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剑惊春》 1、经年覆雪 “呔,就这?”喧嚷茶楼内,有看客高声叫骂。 “谁不知道那钟怀洌少年天骄,可他不是都死了一百年了?尽说些人尽皆知的东西!不如买个话本自己回家读!” 台下众人应和:“是啊!你前天说钟怀洌出生结丹,昨天说他八岁拜入苍陵山,今天就说到十八岁孤身斩天魔了!” “这镜海天域里谁不知道,赶明儿你便要说‘钟怀洌及冠夜满门被屠,万魔冲煞灵台碎,天骄陨落’!” “是啊是啊!听了一百年了,耳朵要起茧子啦!” 台上的说书先生有些不知所措,但想到自己正在被人砸饭碗,登时起了火气。 惊堂木往茶桌上一拍:“那各位看官想听些什么?尽管开口,老夫不信这天域中没有我不曾听闻的轶事!” 台下一位声音清脆的少年扬声:“总说钟怀洌有什么意思?不如说些别人的事迹,好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天域成立千年,出了名的人物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这位名为钟怀洌的少年天骄,实乃其中翘楚。 少年暗自咂舌:“死了一百年,竟还如此脍炙人口么?” 说书先生来了兴致,茶楼内又掀起一阵唾沫横飞的热潮,少年身边的人听到了他的碎碎念,凑过来问:“这位小公子,不是天域人士吧?” 少年挑眉:“阁下如何得知?” 男人拎起茶壶,给他满上:“天域年轻乃至年老一辈,从平民到修士,谁人不知钟少宫主?” 少年促狭道:“不过一个狂妄自大的短命鬼,还累得家人亲友为他送命,为何人人传颂?” 他声音不小,男人被他的话语惊得恨不得去捂他嘴,奈何还是被旁桌耳尖的食客听到了,当即拍桌指向他。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妄议钟少宫主的!他也是你能攀扯的?”那人怒目圆瞪。 周围看客幸灾乐祸。 豁!这小子运气不好,此人正是钟少宫主狂热拥护者,听不得别人说钟怀洌半句不好。 那少年淡定地端起桌上茶盏:“怎么?我有说错吗?何况遥欢宫百年前便被魔族覆灭,他算哪门子少宫主。” 那人气得吹胡子,指头快要戳到少年脑门:“你!” 店小二看这边有人起了争执,忙招呼后厨送来两碟小食,摆在二人中间,点头哈腰道:“二位客官,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小店招待不周,权当给二位赔个不是!” 男人没理他,上下扫视少年一圈,刻薄道:“我瞧你的模样,也是个修士,出去比划比划?” 他要让这家伙知道妄议他心中偶像的代价! 少年气定神闲:“实在抱歉,在下还有急事呢。” 推诿之词!男人一掌拍在他肩膀上······ 少年纹丝未动。 男人缓缓睁大眼。 少年拿起玉箸,轻轻夹了一片小二端上来的荷叶酥。 “我急着去,给仇家收尸。” - 镜海天域不比凡间,这里没有四季之分,只会偶尔遇到极端天气。 而今是人间的料峭春寒,林暄雾裹着出发时带的大氅,踩着山脚石阶的雪,一步步向上爬去。 他眼前是嵌在陡峭山路上绵延的千级石阶,抬头看去只见云海,还不知要走多久。 细碎的雪花斜空飘落,林暄雾朝天边望去,仿若一场百年前的落雪,一直下到今日。 恍若经年。 这里是天域极南的苍陵仙山,是天域修士心驰神往之地。而他林暄雾,只是凡间昭都将要登基的太子,能够登上这里,还要从三日前的一个天诏说起······ 只是林暄雾现下不想说,他望着熟悉的石阶,内心有些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然后气沉丹田,最后在心里大声咆哮一句—— 小爷我回来修仙啦! 我!钟怀洌!回来了! 钟怀洌,百年前天域第一仙门遥欢宫少宫主,天域万人瞩目的天之骄子。 八岁时拜入苍陵山程颐之门下,十八岁出山斩获天榜第一,曾孤身斩下天魔首级。二十岁时被魔皇报复,整个遥欢宫付之一炬,钟怀洌修为尽失,自刎于山巅。佩剑惊春断剑自封,不知所踪。 如此便是他的前半生。 百年前他灵台尽碎,侥幸留了一丝残魂,于人间飘零百年。两年前的一个寂静春寒夜,游魂在没有媒介的情况下,进入了溺水而亡的大昭太子林暄雾身上。 林太子生母早逝,虽贵为中宫之子,却不受父皇喜爱,好在母家强势鼎力支持,否则林暄雾连太子都当不上。 从小浸淫于深宫,又无父母庇佑,林太子的童年可谓是非常惨,好不容易长到了十八岁,行事也已经有了一些储君风范。本来万事大吉,可架不住他识人不清,被身边亲近的白眼狼皇弟算计了一遭。 两人同样是不受重视的帝子,林暄雾帮他助他,他却和二皇子勾结,设局将林暄雾推入寒夜深海,好让东宫空出位子。 钟怀洌借尸还魂,甫一上身,感受到的就是凡躯浸没在冰凉海水中的刺骨冰寒。 挣扎着爬到岸边,他被太子部下带回寝殿,修养了半个月方才痊愈。 虽流离百年,但钟怀洌一朝从天域万人追捧的天骄,到凡间举目无亲的太子,差距不可谓不大。 好在他天赋异禀,昔年所学虽无治国,但若是想治理好一方水土,缺不了雷霆手段与玲珑心窍。钟怀洌两者兼具,很快上手了东宫事务。 国君无为,几位皇子在针对太子这件事上出奇地团结一致。钟怀洌用两年时间,招揽民心,铲除异己,使得皇帝权利架空,几位皇子拿他无能为力,再有两年,皇帝便会禅位,届时太子登基,大昭必定国泰民安。 钟怀洌身负血海深仇,遥欢宫上上下下三百多条性命,此间只有他挂念于心,如何甘愿留在凡世做一辈子帝王。 林暄雾收回思绪,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提步继续前进。 三天前天域钟响,沉寂已久的天道降下了一道天诏,称:凡尘天骄堪为仙长。 天域众门派中年轻的那辈还是第一次得见天诏,占星阁当即派出长老,闭关一日推算天诏所言何人,第二日,找到了大昭东宫里小憩的林暄雾······ 苍陵山千级石阶又长又陡,林暄雾从前不以为然,百年过去再次踏上这里,竟觉得这段路有些难走。 林暄雾慢悠悠地走着,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方才到达大门。 苍陵山的山门还是一样的高大,山巅云雾缭绕,不比山脚落雪,山巅种着一片桃花树,此刻三月,正是花树盛开的时节。 守门的小童接过了林暄雾手中的行李,给他发放了代表苍陵山弟子的玉牌。 林暄雾接过玉牌,缓步走进山门。 时过境迁,昔日温馨热闹的苍陵山多了许多不认识的面孔,百年前遥欢宫那夜,他的师尊程颐之也死在了宴中,如今掌事的是林暄雾曾经的小师叔,许涧华。 许涧华其人,林暄雾还是钟怀洌时就不怎么喜欢他,一是不喜师叔有些阴鸷的性格,二是师尊与师叔关系不好,年少时钟怀洌曾不止一次撞见二人吵嘴。 如今百年过去,许是因为执念,许涧华致力于将天域的所有天才都收归门下。 林暄雾到达天域后听到了不少关于许涧华的流言,倒是符合他对师叔的刻板印象。 林暄雾缓步走着,此刻正是正午,弟子们三三两两走在石道上,准备去校场练功。 苍陵山弟子统一身着青色的校服,林暄雾赤色华服与他们逆道而行,十分显眼。 林暄雾不理会投在他身上异样的眼光,自顾自沿着山道向上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曾经修行的山顶竹台。 竹台旁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用利器刻了一些奇怪的字符,经岁月洗礼,斑驳难辨。 林暄雾垂下眉眼,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碑上的字迹。 