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师兄弟(一)
“师兄——!”
他最后听到的, 便是莫知难的一声惊呼,等再次站定,睁开眼睛, 月行之已经在一间小木屋当中了。
这木屋应当是被某种结界遮挡起来了,他误打误撞, 竟撞破了这结界吗?月行之想着, 举目四顾——
屋中有许多花草,但杂乱不堪, 有明显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墙上画了一面红日会的旗帜——黑色背景上一轮象征着妖丹的红日在滴血, 没有床,但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的茧, 丝丝蔓蔓间缠绕着一些松软的枝叶,有一个银发老妪倚坐在茧中, 阖着双目, 寂然无声。
她受了很重的伤, 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原本颜色鲜丽的衣饰已被血染红大半,生命力正从苍白如纸的脸上迅速流逝。
“你就是蝴蝶夫人?”月行之走到她面前。
老妪缓缓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聚焦在他脸上, 又打量他的衣饰和武器, 张了张口, 血沫便溢了出来, 声音嘶哑含糊:“你……你一个仙族为什么能进我的结界?”
她死死盯着月行之的脸, 目光越发阴沉可怖:“你有妖族血统吗?小子?”
“没有。你什么意思?”月行之皱起了眉头。
“有意思,有意思啊,”老妪又盯了他半晌, 突然阴恻恻地怪笑起来,“一个有妖族血统的仙族,一个有妖族血统的仙门少爷……仙族要变天了,人界要大乱了……哈哈,啊哈哈哈,好啊……”
“你的意思是你这结界只有妖族能进?”月行之紧盯着她追问,“那又是谁伤了你?你是被自己人背叛了?”
然而老妪并不回答他,还是死死盯着他,似乎把仅剩的生命力都化成了那钩子一般的目光和这最后一句话:“我死之后,你……你帮我毁去妖丹,我就……我就将浮光剑给……给……你。……啊,呼……呼……”
“什么?”月行之看见老妪已经开始剧烈倒气,他赶紧上前,想要做点什么,但死亡已经降临,老妪颓然吐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月行之半跪着,看着蜷缩着死在巨茧中的老妪,闭上眼睛叹息一声,虽然还有诸多不解,但他还是决定尊重她的遗愿,尊重她作为一个“战士”的选择。
他拔剑在手,深吸一口气,稳准狠地捅穿了蝴蝶夫人的胸膛,随着心脏破裂,鲜红色的妖丹从血肉之中分离而出,缓缓升至半空,还在微微冒着热气。
月行之将它悬于掌上,虽然没有直接碰触,但仍然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和血腥味,差点被激得吐出来。
就在他要发力毁掉妖丹的瞬间,门口突然急慌慌冲进来一个人,见他便惊喜大叫:“师兄!……二师兄你真在这里呢!”
莫知难奔过来扶住他上上下下来回看遍:“突然找不到你,可急死我了,我叫了师尊来,然后就发现这里有座小木屋!”
月行之勉强笑了下:“我没事,你别急。这就是蝴蝶夫人的藏身之处,现如今她死了,屋外结界也就破了。”
“哦……”莫知难应了,忽然又奇怪地道,“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月行之回答得很勉强,但还好温露白进来打断了他们:“阿月,没受伤吧?”
月行之迎上温露白关切的目光,却又心虚地偏开了头:“我没事。”
他三言两语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但略去了蝴蝶夫人所说的话,什么“有妖族血统的仙族,仙族变天,人界大乱……”,都是一些颠倒不清的胡话。
温露白听罢点了点头,边说边向外走去:“我去发信号叫景阳宗来处理后事。……她既然请你毁去妖丹,你便随她所愿吧。”
莫知难看着月行之手掌上方那枚妖丹,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微妙的光:“这就是妖丹吗?我还是第一次见。”
“好奇?”月行之将妖丹递给他,“也是,这毕竟是几千年老妖怪的妖丹,确实难得一见,那给你好好看看。”
莫知难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缩回了手,皱着鼻子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我就是觉得神奇,这么点一个小东西,让魔族孜孜以求,听说吞一枚妖丹,就能力量暴涨,相当于辛辛苦苦修炼几年、甚至几十年,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月行之用力握拳,妖丹随之化为齑粉。
而随着妖丹散落无踪,一柄光华熠熠的长剑横在了月行之面前,停顿片刻后,便主动飞到了月行之手中,发出一阵清越嗡鸣。
“这就是浮光剑?”莫知难的眼睛又亮了,“看来那个蝴蝶夫人信守了诺言。而且这神剑竟这么容易就认你做主人了,看来还是二师兄天赋异禀,连把剑都知道。”
月行之看着那把神剑,没心思理会莫知难的漂亮话,蝴蝶夫人就这样把绝世神剑送给了他,还有她的结界,她说的话,都让他心烦意乱。
但他怎么可能有妖族血统,他父母都出身名门世家,他是纯得不能再纯的仙族贵公子,一个濒死之际意识模糊的老妪,说的胡话能有几分可信?至于结界,人都要死了,法力也该弱了,维持不住让他撞了进来也是有可能的。
至于这把剑,月行之又看了看浮光,蝴蝶夫人疑似被自己人背叛、重伤、洗劫,临死前也许心灰意冷,作为交换,把仅剩的这把剑给了他,也说得过去……
月行之很快说服了自己,他决定忘记这件事,不跟任何人提起,包括温露白。
毕竟他可不想跟至亲好友,尤其是温露白,变成“异族”。
温露白发完信号回来,也看到了浮光剑,他沉思片刻,嘱咐月行之:“这把剑就说是你缴获的,别的不必再提,懂吗?”
月行之点头。
温露白又对莫知难说:“还有你,今日之事,自己知道就好。”
莫知难赶紧说:“我懂我懂,三族关系微妙,恩怨纠葛不清,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
至此,红日会被尽数歼灭,景阳宗率领的仙盟联军大获全胜,缴获众多珍宝和俘虏,这些妖族俘虏,如果愿意签订主奴血契,就会变成妖奴,如果不愿,就会被关进伏魔狱中。
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魔头烈鳌,还没被抓住,不过根据情报,他本来也中了毒,侥幸不死,但估计逃不远,景阳宗又增派了人手,继续在十一名弟子遇害的甜水镇附近搜索。
温露白带着师兄弟三人回太阴宗,他们没有御剑,而是沿途走走看看,这一晚便歇在官道旁一个驿站,这里离幽冥森林已经很远,倒是离甜水镇很近。
晚上,三个人在一个房间聊天,莫知难和袁思齐在桌边坐着喝茶,一向信息灵通的莫知难低声道:“我听说,这次景阳宗抓的妖族俘虏,其实大部分都不是红日会的,真正红日会的成员,都战死或自杀了,他们是宁死不降的。”
“那这些俘虏又是谁?”袁思齐拧眉问道。
“跟红日会有点牵连的人,什么家人、朋友,有生意来往的,肯定都逃不过,”莫知难轻描淡写,“还有些,估计就是当时出入幽冥森林的倒霉蛋吧。”
“这怎么行?”袁思齐气道,“不能放过坏人,但也不能冤枉无辜啊,我这就去跟师尊说,让他出面,督促景阳宗仔细调查再做判断。”
“无辜?”莫知难道,“毕竟非我族类,恐怕在许多仙族眼里,妖族就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袁思齐坚决道:“那不行,无论哪一族,即便是魔族,也没有随意处置的道理。……我们现在就去找师尊。”
莫知难犹豫不决,回头找月行之:“你说呢,二师兄?”
却见月行之坐在床沿上,闭着眼睛,紧锁眉头,而他面前的床铺上放着浮光剑,此刻剑身正在剧烈的震动,周围还浮着一层血色的光。
莫知难和袁思齐围拢过来,莫知难诧异道:“这是怎么了?这剑都气到发抖了,很暴躁啊。”
袁思齐望向月行之:“阿月,你是剑主,能和神剑互相感应,你感觉到什么了?”
月行之缓缓睁开眼,说:“浮光剑感应到附近有它的敌人,所以才变成这样。”
莫知难道:“这原是红日会首领的剑,它的敌人,只怕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袁思齐道:“它反应这么大,想必那个敌人是新仇,而非旧恨,而且就在这附近。”
好似在回应他的话,浮光剑闷闷地“嗡——”了一声。
莫知难道:“难道是那些杀了蝴蝶夫人的叛徒?”
月行之忽然福临心至,眼神雪亮,“也有可能是那个魔头烈鳌。”
莫知难蹙眉:“那可是个极危险的魔头,这剑是要干什么?难道想领我们去找吗?”
他话音未落,浮光剑已飞入月行之的手中,剑尖直指门外,急不可耐地“嗡嗡嗡”起来。
月行之站起身,莫知难赶紧拦他:“这么晚了,还真去啊!危险呐!”
袁思齐也急道:“还是先告诉师尊吧!”
月行之不顾他们阻拦,已然飞身向门外奔去:“告诉师尊,他还能让我们去吗?我不管,我要亲手抓住那个魔头!”
莫知难和袁思齐对视一眼,也都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师尊叹气:又开始了……
第32章 师兄弟(二)
顺着浮光剑的指引, 三个人很快来到甜水镇外,这个镇子不久前才发生惨祸,到了夜里家家户户紧闭门扉, 远远看去,一点灯火都不见。
三个人都盯着浮光剑, 袁思齐奇怪道:“它怎么没动静了?”
莫知难环抱双臂, 歪着头思索:“也许它怕打草惊蛇?就像猫抓老鼠,到了猎物近前也要万分小心。”
袁思齐点头:“也有道理, 那我们怎么办?”
月行之收起了浮光剑:“我们三个目标太大,还是分开找吧, 找到发信号。”
莫知难马上牵他衣袖:“我不敢,我跟着你。”
月行之无奈点头, 和袁思齐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点魔气都感觉不到,”莫知难轻轻鼓动鼻翼, 趴在月行之耳边低声, “这黑灯瞎火的, 怎么找啊?”
月行之轻声回他:“你说这个烈鳌, 中了毒,必定修为大损, 按照他的习惯, 该做点什么补补身体呢?”
莫知难笑了:“那必定是搞点妖丹吃吃。”说完, 他闭上眼睛又吸了吸鼻子, 还放出一缕神识周游四方, 不过这次搜寻的不是魔气, 而是妖气。
莫知难仙法剑术都一般,却从小喜欢折腾些花草虫蛇,又要看又要闻又要听那些细微的动静, 经年锻炼下来,他的五感都比旁人灵敏了,现在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片刻之后,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拉住月行之,悄声道:“在那边。”
月行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隐约望见前方有一口井。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进镇子里来了,这应该就是那口被红日会下过毒的水井。
离这口井近的人家,大多全家中毒无人生还,所以这附近一大片都已经沉入了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
只有月光下被风吹动的树梢,落在地上现出一些摇摇摆摆、模糊诡谲的斑驳暗影。
“我有点怕……”莫知难紧紧抓着月行之的胳膊。
“你那些毒虫子怎么不见你怕?”月行之压低声音逗他,想缓解一下他的紧张。
“那不一样,我那些虫子和我都有感情的。”莫知难的声音抖抖索索,“我……我好像听见那井里有声音。”
月行之转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着距离渐近,他也听到了井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好像有野兽在撕咬什么东西。
两个人悄无声息走到井边,屏气凝神向下望去。
毒杀案发生后,这口井被后续前来的景阳宗弟子处理过,毒水已清,还填了沙子,此刻,原本填实的泥沙被挖了个大坑。
而大坑里,正有个全身赤-裸,通体血红的怪物,正一只手攥着一颗滴血的妖心,啃得忘乎所以。
他身上的表皮,就像是被毒液侵蚀而剥脱了,露出粉红的嫩肉和蓝色的血管,仿佛一碰就会支离破碎血流成河,还散发着一种酸臭和血腥混合而成的古怪味道。他已经顾不上把妖丹剖出来,而是直接大口吞噬血淋淋的心脏,像只疯狂的饿狼。
莫知难吓得差点尖叫出声,被月行之一伸手生生捂了回去。
月行之心想,这个烈鳌,倒是不儍,灯下黑啊,他跑回来躲在这里,是个好办法。
“烈鳌?!”浮光剑铮然出鞘,一时间,盛大的光华照亮了整个甜水镇,井下的魔头愕然抬头,两个凸出变形的眼球又被光亮闪得眯成两条细线,那样子既恐怖又滑稽。
“什么人?!”低沉嘶哑的声音充满了惊惧。
“杀你的人!”月行之厉喝一声,剑尖朝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刺而去。
可能是吃了妖丹,恢复了些力量,这魔头伤成这样,竟还有一搏之力,他怪叫一声,抡起放在身侧的魔刀,拼尽全力往上一挡,同时一跃而起,破井而出。
月行之笑了一声,这笑容被莫知难看在眼里,直镇得他没了呼吸。
他从未见过这样冷酷桀骜的笑意出现在月行之脸上,他的阿月师兄,此刻就仿佛月光下君临世间的俊美杀神。
也是在那个时刻,莫知难看着月行之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明亮冰冷的眼睛,突然意识到,太阴宗三年,他们三个都长大了。
“你还真敢跑?”月行之冷笑着说,“我逗你玩玩,你还当真了?”
