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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0

作者:木子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3章 老朋友(入V三合一)


    三天后。


    季慕的伤好了, 她清醒之后,原以为这次簪缨会又要事与愿违,没想到接到了温露白要收她为徒的消息, 真是又惊又喜。


    大部分同门都对她表示欣羡和恭喜,还有少部分替她不平, 觉得即便结果是好的, 季师姐也还是亏了,本来以她的实力和表现, 这簪缨会魁首就非她莫属,那从天而降的小狐狸实际上是夺了她的风头, 还与她分了一半的师尊。


    对于此种幼稚言论,季慕表示你别说, 我不听,我还有话要说:“那日我虽中了噬心花之毒, 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清醒的, 小狐狸横扫魔族, 救下我等弟子, 如同天降神兵一般,论修为, 他远在我之上, 能和他一同受教于月华仙尊, 我是心服口服,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于是叽叽歪歪的弟子也都哑口无言。


    但这次毕竟事发特殊, 违背常例, 他们的拜师礼就没有大张旗鼓,只在小花筑敬了茶、磕了头,袁思齐并几位长老在一旁见证。


    温露白穿着白色袍服, 上绣墨蓝色“微云逐月”纹样,头束玉冠,脸色也似乎比平日里更有了光彩,月行之仰头看他,想起十八年前,第一次拜师时,师尊也是这样的打扮,虽已事隔多年,往事却历历在目。


    温露白招手叫站在一旁的温暖过来一起跪下,对他们三人道:“妖族与仙族不同,年岁不能等同而论,季慕入门早,便是大师姐。你们三个以后就是最亲的同门,要彼此亲厚,互相扶持。明白吗?”


    三人点头。


    “另外,除了太阴宗的门规,我小花筑还有几条规矩,你们需得谨记于心,”温露白垂眸看着他们,神色庄严,一字一字道,“不得偷盗、不得虐杀、不得恃强凌弱、不得矫伪妄言。以后你们若是破了这几条规矩,我定不会饶恕。”


    这些话,上次拜师时,温露白也都是说过的,不过前言犹在耳边,身边的人却早已不同了。


    当年合欢树下的少年,一个已经顺理成章成为一宗之主,一个虽不知道中间经历了些什么,但也坐上盟主宝座,算是功成名就,他月行之呢……


    今夕何夕,恍如隔世。


    算了,前尘往事无需再提,总归现在活着就好。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儿子谨遵爹爹教诲。”……


    三人一同拜了下去,再抬头时,月行之对上了温露白正望向他的目光,师尊已不似刚刚那般威严,合欢树枝丫间透过的斑驳阳光,洒在他沉静的脸上,映得他眼底也有了细碎的光芒。


    “这把浮光剑,乃是此次簪缨会的战利品,”温露白取过浮光剑,双手递给月行之,“理应给第一个触碰到它的人,这是你应得的。”


    月行之接过剑,指尖轻抚过微凉的剑鞘,心头发热,眼眶微酸,忽而想,若是命运真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便一直这样做温露白的徒弟,那结果又会怎样?


    温暖并不知道他此刻心中的风浪,开心地挽着他的手臂,对温露白道:“爹,小狐狸都已经是我师兄了,还没个正经名字呢。”


    温露白难得用玩笑的语气说道:“那你给他取一个吧。”


    月行之一听这话,什么人生感慨全部打住,让这文盲小孩儿给他取名还不如随手翻书选两个字来的靠谱,他看了眼温露白衣袍上的纹饰,道:“不必劳烦师弟了,我知太阴宗立派宗师乃是月神后裔,弟子皆以月为信,我既入太阴宗,拜入师尊门下,就叫‘逐月’可好?”


    温露白对这个名字似乎很满意,笑道:“好,那我们往后便叫你‘阿月’。”


    “阿月,”温暖拍手道,“好啊,阿月。”


    温露白又转向季慕,眉眼间颇有长辈的慈爱:“我早知你是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一直在注意你,你根骨悟性都极好,只要珍惜天赋,勤勉用功,将来必有大成,我作为师父,能有你这样的弟子,亦是一桩幸事。”


    几句话说的一向冷傲的季慕都湿了眼眶。


    温露白又递给季慕一本剑谱,继续说:“我观察过你练剑,技法纯熟,但稍显急功近利,意境差了一点,你回去练练这套‘无为剑’,或许能助你更进一步。……还有,你毕竟是女弟子,住在小花筑多有不便,白天过来修习,晚上就还回你原先的女宿吧,我过往收过的女弟子不多,或许有不周详的地方,你若有什么疑问或者需要,可随时来找我。”


    季慕接过剑谱,再一拜:“师尊想得已经很周到了,弟子感铭于心,一定谨遵师尊教诲。”


    月行之偏头望着温露白,此刻,他身上那股周正而温厚的宗师气场,都快要浓得化为实质了,师尊对待大部分人,尤其是门中弟子,都是这般姿态,但是对这一世的他,却不太一样了。


    那上一世呢?上一世,温露白对他有过这样与众不同的态度吗?他从前以为没有,但重活一次置身故地,跳脱出来再看,他又不太确定了,当年他毕竟还小,没有经历过世事沧桑,或许没有那样敏锐的心思吧。


    行完拜师礼,月行之去领太阴宗正式弟子的一应用物,刚出小花筑的门,就见袁思齐站在石子路上,应该是在等他。


    那天刚见过了两个好弟弟,这次又要来碰一碰这位好哥哥,月行之有些无奈,无声地叹了口气,迎上前去。


    “宗主这是在等我?”月行之笑了笑,直截了当,“有何见教啊?”


    袁思齐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蹙起眉头,认真地说:“逐月师弟,对于你,我还有许多不解之处。”


    月行之:“……”还真是在意料之中又让人无言以对啊。


    “但是,无论师尊怎样行事,总归有他的道理。”还好袁思齐并不需要月行之的回答,“我相信师尊的判断,也支持他的决定。”


    月行之心说,大师兄不亏是师尊一手带大的孩子外加天字一号迷弟,这简直比温暖还要恭敬孝顺。


    “但是,”袁思齐话锋一转,严肃道,“若是你以后做出有损太阴宗有损师尊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月行之冲他拱手一礼:“是是是,宗主之命,岂敢不从。”


    袁思齐又用古怪的眼神仔细打量他几眼,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你……师尊对你……似乎很是不同。”


    说到这个,月行之可来了兴致,他小时候就喜欢逗弄大师兄,他走近袁思齐,几乎与他贴脸站着,口鼻的温热气息沾染到对方脸上,用单纯无辜的眼神看着他那张周正的脸:“宗主,我不懂。不同?哪里不同啊?”


    袁思齐急忙往后退了一步,脸颊已经微红,躲开他的视线道:“你莫要离我这么近。我是说……是说,师尊最近有些反常。”


    “是吗?”月行之眨眨眼睛,莞尔一笑,“我与师尊相识不过几十天,不知道他对我是否与众不同,我听闻宗主你是师尊一手带大的,应该对他十分了解,若真的有不同之处,倒是我该问问宗主,这是为何?”


    袁思齐悻悻然:“……原本是我在问你。”


    月行之摊摊手,笑得眉眼弯弯:“可惜我帮不了你。不过我倒是也有件事想问问宗主,或许对你那个问题也有所帮助。”


    袁思齐警惕地看着他,“嗯”了一声示意你问。


    月行之:“宗主对温暖的娘亲可有了解?”


    这对于袁宗主,似乎是个大逆不道的问题,他的脸色变得窘迫,生硬道:“没有了解。”


    “一点都没有?”


    “一点也没有。”


    月行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袁思齐与温露白情同父子,连他都不知道温露白的秘辛,那这世上真就无人知道了。


    “那宗主如果想解心中疑惑,也只有一个办法了,”月行之大拇指越过肩膀,往后一指,“你得亲口去问师尊。”


    袁思齐:“……”他瞪圆眼睛盯了月行之片刻,哼了一声拂袖走了,转身时脸似乎更红了。


    月行之忍俊不禁,大摇大摆地继续走他的路,他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太阴宗随他光明正大爱去哪儿去哪儿。


    ……


    月行之在太阴山盘桓了这些天,原本只是在等寄魂瓶里玄狸的残魂养好,以前数着指头盼这一天早点来,现在真的到了时候,他倒没那么心急了,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想到他现在又成了温露白的弟子呢?


    月行之轻轻起身,看了眼身旁熟睡的温暖,又听了听隔壁的动静,确定温露白已经睡熟,这才蹑手蹑脚下了床,变身成小狐狸,贴了隐身符,溜出房门,穿过庭院,来到藏宝阁门口。


    轻车熟路钻了进去,月行之看见寄魂瓶还安安静静呆在角落里,上面又浮了一层薄灰。


    还是有手有脚的方便,月行之变回人形,随意坐在地上,拿过瓶子拔了塞子,就见丝丝缕缕白色雾气缓缓盘旋而上,在半空逐渐凝结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虽然模模糊糊,但依稀能看出那高大俊朗的模样,正是“妖魔共主”月行之座下,大名鼎鼎的左护法大人“乌云豹”玄狸。


    玄狸的魂魄凝聚成形,怔愣了片刻,便看见了坐在地上的月行之,见他披着太阴宗弟子的制服,顿时怒目圆睁,手一伸就想召唤武器,口中喝道:“仙门竖子,你要作甚?!”


    月行之:“……”看来死一次,并不能让人变稳重,也不能让人变聪明。


    “我的小黑猫啊,”月行之笑意盈盈的,身体后仰,一手撑地,一手指了指玄狸,悠然道,“都变成个魂了,就先别耍威风了,还不快点见过你主子我。”


    玄狸全身僵住,半透明的脸上,惊怒还未去,惊疑又来了,他死死盯住月行之,颤抖道:“你……你身上的气息我有些熟悉,你莫不是那个黑熊洞中的狐狸精?你到底要干什么?!”


    ……


    月行之不慌不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装模作样叹道:“我是你那早死的尊上啊,护法大人,你该不会忘了是我救你出伏魔狱,收你在我麾下,八年时间,你与我出生入死,纵横这人界四族吧?”


    玄狸惊疑不定,并无实质的眼睛却有暗潮涌动,身形依然是高度戒备的姿态:“我追随尊上,伴他左右,天下谁人不知?你到底是谁?”


    月行之轻笑:“也是。我那紫宸宫前,有棵梧桐树,上面有窝画眉鸟,你嫌它们唱歌太吵,变成猫要把它们叼出来吃了,被我用弹弓打下来了。这事你总记得吧?”


    玄狸瞪大了眼睛,脸上显出一些迷茫,身形也没有那么紧绷了。


    月行之继续道:“我们收服魔族九大部落,每到一处,总要把噬心花烧个一干二净,某一日你不知听了哪里的谣传,说噬心花的灰烬,用来泡酒喝,可以增进修为,忍不住好奇便试了,结果只喝一点便酩酊大醉,大睡三天,醒来以后还是神智不清,把整个寂无山的老鼠都捉到我的面前,说要送给主人……”


    “别说了……”玄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若不是魂体混沌,他大概已经满面通红了。


    “那么多的死老鼠,”月行之思及往事,仍然一脸嫌弃,“我扔出去,你还不死心,夜里又变成猫叼回来,还拖着死老鼠睡在我的枕头边。”


    “真别说了……”


    “……把我吓得半死。还有……”


    “尊上!”玄狸突然扑过来跪在了月行之脚边,用激动的哭腔打断了月行之对他糗事的回忆,“您真的是尊上啊!”


    月行之象征性地摸了摸他那虚无的头顶,很慈爱地说:“真的是我啊。”


    “您怎么?”玄狸抬起头,虽然流不出眼泪,但那样子又是激动又是委屈,还挺惹人怜的,“这是哪儿?您怎么穿着太阴宗的衣服?”


    “说来话长,”月行之将他扶了起来,“总之,这里正是太阴宗小花筑,我现在是月华仙尊温露白的弟子,当日在黑熊洞,我用护心符抢了你一缕残魂,放在寄魂瓶中,安养多日,你才得以凝聚成形。”


    月行之简要说了经过,玄狸听了也顾不得多想,便急切道:“真是委屈尊上了,都是因为我,才让尊上不得不滞留小花筑,还又做了这劳什子仙门弟子,如今我既已有了魂体,我们便赶快离开吧。”


    “不急不急,”月行之赶紧抬手打断他,“我一开始确实是因为你留在小花筑,但现在,我做温露白的弟子,自有我的道理。这个暂且不论,我先问你,你到底为何要掳走那十八个五月生的七岁男孩儿?”


    玄狸沉默半晌,似是内疚,垂着头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人界四族,到处传说‘妖魔共主’就要重生归来了,这七年来,我一直都在找您,我不相信您真的身死魂散了,听到这样的线索,我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一路追寻,终于查出这个传言其实还有一半,就是找到十八个您身死那个月出生的小男孩儿,在往生河沉河献祭,便能寻回您的魂魄,引您归来。”


    “……”月行之无话可说,本以为事实好歹还要更复杂些莫测些吧,原来就这么……简单到离谱的程度,他几乎是咬着牙道,“这……这样你就信了?!”


    “我原本也不太信,”玄狸急忙补救,“我带着这消息回到寂无山,也没有对外乱说,只跟大祭司说了,祭司婆婆便观星卜了一卦,之后她抓着我的手,泪流满面说‘尊上真的要回来了!’,我问她‘如何回来?’,她盯着我,说‘尊上命系,七岁稚童’。”


    “这不就和那个传言对上了!”玄狸抬起头,目光灼灼望着月行之,“只要能让您回来,不管什么法子,我都愿意试上一试。”


    月行之收敛起散漫不经的神情,正色道:“将十八个稚童沉河献祭,这样恶毒的法子,你也要试?”