这是他年少修行时心血来潮刻下的咒语,这样的字符是他图方便自创的,不曾告诉别人。 “你便是那凡人太子?”林暄雾思绪游离,一道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不耐地皱眉。 知道还问? 抬眼望去,就见山间石阶上站着几位穿着苍陵校服的弟子,为首的是一位高大健硕的剑修,那剑修抱着剑靠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颐指气使地看着林暄雾,看上去脑子不太好使。 林暄雾在尔虞我诈的皇宫里泡了两年,看出来了来者不善,不欲同他们多说,此刻他只想好好看看苍陵山百年变化。 于是轻轻颔首,然后扭头便走。 那人高马大的剑修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愣了两下,然后飞身堵在林暄雾的必经之路上。 “你敢无视我?” 林暄雾:“……” 好多年没有遇到过脑残的修士了。 他抬眼看那人,说出来的话非常欠打。 “好狗不挡道。” 他从来不是个怕事的。 加上是这人先挑事。 林暄雾思考了一番入学第一天就殴打同门会不会被勒令退学。 想了想那位师叔一贯的尿性,林太子决定还是要谨慎些。 于是脑残剑修就见他面上变轻在挣扎一番后从冷酷狂拽变异成了不伦不类的如沐春风。 “这位同学,有什么事吗?” “……” 姗姗来迟的那几位小跟班看见林暄雾这幅低三下四的样子,还以为他是个好欺负的,当即到他们老大跟前吹耳边风:“经南兄,这林太子看着哪里像有修为的样子?怕不是来我们苍陵山给他那皇位镀金的吧?” 他口中的经南,就是为首的那个剑修,太始宗少主司经南。 司经南上下扫视林暄雾一圈,刻薄道:“再过两年便是苍陵山这届弟子的结业考试,若没有真本事,何必占着各宗天骄的名额,平白浪费时间。” 林暄雾低眉顺眼道:“苍陵山你家开的?” 司经南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他瞪大眼睛盯着林暄雾:“你说什么?” 林暄雾眨眼:“我说?苍陵山是你家开的?管这么宽。” 司经南的狗腿当即凑上前,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你怎么说话的?别以为自己有多高贵,在这苍陵山上从来不缺权贵!” 林暄雾翻了个白眼,暗道那位师叔挑选弟子的眼光怎会如此差,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进苍陵山了。 就在他正准备开口呛声时,一道温和清冽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音量不大,却饱含上位者的威压。 “山中禁止寻衅滋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2、寻衅滋事 林暄雾回身看去,就见一人自山顶下行,缓步朝这边走来。 那人生得俊美舒朗,额上竟有一对玄色龙角,身上也穿着不动山龙族象征尊贵的织金黑袍。 只一眼,林暄雾僵在原地。 不会……这么巧吧。 那人似乎察觉到林暄雾打量的视线,遥遥与他相望,林暄雾慌忙挪开眼。 那几位寻衅滋事的剑修恭恭敬敬地行礼:“妖皇陛下。” 林暄雾慢了一拍,也跟着他们躬身作揖,却并未开口。 他们口中的师兄,正是一百年前他师尊程颐之最小的关门弟子——连峥。 此人是半妖之身,龙族少主,百年前林暄雾还与其颇为交好。 只是那是他权当连峥是个害羞内敛,闲来无事逗弄玩玩的小师弟,如今时过境迁,要唤人家陛下了。 林暄雾一时经有些窘迫,上山第一天就在别人面前闹了笑话,叫他如何自处。 他余光看向司经南,磨了磨牙。 连峥走上前,颔首让他们免礼,视线落在林暄雾身上。 他温和开口:“你便是许师叔提过的林太子吧。” 林暄雾硬着头皮道:“见过妖皇陛下。” 连峥说:“走吧,我带你去华安居拜会。” 他谈吐不凡,温和有礼,看上去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林暄雾忍不住回忆起了一百年前,那时连峥还是龙族不受待见的少主,刚来山中,性格孤僻,干什么都是一个人。 那时正是他风光正盛的时期,只管在高处站着,享受别人的仰望。 但每次被众人簇拥时,他总能在人群中感受到这位少言寡语的小师弟灼热的目光。 变化真大。 不管是苍陵山,还是连峥。 林暄雾想。 司经南一行人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林暄雾跟着连峥往山顶走,四处张望。 苍陵山弟子的校舍多建了两排,山腰的校场也比一百年前大了许多。 山顶的华安居是宗主许涧华和前任宗主程颐之的居所,旁边山泉飞溅,四周种着灵植仙草,后院用篱笆围着,养着一些珍稀灵兽。 连峥带着林暄雾,叩响了房门。 屋里传来一阵茶盏碰撞的声音,二人等了几秒,等来许涧华的一声:“请进。” 连峥推开房门,示意林暄雾进去。 许涧华身着绣金边的紫袍,坐在靠窗的矮桌前,神情淡漠。 林暄雾收回视线,躬身道:“见过许宗主。” 连峥微微点头,算作行了礼。 许涧华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座位,示意连峥坐过去。 然后站起身将林暄雾扶起:“殿下不必多礼,我已知晓您的情况,若您愿意,唤我一声师尊便是。” 林暄雾一想到要叫他师尊,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摇头道:“我只暂时借读于苍陵山,不敢冒犯宗主,我还是唤您宗主吧。” 许涧华也不强求,只礼貌性地点点头。 他又向林暄雾介绍:“这位是妖皇陛下。” 林暄雾想要行礼,被连峥制止:“殿下不必多礼。” “殿下对于天诏,有何看法?”许涧华递给林暄雾一盏清茶,等林暄雾作答。 林暄雾心道这是要试探他,给出了一番无可指摘的应答:“凡世修仙之人寥寥,我亦是机缘巧合之下踏上此路。至于天诏,苍陵山天骄无数,许是我运气好,凑巧得了天道青眼,这才能与诸位同门共修。” 许涧华点头。 “殿下如今修为几何?”他不免好奇,凡躯修仙且无仙门指导,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子究竟有几斤几两。 林暄雾谦逊道:“我如今方才突破玄级,还有许多需要请教诸位。” 许涧华听罢有些诧异,林暄雾未及弱冠竟已经结丹,还靠想自修达到了玄级。 天域修士分品级,灵台初生,灵气回体称作“回级”,是修仙入门;结出金丹后可以掌握体内灵气,称为“生级”,此时最宜修行术法。 而玄级修士灵台达大成,邪魔不近,寿数绵延,已是天域多数修士的巅峰修为。 在往上便是修仙者的分水岭,锻体。 此境界需要经历异常痛苦的“锻身塑骨捏魂”,相当于将一个人从内到外打碎重新锻造一遍。 锻体之后便是修灵境界,最后证道飞升。 林暄雾这样的年岁,能达到这个境界,便是在天骄云集的苍陵山,也是难得一见。 眼前人这般出众,令许涧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百年前那位早死的师侄。 这些年,苍陵山每进一人,他便控制不住地在心中将其与钟怀洌比较,到头来也不知究竟是惋惜怀念,还是真的恨入骨髓。 许涧华仔细打量面前谦卑尊贵的少年,收起了自己的思绪。 钟怀洌傲慢骄纵且早死,怎会和人族太子扯上关系。 林暄雾始终垂着眼,不卑不亢地应付许涧华的各种问题。 “殿下实乃人中龙凤,我苍陵山弟子亦甘拜下风。”