想起林中绝望疯狂的女妖,那些剖心自戕的红日会成员,濒死的蝴蝶夫人,与兄弟离散被迫做了妖奴的阿莲……当然还有甜水镇枉死的无辜百姓和十一名景阳宗弟子,月行之敛起了笑容,一剑扫向跃起的烈鳌,将他的双腿从膝盖处齐齐切断。
烈鳌惨叫一声,重重跌在地上,还不甘心地用两条手臂撑着地,艰难地往前爬,身后留下一路血痕。
月行之不疾不徐地在他旁边跟着,冷冷道:“我从未亲手杀过人,不介意从你开始,但就这样让你死,也太便宜你了。”
说着,又是利落一剑,将魔头的两只手臂也斩断了。
鲜血如箭,激射而出,烈鳌的惨嚎响彻天际,莫知难还站在井边,吓得脸色苍白,冲月行之远远地喊:“师兄,你……一剑杀了他算了,要是师尊知道我们这般行事,怕是会生气的……”
但此刻的月行之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他脸上冷冰冰的,但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满脑子都是要让这个魔头受尽痛苦、血债血偿,他曾经想象过杀人会是什么感觉,即便那个人是个恶贯满盈的魔头,他想他也可能会犹豫会害怕,会心有不忍,他自己也没想到第一次手上沾血,就能这么冷酷果断,甚至心里还有点兴奋——
那种执掌他人生死,如同神明在身的感觉,让人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烈鳌残缺不全、血流如注的身体在地上扭动,他竭力抬起头,血红双眼死死盯着月行之,粗喘着断断续续道:“想不到啊……连……连太阴宗的弟子也这样残忍噬杀,”紧接着是一连串嘶哑的怪笑,“啊哈哈哈哈,你们这些高贵的仙门弟子,和我们……我们魔族有何不同……”
月行之蹙起眉头,不得不说这个烈鳌,都要死了,想的不是求饶,却是怎么气人,不亏是个大名鼎鼎的魔头。
“这么会说话?”他用剑尖横着划开了烈鳌的嘴唇,两边还往上挑了挑,给他画了个血腥的笑脸,鲜血迅速倒流回去,淹没咽喉,魔头只能勉强倒气,无法开口了,“不如下去冥界说给阎王听吧。”
烈鳌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瞪大了眼睛,浮光剑寒芒一闪,直直刺入他的心腔。
月行之觉得还不够,用力一绞,烈鳌的心脏顿时破破烂烂,他的魔丹以及刚刚吞下还未及融合的妖丹,挣脱心脉,飘了出来。
“啊——”随着最后一声力竭的嚎叫,烈鳌终于断了气,委顿在一片血泊之中,而有了神剑浮光的加持,这一剑直接将魔头的魂魄也打碎成了渣渣。
“呼——”月行之长舒了一口气,回头去看莫知难,就见莫知难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正托着从烈鳌胸膛里飘出来的妖丹。
妖丹外面的血迹已经被莫知难清理了,他看了看月行之,眼神闪闪烁烁的。
月行之问他:“你干什么呢?快把它毁掉啊。”
莫知难嗫嚅道:“我觉得……嗯……有点可惜。”
月行之大为不解:“你在想些什么?给我!”
莫知难没给他,而是直接把妖丹分成了两半,挑了其中一半递给他:“二师兄,我们一人一半,好吗?我……我想用这个喂蛊虫试试……”
“……”月行之觉得莫知难可能是中邪了,他劈手将两半妖丹一起抢了过来,“阿难,仙族谋取妖丹,是大逆不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莫知难眼神飘忽,委屈道:“这又不是我们剖的,是它自己飘出来的……你也留一半,以后万一有用得到的地方……”
他抢步上前,但又缩回手,不敢真的跟月行之抢,不高兴地说,“你与其管我,不如先把那魔头的尸体处理了,小心师尊看见……”
就在他俩僵持之际,袁思齐的声音由远而近:“阿月,阿难……”
两个人一起抬头,看见袁思齐正朝这边飞掠过来,后面还跟着温露白。
“我们来了!”
月行之:“……”现在处理尸体那肯定是来不及了,但处理妖丹还来得及,他刚要捏碎那两半妖丹——
温露白却已经到了面前,动作快得只剩一道白色虚影。
“你们在干什么?”刹那间,两半闪着幽幽红光的妖丹,已经到了温露白的手上。
月行之:“……”
莫知难脸色苍白如纸,他看了看温露白脸上的表情,是很少见的那种冷峻严肃,顿时觉得自己要完了,但还是努力小声辩解:“师尊,我们追踪魔头烈鳌来到此处,见他躲在井里吞噬妖丹,害怕他恢复力量继续作乱,就……就……把他杀了……”
温露白扫了一眼地上没手没脚,血肉模糊的烈鳌,脸上如覆霜雪。
“然后……然后,”莫知难舔了舔嘴唇,不敢直视温露白的眼睛,“他体内飘出这颗妖丹,我们好奇,就把它拆开看看……”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牵强,尴尬地挤出个笑,“就……原来里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温露白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问月行之:“阿难说的都是真的吗?是你动手杀了烈鳌?”
月行之对上温露白黑沉沉的眼眸,心里懊恼,就应该第一时间把那尸体处理了,现在被温露白看见,肯定会生他的气。
“不得偷盗、不得虐杀、不得恃强凌弱、不得矫伪妄言。”
拜师第一天,温露白跟他们说的那几条规矩,他可没忘。
月行之“嗯”了一声,低下了头,小声:“这魔头太可恶了,我……我没忍住。”
温露白眼神微变,看不出是什么情绪,静了片刻,沉声对他们三个:“现在就回太阴山。”——
作者有话说:阿月:大事不妙。[求你了]
第33章 师兄弟(三)
第二天一早, 师兄弟三个已经在小花筑廊下跪得整整齐齐,戒尺也都不多不少挨了三下,为的是他们不告而别, 私自去追烈鳌。
温露白用戒尺指着因为羞愤而双眼通红的袁思齐:“你先滚回去面壁思过。”
袁思齐磕了个头,爬起来转身跑了, 背过身去的时候, 还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月行之和莫知难扭头看着他离开,脸色都很不好看。
莫知难心想, 完了完了。
月行之心想,没完了?没完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 又认命地举起了手,只不过月行之举得很稳, 莫之难就要伸不伸、躲躲藏藏的。
温露白让他们背小花筑的规矩,两人齐声:“不得偷盗——”
“啪……啪……!”一人手心挨了一下, 温露白道:“你们从烈鳌身上取走妖丹, 就是偷盗。”
月行之不服:“那是我捅了他的心, 那妖丹自己飘出来的。”
温露白气道:“你还敢说?!烈鳌已然中毒重伤, 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明明可以将他生擒, 送交仙盟, 却为何将他私刑虐杀?”
这次月行之无话可说, 温露白早定了规矩不许虐杀, 也同他们讲过, 既然万物有灵, 众生平等,无论仙凡妖魔,既然有了人的形体和情感, 那就该被当做人来对待——
是人,就不该成为玩物和工具。
所以月华仙尊一向不赞同主奴血契,太阴宗也不准蓄养妖奴。
也是基于这种思想,他认为即便是恶人,也理应享有人的尊严,不能肆意虐杀。
杀,一为惩罚——让坏人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二为警示——告诫其他人何为不可为,三为止杀——防止坏人再继续做坏事。
“但虐杀,只是泄私愤罢了,如果你嗜血爱杀,那和冷血残忍的魔头又有何不同?”
听这些道理的时候,月行之觉得师尊说得对,但现在想想,或许师尊能做到如此,是修为高深、境界通透,已经到了无悲无喜无欲无情的地步,他不行,他年轻冲动,爱就是爱恨就是恨,遇到烈鳌这种魔头,再想想妖族那些遭遇,他只想把对方大卸八块。
“这个我无话可说,师尊要罚便罚。”月行之抬头望着温露白,倒是一副坦然的样子。
温露白气得闭了下眼睛,紧接着,重重三板子打了下来,月行之的手心明显红肿起来,忍痛闷闷“哼”了一声。
他倒也没怎么样,那边莫知难却哭了起来,泪水涟涟地讨饶:“师尊,我们知道错了,呜呜,师尊,不要打了……”
月行之一听他哭就忍不住心烦,这三年,挨罚挨打都多少次了,这是在小花筑,又不是在刑堂,温露白又不会真把他们怎么样,哭哭啼啼的,至于吗至于吗。
显然被哭得心烦的不只月行之,温露白转向莫知难,沉声问:“我还有条规矩,不得矫伪妄言,关于那枚妖丹,你说的都是实话?没半点虚言?”
莫知难当然不会承认他有别的心思,边哭边摇头,往后缩着身子想往月行之身后躲。
这几年,保护这个小师弟,已经是习惯成自然,而且月行之真的很想让莫知难赶紧闭嘴别哭了,所以他顺势挡在莫知难身前,对温露白道:“师尊,是我将妖丹取出分开的,就是好奇想要看看罢了。”
也不知是他这无所谓的语气,亦或是他挡住莫知难这个举动,哪个触碰到了温露白的底线,反正月华仙尊额角抽动,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破天荒地动了真气:“还在说谎。”
到了这份上,月行之只能坚持,眼神不躲不闪迎向温露白:“师尊不信,我也没办法,总之这件事与阿难无关,师尊要罚便罚我吧。”
“好,好……你们真是……”温露白咬牙:“虐杀烈鳌在前,私藏妖丹在后,现如今还在互相包庇,毫无悔过之心!”他说着,再次举起戒尺,月行之护住莫知难,倔强地看着他。
重重一击打在手心,这一下用了真力,月行之只觉得整条手臂都被震麻了,痛感顺着手臂直钻心口,他忍不住了,弯下腰,捧住了自己的手,冷汗从额头滴下,再看掌心,皮肉裂开,鲜血顺着指缝落到地砖上。
吓得莫知难在月行之身后尖叫了一声,贴他贴得更紧了。
温露白扫了紧挨着的两人一眼,目光停留在月行之流血的手上静了片刻,喉头上下滑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出口的却是:“既然你们两个兄弟情深,就都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想好了,知错了,要说实话了,再来找我!”说完,他便丢下戒尺,拂袖转身,回房去了。
月行之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晕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总之,等他再醒来,是躺在自己床上,莫知难跪坐在床边,正在给他包扎手上的伤。
莫知难仔仔细细打完最后一个结,抬起头,对上月行之望向他的眼睛,惊喜道:“师兄,你醒了!还疼吗?”
月行之慢慢摇了摇头:“不疼了……天都黑了啊,折腾了一天,你快回去休息吧。……师尊呢?”他望向窗外温露白房间的方向,那里没有灯光。
莫知难摇头:“不知道。咱们俩在廊下睡着了,大师兄送我们回来的,师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簪缨会将近,他可能很忙吧。”
“大师兄还让我劝劝你,”莫知难伏在月行之床边,歪头看他,“让你不要生师尊的气,他也是为了我们好,除了那些大道理之外,杀人者,煞气重,手上血腥沾得多了,于仙道修行百害而无一益,而且,景阳宗掌管仙盟刑惩,你是景阳宗的继承人,这次却私刑处置了烈鳌,如果传出去,恐怕影响声望。”
月行之沉默片刻,坐起了身,望着黑漆漆的庭院,叹了口气:“大师兄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没有生师尊的气,我只是在想,他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莫知难也随着他的动作,直起了上半身,本来就湿漉漉的眼睛又添一层水光,带着哭腔说:“师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没有对那颗妖丹……”
月行之扶额,赶紧伸手打断他:“真是个小哭包。你别再哭了,再哭我要头疼了。”
莫知难赶紧抹抹眼泪,勉强破涕为笑,从腿边拿起一个小包袱递给月行之:“师兄,这是我这三年攒的一些钱和各种小宝贝,都给你。”
月行之莫名其妙:“你这是干嘛?”
莫知难望着他,眼神真挚热情,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望着自己最喜爱最崇拜的人:“你虽然身份尊贵,但你爹管你管得严,想必没什么零花钱,我虽然不被我爹重视,但家里银钱少不了我的,这些钱你带回景阳山,结交兄弟、笼络人心,总要用到的,以后,只要是我有的,我都愿意给你。”
月行之:“……”
莫知难不顾月行之脸上微妙的神情,继续动情道:“这三年,你一直照顾我保护我,谢谢你。”
月行之有些尴尬,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们师兄弟,本来就应该彼此亲厚,互相扶持,这也是师尊教导的,我保护你是应该的,以后,若是遇到危险或是难处,我也会保护你帮助你的。至于你攒的这些宝贝……”月行之把那小包袱推了回去,斟酌道,“我如果缺钱,我自然会跟你借的。”
莫知难看上去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他也没再纠缠,而是顺势低头把侧脸贴在了月行之大腿上,那是个很温顺的姿势。
然后他小声说:“阿月师兄,你对我这么好,我永远都不想和你分开。”
虽说这几年,三个师兄弟亲密无间,但此情此景,莫知难这句话和这个姿态,还是让月行之很不舒服,他忽然想起温露白第一次带他们下山历练,在客栈撞见的那一对妖族男子。
平常怎么玩闹都行,但要是动真格的,他可来不了,更何况,对阿难,他一直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弟弟的。
他伸手扶住莫知难的头,把他撑了起来,故作轻松地说:“阿难,你都十六了,过两年都能娶亲了,怎么可能一直和我在一起?”
莫知难歪头看他,坚决道:“我才不要娶亲。”
月行之被他那种灼热执拗的眼神看得越发不自在,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现在都长大了,不比小时候,言行举止也该有点分寸,你遇到点什么事,就喜欢哭鼻子,还老是要跟我拉拉扯扯的,这像什么样子?”
莫知难被他说懵了,微微张嘴呆了片刻,脸颊上飞起两团红云,他垂下眼眸,不敢直视月行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那……我以后改一下吧。”
他这个可怜讨巧的样子,倒让月行之哭笑不得而且于心不忍,他拍了拍莫知难的肩膀,笑道:“好了好了,你还不回去睡觉吗?”
“嗯。”莫知难终于拿起他的小包袱,临走时,还很认真地对月行之说,“等我们各自回了家,我一定带着我母亲和妹妹去景阳山找你玩儿。这几年,我常向她们说起你,她们都很想见你呢。”
月行之笑着点头:“那是自然,你带家人过来,我必定好好招待。”
终于把莫知难送走,房间里恢复了安静,月行之这才察觉,后窗似乎有人,那气息还很熟悉。
“谁在那儿?”他翻身而起,急匆匆奔过去查看,可惜窗后已经没有人影,只余下一个白瓷瓶孤零零放在窗台上。
月行之认得那个瓶子,那是温露白随身带的伤药,他取过那瓶药,心想肯定是师尊来过了,也不知在外面待了多久,有没有看见阿难和他举止亲密呢?
