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见青衫(三)
哪怕是过去再久, 赵生凉也会时时常做梦。
梦里的场景是回京那天的阴暗小巷,他抓着镜泽的手,手中的幂篱滴滴答答地淌着酒水。
他能在镜泽那双镜瞳中看到很多东西, 每一次都不大一样, 但是看到最多的——
……是自己的死相。
镜泽毫无生机的瞳孔中,他面色惨白不似活人,齿缝唇角全是发黑的血迹,嘴唇乌青, 神色狰狞。
全然是一张死于毒药的脸。
赵生凉对上自己蒙着灰翳的眼,挣扎着从噩梦中苏醒。
正是三更天,今日距离他们回京,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
赵生凉回想起,那日巷中,镜泽起伏的胸膛,冰凉的话语。
“……殿下, 学生此乃天生, 自小被人当做异类, 迫不得已才遮盖隐瞒。”
年轻的书生脸上带着疲惫与不堪,他闭了闭眼, 转过身跪倒在地。
“学生自知欺瞒惊吓王爷罪过深重, 任凭王爷处置。”
赵生凉当时吓坏了,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以至于错过了镜泽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到底是皇族出身,很快便冷静,并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赵生凉抖着手将捏着的幂篱递还给镜泽,说:“……先回王府吧。”
赵生凉的确有一刻是想要杀掉镜泽的,那并不是一件能够任他摆弄的器物……
器物?
赵生凉吞咽口水, 望着面前接过幂篱,恭顺地戴回头上的镜泽,几乎是下一秒,便想出了能够获利的计策。
为何不能是器物?蒙上那双眼睛,镜泽也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匍匐在天子脚下的区区平民。
这样的人,为何就不能在他堂堂裕王手下做一件器物?
赵生凉回神,他起身坐在床沿,冷汗浸湿了寝衣。
窗外打更声远去,回荡的余音在夜色中拖得很长,很长。
他再没了睡意,于是起身,未唤侍从,连御寒的衣裳都未披起,径直推门而去。
镜泽依旧住在他安排的东厢房,此刻烛火早就熄灭,房门上挂着一把精巧银锁。
这是赵生凉命人安上的,他不允许镜泽出门,往他身边又多放了一倍的侍卫。
镜泽对此毫无异议,仍旧整日在房中读书自弈,日子闲适自在,与往日无异。
赵生凉每日听着属下的汇报,在心底冷笑,若是没有他,没有这裕王府光环笼罩,镜泽如今怕是早已回了江南的山村中蜗居,连赴京赶考的路费都掏不出来。
镜泽有什么理由不依附于他,听他的话?
思及此,赵生凉悬着的心放下几寸,终于说服了自己。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回了卧房,第二日一早,密诏暗卫入王府。
“主子,确定要这样么?若是宫里听到了会不会……”
暗卫踟蹰开口,却对上了赵生凉胜券在握的眼神。
“你只管去做。”他淡淡道,补充一句:“看好镜泽,别让他听到风声。”
属下便领命去了,不再怀疑。
东厢房外的侍卫又添几个,房中人仍旧闲云野鹤,对窗外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玉郎,明日王府设宴,你同我一同出席可好?”
镜泽有些惊讶,赵生凉竟还愿意放他出去见人,他当然没有理由拒绝,点头称好。
赵生凉单独面对他时眼神中仍然带着忌惮,只不过镜泽用白布蒙眼,看不见。
布条上方露出的是与他清俊容貌极不相衬的白眉。
“宴上大多都是官员,你无需……”他说到一半自觉不妥,停住了嘴,镜泽了然道:“学生明白,多说多错,任凭王爷吩咐。”
赵生凉松了口气,他望着镜泽恬静的容颜,感受着镜泽的温顺,心里仿佛被一个钩子轻轻勾了一下。
但他随即又想起几日前命人散播出去的言语,心中那点不值钱的心思跟着偃旗息鼓,悻悻告别,走出了镜泽的房门。
镜泽在房门关上的一刹那冷下神色,他一把扯掉脸上的布条,随手丢弃。
房间里还残留着赵生凉身上的熏香气息,镜泽厌恶屏息,恨极了与他虚与委蛇的感受。
他如今受制于人,只能忍耐。
镜泽不断安抚自己,耐心一些,等到春闱会试,一切都好了。
有朝一日,他一定要爬到连裕王都无法撼动的位置,再也没人能够折辱他。
次日傍晚,裕王府宴客厅中,觥筹交错,比之酒楼那场接风宴,规模更盛。
到场的多是京中权贵,不论是否与赵生凉有过交集,心中有意的基本上都来了。
毕竟,府中有一个能成为他们与裕王结交的理由。
权贵们在厅中推杯换盏侃侃而谈,聊的无非也就那几件事。
一件,是靖王在冀北大捷,夺回三座失地城池的喜报。
另一件,则是几日前京中兴起的传言,说是裕王得了个“祥瑞”。
此“祥瑞”天生白眉白瞳,被他眼睛看过的人,皆会延年益寿,官运亨通。
临近年关,若是过了年,意味着龙椅上的那位又老去一岁。
本朝成年的皇子只有裕王靖王两位,靖王远在边关,虽然刚传来捷报,但那毕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沙场,靖王有命立功,还不知能不能有命回京。
说句难听的,今日从冀北传来的是捷报,但明日,指不定传来的便是靖王的死讯了。
朝臣们心思各异,恰在这时,代天子南下的裕王回了京,还带回来一个“祥瑞”。
有人不免起了站队的心思。
圣上一日比一日年老,且身体一直不好,若是抓好机会,说不定能一举拿下从龙之功,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比起远在冀北,素有杀神恶名的靖王,崇尚文墨的臣子们更愿意跟随在政事上同样出色的裕王。
所以说到底,所谓的“祥瑞”,不过只是裕王为自己造势的媒介,有意者,便可顺着媒介前来结交,也好规避结党营私的罪名。
会客大厅气氛火热,空气中弥漫着令镜泽作呕的酒香。
当赵生凉引着镜泽出现在大厅时,原本热闹的大厅,有了片刻寂静。
有曾在酒肆为二人接风的皇亲,眼尖地认出,赵生凉手中牵着的,正是那日的江南解元。
解元自称毁容的脸暴露在空气中,眼前覆了一条白色绸缎,比绸缎更为显眼的,是那对醒目的染霜白眉。
这独特的形貌,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惊愕,好奇,探究,种种目光交织在镜泽的身上。
他们本以为所谓祥瑞不过是托词,却没想到真有这号人物,那雪白的眉毛,看上去并不像染料能够渲染出来的。
赵生凉很满意众人的目光,他拉着镜泽坐到高位,端着餐盘的美婢顿时鱼贯而入,为众人斟满酒杯。
镜泽坐在主位的侧边,目之所及的黑暗出乎意料地给了他一丝安全感,他听见赵生凉的声音响起,不过是些场面话,甚至没介绍他。
满厅中能听到的全是对赵生凉的奉承,没有一个人提到镜泽的名字。
他察觉到有些不对,手指在桌下揪住了衣摆。
赵生凉有意避开关于“祥瑞”的话题,众人都看得出来,反正这“祥瑞”也不是今日的主题,他们也就识趣地绕开话头。
镜泽全然不知,他成了赵生凉笼络人心,巩固权势的工具。
无人真正在意他那双能够带来祥瑞的眼睛是何模样,也无人能窥得见他的满腹诗书,满腔抱负。
镜泽开始心慌,周围的谈论声如火如荼,耳边传来赵生凉爽朗的大笑。
宴席行至末尾,镜泽几乎坐不住,他想要站起身,却被赵生凉死死按住了大腿。
“玉郎,再等等。”
赵生凉在他耳边小声快速地说了一句,转而又投入到朝臣的交谈当中,镜泽忽而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脸色变得苍白。
偏偏无人在意。
……
此后数日,赵生凉常常带着他出席京中各种宴席,但从不让他说话,从不与人说起他。
镜泽不被允许摘下白绸,往往是从头坐到宴席结束。
赵生凉会在出门前让他填饱肚子,镜泽只需要待在自己的席座上,听着周围嘈杂刺耳的声响,一坐就是一晚上。
镜泽像是被赵生凉关进了一座华丽牢笼中,他能听得到外界的声音,却始终隔着一层壁垒,看似耳清目明,实则对外界一无所知。
他内心的焦灼与日俱增,在无休止的黑暗中,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瞎子。
不论是眼睛上,还是心灵上。
但他能怎么办?他无可奈何,甚至不能反抗。
镜泽第一次感到无力,他接近裕王,本就是想借势,在京城站稳脚更,待到春闱殿试后,他的官途也能轻松些许,不必像底层那般摸爬滚打。
但来到京城后,除了第一天的接风宴,镜泽再也没有听到赵生凉向别人介绍他的身份,仿佛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摆设。
镜泽自小坎坷,自认拿得出手的只有满腹才华,乡试解元他有信心,会试会元不在话下,就连那最后的三甲,也未尝不可一试。
他本就是抱着连中三元的壮志赴京,如今被裕王这般架着不上不下,偏偏还有一个妖异之瞳的把柄在他手中。
镜泽心气郁结。
年关将至,这段时间,赵生凉赴宴结交的频率显然下降,镜泽难得能喘口气,在下人与侍从的交谈中得知,原来是靖王大捷,彻底将蛮子逐出了边境,近日便能凯旋。
他有些不明白,赵生凉如今风头正盛,不见得会被靖王压下去,何故消极。
转而又想起自己才是赵生凉手下最身不由己的棋子,怎么还替他思虑上了,又是一阵懊恼。
不过镜泽没休息几日,赵生凉似乎又调整好了状态。
府中下人忙碌起来,镜泽扶着窗户,望见前厅又按照宴席模样布置起来,心知又要折腾了。
这场宴席赵生凉决心要大办,会客的大厅足足布置了五天。
不过比府中宴席更先到来的,是靖王凯旋的消息。
那日镜泽尚在睡梦中,就被大街上传来的欢呼声惊醒,屋外锣鼓喧天,裕王早早便换了朝服入宫,准备参加靖王的接庆功宴。
无人通知镜泽,他本就与此事无甚干系,平白被惊了一场好觉,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郁闷。
镜泽狠狠地想,回京了好啊,抓紧夺权,把赵生凉挤下去,好还他自由。
否则再这样下去,赵生凉能不能放他去参加春闱,都有待商榷。
那日赵生凉直到深夜方才回府,一回来就四处打砸,闹出的动静又将早已睡下的镜泽吵醒。
他胸口发疼,听着正院里赵生凉崩溃的大吼,冷笑一声,心里赞了一声靖王。
气死赵生凉-
“玉郎,明日有宴席,我命人制了一身新衣裳,你试试合不合身。”
第二日天亮,赵生凉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戴着面具的柔情,拉着镜泽的手轻声吩咐。
镜泽紧了紧后槽牙,面不改色地点头。
赵生凉走了,镜泽在落锁前听到了他与贴身侍卫的交谈,这才知晓,明日的宴席是为靖王所设,美其名曰联络兄弟感情。
鬼知道赵生凉又要作什么妖,镜泽狠狠踹翻了矮桌,在门外侍卫询问时温柔道:“没事,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棋盘。”
总之他再怎么烦闷,宴席如期而至,他又蒙上白绸,被赵生凉牵到高座,坐下来当一个安静的摆件。
一不会,厅中安静一瞬,镜泽了然,这是靖王来了。
他对这位杀神还是很好奇,奈何白绸遮挡了所有的视线,他只能听到靖王的声音。
低沉华丽,沉稳淡然,仿佛此间的热闹与他无关,客气而疏离,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亲弟弟。
他太淡漠,镜泽听了一会,在心中偷笑。
难怪那日宫宴后赵生凉气成这样,靖王没有将所有人放在眼里,偏偏又处处压赵生凉一头,狠狠刺痛赵生凉的虚荣心。
“皇兄,你一直盯着玉郎作甚?”
镜泽嘴角的笑意僵住。
谁?盯谁?
赵生凉困惑地又喊了一句:“皇兄?”
靖王像是才回过神,清了清嗓子,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肺腑之言。
“公子貌若潘安,见之忘情,失态了。”
镜泽:“……”——
作者有话说:你看,老婆在受苦你又犯花痴,活该你没老婆
第92章 见青衫(四)
“我不是把赵生凉的名字划掉了吗, 为什么镜泽还是在他身边?”
释尘郁闷得要死,方才在晚宴上,他终于看到了第二次轮回中的镜泽。
如今距离上次轮回中僧人镜泽自戕, 已经过去整整三十年, 有一半的时间他都是守着轮回井过的。
好不容易捱到第二次轮回,没有合适的身躯,他又只能在仙域干看着,看着镜泽从小吃尽苦头长大, 一直到江南高中,结识裕王。
这该死的裕王,正是司命笔下镜泽的此世情缘。
书生镜泽十三岁便考中案首,期间因家境贫寒错过了一次乡试,十七岁在江南府考中解元,与南下的裕王结识。
镜泽天真年轻,很快便被裕王哄骗得交出一颗真心, 满心欢喜跟着人进京。
裕王利用镜泽为自己造势, 偏偏镜泽还毫无察觉, 将所有哄骗的话语当成了赵生凉的真情,心甘情愿沉沦其中, 被伤得体无完肤。
入京半年后的春闱上, 镜泽再次高中,这一回是会元,为裕王争足了风头。
但放榜隔日的殿试上,圣上早就听闻镜泽的声名,比起镜泽的才学,圣上更好奇他的样貌。
于是命令镜泽抬眼看他。
圣上年老,在镜泽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死相, 当场大怒,命人将此“灾厄”乱棍打死,丢出宫城,连带着赵生凉也被禁足。
不过此时的靖王早就战死沙场,赵生凉是唯一有资格继位的皇子,这件事最终也就这么不了了之,甚至无人为镜泽收敛尸骨。
释尘当初划掉了二人之间的情缘,以至于轮回中的镜泽比簿子上清醒许多,没有沉浸在赵生凉的甜言蜜语中。
而远在边关的靖王也如命盘所定,战死沙场。
释尘趁虚而入,神识顶替身躯,生生在边关吹了一月的黄沙,连打几场胜仗,终于等到班师回朝。
也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半个时辰前,靖王在裕王府宴上盯着镜泽出神,闹了笑话。
赵生凉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破天荒地允了镜泽提前离席,将释尘拘在大厅虚与委蛇。
释尘盯着他的脸,心烦得要死,心里又骂了一句司命。
此人脚步虚浮,细胳膊细腿,看着便是阳痿不举的货色,怪不得不近女色。
镜泽怎么会看得上这种人,司命真是疯了,一通瞎写。
赵生凉被他盯得发毛,无端想起靖王那些杀戮传言,面色白了三分。
释尘兴致缺缺饮尽杯中酒,见他的神情,众人仿佛能窥见他身上四溢的杀伐之气,一时无人敢上前搭话。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赵生凉有气没处撒,还对靖王看镜泽的眼神耿耿于怀。
靖王凭什么那样看镜泽?镜泽分明是他的……
他的什么?
挚友,幕僚,入幕之宾?