许涧华叹。 林暄雾微笑不答,心里暗暗吐血。 废话,小爷不惜裂魂结丹苦修数年,若是连山中弟子都比不了,还修什么仙报什么仇,不如回家继承皇位。 许涧华客套一通,给他走起了流程:“既如此,殿下可有想去的道院?” 林暄雾毫不犹豫选择了自己的老本行:“便去剑修道院吧。” 许涧华颔首,伸手召来了剑修道院的图纸:“如今道院还有一间没满的院子,你看,如何?” 道院三人一间,许涧华取来钥匙递给他,林暄雾便与二人拜别了。 - “你便是他们说的林太子?”面前的少年好奇地探身出来。 林暄雾向他作揖:“幸会,可否先让我进去?” 少年连忙让出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抱歉,我一时失礼。” 林暄雾笑着摇摇头,顺手关上了院门。 山中打杂的小童已经将他的行礼放到了房间里,少年引着他往最东边那间房子走:“那间是你的屋子,欢迎你来我们校舍!” 林暄雾轻轻点头表示感谢,待走到门前,他对少年说:“我初来乍到,有些事还要麻烦你与另一位道友,等我回去修整一下,晚间再来拜访二位。” 那少年笑容青涩,忙摆手道:“你我同辈,不用如此客气!我姓迟,你叫我迟霁就行!” 迟霁年纪同他相仿,和先前在山道上遇见的那几个弟子不同,他对林暄雾没有敌意,眼神清澈,看上去至纯至善。 林暄雾回房铺好了床,换上了苍陵山统一的青色校服,拿上从皇宫带来的一些滋补灵草,敲响迟霁的房门。 他记得迟霁的屋子是最南边的那间,但敲门敲了半天都没人搭理,想来可能是出去修炼了还没回来,林暄雾索性去了另一间屋子。 这次倒是很快就来人开门了,只是开门的正是迟霁。 林暄雾纳闷:“我这是记错房间了?” 迟霁见到他来一时有些惊讶,随即又想起来他下午说过要来拜访,懊恼道:“哎呀!我忘记你晚上要来了,我来找微生聊天,一时忘了时间,实在抱歉!” 林暄雾摆摆手,给他看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没事,进去吧!” 迟霁将他迎进屋,桌前坐着的那位站起身来迎接。 那是个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人,不似迟霁一般明媚,他眉眼冷清,甚至有些薄情,但落在林暄雾身上的视线平静温和,看上去十分成熟稳重。 迟霁拉着林暄雾坐到桌边:“你来就来吧,带什么礼物,多见外呀。” 林暄雾笑:“这有什么,放着我也吃不完,我还觉得有些寒碜。” 迟霁高高兴兴给他倒了一杯茶,介绍道:“这是临潇宗的少宗主,微生望!他的剑术和修为都是剑修道院最厉害的!” 提起微生望,迟霁满脸自豪,与有荣焉。 微生望抬手作揖:“他夸大了,见怪。” 三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不过都是迟霁再说,林暄雾应和,微生望时不时开口呛他两句。 聊着聊着,林暄雾忽然想起白天见过的妖皇,开口问道:“你们可知道妖皇连峥?” 微生望道:“你说近期借住在苍陵山的妖皇陛下?当然知道,天域仙门少见妖族,他身为妖皇,大多数时间都隐居在天域边缘的不动山。” 迟霁点头:“是的,天域修士众多,但妖族修炼方法独特,不活跃于这里,他们似乎是存在于人魔之间的第三方。” “至于那位妖皇,他在天域挺出名的,据说是与几十年前的一桩旧事有关。” 旧事?林暄雾颔首,示意他们继续说下去。 提起八卦,迟霁也来劲了:“当年连峥的父亲,也就上一任妖皇,他爱上了一个人类女子,执意求娶。这件事在龙族掀起轩然大波,但妖皇是个痴情种,哪怕遭受族中重重反对,也对那人类女子不离不弃。” “他们大婚生下连峥后,对他寄予厚望,哪怕知道他半妖之身修炼困难,也毅然将他送到苍陵山问道,就拜在前宗主程颐之门下,说起来,也算是我们的师兄呢。” 这段我熟。林暄雾想。 我是不是还摸过连峥的龙角来着? 不等他回忆,迟霁喝了口茶,继续道:“一百年前,天域发生了许多众大变故,先是遥欢宫被屠,又是不动山妖皇旧伤复发卧病在床,妖后蹊跷惨死,龙族宗亲开始试图夺权。” “三日后妖皇薨逝,连峥一龙一剑力战众龙王,暴力镇压成功继位,因此得名黑罗刹。” 他故意压低声音,凑到林暄雾耳边,以此渲染龙族禁断不可说的秘事:“我听说啊,当年妖后惨死,其实是龙族宗室暗下杀手!他们早就对继承者的半妖血统心怀不满了,所以想害人性命,逼妖皇另娶来着。” 微生望哼笑一声:“那我还听说过另一个版本,其实是帝后夫妻二人貌合神离积怨已久,那毒手说不定还是妖皇自己下的。” 迟霁撇撇嘴:“都说了是坊间传言嘛,龙族对此事讳莫如深,没几个人知道真相。” - 桌上的灯早就熄灭了,林暄雾仰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左手背盖在眼睛上,一条腿垂在床沿,身上松松垮垮地盖着一床薄被。 一日的奔波令他久违地感到疲惫,先前在朝堂中搅弄风云时,他的精神时时刻刻紧绷,但凡有半刻松懈便会被那群觊觎东宫之位的便宜兄弟缠上。 如今裹挟着阴谋与血仇再次回到苍陵山这个贯穿过自己人生的地方,竟然也会感觉到轻松安心。 第二日,林暄雾准时起床,穿上苍陵山的校服,同两位室友一起去校场参加晨练。 时间还早,校场上没有多少人,林暄雾抱着道院统一派发的长剑,挽起衣袖。 正打算步入武池,一粒石子击打在他正在翻动剑式书籍的手上。 林暄雾顺着石子的方向看过去,瞧见了昨日在山道上找事的那几位脑残剑修。 司经南仍旧抱着他的佩剑,一副“你们都是垃圾”的表情,向林暄雾走来。 林暄雾翻了个白眼。 “太子殿下,你拿得动剑吗?”司经南看着他手中不入流的钝剑,言语饱含轻蔑。 3、有龙溺水 林暄雾扭了扭手腕。 刚好昨天想回击的时候被连峥打断了,天时地利人不和,来了几个现成的陪练。 司经南继续他的脑残发言:“你一个娇生惯养的皇族,哪里受得了苍陵山的清修?不如早日回去继承皇位吧,干嘛在这里占着他人的名额虚度光阴?” 他使劲刁难林暄雾,是因为原本有一位和他关系很好的堂弟打算托关系进苍陵山和他一起修行,他堂弟资质不错,太始宗一直与许涧华颇有交情,原本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谁料半道杀出了个“凡尘天骄”。 林暄雾横插一脚,将苍陵山珍贵的转学生名额给占去了,前些日子许涧华将转校的庚帖驳回,致使他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司经南越想越气,正欲再说,就见林暄雾冲他们一行人勾勾手指,眉头高挑,声音里带着挑衅—— “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 一炷香后,三四个壮硕魁梧的剑修被撂倒在地上。 司经南被剑气逼退,半跪在地上,勉强用佩剑支撑住身体,不至于匍匐在地。 反观林暄雾,只是衣摆沾灰,未开刃的钝剑被他挽在身后,意气风发。 迟霁挽着微生望的胳膊坐在校场旁的石阶上,分出一只手托住脸颊,眼睛放光:“好帅……” 林暄雾没有用年少时惯用的剑法,而是使用了苍陵山剑修道院传授给弟子最基本的那一套。 虽然招式简单,但哪怕司经南等人在剑修道院浸淫多年,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也难敌分毫。 他方才耍剑时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与熟练度大大降低,虽然对付几个酒囊饭袋的弟子绰绰有余,但对比他巅峰时期,简直不堪一击。 