唉,月行之默默叹了口气,师尊估计是还没消气吧,所以放了药就走了,他这次犯的错确实有点大,不怪师尊生气,等过两天师尊消消气,他再去认个错,大不了撒个娇,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那几天温露白忙于簪缨会的准备,很少回小花筑,而月行之收到了来自徐循之的传信,他弟弟告诉他阿莲出事了,他只能不告而别,匆忙赶回景阳宗——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红心]
第34章 结香城(一)
距离甜水镇杀烈鳌, 又在小花筑挨手板,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月行之跟随温露白在天上御剑, 想起这些昔年往事,他早已忘了那戒尺打在手上到底有多疼, 也忘了那个魔头烈鳌——他真正杀的第一个人, 究竟长什么模样,但是他和温露白之间, 他和他两个师兄弟之间,那些对话、语气、眼神, 尤其是温露白那生气而失望的样子,一点一滴历历在目。
不过现在想想都无所谓了, 从那日起,他已经不再是温露白的得意门生, 后来, 他更是犯下无数杀孽, 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第一魔头, 要是按照温露白的标准,他重生一百次, 温露白就能把他打死一百次。
那之后, 他和莫知难也鲜少有交集了, 不过随着年纪渐长, 他已经明白阿难年少时对他有过爱慕, 并且庆幸当年阿难并没有明白说出来, 要不然也只是徒留些尴尬罢了。
凝晖剑缓缓下降,地面上的景象越来越清晰。
月行之瞪大了眼睛朝下望去,惊叹一声:“这是结香城?!”
温露白看他一眼, 不动声色:“是啊,怎么?你来过?”
何止是来过啊,月行之被困在寂无山上时,最爱的就是乔装下山来结香城闲逛喝酒,他熟知小城中的每一条道路和每一家酒馆,但他印象中的结香城,只是个夹在寂无山和幽冥森林中的小城镇,地处偏僻、交通不便,要不是许多妖族在此出没,又引来觊觎妖丹的魔族和想做生意的凡人,这里根本不可能形成城镇。
而现在,这里人声鼎沸、车马喧嚣,街道平直宽敞,民房错落有致,面积也向外延展了不少——幽冥森林边缘地带的树都被砍了一片又一片。
“啊,”月行之从震惊中回神,回答温露白,“这地方妖族多,我闲游四方,自然来过,只不过我来时,这里还只是个小镇子,想不到现如今如此繁华了。”
“五年前,城外发现了一座‘不了玉’矿,采玉的贩玉的越来越多,结香城慢慢就繁荣起来了。”
原来如此,月行之想,怪不得他不知道呢,五年前,他早死了。
不了玉,是一种有许多神奇功能的神玉,但它最大的作用,是“续断生肢”,不论仙凡妖魔,难免发生缺个胳膊少个腿的意外,这时,把“不了玉”按照一套复杂的方法炼制后,及时接在断处,便能生出新的肢体,虽然不是所有身体部位都能代替,但已经能解决很大的问题了。
据温暖所说,景阳宗现任宗主徐循之那不知为何断了的左手,就是用这“不了玉”接上的。
不过因为不了玉极为罕见,所以价值连城,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是见不到更不可能用上的,据月行之以前的了解,凌霄山有少量不了玉矿藏,凌霄宗能成为天下医药第一宗,与这个宝贝密不可分。
月行之带着一丝淡淡的幽怨问:“这矿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温露白道:“说是五年前,有个凡人大富商,做生意途经此地,偶然发现了不了玉,但是凡人没有能力开采和炼化这种神玉,便把这消息透露给了浮梅宗。”
“哦——”月行之拉长了声音,似乎更加幽怨了,“原来如此。……那这矿现在归浮梅岛莫家喽?”
温露白略带嘲讽地笑了笑:“现如今天下赚钱的生意,还剩几桩与他家无关?”
月行之幽幽一叹,这玉矿就在结香城外,离寂无山也不远,怎么当年他们就没发现?想当年在山上,带着一群贫穷的妖族,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下山买个酒都不敢买最好的,真是的,白白穷了那么多年。
“你怎么了?”温露白看他一眼,“不高兴?”
月行之苦笑道:“没有,只是有些感慨,富人只会越富,穷人只会越穷。”
温露白微勾唇角,又伸手掏钱袋丢给他:“别人我不知道,你做了我的徒弟,以后穷不到你。”
月行之笑着接过,举目四顾,也确实到了该花钱的时候。
按照他们得到的情报,结香城有陈望的踪迹,但现在这小城今非昔比,鱼龙混杂,要精确定位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两人便在热闹街市间走走停停,在茶楼、饭馆、评书摊、杂货铺坐坐问问,一番调查暗访下来,日影西垂,黄昏已至了。
陈望依旧没找到,但月行之很满足,这一番吃喝玩乐下来,跟逛平江城不相上下,他掂了掂轻了些许的钱袋子,又盘了盘这一路买的七零八碎的小物件,佯装叹息:“那陈望到底在哪里呢?天都黑了,还找不到,我们下一步去哪里啊?”
温露白依旧一派云淡风轻,看不出半点焦急,倒好像他们这次下山不是为了调查阴谋,而是陪着月行之随性游玩的——
原本温露白就是个“淡淡”的人,但月行之重生后发现,他这种“淡”也是有变化的,以前更倾向于一种大宗师的优雅淡然,看似超脱,其实也是“身份”的一部分,现在好像更加随心所欲,除了温暖,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甚至包括自己的健康、仙族的责任、月华仙尊那青白无暇的名声……这让月行之无端有种隐隐的担心,什么样的人才真的物我两忘,看破一切?那他是不是连生死都不在乎了?
月行之扭头看着温露白,果然就听到师尊淡淡地说:“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天都黑了,先吃饭吧。”
月行之并不饿,一路过来各种小零嘴吃得花哨,但既然师尊说要吃饭,那就吃饭吧。
“我倒是知道一家酒馆,菜的味道也不错,”月行之说着,已经带温露白走上了一个岔路口,“……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那馆子还在不在了。”
温露白点头:“既是你推荐的,那一定要试试看。”
然而到了地方才发现,馆子是还在,但已经不是当年的小酒馆了。
月行之站在一座足有三层高、朱漆雕花、红灯飘摇的楼阁前,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门头烫金匾额上书“如意楼”,扑面而来馥郁的脂粉香气和奢靡的丝竹乱耳之声,打眼往里一瞄,莺莺燕燕载歌载舞,浪荡公子酒意正酣,这早已不是月行之原先经常光顾的那个一间破房,四张小桌的“如意小酒馆”了。
“要不……换一家?”月行之尴尬地看了看温露白,小酒馆已经不干净了,不适合温露白。
岂料温露白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便抬步迈上台阶:“无妨。来都来了,进去吧。这地方人多眼杂,说不定能打听到消息。”
月行之只好跟上,心说可笑啊,这还是他两辈子以来第一次逛窑子,居然是跟师尊一起。
一进门便有软玉温香的美娇娘围了过来,将他们拉到大堂矮榻上坐了,又有伙计拿着酒单过来问他们要什么酒菜,月行之接过看了看,这酒菜看着颇为眼熟,便随口问道:“你们老板可是姓曾?”
伙计殷勤笑道:“贵客认识我们老板?要不要我把老板叫来相见?”
“那倒不必了。”月行之已经把整个酒肆看过一遍,现在这里一楼是吃饭喝酒听曲的地方,四周有雅间若干,抬头望去,二楼三楼栏杆里面,一间间香闺灯火绰约,便是客人和姑娘们休息的地方了,而那曾老板正坐在一楼角落柜台里,慢悠悠喝茶呢,七八年没见,那凡人胖老板老了点,但红光满面,气色倒比以前好多了。
财气养人啊,月行之挑挑眉,心说附近发现了不了玉矿,结香城繁荣起来,这些小老板也都跟着鸡犬升天了,他低头随手在菜单上一划,“就这些菜吧,酒要最好的。”
伙计点头应了,忙下去传酒菜,这边姑娘们也活络起来了,温露白身旁那一身水绿衣裙的美人笑盈盈斟了杯茶递给温露白:“仙君看着眼生,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吗?”
结香城本就鱼龙混杂,温露白虽然做了易容,但没有刻意掩盖仙族的身份,月行之索性直接扮成了他的妖奴,一个仙门富贵公子带着妖奴来结香城寻欢作乐,合情合理。
“是,”没想到温露白在这种场合,不见局促,倒很从容,他悠然举杯品茶,说,“来结香城有点生意要做,顺便出来玩玩。”
美人娇笑道:“那仙君可来对地方了,我们如意楼可是结香城最好玩儿的地方……我们这里……”
温露白微笑打断了她得意洋洋的描述,问道:“你们这里可常有仙族来吗?”
“最近城里出没的妖族不少,也有来我们这里玩儿的,仙族倒是见得不多。”美人说着,目光大方在温露白的脸上逡巡,即便是易了容,这张脸也是十分出挑的。
温露白没有回避美人直白的目光,美人便更加大胆,纤纤素手自然而然挽上温露白的手臂,头也靠过来贴在了他肩上。
月行之抿了口茶,也望向对面的温露白,他心里滋味有点复杂,但也不得不承认,风月场旖旎的灯火下,师尊清冷的面容别有一番风味,让人忍不住把他和一些香艳的想象连在一起,忍不住想看看他严谨整肃的白衣下到底是什么样子。
“怎么?这就吃醋了?”突然一个娇媚的女声从心底突兀地响起,月行之转头,见他身旁那红衣美人正轻摇团扇,媚眼如丝地望着他。
这是一只狐妖,他的同族,妖族同族之间感应到对方很容易,而且不需要法诀便能传音。
月行之便也传音给她,用的是自嘲的语气:“这可是我的主人,我敢吃醋吗?”
狐妖笑他:“看来这暖床的妖奴也不是好当的。”
“比不得你,”月行之道,“扮成凡人做个风尘女子,倒是很符合咱们狐狸的作风……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就觉得我一定是个暖床的妖奴?”
狐妖笑得更大声了:“你看你家主人的眼神都快要能拉出丝来了,我睡过的男人一定比你见过的多,不管什么风月故事,我一眼就看透了。”
“……”月行之无语片刻,心想我都想不明白的事,你倒一眼看出来了?
“那你也看看他对我,是否有一星半点的真心实意?”月行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好说,”狐妖轻轻靠过来,用下巴轻蹭月行之的肩头,含情脉脉地仰头望他,又用余光去观察温露白的反应,“但你也要帮我个忙,”狐妖继续传音道,“你若真不吃醋的话,不如助我也去与这位仙君春风一度,要是吸了他的精元,我说不定能长二十年修为。”
月行之嗤笑道:“那你怕是没这个福分。”
他也在观察温露白的反应,师尊还在和绿衣美人谈天说地探问消息,只往他们这边瞥了一眼,反正月行之是看不出那眼神有什么内涵。
狐妖仿若无骨的身体还伏在他身上,索性不再传音,而是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看你的主人对你……”
“什么?”
狐妖慢悠悠卖关子:“有些……说不得的情意。”
月行之笑了起来,既是说不得,那也无法证真伪了,狐狸果真狡猾。
“你们在笑什么?”那边温露白终于问完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没什么,”红衣狐妖从月行之身上起来,“我们在聊如意楼的美酒呢。”
这时桌上酒菜都已备齐,狐妖斟了酒,先端给温露白:“仙君尝尝我们这里的‘云雪露’,这酒是我们老板亲创的,当年如意楼还是个小酒馆,云雪露就已声名远播了。”
“我主人不喝酒。”月行之俯身过来,想将那杯酒拿走,他知道温露白不擅饮酒,而且这狐妖居心叵测,经过她手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碰。
但温露白已经举起了酒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月行之:“你以前喝过?”
这句话实在有些语焉不详,月行之见酒是取不回来了,索性坐回来也端起了酒杯:“喝过的。”
他闻了闻杯中酒,还是熟悉的味道,“云雪露”如其名,是款温润甘甜的米酒,醇厚的米白色如云似雪。以前,他在寂无山上难免有孤寂惆怅的时刻,便会下山买醉,只不过因为太穷,平常是喝不起云雪露的,只逢年过节的时候买来尝尝。
“那我也尝尝看。”温露白淡淡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边上两位美娇娘抚掌欢笑,月行之看得目瞪口呆,他搞不懂温露白在想什么,难道是入乡随俗,到了欢场这花酒就非喝不可了?
不过师尊都喝了,他可没有不喝的道理,左右他爱喝酒,在太阴宗可把他憋坏了。
师尊在前,美人在侧,几杯酒下肚,月行之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轻盈了,他望向温露白,对方也正看着他,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师尊苍白疏离的面孔浮起一层薄红,眼中映着细碎的微光,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气。
或许这是个好时机,月行之忽然想,或许他应该借酒装疯,问问温露白到底对他有没有“说不得的情意”——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炸裂在耳边,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砸在了他们桌旁,鲜血瞬间飞溅到绿衣美人脸上,激起她一声恐惧至极的尖叫“啊……!”
