,他还没忘记自己误伤了阿莲,而且他隐约感觉到了,阿莲虽然一直和他们一起玩儿,但他并不开心。
从别院离开没走几步,月行之就停下了,他转过身,抬头望着永远跟在他身后一步距离的阿莲:“给我看看你的额头。”
“我没事。”阿莲没有弯腰让他看,也不再说话。
沉默,便是他能对月行之表达不满的最严重的方式了。
“你怎么了?”月行之冷笑了一声,“还对我摆起脸色来了?”他说着,便丢下阿莲,转身大步走去。
阿莲终究还是跟了上来,终于说出憋了大半天的那句话:“你不该那样对弟弟。”
月行之脚步不停,冷道:“什么弟弟?那个野女人生的。”
阿莲亦步亦趋跟着他,急道:“怎么能这么说?二公子的母亲,不过是街边一个卖货娘子,你父亲是景阳宗宗主,仙盟盟主,权势滔天,他想带一个女子回景阳山,即便她不愿意,又如何能够违抗?”
“你知道她不愿意?”月行之争辩道,“咸鱼翻身的机会可不多。”
“即便如你所说,那和二公子有什么相干。”阿莲的声音比平时大了,很罕见地带着情绪,“你们是手足兄弟啊,他年纪还小,对你满心满眼都是喜欢,你现在对他好一点,他能长久陪伴你啊。”
月行之愣了一下,回头看阿莲,看见他额角上那块青黑的伤痕,看见他一直戴着的莲花发簪。
他突然有点理解了,都说爱屋及乌,阿莲和兄长失散多年,日思夜想的都是他那音信全无的哥哥,看见月行之有手足在侧,却不珍惜,大概是痛心疾首吧。
月行之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出言辩驳,心里想着,算了,不就是以后多带那小豆丁玩一玩嘛,有什么难的。
他虽然已经有意和弟弟好好相处,也确实度过了一段短暂快乐的童年时光,但可惜他们的父亲并没有给他们一直这样下去的机会,随着两个人越来越大,学的多了,会的多了,徐旷更是刻意让兄弟俩竞争,事事拿二人比较,还非得分出个胜负赏罚,长此以往,再好的兄弟也要散了,更何况是他们。
阿莲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他看着他们兄弟俩日渐疏离,也只能暗自叹息。
月行之离家去太阴宗前夕,跟阿莲道别,安慰他道:“你不要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在太阴宗,我也一定会找到新的朋友。”
阿莲点了点头,眼睛湿润了。
月行之拥抱他,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啊,我还有你,你也有我啊。”
……
但现在没有阿莲了,那个安静的、柔顺的,永远低头走在他身后,永远细致入微照顾他,为他受罚毫无怨言,为他能有兄弟为伴而用心良苦的阿莲,从他出生就一直在他身边,他儿时唯一的玩伴……已经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心已经疼到麻木了,他在越下越大的雨里放声大哭,边哭边把阿莲放在水边,用浅塘里积的雨水把他洗干净,又把自己的外袍脱了,给阿莲换上,他是穿着太阴宗的弟子服匆匆回来的,太阴宗给了他许多温暖的记忆,他希望这件衣服,也能在幽冥之境温暖阿莲吧。
然后在榕树边挖坑,被雨水浇透的泥地并不难挖,但是月行之的手抖得根本控制不住,他左手上还有昨天在小花筑被戒尺打的伤,随着动作,那伤口崩裂开了,鲜血很快洇红了莫知难给他包裹的纱布,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了一样,还是一下不停地刨着那个已经够深的坑,终于,血流了满手,全身都被大雨浇透,他再也没有丝毫力气,扔了剑,瘫坐在泥地里。
阿莲静静地躺在他身边,水洗过的面容一片安详,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你好好睡吧,你这辈子太累了,下辈子你一定要自由快活。”月行之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他想再摸摸阿莲的脸,又怕自己手上的血再把他弄脏,最后他小心翼翼地用胳膊把阿莲推进了那个他亲手挖的墓穴,在他的尸体上撒了一些被雨打湿的野花——那是常常被阿莲采摘回去插在瓶子里的月见草——最后再一点点把土填平。
月行之没有立墓碑,这棵见证过他们无数喜怒哀乐的老榕树就是阿莲的墓碑,这个世上,没有别人在乎阿莲的死活,而对于月行之,阿莲永远活在他心里,不需要一块冷冰冰的碑。
做完这一切,筋疲力尽的月行之缩回了他小时候常常钻进去的树洞,对于已经十七岁的他,那个树洞已经不够大了,他蜷缩身体窝在里面,倒很像是小时候被阿莲抱在怀里的感觉。
黑夜早已降临,雨还在下,断断续续,雨滴打在树叶上沙沙响,偶尔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惊得山精小兽发出呜咽的悲鸣,月行之在忽大忽小的雨声中似梦似醒,他看见阿莲朝他走来,穿的正是他那身太阴宗的墨蓝制服,阿莲带着惯常的那种温柔笑意,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在他耳边说:“我走了,你要好好的,不必追查我的死因,我既没有冤仇要报,也没有心愿未了,死了便是死了,让我安静走吧。”
“不——不行……”月行之急忙伸手去抓,可是阿莲已经转过身去,如一团雾气般飘散了。
“阿月,”消散前最后一刻,他说,“忘掉我吧。”
“阿莲——”月行之用尽全力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他想去追,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就像长在了树洞里,根本不能动弹,树洞里忽然长出千万条带刺的枝条,把他团团裹住,枝条渐渐收紧,勒破皮肉,血流了满身,就在他要窒息的刹那,突然一个声音将他惊醒————
作者有话说:杀爹进度20% [狗头]
第47章 命中劫(三)
“师弟?”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夹杂着疲惫与惊喜,“终于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见宗主吧。”
月行之睁开眼睛,见面前站着的, 正是他父亲座下最亲近的弟子,景阳宗首徒——崇善。
清晨雨后初晴, 花草鲜妍, 空气也如水洗过一般干净,只有月行之衣衫凌乱, 满身都是泥水和血迹,湿淋淋的长发贴在身上, 他双目赤红,一脸麻木, 好似一个游魂,一路上弟子们见了他, 都是又惊又疑, 不敢上前不敢说话却也挪不开眼睛。
而时任仙盟盟主、景阳宗宗主徐旷, 正悠然在书房里练字。
大师兄崇善把月行之带进书房, 便很乖觉地退出去关好了门。
书案后衣着精致、仪表堂堂的男人放下笔,抬起头, 一双精明严厉的眼睛望过来, 眉头随即紧紧拧在一处:“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月行之站在门口, 任水迹顺着下巴滑落, 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要是放在平时, 月行之用这种形容这个态度来见父亲, 徐旷早就发火了,但今天徐宗主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回来了不说先来见我,反倒一夜找不到人, 还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月行之费力地开口,嘶哑的声音听着瘆人:“阿莲死了,我亲手把他葬了。”
徐旷方正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死就死了,一个妖奴而已,不值得你如此。”
月行之瞪着他父亲,咬牙道:“是你杀的,是你杀了阿莲。”
徐旷强压怒气:“他擅闯禁地,触犯戒律,对他用刑,有何不妥?”