    “我……”玄狸又跪下了,仰着头,眼中有悔恨也有执着,沉痛地说,“其实我也犹豫过……但是还有什么比能让您回来更重要的呢?我不能没有您,妖族不能没有您。”


    月行之没说话,玄狸希望他回来,他是相信的,至于妖族……恐怕不是人人都希望他回来。


    “当日您在藏雪谷被仙盟设伏诛杀,等我们得到消息赶到时,仙盟的人已经将您丢去了重重封禁的恶灵谷,我们根本就进不去,便只好先回寂无山。”


    “当时,您的死讯已经传开,寂无山下,魔族越聚越多,他们叫嚣着‘妖魔共主已经死了,妖族无人庇护,到了魔族反攻复仇的时候了,要把每一只妖都剖心挖丹’……山上一片混乱,人心惶惶,我与青鸾好不容易稳定人心,勉强打退魔族的进攻,修复您留下的结界……可山上还是有不少妖族在这一场大乱中死伤,或是失去信心,逃下山去了……”


    “局面稍微稳定一些之后,我们立刻开始调查您的死因……”


    月行之拧眉听着,他知道他们为何要查他的死因,以他当时修为,整个仙族只有温露白能与他一战,但藏雪谷一战,温露白根本没有在场,他即便被仙盟精锐围攻,也不该那么快就一败涂地,他当时已经感觉到体内灵力滞涩混乱,多半是早被人设计暗算。


    “但当时那种情况,山上的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调查最终并无结果。”


    说到此处,玄狸似有些内疚,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月行之安慰他:“当时我死都死了,查不查的,也不重要,仙盟、魔族,甚至包括妖族内部,想杀我的人多了,互相串通给我下个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别人有心,我们是提防不过来的。”


    玄狸本来因为没有保护好月行之一直自责,此刻听到尊上还反过来安慰他,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但现在您回来了!我们一定要查出那些幕后黑手、内鬼奸细,给您报仇!还有仙盟那些伪君子,魔族那些杂碎,一个都不能放过!”


    月行之抬手示意他先别激动:“不急不急,慢慢来……那山上其他人呢?青鸾如何了?白练婆婆呢?还有……我那个侍童黄鹂呢?”


    青鸾就是月行之在寂无山时的右护法,也是他从伏魔狱中带出来的,白练婆婆是妖族守山大祭司,近千年一直居于寂无山,至于黄鹂,是他曾救下的一个妖奴,感念他的恩德,自愿给他做了洒扫的童子。


    玄狸缓了缓,继续道:“青鸾一直和我一起,我若下山办事,他便留守山上,这次我出来这么久没有音信,他应该急坏了吧。白练婆婆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自您走后,她……忧思日重,身体不如以前了。至于黄鹂,他年纪小,大概不想和我们这些老妖怪一直困在山上,早早下山去了,后来就没有音讯了……”


    月行之点了点头,他知道这短短几句话里有多少苦涩无奈,但好歹这些身边的人,都还活着。


    “寂无山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您留下的结界渐渐衰弱,很难完全阻挡魔族的滋扰,而山上的灵气也越来越稀薄,难以支撑修炼,于是年轻强壮些的妖族,便都跑出去自寻出路,只留一些老幼残弱还在山上苟且偷生……”


    “那些下了山的妖族,日子也不好过,虽然除了寂无山,妖族还有其他的部族、联盟,什么羽族、兽族、花果盟、红日会……但是都各怀心思,很难团结起来,形成真正能与魔族抗衡的力量了。”玄狸深深叹了口气,脸上显出哀戚和沮丧,“是我们太没用了……”


    月行之作势拍了拍他的肩膀,皱眉道:“妖族都混得这么惨,仙盟就坐视不管吗?”


    他问出这话,又马上觉得自己问得多余,凭他那些所做所为,早与仙盟交恶,仙盟杀了他之后,没有攻上寂无山,已经是爱与和平了,再说,魔族早被他打得元气大伤,他死后,也是群龙无首,难成气候。妖族弱,魔族也不强,可比一个强大的“妖魔同盟”好对付多了,只要别出大灾大乱,仙盟乐得看着妖魔两族小打小闹。


    尤其自打他叛出景阳宗,仙盟盟主的位子一直是莫家人坐的……


    果然玄狸也说:“仙盟?仙盟这些年都姓莫,先是莫老宗主做盟主,这几年轮到他儿子莫知难,对于他们家,最重要的是做生意,要是天下过于太平了,他家的仙宝法器、灵丹妙药卖给谁去?”


    月行之沉默了。仙妖魔三族的关系,本就是一笔烂账,他年少时,原本以为只要他足够强大,便能一统妖魔两族,一边弹压不守规矩的魔族,一边庇佑怀璧其罪的妖族,这样就可以一劳永逸,永保太平,只可惜……终究是少年意气,事情真正做起来,哪有那么简单。


    月光穿过窗棱,撒到地上,像一层银白的霜。


    月行之抬头望月,无数次他心中惆怅,都是这样看着月亮。


    ……


    过了半晌,玄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尊上,您怎么不问您那个影卫的下落?您出事之后,他就不见了。他与您,几乎是形影不离,藏雪谷一战,他当时在吗?”


    寂无山上,月行之身边,除了左右护法玄狸、青鸾,大祭司白练、小侍童黄鹂之外,还有一个神秘的影卫。


    玄狸和青鸾虽然长伴月行之左右,但都没有那个影卫和月行之亲密,玄狸甚至一度为此感到嫉妒,那个影卫诡谲莫测,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长什么样子,他有时候闪现在月行之周围,一身黑衣蒙着脸,要么在房梁上躺着,要么在小板凳上蹲着,手里拿个果子或者一串葡萄,是不是发出几声冷笑,吊儿郎当不成个样子,大部分时间,又看不见他的人,但是每当月行之有危险的时候,他总是及时出现,且身手了得,无数次帮月行之化险为夷。


    玄狸曾问过月行之这个影卫的来历,月行之用少有的严厉语气告诉他,这件事与他无关,以后不要再提,于是他虽然好奇,却一直没敢再问,直到今天……


    而月行之的反应,再一次让玄狸摸不着头脑。


    “他啊,”月行之撇了撇嘴,用一种玄狸不能理解的轻蔑语气说,“死了吧。”


    玄狸:“……也是死在藏雪谷了吗?我们没有发现他的尸体,难道也被仙盟扔去了恶灵谷?”


    “也许吧,”月行之终于收回了恋恋不舍看向月亮的目光,难得解释了一句,“我曾与他缔结过主-奴血契,我死了他必然也死了,我重生后,尝试感应过他,但毫无反应,想来是死透了。”


    “啊?哦……”


    玄狸作为一个千年大妖,对主奴血契是很了解的。


    相传,这个血契原本是远古时一个巫女为了和情郎永不分离所创,自愿签订血契的双方,能自动感受彼此的身体和思想,同命连心,自然也无背叛之说。


    后来,仙族的前辈将它改了改,变成了主奴血契,同命连心不再是双向的,妖奴还要和主人“同死同伤”,但却不能和主人“连心”了,主人一方面不再受血契的负面制约,却还可以随时感应、探查、精神控制自己的奴隶。


    简而言之,一个极其不平等的契约关系,但无数妖奴为了得到仙族的庇护,无可奈何只能缔结。


    月行之以一己之力,废了妖奴制度,现在却说他曾与影卫签过血契,这让玄狸大吃一惊。


    但玄狸对月行之近乎“愚忠”,他震惊过后,第一反应就是“尊上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


    而且他早知道这个神秘的影卫本就是月行之的禁忌话题,就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换了另一个问题,“那您既然回来了,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寂无山呢?”


    “呵呵,这个嘛……”月行之自嘲地笑了两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翻过来看看手背:“我现在可不是法力无边的妖魔共主,就凭着小狐狸这点修为,我现在回寂无山,带领一群老幼病残对抗一心想要剿杀我的仙族和一心要掏你们心的魔族吗?”


    说完这句带着调侃的、有几分负气的话,月行之心底角落又冒出一个声音:就算我现在仍是修为至高的妖魔共主,我真的还想回去吗?


    回到那些血雨腥风的日子,承担那些已经将他摧毁一次的所谓的责任?


    玄狸:“……”


    “簪缨会上,魔族潜入太虚幻阵,想要抢夺浮光剑,只怕也与‘妖魔共主归来’这个传言有关,太阴宗也会全力追查此事,”月行之换了认真口吻,“我暂时在此处,一来便于同他们一道,查出幕后真相,二来做了温露白的弟子,对于精进修为大有裨益,至于以后……总会有更合适的时机,再回寂无山的。”


    话已至此,玄狸虽隐隐觉得月行之态度微妙,但到底不好再劝什么了,他点点头:“既然尊上要留下,那我也留下。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哪里不太对,他已经死了,这件事他还不太习惯,一不留意就忘了。


    他左右看看自己半透明的魂体,无奈挠头道:“可我怎么留下?我现在既不是人也不是恶灵,一个普通的魂魄要如何长留于世间?”


    月行之作势拍拍他的肩:“温露白对你直接用了杀招‘新月沉’,是暴躁了一点,但你绑了人家亲儿子,还想把那么多小孩子献祭,也怪不得人家下狠手,但好在你现在又有了完整的魂魄,而且……”


    他伸手一指墙角的万年寒冰柜,略带得意地说:“我把你的尸身也挖回来了。”


    肉身一死,魂魄即入轮回,阴阳相隔,自然无法起死回生,但偏偏玄狸这事就这么凑巧,妖魔共主的护心符、月华仙尊的寄魂瓶,最适合魂魄附着的自有肉身也得以保存,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见证奇迹的时刻。


    月行之将玄狸的尸身取了出来放在地上,用了点灵力给它化冻,惊讶地发现这只大黑猫比刚放进去的时候还胖了不少——存放无数珍宝药材的万年寒冰神柜果然不是凡品。


    月行之取了一滴自己的心头血,画了个固魂符,不疾不徐做了个法,将玄狸的魂魄移入黑猫体内固定,没过多久,便听到一声铿锵有力的“喵呜”,一只肥硕黑猫跳进了月行之怀里,激动道,“尊上!我能留下来了!”


    “虽然能留下来,”月行之把玄狸放到了他肩头,冷静道,“但月华仙尊的‘新月沉’威力巨大,你修为尽失,而且死过一回,恐怕这辈子是无法再修成人形了。”


    玄狸不在乎,依然难掩兴奋之情,在自己的新身体里一刻不停地折腾着适应:“只要能在你身边就行,管他是人是猫。”


    “你别再动来动去了。”月行之按上黑猫的头,让他定住,“我现在是月华仙尊的弟子,你留在我身边,要万事小心。”


    玄狸连声应了,他现在是只猫,没有顾忌,很快挣脱了月行之按着他的手,一个劲蹭着月行之的头发和耳朵,用猫的方式表达着喜悦的心情。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轻慢的脚步声。


    月行之对这脚步声简直不要太熟悉了,他忙把玄狸从肩膀上拽下来,顺手给他贴了张隐身符,又指了个方向,低声道:“快走!一会儿来房间找我!”


    说完,他又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像是要被捉奸了似的?


    还好玄狸没有那么多心眼,他乖乖地顺着月行之的手指,找到了墙根那个洞,小心翼翼钻了出去。


    月行之也赶快变成狐狸,隐了身形,从同一个洞钻出去,熟练得让人心疼。


    他想着自己的隐身符应该能骗过温露白,没想到刚出去走了几步,就一个不小心踩在了一根枯枝上。


    “咔嚓”一声轻响,在深夜格外引人关注,温露白停下了脚步。


    刚来的时候,也没记得路上有这东西啊。月行之郁闷地想着,也停下了脚步。


    “阿暖就是用了你这小把戏进了太虚幻阵?”温露白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一点,月行之被迫转了个圈,隐身破除,由狐变人,从地上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温露白那张挑不出毛病的脸在月光下更显得完美无瑕,月行之的心“咚咚”猛跳,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你不会又吃撑了需要消消食吧?”温露白眯了下眼睛,故意说,“不应该啊,都大半夜了。”


    “啊!没有没有……”月行之马上换了一副又乖又甜的面孔,指了指天上的圆月,无辜地说,“这么巧,师尊也是睡不着所以出来赏月的吗?”


    温露白安静注视他片刻,走近两步转了个身,与他并肩而立,举头望月:“对,我也是出来赏月的。”


    此情此景,月行之简直习惯成自然,控制不住又浪起来了,他往温露白身边贴了贴,似是不经意地碰触到他的手指,如水目光盈盈望着他,声音微微拉扯:“不如一起?”


    温露白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好啊,但赏月你看我干什么?看月亮。”说着,竟使了个定身诀,把月行之的头强行摆成赏月最佳角度。


    然后自己气定神闲地走到石桌边坐下了。


    微风吹拂,时间流逝。


    月亮,真大,真圆,真好看。


    但是——


    “师尊,我看够了。”月行之欲哭无泪。


    “真的?”温露白不以为然。


    “师尊,我错了,我不应该大半夜到处乱走,放开我吧,我脖子疼。”月行之可怜巴巴。


    “好吧。”温露白解了定身诀,朝月行之摆摆手,“回去睡觉。”


    月行之长舒一口气,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颈,轻手轻脚从温露白身侧溜了过去,进屋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温露白依然一动不动坐在月光下,夜色温柔,但师尊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寥落孤独。


    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月行之一向是不知道温露白在想什么的,前世今生,他都看不透他。


    大半夜不睡觉出来溜达什么,撞见他难道是碰巧吗?拆穿他的隐身却也没有深究他在干什么……


    所有人都看得出温露白对自己这只小狐狸“与众不同”,那不管是拿他当替身,亦或是真看上了他这副皮囊,在面对他的撩拨的时候,总归该有点反应吧……


    搞不懂搞不懂,师尊的心,海底的针。


    “还不回去?”温露白没有回头,只用平静但不容反驳的声音打断了月行之的胡思乱想,“赏月还没赏够吗?”


    月行之连忙推开房门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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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十日胎


    月行之脱了外衣, 刚准备往床上躺,就被床边一团东西绊了一下,吓得他差点叫出声。


    “尊上, 是我!”大黑猫躲在床下阴影中,压低声音叫道。


    月行之翻了个白眼:“……你动作倒是很快。”


    玄狸跳了出来, 但没上床, 他抬爪子指了指睡在床内侧的温暖,叹道:“尊上你太厉害了, 这么快就取得了月华仙尊的信任,连亲儿子都跟你睡了。”


    月行之躺了下来, 取笑道:“这亲儿子差点被你沉河献祭啊。”


    玄狸忙道:“是我错了。但……明明是我差点被这小祖宗劈了好吗。”


    月行之笑了:“别贫嘴了,我还有事问你。”


    玄狸在床下转了两圈, 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敢上床, 他对温暖, 还是充满了愧疚和一点恐惧的。最终乖乖蹲在了床下, 仰着头:“尊上, 你问。”


    “你是千年大妖,见多识广, 又在白练婆婆身边待了这么久, 应该听过许多奇闻秘术, ”月行之沉声道, “我想问你, 可听闻过有什么秘术能让一个男子, 在十天之内,怀孕生子的吗?”