温露白一把扶起吓瘫在他身上的姑娘,目光转瞬变得犀利非常,他低头一看砸在身旁的尸体,沉声道:“是陈望。”
月行之那点微微酒意早已飘散,他一手扶住浮光剑柄,一边抬头望去,见三楼栏杆被撞出一个豁口,还有温热的血从残破的栏杆上往下滴——
突遭变故,楼内宾客尖叫声四起,不顾一切四散奔逃,甚至楼上的客人听到响动,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狼狈逃窜了,连那只见多识广的狐妖都转瞬跑没影了,月行之逆势而上,一个纵跃,轻松跳上三楼——
“师尊,我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阿月:想不到师尊这花酒喝得如鱼得水。[坏笑]
师尊:彼此彼此。[白眼]
第35章 结香城(二)
结香城外的不了玉矿五年前才被发现, 这如意楼建起来的时间就更短了,一应设施器物都还很新,楼上栏杆也很结实, 月行之仔细看了看断掉的栏杆,并未发现利器划痕, 就是被人硬生生撞开的, 栏杆前有一串凌乱的、新鲜的血脚印,他顺着血脚印追到最近的一间香闺中, 屋中无人,但血腥味更浓, 床上被褥都被血染透了,四周散落着几件男子衣衫, 不远处直通后街的窗敞开着,月行之追过去看, 楼下一切正常, 并无可疑之人。
他并未发现更多线索, 便返回楼下, 温露白已对陈望的尸身做过检查,正脱了外衣打算盖上——陈望的尸体几乎是赤-裸的, 除了一条白色亵裤, 再无其他遮挡。
“他的心脏和金丹都被人挖走了。”温露白盖上那具已经冷透的尸体, 沉声说道。
月行之心中一动, 这死法他熟啊, 多少妖族被剖心而死, 就连他这具狐狸原身也是这样死的,但问题是,妖丹, 魔族能用,仙族能用,甚至妖族也可以自相残杀拿来用,但陈望是仙族,他体内的金丹,魔族用不得,妖族用不得,仙族之间……一来毕竟是仙途正道,不屑于干同族相残这种事,二来,从小入仙门正经修炼的弟子,都会练习护持金丹的心法,即便真被其他仙族掏了去,极大可能也是用不成的。
掏了他的心,挖了他的丹,到底有什么用?
这时,那曾姓胖老板带着两个胆大的伙计就站在旁边,一个个面如死灰,瑟瑟发抖,曾老板壮着胆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忍住一阵干呕,颤抖着声音问道:“仙君,可看出什么来了?”
温露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对一个凡人,多说无益,他抬起头,直视曾老板的眼睛,问道:“他是你们店里的客人?以前见过吗?”
温露白的眼神并不凶,但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一个凡人绝无可能在他面前撒谎,曾老板惶恐道:“没见过啊,我店里的客人我不敢说都认识,但只要见过都眼熟,对这位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月行之往楼上一指,接着问:“楼上那间房是哪位姑娘的?”
老板哭丧着脸道:“我原是开酒馆的,并不想开妓院做老鸨,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是不签身契的,来去自由,若是赚了钱,按比例分成,像刚才陪你们的绿绮、红萝都是如此,故而这些房间也没有固定的主人。”
月行之心说,你这生意倒是做得挺灵活,还主打一个两厢情愿,有钱大家一起赚,出了事也不用担责……怪不得这里氛围热烈,姑娘们看着也格外生气勃勃。
那也就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凶手原本也不太可能是这楼里的姑娘,即便是像红萝那样的狐妖,也不可能如此轻松杀掉一个太阴宗的仙师,更何况凡人女子。
“那,那我……报官?”曾老板见这两位大佬都不再发话,喏喏问道。
温露白和月行之同时点头,点完头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想法,他们是乔装到此,现在尸体和现场已经看过,剩下的事情不宜插手过多,免得打草惊蛇。
而且这毕竟是发生在凡人城镇凡人店铺里的案子,凡人官府就算查不出个所以然,也理应来善后。
老板得到了首肯,赶紧抹一把头上冷汗,转头吩咐一个伙计去报官,又对另一个伙计说:“你带人守在大门口,保护现场,这事谁都不许对外乱说。”
伙计们领命,踉踉跄跄地跑了。
老板又转回来对温露白作揖:“实在是抱歉,小店发生了这种事情,让您受惊了,今晚这一顿,算我请客赔罪了……”
温露白淡淡:“无妨。”
老板又道:“还请二位……”
月行之有些不耐烦,心想过了这许多年,曾老板还是一样的小心算计婆婆妈妈,看来有钱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他拉着温露白的袖角,往外走去,边走边道:“放心,我们不会乱说。”
但实际上,根本不需要他们乱说,待他们出门一看,外面竟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然而深夜下雨也不能阻挡人们看戏的热情——
大家虽然跑了,但跑得并不远,离开了危险发生的核心地带,便在街角里屋檐下,三五成群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有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听说出人命了!”
有的答:“是啊!死了个仙族的,从楼上掉下来,心都被掏走了!血流成河!”
有的喊:“最近城里有好多妖啊!好像是寂无山上又要搞祭典了,我看最近少出门吧,外面可不太平……”
有的叫:“听说那人光着身子死的,是情杀?”
“对对对,”有人附和,“而且不是一个,死了两个,一男一女呢。”
“那一定是如意楼的姑娘和恩客喽。”
“不会是正室来捉奸打起来了吧?!”
谣言越传越离谱,待温露白和月行之经过人群的时候,故事的版本已经变成一个魔女与一个妖女争抢一个仙族,最终三人皆尽惨死。
两人对视一眼,月行之无奈道:“看来老板请我们这顿饭,算是白请喽。”
……
夜深了,又下着雨,温露白从乾坤囊中取了一把伞给两人撑着,月行之带着他穿过两条街,去找一家记忆中的客栈。
边走边在心里祈愿——那家客栈可千万不要变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风月场所。
一把油纸伞下,两个人挨得极近,夏天穿得本来就薄,温露白又脱了最外的一层衣服,再被雨打湿,两个人几乎是肉贴着肉了。
月行之忽然感觉到,温露白在间歇性地发抖。
“师尊?”他不无担心地问,“是冷吗?”
“没有。”温露白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发抖了。
月行之便停住了准备脱衣服给温露白的动作,师尊固然身体不好,但也是个要强的人,他大约并不想接受弟子这样的照顾。
温露白比他这个狐狸身体高了一个头,他微微侧脸仰视着师尊,天上无风无月,暗夜细雨之下,温露白表情模糊,但下颌线却显得紧绷,似乎暗示着他并不太好的心情。
也是。月行之想,陈望作为太阴宗的资深教习,想来在山上有些年头了,之前温暖作弊那事,能看出陈望是个严谨认真、颇有些威望的仙师,这样一个人,惨死异乡,还是那般凄惨死状,认识他的人必定难以心安。
“虽说陈望仙师在簪缨会后离奇失踪,颇为可疑,但现在看来,他究竟是不是叛徒,倒不好下定论了,”月行之已经跟温露白说了在三楼房间中看到的一切,这会儿又主动分析起来,“他应当是在房中床上被剖了心,那凶手并未在房中留下痕迹,可能是从后窗进出的,血脚印只有陈望本人的,也许是他在被挖了心之后,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和灵力,走出房门,硬生生撞破栏杆,摔在了我们面前……这可能并不是巧合。”
这一切都是月行之的猜测,并无实据,他现在说出来,也是想要宽慰温露白。
温露白显然明白他的用意,静静看了他一眼,随即轻叹一声:“我也希望他不是叛徒,他的尸身被官府收敛之后,我会安排宗内弟子来认尸,之后……送到凌霄宗安宗主那里看看还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毕竟今日我只看了表面,待验尸之后,无论是何结果,我都会让人将他带回太阴宗妥善安葬。”
月行之点了点头,继续道:“无论他是不是主动背叛,魔族入侵太虚幻阵之事都极有可能与他相关,那么,抢夺浮光剑的计划失败,陈望算是办事不利,被他背后主人杀了泄愤,也能讲得通……又或者,他们怕他败露泄密,将他灭口了。……只是杀便杀了,为何要掏他的心呢?仙族的金丹,又无人能用。还有一点,他为何出现在结香城,难道他的背后之人在这里吗?”
温露白将伞往月行之这一侧移了移,思忖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掏心这事,除了要金丹,也还有别的可能,也许是单纯虐杀泄愤,也有可能是为了掩盖别的什么。至于他为何在此,……就目前的线索,确实无从得知。”
月行之又把那伞给温露白推了回去,现在师尊比他脆皮,可千万别淋着冻着,要不——他在心里给自己找借口——回去可如何向袁思齐交代。
两个人挤挤挨挨在空无一人的小巷中走着,雨雾弥漫中视野一片模糊,雨滴落在青石板路上沙沙作响,反而衬的夜更深更静了。
自那日和袁思齐夜谈之后,月行之与温露白独处就有些不自在,再加上他担心温露白雨夜受凉,此刻只想加紧脚步找到客栈,然而温露白不慌不忙,似乎对这潮湿静谧的氛围很是受用,慢悠悠走得一派云淡风轻,月行之急也没用。
时间被无限拉长,月行之终于找到一句合时宜的话打破安静:“……可这陈望仙师一死,咱们追踪到此的线索也就断了,接下来事情不太好办了。”
“无妨。”温露白拍了拍他的肩,扭头望着他,“他既然来到此处,必有因由,寂无山大祭将至,我们正好留下来去看看热闹。……你是妖族,你应该对这次的祭典也很感兴趣吧?”
月行之对上温露白的目光,觉得那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玩味之色,他干笑了一声,开玩笑似的说:“怎么?去祭典上看看月行之是不是真的回来了?什么妖魔共主归来,那是谣言,我可不信。”
说话间,终于来到一栋三层小楼前,月行之抬头,见门楣上挂着块旧匾,上书“喜来客栈”,万幸还是他认识的那一家。
“今晚委屈师尊,就住这家小店吧。”月行之带着温露白拾阶而上。
“这里你也住过吗?”温露白问道。
“住……过。”
“那很好,”温露白浅浅一笑,“我也住住看。”
门内柜台里店主正昏昏欲睡,听见动静,睁开眼睛,只扫了二人一眼,便干脆利落道:“欢迎二位贵客,天字号上房一间。”
月行之:“……?”怎么这一个两个,就这么认定他和温露白是那种关系吗?很像吗?到底哪里像了?
“老板,我们要两间房。”月行之敲了敲柜台台面,郑重其事地说。
中年老板又打量了他们两眼,一脸看破一切的慈祥笑容:“哎呀,不好意思,怪我没问清楚,正好我们还有两间相邻的天字号房,这就给您安排上。楼上有请!”
这家客栈的牌匾没变,老板也没变,月行之品了品老板看着他的那种充满探究而又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心想这么多年过去,这位也还是老样子,又热爱八卦又自以为是。
……
无论如何,总算是到了房间,这一天折腾下来,月行之也有点累了,简单收拾一下,便躺在床上很快闭上了眼睛,隔壁房间无声无息,想来温露白也早早睡了。
就在半梦半醒之际,忽然一阵似有似无的异香飘到鼻端,月行之一下子清醒了,这香味竟还有点熟悉……
他忽然想起刚重生时,在小狐狸原身那里继承了乾坤囊,那里面就有狐族的独家春-药,就是这个味道。
月行之霍然起身,飞身冲进隔壁温露白的卧房,就看到黑暗中一抹红影,似是受了惊吓,从温露白榻边慌张起身。
月行之拔剑出鞘,森寒剑锋直指那道红影——正是刚在如意楼陪他们喝酒的狐妖红萝——
作者有话说:[坏笑]
第36章 结香城(三)
“你还真是不死心啊?”月行之以剑锋相逼, 红萝只好抽身退开,两人位置互换。
月行之低头看了温露白一眼,师尊一动不动, 毫无知觉。
“你对他做了什么?”月行之拧眉,厉声问道。
对面红萝很快恢复了冷静, 将手中一个小药瓶拧好盖子收了起来, 这才不慌不忙笑嘻嘻地说:“这么护食吗?你来得也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做呢。”
“……”月行之反手摸了下温露白的手腕, 脉搏是平稳的,但皮肤的温度异常得高。
“少废话, ”月行之冷冷逼视红萝,剑芒暴起几乎碰触到对方的咽喉, “你对他用了什么药?快点把解药交出来!”
红萝又被逼退数步,她纵然认不出浮光剑, 但那凛冽剑气也足够让她收起嬉皮笑脸, 转而委屈巴巴、媚声媚气:“我本来是要给他下药的, 但我刚进来, 你就来了,他最多闻到一点药味, 冷水冲个澡再多喝两口水就没事了。”
月行之将信将疑:“可他在发烧。”
小狐妖不知道这是月华仙尊, 才敢来偷袭, 这也说得通, 但温露白就算身体再不好, 也不至于让一个灵力低微的狐狸几乎得逞吧。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红萝两手一摊,更委屈了,“你家主人不该你照顾吗?谁能想到他这么弱不禁风?别是不胜酒力, 喝醉又受凉了吧?”
月行之:“……”他忽然想起来客栈的路上,温露白就在发抖,红萝说的也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
“我就姑且信你,看在同族的份上,你现在快滚,我不追究了,另外我再奉劝你一句,即便为了修炼,也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能碰的,小心哪天稀里糊涂把命搭上了。”月行之收剑回鞘,嘲讽道。
“我倒也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会碰,”红萝朝他这边抛了个媚眼,“你主人长得好啊,还有你,也很不错,可惜都是狐狸,我对同族,兴趣不大。”
月行之几乎是咬着牙道:“……快点滚。”
反正剑都收起来了,红萝更肆无忌惮,白皙手臂交叉在胸前,幽幽轻叹一声:“你也是狐狸,何苦看不起我,我反倒觉得你更可怜,守着个病秧子,还得陪他逛窑子,哪天他要是玩伤了一下子过去了,你跟他同命连心,也得跟着一块死吧?”
月行之气得想笑,不过他也发现了,这小狐狸看着狡猾,其实没什么脑子,他懒得再多说哪怕一个字,做了个“请”的手势,让红萝走着,赶紧的。
红萝一步三回头往门口挪去,嘴里还在喋喋不休,似是颇为惋惜,替自己,也替月行之:“其实我没睡成你主人倒无所谓,我自由自在,再找别的猎物就是了,但你就不行了,一辈子不得自由,唉,你是什么时候成为妖奴的?可惜尊上不在了,这几年,新的妖奴越来越多了……”
月行之没想到这种情况下自己也能出场,下意识接了一句:“尊上?”
“是啊,妖魔共主月行之。”红萝已走到了门口,转过身,看着月行之,眼神的焦点却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幽幽叹道,“说起来,十二年前,我也差点被卖作妖奴,是得尊上相救,才重获自由。”
月行之:“……”
“……如今谣言纷纷,说尊上回来了,若是真的就好了。两天后,寂无山大祭,散落各处的妖族都会回来,你来都来了,要不要去?”