林暄雾甩了甩衣袖,找了找年少时装逼的感觉,笑眯眯地对地上的诸位好汉道:“还来吗?” “……” 司经南咬牙切齿:“……林暄雾!你给我等!” 话还未说完,他就被人一脚踹栽了身子。 他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去,就见迟霁提着衣摆,朝林暄雾跑过去。 “哎呀不好意思,没看到你躺在这。”迟霁笑眯眯地对他说。 司经南咽下一口恶气,被同伴扶起来,狼狈地离开校场。 “你们给我等着!” 迟霁吐舌。 “暄雾,你离他们远点,这一大帮人仗着资质不错,家中又小有势力,动辄便打压山中小弟子。”迟霁愤愤道。 林暄雾转了转手上的剑,点头。 脑子有病才和他们玩到一起。 微生望走上前,看一眼他手中的剑:“暄雾,你初入苍陵山,是何时学会这套剑法的?” 林暄雾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宫中的习武师傅曾在苍陵山当过外门弟子,这套剑法是他交给我的。” 苍陵山虽然门规森严,但同门弟子切磋还是被允许的,何况是司经南等人先挑起时段,如今在众弟子面前被打得狼狈不堪,也不敢去告状。 那日之后,对林暄雾有诸多不满的弟子见到他便绕道而行,林暄雾倒也乐得自在,每日同两位室友结伴同行。 转眼两月过去,他逐渐找回了少时修行的手感,修为突飞猛进。 他的剑法已经成为了剑修道院独树一帜的存在,同门师长无一不赞他惊才绝艳根骨奇佳。 这日林暄雾悄悄溜到后山的竹台练剑,这里几日前就被他清扫了一番,他当年正是看中此处清净,才在这里搭建竹台。 百年过去甚少有人知道此处,最适合躲懒。 练了一个时辰,林暄雾后背汗湿,他想起山坳处的灵池离这里不远,便收了剑,想去纳个凉。 苍陵山有一汪闻名天域的灵池,名为浮光,传言池水能让人新生复苏,容貌永驻。 林暄雾少时常去那里戏水,知晓这不过是夸大之词,但浮光池饱含灵气,有涤经净脉,强身健骨的功效,是山中弟子锻体养伤的好去处。 正直春夏交替,苍陵山虽然气候适宜,但也免不了潮热。林暄雾今日出门之穿了一件薄外衣,他挽起长袖,用剑拨开草丛,踩着泥泞的小道往池边走。 池上有飞瀑,水声有如碎玉琳琅,池水清澈可见游鱼,他蹲下身子,舀起一捧水交在脸上,满足地喟叹一声。 缓解了身体的燥热,林暄雾抬眸往水幕深处看去。 不看不要紧,他被水幕后面的一道人影吓得够呛,惊呼一声:“谁?” 没有人回答。 林暄雾拿起手边的长剑,站起身挪步靠近飞瀑。 他缓慢地穿过水帘,将手指放在了剑柄上。 待看清水中人影,林暄雾有些诧异:“连峥?” 面前高大的妖皇半身赤裸,靠在石壁上。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额上冒着冷汗,周身煞气萦绕,与他自身的龙息纠缠不休,看起来内力紊乱,脆弱不堪。 林暄雾隐约看到他泡在水中的并非双腿,而是一条硕大的龙尾。 他盯着此人的龙角和龙尾,一时有些移不开目光。 这对龙角,他年少时摸过,色泽莹润,触手生温。 不过连峥已经是一条成年的龙,角上多了一些分叉的尖刺,手感肯定没有一百年前好。 他又看向池中的龙尾…… 连峥现在的情况看上去不太好,他看上去像是在浮光池里打坐疗伤,意外乱了内息,这才陷入昏迷。 林暄雾走上前,想拍拍连峥的肩膀,顺便摸索一下他的静脉。 谁知池边山石长满了湿滑青苔,他一时没有稳住下盘,整个人蒙的扎进水里,好在池水不深,他一只手胡乱抓住了连峥身上敞开的布料,想慢慢站稳。 混乱间,他另一只手碰到了池底一块手感不太对的石头,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他整个人愣在原地。 这鬼池子怎么还有机关啊?林暄雾暗骂。 他试图拍醒连峥,却只让这位妖皇的眉头拧得更深, 林暄雾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地松开手,开启了机关。 池中央卷起一道吸力很大的旋涡,林暄雾紧闭口鼻,心神不宁:“连峥是龙,应该不会溺水吧?” - 再次睁眼时,林暄雾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佩剑不知所踪,许是方才混乱时掉在了池水里。 他薄薄的衣服完全被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黏腻的感觉令他皱眉。 他想起了什么,忙向四处张望,好在妖皇大人并没有和他冲散,仍旧维持着半龙形态,倒在他不远处昏迷不醒。 林暄雾艰难地爬起身,忽略掉身上的擦伤,抬头观察周围的环境。 空气潮湿,带着些水腥气,石壁上爬满了青苔和一些不知名藻类,甚至能看到墙上镶嵌着一些破碎贝壳和小鱼骸骨。 像是池底的一个洞府。 林暄雾忍受身上的黏腻,走过去扶起昏迷不醒的连峥,伸手探向他的灵台。 内力紊乱。 他将连峥拖向石壁,让他靠墙坐在地上,自己则起身四处寻找出路。 谁料刚走两步,就听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洞府深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夹杂着黏腻的水声,像是某种皮肤光滑的动物贴地滑行。 林暄雾警觉地弓起身子,慢慢将自己藏到石壁拐角。 至于妖皇陛下,你自求多福吧。 他心底道了声歉,眼神仅仅盯着漆黑的洞府深处。 爬行声越来越近,这东西听着体型不小,要么是虫,要么是蛇。 果然,没过多久,林暄雾听见了蛇类滋滋吐信的声音。 他小心地探出头,看见一条花纹繁复,红白相间的巨蛇正吐着蛇信,盘绕在洞府的石壁上,两根粗壮的尖牙瞧着让人不寒而栗,像两柄淬了毒的匕首。 巨蛇成黄的竖瞳紧紧盯着昏睡的连峥。 林暄雾绷紧神经,咬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他在脑海中不断思索,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在古籍中见过这种蛇, 毒蛇蝮虺,五百年化蛟,一千载成龙。 面前这条蝮虺头上有两个角质凸起,像是未长成的角,看起来离化蛟不远了。 他眼见着蝮虺的尖牙就要落在连峥的龙尾上,咬牙伸腿踢了一脚旁边的石块。 毒蛇阴冷的视线顿时朝这边望过来。 林暄雾屏住呼吸,他实在不能看着连峥在他面前出事,届时苍陵山不好同妖族交代是其一,其二…… 连峥好歹是他的师弟。 话虽如此,他如今修为只有玄级,赤手空拳难敌修为五百年的毒蛇,恐怕也只能等死,除非连峥突然醒过来。 林暄雾深吸一口气,伸手捻起地上一枚碎石,向巨蛇掷去。 巨蛇庞大,许是不常动弹,这一击未能及时躲过去,它的一只眼睛里嵌进了石子,淌出腥臭还带有毒液的蛇血。 蝮虺被激怒,发出愤怒的嘶鸣,蛇尾绷直,从半空中朝林暄雾飞扑过来。 林暄雾闪身躲开它的獠牙,一手捏火决,撕下一片衣角,点燃后裹着石块掷向蝮虺。 水蛇多惧火,蝮虺即将化蛟,但天性不改,怒气更盛。 它嘶吼着,围着林暄雾快速滑行,像是在找机会下口,用毒液杀死眼前不知好歹的人类。 林暄雾脱下外套,不顾布料潮湿,一道纯正的火决仍在上面,他一边挥舞着衣服,一边掷出石块击打蛇身,不给蝮虺近身的机会。 可布料会燃尽,到那时,蝮虺的毒液足够毒死十个他。 林暄雾不断闪避,被蝮虺逼到了洞府的死路,他单薄的背抵在潮湿的墙壁上,四肢有些脱力。 眼看着蝮虺的毒牙就要扎进他的肩膀,林暄雾绝望地闭上眼。 良久,想象中的痛感并未从身上传来,反倒听见了蝮虺的一声惨叫。 他睁眼,入目便是一道雪白剑芒。 沉寂已久的灵剑飞舞在半空,发出古老悠远的嗡鸣,随着动作幅度变大,剑柄上的泥灰逐渐脱落,露出光滑莹润的玉色。 