    本来月行之也没期待能从玄狸嘴里得到答案,他之前陪着温暖在藏书阁抄书时, 也想过翻找禁书野史,但都没发现这事的端倪,毕竟过于匪夷所思,而且,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他死前到底只是做了个梦,还是真的生了个孩子。


    “还真有,”没想到玄狸想了好一会儿,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尊上,你知道的,我出生在古蜀国,千年前,那里教化不通,仙凡妖魔四族混居,彼此通婚,各种妖法邪术盛行,就连凡人,也有很厉害的巫术,我小时候曾听长辈讲过一种巫术,名叫‘十日胎’。”


    月行之顿时来了兴致,眼睛都亮了,示意他继续说。


    “说是有一个凡人国君,天生断袖,空有佳丽三千,却只爱一个男宠,甚至为他罢黜六宫,举国推行男风,可这样一来,这国君必然是后继无人,他没有孩子,可他那个男宠却有。”


    “男宠不是天生的断袖,入宫之前,曾经有过妻子还生了个儿子,这国君当真被那男宠迷了心窍,竟想把王位传给这个便宜儿子,那皇室宗亲自然不答应,国君的一个藩王弟弟,便起兵造反,打的就是‘诛祸国男妃,保皇家血脉’的旗号。”


    “大兵攻城之时,国君想与弟弟和谈,弟弟说你杀了那男宠,我便退兵,国君说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弟弟冷笑,说弑君的罪名我可不敢担,你若跟你那男宠生个儿子出来,我也退兵,若是不行,就等着我攻入皇城,将他杀了剁碎下酒。”


    “这明摆着就是戏弄人的话,国君只好放弃和谈,带着他的男宠在王宫里等着城破殉国,可就在这时,国师带来了一个巫祝,说要献给王上一种秘术,用了之后,不论与男女结合,都能十日生子。这便是‘十日胎’。”


    “那然后呢?”月行之听这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催玄狸快点讲。


    “然后巫祝便给国君和男宠都吃了秘药,然后再施秘术,之后国君与男宠行床笫事,十日之后,男宠竟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嚯,”月行之忍不住惊叹,“如此神奇?那后来呢?这个孩子助他们逃过一劫了吗?”


    黑猫舔了舔爪子,叹道:“那孩子生下来只有巴掌大小,先天不足,根本活不了,几个时辰不到就夭折了,连带那男宠,也死在产后血泊之中。可怜那个痴情国君,见到这等惨状,便发疯触柱,叛军还未进城,他就血溅三丈而死了。”


    “唉,这一家人,倒是齐齐整整。”月行之叹了口气,锁起了眉头,如若玄狸所讲是真,那他死前那个梦,也有可能是真的?


    想到此处,月行之不禁毛骨悚然。


    “但这也只是个流传下来的故事罢了,”玄狸又道,“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月行之也希望这只是个故事,他缓了缓,又问:“那你可听说过,有什么阴谋诡计妖法邪术,是必须要某个人的亲生骨肉才能完成的?”


    “这……”玄狸犹豫道,“倒是听说过企图用生育延续传承力量的,还有用婴儿炼药采补的,还听说过想要将亲生子炼成容器,承载自己死后魂魄以求永生的……但最后那恶毒的父亲并未成功……血脉骨肉之事,本来就神秘,与妖法邪术勾连颇多,且都是些至阴至毒的手段,庞杂隐秘,实在不好说。”


    月行之沉默了,这些秘闻,他也或多或少听说过,若是当年他真的生过一个孩子,那孩子估计已经被当做什么妖法邪术的原材料了吧?


    “尊上,”玄狸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月行之眉头不展,他不想和玄狸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何况这事要是跟他下属说了,他这尊上的面子还要不要了?他只得淡淡道:“没什么,好奇罢了。”


    玄狸有个好处,就是月行之若不想说,他绝不多问,很快就转换了话题:“我倒也有个问题想问尊上……”他转了转黑暗中亮晶晶的琥珀色猫眼,欲言又止。


    月行之不耐烦,转过身去:“要问就问,不问我睡了。”


    玄狸马上道:“我在月华仙尊这屋子里到处都能闻到你的气息,连他床上都有,甚至,甚至……更浓……”


    玄狸现在是妖猫,嗅觉敏锐,月行之经常变成狐狸去爬温露白的床,一睡就一整晚,他能闻到那张床上都是月行之的气息,这再正常不过了。


    这件事,倒没什么好隐瞒,月行之坦率道:“我,狐狸嘛,去跟温露白这样的男人亲近,对精进修为大有助益。”


    “啊……”玄狸恍然大悟,“妙啊!原来尊上要留在太阴山,还有这一层考虑,方才我还以为尊上是不愿意跟我回寂无山,是我误会了,还是尊上思虑周全啊。”


    月行之:“……”他把玄狸救活还是有价值的,最起码有情绪价值。


    “我嘛,”月行之懒洋洋没正经地说,“你知道的,一向是雁过拔毛,人尽其用。”


    “是,”玄狸赞道,“而且尊上一点都不虚伪,不像那些仙族惺惺作态。那个……既然是为了修炼,你和他亲近到哪一步了?”


    “这个你就别打听了。”月行之摆摆手,示意玄狸可以跪安了。


    但是玄狸正兴奋着,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尊上虽有个狐狸之身,但知道狐族修炼的真正法门吗?只是贴近恐怕不够,要将男子精-元注入体内加以炼化……”


    月行之老脸一红,伸出一脚把玄狸踢出去:“可以了可以了,再说就没分寸了哈。”


    ……


    第二天一早,温露白、温暖和月行之照样在院子里石桌旁吃早饭,房顶上出现一只圆滚滚的黑猫,他先是可怜巴巴地喵喵叫,然后小心翼翼跳下来,谨慎地瞄了瞄温露白,才走过来在月行之脚边打转,一边转一边喵呜喵呜,意思是讨吃的。


    月行之看了看黑猫,又看了看温露白,又一次开始了表演:“哎,这哪儿来的猫啊?”


    温暖兴致勃勃,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用脚尖轻轻勾了下黑猫的下巴:“太阴山这么大,野猫野狗多得很,不过直接跑到小花筑来讨吃的,倒是不多见,这只黑猫长得真好看,一点杂毛都没有,眼睛还这么亮。”


    这天早上佐餐的配菜正好有熏鱼,月行之挑了一块,放在地上,看着玄狸津津有味开吃:“好吃吗?好吃你就常来。”


    他再抬头瞄一眼温露白,见月华仙尊端端坐着,垂着眼眸,正在品茶,对昨夜牵手赏月的事只字不提,对这只“不速之客”也没有半点兴趣。


    月行之看着他,心想,他虽然遮掩了玄狸身上的妖气,但是在小花筑里,在月华仙尊面前,就真的一点马脚露不出吗?再想想,他深夜进出藏宝阁,用寄魂瓶养一个大妖魂魄几十天,温露白就一点没有察觉?


    “你看着我做什么?”温露白抬眸,淡淡望向他。


    “师尊,……我既然拜了师要长留小花筑,能养只宠物吗?”月行之胆大包天试探道。


    温露白抿了口茶,轻咳一声:“随你。”


    “这只黑猫看着不错,好像与我有些缘分。”月行之更进一步。


    “是吗?”温露白抬眸觑了一眼玄狸,“我看这猫傻得很。”


    玄狸:“……”这属于人身攻击。


    “傻就傻点吧,一只宠物而已,那我就把他养在身边了,可以吗?师尊?”月行之唇角带笑,歪头看着温露白,有一点狡黠撒娇的意味。


    温露白看着他,有片刻出神,才说:“可以。但它不能上床。”


    温暖可不乐意了,看看温露白又看看月行之,撇嘴道:“怎么他说养就能养,我之前说要养个猫猫狗狗,爹你就死活不让。后来好不容易养个小狐狸,嗐,一转眼还变成我师兄了。”


    温露白淡淡一笑:“这只猫,你们一起养着就是了。”


    温暖“哼”了一声,又笑了起来,俯身想把黑猫抓过来揉捏,可惜黑猫已经纵身一跃,跳到月行之腿上了,温露白答应收留他,他就能光明正大留在月行之身边,正高兴得不知要怎么样呢,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月行之的肚子,伸出刺刺的舌头,去舔月行之的手。


    不料舌头刚伸到一半,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掀了下来,紧接着听到温露白冷淡的声音:“除了不能让它上床,也不能这样抱着,小心玩物丧志。”


    玄狸在地上滚了一圈,滚了些合欢花瓣粘在身上,他舔了舔身上的毛,不甘心地喵喵了一声,可看看温露白的脸色,再想想他是怎么死的,最终是不敢造次,卧在月行之脚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除了他误绑了温暖,被温露白一招“新月沉”打得差点重新投胎之外,他与这位月华仙尊的交集实在不多,他一贯听闻这位仙尊为人师表、德高望重,却不明白今天为何对他这只小小山猫是这样的态度,说不喜欢他吧,又让他留下了,说喜欢他吧,为啥不让别人抱呢,他现在只是一只毫无妖气的普通黑猫啊,这辈子都不可能变回人形了,不被人抱着才奇怪好吗。


    玄狸在这腹诽,月行之也满脑袋问号,温露白这个态度……他要是察觉到玄狸有蹊跷,那他知道多少呢,又为什么不说?如果他真的毫无察觉,那只能说明他的身体确实不好了,法力也大不如前。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太妙啊。


    月行之一边思索一边吃饭,玄狸这片刻功夫也闲不住,他嫌地上凉,已经卧在月行之的脚上了,肚皮蹭着人家的鞋面,眯着眼舔嘴,还怪享受的。


    却也是好景不长,很快就被温露白扔了根小树枝过来,吓得他跳了起来:“看来是只好吃懒做的傻猫,”温露白道,“我厨房里最近闹老鼠,你去给我捉了,小花筑不留吃白饭的。”


    月行之:……那我走?——


    作者有话说:温露白:你不算,小花筑的一切,包括我,你随便吃。[坏笑]


    第25章 往生河(一)


    玄狸夹着尾巴, 悻悻走了,温露白的脸色这才缓和了,放下茶盏, 对月行之道:“簪缨会被魔族偷袭之事,已查出了些眉目。”


    月行之立刻停下了胡思乱想, 问:“是有内鬼勾结魔族作乱吗?”


    温露白点点头:“参与造就本次太虚幻阵的, 有一名资深教习,名叫陈望, 他在簪缨会出事之后,就失踪了。”


    月行之对这个陈望有印象, 之前温暖带着他考试作弊,这个陈望就是监考官。印象当中, 这人是一副肃正严谨的气派,想不到竟是个叛徒。


    “畏罪潜逃了?”月行之道, “那他现在在哪儿?”


    “已经有线索, 他出现在西南寂无山一带。”


    呵, 寂无山, 月行之的老巢。


    偷袭太虚幻境,是魔族干的, 但现在陈望在寂无山附近, 这事难道还和妖族有关?


    “还有一个消息, ”温露白又道, “妖族三年一次的大祭, 即将在寂无山举行。”


    月行之沉吟道:“我们妖族大祭, 从古到今,都是三年一次,选夏天万物繁盛之时, 在寂无山举办,算来今年也该办了。”


    温露白直视着他的眼睛,又道:“但是月行之死后,妖族这大祭,虽然还会举办,但参加的妖族不多,四散各处的妖都不回寂无山了,现在外面谣传月行之回来了,那这次祭典,就格外引人注目。”


    “不过是个谣言罢了。”月行之转开目光。


    “这次簪缨会又出了事,这谣言倒是越传越真。”


    月行之沉默片刻,转开话题继续问:“那师尊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


    温露白道:“亲自去一趟寂无山。”


    “我也去我也去!”温暖终于按捺不住,抢着说,“我终于可以下山历练一番了!”


    温露白一巴掌轻拍上他的头:“你不许去。”,然后他手指一点月行之,“你跟我去。”


    温暖:“……???”


    月行之:“……”


    温暖急得快要哭起来:“这是为什么啊?凭什么不带我?”


    温露白说得简单明了:“你还小,性子又不稳重,此一行恐有危险,你留在太阴山,你安全,我放心。”


    温暖抱住温露白的胳膊使劲摇:“爹,就算你实在不想带我,那你也把小狐狸留下陪着我啊,为什么要带他去?”


    温露白耐着性子:“寂无山是妖族的地盘,我带上他这只狐狸行事更方便,我将季慕师姐留下陪你。”


    “呜呜,”温暖虽然哭哭啼啼可怜兮兮,但也不过是表面文章,他知道他爹的性子,若做了决定必不会因为他撒娇哭求几句就改变,也只好另辟蹊径再求点别的,“爹,你们走之前,好歹带我下山玩一趟吧。”


    “可以。”温露白干脆答应。


    “那……”温暖转转眼珠,又说,“黑猫不走吧?归我养了吧?”