“我……”
“哦,忘了,你是有主的,你主人大概不会允许你去的。”红萝不等他说话,已经自行下了判断,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冲他吐吐舌头,做了个嘲弄而滑稽的鬼脸:“对了,我们姐妹的赏钱,你是不是也得替你主人付了,原本想着睡了他抵账的……”
月行之赶紧掏了块银子扔给她,心说姑奶奶您快走吧。
红萝笑着接过,终于推开门,走了……
也没完全走,人到了外面,又扔回个东西给月行之:“相识一场,这个留给你吧,哪天色衰爱弛了可以用用。”
月行之接过一看,是那瓶她自称没来得及用的狐族独家秘制春-药。
……
终于送走了这位让人一言难尽的狐妖姑奶奶,月行之赶紧回到温露白床边,点亮烛火,仔细查看,师尊脸上有种不太正常的红晕,月行之摸了摸他的脑门,发现温度似乎比刚刚还要高了。
难道真让红萝说中,师尊是酒后淋雨受了凉?
当时就应该坚持不让他喝酒的,也应该坚持走快点,怎么还随了他雨中漫步?
月行之一边懊恼,一边从乾坤囊取出袁思齐临别时交给他的常用药品,准备把温露白叫醒,搞点药吃。
他正准备去桌上倒点热水,温露白却突然动了动,随即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月行之吓了一跳,俯身低头看去,温露白眉心紧蹙,用嘶哑的声音低喃:“别走……”
“我不走……”月行之知道他意识不清,便轻声安抚,“我就是去拿……”
“别再离开我……”岂料温露白根本不听,反而提高了声音,手也用上了劲儿,竟把月行之猛地一拽。
听见那句“别再离开我”,月行之就是一愣,这一下猝不及防,竟被拉倒了,整个人落在温露白身上。
月行之手忙脚乱地撑起身,见温露白正看着他,那样的眼神几乎不会出现在月华仙尊的眼睛里——就像是猛兽看着自己的猎物,专注、纯粹、极亮,带着隐隐的危险和疯狂。
“师尊,你……”月行之震惊之下,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而是下意识地想要起身,他用力一挣,这下不但手腕没挣出来,似乎还惹怒了温露白。
“别动。”温露白不容抗拒地说着,直接翻身一压,把月行之严严实实控在了自己身下。
“……”这下月行之反应过来了,小狐妖红萝说的轻巧,什么洗个冷水澡再喝两口水就没事了,那春-药在温露白身上出奇的见效好吗!
也难怪了。温露白平时清心禁欲,身体还不太好,和红萝惯常对付的那些男人能一样吗?!
月行之一边企图挣脱,一边干笑了两声,无可奈何轻声哄道:“师尊,你现在不太清醒,先让我起来好吗?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听了这话,温露白倒是很乖,他撑起了手臂,给月行之留出空间,但是这样一来,他们腰以下的部分,似乎贴得更紧了。
月行之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他像被放在热水里煮一样,暖流就顺着贴着的部分散入四肢百骸,再流向大脑,让他变得昏昏沉沉,好像在做梦。
这梦怎么还有点熟悉,和他死前那个梦……
然而来不及多想,温露白又动了,这次直接将他两个手腕都扣住,压在了床头,紧接着俯下身,强势地吻了下来,月行之所剩不多的理智让他有种又荒诞又无措的感觉,这不太行吧——
虽说是他一直借着修炼之名,主动和温露白亲近,现在真睡了他也绝不吃亏,但,但……但他想不清楚的事还有很多,这算什么?
就在温露白湿润微凉的唇刚贴到他唇上时,他硬生生偏开了头,于是,那个吻便落在了他脸颊上。
温露白微微一怔,停止了动作,似乎恢复了一丝清醒。
“师尊,你知道我是谁吗?”月行之趁这个机会,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话音都在颤抖。
温露白居高临下看着他,脸颊和耳朵绯红,眼中风云变幻,时而清澈,时而迷惘,好像脑子里正在进行着什么激烈的斗争。
“我不是你那位……一往情深的故人。”月行之深吸一口气,轻轻叹道。
温露白用力闭了下眼睛,喉结上下一动,紧接着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好像是借由这种激痛让自己恢复清醒,待他再睁开眼睛时,脸上不正常的红潮逐渐褪去,眼神也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淡漠,他起身,放开了月行之。
月行之赶紧爬起来,整了整衣服,冲到桌边去倒那杯等了好久的水,这时他才察觉自己的心跳有多快,手抖的水都倒出来了。
端了水回来,温露白已经端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唇上还带着咬出来的血痕,显得有几分憔悴和狼狈。
月行之想着他该如何解释目前这种局面,他要是说了红萝来过,那温露白一定很没面子吧?
光风霁月如温露白,高山仰止的仙道宗师,差点被狐妖算计,又差点失控……睡了自己弟子?
好在温露白很快开口,免去了他的麻烦——
“我没事了,你去睡吧。”
冷冷淡淡一句话,倒把月行之弄得无所适从了。
他默默递了水和药过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对刚才的一切浑不在意:“师尊你还在发烧啊,吃点药吧。”
温露白接过来,吃了,然后便目视前方,不说话了。
月行之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温露白,跃动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带着暖意的白,更在他眼中强行揉进了一些细碎的光芒,让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墨黑的夜空铺满了星星。
这个人近在咫尺,却又远的像在星星的另一头。
“怎么?”沉默的时间终于是太长,温露白转头看着他,“我好像没让你在这里罚站。”
月行之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一滚,破釜沉舟似的说:“我一直想问师尊,您堂堂一个仙门领袖,灵力高强的宗师,怎么身体差成这样?”
——这只是第一个问题,最好问的那一个。
温露白并不觉得受到冒犯,也没有避而不答,只是淡淡说:“七年前我受过重伤,后来还受了雷刑。”
“七年前……受伤?”月行之追问道,“和您那位‘故人’有关吗?”
温露白没回答,月行之当他是默认了。
“那人究竟是谁?”月行之紧接着问道,他怕自己没了这个机会就再也问不出口了,“温暖的娘亲到底是谁?”
温露白沉默地看着他,眼底的星光一点接一点的不见了,最终他垂下眼眸,用极轻的声音说:“自然是我此生挚爱。”
月行之简直就要气馁了,温露白是块坚冰,是块石头,他融不化,撬不开的。
这时窗外的雨忽然大了,一阵风猛地将窗户吹开,凄风冷雨一下子灌了进来,室内那点若有若无的异香,还有刚刚两个人床榻纠缠、言语交锋所产生的温度顿时荡然无存,月行之一个激灵,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和温露白之间的关系有问题,不管是谁在暧昧拉扯,是有意为之也好,是情不自禁也好,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袁思齐说得对,纠缠不清,最后只会伤人伤己。
他飞了个法咒把窗关好,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他举起自己的左手,那只刻着“温”字的金玉镯子还在手腕上闪着微光。
“你到底为何把我留在身边?”月行之索性一股脑问个痛快,“你为何执意收我为徒?”
温露白只是看着他,依然不回答,月行之苦笑摇头,只好把心底那些隐约的猜测摊开来:
“……难道是看上了我这副狐妖的皮相,放在眼前赏心悦目?”
“不是。”温露白终于开口了,声音因为压抑着某种情绪而显得沙哑。
“……那难道是……我和那位‘故人’有相似之处?你爱屋及乌?”
温露白涩然一笑:“没有。”
“那究竟是为什么?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你如果一定要一个答案的话,”温露白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伸手扶住了额角,似乎月行之这个问题让他头疼不已,“因为……因为阿暖喜欢你。”
月行之怔愣一下,紧接着就很想笑,他也确实笑了,笑得眼泪流出来:“哦,哈哈,原来是这样啊。”
温露白对他的一切优待、成全、纵容,都并非出于对他的喜欢——哪怕是作为一个花瓶的喜欢,哪怕是作为一个替身的喜欢——
而仅仅是因为他最爱的妻子生的儿子喜欢他——
作者有话说:师尊:……我装的。
第37章 结香城(四)
“若有一天我死了, ”温露白没抬头,对他不正常的笑声充耳不闻,自顾自说道, “你能回小花筑帮我照顾阿暖吗?……你是我的关门弟子,小花筑和里面的所有财物, 都算是我的私产, 你去继承也是理所应当的。书房里我早就留了遗书,这些在上面都有写明。等阿暖长大成人, 你们再自行协商安排……”
“你在说什么?”月行之只觉得不可思议,他还远未从温露白那句“因为阿暖喜欢你”里缓过劲来, 怎么温露白又开始给他留遗言了?还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房子、钱、孩子都给他准备好了?!他这不是在做梦吧?!
他怒不可遏地说:“你带我回山, 收我做弟子,让我和温暖相处, 还教我照顾孩子,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
温露白静了片刻, 终于抬起头直视他, 眼神和语气都恢复了冷静:“就算是一个交易吧,做我的弟子, 总比你一个妖族, 流落在外, 朝不保夕要好吧。”
“不必了。”月行之展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假笑, “什么死啊活的, 您的宝贝儿子还是您自己照顾吧。”
“也是……”温露白苦笑了一声, 似乎对月行之的反应并不意外,“你们狐族生性自由,你若不愿意, 那就罢了……”
月行之胸口气血翻腾,温露白这句话他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他也不想再和温露白多说一个字了,他大步朝外走去,猛地推开门,任由风雨如同洪流般倾泻进来,转瞬熄灭了屋中飘摇的烛火。
他身后的黑暗中,温露白紧紧攥住了自己胸口,冷汗顺着颊边滴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
月行之回到自己房中,也没点灯,只坐在床边发呆,他越想越气,他生温露白的气,但更生他自己的气,气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命运兜兜转转不是他能决定的,和温露白重逢也就罢了,温露白利用他哄哄孩子,他利用温露白在太阴山韬光养晦,尽快增进修为,这样算来,其实谁也不欠谁的,一开始他也是这么想的,怎么到后来就非得问出个所以然,知道了真相之后,心里又难受得好像吞了毒药似的。
他在乎什么啊?上辈子温露白是他的师尊,这辈子是别人的爱人、父亲,正如袁思齐所说,他本来就不应该对温露白有一星半点的非分之想。
不能再生气了,再气只能说明自己真有那个念想。
月行之自认还是豁达的,虽然他活得不算久,但他经历丰富啊,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大不了此行事毕,他就趁早开溜,这一世再不相见。
月行之一歪头,躺床上把自己摊平,反正明天睁眼又是新的一天。
但他刚说服自己闭上眼睛,门就发出了一声“吱呀”轻响,月行之心头一跳,身体比脑子快,立刻望向门口——
并不是温露白,而是玄狸。
玄狸要跟着月行之下山,温露白是默许了的,但鉴于温露白对玄狸莫名而明显的敌意,月行之没让玄狸跟他们一起走,免得去触这个霉头。
所以玄狸自己翻山越岭,连飞带爬,终于在慢了将近一天一夜之后,赶到了结香城。
大黑猫见到月行之就激动地一蹦老高,三两下甩掉浑身的水珠,便直接蹿上床,半个身子扑在了月行之胸口上:“尊上,我来了!”
月行之没心情逗猫,丢了个法诀将他带着一身水气的毛烘干,疲惫地说:“你也累了吧,先歇着吧。”
玄狸不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但他也能感觉到月行之身上的气场不对:“尊上,你怎么了?陈望没找到吗?”
“找到了,死了。”月行之用最简短的话跟他说了下陈望之死,便转过身去,一个字不想再说。
可玄狸没打算就此打住,他左看看右看看,惊奇地问道:“尊上,难得和月华仙尊独处,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独守空房?”
月行之:“……”
玄狸一双猫眼滴溜溜乱转,自以为是道:“在太阴宗不方便,现在出来了,还不趁机把他睡了?早日恢复修为,我们也好早日回寂无山呀。”
月行之望着床顶,一手扶额:“闭嘴吧。”
玄狸以为他是在实际操作中遇到困难,热心支招:“你不会是害羞了吧?要不……下点药?你那乾坤囊里不是有狐族秘药吗?”
月行之忍不了了,伸出手一把将玄狸掀翻下地:“别再跟我提温露白!”
不愧是猫,玄狸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地,终于意识到尊上在生气,且与温露白有关,他在床下犹犹豫豫转了两圈,终于说:“那……我,我还有个事要跟你说,我过来的时候路过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面分明有很重的妖气,可我爬房顶上去看,却一个妖的影子也没看见,只有些鬼鬼祟祟的凡人,我感觉很可疑,但还要抓紧赶路,我就留了记号走了。”
寂无山大祭在即,结香城到处都有妖,有妖气并不稀奇,但这“看不见”的妖和可疑的凡人混在一起,就不寻常了。
“走,带我去看。”
月行之立刻翻身而起,今夜估计睡也睡不好的,不如去搞点事情做。
干这种深夜潜行、偷鸡摸狗的事情,还是化成狐形比较方便,出了门,月行之便以狐形跟着玄狸,一猫一狐,在屋脊房檐上三翻两跃,很快便到了玄狸说的那个院子。
风雨已经停了,但天空阴沉,无星无月,天地间一片清冷寂寥。
这一片多是结香城的老旧民房,城中居民富裕之后多数都迁出了,留下些破败的空院空房,深更半夜灯火寥寥,雨后水雾弥漫在凄清的街巷中,湿漉漉的大街上连条狗都看不见。
唯有玄狸留了记号的这处院落,走近些便听到了人声,再攀上院墙制高点一看,院内灯火通明。
“哎,”玄狸睁大眼睛道,“刚才我屋里屋外看遍也没发现一只妖,现在倒看见了。”
月行之低头一看,一爪子拍在玄狸脑袋上:“这是重点吗?啊?!”