月行之凄然笑了一声,眼眶胀痛,心中的愤怒和悲伤翻腾成海:“就算他进了伏魔狱,也罪不至死吧。”
徐旷冷道:“我也没想打死他。”
动用大刑,又关起来不给救治,这不就是让他死吗?!
月行之闭了下眼睛,强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他为什么要去伏魔狱?”
徐旷挑了下眉毛:“我怎么知道,审了,他不说。”
月行之:“日前,爹爹派人剿灭红日会,抓了许多俘虏关进伏魔狱,是不是?”
徐旷:“红日会余孽,穷凶极恶,自然要关进伏魔狱。”
“可我听说,”月行之盯着徐旷的眼睛,眼神凶狠,像只受伤的小兽,“红日会党羽自知无处可逃,大多都会选择自尽而不是被俘,哪里还有那么多俘虏可以关进伏魔狱?这里面可有无辜之人?”
“你在质问我吗?!”徐旷终于用完了所有耐心,他从书桌后转了出来,走到月行之面前,声音中充满压迫感,“眼看簪缨会将近,你不在太阴宗练功备战,私自返回,还敢在我面前,没规没矩,态度蛮横,……就为了一个妖奴?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我只想问爹爹,”月行之迎着徐旷的怒气,大声吼道,“阿莲罪不至死,却被活活打死,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勾当?那伏魔狱中,到底有没有无辜妖族?”
“还轮不到你来管!”徐旷怒意勃发,一掌将月行之推出门外,浓重威压逼得他跪在地上,“我本以为送你去太阴宗拜师修行,能磨炼你的心性,却不想三年过去,你依然行事狂悖,目无尊长,月华仙尊都教了你些什么?!”
一提到温露白,月行之心中一动,怒意更盛,立刻呛声:“儿子就是这个性子,天生的,改不了,和师尊没有关系!”
紧接着,他就被徐旷一巴掌甩在脸上:“好,月华仙尊教不了你,还是我亲自来教,你便跪在这里好好反省吧!”
月行之抹掉嘴角的血,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发抖,徐旷发火这很正常,但是他有什么必要回避那个问题?除非正如月行之所想,伏魔狱中确实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这一跪,倒是没跪多久,这几天折腾下来,神仙也要折腾病了,他很快发起高烧,晕倒在书房门前。
等再次恢复神智,已经在他自己房间的床上,他习惯性地叫了一声:“阿莲……”
很快伸过来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随后徐循之的声音传了过来:“哥,你醒了,你要不要喝水?”
月行之睁开眼睛,再次意识到阿莲已经不在了,他看了徐循之一眼,摇了摇头,虚弱地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徐循之白净文秀的脸上满满都是担忧,“你还在发烧,我去拿药……”
“不必……今天是初几了?”月行之按住了徐循之的手,问道。
“初七。怎么了?”
“没什么……”月行之停顿片刻,掩饰道,“簪缨会明天就要开始了。”
“哥哥就别想着簪缨会了,先养好身体吧。”徐循之取了丹药和水过来,递给月行之。
月行之吃了药,乖乖地躺下了,语气也柔软了些:“你快去休息吧,我也累了,再睡会儿。”
徐循之给他盖好被子,犹豫了下,又挤出一句:“是爹爹嘱咐我来照顾你的,他还挑了两个懂事的妖奴送来给你使唤,还拿来好些灵丹补药……”
月行之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月行之不关心徐旷做了什么,他长这么大,别的不敢说,对于自己父亲的为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徐旷修为高深,手腕也是一流,他久居高位,对于如何弄权、御下、管教儿子,都有自己一套办法,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都是最初级的。
最让徐旷拿捏不住的,可能也就是月行之了。
徐循之走后,月行之翻身坐起,在黑暗之中思索片刻,便起身穿衣。
他关心的不是簪缨会,而是伏魔狱。
伏魔狱戒备森严,有重重法阵封印,还有“望镜”能让外面的人随时看到里面的情况,有妖魔需要关押、转移、释放的时候,才会开启,平日不需要人时常进去,但是每月初七,会有例行巡查,徐旷本人或者他的两个亲传弟子——崇善、崇仁,会带着人一起检查封印,有时还会修补、更改法阵,以防时间久了,封印法阵被人找到破解之法。
每届簪缨会前夕都要举行宴会,徐旷今夜应该不在景阳山,而他每次下山,为了方便山上诸多事务,手令御牌都会留在书房里,但只有崇善、崇仁才能进去拿到。
若要进伏魔狱,今夜就是一个好时机。
所以月行之即便拖着大病未愈的身体,也得去走这一趟。
……
相传,千年前三族大战,战火绵延十几年,伏魔狱便是在那个时期临时建起的,主要用来关押战俘。
主持建立伏魔狱的便是当时的仙族大首领明阳仙尊,而徐家的先祖正是明阳仙尊最小的一个弟子。
决战前夕,明阳仙尊嘱托小弟子,说自己这一战可能回不来了,伏魔狱关押着众多恶魔,一定要誓死守卫,不容有失。小弟子立誓不负师尊托付,自己以及后世子孙,都会尽心竭力镇守伏魔狱,守护人间太平。
决战中,仙族十大仙首,妖族十大长老,与魔族的七个大魔头同归于尽,大战终于平息,秩序逐渐回归,残存的各大世家门派联合起来建立了仙盟,但明阳仙尊这一支几乎死伤殆尽,徐家先祖年纪尚小,势单力薄,也不懂权谋变通,并没有在新的仙盟秩序中分到一杯羹,只是坚守着自己的誓言,带领残余人等镇守伏魔狱,并建立了景阳宗。
其实景阳宗最初是一个刑堂,建立秩序应有法度,三族当中作奸犯科者,也不能随意惩处,说杀便杀,抓住了总要审判,依罪量刑,或杀或囚,最初景阳宗就是干这些的,有点像凡人的有司衙门。
但随着天下逐渐太平,需要抓捕审判的妖魔少了,伏魔狱和景阳宗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一度沦为三流门派,甚是惨淡。
而且,因为伏魔狱的关系,景阳山浊气日盛,灵气稀薄,越来越不适合修炼,门下弟子也日渐稀少了。
眼看着景阳宗江河日下,连个犄角旮旯的小门小派都敢来欺负,直到三百年前,第三代宗主徐旷执掌山门,才改变了这种境况。
人人都说徐宗主是天降大才,只用了两三百年,便将一个没落的三流门派带领成为天下第一大宗门,自己也当之无愧登顶仙盟。
月行之从小就听众人颂扬父亲的功绩,但他对这些一律不以为然,徐旷再怎么功成名就,那也是作为一个宗主的,并不是作为一个父亲的。
而且月行之天生对功名权势就不太感兴趣,如果他可以选的话,他一定不做这个继承人。
几年前,徐旷曾带月行之进过伏魔狱,当时在阴森恐怖的囚室之间,徐旷曾经问过他:“阿月,其他世家门派都在钟灵毓秀、灵气丰沛的名山大川之间扎根生长,只有我们,只能困在景阳山上,守着这个戾气深重的伏魔狱,你觉得这公平吗?”