林暄雾的心跳漏了半拍。 这是百年前属于钟怀洌的佩剑——惊春。 百年前他于山巅拔剑自刎,灵肉俱灭,惊春剑自断殉主,将自己藏了起来。 百年沧桑,惊春竟然深埋苍陵地底,自封灵台静待剑主归来,断掉的剑刃碎成齑粉,替它早逝的主人云游四海。 林暄雾感觉自己的血液变得滚烫,他眼底潮红,紧紧盯着半空中迎敌的惊春剑,痴迷地欣赏每一道炫目的剑芒。 蝮虺不敌,被断剑刮得浑身都是血口,引以为傲的毒液更是无处施展。 终于,在惊春快要刺进咽喉时,蝮虺周身灵气四溢,化作了人形。 满身伤痕的蛇妖穿着破烂的衣裳,对着林暄雾破口大骂:“停停停!小爷是灵妖,不曾害人性命!” 灵妖是汲取天地灵气自然修炼的善妖,修士碰到不会赶尽杀绝。 林暄雾伸手召剑:“惊春——!” 惊春发出一声嗡鸣,顺从地回到了林暄雾手中。 蝮虺站起身,使劲拍拍身上的泥土,狠狠剜林暄雾一眼:“你这小修,闯进小爷我的洞府,还冲着小爷放火!小爷只是自保,你何苦与我拼命?” 林暄雾皱眉冷笑:“自保?那你冲我同伴吐什么信子?” 蝮虺气笑了:“你同伴?那条昏迷的龙?” “拜托!他是龙诶!万妖之主,我一条小蛇那敢对他动手?!谁不知道他们龙族最是记仇?小爷我是嫌命长吗?!” 林暄雾没心思理他,打了这么久,他得去看看连峥的情况。 他蹲下捡起烧剩下的衣料,心疼地擦了擦惊春剑上的血:“脏了。” 身上一堆伤口的蝮虺:“……” 4、约法三章 林暄雾手指瘫坐在地上的蝮虺,对惊春道:“看住他。” 惊春剑化刚为柔,变成一条柔软坚韧的绳索,爬上蝮虺的身体,猛地绷紧。 林暄雾来到连峥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他随意理了理自己散乱的鬓发,将手指搭上连峥的脉搏,注入灵力,为他梳理灵台。 连峥依然深陷梦魇,方才打斗闹出的动静并没有惊醒他。他体内的煞气和龙息仍在不断纠缠,灵台打乱,体内纯净的灵气稀薄,根本维持不了人身。 林暄雾尝试往他体内注入灵气镇压煞气,奈何还未靠近灵台便被煞气吞噬殆尽。 林暄雾轻轻揉搓指尖,皱起了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他甚少遇见妖族,少时学习的功课里也没提到这种情况。 旁边伸着脑袋看戏的蝮虺撇撇嘴:“你问我呀,小爷我是快化蛟的灵蛇,也和龙差不多嘛!” 林暄雾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他头上凸起的两个包。 “差的好像有点多。” 蝮虺:? 蝮虺沉默片刻,许是一条蛇在洞府里待得太久,如今好不容易见了活人,哪怕林暄雾极尽刻薄,也总是忍不住和他说话:“这个你们人族不知道也正常。” “龙族万年前生于混沌,真浊混杂,修仙道者需要每日吐息,化解体内浊气,方能成功锻体。” 蝮虺坐在潮湿泥泞的地上,仰头靠着洞府破损的石柱:“这条龙一看就是修仙的,我瞧他内息紊乱,还有一股不知名的煞气,身上肯定有旧伤,八成是魔族所为。” 林暄雾皱眉,但一想到连峥妖皇的身份摆在那儿,身上有旧伤再正常不过。 浮光池可以涤经净脉,最适合养灵台内伤,所以连峥才会来访苍陵山。 蝮虺稍微坐直了些:“至于他为何昏迷,我猜是吐息时煞气反扑导致的灵台紊乱,让他自己缓一会就好了,他这个修为的龙,轻易杀不死的。” 林暄雾闻言放心了些,自己也靠在石壁上休息打坐。 蝮虺见他不说话,自己又实在憋得慌,只能不断找话题:“话说,外面现在是什么样的?” 林暄雾闭着眼,淡声答道:“昭华年间,天下太平。” 蝮虺眨眨眼:“昭华?是迭代,还是大景灭了?” 景安,这个年号竟已如此遥远,须得往前追溯一百年。 林暄雾终于对他有了点反应,他歪头过去看蝮虺:“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蝮虺思索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在这里除了修炼就是冬眠,恍恍惚惚的,也不知过了多久。” 随即又道:“不过我来这里的时候,是景安二十九年。” 林暄雾怔愣在原地。 钟怀洌山巅自刎那年,正是景安二十九年。 蝮虺没注意他的反应:“小爷我是凡间修炼的蛇妖,年少时意气用事,得罪了山头的大妖,差点被弄死,幸亏有一个云游路过的修士救了我,还带我来到了这里。” “那修士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我只知道这里的弟子叫他宗主,他走后,我在这里修行也没出去过,再也没见过他,小修,你也是这里的弟子吧?你们宗主现在怎么样了?” 林暄雾纤白的手指紧紧扣住地面,他的眼眶有些红。 百年前,苍陵山宗主。 除了他的师尊程颐之,还有何人?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发涩:“宗主……他老人家姓程,百年前仙逝了。” 蝮虺也愣在原地,良久喃喃道:“竟已百年……” 凡人短寿,这他知道,但程宗主修为高深,竟也难逃世事。 蝮虺只过了一会,就消化了这件事。 “小修,你可知道程宗主有没有什么血亲至交?我虽是妖,但也知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如今程宗主仙逝,我也得为他做些什么,就当积些福报。” 林暄雾沉默半晌:“你若是有心报恩,日后得道,多去明镜海祭拜他吧。” 这次轮到蝮虺沉默,他苦笑仰头:“这处洞府灵气已经稀薄无比,再在这处待下去,我怕是难破瓶颈。” 林暄雾惊道:“你不知道出去的法子吗?” 蝮虺摇头:“小爷要是知道,早就出去了!何苦一条蛇在这里苦修百年?” 又沮丧道:“那完了,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一辈子都别出去了!” 林暄雾气急:“你不早说!” 说罢爬起来四处探查,想找到出口。 过了一会,林暄雾猛地想起:“惊春!你方才,是如何进来的?” 惊春剑捆了蝮虺半个时辰,没察觉到他有异心,如今主人发问,它又重新化作断剑,飞回林暄雾手中。 惊春剑百年不见主人,竟有些粘人,剑身紧紧贴着林暄雾,像某种毛茸茸仙兽一般到处蹭。 林暄雾有些急,他抓住惊春的剑柄,问它:“你方才是如何进来的?” 惊春在半空中转了一圈,示意林暄雾跟着他走。 蝮虺忙起身:“等等小爷我呀!” 林暄雾回头看到连峥仍在昏迷,有些不放心,但转念一想,若是找不到出口,连峥醒来又如何? 于是毅然决然走了,打算找到路再回来照顾他。 - 惊春带着一人一蛇来到洞府最深处,蝮虺撇撇嘴:“小爷天天在这里睡觉,要有什么出口,我能不知道?” 惊春没理他,带着林暄雾走向石壁。 林暄雾视线落在石壁上,发现方才惊春是穿破石壁进的洞府。 那石壁上只有小小一道口子,把他变成虫子都不一定能飞出去。 惊春应该不会让他无功而返,于是林暄雾伸出手擦了擦破洞。 他凑近仔细瞧,这才看出来,剑口周围有许多花纹和符咒,惊春劈开的地方,正好是花纹的中心点。 惊春把自己整个插进洞口,林暄雾握着剑柄,像转动钥匙一样,转动惊春剑。 石壁后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是庞大生锈的机器在缓慢运作。蝮虺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哇……” 石壁缓缓分开,一片刺目的白光照进暗无天日的洞府。 蝮虺激动极了,蛇类喜爱阴暗潮湿,但百年不见天日,他一时爱极了沐浴在日光下的感觉。 石门外面是苍陵后山的一小片断崖,林暄雾往前走,拨开丛生的荒草。 