他们倒是看见妖了,而且不只一只,问题这些妖没有一个正常的,全都软绵绵毫无知觉,四肢被绑,嘴巴堵住,正被几个凡人大汉像抬猪仔一样从一个暗门中抬出,穿过院子,塞进停在后门处的一个巨大囚车里。
“一只,两只,三只……”玄狸一边数囚车里的妖,一边气愤地说,“这是妖贩子啊!我听说过这两年凡人里面也有人猎妖贩妖,但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月行之蹙起眉头,心说呵呵,我也是第一次见。
猎妖贩妖的事一直都是存在的,只不多做这腌臜生意的都是魔族、仙族败类或者妖族内鬼,后来他统御妖魔两族时,妖族不用担心被魔族掏心挖丹,也不用再给仙族老爷们做妖奴,总算过了几天舒心日子,现在可倒好了,他死了不过七年,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连凡人都能在妖族头上踩一脚。
“他们必定是有什么邪门歪道,”玄狸气哼哼道,“妖族再弱,也不至于连凡人都打不过。”
月行之认同他的说法:“不急,看看。”
院子里,一个身高体壮、满脸黝黑的大汉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面前抬妖的小弟们,催促道:“动作都快点,趁着天黑,雨也停了,正好赶路,赶紧把这一批运走,明天晚上还能再干一票。”
一个精瘦男子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笑嘻嘻看着他:“老大,咱们这回趁着妖族齐聚,大干几票赚足了钱,下半年什么都不用干,直接躺家里歇着了,真好啊,真好!”
其他人连声附和:
“咱们这些天一共抓了十几只了吧!赶在寂无山大祭前,我看还能再搞到几只吧,运到摩罗谷黑市卖掉,数钱数到手软啊!”
“还是老大厉害,咱们这回多亏了老大弄回来的新武器‘降妖杵’,才能这么顺利,跟着老大混,吃香喝辣要啥有啥!”
“老大威武!老大威武!”……
那位黑脸老大被这些小弟一顿吹捧,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更加趾高气扬:“兄弟们加油干!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话音刚落,只觉得肩膀上猛地一沉,紧接着,一道利爪,划破空气,结结实实在他侧脸上撕开了几道血口子——
“啊——!”黑脸大汉直骇得整个人都跳起来了,一手捂住汩汩流血的抓痕,一手胡乱往肩膀上大力拍扫,“哪儿来的野猫?!”
玄狸一击得手,灵巧地躲过大汉的反击,一跃向后,扑向月行之。
月行之从院墙上一跃而下,半空中,身姿曼妙舒展,由一只华丽红狐变成了一身红衣、姿态翩然、美貌无双的少年,他足尖轻点,飘然落地,从容迎向扑过来的黑猫,稳稳将他接住,又反手放在肩头。
“诸位好汉,”月行之懒洋洋地讥讽道,“你们的好日子这不就来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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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结香城(五)
惊骇之中, 所有人都忘了出声,只有眼神不由自主落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
灯火阑珊,水汽氤氲中, 那红衣身影婉约朦胧,仿佛梦中走出的仙子, 让这些凡人如临幻境, 连呼吸都忘了。
“……你,你是什么东西?”还是那位老大最先从梦中惊醒, 抖着手指指向月行之,强自镇定道, “……是人是妖?”
月行之环抱双臂,嗤笑出声:“诸位猎妖大师, 竟分辨不出我是妖是人?”
月行之并未隐藏妖气,这些凡人其实不是分辨不出, 而是不敢承认, 毕竟他们猎妖多时, 却从未见过也难以想象一只妖能有这般风华气度, 怕是来个顶尖仙族都要自愧不如。
“你果然是妖!”黑脸大汉低喝一声,事到临头, 决定放手一搏, “兄弟们, 这有个极品大货自己撞上来了!”
“嘿!哈!好嘞!……”兄弟们吼的吼叫的叫, 声势很足, 行动也挺利索, 瞬息之间,就有三个男人围住月行之,抽出腰间短棍指向他, 另几人也包抄过来,正好站在前面三人的缝隙中。
月行之扫了一眼他们拿的“短棍”,这东西并不是普通的冷兵器,而是一种法器。
这也不奇怪,神州之上,仙凡妖魔共居苍穹之下,凡人也要跟其他各族来往通商,有一些法器自保实属正常,有各种各样的法器就是专门制造给凡人用的,只要有钱,都能买到。
但这些人所配的这种法器,月行之没有见过,应该是他死后这几年出来的新款式,可能就是他们刚才说的“降妖杵”吧。
这东西是一截小臂般长的短棍,但一头略粗,一头略窄,像根超大号筷子,也不知什么材质做的,表面上似乎有一层淡淡光晕在流动,细看之下,就会发现,那是浮动的色彩,竟能随着周围的环境不断变幻。
此时此刻,三根这样的“变色龙降妖杵”对着月行之,而且其中两根是粗的那一头向外,另外一根是细头向外。内外两圈“猎妖人”神情各异,有的狰狞,有的冷酷,有的目光中带着恶意的觊觎,但没有不当一回事的,个个如临大敌。
月行之觉得有点好笑,毕竟他很少和凡人打架。
他随便动一动就能把这些人制伏,但又想看看他们究竟有什么新鲜招数,便装模作样地捂了下心口,蹙眉轻笑道:“好可怕啊。”
那语气中所带的轻蔑似乎激怒了这些猎妖人,那两个降妖杵的粗头对着他喷出两股青烟,那烟颜色很淡,不细看甚至分辨不出,而且并不随风飘散,而是如同有生命一般,飞快朝着他口鼻缠绕而来。
与此同时,另外一根降妖杵的细头又飞出一根“缚妖索”,蛇一样迅速而灵巧地向他缠过来。
看来这降妖杵是一头喷药,一头放绳,要是再搭配一个合适的时机,趁人不备,那确实是捕猎弱小妖族的大杀器。
看这些人配合默契,动作利落,应该是实践过许多次了。
“小心!”玄狸应该是意识到了这群猎妖人并不好对付,低喝道,“尊上,这迷药很厉害!”
月行之虽然看着轻松,但他并不轻敌,谁知道他死了这些年,世面上出了什么神秘莫测的新玩意儿,当即屏住呼吸,就要拉个结界护身,但他手腕上的金玉镯子先他一步,白光一闪,身周空气一阵微颤,一道百毒不侵的结界已经将他和玄狸包裹其中。
月行之随即一伸手抓住那根已到近前的缚妖索,抖了两下,抡了一圈,它就背叛了初心,飞快调转方向将内外两圈数个小弟串成一串捆了起来,太快了,以至于缚妖索只剩长长的虚影,猎妖人们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就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
“哎?!怎么回事?”
“我怎么动不了了!”
“有鬼吗?!”
被挤挤挨挨串了一串的小弟们后知后觉地惊声尖叫,站在外围紧张观战的黑脸大哥见此情形,转身要跑,也被暴涨数倍的缚妖索绊倒在地,硬拖了回来,再捆成个粽子。
月行之随手一指,缚妖索飞速收紧,将七八个猎妖人团成乱七八糟的一团,个个被勒得龇牙咧嘴。
见识了他的厉害,这些猎妖人嚣张不起来了,黑脸大哥被迫收拾起满腔怒火,颇为委屈又颇为疑惑:“这位妖兄,你为何星夜前来专门同我们过不去?难不成我们不小心绑了你的亲戚朋友?”
月行之没理他,而是捡起一根他们掉在地上的降妖杵,拿在手中把玩片刻,问道:“这玩意儿哪里来的?这粗的一头喷出来的是迷药吗?”
大哥迟疑片刻,但被月行之一个眼刀吓得不敢怠慢,哭丧着脸答道:“这降妖杵是摩罗谷收来的,里面的迷药是‘御魂散’,专门针对妖族炼制的,再厉害的妖也会中招。”
月行之的脸色冷了下来,抱臂站在黑脸大汉面前,顺便踹了他一脚,继续问:“你们捉了这些妖族,是要贩运到摩罗谷?卖给魔族,好让他们吃最新鲜的妖丹吗?”
对于摩罗谷,月行之可不陌生,那里历史上曾是魔族最大部落的居住地,诞生了魔族最大的集市,但魔族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居住,魔族部落迁走之后,那集市却保留了下来,成为人界最大的黑市,里面各种歪魔邪道自不必说,贩妖也是一桩大买卖,月行之一统妖魔之后,将妖族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这个黑市自然也被彻底铲除。
只可惜他死了这许多年,不仅摩罗黑市和贩妖生意死灰复燃,甚至连凡人也能插进来倒腾一手。
“可不敢这么说,”黑脸大汉瞪大了眼睛,“魔族妖族的事情我们怎么知道,我们只管把妖运到那边,卖给收妖的换点钱罢了,至于他们用这些妖干什么,不知道,没问过,不感兴趣。”
月行之冷笑了一声。
被绑在黑脸大汉身旁的精瘦男子忍不住给大哥帮腔:“这些妖最后会卖给谁,我们真不知道,但来往那摩罗谷的,可不只魔族和我们,仙族现在明面上不让豢养妖奴,但私底下,去摩罗谷看货的,可也不在少数,所以捉妖要捉活的,才更好卖……”
他不说月行之也能想到这些,遂踹了他一脚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厉声道:“是谁在收你们手里的妖?摩罗谷做贩妖生意的,是一家还是几家?”
黑脸大汉一脸为难:“……应该不止一家吧。”
话到此处,他似乎是有顾忌,不敢再说,周围小弟们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月行之眯起了眼睛,看来这背后的大东家有些来头,而且贩妖这桩买卖到底是阴私勾当,这些小喽啰不敢说实属正常。
但月行之并不想跟他们废话,他今晚在温露白那边吃了瘪,本来就一肚子火气,这会儿更没耐心,直接随手挑了个小弟,将手覆在那倒霉蛋头顶,冷道:“快说,否则我这就把他脑袋拧下来了。”
黑脸大汉脸更黑了,可还是支支吾吾的:“这……这位大侠快饶了小的们吧,我们是真不知道啊……”
月行之手下一用力,那倒霉小弟登时呼吸困难,眼球暴起,脖颈处传来“咔咔”异响,这已经不是威胁,而是月行之嫌麻烦,想直接弄死完事,反正还有这么多小弟,一个个杀,总能问出来的。
就在生死一瞬间,这倒霉蛋旁边另一位更胆小的小弟呜呜哭了起来,估计已经吓得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喃喃道:“求求了,大罗金仙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啊……哪来个……神仙救救我们,呜呜,妖杀……杀人了啊……那些……捉妖的除魔的仙门弟子快来啊!”
月行之忽然想起来,他现在好像就是仙门弟子,仙门弟子,好像不能杀凡人的哦。
他脑子里忽然闪过温露白那张冷冷清清的面孔,居高临下看着他,让他背小花筑的规矩,他手下不由得一顿。
倒霉蛋小弟得了喘息之机,疯狂呛咳几声,随后便是恐惧之极的尖叫:“啊啊啊——”
这一闹腾,鸡还没死,猴倒先怕了,刚才那精瘦小弟抢答道:“我说我说!我们把妖运到摩罗谷,是要卖进摘星堂的!”
“摘星堂?东家是谁?”
“只听说这位老板人称夔先生,是个凡人大富商,真名确实不知。”
“哪个字?”月行之不耐烦地朝着小弟脑袋又是一巴掌,“啪”的一声很是响亮。
“哎呦——”小弟痛呼道,“别打了!‘夔’!夔龙,听说是个什么上古凶兽,只有一只脚,传说那摘星堂的东家是个瘸子,所以有这个外号……”
“啪”一声响,月行之又给了小弟一巴掌,嘲讽道:“你倒是知道得挺多。”
小弟欲哭无泪。
月行之以征询的目光望向玄狸,玄狸道:“近几年好像是听说过凡人中有个□□巨富外号‘夔先生’,神神秘秘的,具体的就不太清楚了。”
月行之又顺着这条线索问了几个问题,不过都没有太大收获,这一伙凡人确实只是贩妖生意链的底层,榨不出更多信息了。
“您该问的也都问了,要不就把我们放了吧?”精瘦小弟眼巴巴地哭求道,“我们也不过就是讨口饭吃,我们也没伤害这些妖啊!”
黑脸大汉也跟着说:“您到底想要什么?咱们打个商量,这次的妖我们都不要了,这两趟赚的钱也都孝敬您,您看行吗?放了我们吧!”
其他小弟已经被缚妖索勒得七荤八素,有两个已经快要断气了,这会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齐齐哀求,爷爷爸爸的乱叫一气。
“放了你们?”月行之直听得心烦,没好气地道,“我这折腾半夜就为了逗你们玩儿吗?不杀你们就是我最后的仁慈了,一人给我留下一样东西再走。”
“什么东西?”众人齐齐问道。
月行之笑了,在朦胧的灯火里,那笑容显得华丽而诡异,他懒懒抬手,一个个指过去:“你,左手。你,右手。你,左腿。你,右腿。你,眼睛。你,舌头……”说着,他不紧不慢地祭出浮光剑,剑光森白,映出面前一一张张毛骨悚然的脸。
“不是吧?!”“不要啊!”“救命啊!”……恐惧尖叫声和哭喊求饶声响成一片。
“就从大哥你开始吧。”月行之说着,剑光一闪,一条血淋淋的手臂应声而断,滚落在地,血红的手指头还在蠕动。
“啊啊啊——”一长串惨叫划破夜空。
伴随着这凄厉惨叫,一道白影从天而降,飘然落在月行之和这伙猎妖人之间,来人低头看了一眼潮湿的地面上那条还冒着热气的胳膊,随后抬头望向月行之,眼神变幻莫测。
看到温露白的一瞬间,月行之不由自主一阵心慌,仿佛梦回他虐杀烈鳌之后被带回小花筑的那个夜晚,紧接着就觉得手心一阵幻痛。
他听见自己下意识地吐出一句:“只是给他们一个教训。我没想杀他们。”
话出口,月行之就后悔了,他为什么要跟温露白解释?