那一次,是很罕见的,徐旷叫了他的乳名,并且用一种堪称温和的语气和他说话,当时月行之还小,简直受宠若惊,根本没有仔细思考徐旷的话,他怔愣了片刻,懵懵懂懂地说:“但我们现在很好啊,我们已经是天下第一大宗门了,是爹爹做到的……”
徐旷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地说:“你还太小了,等你长大就懂了。”
如今,月行之再次站在伏魔狱前,他想起那时徐旷和他说过的话,隐约觉得,自己是该懂些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支持![亲亲]
第48章 伏魔狱(一)
伏魔狱建在地下, 地下一层关押的是一般的妖魔,地下二层封印着杀不死的大魔头沉渊。
最外面有一层防御结界,像个罩子一样罩着伏魔狱, 这层结界,只要功力够深、兵器够利, 以力便能破之, 进去之后,方有守卫, 守狱弟子人数不多,轮流值守, 在这一层,有一座石房子, 供弟子换班休息,也是“望镜”所在。
月行之现在便在这石房子里面, 正对着那面巨大的水银镜, 镜子比人高, 四四方方, 里面景象不断变幻,映照的正是伏魔狱中的情形, 地下一层的各个方位一览无余, 全无死角。
但这面镜子看不到封印沉渊的第二层, 那一层事关重大, 是徐旷亲自封印的。
月行之用了自己独创的隐身符, 别说在旁打盹的值守弟子, 就是这面神奇的“望镜”,也没能照出他半分影子。
月行之朝镜中望去,现在夜深人静, 狱中妖魔大多也在睡觉,他右手一抓一放,对着镜子使了个遮盖的法术,一刹那间,镜中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后他俯身下去,对着昏昏欲睡的弟子耳边吹了口气——
当即吓得那弟子蹦了起来,旋即慌慌张张左看右看,一转头对上一片空白的“望镜”。
“啊?!”弟子大惊失色,举着剑挥了两下,不但没能破除月行之的独门小把戏,还把镜子给震了个粉碎——
当然是月行之帮他震碎的。
可怜这个普通的值守弟子,已经被吓破了胆,他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嘶声喊道:“望镜碎了!伏魔狱里面,……里面怕是出事了!”
紧接着,便是呼喊声、脚步声,似乎有更多人向着这边来了。
不多时,正如月行之料想,本来已经结束例行巡查的大师兄崇善,又带人回来了。
崇善并不是天赋最好、修为最强的弟子,但好在极其忠诚且听话,而且还是个孤儿,无依无傍,是以十分得徐旷信任。
这位大师兄来到石室,对着满地亮晶晶的镜子碎片,拧起了眉头。
他自然比普通弟子强多了,看出了蹊跷,但又不敢确定。
现如今宗主不在山中,今天又是他巡查的日子,法阵又刚刚更改过,他责任重大,风险也大,越是疑虑,越是不安,就越是要亲眼看过才放心。
“你,还有你,跟我进狱中看看!”崇善点了两名弟子跟他,又吩咐其他人道,“你们再去巡查一遍结界和封印法阵,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月行之悄然跟上,亲眼看着大师兄连破数道法阵,最后用徐旷的手令御牌按在阵中,开启了伏魔狱。
原本平整的大地轰隆隆裂开一道缝隙,月行之随着他们纵身跃下。
约莫掉了三丈的距离,迎面扑来一股阴森腐败的气息,他们终于落了地。
狭长的地下通道两侧有微弱的灯火,还有一面面小小的望镜对着不同的角度,通道两侧排列着大小不一的牢房,牢房三面被没有一丝缝隙的巨石环绕,一面是铁栏,那些铁栅栏都不是凡铁所铸,而且有雪亮的电芒在牢房的墙壁和铁栏上不停闪烁,那是倒数第二道封禁囚犯的电火法阵——
最后一道禁制是针对囚犯本身的——被关进伏魔狱的妖魔,大多已经被废去修为,半死不活了。
而且在狱中关得越久,受封印禁制的影响越大,身体日渐衰弱,心智也会变得疯疯傻傻。
崇善带人巡查了一圈,没有发现一丝异常,但走了这一趟,他总算放下心,便撤回去打算修复望镜。
月行之目送崇善一行出了伏魔狱,他知道大师兄今晚有的忙了,那望镜也算是上品灵器,一时半刻修不好的。
深夜的伏魔狱静悄悄的,半死不活的妖魔们睡得东倒西歪,就算有一两个被惊醒的,也看不见隐了身的月行之。
只有最尽头一间牢房里传来警醒的质问:“谁?!”
月行之在狭长昏暗的地道里穿行,来到这间位于尽头的巨大牢笼。
这可能是整个伏魔狱最大的一间牢房,里面竟挨挨挤挤关了上百妖族,男女老少都有,而且有不少是清醒着的,这说明他们被关进来的时间还不长,可能就是围剿红日会抓获的俘虏。
月行之显出身形,面对众妖问道:“你们就是刚抓回来的红日会余党?”