都不是,镜泽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赵生凉狠狠地想,就算只是棋子,也只能是他的所有物。
这般想着,赵生凉扔下手中喝了一半的酒盏,摇摇晃晃地走向了镜泽居住的院落。
看守卧房的侍卫正在打盹,见到他时一惊,连忙站直身子,刚想开口说话。
赵生凉看了他一眼,将头往后面一撇:“……退下。”
侍卫很有眼力见地走了,赵生凉从腰间找出备用钥匙,插.进银锁。
镜泽房中仍然点着灯,他手中拿着书册,端坐在床边。
他眼前蒙着一条很薄的轻纱,并不遮掩视线,而是为他柔和几分烛光,保护双眼。
镜泽身上那件为赴宴而赶制出来的华服已被褪下,此刻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青色长衫。
房中放了两个炭盆,窗户只留了几个通风的孔洞,丝毫不冷。
赵生凉甚至觉得有些热,他身上还穿着大氅,分不清是房中的温度热,还是酒气上涌。
镜泽听到动静,放下手上的书,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烛火昏黄,赵生凉看不见他薄纱之下的那双镜瞳,只能看到他极为旖旎的身段。
“镜泽……”他低声喃喃,不顾身后大开的房门,踉跄着往镜泽的方向走。
镜泽不甚明显地蹙蹙眉,站起身向他行礼:“裕王殿下——”
但话音未落,赵生凉竟直接伸手,双手扣住了他单薄的腰肢,头颅直直往他的肩窝靠过来。
“镜泽……”
镜泽被他身上的酒气扑面熏得喘不过气,仗着赵生凉看不见他的脸色,露出厌恶神情,随后没有丝毫犹豫地伸手,想要将人推开。
赵生凉的手死死黏在他的腰上,不见半分想要松手的意图,甚至开始不老实地揉捏。
镜泽顿时头皮发麻,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慌乱。
“殿下,你喝醉了!”
镜泽推着他的肩膀,将头撇到一边去,身体却被赵生凉压着向后退步,不一会便靠上了墙。
“殿下,殿下!赵生凉!”
他第一次直呼赵生凉的大名,赵生凉从他颈间抬起脸,眯了眯眼。
镜泽仍旧撇过头,面上的厌恶来不及收回去。
赵生凉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冷笑一声,松开手,转而抬手捏住了镜泽的下巴。
“镜泽……你叫我什么?”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皮肤,镜泽被迫转过头,他不想看到赵生凉那可憎的面目,死死闭着眼。
他喘了口气,冷静下来,说:“殿下喝醉了,学生要休息了,殿下请回吧。”
赵生凉不依不饶:“你叫我什么?”
下巴被捏的生疼,镜泽心中挤压数月的屈辱,焦躁,连带着此刻的惊惧,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瞬间烧到了尽头。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赵生凉想对他做什么。
“裕王殿下,请放开学生!”
镜泽开始挣扎,赵生凉恼羞成怒,不肯放开钳制他的手。
“叫我的名字,镜泽……”
赵生凉自以为是地调情,另一只手重新握上镜泽的腰肢,甚至勾上了腰封。
镜泽浑身一颤,惊呼一声,赵生凉的动作停在原地,抬眼去看他。
镜泽在他视线落在自己脸上的一瞬间,抬手扯下那薄薄的轻纱,一双镜瞳泛着冷光,与赵生凉对视。
于是赵生凉再次看到了自己的死相。
他全身的血液霎时凉下去,松开了触摸到镜泽的手,连连退后,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一次,镜泽眼中他的死相,不再是毒发身亡的模样。
他看到的,是一具在大火中痛苦挣扎,慢慢变得焦黑的尸体。
赵生凉能清晰地看到,那具焦尸的身上穿着代表亲王身份的五爪龙纹朝服,分明就是他。
赵生凉踉跄着后退,撞翻身后的矮桌,棋篓中的黑白子洒了一地,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安静的夜色中划开一道名为不安的裂痕。
酒意顿时烟消云散,赵生凉身上只剩下刺骨的冰寒。
死亡的预兆如此清晰,令他肝胆俱裂。
镜泽不知道他在自己的眼中看到了什么东西,只冰凉地盯着他狼狈惊恐的模样,心中涌上快意。
他占据上风,一步一步朝着赵生凉接近,轻声说:“学生要休息了。”
赵生凉摔门而出,落荒而逃。
房门没再落锁,镜泽在原地站了一会,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双腿在细细的发颤。
镜泽瘫软地原地跌坐,压抑的呜咽声终于从喉间溢出,他的胸腔一抽一抽地疼,有些喘不上来气。
半晌,他从臂弯中抬起头,胡乱从地上捡起了那条薄纱,扔进炭盆中点燃-
两个时辰后。
寒风在门外呼啸,镜泽裹着被子躺在榻上,面上的眼泪早已干涸,正昏昏欲睡。
一阵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自门口响起。
镜泽本就浅眠,此时精神紧绷尚未松懈,顿时被惊醒。
他警觉地睁着眼,听见未锁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但镜泽没有感受到冷风,像是有人用身躯挡住了门扉。
他反应过来后闭上眼装睡,手指悄悄攥紧了枕下的发簪。
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掩上,夜风被隔绝在外。
镜泽开始屏息,他并不确定来人是谁,不敢轻举妄动。
身后的人看了他一会。
出乎意料的一道声音响起,在静谧的卧房中格外清晰。
“镜泽公子,我知道,你醒着。”
镜泽浑身一颤,他听出来了。
这是靖王的声音。
就是昨日,在宴会上当众出言调戏他的靖王。
镜泽死死咬着下唇,僵持片刻,还是没有忍住。
他攥着簪子的手藏在被子下面,房间中没有光线,但他还是不敢赌,只死死闭着眼,面向床前。
释尘看着他脆弱倔强的模样,心中一阵抽痛。
他抬手,手中凭空出现一条蒙眼的红绸,他将红绸轻轻放在镜泽的手边。
“我不看你的眼睛,不用怕。”
镜泽听后先是心中一颤,随后觉得荒谬。
他怕?该是靖王害怕才对吧?
镜泽的指尖触碰到绸缎触感,他扯过来系在眼前,声音发虚,还带着沙哑。
“……靖王殿下深夜造访,有什么事么?”
释尘沉默片刻,才说:“你在裕王府开心吗?”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莫名的缱绻意味,听得镜泽心里发痒。
镜泽不明所以,但又不能将自己的遭遇全都说出去,只得干巴巴道:“……学生是裕王门生。”
释尘听后笃定道:“你不开心。”
镜泽愣愣抬头,却只对上一片黑暗。
“赵生凉待你如器物,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释尘看着他清瘦的身形,想要上前触碰的手却隐忍地停在半空。
趁着镜泽愣神,释尘继续说:“我……本王并无恶意,若是你愿意,我可以放你离开,还你自由。”
自由。
镜泽听着这个词,终于有了反应。
他开口询问:“什么样的自由?你要放我去哪里?”
释尘得到了他的回应,自是欣喜,磕磕绊绊道:“你想要去哪里便去哪里,我带你……远走高飞,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赵生凉永远都不出现在你面前。”
这一回,镜泽沉默了很久。
释尘紧张地等着他,眼睁睁看着镜泽的神情,一点点沉寂。
“……您要带我去哪里?是去边疆风吹雨淋上阵杀敌,还是回归山村,种一辈子地。”
“亦或是归于市井,带着满腔抱负,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
作者有话说:镜泽:上一个要害我的已经被我烧死了
第93章 见青衫(五)
红绸覆眼, 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释尘的耳边,振聋发聩。
他终于看懂了镜泽。
镜泽并非舍不得京城的荣华富贵, 更不是舍不得赵生凉。
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最终只是繁华京都的黄粱一梦。
镜泽想要站到更高的地方。
释尘只想要带着他离开苦难,却未曾深思,让镜泽舍弃近在咫尺的大好前程, 回归乡野,同折断他的羽翼有何区别?
他同赵生凉,有何区别?
释尘看着镜泽倔强清傲的模样,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
镜泽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偏过头,声音恢复了冷静与疏离。
“……靖王殿下好意, 学生心领了。但春闱在即, 学生不能离京。”
释尘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镜泽执意要去参加的殿试,想起轮回簿中那不带温度的“乱棍打死”。
“好。”他的声音低下去, “有任何困难, 都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想起门外挂着的那一把小锁,心知镜泽身不由己,于是拿出一枚玉坠,递给镜泽。
“这是本王的印信,有任何困难,你大可拿出来, 本王听到消息,会过来帮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哪怕是赵生凉,也不能奈何你。”
镜泽听到这话,手边触碰到冰凉的硬物,怔怔没有动作。
他不断告诉自己,世间没有施舍的好意,就像赵生凉带他进京,是为了拉拢朝臣。
靖王给他印信,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
释尘看他没有反应,转身欲走。
“……等等。”
镜泽突然开口:“您……是想要裕王的把柄吗?”
没等释尘回答,他自顾自道:“我自进京,就未曾再与他交心,你也看到了,他做什么事都防着我……”
他有些为难,自己给不了靖王想要的。
释尘忍了忍,想起这一世镜泽患得患失的性格,知晓他不会平白接受自己。
于是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无需把柄,只要之后,本王与他刀剑相向时,你不要站在他那边,就足够了。”
镜泽松了口气,心道果然,原来是打了这个算盘,当即应道:“好,没问题。”
话落之后,他们再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释尘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他身上挪下来,温声道:“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早些睡觉。”
出了房门后,释尘脸上的温情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望着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边,眼中泛起冰凉杀意。
既然镜泽想要登上权利巅峰,那他便倾尽全力护住他,助他平安顺遂的,走完这一生-
但司命早就告诉过他,轮回簿,不可更改。
那夜之后,赵生凉许是被镜瞳中的景象吓到,安分了许多。
他不再带镜泽出席任何宴会,甚至连东厢房都再未踏足,镜泽撕着日历,心里放下来的石头,又因逐渐接近的春闱日期,慢慢吊起。
他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在备考中,日夜苦读。
撕下来的日历尽数喂给了炭盆,化作一堆飞灰,随后又被撤下,撒在窗外的玉兰树下堆肥,哺育出满树含苞待放。
京城的春天到了。
春闱如期而至,那日,镜泽被赵生凉派人送进了京城贡院。
那里士子云集,镜泽尚未看清楚,便被随行的侍卫护着,走进了考场。
检验的考官命他取下覆眼红绸,但许是得了裕王的吩咐,并没过多刁难,检查无误后便交还给了镜泽,抬手放行。
镜泽没有再覆眼,他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了属于自己的号房。
整整九日,他缩在狭窄号房中写文章,出号房时摇摇欲坠,身体几乎虚脱。
阳光穿过檐角打在他的身上,莫名刺眼。
镜泽这才想起来没有覆眼,好在周围没什么人,他连忙从腰带里翻出红绸,颤颤巍巍地想要蒙在眼前。
然而没等他在脑后打好结,脚下瘫软,眼前一黑,整个人竟就这么直直地向后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有力的手臂环住了镜泽的腰,支撑住了他。
镜泽努力地聚焦视线,只看到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焦急地看他,嘴唇嗫嚅着,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镜泽耳边只有尖锐的声响,他听不清男人的声音,但还是下意识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裕王。
……
释尘急疯了。
他把昏过去的镜泽直接抱到了医馆,从战场带来的军医就在内室,听到他的叫喊,慌忙跑出来。
那是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对释尘颇为尊敬。
释尘将镜泽放在矮榻上,军医掀了他的袖子就开始把脉,释尘阻止了他要去扒镜泽眼睑的动作。
“殿下,这位公子是身体亏空,一时虚弱晕了过去,没什么大碍。”
释尘点点头,军医出去抓药了,他端来热水替镜泽擦洗沾了墨水的手,心里又杀了赵生凉一遍。
什么烂人?连饭都不让镜泽吃饱。
赵生凉派来借镜泽回家的侍卫扑了个空,硬着头皮回府复命。
赵生凉拍案而起:“不见了?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你问过看守吗?”
侍卫苦着脸:“看守说公子的确出了贡院,之后就不见人了。”
赵生凉冷笑,他一时疏忽没有派马车提前去守,这才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镜泽也不知道等等他?
还是觉得春闱结束,自己可以摆脱他的手掌心了?
“查。”他一锤定音:“去给本王查,查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还想查?”释尘听到探子的情报,冷哼一声。
探子说:“王爷,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释尘想了想,问道:“宫里那个如何了?”
探子低头:“裕王用的毒起效了,这几日不大好,但一月后就是殿试,那位已经召了方士,打算炼丹强撑了。”
自掘坟墓。
释尘默默评价,但想到皇帝对镜泽做的那些,只希望他快点掘,赶紧死。
许是他们谈论的声音有些大,床榻上的镜泽发出了一些动静。
释尘将探子挥退,俯下身去,捏住镜泽的手指。
镜泽在他的注视下悠悠转醒,睁开眼时,第一次看见了靖王的容颜。
释尘久违地看到了镜泽的双眼,有些激动,声音都在抖。
“你……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靖王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凶神恶煞,甚至出乎意料地与赵生凉毫无相似之处,他的每一处轮廓都恰到好处,看上去却没有赵生凉那般属于上位者的威压。
镜泽先是下意识摇了摇头,随后在释尘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一惊,慌忙闭上眼睛,随后在心里疑惑,为何没有在靖王的眼中看到惊惶?
镜泽缓了一会,手指回温,这才察觉到释尘还捏着他的手。
“……王爷,我没事。”
镜泽挣脱,在释尘的搀扶下撑着身子爬起来。
恰在这时,下人煎了药在门外敲门,释尘将人唤进来,镜泽四处张望,开口问道:“王爷,这里是……”
“靖王府。”释尘言简意赅,端起药碗,拿着调羹吹。
镜泽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靖王府,有些头疼:“我自己来吧靖王殿下。”
释尘没有强求,将药碗递给他,贴心地在碗底垫了一张手帕。
镜泽屏息喝完那碗汤药,犹豫片刻,说:“殿下,裕王……”
释尘打断他:“殿试之前,你安心在靖王府休养,赵生凉,我替你应对。”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强硬,放软了语气:“你若是想出去透风,同我说一声,我陪着你。”
镜泽不置可否,裕王府与他而言如同龙潭虎穴,但靖王府也不见得有多好。
但他能如何?难道还能凭双腿从大门走出去么?
红绸之下,镜泽闭了闭眼,顺从道:“好,多谢靖王殿下收容。”
谁料,释尘听出了他话中的嘲讽,小心翼翼道:“你……不愿意在靖王府吗?”
“那我……我去客栈给你开间上房好么?王府的确有些闷。”
这下轮到镜泽愣住了。
释尘当他默认,当场叫来手下,带着他的令牌去京城最大的客栈中开了一件上房,足足包到殿试结束。
“我会派人保护你,一定不让你见到赵生凉,但是你一定要好好喝药。”
释尘的声音很轻,仿佛他是琉璃做的人,稍稍大意便碎了。
“不想见我,我就不去找你,但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好么?”
他的话中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柔情,不像是和见了没几次的陌生人说话,倒像是情人之间的蜜嘱。
镜泽耳根有些烫,靖王率先退后,他也只能顺着台阶下。
“……好。”
……
四月十五,会试放榜。
靖王亲自去酒楼接了镜泽,说:“想不想亲眼看到自己榜上题名?”
镜泽点头,神情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期盼,他坐立不安,时不时看一眼窗外。
释尘含笑看着他,伸手从木架上取来披风。
“走,时辰快到了,去晚了赶不上前排。”
一炷香后,张贴皇榜的禁卫站在了告示栏之下。
现场喧闹异常,几乎是所有士子都亲自前来,到不了场的也谴了自家的小厮过来,众人挤破脑袋,翘首而盼。
人群边缘突然传来一声:“靖王殿下!”
靖王殿下。
靖王殿下?
士子齐齐转过头,果然看到了当朝战神,那位传说中威风凛凛的亲王,眼角含笑,正与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他身边的人……
众人一时看呆了。
靖王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清秀书生,或许不能说是清秀,那书生穿得很素,青蓝色的披风之下是一件浅黄长衫,长长的帷帽遮盖住书生的上半张脸,但仅仅只需要半张脸,就能让所有人为之倾倒。
书生的微抿,是紧张的模样,唇色带着文弱的苍白,却能在其中看到坚韧倔强。
靖王何时开始结交士子了?