虽然挺无语的,但不得不承认,温露白作为师尊,留在他心里的印记如此深刻,他但凡有点暴虐的想法,做点“坏事”,还是会担心温露白知道了作何反应。
但这次温露白没有斥责他,只是淡淡地说:“我会通传仙盟,让他们来处理这些猎妖人的,你就不必私刑处置了。”
凡人猎妖,灰色地带,仙盟可管可不管,不过既然是温露白知会的,想必仙盟会认真对待。
温露白身后那伙猎妖人,虽然不认得这又是哪里来的大神,但也能分辨出眼下这情况,自己算是暂时得救了,一个个呼天抢地感恩戴德。
温露白没理他们,而是指了指院外,对月行之道:“去看看那些妖。”
后院门外还停着那辆运送妖族的巨大囚车,这些妖族都中了迷药,安安静静晕着,所以月行之也没急着管他们,这会儿才跟着温露白,走到了囚车前。
囚车里横七竖八,挤挤挨挨塞满了妖族,而且打眼看过去,不是老幼病残,就是柔弱女妖,这些凡人看着咋咋呼呼,也就能挑一些落单的弱小妖族欺负。
温露白手一挥,柔和光晕笼罩囚车,里面的妖族懵懵懂懂苏醒过来,身上的缚妖索和囚车的大锁都随之解开。
片刻静默之后。
众妖从晕眩之中缓过劲来,看出眼前是一仙一妖,这仙,很仙,这妖,也很妖,“妖”到很容易让人想歪,于是众妖默默判断了这俩人的关系,都冲着温露白拜了下去:“多谢仙君救命之恩。”
温露白摆了下手,指向身后半步的月行之:“你们不用谢我,是他救了你们。”
众妖愣了愣神,又向着月行之拜了下去:“多谢这位狐族兄弟救命之恩。”
月行之不以为然,随口问道:“你们都是哪里的?是从山上下来的?还是外面回来参加大祭的?”
众妖七嘴八舌回话,果然大多都是从外面赶回来要去寂无山大祭的。
其中一个老头儿絮絮地说:“自从尊上死后,我再也没回过寂无山了……”
又一个小男孩儿脆声道:“我还从来没有上过寂无山呢,听说那最最厉害的妖魔共主回来了,要是真的就好了!”
又一个大些的少女叹息道:“是啊,要是尊上回来了,我们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哪里像现在,连凡人都能欺侮我们。”
月行之默然不语,温露白看了他一眼,转向那些还蹲在囚车里的妖族:“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固然省事,但大多事与愿违,不如自己勤加修炼,多些自保之力。你们自行散了吧,以后多加小心。”
众妖又是一阵感恩道谢,这才一个接一个从囚车下来,准备离去。
月行之忽然开口道:“你们去院子里看看,捡些银钱、武器,还有那什么‘降妖杵’,拿走留着防身吧。”
……
安排了这些妖族,温露白让玄狸留下来守着,等仙盟的人来把猎妖团伙带走,随后便面向月行之,说了一句:“回去吧。”
月行之看着他,白衣无暇,发丝齐整,又是那位清贵出尘的月华仙尊了,仿佛半夜里那些失控的、暧昧的的瞬间都不存在,他们之间那番令人寒心的对话也没发生过一样。
月行之没动,冷淡开口道:“你大半夜来找我干什么?”至于是如何找到的,那不必问,他手腕上戴的镯子毕竟姓“温”。
没料到温露白拿出一份信递给了他:“温暖飞书过来,点名叫你看的。”
“大半夜的赶来就为让我看信?”月行之一边拆信一边说。
“你不也没睡吗?”温露白大言不惭。
温姓父子之间有点对点的飞信通道,传书瞬息即至,也就是说这封信大概率是温暖这小孩儿大半夜不睡刚刚写的,月行之瞟一眼温露白,心说该不会是你临时把小孩儿薅起来写的这封信吧?
温露白在他探究的目光下偏开了头,望天去了。
月行之复又低下头,展信一看,纸上字迹歪歪扭扭,字大行稀,除了温暖,没人能写出来。
虽然字丑了点,但满篇真诚热烈,而且直白通俗,基本就说了一件事——这孩子是如何在月行之离开太阴山的漫长一天当中,对他进行无以复加的思念的。
光是“想你”这个字眼,一张纸上少说出现了七八遍吧。
思念之情,真如同江海洪流,冲得月行之脑子都一片混沌了。
从来没被人这么惦记过,月行之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信上说什么了?”
月行之觉得温露白是明知故问,他干巴巴回答:“说想我。”
“哦。”温露白不动声色道,“你会给他回信的吧?”
“那是自然。”月行之说着,心想孩子又没做错什么,他即便跟温露白生出不快,也没道理迁怒到温暖身上。
温暖还是很可爱的,而且……似乎真的喜欢……甚至是爱他?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院门口的阴影中,沉默了好一会儿,中间有两个妖族捡了武器满意离开,都没有发现他们。
“你若不想继续做我的弟子,不想留在小花筑……”忽然温露白开口了,话音中似有些不易察觉的黯然,“那也是你的自由,我无话可说。”
月行之:“……”
“但你是行过拜师礼正式入门的,若要离开,也要等此次回山,敬告天地宗门,正式除名。”温露白停顿片刻,深吸了一口气,“而且我希望,你能跟阿暖当面道别。”
月行之原本是想好了要走的,但现在温露白替他说出来了,他心里倒空了一块似的,觉得很不踏实。
“可以吗?”温露白声音不大,但是很沉。
“嗯。”月行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木木地点了点头。
“那先走吧。”温露白率先朝前走去,月行之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belike:
爹妈吵架,妈离家出走,爹让娃过来,说快给你妈打个电话,说你想她了。[坏笑]
第39章 寂无山(一)
折腾了一夜, 回客栈之后,月行之飞快给温暖回了一封信,草草表达了一下思念之情和殷殷嘱托, 就爬上床睡了,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 玄狸卧在他脚边, 呼噜呼噜地睡得还香着呢。
“起床了,”月行之用脚尖勾勾他, “你这懒猫。”
玄狸幽幽醒来,展腰翘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委屈道:“冤枉啊!我哪里懒了?昨夜你睡了之后,我左思右想睡不着, 回了一趟寂无山。”
“好吧……”算起来,玄狸为了给月行之招魂下山到后来被温露白击杀, 又在寄魂瓶中一躺四十九天, 离开寂无山少说也有两三个月了, 山上右护法青鸾还有祭司白练婆婆, 找不到他必然心急如焚,他回不了家肯定也是十分挂念的。
本来月行之也有意让他在大祭之前回山探查一番, 他自己忍不住倒先去了。
“辛苦你了。家里怎么样?”月行之坐起身, 摸了摸那颗早已探到他身前跃跃欲试的猫头。
“大祭在即, 山上自然繁忙。我到时天刚亮, 白练婆婆已经带着族人在排练祭典上的舞蹈了。”
“青鸾呢?”
“他倒还在房中睡着, 大概是连日来筹备祭典, 太累了吧。”
月行之微微蹙眉,青鸾和玄狸同为他的左膀右臂,但两个人性格差异巨大, 玄狸粗枝大叶、散漫莽撞,而青鸾细腻谨慎,沉稳勤勉,以往像筹备祭典此类大事,他都是日夜操劳、事必躬亲的……
或许他死后这些年,青鸾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寂无山,渐渐心力交瘁,精力不能跟以前相比了吧。
“我各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我也没敢现身,毕竟我现在这样子……”玄狸看了看自己圆滚滚的身体,无奈道,“很难解释清楚。”
月行之表示认同。
但玄狸又不死心地说:“但尊上回来就不一样了,真的不趁着这次机会,回山中表明身份,带领我们,重振妖族吗?”
月行之心中一阵烦躁,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断然道:“时机未到。”
玄狸便也不敢再问,呆呆蹲了好一会儿,月行之才又用手推了推他:“你去隔壁,看看温露白在干什么,但别让他发现了。”
玄狸挠了挠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和月华仙尊到底怎么了?昨晚就感觉你们不太对劲。”
“没什么,”月行之懒懒抬手指了一下隔壁,没好气地说,“你去看看吧,我怕他死了。”
“……”玄狸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听命,悄无声息去偷窥了。
不过片刻功夫,玄狸就回来了,嘴里还叼着什么,月行之坐起身,一手撑在床沿,一手揪出他嘴里的东西。
玄狸忙不迭开口:“尊上,月华仙尊没死,在房中打坐调息呢。但他发现我了,还给了我这个……”
那是温露白的钱袋,上面还系了张字条,月行之展开来看,见上面写着——
我在客栈订了饭,你去吃过便自去玩吧。明日上山,你在明,我在暗,随机应变,权宜行事。
玩归玩闹归闹,这饭确实还是要吃的,温露白可以不吃饭,他不行,肚子已经扁了。
月行之捏了个诀把纸条烧了,拿着满满的钱袋子跳下床,拍了下玄狸的脑袋:“走,吃饭去。”
下楼时路过温露白的房间,他本来打定主意不去看的,但最后还是没忍住偷瞄了一眼,只看到半个温露白端坐在榻上的影子。
他没事了吧?月行之想,昨晚能出去找他,今天还能写字条,应当是恢复了。
吃了客栈备好的午饭,月行之便带着玄狸出门逛街去了,故地重游,能逛的地方很多,没有温露白一起,心境又不一样,不用考虑这地方配不配得上月华仙尊,更随意自在了。
还能顺便打探打探消息。
旁敲侧击地问了问猎妖贩妖的生意,还有那位号称‘夔先生’的神秘人物,不过这毕竟是不能见光的生意,街市上能打听到的消息不多,这也在意料之中。最后贩妖的事没多少收获,别的闲言碎语倒是听了不少。
那位“夔先生”不为人知,但大家顺着这话题聊起了另一位富商,原来今非昔比的结香城中,至少有一半产业背后都有一位唐姓富商的身影,此人名叫“唐思望”,结香城的生意人私下叫他“唐半城”。
就是这个唐思望五年前发现了“不了玉矿”,但因为凡人无力开采炼化不了玉,他便买下那块地皮,赠与了浮梅岛莫家。
莫家开始采矿炼玉,唐家便开始在结香城大肆置业营商,赚得盆满钵满。
月行之对这“唐半城”的生意经不太感兴趣,甚至有些微微的嫉妒,毕竟发现不了玉矿的不是他,赚钱的也不是他。
正听得意兴阑珊之际,茶馆角落里另一桌客人的说话声隐隐约约飘到了他耳朵里,似乎有什么“尊上”、“寂无山”、“青鸾”之类的,月行之扭头望去,一眼看穿那是几个遮掩了气息的妖族,他便凝神细听他们的窃窃私语——
“这次来参加大祭的人,应该比上一次多多了!”
“那是,不都在传尊上回来了吗,说不定这次寂无山大祭,就能见到尊上!我可太希望他回来了,回来带着我们把魔族都杀光!”
“你们也太天真了,尊上是怎么死的谁不知道?那噬魂楔原本是仙盟为了杀大魔头沉渊造的,沉渊被关在伏魔狱三百年,怎么都杀不死,仙盟这才集天下至宝锻造了噬魂楔,结果没用到沉渊身上,却用到了妖魔共主身上,他身魂俱灭,又被丢进恶灵谷让恶灵撕碎成了渣渣,这还怎么复活?”
“可是那传言有鼻子有眼的,不是说左护法玄狸一直在想办法复活尊上吗?说不定就成了呢!”
“你们不知道吗?我可听说,玄狸下山去迎接尊上,可就再也没回去呢!”
“我听过我听过!我还听说,其实自打尊上死后,青鸾与玄狸就一直内斗,说不定这玄狸失踪,就是被青鸾给害的,现在又搞这么大阵仗的祭典,说不定就是青鸾想要一统妖族,让我们都上山,他好重新立规矩呢!”
“啊哈哈哈,照你这么说,那月行之之死,也是青鸾搞的呗,他就是内鬼,串通仙盟把尊上搞死了,他好继位……”
“那不能吧,青鸾要想搞事早就搞了,为什么要等七年?还弄出个尊上复活的传说,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无论如何,尊上都死了这么多年,我看回来也未必是好事吧,山上青鸾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山下那各路诸侯,各自有自己的小九九,有几个真心想让他回来的?”……
听了这些话,月行之倒没怎么,但他脚边的玄狸坐不住了,气得张开了爪子,把月行之的脚趾抓得生疼,恶狠狠道:“都是些多嘴多舌的烂人!看我过去抓烂他们的脸!”
月行之拍了玄狸一下,把自己的脚趾从他的魔爪下解救出来,无所谓地笑了笑:“让他们说去呗。我死都死了,还能在乎别人怎么说?至于你和青鸾,总之我信任你们,你又何必生这个闲气。”
玄狸被他安抚了下来,但还是气哼哼的,只好绕着月行之转圈圈。
月行之不去管他了,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喝了,他早就意识到了,这世上,不能控制的事太多了,何时生、何时死、生前死后别人怎么议论你……既然不能控制,也就不必在意。
在这一点上,他成长了,通透了。
……
再次回到喜来客栈已是深夜,月行之有意在外游荡许久,免得回来碰到温露白,大家尴尬。
店老板照样在柜台后打着瞌睡,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一边打呵欠,一边笑眯眯地望着他:“回来了啊?今天一个人出去?怎么不和你那仙君一起?”
月行之并不想满足老板的窥私欲望,但他还是停下脚步,反问一句:“对啊,我那仙君呢?老板今日可见过他了?”
老板更来了兴致,忙道:“他午后就出门了,到现在都未回来……他走时还跟我打了招呼,说你回来需要吃什么喝什么,全部都可以挂账,离开时他一并结算。……要不要来点夜宵?”
月行之摆手,抿嘴假笑:“那倒不必了。再请问下,我那仙君出来时,脸色可好?有无抱恙?”
店老板想了想,笑得有点不怀好意:“脸色说不上好,但也看不出身体怎样。既然这么关心,等他回来主动去看看嘛。”
知道温露白还活着就行,月行之懒得再跟这八卦老板废话,点了点头,上楼去了。
玄狸跟着他跳上楼梯,本来他就不算是聪明人,现在脖子上架着个拳头大的猫脑袋,就更想不明白了,这月华仙尊跟尊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不过一天没在,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吵架了?因为什么?