这地方鲜有人至,林暄雾猜测,蝮虺待了百年的洞府或许是师尊暗中打造的修行之处。 只是有点想不明白,惊春为何会是钥匙。 他思索片刻,决定问惊春。 谁知惊春在半空转了两圈,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林暄雾不再追究,总归找到出口便是,他掉头回到洞府,准备静静等待连峥苏醒。 蝮虺晒饱了太阳,也回了洞府,林暄雾好奇问他:“山门已开,你不抓紧跑路,重新找个洞天福地修行,又回来做什么?” 蝮虺一掀衣服下摆,盘腿坐到了林暄雾身边:“我知道啊,可是要说洞天福地,我看这座山就很不错,为何要走?” 林暄雾冷笑,语气阴森:“这里是苍陵仙山,数百顶尖修士,你个毒蛇精要是敢在他们面前露面,还有命活?” 不是被扒皮泡酒,就是被投进丹炉。 蝮虺缩缩脖子:“真有这么可怕?” 林暄雾不置可否。 蝮虺上下打量他,勉强道:“小修,我看你资质不错,不如这样,你同小爷我结个血契,小爷我屈尊降贵给你当……十年灵兽,你祝我修行化蛟,如何?” 林暄雾摇头:“你这蛇精奇怪的很,法力高深,离化蛟只差临门一脚,不自行修炼,反而想着给凡人当契兽?” 蝮虺轻哼一声,耍赖般道:“小爷一条蛇在这里待了一百年,早就腻了独身,就想找个人结伴,不行?” 林暄雾视线落到连峥身上:“这条龙是妖界之王,待他醒后,你可问问他愿不愿意带你回妖族,那里总适合你修炼了吧?” 蝮虺忙摆手:“不要不要,小爷我要自己修炼,才不要去和那些傲气的天生龙族共修!” 他像是缠上了林暄雾:“你想啊,小爷这么厉害,给你做灵兽,多好的一桩机缘啊!你简直稳赚不赔嘛,平日你要修炼就修炼,我在你的灵台里不打扰你,不行吗?” 林暄雾思索片刻:“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我要约法三章。” 蝮虺坐直身子竖起耳朵:“你说!” 林暄雾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没有我的允许,不可在他人面前现身。” 蝮虺点头如捣蒜。 第二根手指竖起:“二,十年为期,我会放你离开。” “第三,我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终止契约。” 虽然有些霸王条款,但蝮虺咬牙,还是答应了。 百年孤寂,他只求恣意,苦修哪里比得上搭伴! 林暄雾见他点头,抽出惊春剑:“好,今日我林暄雾,与蛇妖……” 蝮虺忙道:“我叫浮笛!” “与蛇妖浮笛结下灵兽血契,受天道庇佑,共赴道海。” 惊春剑划破两人的手指,血珠滴到泛着寒光的断刃上。 “以剑为誓。” 结了血契的浮笛收了肉身,变成一条半透明的红白灵蛇,进入了林暄雾的灵台。 甫一进去,他兴奋道:“好生别致!我从未见过灵气如此充沛的断壁残垣!” 林暄雾:“……” 许是意识到这样的形容有些古怪,浮笛给自己找补:“咳,我的意思是,小爷眼光真不错,你天资卓绝,定能成大器!” 半晌又小声道:“你贵庚几何啊?” “十九。” 浮笛:“哇塞。” 不世奇才啊这是! 5、故人没死 半日过去,林暄雾被浮笛吵得头疼,终于忍不住往他身上丢了个禁言咒。 连峥还是昏迷不醒,林暄雾靠着石壁打坐,心里思索着连峥苏醒后如何与他交代惊春的来历。 林暄雾借尸还魂之事不可能让别人知晓,更何况连峥认得惊春,不若撒个无伤大雅的谎,将事情遮掩过去。 林暄雾拍拍剑柄:“惊春,你变一下。” 惊春亲昵地蹭他,将自己幻化成了普通长剑的模样。 林暄雾摩挲剑身,喃喃道:“得想个办法把你的剑锋续了……” 灵台内的浮笛提醒他:“那龙动了,怕是要醒,你可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林暄雾心里没底:“我尽量吧,不一定瞒得住。” 连峥的外衣敞开,露出饱满健硕的胸膛,下肢的龙尾还没收回去,但体内的煞气已经趋于稳定。 林暄雾盯着他头上的龙角,懊恼自己为什么不趁连峥昏迷好好过过手瘾。 他掌心贴到连峥后心,输送一丝纯清的灵力,帮助连峥梳理经脉。 一盏茶后,衣衫不整的妖皇睁开了眼。 龙族金黄的竖瞳警惕地打量周围的环境,颈侧的鳞片翕张,周身寒气四溢。 连峥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腥气,不像血腥,像是…… “陛下醒了?感觉如何?”林暄雾小心问道。 连峥偏头看他。 身旁的少年剑修身上只穿了一件金蚕丝中衣,系带松松垮垮地打了一个蝴蝶结,下摆垂在腰间,锁骨和小臂有些泛红的擦伤。 连峥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记起了这是一月前在华安居见过的人族太子。 林暄雾见他视线紧缩,莫名有些口干舌燥,想起自己目前衣衫不整的样子,下意识缩了缩裸露的脖颈。 连峥眼瞳恢复正常,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太子殿下能否同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暄雾言简意赅将浮光池机关和他吐息岔气陷入昏迷的事说了个清楚,并且刻意掩去了浮笛的存在。 连峥原地调息片刻,收回了龙尾,颈侧的龙鳞也重新被玄色绣金纹长袍遮盖住。 他见林暄雾未着外袍,出于礼貌没有多问,只从储物囊中拿出一件样式差不多的外衣,递给了林暄雾。 林暄雾接过,感激地看向他。 “走吧。”连峥淡道。 林暄雾麻利地披上外衣,领着他出了洞府。 他走在前面,连峥盯着他手上的断剑,意有所指:“你的剑……” 林暄雾愣了愣,晃晃惊春,有些不好意思道:“应该是方才在水中不小心杵断了。” 连峥颔首,转头沿着山道往下走。 林暄雾跟他打了个招呼:“那我就先回去了。” 连峥往浮光池的方向走,闻言点头,二人自岔路分开。 林暄雾松了口气,生怕在他面前露馅,拎着乔装过的惊春回了道院。 连峥回到浮光池,将岸边放着的丹药盒收了起来。 他的视线被清浅池底的一处反光所吸引。 定睛看去,他先前躺过的那块巨石旁边,有半截剑柄,余下的部分浸没在池水当中。 他心念一动,上前握住了剑柄,将长剑拿起。 这是苍陵山弟子通用的钝剑,剑身镌刻了“林暄雾”三个大字。 “……” 杵断了? 这位人族太子有些粗心大意。连峥想。 方才洞府中多出来的那缕气息,带着爬行动物独有的水腥气和濡湿感,石壁底下还躺着零星几片斑驳的蛇鳞。 连峥有所察觉,却不好言明,总归林暄雾也算救了他一遭,至于别的,与他无关。 只是…… 连峥摩挲着手中的剑,仿佛还能感受到剑主人手掌的余温。 他实在……有些神似。 无论是眉目间时而流露的矜骄,还是执剑起手时的姿态,都与故人太过神似。 连峥垂下眼睫,收回思绪。 - 三日后,苍陵山校场。 “暄雾,你准备好明天的校考了吗?”迟霁揉揉练剑酸疼的肩膀,凑过去询问。 林暄雾点头。 苍陵山的校考半年一次,由灵修,剑修,符修三个道院混合举行,前三名将得到一次历练的机会。 只不过林暄雾对历练没有多大兴趣,捉妖除魔这些事情他从来不需要和别人抢什么名额,毕竟少时师尊动辄将他扔进荒山野岭和妖魔洞窟。 但是苍陵山弟子除非节假和重大事故,否则结业前都不准下山,自然是铆足劲了要争取。 迟霁兴致勃勃:“我已经很久没有下山了,刚好过段时间还是中秋,长老们没有规定任务的时长,若是能快些解决,我们可以在外面多玩几天!回来刚好赶上中秋假期,不要太舒服!” 中秋? 林暄雾差点忘了这茬,算算日子,他已经在苍陵山呆了大半年了。 “对了,暄雾。”迟霁指了指他腰间别着的断剑:“你要不要换把剑,拿着断剑怎么校考?” 