    谁知,他此话一出,玄狸就像支黑色利箭般,从小厨房窜了出来,把嘴里叼着的大老鼠扔在了温露白面前,然后飞身跳上月行之膝盖,稳稳趴在那里一副谁也别想把它铲走的架势。


    月行之觉得好笑,一个千年大妖,这做派跟个六岁孩子有什么区别?他撸了一把玄狸,又对温暖柔声说:“这猫有点灵性但不多,脑子还不太好使,等我好好调-教一番,再给你养吧。”


    温暖摇头晃脑,一声叹息道:“谁最可怜,原来是我,狐狸来了狐狸不是我的,猫来了猫不是我的,现在连爹爹也要弃我而去了。”


    温露白将一块桂花糕塞进温暖嘴里,无奈道:“快闭上嘴吧,下山去了平江城,你想吃什么想买什么,我都依你。”


    ……


    说走就走,温露白为了实现对孩子的承诺,当天就带着月行之、温暖还有季慕,一起下山到平江城玩儿,而玄狸根本不用带,紧挨着月行之寸步不离。


    这天正是七月半,平江城内一直有过鬼节的习俗,市集上叫卖的小摊贩挨得密密麻麻,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还有杂耍的、卖艺的、江湖行医的、卜卦算命的,三教九流自不用说,就连平日里不太在凡人城镇高调露面的仙魔妖三族,在这一天,也会放下戒心,来把这热闹凑上一凑。


    神州之内,人界四族,凡人数量最多,追逐沃野与河流,遍布各地,凡人不仅数量多,且生育力强、头脑聪明,所以纵使他们力量最弱,却生息繁衍,绵绵不绝,春种秋收、养畜放牧、来往通商,建立起繁荣的城镇,像平江城内,常住居民多数都是凡人。


    仙族和魔族都是经过亿万年岁月洗礼,从凡人之中演化而来,仙族靠自然灵气和人间清气修炼,靠近凡人聚居地的名山大川是他们的不二之选;魔族除了自然灵气,就要到处去找人间浊气,所以往往居无定所,哪里有天灾人祸,他们就喜欢去哪里。


    妖族是动植物化形而来,又要常年躲避被掏妖丹的惨剧,所以已经习惯在深山老林中深居简出,像寂无山,便在南方密林之中,周边林海密不透风,终年毒瘴弥漫,毒蛇虫鼠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


    月行之被困在寂无山那些年,最喜欢的便是乔装打扮一番,下山出林,跑到凡人的城镇,在市集上到处闲逛,搜罗些不值钱但有趣的小玩意儿,再找个勾栏酒馆喝他个酩酊大醉。


    重生以来,还没有机会好好在城中玩乐一番,如今见到平江城满目繁华,烟火气充盈每个角落,月行之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胸臆之间,仿佛被这热闹烫平了,十分熨帖。


    他们走到一处买竹器的小摊前,摊子前摆着一些极精致的竹编昆虫,螳螂、蜻蜓、蝴蝶、蚂蚱,个个栩栩如生,连翅膀的纹路和眼睛的光点都清晰可见,月行之一向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拿起一个细细欣赏。


    “喜欢就买了吧。”温露白站在他身后说。


    月行之一回头,刚想说“我哪儿有钱”,他这些天吃温露白的喝温露白的,身上仅有的那点散碎银两,还是从狐狸原主那里搜刮来的。


    可话还没到嘴边,温露白已经递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都给你。”


    “这不太好吧……”月行之想着好歹推辞一下,但一看温露白那温柔且坚定的目光,根本不给他不收的余地,他把钱袋子拿了过来,“那等我出师赚钱了,再还给师尊吧。”


    温露白笑道:“随便吧,反正我有钱。”


    那确实,太阴宗虽然不像浮梅岛,主打的就是有钱,但这些年沉淀下来,光是弟子的学费,都不知道要填满多少金窟窿了,温露白,作为鼎鼎大名的“众师之师”,除了在太阴宗收徒上课,出门讲学、降妖除魔自然都是有钱拿的,就算只是帮忙平个事、引荐一下做个中间人,不用他开口,也多的是人巴巴地来上供,他自己有多少钱,估计自己都数不清楚。


    月行之拿了钱,顿时有了底气,将那一排竹编虫子一扫,全卷进衣服里,豪迈道:“这些我都要了!”


    买完虫子继续往前逛,走到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一座美轮美奂的三层小楼矗立在眼前。


    楼壁和檐角都有精美梅花纹作为装饰,这是浮梅阁——浮梅宗开遍神州的仙宝铺子。


    月行之记忆当中,这个地方原来也有一家浮梅阁,不过远不如这个崭新气派,想来是近年刚翻修过了。


    店铺门口立着块牌子,上写:新款仙丹,限量发售,先到先得,售完为止。


    牌子前,等着进去花钱的人已排起了好大一支队伍,月行之挑了挑眉,生意好成这样,看来莫知难这天下首富的位子,和仙盟盟主相比,是坐得一点不虚。


    正在看热闹,突然从浮梅阁大门摔出一个人影,乱七八糟跌落在月行之脚边。


    后面还跟着浮梅阁膀大腰圆的伙计,气势汹汹道:“敢在浮梅阁偷东西,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快滚快滚!下次还敢来,看我不打死你!”


    月行之低头一看,那是个瘦弱的凡人小孩儿,十二三岁的样子,已经被打得半死了,他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满脸都是血和泪。


    月行之把他扶了起来,问:“偷什么了?”


    小孩儿原本想跑的,但月行之抓住了他的手,他只得抹了抹脏污的小脸,边流泪边道:“我……我也不想的,可是我娘病得快要死了,听说这浮梅阁的仙丹,包治百病……可我没钱,这才想着,趁人多眼杂……”


    月行之愿意相信他的话,一个凡人小孩儿,如果不是被逼疯了,怎么敢在仙族的铺子里撒野?


    他扭头望向温露白,师尊仿佛知道他要干什么,不等他开口,便取出一颗仙丹递了过来。


    月行之笑着接了,塞到那孩子手里:“谁让你摔在我面前了,也算是缘分,这颗丹药你拿回去救命吧,或许有用。”


    孩子见这两个人丰神俊逸,宛如谪仙,猜到是趁着鬼节下山游玩的仙门中人,连忙将那枚流光溢彩的仙丹攥紧了,跪下磕头道谢,这才起身跌跌撞撞跑了。


    见他跑远了,月行之又假惺惺对温露白道:“师尊,今天借你的仙丹做好人了,等我有了钱还给你啊。”


    温露白淡淡“哼”了一声,说:“那倒不必。只是你随便遇到个人,就一口一个‘缘分’,这是什么毛病?应该改一改。”


    月行之讪笑道:“谨遵师尊教诲。”但那只是个孩子啊,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一段小插曲,没有影响到门口的队伍,倒是让队伍里的人谈兴更浓了。


    一人道:“这次浮梅岛新出的‘焕生丹’确实不错,不仅能洗经伐髓、提升修为,还能祛病、疗伤、驻颜、有益长生……就是太贵了……要不是我儿子想拜入仙门却三年未能入选,我可真舍不得。”


    另一个道:“除了焕生丹,我还要买点符纸,最近流言纷纷,又说月行之回来了,又说魔族已经攻进了太阴宗,世道不太平啊,人心惶惶的,备点仙丹法器在身总没错。”


    刚那一个又叹道:“浮梅宗出产的仙宝法器享誉神州,现如今,连仙丹炼得都比凌霄宗要好了,也难怪人家会迅速崛起,统御仙盟。”


    排在他们后面的一人却冷哼了一声:“千年前,三族大战之后,才有了仙盟,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仙盟组织松散,也没有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的盟主,三百年前,魔头沉渊出世,逼得仙盟团结一致共同对抗,那时仙盟的老大还是太阴宗,后来景阳宗势头越来越猛,十几年间,就从一个看守伏魔狱的中流门派发展成了天下第一宗门,称霸仙盟三百年,不过到头来呢,唉,家门不幸啊,出了个月行之……现在,又轮到浮梅岛喽……你方唱罢我登场,总归我们是些闲杂人等,就看看热闹罢了。”


    “是啊,谁当这盟主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是这焕生丹实在,但照现在大家纷纷抢购的行情,怕是很快就要千金难求喽。”……


    导致“家门不幸”的月行之听了这些议论并不生气,倒是戏谑地想,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的影响力还是如此之大,随便一个关于他的谣言,都能让浮梅阁销量暴涨,他应该去管莫知难讨些分红才对。


    温露白听了那些话,脸色倒比他难看,拉了拉他的袖子,带着他走了,边走边道:“看了这半天,是有什么想买的吗?我可以让阿难直接差人送来。”


    月行之忙笑着摇摇头,随温露白一同离去,他现在不需要仙丹法器,而且他到底何德何能啊,让清贵脱俗的月华仙尊,去替他走徒弟的后门——


    作者有话说:明天上夹子,明天晚上的更新会晚一点,大概22点左右,后天中午开奖,后天晚上开始,恢复晚9点更新。感谢大家的支持![猫头]


    第26章 往生河(二)


    吃吃逛逛, 从早到晚,小男孩儿果然精力充沛,月行之觉得自己的腿都要走废了, 温暖还能蹦蹦跳跳从一个摊子瞬移到另一个,女人也不得了, 季慕平时看着清冷骄傲, 行事做派自带一股高贵仙气,但一到这烟火人间, 那是脚步不停嘴也不停,长街有多长, 她就能逛多长。


    月行之渐渐地跟不上他们,还好温露白也不急, 慢慢陪着他走在后面,还有一只肥墩墩的大黑猫, 跟在他们身后。


    夜幕降临, 华灯初上, 街上的人开始往河边聚拢, 到了放莲花灯的时候了。


    平江城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有一条平江穿城而过, 不过这条河还有个名字, 因为忌讳, 普通百姓一般不提, 那就是“往生河”。


    传说往生河源头连着冥界, 每到鬼节, 还没来得及转世的那些新魂,便会飘到河上,他们的亲人就在河里放一盏莲花灯, 写上他们想说的话,故去的人便能看到。


    千万年过去,这个习俗流传下来,已经和最初大不相同,不管有没有新故去的亲人,人们已经习惯在往生河上放莲花灯,寄托思念,祝祷祈愿。


    月行之走上一座石桥,看桥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放灯,身旁传来温露白的声音,在夏夜温柔的微风里,倒有种绵长的味道:“你也想放盏灯吗?”


    月行之想了想,自嘲地笑说:“还是不了,我没有愿望。”


    温露白拍了拍他的胳膊,说:“我倒是想放一盏,你在这里等我。”说完,他便转身走进最灿烂的灯火中去了。


    月行之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又听见桥下的小孩子在争论一个莲花灯到底能写几个愿望。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和莫知难初上太阴山,没过多久,就到了七月半,袁思齐带着他们两个,第一次下山到平江城中玩儿,那次也是放了莲花灯的。


    一人买了一盏灯,三个少年挤在一块紧挨着水面的石头上,单薄的衣衫紧紧贴着,能够感受到彼此热烘烘的身体,三个人颤颤巍巍的眼看快要掉下河去了,可是谁都不愿意挪动,只想挨在一起,只觉得这样好玩儿。


    袁思齐已经不是第一次放灯,他很快写好字点了烛火就放到水里去了,莫知难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要写什么,月行之写了半天还没写完,袁思齐和莫知难一起凑过来看,见他几乎在每一个花瓣上都写了一个名字。


    “你这是在干什么?”袁思齐皱眉,有些担心地说,“每一盏莲花灯只能写一个名字,一个愿望。你写这么多,就不灵了。”


    月行之毫不在乎,嬉笑道:“玩玩而已嘛,我的愿望能不能实现,本来就是由我自己,由不得天,由不得地,更由不得这莲花灯。再说,这还算多吗?我还没写完呢。”


    莫知难凑近细看,找到了他自己和袁思齐还有温露白的名字,顿时喜笑颜开:“二师兄,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除了我和大师兄,还有师尊,这些都是谁啊?”他伸手指向那几个陌生的名字,正在为能更加了解这个相识不久,却很投缘的二师兄,而兴奋不已。


    “这几个是我在景阳山,比较喜欢的长辈、先生,还有师兄弟,平时对我都不错,”月行之随手一划那几个写在角落里的人名,又撇了撇嘴,“不过嘛,长辈们,对我自然是关爱的,就是都很古板严肃,师兄弟们,对我都很友爱,就是都规规矩矩的,也不爱带我玩儿。”


    “这也可以理解,”袁思齐一副小大人模样,“景阳宗是第一大宗门,徐宗主还是仙盟盟主,你是徐家的嫡长公子,景阳宗未来的继承人,必然是要一丝不苟地培养,他们不带你玩儿也是怕你分心吧。”


    莫知难接话道:“我听闻,徐宗主又是个好强且严厉的性子,说一不二不怒自威的,景阳宗人人都怕他吧。”


    袁思齐道:“阿难还是不要议论长辈了吧。”


    莫知难吐了下舌头闭上了嘴,目光在那莲花灯上逡巡一圈,又道:“阿月师兄,你这灯上没有徐宗主的名字吗?”


    月行之拿起笔,脸上笑容淡了下去:“我还没写呢,不过我爹,多的是人给他祈福,也不在乎我这一个。”他说完,还是在莲花灯上写上了“徐旷”的名字。


    “这个是你娘?”莫知难又指着莲花灯正中“贺涵灵”的名字,满眼欣羡地说,“我听闻贺夫人,也是出身于仙族名门——临安贺家的。”


    “是啊,”月行之面露愁绪,“不过她身体不太好,已经很久很有回过临安了。”


    “哦,”莫知难脸色讪讪,不过他很快就乖觉地说,“那我一会儿在我这盏灯上也写上贺夫人的名字,祝愿她身体康健。……这个又是谁呢?”他指着贺涵灵旁边的一个名字,念道,“‘阿莲’,是个女孩子吗?”


    月行之摇了摇头:“他不是女孩儿,他是只莲花妖。”


    “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妖奴吗?”莫知难心里有点嫉妒,不明白一个妖奴为何会被月行之放在贺夫人的旁边,“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是啊,”月行之说,“自我出生,他就在了,一直照顾我,陪着我长大的。”


    “我家也有妖奴,”莫知难还是有点不理解,“有看家护院的,有照料起居的,我爹有好多房妾室,每房里都有几个妖奴吧,倒是没见过哪个兄弟姐妹,跟妖奴这么要好的。……还是二师兄你,心地善良。”


    月行之笑着摇了摇头:“是他心地善良。”


    妖族和仙族都可以有漫长的寿命,但是妖族的一生是匀速的,而仙族要到成年之后,随着修为精进,结出金丹,才能永葆青春,延长寿命,仙族的孩童与少年时期,与凡人差别不大。


    所以月行之出生的时候,他的妖奴阿莲就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阿莲还是那副模样,永远谦卑安静,永远笑意盈盈,对月行之照顾得无微不至,人前,他叫他小主人,私下里,他也叫他“阿月”。


    月行之小时候便跟着阿莲一起睡,他一两岁的时候,夜里朦胧醒来,抓着阿莲的手叫他“阿娘”,把人吓得差点掉下床,后来他长大了点,就想叫阿莲“哥哥”,阿莲耐着性子和他说了很多遍:“阿月,我只是你的奴仆。”


    阿莲其实身量挺高,肩膀也宽,但永远低眉垂首,像个小鹌鹑似的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他那样胆小谨慎,好像永远不会做错事似的,但却会为了月行之,一次一次破了规矩,触怒宗主,受罚挨打,却从来没有怨言。


    “……说实话,我觉得如果没有阿莲,我可能早就离家出走了,谁稀罕做什么继承人啊,”月行之转着手里那盏莲花灯,看着一个个名字在自己眼前闪过,有些烦躁地说,“景阳山有什么意思,待得人憋屈死了。”


    “……我也不是没走过,我九岁那年,”月行之继续说,“因为心情不好,下山出去散散心,过了两天我自己就回去了,结果回去就看见我爹让人把阿莲绑在我门前的廊柱上抽他鞭子,逼问他我去了哪里,还好我回去得早,要不阿莲怕不是要被他打死了。”


    莫知难听得瞪大了眼睛,嗫嚅道:“徐宗主这也有点太……”


    “太不讲道理了是吧,”月行之点头道,“按说丢了孩子,焦急担忧都是正常的,但他不说到处找找我,却在家亲自刑讯一个妖奴,不像爹找儿子,倒像是将领要抓叛兵。”


    要说起对自己爹的怨念,莫知难和月行之是有共同语言的,他幽幽一叹,苦笑道:“好歹你走了,徐宗主还亲自过问,我小时候,被个江湖术士拐跑了,等我娘千辛万苦找到我,都过了两个月了,我爹压根不知道这回事。”


    “……”月行之和袁思齐都沉默了。


    莫知难接着说:“我爹的孩子太多了,除了妻妾生的,还有外面的女人生了抱回来养的,除了最出类拔萃的几个,他根本懒得管我们剩下这些孩子,总之按月给钱,衣食不愁,也请了师父教,他觉得对得起我们了。这次我娘颇费了心思,才把我送进小花筑,我爹知道我要来太阴宗,还拜进了月华仙尊的门下,这才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么个儿子,临行时,我去拜别,听见他问管家‘阿难?就是幻娘生的那个老大吗?咦?他不是小时候就病死了吗?’”