他虽看不懂月华仙尊为何突然要收个关门弟子,但他以为尊上会选择暂时留在温露白身边,不过是出于利用,利用寄魂瓶,利用月华仙尊身上的阳气,利用仙门弟子的身份隐藏自己,就算还有点师徒旧情,也可以忽略不计,既然是这种关系,又有什么好闹别扭的?
“所以……我们要不要等月华仙尊回来,或者……出去找找他?”经过温露白房间时,玄狸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了,”月行之脚步稍缓,但最终还是径自回房了,“他出门肯定是有正事,或许是追查陈望的线索,也可能去就近的仙盟驻地安排事情,他那么大一个仙尊,就不用我们操心了,我们早点睡,明天还有正经事呢。”
……
翌日,寂无山妖族大祭。
寂无山有月行之留下来的护山结界,最强的时候,结界可抵御一切外敌,魔族硬闯必死无疑,仙盟来围剿的时候,也留下了不少人头。
在月行之的巅峰时期,说寂无山固若金汤,毫不夸张。
但随着他身死七年,护山结界已然衰败,这些年又常遭魔族侵袭,便更加残破不堪,虽然因为这个祭典,结界被临时加固一番,但离从前的状态还是差得远了。
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对于要暗中上山的温露白来说,完全不必担心结界那一点影响了,所以月行之自顾自带着玄狸上山,没有去担心温露白。
除了结界,几处山道入口并山门处,都有守卫盘查询问,但是月行之发现他们查得并不严,几乎只要是妖族,且没有带违禁的毒药法器之类,都会被放行,并没有严格核实身份。
妖族现在分崩离析,山头林立,早已不是一条心,就这样随意放任入山聚在一处,其实并不妥当。
他做妖魔共主时,也办过两次大祭,都是由青鸾主持的,右护法办事妥帖,都会事先邀请各部报名,核实身份,再分发名帖,待到祭典当日,也会核验名帖,再放行上山,而且不太和睦的部族,都会被青鸾分别安排,不同时间上山,分开位置祭祀,力求一个和平圆满。
有月行之在,妖族空前团结,青鸾尚且如此,现如今,乱世之下,他怎么反而不小心了?
过了外围守卫,便是护山结界,月行之感受了一下现存的结界,虽然不比从前,但也还是能用的,如果让现在的他来设一道防护结界,肯定还不如这个,他呼出一口气,问玄狸道:“山上的防御力量够不够啊?大祭之时,妖族齐聚,万一魔族来偷袭,顶得住吗?”
“这个尊上不必太担心,”玄狸端坐在月行之肩头,一双猫眼仔细环顾四周,闻言不屑道,“且不说有众多守卫和你留的结界在,就说魔族,尊上不在这些年,魔族表面上无人打压,肆意生长,实则,还不是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若是妖族分散,他们还能占到便宜,现在寂无山上聚集了这么多妖族,魔族要聚拢多大一支队伍,才敢来进犯啊?他们就算有心,也没这个实力。”
“希望如此吧。”月行之说着,抬头一看,竟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他的故居————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
第40章 寂无山(二)
妖族本来就不富裕, 大祭司蛇族一脉久居寂无山上,没有自己赚钱的营生,只靠其他妖族的供奉生活, 旱涝不保收就更穷了,寂无山山颠有一处祭坛, 而半山腰有一处比较平坦的空地, 建了一片简洁瓦舍,便是大祭司一族的居所, 至于其他山上的妖,住在林间、山洞、溪畔, 他们本来就是天山地养,有没有房子也无所谓。
月行之占山为王之后, 大祭司白练拥戴他,便将自己的院子送给他, 他这一住, 就住了八年, 直到藏雪谷身死。
他那时调皮, 还给自己那几间陋室,取了个有王霸之气的名字, 叫做“紫宸宫”, 院子门楣上, 他还自己提了块牌匾。
月行之走近了, 见那块匾还好好地挂在门头, 字迹清晰, 颜色鲜亮,一看就是有人定期保养。
他推开门,走进院子, 简洁的房舍、宽敞的院落,都打理得干净整洁,看来山上的妖,确实是在等着他回来的。
他住进这个紫宸宫以后,时常想念小花筑,也会想阿莲,便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花草草,还在角落里挖了个小小的莲塘。
现在满园花草正是繁盛之时,莲塘里莲叶密密层叠,叶上水珠晶莹,支支莲花傲然独立。
然而多年过去,物是人非,月行之有点触景生情,反正时间还早,他把玄狸从肩头扒拉下来,自己走到莲塘旁边,坐在了池子边的石头上,想要静一静。
恍然想起那一年,和魔族的仗打得差不多了,仙盟也还没来围剿,天下比较太平,他难得在寂无山上有些闲散时光,便喜欢叫上玄狸、青鸾还有他的侍童黄鹂,在院子里榕树下支张桌子,一边喝酒一边打麻将。
玄狸是个穷鬼,输了是付不出钱的,说要钱没有,只能罚酒,然后咣咣往嘴里倒酒。
喝完了自己的,还要喝青鸾的,被青鸾一巴掌拍在脸上,说:“你能不能要点脸,输了不给钱,还要贪我们的酒,尊上评评理,世上哪有这样的无耻之人?”
月行之一手向后撑坐在石头上,嘴里叼着个花芯吮蜂蜜,只想看戏,不想评理:“你们的道理我可辨不清了,不如打一架吧。”
玄狸嘻嘻哈哈,伸出大手把青鸾的头发揉乱,然后扑通一个猛子扎到莲塘里:“别气别气,你不是喜欢吃莲蓬吗?我去给你采个莲蓬来吃!”
可惜那池子不深,他又人高马大的,一扎就扎到池底的淤泥里去了,等好不容易握着三个莲蓬出来,人已经像个泥猴似的,扔到烂泥里绝对找不见。
“哎呀,大意了。”玄狸一边甩着泥点子,一边把莲蓬分给月行之、青鸾和黄鹂。
三个人一边接他的莲蓬,一边躲他的泥点子,再看他那狼狈的样子,笑得脸都开花了。
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一身黑衣带着黑色面具的黑人,挡在玄狸面前,伸手没好气地问他:“我的呢?”
“哎呀,”玄狸更卖力地甩头,惊道,“这不是影卫大人吗?你一向神出鬼没,今天怎么出来了?少见啊少见……”
“我问我的莲蓬呢?”那个影卫没有玄狸高大,但该有的肌肉都有,身形十分精悍,可就是不肯好好站着,溜肩塌背,没骨头似的,他盯着玄狸,眼神贼亮,像个小孩子似的执着地讨要东西。
“我又不知道你在,要不我再下去给你捞一个?”玄狸挠挠头,有些为难地望向月行之,这个影卫虽然一直跟着月行之,但是来历不明,行踪诡秘,他们虽共奉一主,但实在是不熟,这人行为举止又有些怪异,让玄狸摸不着头脑。
“你不用去。”月行之对玄狸说,然后剥了两个莲子,随手丢给影卫,正眼都没有看他,“你要想吃自己下去摘,不要使唤玄狸。”
“哼,”影卫冷冷哼笑,“尊上还真是偏心。”他把两颗莲子接在手里,也不去芯去皮,直接就囫囵丢嘴里嚼了,然后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
原本欢乐轻松的氛围,被影卫的出现搅出了一道裂痕,玄狸和青鸾对视一眼,都明白彼此的意思,关于这个影卫,他们都问过月行之,月行之含糊其辞,还让他们别再问了,现在他们就算再好奇再不解,也只能自己忍着。
黄鹂原本是个在仙族世家唱曲的妖奴,被月行之救出来之后做了月行之的侍童,他长得漂亮乖巧,性格活泼机灵,十分讨喜,这会儿他感觉气氛不对,便乐呵呵地拉了拉月行之的袖子,雀跃道:“尊上,我们继续玩儿吧,我还没赢够呢!”
月行之又来了兴致,一边洗牌,一边笑道:“好啊,下一圈我要是和了,你得给我唱首歌庆祝一下。”
“尊上想听,我现在就唱啊!”说着,少年便展开清亮婉转的歌喉,唱起一支山歌——
清水清来清水清,青山青来青山青,东边日出西边雨,哥说无情妹有情……
……
“尊上!”月行之的思绪突然被玄狸拉了回来,大黑猫朝他飞奔过来,叫道,“你听!”
月行之听见了,他回忆中的山歌小调变成了耳畔另一首熟悉的乐曲——
山巅之上,正有人弹奏妖魔共主那久不现世的召唤曲——《千回》。
这首《千回》,是他为了征召妖族的战士自创的,可以说是他带领妖族讨伐魔族时的战歌,有凝聚人心、鼓舞斗志的威能,旋律简洁激昂,虽然人人都可以弹奏,但是不同的人,法力不同,能发挥的作用就大不相同了。
“尊上,”玄狸听着曲子,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就严肃起来,“这绝对不是青鸾弹的,弹这首曲子的人,灵力深不可测。”
“走!”月行之再不耽搁,朝山巅飞掠而去。
……
寂无山山巅,祭坛之上,风声烈烈。
祭坛是两层圆台,东南西北四面,都有台阶通顶,第二层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玉制四面伏羲相——妖族认人首蛇身的伏羲为自己的神,这神像可能是寂无山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神像外围有石栏杆环绕,栏杆上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细看便知那都是些飞禽走兽、花草虫鱼,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再往外,四个方向上各有一个大香炉,每个香炉旁边站着一个布香的蛇族,这会儿香炉里面已经插满了香,青烟袅袅,浓重的香火气四散飘远。
妖族的祭祀比较自由随意,当天日出之后,妖族便可自行上山,上山必须步行,所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到了祭坛,可以自行敬香,然后到祭坛下跪经祝祷。
只有到了傍晚,日月交替之时,才会有大祭司再次带领大家行叩拜祭神之礼,最后大家将带来的祭品,或钱或物,放在神像下,再从香炉里取一点香灰,一部分随身带走,一部分放入锦囊,和锦囊中许愿的字条一起,挂在寂无山任意一棵树上——这祭祀才算是结束了。
神像和香炉下面,也就是祭坛第一层,大祭司白练的蛇族族人,正穿着祭祀的华服,带着蛇脸面具,他们本该奏乐起舞,围绕神像吟祷祝颂,此刻却如一尊尊华丽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同他们一样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的,还有祭坛之下空地上跪着的无数妖族。
——是刚才那一曲《千回》,压迫力太强了,在强大的威压下,这些妖族动弹不得,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错愕和茫然之中。
月行之轻盈飞上山巅一棵巨树,坐在枝杈之间,拨开枝叶,从高处将整个祭坛上的动向尽收眼底。
玄狸蹲在月行之身旁,语带忧虑:“妖族什么时候出了灵力这样高深的人?竟能把《千回》演绎到这种程度?还有……”他一双猫眼快速扫过祭坛,“怎么没看见白练婆婆和青鸾?”
虽然大祭司领祭的时间是在黄昏,但通常一整天都会坐镇祭坛,青鸾也该一直在才对。
“说的是呢……”月行之瞟了一眼天色,有一大片铅灰色的雨云正从天边飘过来,像一只巨兽一点点吞掉湛蓝的天空,而祭坛上香火愈盛,浓重烟气渐渐将一切笼罩在迷蒙之中,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便下意识地寻找温露白的身影,但没有找到,温露白暗中上山,想也应该到了,或许是藏身暗处,一定就在附近吧?
月行之收回四下逡巡的视线,发现祭坛下终于有人从威压之中缓了过来,往上一层望去,大喊道:“搞什么鬼?是谁竟敢在祭典上弹奏尊上的《千回》?!”
他喊过一声,把大部分妖族都惊醒了,众人像是瞬间被解了咒语,纷纷站起身,嘈杂议论声像海潮渐起,一浪高过一浪。
“怎么回事?我刚才怎么不能动了?”
“青鸾呢?右护法怎么还不出来?”
“怎么没见大祭司?”
“你们快看——”
众人一齐朝上望去,只见从祭台一侧缓缓走上一个青衣男子,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常驻在寂无山上的妖族卫兵,他们排成一队,每一个都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魔族。
十几个妖族卫兵推搡着魔族,穿过一片烟雾缭绕,将他们压倒在祭坛边缘跪成一排,然后撤到了一旁,青鸾在那一排魔族身后站定,青衣黑发随风扬起。
“那不是蓝翳吗?”玄狸望着那跪在一排魔族中间的人,瞪大了眼睛,惊诧不已,“这小子怎么在这?”
月行之微微眯了眯眼睛,跪在中间的那个魔族长相出挑,带点邪魅,鬓边几绺蓝毛,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笑意,那正是蓝翳,也是他曾经的手下,他用来掌管魔族的心腹。
“带人偷袭太虚幻阵、想要夺取浮光剑的,就是蓝翳。”月行之虽然觉得奇怪,但现在显然无法深究蓝翳为何出现在此处,他将注意力转回到青鸾身上。
七年,根本不足以让一个妖族有任何看得出的变化,但月行之还是觉得青鸾变了,和玄狸不同,他是一看就聪明精干的人,即便再怎么焦头烂额、疲惫不堪,眼睛里也始终是有光的,可现在,青鸾站在一片香火缭绕之中,有种不真实感,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两颊凹陷,眼神显得茫然空洞,像个久病之人,强打精神站在这里。
“他怎么了?病了吗?”月行之蹙眉问道。
“不知道啊,”玄狸更加疑虑,“我三个月前下山时,他还好好的。”
不仅月行之和玄狸在议论青鸾,下面众人也纷纷大声质问青鸾——
“右护法大人,你怎么才来?!”
“那曲子到底是谁弹的?你弹的吗?你好大胆子!”
“青鸾,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些魔族又是怎么回事?”
“少在这装神弄鬼的!”……
站在前排的,都是妖族各部族的族长、联盟的盟主,妖族有名有姓的人物,质问声咄咄逼人,像一支支无形利箭射向青鸾。
青鸾却不见一点慌乱无措,或者说他根本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只是淡淡扫一眼台下,一字一字刻板认真地说:“诸位,稍安勿躁。想必大家也听说了,那个传言是真的,尊上确实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阿月(指自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