凭空多出个人吓得牢中众妖目瞪口呆,但他这一句话又将所有人的神智唤了回来,他们也顾不得去问他到底是什么人,便急切地扑了上来诉说自己的冤屈:
“我冤枉啊!我是一直住在林中的小妖,根本就不知什么红日会啊!”
“我只是进林中贩卖些东西,也要被抓进伏魔狱吗?景阳宗就能平白抓人吗?!”
“小仙君!我们是冤枉的,我们不是红日会余党啊!我只是在幽冥森林采药,便被抓了,求仙君放我出去!”
“景阳宗说我们一家是红日会恶妖的亲眷,但我们根本就不认识红日会的人啊!”一个女妖哭诉道,她抱着一个孩子,搂着一个孩子,两个孩子同时放声大哭……
原本安静的伏魔狱沸腾起来,众妖族哭的哭叫的叫,还有的不顾一切往前冲,几乎被电火法阵伤到,月行之是偷着进来的,面对这一片悲愤之声,他义愤填膺,但同时也慌得要命:“你们小点声!别喊了!”
就在他试图平息局面时,一个年轻的青衣男子站了出来,那人衣衫破旧、形容憔悴,但气质不俗,像是读过书的,他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平静道:“大家稍安忽躁,已经进来这些日子了,这些话对着不同的人也说过许多遍了,可有用吗?我们还是省着些力气吧。”
他声音不高,但清晰而沉稳,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众人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聚焦在月行之脸上。
青衣男子不卑不亢:“我叫青鸾,只不过途经幽冥森林,便也被抓进来了。请问阁下是?”
月行之昂首挺胸,义正言辞道:“我是景阳宗的少主,你们所说之事我都听见了,我自会为你们主持公道,我答应你们,景阳宗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妖族!”
众妖望着他,有的眼中燃起希望,有的一脸怀疑,有的满面不屑,嘀嘀咕咕的议论声、质问声、哭求声再次响了起来。
这次月行之不再慌乱,他举起右手向下一压,看不见的威压顿时将所有声音硬生生碾平,他望着众妖,目光犀利:“但在这之前,我要找个人,你们可有看见一个莲花妖,按妖族的年龄,大概两百岁,高高瘦瘦,看着像个十七八岁少年的模样?”
阿莲和他哥哥,诞生于一株并蒂莲花,应该是一模一样的长相,可他刚才已经看过这些妖,里面没有这样的人。
众妖在他的威压下无法开口说话,便纷纷摇起了头。
“真的没有吗?”月行之焦灼起来,“他头上应该带着一支莲花发簪,你们再好好想想!”
摇头,还是摇头,就在月行之快要放弃希望时,角落里传来幽幽一声:“我见过。”
月行之忙向那边望去,从黑暗中站起一个高大人影,他一身黑色劲装,能看出衣料下起伏勃发的肌肉线条,脸算得上英俊,但不是很精明的长相。
别人都不能说话,这人却不受月行之的影响,他可能是这群人里,灵力最高的一个。
“你是谁?”月行之蹙眉问道,“怎么一直坐在角落里?”
那人耸耸肩,冷笑:“他们冤枉,我又不冤,我起来做什么?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红日会,玄狸。”
“那莲花妖现在何处?”
玄狸挑起眉毛:“你真是景阳宗少主?”
月行之心急如焚,没好气道:“自然。不是谁都能进得了伏魔狱的。”
玄狸哼道:“你说话算数吗?你真能放这些无辜之人出去?”
月行之冷道:“少说废话,反正你不无辜,你管别人做什么。”
玄狸道:“我们红日会本就是为了保护无辜妖族。”
月行之并不想跟他讨论红日会的功过是非,他只想知道阿莲兄长的下落,他深吸一口气,祭出浮光剑,盛大剑芒照亮面前囚笼,认出这把剑的妖族都惊呼起来。
“你既是红日会余党,”浮光剑剑尖直指玄狸,“应当认得这是蝴蝶夫人的本命神剑浮光,它认我为主,是因为蝴蝶夫人临终前将这柄剑赠与我了,她信任我,你呢?”
玄狸紧皱眉头,似乎是在进行艰难的思考,他其实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蝴蝶夫人的厉害,也知道浮光剑是怎样的神剑,如果不是蝴蝶夫人选择了眼前这少年,那浮光剑不可能在他手上,更不可能认他为主。
“你说的那莲花妖,已经不在了,”玄狸终于开口,伸手往前一指,“他们把他带走了,从那边走的。”
月行之追问:“他们是谁?”
“应该是阴尸傀儡吧,”玄狸不屑地道,“想不到名门大派景阳宗也会弄这些阴私玩意儿。”
那叫做青鸾的青年也摆脱了威压的影响,插话道:“这几天,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带走了,我们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月行之顺着玄狸手指的方向,转过身,这才发现对面墙壁上,竟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隐在黑暗中,像是一张无声的巨口。
月行之无暇他顾,从那条缝隙钻了过去。
眼前瞬间开阔,他已置身于一个圆坛,圆坛中央摆着供桌香烛,四周墙壁和地面上写满各式血色符文,空气中亦飘荡着血腥气息,这是个祭坛,也是个封印,下面镇着凶戾至极之物。
血祭坛没有对他发动袭击,月行之知道这应该是以他父亲的鲜血为引起的法阵,他身上有徐旷的血脉,所以不会有事。
果然,他安然无恙行至中央,在供桌前上香祭拜,然后划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香炉中,足足滴了十数滴,香炉中终于燃起一缕血色烟雾,随着“卡啦”一声裂响,脚下地面裂开,显出一条深不见底的阶梯。
月行之深吸口气,拾阶而下,他还从未下过伏魔狱的地下二层,但他知道这里关着那个臭名昭著的大魔头沉渊。
“呵,哪儿来的小孩儿?”