    月行之默了默,终于拍了拍莫知难单薄的肩膀,说:“好吧,那还是你比较惨。”


    然后,他俩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大师兄袁思齐。


    袁思齐被他俩看得脸都红了,尴尬道:“你们看我做什么?”对于骂爹这件事,袁思齐和他们没有共鸣,他爹虽然死得早,但他有温露白啊,不是亲爹,胜似亲爹,而且是那种让所有人羡慕的亲爹。


    袁思齐知道这两个师弟是羡慕他,也觉得这俩孩子虽然都出身名门,却实在各有各的可怜,他也心疼他们,但他不太会表达,最后也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挠了挠头说:“快点放了灯,咱们也该回去了,回去得太晚,师尊要担心的。”


    月行之就把那盏莲花灯轻轻放入水中,看着它在粼粼波光里渐行渐远,在心里默默地念着灯上的名字,祝愿他们安康喜乐。


    莫知难也写好了名字,他让月行之拉住他的胳膊,这才放心将身子探出去,把灯放在河里,然后跪在石头上,很虔诚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叨:“祝我娘和我妹妹平安顺遂,祝我师尊仙途坦荡,祝我的两个师兄所愿皆成,和我永远要好,还要祝我二师兄的娘亲身体康健,所有他在乎的人都得圆满。”


    月行之笑了起来,他转头捏了捏莫知难的脸,说:“还得是你,小嘴真甜。”


    他一转头的工夫,正看见河水里倒映出温露白的脸:“就知道你们在放灯,很晚了,该回去了吧。”


    原来是师尊不放心,来寻他们了。


    三个人一起回头,动作大了些,又挤来挤去堪堪要掉下河,温露白摇头一笑,伸出手将他们一个个拉上岸:“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孩子,那么大的地方,为什么偏偏要往一块石头上挤呢?”


    “你们吃了晚饭没有?”温露白和煦的目光在他们三个脸上不偏不倚一一照拂过去,指着不远处一座灯火喧嚣的酒楼,“那是平江城最好的一家酒楼,我正好带你们去尝尝吧。”


    三个少年欢呼起来,跟着他们的师尊一起走进平江城的满目繁华中去了。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月行之给阿莲写了一封信,说了他在平江城游玩的所见所闻,说他放了莲花灯,还告诉他,温露白对他很好,让他放心。


    寄了信,临睡前,他又想起阿莲,想起那次他离家出走回来之后,父亲怒不可遏,让他去跪景阳宗的“宗师祠”,那时正是寒冬腊月,宗师祠里冷得像个冰窖,里面本身又有很多禁制,不能动用灵力,月行之在一大堆牌位前跪了一天一夜,又冷又饿,眼睛都花了,看那些长明灯全是重影,他想他还不如死在外面,也比回这个家来得痛快。


    夜深人静,心灰意冷之时,门口传来轻响,阿莲像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溜了进来,带来斗篷、点心还有热汤,陪月行之一起跪在又冷又硬的地上,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东西。


    “你慢点吃……”阿莲身上到处都是鞭伤,他很费力地抬手,把月行之嘴角的碎屑抹去。


    “你快回去吧,”月行之轻轻推他,嘴里塞了东西,含糊不清地说,“小心被我爹知道了。”


    “我现在没什么事,”阿莲笑了笑,“倒是你不在的那几天,我着急疯了。”


    “我下次绝对不会这样任性连累你了,”月行之懊恼道,“都是我不好。”


    阿莲忙摇头:“阿月,你不要这样想,我本来就是你的妖奴,和你同死同伤,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月行之看着阿莲手背上深可见骨的伤痕,又气又伤心,哭了起来,眼泪很快糊了一脸:“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想办法解了和你的主奴血契,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阿莲看着他的小主人,嘴角含笑,但眼睛里全是泪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擦掉月行之脸上的泪,给他在地上铺了被褥,说:“现在没人,你吃完了,在这里睡一会儿吧,有人来,我叫你。”


    月行之一开始撑着不睡,他一心要阿莲赶紧回去,可最后还是挡不住困意沉沉睡去了,等他再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枕在阿莲腿上,而阿莲跪在地上,一夜都没有动过。


    他仰头,看着阿莲微阖的双眼和瘦削的下巴,心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可惜,阿莲没能等到月行之真正“长大”的那一天,五年后,月行之赴太阴山拜师,又三年,月行之回到景阳山,见到的却是阿莲惨死的尸身,如今又过去了这许多年,阿莲的魂魄也早该在轮回中寻到了归处,不会再出现在往生河上了吧。


    昔年,一同放莲花灯的人,早已变了模样,而那些写在莲花灯上的名字,父亲徐旷,母亲贺涵灵,还有阿莲,也早已经湮灭无痕了——


    作者有话说:【采访小剧场】


    记者:请问你如何看待原生家庭的问题?


    月行之:我没有问题啊,十七岁的时候我把我那个有问题的爹处理掉了


    记者:……


    第27章 往生河(三)


    桥下的小孩子放完灯, 已经嘻嘻哈哈地散去,月行之却没有动,他出神地望着桥下墨绿的河水, 岸上的灯火与河里的灯盏遥相辉映,将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长河映得光华灿烂, 如同天上的银河一般。


    月行之想起阿莲, 想起他的死,嘴里泛起一些陈年苦涩的滋味, 但没有想象中那样尖锐的心痛,他原本以为阿莲的死, 会是他心里那道最深的伤口,只要想起就该撕心裂肺,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见证的死亡实在是太多了, 甚至包括他自己的, 少年时的伤, 终究是被时间和世事炼成一道疤了。


    玄狸此刻正卧在桥栏上, 见他一副郁郁沉思的样子,便一边蹭着他的手试图安慰他, 一边问:“尊上, 你怎么了?”


    月行之在他头上揉了几下, 刚想说没事, 却见他瞥了眼身后, 便炸毛站起来了, 然后迅速往后缩,一跃跳下了桥。


    月行之回头,果然是玄狸的克星月华仙尊来了, 温露白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的莲花灯,脸上还残留着盯玄狸时特有的犀利表情。


    “师尊为何总跟一只猫过不去?”月行之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说要养着玩儿,您也是答应了的啊。”


    温露白已经恢复了一脸宁静如水,毫不脸红地反问:“我没有。我为何同他过不去?”


    月行之:“……”这么明显,这也是可以否认的吗?


    赶走了大黑猫,温露白称心如意,微笑着说:“我去放灯,很快回来,你且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鬼节放灯流传到如今,已经更像是一种小孩子和年轻人喜欢的游戏,显然不符合温露白的调性,月行之不明白他为什么也要凑这个热闹,他更不明白放个灯而已,为什么要让他留在这里等,还有什么他不能看的吗?


    本来以他现在的心境,对放花灯不感兴趣,但温露白不让他跟着,他倒偏要去看看了。


    悄然走下石桥,隐在温露白侧后方的树后,见师尊已经写好了名字,小心翼翼把莲花灯放在河中,再轻轻拨动水面,让灯飘远。


    随后温露白站起身,望着缓缓飘远的莲花灯,交握双手,做了个仙族祝祷祈愿的手势,虔诚地说:“愿你这一世,无灾厄,无忧怖,从心所愿,自在如风。”


    微风拂过师尊的长发,河水缓缓流动,溶溶夜色,莹莹河灯,映着他清瘦的侧影,像是一幅婉转而朦胧的画。


    月行之看得呆了,心里酸溜溜地生出羡慕,能被温露白这样的人,如此郑重地记挂着,祝福着,该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吧。


    照他的推断,温露白曾经提起过的那位故人,应该就是温暖的娘亲,这位师娘应该是已经故去很久了,那这盏灯,应该是给温暖放的吧?毕竟现在这世上,除了亲儿子,还有谁值得让高贵出尘的月华仙尊沾染这些烟火气呢。


    想想自己竟然嫉妒一个小孩儿,月行之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这时,温露白转了身,看到了隐在树后的人,他脸色微微一变,沉默地看着他。


    “啊,那个……”月行之自觉做了亏心事,掩饰地笑起来,“不是说鬼节这天,过了亥时,就不宜在外面逗留了吗?时候不早,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温露白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嗯。去找阿暖他们吧。”


    “师尊这灯,就是放给阿暖的吧?”月行之随口问道。


    温露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月行之心中已有答案,也不期待他的回答,他已经走出树影,自然而然地朝站在岸边低洼处的温露白伸出了手,其实这只是个缓坡,堂堂月华仙尊并不需要人扶,月行之见他似有犹豫,便歪着头,用一种“如果被拒绝大概会很受伤”的神情眼巴巴地望着他。


    温露白:“……”他握住了月行之的手,被小狐狸扶上了岸。


    正值盛夏,可温露白的手依然冷得像冰,月行之蹙眉,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师尊的手怎么这么凉?”


    温露白平淡道:“大概是刚刚碰到河水了吧。”


    月行之道:“那我给你暖一下吧。”


    温露白还没来得及婉拒,就见月行之瞬间化成了狐形,把自己团成一团,塞进了他手里。


    跟在他们身后的玄狸直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还得是尊上,为了勾引月华仙尊以增进修为,早日恢复巅峰灵力,当真是十分努力,这么有上进心,实属吾辈楷模。


    温露白微微牵了牵嘴角,也不知他是想笑,还是要撇嘴,总之这么大一只狐狸在手里,也不好扔了,就抱紧了向前走去,仿佛抱着一个大号手炉。


    前方是万家灯火,身后往生河上,那盏莲花灯已经飘到了水中央,灯上的名字倒映在万千光华之中,字迹清隽含蓄,写的是——


    阿月。


    ……


    正式行过拜师礼之后,月行之有了自己的房间,他的一应衣饰用物都搬了过来,不过东西来了,人是很少来的,每晚,温暖依然要缠着他陪睡,他睡不好的时候,也依然会变成狐狸去爬爬温露白的床。


    从平江城回来,月行之在自己房里收拾下山需要的东西,这时来了个小弟子,说是袁宗主邀请他过房一叙。


    月行之便放下手头的东西,跟着小弟子走了,一路上想着,这大师兄明显并不喜欢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小狐妖,除了那日行完拜师礼“叮嘱”了他几句,就再没交集了,今天这是要唱哪一出?


    袁宗主的院子里松柏挺拔、修竹青青,袁宗主本人在桌旁正襟危坐,见月行之来了,伸手示意他坐。


    月行之也不客气,大喇喇坐下便问:“这么晚了,宗主叫我来所为何事啊?”


    袁思齐看他一眼,神色微微紧绷,将一个小包袱从桌面推了过来:“你和师尊明天一早就要下山去往西南,这一去说不好几日返回,你现在既已入门拜师,出门在外,一来要时刻记得自己是太阴宗弟子,谨言慎行,二来,师尊身体不好,他自己也不在意,你要照顾好他。”


    “好嘞~”没毛病,宗主临行嘱托,合情合理,月行之应了,翻看那小包裹,见里面几个瓶瓶罐罐,上面都贴着标签,是一些应急药物、滋补仙丹,还有温露白惯常喝的茶叶,用的熏香之类的。


    “宗主思虑周全,弟子十分敬佩,定会好好照顾师尊,不负宗主所托。”月行之朝他拱了拱手,一脸轻飘飘的笑意,“师尊有你这样有孝心的弟子,一定十分欣慰。”


    别说温露白了,他自己都觉得欣慰,从小,他是个“小不正经”,袁思齐就是个“小正经”,现在“小正经”已经成长为坐守一方的“大正经”了,怎能不让人欣慰?


    袁思齐的脸似乎崩得更紧了:“你不要油腔滑调。”


    “呵呵。”月行之笑道,“好的。那我这就告退,不打扰宗主休息了。”


    他起身欲走,却听袁思齐生硬地开口:“你……你等下。”


    月行之便又坐回去了,目不转睛望着袁思齐,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上次你问我,对温暖的娘亲可有了解,我确实不知道那人是谁,但那时候的事,还是有些印象的。”袁思齐没有看月行之,而是望向了屋外,月和风送来婆娑的树影,正在庭院的方砖地上摇曳。


    月行之收敛起了轻慢的笑意。


    “那时候”必然是指温露白擅自离开太阴山,又突然带回个孩子抚养的那段时间。


    “那一年,”袁思齐陷入回忆,眼中渐渐浮起一缕茫然和愁绪,“大约是春天,恶灵谷的禁制突然出了问题,有几只最凶狠的恶灵破封而出,一路逃到了北极冰渊,师尊带人追过去,一开始还有音讯传回,但过了两个月,就突然没了消息,那时候仙盟再次围剿寂无山失败,便想出在藏雪谷伏杀月行之的计划,我认为此事不妥,不想参与,但奈何当时年纪还小,在太阴宗做不了主,我想通知师尊,却联系不到人……”


    “也就是说,”月行之忽然插嘴问道,“那年五月,藏雪谷之战时,连你也不知道师尊在哪儿?”