现场有人纳闷,刚想怀疑是不是意外,就见靖王伸出手,为那书生隔开了人群,手臂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没有碰到他的身体。
众人自觉地让出一条路,眼睁睁看着靖王作侍从姿态,一路护着那年轻书生,走到皇榜之下。
日头正盛,旁边的那柱香燃到了尽头,吉时已到。
禁卫麻利地将榜单张贴出来,先是从名次低的举人开始。
众人便顾不得什么靖王了,一个劲地往前挤,着急确认自己的名字是否被印在上面。
薄薄的一张纸,决定了无数人寒窗苦读的成果,影响着无数人的命运。
有人欢喜有人忧。
镜泽静静地看着,他站的位置刚刚好,不至于让人见到他的脸,只需要抬头,就能看见榜首的位置。
终于,最后一张纸被禁卫展开,另一个则用刷子蘸了浆糊,刷在空缺的位置。
镜泽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闭上眼平复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揪紧衣角。
释尘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别紧张,镜泽。”
灼热的呼吸吹动了他覆面的垂纱,镜泽猛地睁开眼,脖颈处泛起难以忽视的痒意。
一瞬出神,镜泽忽视了身旁传来的阵阵声浪惊呼,他忘记了抬头看榜,只能感受到释尘在他耳边轻笑。
“……镜泽,恭喜,你是会元。”
会元——
作者有话说:sr没有掐好字数,下一章肯定结束[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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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见青山(完)
“殿下……殿下!”
赵生凉正在书房中翻看太医院递来的情报, 闻言抬头往门口看去。
他的属下脚步匆匆,面上带着酡红,扶着门框道:“殿下……镜泽公子高中会元了!”
赵生凉一惊, 心想镜泽果真有如此造化。
他依旧对那日的焦尸心有余悸, 所以才纵容镜泽待在靖王身边,虽未明言,但他一直期盼着镜泽被靖王抛弃。
到时他就施施然上前搭救,而后对镜泽说, 看吧,只有我能接受这样的你,所以乖乖待在我身边吧。
但一日两日,他等了足足一个多月,镜泽非但没有被靖王赶出府邸,甚至还真的考中了会元!
赵生凉丝毫没有喜悦,懊恼和羞愤将他淹没, 就在此时, 喘过气来的属下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殿下, 镜泽公子此刻就在皇榜之前,和……和靖王在一起。”
属下斟酌了一下措辞, 鼓起勇气道:“二人……颇为亲密。”
赵生凉面色难看。
镜泽高中, 本是属于他裕王府的荣耀,此刻却被镜泽独享,甚至分给了那该死的赵生尘!
这和在他脸上扇巴掌有什么区别?
此刻赵生凉全然忘了自己对镜泽的所作所为,满心都是愤怒。
属下战战兢兢地看着赵生凉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会元又如何?殿试之上贡士云集,他还不一定就是状元!”
赵生凉冷笑着安慰自己:“就算他真考中了状元,最多也不过是个翰林院修撰,焉能与本王作对?”
退一万步, 皇帝本就命不久矣,只要他扳倒了赵生尘,龙椅便是他的。
到时,镜泽于他不过蝼蚁,碾死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蝼蚁……”赵生凉喃喃。
属下还跪在地上,半晌听见主人沙哑的声音。
“……方士那边,让他们加大剂量吧。”
属下一惊,随后低下头,领命而去:“是。”
……
连中二元,只差最后一步。
镜泽坐在四平八稳的马车中出神,释尘在他身边坐着,专注地看着他。
“在想什么?”
镜泽转过头,透过帷帽,看到了释尘的眼睛,他下意识移开视线,诚实道:“在想……一个月之后的殿试。”
提到这两个字,释尘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他有些坐立不安,视线几乎要将帷帽洞穿,他低低地问:“……镜泽,你一定要参加殿试吗?”
镜泽闻言不解:“殿下,您在说什么。”
这不是废话么?他已是会元,是贡士中资质最好的人,怎么可能不去殿试呢?
“你真的一定要去殿试吗?”
释尘斟酌着,甚至想开口说,就这样吧,在殿试上不要出风头,中规中矩地入朝为官。
然后呢?然后说,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镜泽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扔下马车,徒步走回裕王府。
镜泽不明所以地点头。
释尘沉默,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保下镜泽。
回到酒楼,释尘命人送来了草木染料,交给镜泽,说:“用这个染料,一次可以支撑半月。”
他看着镜泽稍稍褪色,呈现出灰白的头发,温声道:“最好将眉睫一并染了。”
前朝皇帝曾被蒙面的舞姬刺杀未遂,从此宫规中加上了一条御前不得掩面,至今未改。
镜泽接受了他的好意,莞尔道:“多谢王爷。”
释尘没有多待便走了,他还需要寻找能够遮掩镜泽瞳孔的东西。
镜泽送走他后,坐在桌前对着那堆染料出神。
皇榜之前靖王暧昧的呼吸仿佛还打在他的颈侧,镜泽感觉到面上发烫,胸腔中的心脏自听到那句“恭喜”之后,就再未降下跳动频率-
释尘最终还是没能找到遮掩镜泽瞳色的东西。
镜泽顶着已经染黑的眉睫安慰他:“无妨,本就不能直视天颜,圣上不会注意到学生的。”
但其实他自己也没底,比起惶恐更多的是紧张,毕竟殿试之后便是钦点三甲,若他高中状元,便要骑马游街,到时不一定能及时带上幂篱,总不能一路闭着眼睛游街吧?
想起即将到来的殿试,镜泽深吸一口气,纵容释尘捏住他的手掌。
“别紧张。”
释尘早就在刑部安排了人,就算有任何闪失,他也能第一时间保下镜泽。
看着面前对危险一无所知,还在憧憬期待的镜泽,释尘心中又杀了一遍皇帝,顺便杀了一遍赵生凉。
“王爷,镜泽公子,到宫门了。”
马车外传来侍卫的通报,释尘松开镜泽的手,掀了轿帘,后头看他时,脸上是意气风发的笑意。
“学生定不负殿下期盼。”
释尘笑着,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情绪,他轻轻应和:“好,我等你。”
金銮殿内庄严肃穆,新科贡士们屏息凝神,被监考官引到了各自的矮桌前,站在原地。
“皇上驾到——”
龙椅之后传来大太监尖利的叫喊声,皇帝从侧首步入,众人登时跪伏在地,口中万岁。
镜泽站在最前列,他鼻端嗅到了一丝汤药气息,苦涩至极。
“平身吧。”
皇帝声音沙哑,带着难以忽视的疲惫,他说了几句客套的场面话,便宣读了今日的试题。
镜泽听到试题后先是松了一口气,立马开始在心中打起腹稿,动作麻利地润笔,几番斟酌之下,纸上落下墨痕。
高踞龙椅的皇帝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药味,和老态龙钟的迟暮气息,他时不时地发出气虚咳喘。
每当这时,身边的太监便会适时递上一颗乌黑药丸,皇帝也不喝水,干嚼着咽下去,又能再撑一段时间。
世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镜泽下笔如有神,全神贯注,在纸上泼墨挥毫,展示自己的才华抱负。
金銮殿中弥漫着墨香,贡士们奋笔疾书,十年寒窗苦读,成败在此一举。
钟声响起的前一刻,镜泽搁笔。
袖上未沾一墨,镜泽仔细检查试卷后,先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的发挥格外出彩,镜泽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满意的一篇文章,一经问世,足以让他青史留名。
“时间到!”
钟声响彻金銮殿。
镜泽端坐,从袖袋取出释尘给他准备的糕饼。
坐了一日,他精神时刻紧绷,加之身子尚未调养完全,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疲惫,但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
考官将镜泽的试卷糊名,叠成一摞,与皇帝请示过后,便退了下去。
皇帝跟着他们坐了一日,此刻正在龙椅上昏昏欲睡。
太监又捻了一粒丹丸,味道直冲镜泽鼻腔,口中的糕饼没了滋味,镜泽草草咽下,又拿起水囊喝了一口。
待他收拾好自己,正打算同众人一道告退离宫,一道有些阴冷威严的声音,就自他头顶响起。
“你可是裕王门生?”
镜泽一惊,不敢抬头,忙起身跪拜:“回陛下,学生……的确与裕王殿下相识。”
“相识?”皇帝坐在高位,又咳了几声:“朕可听说,裕王格外爱重你啊,屡屡带你在京中结交大臣。”
这是在指控他们结党营私?
镜泽的心直直往下坠落,金銮殿内鸦雀无声,只能听见镜泽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陛下,学生——”
他的声音被皇帝打断,戛然而止。
皇帝的声音中似乎带上了笑意,坐在龙椅上的身形也直了几分,微微倾身往镜泽的方向打量。
镜泽有苦难言,赵生凉待他出席宴会结交朝臣,却从未与人介绍他,更别说牵线搭桥,如今苦果却要他自己承担?
想起自己的锦绣文章,想起近在咫尺的大好仕途,镜泽不甘心!
“抬起头来。”
皇帝这样说。
什么?
镜泽看到自己身下的地板出现两滴水渍,脑中混沌,下一刻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眼泪。
“朕说,抬起头来。”
皇帝的声音低沉了几分,镜泽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这双妖异的双瞳。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学生,容貌怪异,恐碍陛下观瞻。”
皇帝的声音慢悠悠地,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镜泽如坠冰窟:“是么,但朕可听闻,裕王将你奉为座上宾,正是因为你有一双……能够让观者延年益寿,枯木逢春的,祥瑞双眼啊。”
镜泽的心都停跳了。
从未有人与他提过这个,哪怕是在赵生凉带他赴的所有宴上,无人提到他,更无人提到他的双眼。
镜泽一只很奇怪,在裕王和朝臣中间,自己究竟起到了怎样一种作用。
如今,听到“祥瑞”二字,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就连靖王,他擅自信任的靖王殿下,都从未告诉过真相。
镜泽忽然想要苦笑,怪不得,怪不得赵生尘看到自己的眼睛时,没有惊惶。
“怎么?天下有什么祥瑞是朕见不得的吗?还是说,你不想让朕延年益寿、枯木逢春?”
被他无视,皇帝终于有了动怒的迹象,金銮殿中当即跪了一地,没来得及退场的考生战战兢兢,不免埋怨上处于风口浪尖的镜泽。
说罢,竟是撑着扶手,在太监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下龙椅,朝着镜泽的方向走来。
镜泽心如死灰,思绪一片寂静,在心里自嘲。
果然还是不行,他的一切,都毁在这双眼睛上。
那么老天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让他当个瞎子?眼盲心瞎,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偏偏让他长了这么一双眼睛,看得到大好河山,看得了诗词策论,让他生出虚妄的抱负。
然后又让他带着满腔壮志,死于这双眼瞳。
皇帝已然站到了他的面前,浓厚刺鼻的熏香掩盖不住药涩。
镜泽绝望地闭了闭眼,那双明镜瞳霎时失去了所有光辉。
他慢慢抬头,眼睫低垂,眼眶还带着情绪激动导致的红。
想要看,便看吧。
左右不过一死,镜泽倒是有些好奇,这位帝王能在他的眼中,看到些什么。
皇帝不满于模糊的窥探,指使太监走上前捏住镜泽的下巴,抬起他的脸。
皇帝满意低头,对上了镜泽传说中的那双祥瑞白瞳……
不、不是白色。
皇帝的面色霎时变了,一股寒意自脚底蔓延全身,霎那间,皇帝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来,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令人恐惧的东西。
“嗬……嗬……”皇帝喉中挤出不明的声响,那双杀伐果断的手颤抖着抬起,竖起食指,伸向镜泽面门,似有直接将镜泽眼珠摘下来的意思。
太监慌乱地松开了镜泽,上前去搀扶皇帝。
金銮殿中乱作一团,镜泽保持姿势不变,依旧恭顺地跪在原地,面色灰败,瞧着已经没了生气。
皇帝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镜泽或许有了答案,这一次,和以往数次不同,他真切地看到了一个形销骨立,瞳孔涣散,嘴唇乌紫的皇帝。
是一个被病痛与“仙丹”掏空身体,死于毒害的皇帝。
镜泽心中波澜不惊,甚至举一反三,上次赵生凉在自己眼中看到的,是否也是自己的死相?那是什么样的死法?
最好死得惨一些。镜泽冷冷地想。
“来人!来人!将这妖孽拖出去……乱棍打死!丢出宫城!”
大太监尖叫,随即又呼唤太医,皇帝竟是直接被吓到中风昏厥。
禁卫穿过满殿贡士,来到龙椅之前,将已没什么力气挣扎的镜泽拖走。
镜泽闭上了眼。
理想,抱负,十年苦读,在看到皇帝死相的那一刻,统统化作齑粉-
“殿下……殿下!镜泽公子他——”
暗卫火急火燎地闯入靖王卧房:“公子在殿试上冲撞皇帝,已被乱棍打死,丢、丢——”
暗卫话说一半,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他们王爷沉着脸坐在床边,而床上,正是一炷香前传来死讯的镜泽公子!
暗卫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被子下面镜泽的身躯,声音颤颤巍巍:“王爷……斯人已逝……”
释尘黑着脸一眼横过去,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他,开口斥道:“胡说什么!下去给公子煎药!”
暗卫虎躯一震,调动内力感受,这才发现床上的镜泽公子还有呼吸!且呼吸平稳,不像重伤。
“是、是!”暗卫捧着药碗滚了,留释尘待在房内,看着镜泽的容颜发呆。
一个时辰前皇帝晕厥,镜泽被拖出宫廷,自午门处刑。
禁卫中有他的人手,在刑部,他也早就手眼通天,加之宫中动乱,很容易便将镜泽运出了皇宫,随手打死一个与镜泽身形相近的死刑犯,丢到了乱葬岗。
裹草席之前,释尘还命人挖走了死刑犯的双眼,好让皇家无从取证,便带着镜泽回了王府。
但一路上镜泽只是发呆,没有别的表现,任凭释尘如何焦急,镜泽只是呆坐着,眼神空洞。
甚至刚到王府,镜泽便因体力不支与情绪波动太大而晕倒过去。
得到皇帝中风的消息后,释尘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启了计划。
看着镜泽半死不活的样子,释尘心变得异常硬,他强撑着面不改色吩咐了安插在裕王府的细作,果不其然,赵生凉得了误传的消息,闯入宫廷,第二日清晨便被禁足于王府。
皇后甚至不让赵生凉侍疾。
翌日,镜泽在安神药的作用下依旧沉睡,释尘安顿好他,便应召入宫。
在进宫的马车上,释尘又得到了赵生凉正准备逼宫的消息。
“此人太沉不住气。”侍卫评价。
释尘手指捏住马车的窗框,心里还在想镜泽灰败的双瞳,闻言沉声道:“我巴不得他现在立刻就逼宫,闹个天翻地覆。”
他一语成谶,未至午后,赵生凉便带着私兵大战禁卫军,逼宫至皇帝榻前。
……
“公子,您醒了!”
释尘离府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镜泽便已苏醒,躺在床上不像动弹。
释尘在午门的那些动作,全是在他清醒时做的,对此镜泽没有别的感触,只想问一句,为何靖王会早早料到结局。
或者,这个结局,是否是靖王一手促成。
镜泽任由大夫把脉,却拒绝灌药。
释尘在宫中待了五日,他便有整整五日水米未进。
伺候他的侍卫跪在床前求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如今宫变,王爷每日都要承受无数压力,公子,您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啊!”