月行之刚走下阶梯,便听见一声诡异轻笑,他抬头,看见面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铁笼。
这个笼子不像上面狭小简陋的牢房,它不但大,里面陈设还很丰富,桌椅床柜样样俱全,桌上还放了文房四宝,一边角落甚至还有一个投壶和几支没头的秃箭。
而另一边角落,居然还放着一排十几盆魔族的噬心花。
那些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竟长得十分娇艳,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
月行之皱起眉,他真没想到大魔头在伏魔狱的条件能这么好,怪不得这里由徐旷亲自以血封印,而且连望镜也没有装。
而当月行之看见沉渊的脸时,他的眉头锁得更深了——这人长得实在不像个魔头。
倒有点像个可怜巴巴的吊死鬼——被关在地下三百年,他原本健壮的身体已经开始萎缩了,皮肤已经白得几乎透明,且单薄的能看清下面的青色血管,长发疯长,凌乱不堪,大而微凸的眼睛泛着红血丝,直勾勾望向月行之,他脖子里还拴着一条龙骨链——那是由深海神龙的筋骨锻造而成,是稀世神器,除了用同样龙骨制成的钥匙能打开,几乎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够破坏它分毫——链子很长,让沉渊能够在笼子里自由行动。
这样看来,沉渊的境遇真是十分矛盾,他的囚笼里有许多本不该出现的东西,但他本人,似乎又没有得到任何一点好的对待。
不过虽然已经这幅惨样,但沉渊似乎不太阴郁,也许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许他本身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他见了月行之,显得十分兴奋,脸上竟有顽皮稚童般的坏笑:“让我猜猜……你能进伏魔狱,又过了血祭坛,该不会……是徐旷老匹夫的崽子吧?”
月行之走到笼子前,这笼子同样设有电火法阵,他在不停闪烁的电芒中看着沉渊,轻蔑道:“你就是沉渊?”
沉渊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屑,气道:“正是本尊。怎么?黄毛小儿,还不快给前辈我跪下磕个头。”
月行之笑出声:“我师尊的手下败将。”
沉渊闻言变了脸色,恶狠狠看着月行之:“你是温露白的弟子!”
月行之道:“正是。怎么?老不死的,还不快叫我一声爷爷。”
沉渊气得咬牙切齿,却拿月行之毫无办法,他拖着脖子上的龙骨链,在笼子里徒劳地转了几个圈,最后终于又站在了月行之的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大少爷不在好爹、好师父跟前撒娇,大半夜跑来看我干什么?莫不是对我钦慕不已,特意来访?”
“想多了,”月行之回敬道,“我来找人,不是找你。”
沉渊:“……”
月行之带点嘲弄地看着他,指了指笼子外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你可看到过这几个傀儡带着妖族下来?那些妖现在在哪儿?里面有没有一个莲花妖?”
两个人的目光都望向那处角落,那里站着四个安静的阴尸傀儡——这是用刚死不久的凡人尸身做成的,没有意识,但可以在主人操控下做些简单的动作,御尸之术是邪术,名门正派向来不屑,景阳宗内竟有这个,月行之也很诧异。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沉渊咧嘴笑了:“你问这个啊,那可就有意思了。”
他忽然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月行之,通红的双眸像是两个漩涡,要把人吞下去似的:“小孩儿,你爹没告诉你,这伏魔狱不只有两层吗?”——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49章 伏魔狱(二)
“你什么意思?”月行之警惕地看着沉渊。
沉渊恶劣地笑着, 伸出一根指甲极长的手指,指了指地面:“我说这地下还有一层,你不知道吧?你说的那个莲花妖啊, 就在下面。”
月行之不相信他,可是这里, 除了关着他的巨大牢笼, 和笼子外面角落里那四个傀儡,一眼望到头, 再没其他东西了。
“下面到底是什么?”月行之用剑尖指着沉渊,动用灵力, 施以威压。
然而那点压力对沉渊根本不起作用,他看着月行之手中的浮光“啧”了一声:“是把好剑呐, 看来我不在人间这三百年,外面还是出了些好东西的。”
威压再加一层。
沉渊随手一挡, 就像挥开一片纸一样, 把月行之施加的威压抵消掉了, 他面色不变, 嗤笑出声:“我凭什么告诉你?你想找谁,自己下去啊。”
就算沉渊是金刚不坏之身, 但被温露白打成重伤, 又关在伏魔狱三百年, 他的灵力也应该损耗大半了, 但现在他虽然看着不甚健康, 但似乎还有很强的力量。
要么就是他的修为实在深不可测, 要么……难道他这些年在伏魔狱中并没有受到影响?
月行之收了剑,他想不通也没时间想这个问题,他还意识到自己跟一个半疯的魔头要答案简直是浪费时间, 他丢下沉渊,自己找了起来。
然而,整个地下二层,墙壁和地面都平滑如镜,别说机关暗道,就连个缝都没有,月行之又闭目细细感知了一遍,也没发现有法阵封印之类。
门都找不到,还谈什么下去。
而那讨人厌的魔头,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带着坏笑,不时说一句:“来求我呀。”、“你放我出去,我就告诉你。”、“下面可藏着能颠覆天下的大秘密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月行之不可能在地下久留,说不好什么时候,那望镜就要修好了。
到底年纪还小,月行之沉不住气了,他再次回到沉渊面前,冷冷逼问:“下面到底有什么?我怎么下去?”
沉渊笑得更开心了,软弱无骨地倚靠在桌案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我只能告诉你,那四个傀儡受你父亲操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上面被抓的妖族里面挑一些,送到下面去。这件事呢,整个景阳宗,知道的人,恐怕不超过五个。至于怎么下去……”他故意拖长了语调,逗小孩儿似的慢吞吞道,“我只知道你父亲设了个特殊的法阵,至于怎么破解,我就爱莫能助了。”
月行之气得想笑,丢下两个字:“……废物。”
沉渊咬牙:“……兔崽子真没礼貌。”
“我自会再来的。”月行之转身要走,时间紧迫,不走不行了。
但沉渊怪笑一声叫住了他:“即便是大少爷,想偷进伏魔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不劳你费心。”
“我有个好法子,能让你随意进出。”沉渊冲月行之背影道,“这几百年我也没闲着,没事就琢磨点阵法符篆之类,你要不要学点?”
月行之脚步慢了,他这一次能进来,下次可就不好说了,更何况等徐旷回来,偷偷溜进来的难度和风险都更高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月行之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凭什么信你?”
“我能看出来,你跟你那个爹,不是一条心,”沉渊懒洋洋地说,“这不就有趣了?至于凭什么信我……我教你的东西,你自己不会去验证吗?用不用随你,爱信不信。”
月行之:“……”
于是,这天晚上,月行之在沉渊那里,学会了画形影符。
多年之后,这道形影符,经月行之在妖族传播,又传到仙族,才有了季慕在簪缨会上的完美运用。
月行之随身带着符纸,便当场画了一对形影符,然后将形符封在了墙角,影符随身带走,这样下次再来,就方便多了。
做完这些,月行之丢下沉渊,自顾自走了,沉渊也不介意,还在他身后喊:“乖徒儿,师尊我等你哦。”
月行之回头骂道:“滚!你也配?”