    袁思齐摇摇头:“恐怕不只是我,也许任何人都不知道师尊那段时间究竟遇到了什么。”


    听到这个答案,月行之心中滋味复杂,虽说师尊那段时间应该是谈情说爱去了,但最起码,温露白不知道仙盟计划设伏诛杀自己的事。月行之有一点庆幸,他实在无法想象师尊和那些仙盟伪君子在一起商量着如何杀他,要用几枚噬魂楔,又要钉在哪里……


    袁思齐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眉头紧蹙,语气黯然继续说道:“……总之师尊再次回到太阴山,已经是年底了,我们所有人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无一不震惊错愕,不只因为他怀抱一个婴儿说是自己的孩子,还因为他整个人……形销骨立、神思不属,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我们问他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孩子又是怎么回事,他一概不答,有人劝他把孩子送走,有人劝他说孩子是捡回来的,他全都严词拒绝。那段时间纷纷流言众口铄金,但师尊一概不理,只在小花筑照顾阿暖,阿暖小时候并不好带,夜夜啼哭,我担心师尊的身体,找了个仆妇,可师尊也不要,只一应亲力亲为。如此熬了近一个月,他和阿暖的状况都稳定了一些,他终于出来了,却是要自请雷刑……”


    袁思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月行之的心也跟着往下沉,这些事情跟他猜测的差不多,但真正从袁思齐嘴里得到证实,他还是觉得十分煎熬。


    “……雷刑之后,师尊的身体就更差了,连起身都十分费力,更别说照顾孩子,我这才终于塞了乳母、仆役到小花筑,这样又是半年,师尊终于恢复了一些,又将闲杂人等清了出来,从此深居简出,只一心教养阿暖,如此便又是六年。”


    “宗主……为何同我说这些?”月行之心中一声叹息,沉声问道。


    袁思齐终于把目光从院中树影上拽回来,望向月行之:“师尊对阿暖如何,我相信你也看到了。”


    月行之:“师尊爱子之心,天地可鉴。”


    袁思齐:“我只是想说,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对师尊来说,一定都是刻骨铭心。”


    月行之知道袁思齐想说什么了,他涩然一笑:“师尊对那位‘师娘’用情至深。”


    “所以你……”袁思齐想说什么,但似乎不好开口。


    月行之还在笑,只不过笑得戏谑了,干脆替他说出口:“宗主是想提醒我,作为一只名声不太好的狐狸,此次下山与师尊独处,一定要克己复礼,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袁思齐抿了抿唇,思忖片刻,像是下了决心:“……正是如此。这些话,涉及师尊清誉,我本不该说,但……于公,我即为宗主,有整肃门规之责,于私,我与师尊情同父子,有敬孝爱重之心,……再者,”他顿了顿,还是不自然地把目光从月行之脸上移开了,“……你们狐族,名声在外,我也略有耳闻,你来的这些日子,山上风言风语,想必你也听到过……总之,这些话即便不该说我也要说,如果误会了你或是冒犯了你,……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月行之听着大师兄一番恳切言辞,手指在桌面上慢悠悠画着圈,心想,难得这个“大正经”会把这些话当他面说出来,想必是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了,虽说话不好听,但出发点总是好的,就看在大师兄对师尊一片真情的份上,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以月行之的为人,他是不会轻易放过“调戏”大师兄的机会的,他抬起头,眼含笑意回道:“宗主说得都对,我自是应当安分守己。但宗主怎知一定是我对师尊有非分之想,而不是他对我有觊觎之心?若不是他把我留在太阴山,我怎会有机会亲近他?”


    一句话把袁思齐噎得倒吸一口冷气,之前他说的那些都是有准备而来,这会儿一时被问住了,竟半晌哑口无言,就在月行之见好就收,再次准备告退的时候,袁思齐才终于硬邦邦开口:“……你说的也有道理。”


    “……”这次轮到月行之震惊了。


    “我不能对师尊的心思妄加揣测,”袁思齐脸色不太好,但还是坚持说道,“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多年过去了,若他真对你……”


    月行之盯住了袁思齐,袁思齐也罕见地回以正面相接的目光:“不管他对你是什么心思,你总有选择的权力,你若无意,就趁早离开,若有意,就不要辜负,总归不要纠缠不清,伤人伤己。”


    月行之委实没有想到袁思齐会就感情问题发表出这等高见,看来这些年不见,大师兄的成长是很全面的啊。


    话里话外也挑不出毛病,月行之倒没趣了,心说这次真该走了,“宗主说的是,弟子受教了。”他冲袁思齐行了一礼,起身要走。


    袁思齐这次没有留他,只说:“此去多加小心,等你们早日归来。”这句话语气倒没那么生硬了,甚至听出了几分真情实感。


    月行之回头一笑,一脚快要出门的时候,却看到不远处博古架上摆着一样东西甚为眼熟,于是他不自觉就拐了个弯,待反应过来,人已经在架子前仔细端详了——


    那是一支笔,太阴宗弟子都会配发的普通毛笔,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笔头狼毫凋零,笔身颜色模糊,唯一与众不同的是笔身竹杆上乱七八糟刻着几个不同字体的“月”字——


    那是月行之在太阴宗时用过的无数笔中的一支,当时他正对刻字感兴趣,拿块小石头便能笔上雕花。


    而现在,这支旧笔,端端正正摆在笔架上,置于太阴宗宗主满是宝贝的博古架中,而且笔身上纤尘不染。


    “……宗主,”月行之回头,忍不住问道,“这支笔难道是什么宝贝吗?”


    袁思齐望了过来,脸色变得柔和:“是一位故人的。”


    “哦?”月行之追问道,“是对宗主很重要的人吗?”


    袁思齐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弯了弯嘴角:“他能让这支笔自己写字。”


    月行之心中一动,原来是他在藏书阁抄书作弊用的那支笔,他早就忘记了,却被人收起来安放在这里。


    “那……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是,”袁思齐淡淡笑了,“他是我见过最鲜活有趣的人。”


    月行之倒被这句赞美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毕竟这可是从一本正经的大师兄嘴里说出来的,原以为袁思齐一直觉得他是个“麻烦鬼”、“惹祸精”的。


    “……只可惜,”袁思齐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失落,“作为一个天赋极佳,早早就结出金丹,拥有漫长寿命的仙族,他死时,却只有二十五岁。”


    月行之心中忽悠一下,空了一块,望着满脸落寞的大师兄,心想今晚接收的信息有点多,这还能睡个好觉吗?


    ……


    回到温暖房中,小孩儿已经困得抬不起头,却还在强撑等他,一见他便往他怀里一扑,一句“你怎么才回来……”还未说完,就已经倚着他睡着了。


    月行之待孩子睡熟,把他摆弄成更舒服的姿势,自己也翻身躺平,盯着床顶,却毫无睡意。


    袁思齐对他的怀念和惋惜,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心中五味杂陈,他死就死了,还让故人伤怀,真不知该欣慰还是愧疚。


    然而更令人忧虑的还是他和温露白的关系,连一向对人情世故不太敏感的袁思齐都能看出问题,那说明他和温露白之间确实有问题。


    纵然他留在太阴山,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他亲近温露白,有图谋利用之心,但在他心底……就没有一点出于本能的好感和留恋吗?


    而温露白对他呢?他反正是不信师尊那样一往情深的人,能对他这个狐妖有什么真情实感,至于其他可能……想来想去,更是徒增烦恼。


    月行之辗转难眠,却也有一点越想越清楚,无论今晚能不能睡着,他都不会再变成狐狸去爬温露白的床了。


    ……


    第二天一早,温露白带着月行之,准备前往寂无山脚下的结香城。


    临行时,袁思齐、季慕还有几位长老又在小花筑相送,温露白嘱咐了袁思齐几句,让他坐镇太阴山,遇事可自行决断,不必事事相问,又叮嘱季慕练功固然应当勤勉,但也不必太紧张,该玩儿的时候还是要玩儿的,随后他话锋一转,指着温暖道:“不过若是这小子玩个不停,你可一定要尽到大师姐的责任,好好管教他。”


    季慕笑着应了,温暖听得直翻白眼。


    “爹爹就是不信我罢了,”温暖故作深沉,摇头一叹,“但无论如何,我对爹爹的孝心是不会变的,”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心编织的蓝色平安符,给温露白系在腰间,“我昨天在山下的庙里特意求的,愿爹爹一路平安。”


    虽说没有哪个神佛罩得住温露白,但儿子这份孝心,温露白还是笑纳了,他摸了摸温暖的头,笑道:“我很快就回来,会给你带礼物的。”


    温暖应了,抱了抱他爹的腰,接着转向月行之,歪着头笑。


    月行之和孩子相处得很默契了,立刻朝他伸出了手:“我的呢?”


    温暖觉得月行之简直跟他心有灵犀,眼睛一亮,笑得更开心了:“当然少不了你的!”说着便掏出另一只同款式红色的平安符,也仔细给他系在腰间,随后抱住他的腰,“你也要平平安安,早点回来……”清亮的童音拖长了语调,小孩儿的笑脸也转瞬成了个半哭不哭的表情,“……我舍不得你,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月行之对上温暖仰头望着自己的热切目光,孩子的眼睛纯净如水,毫无杂质,看得人竟没来由生出一种奇怪的愧疚之情,就好像无论如何心疼他,都对不起这样的目光似的——


    眼前这短暂的分离,好像也成了月行之的罪过。


    “我也舍不得你。”月行之只好说,“我也会想你的。”


    温暖这才重新喜笑颜开,放开了月行之。


    众人目送温露白和月行之沿石子路离开小花筑,直到看不见了。


    两个人在山路上走了一会儿,温露白祭出了凝晖剑:“走着太慢,我们御剑吧。”


    月行之奇道:“太阴山范围内不是不能御剑吗?”


    温露白淡淡道:“那规矩不是我定的吗?”


    月行之挑眉:“啊,了然。”他也要取浮光,却突然想到他现在是只狐妖,普通妖族用剑的少,能御剑的就更少,便又悄悄将要取剑的手收回去了。


    温露白好像完全没发现他的小心思,很自然地伸出手:“上来。”


    月行之微微一笑:“那就多谢师尊载我一程了。”


    他握住温露白的手,一跃而上,与他并肩而立,师尊的手有些凉,手指修长、清瘦,摸上去硬硬的,手心里交错着练剑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茧,月行之发自本能想多握一会儿这只手,想多带给师尊一些温度,但忽然想到昨夜袁思齐说的那些话,他又悄悄地放开了。


    “我们走吧。”温露白好似没有察觉,御剑而上,带着月行之迎风而去——


    作者有话说:[红心][红心][红心]


    第28章 红日会(一)


    月行之已经很久没有御剑在天上飞过了, 空中云气缭绕,风又很大,吹得他有些发晕, 脑子不大清醒的时候,就容易被一些陈年旧事趁机钻了空子。


    月行之曾听人说, 一旦总是陷入回忆, 就说明人开始变老了,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变老, 但可能人没老,心已经开始沧桑了?


    望着渐行渐远的太阴山, 月行之再次感慨命运莫测,生生死死, 兜兜转转,这才短短几天, 他这一代“妖魔共主”又做回了温露白的弟子, 又跟着师尊下山历练了。


    以前, 温露白每年都会带他们下山几次, 有时是去伏魔平乱,有时是去探险寻宝, 也有时就是单纯游山玩水, 熟悉各地风物, 让他们长长见识。


    有一次, 他们下山住在一个凡人城镇的客栈里, 温露白一个房间, 三个师兄弟一个房间,中间还隔了一个房间住着别人,客栈是个普通客栈, 隔音不算好,到了晚上,中间那个房间传来一阵阵难以名状的声响——


    咯吱咯吱——啵唧啪啪——啊啊呀呀——


    他们三个睡在一张很大的床上,袁思齐刚收拾停当,端端正正在中间躺下,闻声撑起了半边身子,疑惑道:“隔壁这是怎么了?打架呢?”


    睡在床里头的莫知难“噗”一声笑了出来:“大概是光着身子打一种很有趣的架吧。”他虽然年纪最小,但他家那个复杂的情况,让他在很多方面反而早熟,此刻他听着隔壁那些声响,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两团红云,但是笑容却是轻蔑而调侃的。


    袁思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都到了初通人事的年纪,他又不傻,就算莫知难不说,他也反应过来了,他指间掐了个诀,要把这声音屏蔽掉:“有伤风化!你们还不快睡!”


    “别啊,”月行之把他的手指捏住了,他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不怀好意地笑,“这听着好像是两个男的,我倒要去看看他们有什么花样……”


    说着,不顾袁思齐的反对,已经飞快从乾坤囊摸了个纸人出来,随手一丢,那纸片人便“嗖”一声从门缝钻出去了——


    片刻之后,月行之又取了一面客栈的普通铜镜,念念有词地在上面潇洒地画了几下,那镜子上便映出了纸片人在隔壁房间替他们看到的景象——


    “哇哦,”莫知难一边捂眼睛一边忍不住偷偷看,“竟还能这样?”


    袁思齐又羞又气,过来夺月行之手里的铜镜:“别看了别看了!这么伤风败俗、祸乱心境的东西,你还看个没完了?!”


    月行之把镜子举得高高的,满屋子乱跑,时不时把那镜子往紧追不舍的袁思齐眼前递一下,止不住哈哈大笑:“大师兄你别这样,你以后难道不娶亲?现在看看学习一下啊……你看,这是两个男妖精,身材还怪好的嘞……”


    “呀!”忽然莫知难指着高举过头的镜子道,“没了!”


    月行之一惊,把镜子拿下来看,里面已经没有妖精打架,只剩他一张笑意未散的少年面孔。


    坏了?月行之正要细看,一声门响,温露白手里捏着纸片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莫知难扑通从床上跌了下来,三个人十分熟练,顷刻间已经排排跪在温露白面前。


    温露白不紧不慢坐在桌边,从茶壶里倒了一杯冷茶,喝了一口,两指捏着纸片人递到月行之面前:“又是你?”


    月行之低头默认。


    温露白两指轻捻一下,纸片人烧了起来,很快化成一团灰烬,落在月行之面前,他轻哼了一声:“小把戏倒是多得很。看见什么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月行之总觉得温露白的声音里,除了些许恼火,还有点讥诮,他抬起头,诚实道:“……也没看见什么。”他光顾着躲袁思齐了,确实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不过比起这点损失,他更心疼他的纸片人,这玩意儿看着简单,却是花了他好大力气才弄过出来这一个。


    袁思齐羞愤难当,带着哭腔道:“师尊,是我们错了……”


    莫知难在旁附和:“我们错了,但我们就是听着隔壁有奇怪的声音,有点好奇……并没想到他们……”


    温露白挥手打断了他,冲着月行之说:“你错在哪儿了?”