话虽如此,但王府众人无一不想看着主子登上高位,也就无人主动将镜泽的情况禀明。
众人俱是大着胆子行事,若是将镜泽的情况告知王爷,以王爷对他的重视程度,恐怕会抛下一切回来照顾镜泽。
但机不可失,所有人都知道,靖王不能失去这个机会。
侍卫手里端着汤药,这几日他们威逼利诱甚至强灌,但无论喝下去多少,不过片刻,镜泽便会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大夫只叹气,说他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他说的没错。
镜泽躺在床上,闭着眼,心里已经没有了丝毫波动。
赵生凉利用他,皇帝杀死他,那么靖王呢?
靖王救他,不过是看他还有残余的利用价值,或是为了牵制打击赵生凉。
不论是什么原因,他如今仕途尽毁,命不久矣,还有什么值得图谋?
镜泽很天真,以为自己只要再无价值,就能躲过所有对他灵魂的压榨。
却没有意识到,代价是仅此一回的生命。
他的器官诡异地在短时间内迅速衰竭,侍卫将他打晕后灌药,灌下去的药也再没起作用,大夫一批又一批地进了靖王府,查看他的情况过后,都只是摇头。
短短几日,镜泽瘦得不成人形,身上微薄的肉怪异地不翼而飞,灵魂正在一点点熄灭。
终于,第六日,血腥的宫变划下句号,赵生凉举全族之力,也不过只短短穿上了一刻龙袍。
他与老皇帝同时咽气。
只不过老皇帝死于药石罔医的沉疴病痛,而他则被释尘一把火烧死在了养心殿。
那日清晨,镜泽在床上奄奄一息时,听到了远处隐约传来的丧钟。
他闭着眼,嘴角却扯出一个凄凉的笑容。
他想,靖王或许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如今大局已定,史书新开一页,无人会记得他这个解元,会元,和死在金榜题名前夕的状元。
镜泽任由那最后的一点生机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将国丧的钟声,当做自己的安眠曲。
怎么不算……青史留名呢?
毕竟与皇帝,同一天死。
……
丧钟过后,旭日东升。
年轻的帝王策马疾驰出宫,踩着清晨的朝露回到王府,满心欢喜地想看一眼心上人尚在睡梦中的侧颜。
但释尘推开门后,看到的只是一具瘦到脱相,苍白冰凉的死寂身躯。
霞光万丈,映照着刚刚易主的锦绣江山——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呜呜呜
小龙学会爱哥哥进度:40%
记得问他想要怎样的爱
第95章 沸海中(一)
安庆十三年, 娆嫔诞下三皇子。
娆嫔是南疆贡女,五年前入宫,因容貌性情都是独一份的, 甚得安庆帝宠爱。
但毕竟是外族血脉, 娆嫔承宠五年,盛宠之下,也只在年初时第一次有了身孕。
这一胎来得突然,但娆嫔甚是欢喜, 偌大的王朝中,她日后唯一可以依靠的,便只有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
皇帝子嗣单薄,一时后宫全都盯紧了娆嫔的肚子,她也并非没有心计,否则也不会一路顺遂地爬到嫔位,小心谨慎地护着身子, 终于撑到了深冬, 孩子足月, 呱呱落地。
皇帝对这一胎说不上重视,甚至娆嫔怀孕后便隐隐有了失宠的趋势, 因而被其他嫔妃拖着, 生产中途才姗姗来迟。
寝殿大门紧闭,时不时有端着水盆的产婆进出,里头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皇帝想起娆嫔孕期走样的身躯,不由得皱了皱眉。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房中传来了惊叫,紧接着, 接生产婆们纷纷夺门而出,见到坐在门外的皇帝时跪倒在地。
皇帝皱眉,语气不太好:“何时如此惊慌,娆嫔如何了?”
产婆哆哆嗦嗦地回话:“娆嫔、皇子他他……”
奈何上下牙齿打战,实在是说不全话,她还好些,勉强能说出话,至于别人,早就瘫在原地,也顾不得御前不能失仪,竟是吓傻了。
皇帝呵斥一声,命人将她们拖下去处理,自己则掀起袍角,大步往寝殿中走。
门口的侍女强忍恐惧之色,弱声阻拦道:“陛下,产房污秽……”
皇帝斜睨她一眼,侍女当即闭了嘴,心里为娆嫔捏了把汗。
皇帝少时征战沙场,踩着兄弟的尸骨登上皇位,一些血腥不至于让他动容,他透过屏风看到了床上躺着不动的娆嫔,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
产房中没有听到婴儿哭喊的声音,皇帝心说不好,疾步走到床前,一把掀开盖着娆嫔下.身的被角。
皇帝看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一向威严端庄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慢慢扩大,心中不详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娆嫔早就脱力昏了过去,那个她拼尽全力诞下的婴儿,正躺在湿透的被褥上,浑身光裸,异常安静。
若是没看到婴儿睁开的眼睛,皇帝几乎要以为那是个死胎。
婴儿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那双眼睛一寸一寸地从天花板上挪过来。
皇帝与自己的孩子对视,后背却阵阵发凉,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来人——!”
……
翌日,整个后宫无人不知,娆嫔诞下一个怪胎,惊扰圣驾,人尚在产房便被皇帝连同那孽障一同扔进了冷宫。
传言愈演愈烈,连那怪胎多生了几双手脚都传得神乎其神,仿佛真切看到了似的,但无人想起去冷宫瞧上一眼。
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此时数九寒冬,娆嫔和她孩子的结局如何,不言而喻。
不过多久,皇帝出面镇压的谣言,从此数年,娆嫔此人连同那个怪胎,成了宫闱中缄口不言的一个禁忌-
镜泽出生起便没有名讳,更没入皇家玉碟。
没人想到,在那样寒冷的冬日,他竟然能活下来。
娆嫔醒来后听闻噩耗,哭得要晕死过去,尚在襁褓的镜泽被惊动,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声哭激起了娆嫔的母性,她止了声音小心翼翼地抱起镜泽,终于第一眼看到了自己九死一生诞下的孩儿。
“啊——!”
尖叫划破了冷宫寂静的空气,娆嫔产后本就虚弱,竟是直接吓昏。
跟着他们进了冷宫的还有娆嫔的贴身侍女,那是娆嫔南国娘家带来的同族。
婢女名叫霜鸢,连忙扑上去为娆嫔拢了拢衣领,将自家娘娘抱在怀里取暖。
她早见过婴孩样貌,忍着恐惧用襁褓轻轻蒙住婴儿的头颅,看不到那妖异的容貌后,仿佛也只是抱着个普通孩子。
霜鸢用同样瘦小的身躯捂热了两个主子,半个时辰后娆嫔悠悠转醒,见到那个襁褓的第一眼,先是一声惊叫,然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从霜鸢手上抢过襁褓,抖着腿站直,便狠狠将孩子往地上摔去!
霜鸢面色大变,想也不想便躺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孩子最终砸在了霜鸢的胸脯上,霜鸢忍痛护住孩子,哭着哀求娆嫔冷静。
娆嫔怎么可能冷静,一朝从云端跌入地狱,罪魁祸首便是这个婴孩。
这个婴孩不是正常人!
她自己也无法接受,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竟然有着不似人类的特征,须发皆白,发长过整个婴儿身躯。
更诡异的是,这孩子的瞳孔……这孩子没有瞳孔,整只眼球俨然是一面通透,不含任何杂质的镜子!
霜鸢颤抖着手,捂住婴儿的双眼,安慰的话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娘娘……小皇子是您唯一的指望了啊!”
娆嫔被满殿彻骨寒凉冻得清醒了三分,不再对孩子动手,伏在霜鸢的肩头抽泣。
“怎么办啊……这里是冷宫,他又是这番模样……”
娆嫔清楚地知道,皇帝对她不过是贪图新鲜,但这份新鲜早就在五年的岁月中被磨蚀得所剩无几了,这才想着展示自己的生育价值。
“他便是来克我的……”娆嫔声音还发着虚,在破败的宫殿中,她心中只剩下苍凉与无助。
霜鸢勉强保持冷静:“娘娘,小皇子的命,无论如何都要保住!”
她是娆嫔的贤内助,同娆嫔细细说了如今后宫局势,大皇子还有两年才及冠,二皇子年少老成,却是个体弱多病的,近年南疆边部与朝廷屡屡摩擦,皇帝随时有可能发兵攻打南疆。
若是三皇子能长大,娆嫔便多了一张能够保住母族的筹码,哪怕知道皇帝不可能让一个外族血脉继承大统,但日后两位皇子羽翼渐丰,皇帝总需要一个制衡二人的手段。
从前朝到后宫,边境到南疆,霜鸢成功说服了娆嫔,最后看一眼怀中正安静看着二人的婴孩,霜鸢哽塞道:“……小殿下,是娘娘的亲骨肉啊。”
于是在冰冷空旷的破殿中,出生半天都毫无动静的镜泽,在察觉到母亲愿意留下自己后,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一阵哭嚎。
娆嫔的母爱被唤醒,撑着虚弱的身躯,将自己的孩子抱紧。
……
但养育一个孩子,谈何容易?何况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冷宫当中。
宫人每日送来的饭食只堪堪够两个大人果腹,皇帝倒是不欲让娆嫔饿死,毕竟南疆边境岌岌可危,若是娆嫔还在,好歹能多一条后路。
娆嫔奶水不足,镜泽同寻常婴儿不同,饿了冷了也只是睁着眼睛发呆,从不哭闹。
放在别处称得上一句省心可人,但这是在有今日,没明日的冷宫。
娆嫔产后未得休养,身体每况愈下,连带着精神也越发不好了,夜半时常被窗棂漏的寒风吹醒,每当看到躺在自己身旁毫无动静的婴孩时,总是惊慌地伸手感受鼻息。
探过之后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看到了冷宫黑漆漆的天花板,她心中的委屈不甘便会一股脑地涌出。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她此刻还是皇帝偌大后宫中,无可替代的一抹姝色,不说宠冠六宫,却也是衣食无忧。
再往前,她还是南疆公主时,更是没吃过一天的苦。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她哪里用待在这又冷又破的冷宫中,在太监和宫女的白眼之下苟且偷生?
娆嫔没撑到镜泽长大,她的精神便彻底崩溃了。
几年间,霜鸢半夜时常惊醒,每次无一例外,都能撞上试图杀死镜泽的娆嫔。
有时是掐住镜泽的脖子,有时是用没多少棉花的枕头捂住镜泽的头颅,甚至有一次,娆嫔半夜将镜泽带到冷宫后的那口枯井,哄着他往下跳。
霜鸢发现后便会制止,但还有很多次,她没发现,娆嫔也并未得逞。
原因无他,每当她想要让镜泽去死时,镜泽便会摘下眼睑上覆盖的布条,睁开眼睛静静与她对视,稚嫩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
他并不说别的,每次只有一句。
“母妃,孩儿困了。”
每每听到“母妃”二字,娆嫔便会如梦初醒,在生死边缘抱着镜泽痛哭一场,哭嚎过后又开始对他拳打脚踢,口中所说全是恶毒话语。
“若是你死了,本宫就不会被困在这鬼地方……”
“若是你没出生,本宫就还是高高在上的主位!”
长久遭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娆嫔最终还是没支撑太久,在镜泽五岁那一年的冬天,只身冻死在了雪地中。
霜鸢伏在她的尸身上嚎啕大哭,还拉着镜泽一起哭。
镜泽跪在旁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待霜鸢的哭声小了一些后,他便说:“我不喜欢下雪。”
霜鸢的哽咽声顿住,在漫天大雪中,对上了镜泽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瞳。
其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小殿下……”
霜鸢喃喃,随后扬起手掌,狠狠扇向镜泽面庞。
“你该哭的,小殿下。”
年轻的侍女强撑着,重复着对镜泽的教诲。
“哭,才是正常人的反应,殿下。”
镜泽眨眨眼,脸上是天真懵懂,仿佛此刻躺在他身前的不是自己血脉相连的生母。
他的脸上泛红,分不清是被扇红的,还是被冻伤的。
他闻言,只是摇摇头,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雪。”
霜鸢的肩膀在颤抖,她看着镜泽平静无波的面容,在心里说。
娘娘,是我错了。
他的确不应该活在世上。
第96章 沸海中(二)
娆嫔身死的消息宛如一滴水珠滴进皇宫这片汪洋大海, 没激起任何水花。
唯一不同的是,宫人送来的两份饭食有了镜泽的一份,他终于能吃饱饭。
镜泽对此颇为满意。
自娆嫔死后, 霜鸢对待他的态度怪了许多, 从前多是疼爱教引,如今确实冷淡无情。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镜泽发现,霜鸢姑姑想要杀了自己。
那日应当是个特殊的日子, 暮色四合,镜泽在榻上昏昏欲睡,远远听见霜鸢在寝殿角落抽噎,手里拿了一把干枯树叶,用火折子引燃,一张一张往火堆里丢,口中还喃喃着镜泽听不懂的话语。
他不甚在意, 却也没了睡意, 合眼在榻上躺着发呆, 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霜鸢许是看他睡熟了,声音动作都大了许多, 抽噎渐渐变成了哭嚎。
哭了一会, 镜泽总算听懂了她说的话,那是汉话,声音不小。
“……娘娘放心,奴会带着殿下,下去陪您。”
这句话的意思不难理解,镜泽知晓娘娘指的是前些时日死在院中的那个疯子。
而殿下,说的或许是他?
他要去陪那个疯子, 那岂不是也要去冰天雪地里睡上一觉?
镜泽还是惜命的,奈何今日的膳食还没送来,他肚子还空着,甚至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那没办法了,镜泽睁眼看着天花板,五年的回忆在脑海中闪回。
他有记忆起便在这个地方,食不果腹,还时常被那疯女人折磨。
霜鸢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吃懒做,偶尔想起来会教导他几句道理,除此之外说过最多的便是“殿下,去门口将饭食取回来吧。”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
镜泽闭上眼,唯一的遗憾是,要饿着肚子上路了。
霜鸢自诩聪明,当初争着抢着脱颖而出,跟着娆嫔入宫,娆嫔愚蠢,便衬得她聪慧。
如今娆嫔死了,她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哪怕镜泽能够长大成人,但一个不被皇帝承认的皇子,除非天下龙裔都死绝了,否则绝无出头之日。
但就算有那一天,到了那时,自己恐怕早就是一坯黄土了。
霜鸢最后悔的便是当初娆嫔生产,自己为什么不在镜泽出生时便将他掐死,哪怕是诞下一个死胎,她们都不会沦落至此。
娆嫔疯癫,疯言疯语却都入了霜鸢的耳,久而久之,小殿下也成了她心头难以拔除的一根恶刺。
今日是十年前,她跟随娆嫔不远万里入宫为妃的日子。
霜鸢回头,看到榻上熟睡的镜泽,手颤抖地伸进衣袖,拿出了自己在井口生生磨出来的一把锋利石刀。
她先杀了镜泽,再杀了自己,如此便解脱了。
想着,霜鸢站起身,一步一步靠近床榻。
镜泽自然察觉,闭上眼屏气凝神,心不在焉地想,他死了会看到那个疯子吗?