沉渊哈哈大笑:“温露白配,我怎么就不配?他有的,我也要有。”然后他环顾四周,又像自言自语似的发癫,“再说了,这笼子里你让我滚哪儿去?”
月行之无语极了,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疯子。
……
簪缨会为期三天,这三天徐旷都不在山上,月行之也没闲着,白天养病,晚上隐身翻遍了徐旷的房间,还有徐旷的左膀右臂崇善、崇仁的房间……甚至连徐循之的房间,他都去转了一圈。
然而,任何一点直接指向伏魔狱地下三层的线索,都没有发现。
那魔头嘴里说的“大秘密”根本没有半点痕迹,难道那只是魔头编来骗他玩的?
但那四个傀儡是他亲眼所见,而阿莲的哥哥确实存在过,又消失了。
唯一的收获,是徐旷书房里,有几本书提到了隐形的法阵,月行之一一记录下来,想着再进伏魔狱时,好歹试试能不能找到通往第三层的那道门。
月行之本想着装几天乖,等他爹不那么注意他了,找机会再探伏魔狱,但没想到徐旷回来第一天就叫他去书房。
他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就算徐旷没有发现他偷溜进伏魔狱,也很可能再次因为他偷跑回来没有参加簪缨会而大发雷霆——毕竟徐旷原本指望他能在簪缨会上拔得头筹,给景阳宗长脸,现在去参加一趟簪缨会,却只能看着别家弟子出尽风头。
但令人意外的是,徐旷没有对他发脾气,第一句问他:“病好了吗?”
月行之愣了片刻,才回答道:“劳父亲挂心,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徐旷坐在书案后,抬眼端详他片刻,似乎真的在看他的气色:“那就好。这次簪缨会,夺魁的是太阴宗本门弟子,我们景阳宗连前五名都未进去。”
月行之没说话,如果他参加了这一届簪缨会,那第一名不可能是别人的。
徐旷冷哼了一声,这一声里包含了很多情绪,但他没有展开说,而是又道:“月华仙尊特意问起你,说你只是给他留了一封信,说家里有急事便走了,他连日来忙于簪缨会,也未能向你问清楚,很是担心。”
提起温露白,月行之心下有愧,低头没有说话。
徐旷便继续道:“我说是你的妖奴意外亡故,于是你心急赶回来了,叫他不要担心。你也给你师尊写封信,叫他放心。”
“意外亡故”,好讽刺的四个字,不过月行之并没有争辩,他后面还要追查伏魔狱,现在好汉不吃眼前亏。
“是。”
“还有件事,”徐旷盯着月行之的眼睛,“你之前问我,抓回来的红日会余孽里,可有无辜之人。这次我去太阴山,月华仙尊也与我商议了此事,这次围剿牵涉甚广,有些疏漏,也在所难免,我会叫人将那些妖族的身份,再逐一核查,不会冤枉无辜。你看如何?”
这些话再次出乎月行之意料,他这爹什么时候问过他的意见?而且这话里,明显是给他个交代的意思,换言之,徐旷这是为了阿莲的事,在他面前退了一步。
月行之一时无言,从幽冥森林回太阴山的路上,他们三个师兄弟就听闻了景阳宗乱抓俘虏的事,当时袁思齐就说要告诉温露白,让温露白跟徐旷交涉。
现在徐旷这样做,肯定是温露白给了他压力,但即便做了,也没必要特意说给他这个儿子听,或许还有另外的原因——难道徐旷察觉了他追查伏魔狱之事,想以此缓和他的心结,让他不再执着于阿莲之死和伏魔狱了?
心念电转间,徐旷追问:“我问你话呢。”
“爹爹英明。”月行之行了一礼,“之前是我错怪了爹爹。”
“嗯。”对他这态度,徐旷还算满意,他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又意味深长地说,“阿月,我对你一直是抱有厚望的,但现在你还小,有些事你碰不得,等再历练些年,这景阳宗的大小事务,我总要交给你,包括伏魔狱。……你明白吗?”
懂了。这就是告诉他,让他现在离伏魔狱远一点。
“你要听话,”徐旷换了一种比较柔软的语气,目光也变得多了些人情味,“景阳宗是你的家,你我父子,本该同心协力,让这里繁盛昌隆,千秋万代。”
“是。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
从徐旷书房出来,月行之漫无目的地走在偌大的景阳宗,华美气派的正殿、一马平川的演武场、整洁的课堂、舒适的弟子居所、奇珍异宝堆积如山的藏宝阁,连凌霄山都不敢小视的珍奇药田,还有整个仙盟最大的锻造所,每天都会有神兵利器从这里诞生,再由浮梅阁代为出售,近几年,徐旷甚至想自己广建商铺,让卖神器法宝的钱,也全部流进景阳宗的口袋……
这一切,都是这两三百年间,他父亲徐旷一手缔造的,景阳宗锻造炼化的神兵利器广受欢迎,遍布天下,而景阳山上有弟子近万名,无数仙族趋之若鹜,人们传说只要上了景阳山,修为就会突飞猛进,仙途从此坦荡。
还有,虽然徐旷有些独断专行,是个霸道的仙盟盟主,但不可否认,这些年,景阳宗领导的仙盟,四处除魔卫道,维持人界秩序,是做了许多好事的。
正午阳光有些刺眼,月行之眯着眼睛,看着三五成群结伴去吃饭的弟子们,他们个个精神抖擞,一团锐气。
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犹豫,或许他真不该再去追查伏魔狱的秘密了?
为什么宁可听信大魔头的胡言乱语,也不信自己的父亲?
徐旷和他说的那些话,确实起了作用,他从小被徐旷调教、打压,所以偶尔徐旷对他说几句温声激励的话,他都如视珍宝,更何况这次,徐旷做了让步,愿意给他一个交代……
月行之几乎动摇了,他一整天神思不属,突然很想见温露白,他想听听师尊怎么说,如果是师尊遇到了这样的事,他又会怎么做呢。
晚上,月行之想给温露白写信,但他展开信纸,却不知如何落笔,他不想温露白为他担心,而且……他虐杀烈鳌,已经惹得师尊动怒,还不知气消了没有,现在他又忤逆父亲,跑去听信沉渊的胡说八道……
这让师尊如何信他,如何想他?