    月行之望着温露白那薄薄的唇,心里并没觉得自己哪儿错了,但他不想故意气师尊,便说:“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眼睛脏了。”


    “啪——”的一声,温露白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月行之的脸颊,沉声道:“看到什么重要吗?你错在用这些偷偷摸摸的手段窥探别人。小花筑规矩第一条‘不得偷盗’,你这就是偷盗别人的私密之事。”


    月行之揉了揉脸,不太疼,但有点麻麻痒痒的感觉,他觉得委屈,小声嘀咕道:“出来住个店,谁让他们搞出那么大动静……”


    温露白并不想听他这些胡搅蛮缠,他站起身,肃然道:“总之以后不许再如此行事。你便跪在这里反省,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写一份千字悔过书,我明早要看到。”


    说完,一指袁思齐和莫知难:“你们两个,也要引以为戒。”


    三个人苦着脸磕了头,目送温露白拂袖而去。


    隔壁“嗯嗯啊啊”的动静断断续续的,还没停呢。


    气得月行之翻了个白眼:“他们两个倒是好一个良宵美景。”


    莫知难已经爬了起来,去桌子上铺纸研墨:“还是快起来写悔过书吧,写好了好睡觉。”


    月行之长叹一声,写悔过书这个事,他也熟练,毫无难度。


    袁思齐虽然生气,但也没有一个人去睡觉,而是凑过来一边教育月行之,一边指导他悔过书要如何写得真挚深刻。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悔过书很快写了大半,话题却也跑偏了。


    隔壁的动静终于随着深夜到来渐渐消停了,莫知难呼了一口气:“这俩人,终于歇了,也不知是什么野兽化的妖,这个体力……”


    月行之边写字边打哈欠:“师尊为什么不找个道侣?找个道侣他就没那么多时间精力来管咱们了。”


    此言一出,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月行之自己也有点后悔,他要不是困得狠了,也问不出这么失智的问题。


    片刻之后,莫知难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师尊?道侣?我想象不出来……”


    确实。没人能想象,月华仙尊这种一尘不染、皎皎如月的人,但凡给他想象出一个道侣——能有肌肤之亲的那种道侣,好像都是对他的玷污。


    “师尊就从来没有过?”反正都已经聊到这里了,不如索性说个痛快,月行之望向袁思齐,“师兄,你可是从小跟着师尊长大的。”


    袁思齐本来不想议论这些,但看着两个师弟望向他的那渴望的眼神,他最终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虽说我从小跟着师尊,但也不过十几年,师尊可是活了几百年了,我知道的也不比你们多。”


    莫知难点头:“师尊经历得多了,可能对这方面也没心思了吧。再说,‘清心寡欲,以正道心’,没有私心杂念,对修炼是大有裨益的。”


    “是啊,”袁思齐带着一种少年老成的超脱语气说,“多少人于仙道再难寸进,就是纠缠在红尘俗务里了。”


    月行之托着腮,望着眼前摇动的烛火,他并不认为温露白是因为要修道才不找伴侣的,也许与此相关,但一定不是主要原因,想了半晌,他幽幽开口道:“他是众师之师,是整个仙族最接近神的人,就像一种符号、一个象征,或许就算他想找,别人也不想、不敢跟他在一起,毕竟天上的月亮虽好,但没人能把它摘回家呀。”


    莫知难领悟了他的意思,叹道:“是我我也不想,月亮看着好看,但也太难以亲近了,而且还是大家的月亮,若是真被一个人据为己有,这人怕是要一直被世人嫉恨、唾弃。”


    月行之看着不停跳跃但始终无法挣脱的烛光,眼神逐渐涣散,睡着的前一刻,他忽然想,师尊或许也会孤独吧,我要多陪陪他。


    结果就梦到了温露白,是个很奇怪的梦,梦里他似乎是个女子,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红盖头,安静地坐在床头,温露白缓步朝他走来,揭开了盖头,笑望着他,说:“阿月,你今夜很美。”


    他呆呆地看着眉目如画的师尊,傻傻地问:“我可以亲你了吗?”


    于是,一个吻覆了下来,同时还有纠缠的手脚,乱七八糟地把他压在了床上……


    月行之一下子惊醒了,发现睡觉很不老实的莫知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袁思齐给挤到了床里面,自己则像个八爪鱼一样趴在了月行之身上,手脚并用地抱着他。


    月行之被他压得喘不过气,用力把他推到一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是汗,某个地方似乎还火烧火燎的。


    第二天一早,他给师尊送去悔过书,但不敢抬头直视师尊,温露白还以为他是真心悔过,内疚不已呢。


    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那个梦,临走的时候,他破天荒不好意思地说:“师尊,我能不和阿难睡一起吗?他老乱动我睡不好。”


    温露白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头:“是我思虑不周,你们也大了,确实不宜睡在一起了。这个客栈没有空余的房间,到下个地方,一定给你们分开。”


    月行之点点头,如蒙大赦,一溜烟跑没影了。


    ……


    还有一次,他们师徒四人从魔族手里救了一个热情美艳的女妖,女妖为了表达她的感激之情,跟温露白说愿意以身相许,俗套但也真诚。


    温露白自然婉拒了,女妖又说:“一夜露水情缘,仙君不必有负担。”温露白下山一贯都会乔装易容,女妖不知道他的身份,所言所行率性而为,也是毫无负担的。


    温露白自然还是拒绝了,月行之觉得他不解风情,但又有点小小的窃喜。


    那时,他已经十六岁了,在太阴山的日子,要比在景阳山快活自在得多,各方面的本事都长了不少,淫词艳曲、风流话本也没少涉猎。


    有时候他会把温露白编排进那些故事里,师尊越是禁欲脱俗,他就越是忍不住要让他沾惹尘埃。


    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他跟温露白独处的时间也变多了,而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少了师徒间的距离,渐渐肆无忌惮。


    回山的时候,袁思齐带着莫知难御剑,温露白带着月行之,月行之望着地面上那女妖恋恋不舍的身影越来越远,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个妖还挺漂亮的……”


    温露白看他一眼:“是吗?我看不出来。”


    “……”月行之索性问道,“那师尊觉得谁漂亮?师尊可曾对谁有过特别的好感?”


    温露白意味不明地盯着月行之看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什么叫特别的好感?你有过吗?”


    “我……”一向无话不敢说的月行之却突然卡了壳,望着温露白那好像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心里像是被盯出一个洞,不过还好他不用回答了,飞在前面的莫知难兴奋地转过头,冲他甜笑,喊道:“二师兄,快看前面,快要到了!太阴山的合欢树都开花了!”


    ……


    但让月行之印象最深的,还是最后一次,那是他们师兄弟三人拜师的第三年,也是在夏天,那一届的簪缨会将近,温露白带着他们三个下山历练,希望他们都能在簪缨会有亮眼的表现。


    这一次,他得到了神剑浮光,也是这一次,他们犯错被温露白狠狠教训,再后来,便是一别经年,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时妖族内部有个组织,叫“红日会”,是针对魔族的复仇组织,妖族虽说实力相对最弱,但是逼急的兔子也要咬人的,魔族肆意虐杀妖族,必然会激起反抗。


    但这个“红日会”行事非常极端,他们的纲领就是简单粗暴的“杀光魔族,一个不留”,很多复仇手段凶残暴虐,也不在乎牵扯无辜,又因为实力不济,常常只能搞一些暗杀、下毒、同归于尽的行动,这过程中牵连了不少无辜的魔族和仙族,而因红日会冤死的凡人,更是不计其数。


    不久前,一伙无恶不作的魔族在一个叫“甜水镇”的小镇落脚,此团伙的头领名叫“烈鳌”,是红日会暗杀榜上“榜榜有爷名”的人物。红日会追踪到甜水镇,为了以最小的代价杀了烈鳌一伙,他们就在小镇的水井里下毒,结果团伙里的虾兵蟹将倒是死了,烈鳌却侥幸逃脱了,更不幸的是,这个行动连带着毒杀了百余名小镇居民,而这百余人中还有十一名景阳宗的弟子。


    当时的景阳宗是第一大宗门,又一直镇守伏魔狱,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这十一名弟子本来也是追踪烈鳌一伙,打算将他们抓回景阳山的,却不想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红日会团灭了。


    可想而知,景阳宗宗主,同时也是仙盟盟主的徐旷,该是多么震怒,此事不仅牵涉门下十一名弟子性命,更事关他看得比天还大的自己的脸面。


    徐旷下令,彻底铲除红日会,替门下弟子报仇。


    各大宗门纷纷响应,派出弟子一同参战。


    这些年,三族之间难免一些小冲突,但这么大的行动还是很少见的,温露白便借着这个机会,带领师兄弟三人再次下山。


    真正的打打杀杀自然有景阳宗主导,一个妖族的极端势力而已,徐旷还能搞得定,温露白带他们三个去,不是去参战的,他只是想让他们长长见识,积累点实战经验,也能为接下来的簪缨会热身。


    所以下山的时候,温露白就对他们讲:“现在景阳宗已经找到红日会的老巢,正在围剿中,红日会为了苟延残喘,抓了许多凡人做人质,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尽可能在总攻之前,将人质救出。至于其他的事,牵涉颇多,你们还小,不论遇到什么,切忌自作主张,而且一定要注意安全。”


    “明白明白。”三兄弟听师尊这些话,早听得耳朵起茧子,他们摩拳擦掌,只想快点出发——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亲亲]


    第29章 红日会(二)


    临行整理行装的时候, 三人聊起红日会,莫知难看了看月行之的脸色,才说:“我觉得这红日会不仅坏, 还蠢得很,自己没本事, 就只能使些低级下作的手段, 把景阳宗也得罪了,这不是自寻死路吗?我看妖族啊, 要实力不够强,要手段又不够高明, 不如都给仙族做妖奴算了,还能寻得庇护。”


    虽说这次死的是景阳宗的弟子, 但因为阿莲的关系,月行之对妖族有些天然的同情, 闻言道:“你以为妖奴是那么好当的吗?”


    莫知难摸不准他的意思, 踟蹰道:“弱者向强者寻求庇护, 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


    月行之叹了一声:“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好坏全凭别人的良心,若是那个强的有心, 确实能庇护一下弱的, 要是没心, 不把弱的那个吃了就不错了。”


    许是想到自己家里的一些事, 莫知难听得愣愣的, 没了话。


    袁思齐道:“红日会行事残暴, 累及无辜,跟魔族的败类没有区别,自然应当铲除。但保护妖族, 对抗魔族,守护世间安乐,本来也是我们仙族的责任,说到底,也是我们这些年做得不好,才让红日会这样的势力猖獗起来了。”


    莫知难很敏锐地意识到袁思齐这话说得不妥,最起码不应该当着现任仙盟盟主的亲儿子说,他以为月行之会在意,便笑着缓和气氛:“那也不是吧,我看自千年前三族大战以来,现如今的仙盟是最厉害的了,尤其景阳宗,除魔卫道,成绩斐然,这是有目共睹的。但魔族的败类那么多,妖族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们仙族想管也管不过来啊,总不能为了异族,将自己也搭进去吧。……或许天道就是如此,弱肉强食啊,最终实现一个残酷的平衡罢了……唉……”莫知难说着说着,感慨地叹息了一声。


    袁思齐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或许天道不公,那我们不是更该匡扶这公道吗?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我们就应该锄奸扶弱。最初仙妖之间结契,本来是双向的,妖族效忠,仙族保护,但到了现在,什么主奴血契,根本就是单方面的不平等契约,很多仙族早已没有最初的本心了。我看仙族就不应蓄养妖奴,而应该向千年前那样,与妖族结盟,真正保护他们。”


    莫知难轻轻撇了撇嘴,对这种说法似乎还有不同见解,但他没再说出口。


    月行之沉默不语,想起阿莲,阿莲跟他说过,他本来还有一个兄弟,两个人生于一株并蒂莲花,一同修炼,一同化形,一同游历人间,但可惜被魔族盯上,一路追杀要剖他们的妖丹,两兄弟流离逃命,最终失散,他那个兄弟多半是已经死于魔族之手了,他实在没办法,才把自己卖上景阳山,做了妖奴。


    阿莲也曾跟月行之提起过红日会,不过在他眼中,红日会可不是邪恶组织,而是妖族的义士,是为他们报仇雪恨的英雄。


    ……


    不日便到了红日会藏身的幽冥森林,这里离寂无山不远,是一片广阔的雨林,巨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林间枝蔓纵横,几乎密不透风,食人花食人藤随处可见,地上布满腐叶和青苔,散发着糜烂的气味,剧毒的蛇虫隐蔽在暗处,湿热瘴毒充斥在各个角落,一般凡人若是置身其中,很快就会变成尸体。


    温露白带着师兄弟三人到达之后,不敢耽搁,立刻就要进去救人,但他们很快发现,景阳宗所带领的仙盟弟子,根本就没有救人质的打算,而是快速缩小包围圈,一刻不停地向幽冥森林中心推进。


    月行之当即找到景阳宗带队的师兄,质问他为何如此行事,那师兄在景阳山上与月行之也是相熟的,恭敬答他:“大公子,你也知道,这幽冥森林十分危险,若是我们畏首畏尾,恐怕损失惨重,宗主已经下令,速战速决。”


    月行之气道:“那你们也不能不顾那些凡人的死活啊,除魔卫道,卫的是谁的道呢?!”


    众人不语,有一个弟子小声嘀咕道:“那些凡夫俗子,进了幽冥森林,恐怕早就死了,我们去救谁啊……”


    又一人道:“红日会行事肆无忌惮,我们要是这般瞻前顾后,如何能打得赢?”


    又一人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剿灭红日会,为我们死去的师兄弟报仇,至于那些凡人,虽说可怜,但抓了他们的是红日会,又不是我们……冤有头债有主,等我们杀光了红日会,也算是为他们报仇了。”


    众人附和的附和,点头的点头。


    他们是奉了宗主令的,不可能听月行之的话,月行之也不欲再与他们争辩,转身便冲进了幽冥森林。


    为了多救些人,他们是分开行动的,月行之和袁思齐分头搜索,莫知难体弱力薄,温露白便把他带在身边。


    整整一天时间,还活着的凡人,基本都被他们救出去了,月行之想再看看是否还有遗落,不顾天黑之后林中更加危机四伏,再次折返。


    转过一棵擎天巨树,前方突然有人声与光亮,月行之急忙走近去看,见是两个仙门弟子将一个女妖绑在树上,正在拷问。


    “听说红日会的首领蝴蝶夫人,还藏身在这幽冥森林中,她身边有众多神兵法宝,她现在在哪儿?!快说!”其中一个弟子用剑尖指着女妖,厉声喝问。


    另一个弟子更加不耐烦,直接一脚踹在那女妖肚子上,骂道:“死妖精,别不识好歹!助我们找到宝物,我们还能留你一命,否则现在就把你杀了喂毒蛇!”