但愿不要,否则就太没意思了。
霜鸢粗重的呼吸逐渐靠近,她身上带着馊臭和灰尘的味道,许是刚刚烤了火,镜泽的面门上感觉到一阵热意。
就在此时,霜鸢发出了一声尖叫,扑在镜泽脸上的热意更甚,甚至……有些湿漉漉。
镜泽懵懂地睁开眼,他皱着眉,闻到了一股比臭味更刺鼻的味道。
血液从他白皙的脸颊滑落,镜泽还呆愣在原地,霜鸢捂着脖颈上的伤口,手上的石片摔在地上,扑通一声原地倒下,几下抽搐之后,再无气息。
“臭死了。”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镜泽面无表情地抬手,抹掉脸上溅上的血迹。
“娘娘,这里还有个小的。”
这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颇为惊讶,他口中的娘娘,正是门口那个穿的光鲜亮丽的年轻女人。
女人长得很漂亮,至少在镜泽眼里,这女人比原先冷宫中的那个疯子要好看数倍。
女人用绣花手帕捂着鼻子,嫌弃地蹙眉,施施然上前,看到了霜鸢尸体旁边的石刀。
她“呀”了一声,嘀咕道:“十一,你杀错人了呀。”
被她称作十一的年轻男人甩了甩手上的匕首,满不在乎道:“属下以为她意图行刺娘娘,一时冲动了。”
女人说:“好了好了,快把人解决了吧,臭死啦。”
镜泽看着她艳丽的面容,一时分不清是要解决他,还是解决霜鸢。
十一将匕首插回后腰带,蹲下身抓住霜鸢的肩头,将尸体慢慢拖出了大殿。
镜泽松了口气,怔怔看着女人。
他枯燥的白发已经很久没被打理,松松垂在身侧,女人看到他镜瞳的第一眼,脸上有一瞬惊恐,但是很快便冷静下来,作沉思状。
十一不一会就回来了,见殿中两人干巴巴地对视,也被镜泽的样貌惊住。
女人开口问他:“十一,先前殿中住的是谁?”
十一好不容易才将视线从镜泽的脸上挪下来,回答说:“回娘娘,冷宫原先只有五年前被废的娆嫔,方才那人大概是娆嫔的婢女。”
“南疆那贡女?”女人思索片刻:“那他莫不是……”
传说中娆嫔诞下的怪胎?
女人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不再惊惧,上下扫视一圈,发现镜泽除了发色瞳色之外,倒是身体俱全。
镜泽看向她的眼神中带上了戒备,他听到了那个十一叫这女人娘娘。
霜鸢也唤那疯女人叫娘娘,在镜泽的印象中,叫娘娘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镜泽还是有些忌惮十一,刚才十一很利落地就把霜鸢杀了,那么杀他,只快不慢。
镜泽还记得,他得唤娘娘叫“母妃”。
每当他说母妃时,疯女人便会有片刻变成正常人。
于是镜泽如法炮制,声音稚嫩清脆,轻轻唤了面前女人一句。
“母妃……”
年轻妃子愣了有足足十息,然后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叫我什么?”
不吃这套?镜泽有些郁闷,他决定再试试,不行就算了,大不了就是死。
于是镜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过女人的手掌,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手心,又说了一遍:“母妃。”
女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即把镜泽看顺眼了,什么白发镜瞳,什么妖异怪胎,这算什么事。
“十一,我要养他。”女人摸着镜泽的脸颊,当机立断。
十一愣了愣,提醒道:“陛下那边……”
女人管不了那么多,仗着身在冷宫,无所谓道:“本宫都被打入冷宫了,谁管得了我?”
十一想说那出了冷宫怎么办?
他家娘娘入冷宫不过是一时赌气,总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吧?
但十一直觉这话说出来会被自家娘娘扇巴掌,所幸闭嘴了,妥帖道:“娘娘开心就好。”
于是这一夜,镜泽洗了一个热水澡,捧着宫人送来的膳食,罕见地吃到撑。
自从这位娘娘来了冷宫之后,宫人们的态度同从前可谓是天上地下,空旷的宫殿里甚至摆上了炭盆和烛台,资源比从前好了不止一倍。
女人托腮看着他,眼神里是镜泽从未见过的慈和。
她看着呆愣的镜泽,轻声道:“多吃点,别急,还有很多。”-
后来镜泽才知道,这位娘娘,是三年前进宫,盛宠不断的萧贵妃。
萧贵妃的父亲是大将军,年轻时和皇帝马上打天下,中年长留京城,将驻边的重任交给了儿子,也就是萧贵妃的兄长。
萧贵妃比娆嫔还要受宠很多,至于她入冷宫的原因,镜泽曾在取饭食的时候听到宫人议论了几句,说是同皇帝闹了别扭,被皇后顺势送进来的。
怪不得她身在冷宫却不见绝望,镜泽默默想。
萧贵妃待他极好,至少在镜泽短暂的生命中,是第一回有人对他这样好,不但让他吃饱饭,还给他穿新衣,还会绞尽脑汁地哄他开心,逗他说话。
久而久之,这句为了活命说出来的“母妃”,也多了些真情实感。
冷宫饭食不再短缺,短短一月,镜泽的身子长了不少肉,不再瘦小了,终于有了几分六岁孩童的样子。
但他经常听到送饭的宫人重复一句话:“萧贵妃不会在冷宫待太久的。”
于是再开心的时光也染上了不安,镜泽知道,萧贵妃会离开这里,但自己,或许永远无法离开。
镜泽的担忧没有持续太久,几日之后,萧贵妃叫醒了熟睡中的他。
“小泽。”萧贵妃在冷宫待了一个多月,依旧容光焕发,看不到半分窘迫,身上的衣服也是每日不重样,不像是被打入冷宫,倒像是单纯换了个居住的宫殿。
镜泽听到她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嗯”了一声。
萧贵妃看着他的模样,实在心软,她帮镜泽套上了外衣,轻声询问:“小泽,我要走了。”
镜泽霎时就清醒了,他清楚地明白萧贵妃这句话的意思,萧贵妃要走了,他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萧贵妃紧张地看着他,刚准备说些什么,就看到镜泽的眼角,毫无预兆地落下一串泪珠。
她呆住了,她身边收拾好行囊的十一也呆住了。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镜泽哭。
镜泽也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哭,说来奇怪,他从小便情感淡漠,更不会落泪,不论霜鸢如何打骂要求,他都从未掉过眼泪,但现在萧贵妃轻言细语,他的眼眶第一次有了酸涩的感觉。
“……母妃,要丢下我了吗?”
萧贵妃回过神慌乱擦去他的眼泪,镜泽的声音听不出哽咽,但泪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夺眶而出。
“怎么会呢……”萧贵妃有些哭笑不得,手指擦不干净,便掏出了带着香气的帕子。
镜泽听到这话,眼睛微不可查地闪过亮光,眼泪流淌的频率小了些许,看着萧贵妃不说话。
萧贵妃将他的脸托起来,与他对视,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紧张。
“小泽,你愿意……做我的孩子吗?”——
作者有话说:镜泽终于有了疼爱他的妈妈[奶茶]
第97章 沸海中(三)
萧贵妃出冷宫的契机, 是南疆战乱。
萧小将军到底还是年轻,南疆最近不太平,几次措手不及地反扑, 竟然生生占去了两座城池, 萧小将军传信回京请罪,顺便求援。
朝中武将实在不多,拿得出手的武将更是稀少,能够与南疆对上不落下风的, 也只有卸甲的萧老将军了。
皇帝便只好请萧老将军出山,但人家女儿还在冷宫待着,皇帝心虚,便急着将萧贵妃接出来复宠。
他拉下脸面意图赔礼道歉,还将擅作主张的皇后禁足了几日,萧贵妃倒是没再闹别扭,但也没有接受封赏赔礼, 甚至拒绝了加封皇贵妃的主意。
她愿意出冷宫, 什么也不要, 只想要三皇子过继到她名下,由她抚养。
皇帝皱着眉回忆了好一会, 才想起来三皇子到底是谁, 当即就黑了脸。
他倒是没有出言回绝,只是想起了六年前娆嫔产子那一夜,他在那个小婴儿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没想到这孩子还活着。
皇帝来不及细想,边境又传来消息,三日前南疆又抢去一城,若是再不出兵援助,整个边关防线便守不久了。
于是皇帝应允, 镜泽被赐名李明泽,跟着萧贵妃出了冷宫。
那一天萧贵妃很高兴,她牵着镜泽的小手,带着他踏出了冷宫的大门,镜泽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这才发觉,困了自己六年的地方,也不过是一座不甚宽敞的宫殿。
当日,萧老将军携圣命出京,前往岭南支援。
萧贵妃复宠在宫中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这位横空出世的三皇子。
圣上的皇子只有两位,大皇子前些时日刚刚添了第二位皇孙,二皇子去年刚成亲,皇帝有意制衡,对他们的态度都平平淡淡,二人都非嫡子,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还没封太子。
再有便是冷宫那个传闻中的怪胎了。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众人早就将冷宫里的那位皇子当成死人了,毕竟从未上过玉碟,娘亲还是异族血脉。
没想到萧贵妃这一遭,竟然将人带了出来,还过继在了名下。
后宫众妃没有艳羡,只有嗤笑。
萧贵妃还年轻,再熬两年,说不定就能有自己的骨肉了,却在冷宫捡了个异族血脉,这不是断了自己的后路吗?
“这也不一定,万一人家只是一时想过过瘾,又没说不生自己的孩子。”
这日清闲,几个后妃围在一起说小话。
“你是不知道,贵妃护三皇子,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我们至今都没见过他呢。”
她们说得不错,自从被萧贵妃从冷宫带出来之后,镜泽就在钟粹宫里生活,身边只有萧贵妃和见过他真容的十一,连一个打杂的宫人都没有。
他倒是不孤独,见多了人,镜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样貌是不寻常的,知晓萧贵妃有意保护他,便也听话。
萧贵妃自冷宫出来后便低调行事,复宠后也没去找皇后算账,一心扑在镜泽身上。
镜泽已经六岁,尚未开蒙,许多道理不明白,甚至连话都不怎么会说,她看得着急,但又不能给镜泽请教习的老师。
镜泽容貌特殊,若是传出去了,不知还会惹出怎样的动荡。
好在萧贵妃聪慧,毕竟是名门之后,便寻了开蒙书册,开始自己教镜泽,镜泽也不是蠢人,学得很快,且各方面都不错,很让人省心。
十一是军营出身,不能在后宫随侍,萧贵妃是看他皮糙肉厚,才指了他跟着入冷宫。
见镜泽体弱,又向皇帝求了恩典,允十一入钟粹宫,教镜泽武功强身健体。
奈何镜泽实在不是这块料子,习武之事最后不了了之,萧贵妃也不勉强,依旧乐呵呵地养儿子。
大半年后,镜泽窜了个,抛开特异的发色瞳色,长得实在好看,玉雪玲珑,整日待在贵妃身边,光是看着便心生欢喜。
只是自从镜泽出冷宫之后,皇帝对钟粹宫的恩宠便淡了,赏赐依旧继续,侍寝不变,但闲暇时不再过来陪萧贵妃。
萧贵妃托人打听到了镜泽降生那日皇帝的反应,心里明白了一些,不过她不见得多爱皇帝,也乐得自在。
不久后边关大捷的消息传来,老将军凯旋,庆功宴上皇帝喝醉了酒,要赏赐贵妃。
贵妃趁他脑热,替镜泽求了能够入太学读书的恩典。
多一个皇子读书而已,不是什么大事,皇帝当即同意。
贵妃喜不自胜,开始给镜泽物色老师,年节之后,镜泽年满七岁,正式入了太学-
皇帝对萧贵妃的宠爱日渐淡去,但这对母子二人的影响不大。
萧贵妃多年无亲子,她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了镜泽,却不让他在外崭露头角。
甚至整个皇宫见过镜泽真容的人,不超过五个。
时间一晃而过,十年时光过去,皇帝老了。
镜泽十七岁那一年,京中出了一件大事。
萧老将军病逝了。
萧贵妃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眼角竟然长出了细纹。
好在身边有镜泽排忧解难,萧贵妃哭得像个孩子,言语间满是不解不甘。
镜泽并非痴傻,敏锐地察觉到,老将军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缓过来后,萧贵妃擦干眼泪,撑着大殿的门框,看向南疆的方向。
“……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兄长了。”
此刻的她,神色恬淡,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还是将军府千金的时候,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无忧无虑。
镜泽默默退下,找来了十一,从他口中一再逼问,得到了事情的真相。
“南疆大捷,皇帝疑心将军府功高盖主,下旨暗害了将军。”
十一是暗卫,知晓那些腌臜恶毒的手段。
“小将军被边关牵制,无法奔丧,不满之下必会被抓住把柄。”
镜泽问:“可是害了将军府,谁来驻边打仗呢?”
十一奔波之下亦是沧桑不已:“……十几年,足够皇帝培养新的武将了。”
镜泽捏着拳头,先是问:“是谁?”
十一沉默以对,镜泽闭了闭眼,又问了一句:“……是,因为我吗?”
他日渐长大,又有武将外租撑着,或许不是萧家功高盖主,而是皇帝刻意拔除他的羽翼。
万般心思卡在心口,镜泽竟是红了眼眶,他愤恨道:“为什么不让我争?”
“母妃亲手教养我,她知晓我恨那个女人,必不可能为南疆打算。”
“她养我长大,难道看不出,我比那两个姓李的蠢货更适合皇位吗?”
只要他登上皇位,萧家便不会受难,萧贵妃也不会如此举步维艰。
十一听到这话脸色大变,当即跪倒在地,颤着声音求他:“小殿下,往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算属下求您,也……别再有这样的想法。”
你斗不过他们的。
十一没将这句话说出口,他知晓眼前这位看着长大的小殿下生了一副怎样倔强的脾性。
皇帝害怕大权旁落,但比起自己的两个孩子,皇帝更恐惧的是镜泽有想要沾染皇位的想法。
镜泽的样貌一直被认为是灾厄之相,从前不觉得,但现在皇帝老了。
假以时日,皇帝不会允许镜泽活在世上。
镜泽也知晓这一点,没有再多言。
萧贵妃从来不允许他争,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保护萧家。
但这样没用。
……
没等皇帝开始走下一步棋,京中变天了。
大皇子前几年被封了太子,二皇子亦被封王,两人年岁都大了,皇帝太能活,就连后代皇孙,都比镜泽小不了几岁。
东宫中有两位嫡子,去年年底,侍妾给太子添了一位庶子,那侍妾受宠,连带着孩子也得太子皇帝欢喜。
但就在昨日,小皇孙在东宫暴毙。
这孩子死得蹊跷,急症爆发,太医接到消息赶到东宫时,已咽气了。
太子悲痛,但事情没有结束,皇孙的死像是拉开了什么序幕一般,短短半月,太子和二皇子府中的孩子连连暴毙,症状一致,并非瘟疫,死得不明不白。
京中圣手忙得焦头烂额,但还是留不住太子的嫡长子,太子比萧贵妃只大两岁,镜泽在宫道上远远看见,他鬓角竟然生出了白发。
二皇子子嗣比大皇子还多,足足有五个,亦是死了个干净,就连养在他母妃膝下的郡主也跟着暴毙。
皇帝大怒,但太医院还是查不出症结所在,钦天监敢想敢言,将话题引到“诅咒”一类之上。
皇帝的视线便落到了寂静的钟粹宫。
但他们确实误会了,这些事情不是镜泽做的,自老将军死后,萧贵妃看他看得很紧,不让他插手宫中的事。
萧贵妃得知皇宫内外的风波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更不允许他外出了,毕竟死掉的都是小孩,她不放心。
她害怕牵连镜泽,打算风波过去之后便请求皇帝,给镜泽谋求一个闲散王位,前往封地,远离京城。
镜泽待她恭顺,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只是事实还是没有遂萧贵妃所愿那样顺利翻篇。
“三皇子不详,今日起囚于钟粹宫,无召不得出……”
“萧贵妃失职,降为妃位,迁居揽月殿。”
还没等母子俩反应过来,便被分别禁足,十一也被摘出皇宫,不得召见。
钟粹宫成了新的冷宫,镜泽第一次体会到皇权压迫,但他毫无办法,没有十一,他这些年偷偷积攒的势力一击即溃。
由俭入奢易,他六岁出冷宫,十七岁再入,却发现不能够心静了。
他得不到任何关于外界的消息,巨大的不安与恐慌笼罩着钟粹宫的上空。
许是母子连心,在禁足之后的第五天,镜泽在桌案前抄经为母妃祈福,心脏忽然一阵抽痛。
大殿门外传来宫人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慌的叫声,镜泽手上的笔摔在抄了一半的佛经上,他捂着心口大口呼吸,耳边一阵嗡鸣。
外面的声音却很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
“……萧妃娘娘,薨了——!”——
作者有话说:痴情的小龙啊下一章你再来
第98章 沸海中(四)
萧妃被三尺白绫吊死在了揽月殿中。
动乱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便被压下去。
萧家除了远在边关的小将军,已经无人了。
依照圣上的意思,大概率也不会让他活着。
镜泽在追月殿中跪坐了一整夜, 透过窗缝瞧见外面挂上了白绫。
太阳落山的时候,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拿着拂尘,命令宫人推开了大殿的门。
他像是有些嫌弃这里的环境,一路踩着碎步,捏着衣摆走向镜泽待着的角落, 轻轻福身,装模作样地擦擦眼角。
“三殿下节哀……”
镜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没什么反应,他的脸上没有流泪的痕迹,只木讷地在那里呆坐。
太监许是第一次受到忽视,有些羞恼,刻意想要激怒面前的人。
“萧妃娘娘仗着将军府权势, 被禁足后不敬圣上, 妄议朝政, 甚至污蔑皇子皇孙……圣上仁慈,没有追究将军府过错, 只赐了娘娘三尺白绫, 也算死得干脆。”
太监慢悠悠地用尖细的嗓音诉说着萧妃死时的惨状,观察着地上镜泽的反应。
镜泽心下灰败,他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明知道太监想看他失态,却还是控制不住颤抖的身躯。
他闭了闭眼,在太监的目光下昂起头颅,将母妃对自己的嘱咐抛之脑后, 十七年来第一次,对着外人展示了自己的双瞳。
那太监外强中干,登时被吓得三魂尽失,惊叫踉跄着逃出了追月殿。
大门重新重重关上,镜泽听到了门外匆乱的脚步和太监恶毒的咒骂,数日水米未进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瘫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殊不知他这一晕,晕了整整一日,错过了太多精彩的东西-
养心殿。
皇帝刚放下太医院送来的药膳,接了帕子擦嘴,门口传来太监的的声音:“皇、皇上!”