他最终叹息一声,放下笔上床去了,可惜睡着了也是乱梦纷呈。
一会儿梦到沉渊阴恻恻地对他笑,说“徒儿,你怎么还不来?”,一会儿梦见徐旷恶狠狠地跟他说“再不听话,休怪我不顾念父子情分!”,一会儿又梦见温露白教训他“我的规矩里有一条,不得矫伪妄言,你私入伏魔狱,还对你父亲撒谎,实在是让我失望!”,最后他梦到自己再次回到阿莲的埋骨之地,阿莲的血肉已经腐烂,在那尸身上长出了一株妖异的莲花,花瓣红得几欲滴血,在风中摇动,阿莲的声音随风轻飘过来:“阿月,我说了你不必再管我,我一个妖奴,死不足惜,你这又是何苦……”
月行之醒了过来,不知不觉间泪流了满脸,他从枕下拿出阿莲的那支木簪,借着清冷月光看过去,却发现……原本簪头呈盛开状的莲花,似乎变小了,处于一种将开未开的姿态。
这支簪子可以感应血脉存在,阿莲的哥哥离得近时,莲花便是盛开的,那它是否也能感受这血脉的强弱?难道哥哥正在远离,亦或正在衰弱?
月行之完全清醒了过来,他为自己的迟钝而羞愧,即便不为其他,他也应该去找到哥哥的下落,这是阿莲唯一的血脉至亲,世上为数不多的牵挂,即便梦里的阿莲告诉他不必执着,但他怎么可能真的放下?
阿莲因这个哥哥而死,他心里过不去的。
月行之当即摸出从伏魔狱中带出的影符,念了沉渊教他的法咒“如影随形”,催动影符带他再探伏魔狱。
……
沉渊虽是个罪恶滔天的大魔头,但不妨碍他鼓捣出的小玩意儿威力十足,又邪性又好用,月行之只觉得自己瞬间穿越千山万水,连意识都扭曲了,等他恢复清醒,人已经在伏魔狱地下二层,旁边便是那道之前留下的形符。
“哦呦,来了,不错,没让我等太久啊。真是我的乖徒儿。”
身形还未完全站稳,沉渊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传来了。
月行之懒得理他,他之前在徐旷书房找到几种隐形法阵的线索,现在正好一一探过,好歹先把法阵找出来,才能进一步去找破解的办法。
然而他刚开始搜索,通往上一层的阶梯处,却突然传来动静,“咚——咚——咚——”是一种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伴随着人体被拖下台阶的闷响。
月行之蓦然抬头,看见两个阴尸傀儡正拖着一个神智不清的人走下最后一阶台阶,往这边拐过来,傀儡刚一露头,月行之便认出它们拖着的那个人,正是那名叫青鸾的妖族!
两个傀儡看见了月行之,随即生硬顿住,无神的眼睛僵硬而缓慢地转了转,似乎是背后操纵它们的那个人在思考,随后,两个傀儡飞快地转了身——
月行之飞身过去想要抓住它们,然而傀儡的动作变得异常敏捷,拖着青鸾退回了台阶上,随后,一道无形的屏障突然挡在了阶梯入口处,将他与傀儡彻底隔开!
身后突兀地响起徐旷冰冷的声音:“你果然死性不改。”——
作者有话说:喜迎国庆,今天明天按爪发小红包,祝假期愉快![亲亲]
第50章 伏魔狱(三)
乍然看到徐旷来了伏魔狱, 月行之慌了一瞬间,但很快,愤怒便盖过惊慌恐惧冲上头顶, 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冲口而出:“你骗我!你说要将这些妖逐一核实身份, 释放无辜者, 难道这些不人不鬼的阴邪傀儡将他们拖下来是要放了他们吗?!你到底要把这些妖族弄到哪里去?”
面对他的愤怒,徐旷没有丝毫悔愧, 眼中涌起看不到头的厌恶和失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望镜无缘无故碎了, 我也感应到血祭坛被人动过,我猜可能是你进了伏魔狱, 但看在父子多年的情分,我还想再给你个机会……我本以为我说的话, 你听进去了, 没想到半天不到, 你就又原形毕露, 你真是没救了。”
一瞬间的怒火燃得太烈,月行之双眼通红, 指着地面大声道:“是我不该对你心存幻想!这下面到底有什么?!阿莲有个孪生兄长, 他到底在哪儿?!”
这父子俩吵得激烈, 笼子里看热闹的沉渊倒是开心, 他蹲在地上, 笑嘻嘻拍手道:“哎呀, 好戏呀好戏。”
徐旷根本不可能回答月行之的问题,只用最严厉的语气命令道:“现在跟我上去!”
月行之摇了摇头,祭出浮光剑, 雪亮的剑光扫过徐旷双眸,让他不得不眯了下眼睛,森寒的声音压得极低:“你敢!”
月行之没有把剑挥向徐旷,而是全力向下一斩,既找不到法门,他就来硬的,反正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铮”一声地动山摇,浮光剑盛大的剑光照亮了整个伏魔狱,地面裂开一条巨缝,却又以极快的速度合拢,快到根本来不及看清下面有什么,地面已经恢复如初了。
伏魔狱毕竟有千年的积累,绝不是任何人能凭借强力硬攻的地方。
何况浮光虽是神剑,认月行之为主却才不过几天,威力很难发挥完全。
这下都不用徐旷亲自动手,沉渊笼子上那些电火法阵立刻如同火蛇般缠绕上来,转瞬将月行之捆得结结实实。
“啊——”月行之痛呼一声,跌倒在地。
紧接着,徐旷闪身过来,将他整个打横拎了起来,向台阶走去。
月行之拼命挣扎,然而无济于事,徐旷坚冷如冰的声音从上传来:“你出生时,我师兄就说你根骨罕见,有难得的天赋,但身有反骨,恐怕不好驯服,我不信邪,还是把你当继承人培养,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当初就不该留下你。”
这话里的含义颇多,然而月行之无暇细想,直接吼了回去:“那你现在就杀了我!”
徐旷手下一紧,那些缠绕着月行之的火蛇死死勒紧,痛得他尖叫出声:“啊——!”
身后传来沉渊幸灾乐祸的声音:“徐旷老儿,你可别把亲儿子打死了!啊哈哈哈哈哈……”
然而他也没有得意多久,徐旷反手又是一道电火法阵,不仅再次将他的笼子围住,还分出一道重重打在他身上,这一下若是普通妖魔早已魂飞魄散,沉渊硬生生接了,吐了口血沫,邪笑着对徐旷的背影叫骂:“老不死的东西,你也嚣张不了几天了,且等着吧!”