    女妖哭得凄惨,哀声叫道:“两位仙君,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就是附近散修的小妖,根本不是红日会的人,你们相信我啊……”


    月行之仗剑上前,在昏暗的光线里打量二人,他不认识他们穿的制服,这可能是两个小门派的弟子,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闲杂人等趁乱来浑水摸鱼。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在干什么?”月行之冷声,“即便是抓到红日会的恶妖,也应该带出去交给景阳宗,按律制裁,或杀或囚,怎么也轮不到你们私刑拷问!”


    这两个人显然也不认识月行之,但看到他穿着太阴宗的服饰,多少还是有些顾忌,没有动手,其中一个道:“这位小师弟,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一个妖而已,怎么处置,和你有什么相干?”


    另一个讽刺道:“别是自己抓不到妖,回去不好交差,要来抢我们的吧?”说着,便施法抡起树上一根藤蔓,狠狠向那女妖抽打过去,“别以为来了个小白脸就能救你,快说!宝贝在哪儿!”


    月行之瞬息拔剑出鞘,将藤蔓斩断,剑气如狂风横扫,将那两个人推飞了出去,直直撞在树上。


    “快滚!”月行之站在那女妖面前,将剑横在身前,对摔得屁滚尿流的二人道,“今天这个闲事我管定了!”


    打不过,根本打不过,那两个人不傻,从地上爬起来,骂骂咧咧跑了。


    月行之转过头,那美丽的女妖凄凄婉婉看他一眼,梨花带雨地哭诉:“这位小仙君,放了我吧,我真不是红日会的恶妖啊!”


    除了阿莲,月行之和妖族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这样的女妖,她因为刚刚的遭遇,衣衫不整,长发凌乱,唇角带血,流着泪发着抖,眼神楚楚可怜,还有点娇柔魅惑的味道。


    月行之偏开了目光:“我不能分辨你究竟是好是坏,我会把你交给景阳宗,你若不是红日会的人,他们自会放了你。”


    那女妖沉默片刻,哀求道:“我懂你的为难,你不放我就罢了,能不能救救我的孩子?”说着,她的头拼命往后转,眼神向不远处示意。


    月行之顺着她指的方向,在一个树洞里发现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那雪白软糯的孩子,对周围的血雨腥风全无察觉,正甜甜酣睡。


    月行之小心翼翼将他抱起,走回女妖面前:“这是你的孩子?”


    女妖满怀柔情看孩子一眼,说:“等景阳宗查清楚放了我,不知道要过去多久了,你能先安置一下这孩子吗?若我万一有个意外,你就将他带回仙门,做个妖奴吧。”


    月行之低头看看那仿佛一碰就会碎的婴儿,为难道:“我……我不会照顾孩子。”


    女妖泪眼婆娑道:“但你是个好人。”


    月行之想,反正还有温露白呢,先把这女妖和孩子带出去再说,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施法,将女妖从树上解下来,又重新绑好。


    就在这时,温露白来了。


    “怎么回事?”


    “师尊,阿难呢?”


    两个人几乎同时问出口。


    “他中了瘴毒,我先将他送出林子休息了。”温露白看了眼女妖,道,“红日会?”


    “她自己说不是……刚有人把她抓了,逼问她红日会的宝物在哪儿,”月行之举了举自己手里抱的婴儿,对温露白说,“……这是她的孩子,她求我救他。”


    温露白已经从这三言两语中明白了事情的大概经过,他扫了一眼缩在一旁簌簌发抖的女妖,女妖埋着头,不敢与温露白对视。


    月行之觉得有些奇怪,师尊看着比他还要平易近人,这女妖为何突然怕成这样。


    温露白又看了看月行之怀里的婴儿,紧接着拧起了眉头,他再伸手往孩子脖颈间探了探,立刻沉声道:“这孩子有问题!”


    月行之懵了,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女妖突然抬起头,眼神如同淬了毒液一般泛着幽幽冷光:“竟被你发现了,——破!”


    随着她一声嘶喊,温露白已经快如闪电般扬手将婴儿抛飞了出去,孩子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下落时突然“砰”的一声炸开了,像半空中炸开一朵血色烟花,伴随着血雨碎肉飞散出来的,还有一股紫红色的烟雾,腐烂的腥味弥散得到处都是。


    “啊——!”月行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便被温露白按倒在地,裹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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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红日会(三)


    那女妖挣扎着挪了过去, 沐浴在孩子的血雾之中,她双眼猩红,状若疯狂, 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哈哈哈哈,我的孩子早就死了!死于你们仙族围剿, 我把他做成药囊, 就是想多杀几条仙族的狗……仙族、魔族,都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狼……红日会有什么错?!复仇有什么错!想活下去又有什么错!人界四族, 仙魔凡人,都对不起我们妖族, 杀光了没有一个是冤枉的!哈哈哈哈哈……”


    月行之已经明白了,这个女妖就是红日会的人, 见他少不经事又善良心软,才将这个已经被制成药囊的孩子交给他, 他若是被骗过了, 将这个孩子带出森林, 带到仙门弟子当中, 到时女妖再将药囊引炸,不知道要毒杀多少师兄弟。


    “师尊……”月行之被温露白紧紧抱着, 但还是忍不住遍体生寒, 颤抖道, “您没事吧?”


    “我没事, ”温露白的声音很稳定, 给月行之一种安心的感觉, “倒是你,抱着那个孩子那么久,有哪里不舒服吗?”


    月行之诚实答道:“我头晕恶心。”


    确实恶心, 就算没有被毒物影响,这突发变故也足够给人留下点阴影了。


    “起来吧,”温露白起身,他刚刚设下的防毒结界,也随着他们的动作而移动,“我先带你出去。”


    那个女妖已经在漫天毒气中瘫倒在地,她全身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大片黄绿色的脓液从破溃处涌出,让她看上去像是一只被挤爆的巨型昆虫,而那个味道,简直像是千万具尸体正在太阳下暴晒腐烂。


    “呕——”月行之干呕,眼前花了一片,要不是温露白扶着他,他早已经晕过去了。


    “她不想活了,”温露白语气毫无起伏,“我成全她。”


    破烂不堪的女妖,勉强睁开糊成一团的眼睛,嗓子里发出一串含糊的声音,仔细分辨,能听出那是一首原本轻柔如梦的摇篮曲——


    “叶儿随流水,云儿伴月飞,小宝儿,快快睡,梦里有春归……”


    凝晖剑光芒闪烁,万千光点汇聚于女妖身上,溃烂的伤口没有了,脓血没有了,眼泪没有了,所有痛苦都消失了,那女妖化作了一缕清风。


    “下一世,别再受苦了。”温露白再一挥剑,四周笼罩进一层柔和的光晕,婴儿的血肉、漫天的毒雾也全部消弭无痕。


    “阿月,你还能走吗?”温露白收起凝晖,问月行之,“我背你吧?”


    其实月行之硬要走也是能走的,但他见温露白已经伏下了身,他看着师尊裸-露出的后颈皮肤,心头微微发痒,这三年虽然都是跟在温露白身边,但师尊对每个人都很好,他能这样单独跟师尊亲密接触的机会可不多,而且他现在心神不宁的,很想和师尊贴得近一点。


    “我腿软,走不了了,”月行之说着,趴到了温露白背上,把脸贴在他后颈,闷声道,“谢谢师尊。”


    温露白便背着他,穿过幽暗的树林,脚步踩在厚厚的枯枝腐叶上,发出沙沙轻响。


    “要是累了,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温露白转头,“别胡思乱想。”


    “师尊怎么知道我在胡思乱想?”月行之心里确实乱糟糟的,想着不顾凡人生死的景阳宗师兄弟,想着那两个浑水摸鱼的弟子,想着红日会的女妖,想着那个软软的婴儿……又想起阿莲。


    温露白说:“你才多大一点?你的心思,大人一看就看透了。”


    “我都十七了,”月行之嘴上挺硬气,但其实心虚得很,又问,“我想什么,师尊真的全都知道?”


    那我就想贴在你背上,蹭着你的后脖颈,这你也知道?那还得了。


    温露白淡淡一笑,正要说什么,前方穿过一片密匝匝的树丛,来到一块比较平坦的空地,火光、人声合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如洪流般汹涌地扑了过来。


    “别让他们看到我了!”月行之见好几个认识的景阳宗弟子在前面,这要是让他们看见他——十七岁的宗门嫡长公子,居然还让师尊背着,这师尊还是清贵出尘的月华仙尊,那……那岂不是尴尬死了。


    “好。”温露白便停下脚步,站在树影中。


    那些弟子在收敛尸体,应该是想集中在空地上烧掉。


    月行之越过温露白肩头,仔细看去,地面已经被血染透,不远处树叶上藤蔓上还有鲜血淋漓滴下,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屠宰场,尸体几乎都是妖族的,而且无一例外死状凄惨,胸腔全被洞穿,心脏处血肉模糊。


    一个妖族,若是妖丹残缺不全,那他死后就无法恢复原形,只能以人的形貌死去,这在妖族的传统里,其实是不得安息的死法。


    那这些妖的妖丹去了哪里?


    “这是……”月行之的声音在发抖,他本来就乱作一团的脑子更乱了。


    “不是,别瞎想,”温露白令人安定的声音很快再次响起,“这些红日会的妖多半是自杀的,他们被围困在此,知道没有希望,便自裁了。”


    “那他们的心怎么都没了?”月行之还是很震惊,但总好过他刚才脑子里冒出的那个骇人猜测——还好不是景阳宗的弟子利用围剿红日会的机会在抢夺妖丹。


    温露白沉默片刻,说:“这是红日会的规矩,他们不想死后妖丹再被人利用,死前都会剖心,自毁妖丹。”


    其实月行之以前也听过红日会类似的传闻,只不过现在眼睁睁看着这血腥惨烈的景象,他的心还是一下子沉到了地底。


    头更晕了,胸口血气翻滚,他本能地收紧手臂,紧紧抱住温露白的脖颈,闷声道:“师尊,我们快走吧,我不舒服。”


    温露白“嗯”了一声,带他绕过面前这片血肉地狱,继续向密林外走去。


    月行之伏在他背上,闭上了眼睛,可今晚那些血腥癫狂的画面依然在眼前挥之不去,心头的沉重酸涩终于化作泪水,流出眼角,落进温露白的领口。


    “阿月?”温露白察觉了,放慢了脚步。


    月行之抽了下鼻子,他是很不想在师尊面前哭的,把眼睛贴在温露白的肩上擦了眼泪,说:“我知道红日会这些恶妖滥杀无辜,应当剿灭,但……我又觉得他们很可怜。我是不是错了?可妖族一直被魔族逼迫,无力自保,仙族又是这般冷漠自私,妖族有一个红日会,十个红日会,都不奇怪了。”


    温露白叹息一声,才轻声说:“我明白你心里的震动和失望,你心中有悲悯和正义,才会如此,你没有错。”


    月行之负气道:“但是许多事情我还看不明白,又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温露白背着他已经走到幽冥森林的边缘,这里可以望见寂无山黑幢幢的影子以及山下结香城明灭的灯火,他偏过头,对上月行之带着泪痕的眼睛:“我们阿月,天赋这样好,长大以后还要做宗主,说不定还会做仙盟盟主,你会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力,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会比我这个只会收徒教学生的师尊,强得多的。”


    月行之听得心头暖暖,刚刚那些迷茫、愤怒和失望被一种对未来的信心取代,他想温露白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师尊。


    但可惜师尊对谁都是这样好。今天若是阿难受了伤,师尊也会把他背出去,若是师兄心情不好,师尊也会这样开导他,他们三个有危险,师尊会舍身相救,其他凡夫俗子有危险,师尊还是一样会救的。


    这样的师尊,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的就好了。


    ……


    在结香城中的小客栈休息了没多久,天就亮了,幽冥森林的围剿战已经接近尾声,只差红日会的首领还未抓到,众仙门弟子都在林中搜索,大局已定,温露白问他们三个,还要不要再去了。


    袁思齐道:“还是去吧,幽冥森林那么大,红日会的首领蝴蝶夫人又极其狡猾,搜索起来想必极难,我们去了多少也能帮些忙。”


    温露白点头,对月行之和莫知难道:“那我和你们大师兄便再去一趟,你们两个,昨天中了毒,就在这里歇着等我们。”


    月行之马上反驳:“不,我没事了,我也要去。”除了要抓红日会首领,万一林中还有其他无辜的人,不管是妖族还是凡人,能救出来总是好的。


    温露白了解他的性格,并不多言,最终点了头。


    至于莫知难,他昨日深入密林去观察奇花异草和毒虫子,被瘴气毒得丢了半条命,昨夜还上吐下泻累温露白照顾了一整夜,今天他实在没有勇气再进那阴森恐怖的林子了。但是看师尊师兄都要去,他左思右想觉得一个人呆着也很可怕,最终死死拉住月行之的衣袖:“那我跟着二师兄。”


    这一天外面天气大好,林子里也透进斑驳的阳光,潮热蒸腾出缥缈雾气,缭绕在浓绿的枝叶间,这景象倒是比昨夜明净多了。


    月行之走在前面,挥剑挡开碍事的枝杈,莫知难跟着他,心情好了许多,四下张望搜寻,还收集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叶子准备喂给他养的虫子:“我听说景阳宗出了悬赏,谁要是能抓到蝴蝶夫人,就能在缴获的红日会宝物当中任意挑选一件归为己有,看来这次缴获的宝贝不少呢,不过那最厉害的神兵,似乎是把神剑,还在蝴蝶夫人身上呢。”


    月行之道:“你这都是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客栈里也住了景阳宗的师兄弟啊,我听他们说的。”莫知难紧走几步,来到和月行之并肩的位置,扭头关切地看着他,“倒是你,一别景阳山三年多,对景阳宗的大事小事了解太少了,等簪缨会结束,我们也该回家了,你回去之后,对那些师兄弟们,也该有个少主的样子,立立威望,还有徐宗主,毕竟是你父亲,你还是要和他……”


    月行之笑着打断了他:“阿难啊,你关心我我知道,但你还是多操心自己吧,你们莫家,一个人八百个心眼子,哪个不够你应付的?”


    莫知难苦脸:“……可别说了,我不想回家。”


    月行之也道:“谁又想回去呢?哪里也比不上太阴山。”


    莫知难:“谁也比不上师尊……啊!”他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可扭头一看,面前空空如也,地上也只有松软的腐叶,他奇怪道,“咦?我刚刚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


    月行之警觉起来,用剑尖在莫知难刚走过的地方横拨了一下,没想到,剑突然停在空中不能动了,紧接着,就像虚空中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漩涡,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吸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阿月:我当时的心里状态,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托腮]


    师尊:……少看点话本子吧。[哦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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