皇帝皱着眉咳嗽几声,自从皇孙接连去世之后,他的身体便迅速地垮下去,一番折腾之下竟然到了要用汤药养命的程度。
听到太监的咋呼动静,皇帝怒喝:“在吵些什么?咳咳咳——”
大太监看他这幅样子反而不敢触他霉头了,只好把话咽下去,紧着重要的事禀报。他从袖中掏出了方才路上得到的边关急报,跪着呈到皇帝面前。
“陛下!南边的宣州与南疆勾结,反、反了!”
皇帝一口气没上来,又开始咳嗽。
大太监手里的折子被皇帝抖着手接过去。
“薛副将传来了萧小将军死在叛乱中的消息……”
太监哆哆嗦嗦地禀报,就在这时,养心殿的大门被推开,一个披甲的武官疾步走上前,匆忙见礼之后,未等皇帝免礼,就道:“陛下不好了!薛副将与萧将军一起死在了叛乱中……”
皇帝面色难看,已经摇摇欲坠,正要追问战况如何,那武将就猛地磕头:“但将军麾下另一名的沈副将已率军平叛,带着将军与叛军首领的尸首,此、此刻已到京城之外了!”
薛将军是皇帝秘密培养的武将,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取代萧家在朝中的地位的,先前萧小将军的诸多把柄,便是由他传到皇帝耳中的。
就算没有叛乱,再过些时日,皇帝也会出手让萧将军死在边关下去陪他的父亲和妹妹。
到时薛副将扶灵回京,皇帝自会诶给他权势地位。
却没料到,他命薄福浅,和萧将军一起死了。
“沈副将又是哪位?”
皇帝喘过气来,第一时间要知道此人的身份。
那武将久驻上京,哪里了解萧将军的手下,只模棱两可道:“大抵是哪个运气好捡漏的小将吧,属下从未听薛副将提过……”
人都已经快到皇宫了,皇帝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先将人请进来才是,于是沉着脸让太监带着自己下去更衣,武将被谴出养心殿,去宫门部署。
……
他们口中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沈副将,正是再次顶替凡人命格的释尘。
对此,司命气得吐血,现下正在仙域司命殿中躺尸。
原因无他,妖神殿下有通天的本事,恶向胆边生,竟然不顾天谴,再次修改了轮回簿。
司命从上一个轮回便一直盯着他们的动向,见镜泽如命盘所定郁郁而终后先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在看到已经登上皇位的释尘时,又提了起来。
除了枯荣台断角斩情缘的那次,司命是第二次在释尘脸上看到那么难看的脸色,那一瞬间他先是替此间凡人捏了一把汗,毕竟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但他想多了,释尘竟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抱着镜泽的尸身呆坐了整整三日,整个京城的官员几乎都要跪在了他的面前。
书生镜泽死后的第四日,释尘像是终于冷静了,他亲手将镜泽风光大葬,让那篇因宫变没有来得及现世的状元答卷公之于众,毫无意外地在本朝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在惋惜这位早早死去的状元。
司命看得如鲠在喉,但不知哪里不对,直到公布答卷后,释尘轻飘飘来了一句:“状元公子乃朕挚爱,既如此,追封文思候,其画像入阁悬挂,望后辈承其志。”
朝臣们先是下意识点头,然后“啊?乃朕什么?追封什么?”
释尘依旧面不改色,雷厉风行地敲定了此事,由他亲笔的镜泽画像当日下午就被悬挂在了内阁。
有人说他荒唐,释尘也不反驳,面对指责,只一句话:“爱卿文章比之文思候如何?”
司命听到这里长舒一口气,心道果然,而朝臣登时哑火,无奈看着释尘荒唐了一年又一年。
后来释尘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不立后不纳妃,但举国上下欣欣向荣,倒也没人在指摘他的不是,于是他越发肆无忌惮,到了晚年,更是时不时就给镜泽换一个谥号。
登基的第三十年,释尘某日喝醉了酒,竟然下旨追封文思候为后,迁入皇陵百年之后与君同葬。
那时正值年关,朝臣们亲也不探了宴也不设了,穿上朝服盯着风雪在勤政殿外跪了满地,口中不停喊“陛下三思!”
有年长一些的朝臣,虽然早就习惯了释尘的做派,也对他这次的行为咂舌,跟着一起跪。
释尘是真的喝醉了,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喝醉,毕竟是凡人之躯,到底还是不胜酒力。
他后来清醒了一些,也没坚持追封,克制地只迁了坟,总算让朝臣们松了一口气。
登基三十五年,释尘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够了,一夜召来属下,文臣武将一堂,他将之后的事全都部署清楚,当日禅位于亲自教养了十几年的宗室子,独自带着鸩酒入了皇陵。
跟随的侍卫替他打开皇陵大门时,瞧见他竟然是笑着的。
天上的司命再次如鲠在喉,抽空往轮回井旁瞄了一眼,发现镜泽上神终于又要入轮回了,妖神运气还不错。
只是他没想到,在凡间当了三十多年皇帝的释尘,一回仙域就发了疯。
他在凡间学会了喝酒,拎着一打烈酒,在枯荣台盯着沉睡的镜泽身躯看,喝得酩酊大醉。
而后打了司命一顿,抢来轮回簿,咬破指尖用神血书写,不顾天谴,再次改动轮回簿。
镜泽的下一次轮回生于帝王之家,释尘似乎必须要给镜泽争一口气,第二次轮回被皇室迫害,他便要让镜泽自己登上权力巅峰。
于是镜泽在冷宫孤零零长大,十六岁时国破,武将窃国后将他这个前朝皇子收为禁脔,爱恨纠葛五年后折辱致死的结局被释尘强行修改。
那姓薛的窃国武将被他写死,还给镜泽写了个六岁被收养宠爱长大,十七岁皇家死绝,登上高位,一直活到了七十岁的结局。
他在命盘上修改了太多,受的天谴也格外重,原本他物色的是镜泽的“舅舅”,镇守边关的萧将军。
奈何天谴反噬让他错过了萧将军身死的节点,只能退而求其次,上了他麾下另一个副将的身,刚好能亲自除掉姓薛那厮。
释尘几乎是一路策马疾驰回京的,他饱受相思之苦,恨不得立马见到镜泽。
然而刚进宫城,就听见一声刺耳的丧钟。
释尘皱眉,谁死了?今日可是他与镜泽的重逢之日,真是晦气。
无人迎他进宫,宫中乱作一团,释尘本无心理会,但他还带着小将军和姓薛的尸体,只能先去见皇帝。
皇宫这地方,没人比他更熟了,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养心殿,看了看天色,皇帝应该已经用完午膳了。
于是释尘拿出了自己的令牌表明身份,他身后马车上拉着两具大棺材,倒是没人拦他。
那宫人只是小心翼翼道:“二皇子方才薨了,陛下悲痛难当,晕、晕过去了,将军不如先将两位将军挪到偏殿,待陛下苏醒再……”
他的声音被大太监打断:“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帮小将军接马车?叫人挪去殿前放着!”
宫人吓了一跳,连忙上手拿过绳子。
大太监对着释尘,又换了一副面孔:“沈将军是吧?咱家久仰了,陛下现在不大好,里头太医正在施针,奴才这就带将军下去修整片刻!”
释尘回礼:“有劳公公了。”
死的是谁?二皇子?
镜泽这一轮回,是三皇子,释尘松了口气。
太监引他去了东殿,知晓他舟车劳顿,送来了干净衣裳,还传了膳。
释尘哪里有心吃东西,他现在满心都是镜泽,依照轮回簿,萧贵妃刚死了没几日,镜泽现在的状态一定很差,他得先找到镜泽。
至于什么二皇子,什么皇帝,死得越快越好。
然而还没等他打听三皇子的宫殿在哪里,外头又是一阵动乱,释尘拧着眉头推开殿门,只听见宫道上疾驰的宫人口中大喊:“太子谋反了!”
太子又是哪位?
释尘心里烦躁,刚回京就事事不顺。
“沈将军!沈将军诶!”
那大太监从正殿跑过来叫他,释尘转头,太监来不及打招呼,拉了他的袖子就想往前走,被释尘黑着脸甩开手:“公公,去哪里?”
太监喘了口气,面色苍白:“陛下、陛下不好了!太子率私兵与禁军首领谋反逼宫了!陛下叫您过去呢!”
这就是要让他干活了,释尘不易察觉地皱眉:“公公带我去吧。”
太监懒得和他计较,带着人匆匆忙忙地去了养心殿。
在针灸作用下,皇帝已经恢复了意识,听到太子谋反的消息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太医眼疾手快又扎一针,这才稳住。
见到释尘的第一眼,皇帝先是一愣。
“末将参见陛下,陛下万岁。”释尘不卑不亢地行礼,但眼下形式容不得他们虚与委蛇了。
皇帝还想活,于是摇摇晃晃地命太监取来令牌:“……凭借此令牌可号令禁军。”
他补充道:“可号令禁军未谋反者。谋反者即刻斩杀,不论官职无需上禀!”
释尘问:“遵命,那太子殿下?”
皇帝咳嗽几声,想起刚刚暴毙的二皇子,此刻太子就是皇位的唯一人选,但谁能想到这个逆子竟然不愿意再多等等!
二皇子死得蹊跷,近日钦天监总在他面前念叨诅咒之言,皇帝闭了闭眼,开口的话却不是说给释尘听。
他对大太监吩咐道:“派人!去将钟粹宫的那妖孽处死,一定要亲眼!咳咳咳——亲眼看着他断气!”
钟粹宫。
释尘记住了这个地名,皇帝递过来的令牌被他紧紧捏在手心,他眼里闪过寒光,目送太监下去找白绫和鸩酒。
皇帝又找来尚方宝剑递给他,一边咳嗽,一边嘱咐他,一定要活捉太子,不能伤害太子分毫。
释尘充耳不闻,一味点头,拿了宝剑又得了御赐的甲胄,穿戴整齐后出了养心殿。
然而他出了大殿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禁军营组织平叛,而是饶了路,恰好遇到端着托盘步履匆匆的大太监。
托盘里装着一壶酒,一条叠得整齐的白绫,和一把小巧的匕首。
太监晓得自己要去做什么,想起不久前看到的那双妖异眼瞳,有些心虚不安,一只手捏着拂尘,用来擦虚汗。
“公公。”
释尘手里拿着御赐的尚方宝剑,听到声音转过身,见是释尘,还以为他不知道禁军营怎么走。
正要给释尘指路时,利刃出鞘,□□脆利落地一剑封喉。
托盘摔落在地前,释尘眼疾手快地抓起了那小小的酒壶,他无视太监死不瞑目的神色,踏过他的尸身,往钟粹宫飞奔而去。
到了宫门前,释尘的心跳早就在胸腔打起了鼓,他紧张地吞咽口水,最终还是没推开殿门。
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他还是先委屈一下自己和镜泽吧。
释尘小心翼翼地给大门落锁,提着剑往禁军营走去——
作者有话说:前两天试图调整作息。遗憾失败。
删除了一些大纲,后面的两个轮回不打算写了,明天更新时会把后两个轮回的大纲放作话,看过就算了。我写得很累,读者看的也很累,及时止损。
如此一来的话,只有5w左右就可以正文完结啦
(其实五世轮回写的是小z潜意识中对小l的情感变化啦,有点抽象对吧,我写大纲的时候也没想到会这样又臭又长,难为你们追更了,我自己写着都累。)
第99章 沸海终(完)
“孤是太子!你不能杀——”
长剑□□脆利落地插进他的胸膛, 温热的血顺着剑槽滴下,释尘脸上还带着厮杀沾染的血污,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
他将剑拔出来, 看着已经偃旗息鼓的战场, 收了剑,对临时提拔的禁军首领交代了几句,便打算回养心殿。
那武将挣扎多年才堪堪到五品,释尘一出手便给他提拔到首领, 正沉浸在喜悦之中,自然对他言听计从。
释尘宫城策马,回了养心殿。
他拎着剑闯入宫殿时,皇帝已经奄奄一息了,正指挥着一个文臣代笔书写圣旨。
殿内烟雾缭绕,冲不淡释尘身上的血腥气。
皇帝靠在床头,看着他这幅罗刹模样, 嘴唇翕动着发出嗬嗬声响。
那文臣写了一半, 抬眼瞧见释尘猛地停笔。
释尘看到了他手下的圣旨, 懒得行礼,疾步上前, 见那竟然是遗诏。
上面墨迹未干的新帝人选, 赫然是不久前死在他剑下的太子殿下。
“沈,沈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释尘干脆利落地将圣旨撕碎,皇帝目眦欲裂,那文官阻止未果,气得脸红脖子粗,就要指着他的鼻子开骂。
“陛下, 恐怕不妥。”释尘面不改色:“太子殿下兵败,羞愧难当,已自戕于阵前,如何登基?”
皇帝的眼睛顿时蒙上一层白翳,胸膛剧烈起伏,却说不出话,只是瞪着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
像是在说,我不是让你别杀他吗?
释尘耸耸肩:“陛下,节哀。”
“那、那帝位——”文臣着急的声音被释尘堵了回去:“二皇子新丧,太子自戕,陛下,皇室可还有别的血脉?”
皇帝看着他,眼睛越睁越大,想起至今未归的大太监,想起释尘反常的表现,他颤抖着手,伸出食指对着释尘。
释尘权当看不见,循循善诱:“哦?”
说罢让开身,皇帝的手指还停在原地,释尘了然地颔首,睁眼说瞎话:“这个方向,是钟粹宫对吧?陛下想说的,恐怕是三皇子殿下。”
而后看向文臣:“大人,可以重拟了。”
文臣:“……”
忌惮的视线落在释尘负手掌握的宝剑上,文臣看了看龙床上两眼一翻的皇帝,咽了咽口水。
“……是、是!”