……
三更半夜,景阳宗刑堂灯火通明。
徐旷传令叫来了师叔伯、众长老、还有大弟子们,当众宣布月行之屡次罔顾门规、夜闯禁地,还不听教诲,忤逆尊长,需当严惩,以儆效尤。
一开始,众人并不多么惊讶,月行之私自回来,为了妖奴顶撞徐旷的事,他们都有耳闻,而且徐旷一向严厉,过往没少罚月行之,他们都见怪不怪了。
但是当徐旷要动用刑杖的时候,众人还是大吃一惊,纷纷劝阻——
小辈们跪下求情,乱七八糟喊道:“宗主三思啊,大公子即便有错,也不至于动用刑杖啊……”、“师尊,阿月究竟做了什么,何至于如此,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宗主,还请开恩呐……”
有关系近的长辈在徐旷身边小声道:“孩子不听话,关起门来教训就是,你这样大庭广众对阿月施以重刑,他面子不要了?以后让他在宗内如何自处?”
然而徐旷一概不予回应,他只是冷眼望着跪在面前的月行之:“你可知错了?”
月行之把头偏向一边,没有回答。
他只后悔自己竟然有过动摇,他竟然差点相信徐旷的话——一贯的打压,偶尔的温言,那不是他惯用的手段吗?
徐旷深吸一口气,眼神冷酷得像是冻住了,他挥手示意掌刑的弟子开始。
月行之被拖上刑凳,掌刑的弟子有些犹豫,这毕竟是景阳宗的少主,他们为难地望向徐旷:“宗……宗主,打……多少?”
刑杖本身并不特殊,无非质地硬实的木头,但它上面覆着法咒,能够抵消一切术法修为,在它之下,再厉害的人也是肉体凡胎,而且它造成的痛感极强,伤势更重且不易愈合,所以即便挨过受刑的当下,后面处理不好,也是很容易死的……就算都挺过去了,那些伤也会留下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疤——那是耻辱的象征。
所以即便景阳宗弟子众多,但真正用到刑杖的情形少之又少。
然而徐旷说:“打到他低头认错为止。”
月行之趴在刑凳上,死死咬住递到他嘴里的木塞,闭上了眼睛,让他低头认错?他如果会低头,从小到大在景阳宗,还会过得这般不如意吗?
“啪——”的一声闷响,沉重的刑杖打在身上的时候,月行之第一个念头是,原来这么痛吗?阿莲也是这样痛的。
徐循之不知何时跑了来,扑跪到徐旷脚边,抱着他爹大腿哭道:“爹爹,哥哥病了一场,身体刚好些,他受不住的,求您停下吧!”
徐旷低头扫他一眼,怒道:“闭嘴,再多说一个字连你一起打了!”
徐循之一向温顺,本来就很惧怕徐旷,被这一吼脸都白了,咬着嘴唇不敢再出声。
他朝月行之偷瞄过去,见受刑的人已经脸色煞白,冷汗涔涔,从背上一直到大腿上,鲜红的血渐渐渗出来,像是绽开一朵又一朵残忍的花,但是那人几乎没有出声,没有哭叫求饶,甚至没有痛呼,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受不住的闷哼,身体坚硬得像一块石头。
徐循之呆呆看了片刻,抹了抹眼泪,站起身,悄悄溜出去了。
痛到极致,月行之的意识有些模糊,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不如就这样死去算了,死了就不会再疼,虽然还有很多遗憾,但能和阿莲相聚也算一件好事。
但很快他又想,凭什么?阿莲死得不明不白,伏魔狱下到底有什么?他即便是死了,变成恶灵也要把这事情弄明白……更何况,他要是真死了,大师兄、阿难,他们会不会伤心?还有师尊……温露白是会对他失望还是也会为他叹一口气呢?
还有……母亲……
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抹黑色裙摆,和一双有些旧的绣鞋。
月行之竭力忍痛抬起头,看见他母亲贺涵灵——这个已经数年足不出户、闭口不言的女人,竟出现在了这里,瘦弱的女人跪在徐旷面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哭泣摇头,瘦骨嶙峋的肩膀微微颤抖。
徐旷低头看着她,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似有震惊亦有不忍。
终于,他抬起头,对行刑人道:“停。”
早已跪了一地的众人全都暗自松一口气。
月行之半身血肉模糊,早已不能动了,他脱力地从刑凳上滚落在地,嘴里咬着的木塞掉了出来,唇舌齿列之间全都是血。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于是用尽全部力气,向前爬了几寸,用沾血的手指攥紧贺涵灵的裙角,几不可闻的声音喊了一句:“娘……”
……
“娘……”月行之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只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疼痛在全身泛滥,痛得他根本就不想有片刻的清醒,他看见贺涵灵坐在他床边,所有的委屈顿时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然后眼泪就流了满脸,“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贺涵灵自从十年前得了那传说中的怪病,便郁郁寡欢、性情大变,对月行之这唯一的儿子也渐渐不闻不问,到后来,更是闭门不出,话也不说一句了。
就连这三年,月行之过年从太阴宗回来,想要给她拜年,她也是闭门不见的,月行之只能在门外给她磕头。
贺涵灵见他哭了,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眼泪,毫无血色的唇轻轻颤动着,过了许久,才艰难说出两个字:“阿月……”
那嗓音像是砂石,嘶哑粗粝,不忍卒听。
“母亲,你到底怎么了?”月行之艰难地拉住了贺涵灵枯瘦的手。
贺涵灵轻轻摇头,肃然注视着他,很慢很慢地说:“阿月,我只问你,阿莲的事,……伏魔狱的事,你是不是一定要追查到底,即便与你父亲反目成仇?”
全身各处一跳一跳的疼,仿佛提醒月行之应该慎重回答这个问题,但沉默片刻之后,他咬牙吞下软弱的呻-吟,看着贺涵灵的眼睛:“是。除非我死了,连魂都没了。”
贺涵灵望着他,晦暗的眼眸突然闪了一闪,但那光亮很快就熄灭了,她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口吻说:“那好,等你伤好了,你来找我,一个人来,莫要叫旁人知道。”
“为什么?”月行之愣愣地看着母亲。
但贺涵灵只是摇头,不再说话了,她替月行之换了药,置好枕头,盖好被子,最后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笑了笑,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阿月:[爆哭]
不要急,杀爹进度80%[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