一盏茶后,释尘丢下已气若游丝的皇帝,亲自拿了圣旨,带着一队人马来到钟粹宫前。
于是镜泽苏醒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释尘关切的目光。
他实在没什么力气,眼眸闪动,释尘心疼得声音都在颤抖:“陛下,臣来迟了。”
镜泽疑心自己还在梦中,不然面前这个人高马大的武将怎会唤他陛下?
释尘将他扶起来,接来温热茶水,喂镜泽喝下去。
他又草草吞下几块凉掉的糕点,这才确定的确已经清醒,于是对上释尘的眼睛:“你是……”
释尘顾不上还在殿外候着的大臣们,细心为镜泽整理衣冠,随手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与如今局势。
听到萧将军战死时,镜泽红了眼眶,碍于还有生人在前,没有让泪水滚落。
殿中寒凉,释尘为他披上大氅,随后从怀中掏出明黄的圣旨。
镜泽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随后,释尘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三殿下,天下于您唾手可得。”
释尘将手中圣旨,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若您愿意,我就是您最锋利的刀,拥护您登上高位。”
释尘的声音带着让人沉溺其中的魔力,但镜泽静默片刻后,竟然问:“……你,要些什么?”
世上唯一会无条件对他好的母妃已经死了,镜泽不相信别人的真心,何况是这样一个陌生人。
但若是释尘存了窃国心思,依他所言,边疆大军为他效力,京城禁卫也在他囊中,根本不需要什么傀儡。
只要释尘愿意,那圣旨上写着的名字就不是他镜泽了。
所以,镜泽冷静地分析,释尘愿意将皇位拱手相让,一定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不过,他有些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有了,释尘究竟想要些什么?
镜泽心乱如麻,他捉摸不透释尘的心思,他的身家性命全都掌握在这人手中,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释尘看出了他的纠结不安,几世轮回,他自认已经了解了镜泽的脾性,没有急着表忠心,只说:“臣想要的,往后一定问殿下讨要。”
说着,将盖着皇印的圣旨,递到了镜泽面前。
一切都只在镜泽一念之间。
他看着眼前的圣旨,看着上面自己清晰的大名,垂下的手先是掐了自己一把。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这个位置,可能也是唯一一次,最后一次。
但一切好处都需要代价,他已经付出了母妃乃至整个萧家的代价。
镜泽这样想,试图安慰自己,一切都是上天注定。
但是不是有些晚了?
想到惨死的母妃,镜泽的眼眶又开始酸涩,他侥幸得到的皇位,又能坐多久?还有那未知的代价,一切都让他那么惶恐。
“殿下。”
释尘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并非侥幸,二皇子野心勃勃结党营私,太子失德不得民心,若非先帝打压,您才是众望所归。”
镜泽不说话,但蜷着的手指试探着伸出手,看着圣旨,想要伸手触碰。
释尘莞尔,抓住他的手腕,将人带出殿门。
外面是如血残霞,宫城中还依稀弥漫着硝烟气息。
恰在此时,天边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又一声的丧钟。
皇帝驾崩。
释尘领着镜泽,走到阶梯上方,俯视下方众人。
朝臣跪了一地,无人敢抬头直视这位素有妖孽之名的新帝。释尘与镜泽对视一眼,从他手中接过圣旨,沉稳的声音环绕宫城。
“……三皇子德才兼备,人品贵重,着继承大统,继皇帝位。”
“——吾皇万岁。”-
昭庆五年春,养心殿。
龙床上传来一阵难以入耳的动静,年轻天子的寝衣半垂在塌边,被一只纤瘦白皙的手紧紧捏着,这才没有落到地上。
“释尘……!”床帐中衣鬓散乱的镜泽呵斥一声,费力推开身上人的肩膀。
释尘还在喘息,眼里是克制不住的情欲。
镜泽闭上眼,一把扯下蒙着眼睛的红绸,看也不看就丢到释尘身上。
“……滚开。”
释尘将红绸凑到鼻端轻嗅,替镜泽拉好被褥,穿衣下榻。
心里蜜一般甜腻。
他原打算守着镜泽一辈子,看他平安顺遂也就罢了,但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没过几年便勾着镜泽,滚到了一块。
这大抵是释尘几百年神生中过得最快活的几年了。
自己费尽心思给镜泽改了寿命,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能再过个五六十年,释尘就满足得想笑,顿时什么十世轮回天道权柄都不是事了,他只盼着早点走完轮回,与镜泽终成眷侣。
一味沉浮于温柔乡中,以至于释尘忽略了,自己好像从未对镜泽说过爱。
释尘餍足地离开养心殿,打算去替心上人处理堆积的政务。殿中重归寂静,只余浅淡熏香与浓烈情欲暧昧交织,久久不散。
榻上的镜泽缓缓坐起身,他捞过床边的寝衣为自己穿上,遮住斑驳的红痕。
他望着紧闭的殿门,眼中没有温存眷恋,只带着一丝疲惫。
初登基时,镜泽如履薄冰,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死死盯着他这个年轻没有背景家世的新帝,边关被镇压不久,但依旧强敌环伺不可忽视。
他身后只有释尘,他只信释尘。
释尘用铁血手段为他镇压了一切刺耳的声音,为他扫平内忧外患,就像那日黄昏,释尘在钟粹宫中对他承诺的那样,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镜泽迅速地在京中站稳脚跟,不少明理纯臣成为他的拥趸,但释尘仍旧是最出众的那一个,只要镜泽一声令下,他无不遵从。
久而久之,镜泽便将当初疑心的“代价”看得越发重了,因为他发现,释尘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难以忽视的赤忱。
那不是一个臣子看帝王的眼神。
但他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
他的皇位是释尘给的,就算释尘真要做佞幸,他能如何?
镜泽在惶恐中一遍遍说服自己,江山稳固便好,这说不定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释尘待他极好,事无巨细,呵护备至,不愿让他受到一丝伤害,极尽缠绵悱恻。
但释尘从未对他说过爱。
镜泽渐渐从惶恐变成了麻木。
他是权利最中心的执棋人,却在面对释尘时,仿佛被困进了一张用柔情编制出的无形大网,动弹不得。
说是傀儡,又不是傀儡,镜泽也说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
释尘从未向他讨要爱,也从未对他说爱,镜泽想,他们或许是算不得爱侣的……
“陛下,到时辰起床了。”
殿外传来太监的叫喊,镜泽回过神,捏了捏山根,吩咐道:“……洗漱吧。”
穿戴完毕,天子轿辇停在养心殿外,摇摇晃晃,又是一日早朝。
……
昭庆八年秋,将军凯旋,成功打下南疆。
镜泽第一次踏足自己母族的土地,哪怕他并不想认娆嫔这个母亲。
体内的血脉是无法抗拒的事实。
释尘半年未见爱人,身上带着战场的风沙寒气,他飞奔向镜泽,将人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
“怎么穿这么少?”
他看着爱人单薄的衣物,解下披风罩在镜泽身上。
镜泽没什么表情,问:“南部首领,还在吗?”
释尘思索片刻,才想起来那是镜泽血脉上的外亲,遗憾地摇摇头:“几年前就死了,首领换了几代,已不是原先血脉。”
镜泽有些恍惚,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血脉亲人了吗?
皇族几乎死了个干净,宗亲大多不在京城,更别说南疆。
释尘见他心情不佳,捏了捏他的手,轻声道:“别多想,陛下,明日便可启程回京了。”
……
昭庆十一年春,金銮殿内。
“微臣有本奏!江南水患已得缓解……”
“臣要弹劾……”
“陛下,京郊皇田已……”
镜泽高坐龙椅,听着底下臣子或慷慨激昂,或陈情、攻讦的言论,耳畔模糊。
刚迈过年关不久,一切都欣欣向荣。
他按照释尘提前与他商议好的决断,准奏或驳回,条理清晰,决策果断。
朝臣们俱是干劲满满,短短十年,他们早已认可了这位皇帝的能力,比之先帝的确出色不少,将国家治理得安居乐业。
只是太过醉心国事,不曾立后纳妃,正值青年却一直未有所出。
不过整个大庆都在上升期中,皇帝繁忙也实属正常,朝臣们各有各的事要做,只想着,可能再过几年,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到时圣上自会解决人生大事。
镜泽一向靠谱,朝臣们对他非常自信。
……
不过还是自信得过早了。
昭庆十五年夏,金銮殿上。
朝臣们今年第八次上奏,请求皇帝立后纳妃,诞育后嗣。
“朕知道,会考虑。”
镜泽每次都是这样敷衍,一番舌战群儒下,朝臣们收了神通,终于开始奏本。
前些时日大将军刚率军攻下北境,待会下了朝估计刚好赶上人回京……
“陛下——!”
众人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镜泽远远便看见了披甲的释尘,含笑走下龙椅相迎。
释尘跪在他面前,沉稳述职。
文臣武将们艳羡地看着这位朝中圣眷最浓经久不衰的宠臣,能文能武,是皇帝最忠实的部下,甚至能久宿宫廷,与天子同食同寝!
“臣不负圣望。”
说到最后,释尘抬眼与镜泽对视。
——这是旁人万万不敢做的事。
他眼中带着炽热的爱欲,看得镜泽移开目光,心口被洞穿。
“……赏。”
一番嘉奖后,释尘状似无意提到:“方才臣来之前,你们在说什么呢?”
有好心的朝臣苦着脸说:“微臣们在劝陛下立后呢。”
于是当着众人的面,释尘的面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去,偌大的金銮殿霎时鸦雀无声,座上的镜泽依旧没什么反应,无奈道:“朕说了,会考虑。”
释尘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了,下了朝没来得及回去修整,尾随着天子轿辇直奔养心殿,大门一关便对着镜泽委屈道:“陛下真要立后?”
镜泽背对着他,正在换衣服,闻言动作一顿。
释尘也不顾身上风尘,走上去从身后环住镜泽的腰,咬牙切齿:“……那臣呢?”
镜泽愣在原地反应了一会,身体有些僵硬。
这似乎是释尘第一次向他要名分,要名分就意味着,释尘在向他索要爱。
可是都十五年了,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天真皇子。
他与释尘之间,也早就不再是爱恨能够概括的关系了。
镜泽垂下眼睫,任由释尘的手臂收紧,灼热的呼吸打在颈侧,释尘不甘心地重复了一遍:“陛下,那臣呢?”
“算了吧。”镜泽的声音有些哑。
释尘解腰带的动作一顿:“什么?”
镜泽偏过头看他,静默片刻,声音很轻:“……不立后。”
于是二人就这么背着满朝文武敲定了此事。
……
昭庆二十二年,版图扩大到了立国起前所未有的地步。
释尘终于不用三年五年地便出门征战,卸了将军职务,转头入了阁,又掀起一阵波澜。
有人质疑他心思不纯招揽权柄,释尘只当听不见,没过多久这样的声音自然消散。
因为哪怕不上沙场,他依旧是圣上手中最锋利的刀,只不过如今刀锋内敛,低调了许多。
众人都疑惑,明明是武将出身,为何此人对朝中那些文官博弈的阴损手段了如指掌?
他们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半年后那些文臣消停许多,随释尘折腾去了。
然后众人发现,释尘入阁后朝中最显著的变化是,每日上奏请陛下纳妃立后的折子数量,发生了断崖式下跌。
……
昭庆三十年,皇帝依旧无所出。
整个大庆空前繁华,经济稳定,温饱不成问题,天灾人祸少了不少。
朝臣又换了一批,释尘的地位依旧无可撼动,他早已封侯拜相。
只是说来奇怪,圣上多年未娶亲,连带着这位权臣也一样,两个人加起来,三宫六院十府,凑不出一个妻妾。
朝政依旧,镜泽按部就班地处理着。
镜泽已经到了壮年,容貌却奇迹般同十几二十岁时无甚区别,他天生须发皆白,看不出岁月痕迹。
他常常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眺望远处的连绵群山,一站便是许久。
释尘有所察觉,于是昭庆三十一年,皇帝开始由北到南,巡查地方。
巡查持续了整整两年,三十四年春,皇帝返京,回来时脸上笑意对比从前多了几分。
……
昭庆三十六年冬。
“我累了。”
晚膳过后,镜泽靠着窗户发了很久的呆,释尘过来给他披大氅时,他突兀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释尘将细绳系好,拂去镜泽鬓角的雪絮,温声道:“再有一月,臣挑选的宗室子便要入宫了。”
他算得很准,以镜泽轮回簿上的终岁,刚好能抚育一个懵懂小儿长大。
皇权的负担太重,若是可以,他也想让镜泽早一些卸下,所以挑选的孩子全都是十岁上下的。
镜泽对养孩子没什么兴趣,他只是疲惫,厌倦了无休无止的算计和利益交换。
换来换去,连自己的真心都换了出去,实在没意思。
他是真的累了。
“你要舍下我吗?”释尘没来由地一阵恐慌,他不清楚镜泽究竟在想什么,这样的无知令他不安。
镜泽沉默着摇摇头,窗外大雪纷飞,很快便在院中积累了厚厚一层。
三十六年了。
从那日钟粹宫中仓促的一眼,到后来一步步登临高位,沸海灼浪间沉浮攀爬,竟已过去整整三十六年。
释尘将他的肩膀揽过,镜泽靠在他的怀中,听着耳畔沉稳的心跳声。
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开口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你,为何不怕我的眼睛?”
释尘垂下头,与他对视,看着他眼中倒映出来的自己。
“我也不知道。”
对于镜泽这双眼睛,他有过好奇,有过震撼,他贪恋其中克制不住的情欲,贪恋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镜泽,却唯独没有过害怕惊惧。
镜泽闭上眼睛,在他怀中昏昏欲睡,分辨不出这话的真假,心想随便吧,三十多年了,凑合过吧-
昭庆三十七年秋,皇帝生了一场大病。
这场病来得突然,病来如山倒,镜泽整个人消瘦许多,释尘着急上火,奈何太医院只诊出普通风寒。
风寒许久不见好,镜泽渐渐没了胃口精神,释尘便亲自下厨,变着花样给镜泽做膳食,放下朝政,整日陪着镜泽说话解闷。
某日,他坐在榻边握着镜泽的手,趴着陷入了梦魇。
梦中镜泽将当初他屠宫的那把尚方宝剑横在颈前,红着眼说:“我要走了,我活够了。”
他想要上去阻拦,却被一道天谴之雷贯穿,跪伏在地动弹不得,只能看着淋漓鲜血喷溅而出。
镜泽脸上带着解脱的笑意,长剑掉落,随后才是他的身躯。
释尘目眦欲裂,却无法触碰到近在眼前的人。
下一刻,他吓醒了。
榻上的镜泽还在沉睡,脸上是病弱的苍白,寝殿中的药味掩盖了龙涎香。
释尘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不然怎么会在镜泽身上感受到枯朽?
轮回簿是他顶着天谴亲手修改,镜泽寿数被他添到整整七十岁,如今还有十几年,怎么会就此枯竭?
梦中镜泽的话在他耳边回荡:“我活够了……”
释尘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他枯坐在原地,回忆自己是否有哪里没有让镜泽如愿,以至于镜泽对生活没有了盼望……
他想不到。
释尘将三十七年岁月掰开揉碎,他自以为镜泽在他眼皮下过得十分平安顺遂。
他想不到,在镜泽眼里,那么多年的岁月,不过是一场始于算计的孽缘而已。
释尘忘记了,要对镜泽说爱。
……
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梦魇之后,镜泽的状况急转直下,汤药不进,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释尘从一开始的惊慌忙乱渐渐变得沉静,他趁着镜泽昏睡,将前朝事务全都料理好,粗略见了几面那几位被选进宫中的宗室子侄,不久后便定下储君。
他不会让镜泽一个人走,也无法像上一个轮回那样,在高位上忍受一世孤寂。
但是这个冬天太漫长了,一切结束后,镜泽还是没等到开春。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镜泽早早苏醒。
他身边的释尘睡得很浅,顿时就清醒了,二人在榻上沉默对视片刻,彼此都清楚了些什么。
释尘慢慢挪过去,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镜泽的肩窝里,不说话。
镜泽由着他抱,手掌轻轻在他的背上拍动,像是在哄孩子。
躺了一会,释尘下床给他端来了热水,洗漱完毕后,镜泽传了早膳。
两人简单吃了点东西,便穿好衣服,没带仆从,撑着纸伞走出寝殿。
镜泽多日没有下床,腿脚还是有些瘫软释尘半抱着他,二人互相搀扶着,缓缓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风雪渐渐停息,但御花园里的大部分花木,都早已被冰雪掩盖。二人来到御花园中央的一处凉亭,那里被宫人打扫得很干净,释尘拖下大氅垫在椅子上,扶着镜泽坐下。
不一会,有宫女送来了释尘吩咐好的东西,那是两只酒壶,还有一对红色的酒盏。
镜泽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喝过酒了,闻到那勾人的酒香,他罕见地起了兴致。
释尘含笑将酒盏擦拭干净,为他倒上了小半杯。
风雪刚歇没多久,就又开始在宫城中肆虐,桌子下方放着一个炭盆,倒是不觉得冷。
镜泽挨着释尘,两人坐在一起喝酒,时不时聊两句,颇为惬意。
“冷吗?”释尘放下酒杯,替他拢了拢大氅,手指不经意间划过他冰凉的下颌。
镜泽微微摇头,目光落在亭外纷扬的雪幕上,声音轻柔,几乎要被风刮走。
“三十七年了,你后悔么?”
释尘问他:“后悔什么?”
镜泽用指尖敲击着酒盏外壁,酒液阵阵荡漾:“若是当初没有帮我夺得皇位……”
“不后悔。”释尘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他看向镜泽的眼神里,带着无尽的不舍与眷恋。
镜泽被漫天风雪迷了眼,沉默地端起酒杯。
酒过三巡,镜泽的脸上没有出现红晕,而是越发苍白。
释尘看在眼里,搂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但凡现在有个太监路过凉亭,就能正好撞见,素日威严的皇帝,此刻正被高大的权臣搂在怀里,在数九寒冬里也显得温情脉脉。
他们二人年纪都不小了,但岁月没有在他们脸上留下痕迹,就这样望过去,仿佛那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仅仅只是凡间最平常的一对爱侣。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镜泽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浅薄。他听着释尘沉稳的心跳,心中安宁。
他用为数不多的力气举起酒杯,从释尘的怀中脱离,两人对视,镜泽唇角浮现出浅淡的笑意。
他抬起右手臂,勾住释尘的左手,那对大红的酒杯被他们握在手中。
仿佛此刻他们身处的不是风雪交加的御花园,而是温暖喜庆的新房,不是皇帝与权臣,而是正在共饮交杯酒的一对新婚爱人。
释尘看着他的眼睛,顺着他的动作,喝下了那杯酒。
酒液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路烧尽了他的五脏六腑。
饮罢,镜泽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的双手无力地垂下,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倒在释尘的怀中,酒杯滚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摔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半晌,镜泽突然感受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他不用去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但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力气再说,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将面对怎样的结局,这是他一直所期盼的,但临到头来,却还是有些不舍。
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舍不得这天下权柄,还是舍不得面前的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风雪愈演愈烈,亭中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镜泽失去意识前,并没有看到传闻中的走马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心里最后的念头只是两个简单的字。
礼成。
……
释尘抱着怀中尚有余温的身躯,抬起手,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他低下头,轻柔地在镜泽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仿佛在对待世间最脆弱的珍宝。
镜泽仿佛只是在他的怀中睡过去了。
释尘抽出手,拿起桌上放着的另外一个酒壶,在自己的酒杯中添满。
而后放到唇边,没有丝毫犹豫地仰头,喝了下去。
那是他早已备下的鸩酒。
释尘将自己的酒杯也扔在地上,与镜泽的摔成一片,难舍难分。
“……等等我,我爱你。”
……
风雪愈发大了,渐渐模糊了亭中的所有声息,也模糊了那两个亲密相依的身影。
仿佛他们只是在这冰天雪地中,共同沉入了一个漫长,安宁的,无人打扰的梦境——
作者有话说:99章了,那只好祝小z小l99了!
本章建议搭配《白月光手札》食用[竖耳兔头]
“望君多珍重 百年无病坐拥 淋漓浮生”
“方顿悟 长命未必般配善终”
长相依/长相忆:镜泽托生成商户富家公子,不受重视但顺利被父母养大,父亲为攀高枝,将他与县令之子定亲,但他一直喜欢身边的哑巴侍卫。
侍卫是释尘,他想不明白上一世镜泽为何早逝,认为是自己将他囚于皇权,逼迫他与自己欢爱,这才导致镜泽郁郁而终,于是这一世,释尘没有再强求情缘,甚至封了自己的声音,只想默默守护镜泽。
镜泽不想嫁给县令儿子,求他带自己私奔,释尘也不愿将他拱手相让,但无奈,轮回已开启,他无法在轮回过程中修改命盘,只能忍痛拒绝,于新婚之夜救下自戕的镜泽,将他带走,但囿于命盘,镜泽无法离开县令宅邸太远,否则就算违反命盘,于是释尘带着他在隔壁住下,镜泽精神枯竭,强留不住,三年后郁郁而终。
(这个轮回镜泽给小龙打上箭头了)
忘忧客/客忘忧:镜泽托生成萱草花妖,被黑蟒妖释尘娇养,但黑蟒冬眠时他被修士当成炉鼎抓走,于坊市拍卖,被释尘及时救下却心生埋怨,他太过依赖释尘,在释尘再次冬眠时承受不住孤寂,枯萎而死。
(这个轮回镜泽开始依赖依恋小龙了,但是托生孱弱无法自保,注定无法长命)
进度100%了[让我康康]下章天道苏醒棒打鸳鸯(bs
第100章 摘权柄
司命盯着凡间的光幕看了不知多久, 直看得眼睛酸涩,当看到镜泽终于咽气后,他闭上眼, 深吸一口气。
写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 只当是鲜活些的纸上人,但五世轮回看下来,司命算是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飞升之前,凡间那些人看到虐情话本时的心情。
不由得有些庆幸当初妖神不惜受天谴, 也要强行改动轮回簿。
地下一年,仙域一天,加上轮回井中排队的时间,如今距离镜泽上神入轮回,也不过堪堪过去两个多月。
光幕上的画面定格在释尘呆滞的表情上,司命从椅子上坐起身,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 正准备顺手翻一下旁边的轮回簿, 然后开始谱写今日命盘。
谁料他刚拿起笔, 静止的光幕中忽然发出一阵天地崩裂的巨响,司命被吓了一跳, 忙抬起头来看, 撞见画面中释尘同样惊愕的脸色。
他怀中的镜泽身躯早就没了呼吸,神识想必已经回归轮回井。
这一世的两人都有修为灵台,不难感受到这巨震中蕴含的天道气息。
司命瞳孔巨震,他书案上摆放的杂物开始簌簌震动,那巨震不再局限光幕,而是蔓延到司命殿……
整个仙域都在震动!
司命霎时明白了些什么,心里拔凉。
完蛋了, 天道苏醒了。
天道苏醒,第一件事就是弄妖神,第二件事,恐怕就是弄他了。
司命急得原地转圈,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
但凡早一天,镜泽上神还在轮回中,为保上神元神不受损伤,天道不敢动他,那一缕上神权柄足以护他周全,偏偏镜泽上神此刻神识不在凡间,在轮回井中!
这意味着只要天道愿意,可以直接强迫镜泽上神元神归位,再逼迫他抽出自己身上的权柄,重回神位。
司命火速放下手里的轮回簿,几个闪身到了枯荣台,刚好撞见轮回井水沸腾,连带着旁边镜泽周身的结界也在松动。
这是镜泽苏醒的前兆。
仙域的其他地方也感受到了明显的震荡,众仙惶恐地从宫殿中钻出来,齐聚到空地上。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愤怒的天道,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一时呆愣。
与此同时,凡间荒山。
释尘还维持着抱着镜泽身躯的姿势,但他怀中冰凉的身躯,在天地震荡的那一刻便随风散去,无影无踪。
他动弹不得,灵魂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牵引向上,灵魂仿佛正在被撕扯,痛不欲生。
释尘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并不是疼痛导致的。
他的识海中传来直击神魂的回荡,天道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
“荒谬至极!荒谬至极——”
释尘听得皱眉,没等他说些什么,气昏头的天道不顾他尚未消解的身躯,直接强迫他的神魂离体。
脆弱的妖身经受不住天道的力量,当场消弭。
四肢百骸传来剧痛,释尘一言不发,他未料到天道会在这时苏醒。
镜泽私入轮回,他不顾天谴强行修改轮回簿,天道想必气得不轻。
虽然有些不安,但释尘想起不一会就能见到神识归位的镜泽了,心里又漫上期待甜蜜。
五世轮回,不知镜泽如何看他?
是会怪他擅作主张修改轮回簿,还是感动于他的五世相伴?
若是前者……释尘摇摇头,镜泽舍不得这样对他的。
若是后者,那他们还有什么捱不过去的?
只要镜泽说一句好,释尘别说是上刀山下火海,就是死给他看也行。
释尘又摇摇头,可不能真死,他死了谁来陪镜泽?再说了,镜泽舍不得他死的。
大难临头,妖神殿下心里全是羞涩的甜蜜,还好天道没有像对待镜泽那样,直接扎根在他的识海中,否则恐怕又要被生生气沉睡过去。
但另一边的镜泽,就没他那么轻松了。
镜泽在结界中缓缓苏醒,睁开眼的第一瞬间,五世轮回的所有记忆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中。
司命和两位知晓内情的上仙早早候在枯荣台,俱是坐立难安,他们紧张地踱步,镜泽眼睑上蒙着红绸,除了睁眼之外没有别的反应,缺失的神力回归身躯,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殿中的其他人都在忐忑地等待天道的降临。
镜泽在原地足足躺了好一会,才将五世轮回的记忆消化完毕,神识也终于在这时感觉到了天道的声响。
天道自他苏醒的那一刻便开始喋喋不休,将他的罪行一一列出,言辞间带上了自身唾弃的情绪,像一只吵闹的苍蝇。
镜泽没有说话,他眨眨眼睛,突然觉得眼眶一阵酸涩。
这样的感觉他在轮回中感受过很多次,镜泽任由泪水落下,打湿红绸。
天道的声音渐渐小了,不知是不是刚从沉睡中醒来,力量不足的原因。
镜泽等祂彻底偃旗息鼓后,缓缓坐了起来。
殿中的其他人被惊动,镜泽抬起手扯下眼前的红绸,顺手擦擦脸颊,将周身的结界撤下。
司命飞扑上前跪在他面前,声音带着颤抖:“镜、镜泽殿下!”
镜泽的反应有些迟钝,两息之后轻轻回应一句:“嗯。”
司命看着他熟悉的容颜,想起轮回种种,亦是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晁枫站出来打破了沉默,他向镜泽行礼,语气中带着担忧:“镜泽殿下,天道震怒……”
他话说一半,镜泽又在原地愣了一会,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撑着身子站起身,声音透着疲惫,却很温和,带着安抚意味。
“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是我拖累诸位……”
这般说着,天道的声音在他识海响起。
“罪神渎职,罚受天谴!罪神渎职,罚受天谴——”
这两句话反反复复,镜泽皱皱眉,在识海中回:“知晓了,时间地点。”
天道静默一瞬,像是在为他的淡漠言语吐血,再次开口时声音都尖了几分。
“即刻受罚!”
说着,枯荣台外传来一阵雷鸣,镜泽远远听到了殿外传来的仙人惊呼,没什么反应。
他对面前的三人行了一礼,天道还算通人性,没有刁难这几位。
镜泽身上穿着的还是几百年前的那身红袍,蒙眼的红色绸缎松松缠绕在他的手掌心,镜泽抬起眼,推开枯荣台大门。
然而迎面而来的并不是神罚天劫。
镜泽被一个炙热的拥抱紧紧环住,他的心停跳几瞬,愣在原地。
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周身,带着些混乱的温热呼吸打在他的颈侧,耳边传来一个颤抖珍重的声音。
“……镜泽。”
心脏漏掉的节拍,被另一颗心狂热的跳动频率弥补。
释尘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将他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确认怀中人的存在。
许是双眼久不见天光,镜泽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住两汪热泪夺眶。
不知是羞恼,还是别的什么异样感情,镜泽自暴自弃地任由泪水滚落,手心的红绸擦着释尘的衣角滑落在地。
劫云在枯荣台上方完成了蓄势,在第一道天谴落下的前一刻,释尘得到了爱人的回应。
“……我在。”-
“荒唐至极!道法不容!”
妖神殿中,巨大玄龙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镜泽靠在他身上,神躯灵魂上还残留着天谴的代价,没什么力气,但却没有放弃与天道斗嘴。
“你就只会说这么一句话吗?”
祂不知拿什么反驳,在两位上神的感情中,祂认为自己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只能说幸好是天道,否则换做别的,手底下的两个亲手养大的孩子混在一起,这算什么?
天谴期间,天道将自己沉睡百年间发生的事情都摸清楚了,先是释尘擅自下界寻找镜泽,再到他引诱镜泽,甚至将镜泽“逼”入轮回,甚至强行修改两次轮回簿!
天道理所应当地将释尘当做了一切的罪魁祸首,毕竟在释尘下界之前,镜泽虽在凡间,但也没有惹出什么祸端。
于是天谴的劫雷,释尘比镜泽多接了十道,差点将他劈到神魂泯灭。
还好他血脉特殊,是真龙之躯,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枯荣台被劈了个干干净净,陌施抱着轮回井,边哭边结阵,好不容易才护住。
镜泽懒洋洋地靠在释尘身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天道或许是明白了与他搭话,伤不了他分毫,反而会自损八百,终于闭了嘴。
但气昏了头的祂,竟然忘记了部署接下来的事。
一场劫雷,又消耗了祂一些力量,天道所幸狠狠心,撂下一句:“不得再入轮回!”
说罢,返回神域雪原。
镜泽闭上眼睛假寐恢复,释尘还在床上躺着,无力维持人形,昏迷不醒。
半个时辰后,昏睡中的释尘挣扎着睁开眼。
他并非自然苏醒,睁眼便对上了镜泽难得带上惊诧的镜瞳。
不止是他们,整个仙域的仙人刚经过雷劫,原以为能消停下来,结果又有了异动。
是天道的气息……
不止天道的气息。
释尘喘了一口气,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新神?”
镜泽没说话,抬头望向建木顶端,遥对看不见的神域雪原。
“抽权柄!”天道的声音在他们识海中响起。
二人对视,镜泽还有力气笑:“要哪个?”
话虽如此,但他没等天道回答,便将方才司命还了回来,还没焐热的生死轮回权柄摘除,归于天地。
天道又没了动静,镜泽若有所思,而后扭过头,对释尘说:“我们要有弟弟了。”
释尘:“……”
天道能不能干点人事?
两个神在天道眼里都废了,那怎么办?再造一个。
祂的做法十分简单粗暴,镜泽也只好祝祂好运了。
其实他对于这个尚未出世的“弟弟”,还是很期待的,只是……
镜泽抬手拍了拍释尘砸在地上的龙首,忧心忡忡:“别像你就行。”
“……”——
作者有话说:龙(委屈):像我怎么了?
澜澜:嗨喽我出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