迟霁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剑修道院派发的剑没有他们的本命剑那么好,但是也不至于如此易断吧? 他与微生从小修剑,带来苍陵山上的也是自己的本命剑,说来奇怪,林暄雾在剑道上如此天赋异禀,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有寻到本命剑。 但转念一想,暄雾身为中原王朝的继承者,自然是以权术为主,修不修练的好像也不是重点。 迟霁把自己说服了,然后等着林暄雾回答。 “……”林暄雾哑口。 他该怎么告诉阿霁,这不是普通断剑,而是三界奇剑录中排行第一,有“剑起千山变,惊春万物苏”之美名的惊春剑。 据他师尊和父亲说,这是他出生时,一云游仙士路过遥欢仙山时,送到他襁褓边的。 林暄雾轻轻叹了口气,惊春这么多年跟着他,又是断刃又是自封,受委屈了。 他摇头:“无妨,我用习惯了,一时还换不了,万一换了新的,手感不对,我还怎么校考?” 佩剑对于剑修来说不亚于手足心脉,名贵次之,结实趁手才最重要。 迟霁想想也是,便不说了。 二人收拾好术法典籍,准备回校舍休息,养精蓄锐迎接明日的校考。 谁料正准备踏出校场,他们被人拦住了去路。 “林暄雾,明日校考没有达标的人会被逐出剑修道院,这你知道吧?”司经南语气轻蔑。 他在床上趴了一段时日才将上回寻衅滋事被林暄雾打出的伤给养好,但好了伤疤忘了疼,似乎将林暄雾踹出苍陵山已经成了他心中的执念。 林暄雾翻了个白眼:“屁股还疼不疼?” 司经南愤愤道:“上次是我轻敌,并不能代表你确实有这个实力!” “我有没有这个实力,”林暄雾抱着剑,一步步走近司经南,带来一阵威压:“和你有什么关系?” 司经南感受到了威压,出于本能,后退了两步,显得气势不足。 想起小弟还在身边,他登时硬气地挺起胸膛:“苍陵山只收天域天骄!不留有名无实的花架子!我自然出于对苍陵山名誉的维护才好心提醒你,毕竟这可是百年前钟少宫主的师门!” “……” 司经南言语间流露出他对钟少宫主的崇拜之意,让林暄雾一时不好下嘴。 半天,他才干巴巴说了一声:“哦。” “?”司经南揉揉耳朵:“啊?” 林暄雾面无表情:“啊什么啊,没听清?” 司经南没想到林暄雾今日的态度会这么好,一时有些没转过弯。 林暄雾走上前,示意他们让路:“没听清就走开,我们要回去了。” 司经南回过神,当然不可能给他让道:“喂,你就别逞能了,你可是金尊玉贵的储君,就算能托关系进苍陵山,恐怕也没有能够待在这里的实力,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啪—— 司经南的狗腿们眼前一花,随即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巨响,扭头看去,就见一人呈倒栽葱之态陷进了山道旁的灌木丛里。 再把头转回来,方才身前站着的老大不知所踪。 “……老大!” 狗腿们围过去七手八脚地扶起司经南,他吐掉嘴巴里的泥草,对林暄雾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林暄雾活动了一下肩颈,小声道:“听不懂人话的东西。” 都说了,我有没有实力,关你什么事。 他带着迟霁走了,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他下手有分寸,不会影响司经南明日的考核。 迟霁全程围观,没有出声是因为他知道林暄雾有办法应对,但还是不太理解他的行为:“暄雾,你没必要留手的,就该给他点教训才是。” 林暄雾道:“我怕下手太重,明日的考核会有失公平。” 迟霁愤愤道:“便宜他了。” 林暄雾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不吃亏的,等哪天没有考核了,我套麻袋揍他一顿。” 有事没事就来打扰他修炼,真是有够烦的。 迟霁被他逗笑了,两人有说有笑地回了校舍。 第二日,弟子们准时来到校场集合。 平日里大家都在各自的道院里修行,校考是少有的三院弟子会集合的场合,一些跨院交好的修士趁着各长老还未到场,聊得热火朝天。 林暄雾和三位室友远远缀在剑修道院队尾,等着开考。 苍陵山顶漫出一阵金光,宗主许涧华一身黑衣肃杀,携道院数十位长老徐徐落地看台。 “肃静。” 许涧华气沉丹田,用灵力灌注在声带,音量拔高,声震云霄。 三院队伍整合方阵,静下心来等待指示。 许涧华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官方话,公布奖品时,台下一阵骚动。 “还能从前宗主的宝库里头随意挑一样?!” “今年怎么不一样?” “哎呀管那么多呢,有这么好的事,当然要努力争取!” 前宗主?那不是他师尊么? 师尊的宝库中有些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其中有一件,他倒是确实有用处。 程颐之年轻时走南闯北,开创了天域修士的修仙之路,甚至修者品级便是由他制定。 程颐之收他为徒时早已是修灵巅峰,半步飞升,但却因尘缘未了,无缘天道。 他倒是也乐得自在,哪怕不能成为世间最强者,好歹也逍遥仗剑,随心而活。 程颐之有一法宝,记录了他近百年来走南闯北所见轶事,以及关于修仙之道的一些见解。 若是能够拿到那件法宝,他便多了一重能够成功复仇的保障。 林暄雾想起百年前血流成河的遥欢宫,想起程颐之和父亲死在他面前的惨状…… 双拳紧握。 “暄雾,你怎么了?”迟霁察觉到他周身气压不太对,关切询问。 6、苍陵校考(一) 林暄雾回神:“没什么……” 待弟子们消化好了校考前三能够得到的丰厚奖励,许涧华带着长老们落座。 弟子们跟着长老的指示,向四周散开,让出校场中央的位置。 十二位长老互相对视一眼,同时催动灵力,注入校场中央隐藏的法阵。 随着灵力堆积,校场地面发出机械运行的巨大声响,一座足以容纳一百人的宽阔石台逐渐升起,矗立于校场中央。 “苍陵山第六代弟子之第二届校考,开始。” 许涧华威严浑厚的声音响起。 一长老站起身,宣读此轮对战的弟子姓名。 初赛是三个道院的内门弟子自行对战,每道院排名最后的三名弟子会被逐出道院,沦为外门杂修。 复赛需要择出每个道院的前十名,在决赛跨院对战。 最后择出的前三名弟子不分道院,都会得到同样的奖励。 按照顺序,此时是灵修道院的院内斗法,其他两个道院的弟子可以原地打坐,养精蓄锐。 这一届的剑修道院弟子人数不多,被排到了最后。 林暄雾对其他两个道院的斗法不感兴趣,只是架不住他们实在人多,众弟子的斗志都被激发,拼尽全力与对手缠斗。 从早鏖战到晚,林暄雾在心里暗骂苍陵山的众长老也真是,这样无聊的战斗每一届都要参与,动辄便浪费一整天时间。 既然是比赛,为何不许没有参与的弟子回校舍修整?几个时辰的功夫是怕人功法突破还是怎么着? 虽然心中抓狂,但想到程颐之的宝库,林暄雾觉得,也不是不能忍。 迟霁对于这种比赛一向佛系,但是人对于未知的领域难免觉得无聊,偏生灵修斗法依赖神识,动不动就在石台上静立一会,他兴致勃勃看了半天,也累了。 “好无聊……还是我们剑修打架有意思。”迟霁托着腮,看向旁边的微生望。 微生望正在盘腿打坐,闻言冷笑:“如此浅显的道理,你居然现在才发现。” 迟霁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怎么说话呢?” 微生望把他的手扒拉下来:“行了,无聊就少说两句打坐修炼,你看人家暄雾……” 微生望原本想让迟霁同安静沉稳的林暄雾学习,谁料视线一转,林太子不知何时已经抱着他视如珍宝的断剑,会周公去了。 “……”微生望把迟霁的脑袋掰回来:“……你不是带了话本吗,看话本。” 迟霁哀嚎一声:“你别提了,我下次再也不会不看书名就买话本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被卷得皱巴巴的话本,递到微生望面前。 封面上书几个大字《南山秘史》。 微生望拿过来翻开,听迟霁在一旁苦不堪言:“是妖皇和钟怀洌的断袖话本……” “……”微生望:“他们两个认识吗?” 迟霁思考了一下:“认识的吧,毕竟是一个师门的。” 又叹气:“天域百年也就出了那几个有名的人物,被抓到一起写断袖话本也算正常。” 微生望指尖烧起一丛火:“……要不你还是睡觉吧。” - “打到哪儿了?”林暄雾声音微哑。 他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发现微生入了定,迟霁枕着他大腿睡得正酣,便随手抓了一个旁边的同门。 许是凑得太近,同门被他的气息扫到脖颈,脸色涨红,结结巴巴道:“符……符修快结束了。” 还不算太慢。 林暄雾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往石台上看去。 那两个符修都是道院里的佼佼者,所以被排到了最后,他瞧过去的时候,灵力高那个正往灵力低点的那人脑袋上贴符。 林暄雾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 还好剑修道院人不多,应该不用等太久。 他盘腿坐下,像往常那样拿出棉布,擦拭惊春。 “林暄雾,你不会想用这把断剑来比试吧?” 熟悉欠打的声音响起,林暄雾动作一顿。 好烦。怎么又是他。好烦。 只是给惊春续剑之事,真的需要提上日程了。 司经南凑上来:“喂,跟你说话呢。” 林暄雾收起棉布,亮了亮剑锋:“想挨打?” 司经南屁股一痛,猛跳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林暄雾斜了他一眼,还未开口,便听台上长老高声宣布:“剑修道院,赵南关与金彤,上台!” 到他们道院了。 林暄雾将视线挪到中央的石台,去隔着一整个校场,远远看到了一位熟人。 连峥? 妖皇陛下今日穿的仍然是象征尊贵的玄色衣袍,领口带着暗红的纹样,隔得太远,林暄雾瞧不出来是什么样的花纹。 连峥正缓步走上观战的看台,坐在许涧华旁边的长老想要站起身来让他落座,被他抬手制止了,随意坐到了看台边缘的位置。 许是察觉到了林暄雾的视线,连峥往他这个方向扫了一眼,正好和他对视。 林暄雾条件反射地想要挪开眼,然后又反应过来这样会不会有些奇怪。 他顿了顿,直直看了回去。 连峥愣了愣,勾起了唇角,遥遥颔首。 林暄雾镇定地回应了。 “那是妖皇吧?” “废话,除了妖皇陛下,还有哪位妖族能够被长老们如此尊敬。” “他不是才百岁出头吗?排场怎么这么大?” 一旁灵修们的对话的吸引了林暄雾的兴趣。 “你知道什么,十年前妖皇可是凭一己之力重创了魔皇,使其沉睡呢,为天域免除了一桩恶战,他难道不该受人尊敬吗?” 林暄雾听到了魔皇的名号,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 连峥重创魔皇? 也就是说,魔皇这些年杳无音讯,竟然是陷入了沉睡。 林暄雾心中暗喜,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魔皇沉睡意味着他有足够的时间提升实力,拥有能够提剑复仇的资格。 一百年前他在大荒泽一剑斩杀天域的心腹大患——天魔裴律,引得其养子裴长荫报复,在他及冠那夜率领魔兵杀上遥欢宫。 魔族修炼方法虽然霸道,但实力确实不容置喙,裴长荫作为魔皇,更是早已踏入半神之境。 自古证道飞升总是异常艰难,更何况是邪修。 若不是这样,以裴长荫的功力早就飞升了。 只是没想到,连峥作为逆天而行的妖身修道,竟然能拥有重创魔皇的实力。 唏嘘一番,他听见迟霁的声音:“暄雾?” “嗯?”他回神。 迟霁指向看台上方悬浮的金色榜单,上头写满了各道院的修士,前两个道院已经按照比赛结果排好了名次,唯有剑修道远还是两两对仗的名字。 “暄雾,你看你名字后边,是空着的。”迟霁指过去。 校考是两人一组,苍陵山招生时也会刻意将每个道院的人数尽量控制在双数,据说是为了队形工整美观,虽然不理解,但林暄雾尊重。 谁料今年剑修道院却独独多了林暄雾这么一个特例。 他被排在名单最后,台上几位长老看着他这个方向,似乎有些为难。 林暄雾心念一动,在识海听见了许涧华的传音。 “太子殿下,您万金之躯,实力非同小可此乃宗门人尽皆知,至于这校考,您如若参加,恐有失公正,您看?” 虽是奉承,但林暄雾听出来了,若是让他上场,面对的弟子都是已经上过台的,难免会在灵力体力上占便宜。 所以许涧华想给他开后门。 林暄雾回绝:“宗主,我入苍陵山本就仓促,若是连筛选弟子的校考都不参加,难免让诸位同门心中不快。不如这样,让我前面那两位同门分别与我比试,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全盘接受。” 许涧华在看台上缓缓凝眉,这林太子竟然是想无缝衔接一打二? 他早就从剑修道院的掌剑夫子口中得知这位人族太子的天赋是何等恐怖,但是还未锻体的修为就想在天骄云集的苍陵山上一对二,实在是有些狂妄。 林太子入山本就是天诏所愿,只是不知他的实力,究竟能不能真的担起“堪为仙长”的美名。 许涧华在心里冷哼一声,然后挥手,改变了半空的榜单。 林暄雾看见他前面的那组剑修被双双排到了他名字后面,当中竟然有老熟人司经南,他挑了挑眉。 迟霁看得目瞪口呆:“……暄雾,他们安排你一对二啊?” 还讲不讲道理了? 微生望也语气沉重地提醒他:“司经南虽然为人狂狷,但其出身南湖太始宗,实力不容小觑。还有那方秋源,他是上一届的校考魁首,我与阿霁都曾败于他手,可想而知此人实力。” 迟霁撇撇嘴:“去年你我刚入苍陵山,还未稳固根基,而那方秋源仗着家中与宗主交好,厚着脸皮留级三年,你我打不过他属实正常!若是今年我再与他对阵,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而且你前些日子闭关,没能看见,那司经南是不是就带着那些无所事事的弟子来找暄雾麻烦,哪次不是被打得落花流水?” 他说的没错,林暄雾倒是不担心司经南,毕竟此人脑子不太好,在他的认知里脑子不好的人都不足为惧,倒是那位留级三年的方道友需要注意。 剑修道院今年只有不到百名弟子,加上修炼的大都是利落凌厉的剑法,比试得很快。 轮到迟霁,他几步飞身,稳稳落在石台上。 他的对手是一位三十来岁的高大剑修,身形比他壮硕了不止一圈,光是腰肢都堪比两人环抱之树,更别提肌肉暴突的双臂。 迟霁围着此人转了一圈,口中称赞:“怎么练的?好厉害!” 7、苍陵校考(二) 此剑修没料到对手开口便是夸赞之言,拎着剑有些不知所措,迟霁姣好的容颜近在咫尺,他的耳根突然爆红。 迟霁抓住机会,拔剑直冲对方面门。 剑修比试的规矩,剑刃离手,倒地不起和超出比试范围算败,迟霁剑招凌厉,相比于对方有灵活变通的优势,抢占了先机。 那剑修先是自乱阵脚,又被凌冽的剑气逼得节节败退,哪怕身躯结实,也不能直接用血肉接招。 迟霁几乎是压制性地取得了胜利。 长老宣布胜者后,迟霁仰着脖子回到他们身边,撞了撞微生的肩膀:“怎么样?我厉害吧?” 然后用手夸张地比划:“你看他的胳膊那——么粗! 微生望点头敷衍道:“厉害厉害,松手,快到我了。” 林暄雾道:“去吧,一切顺利。” 微生望出身专精剑术的临潇剑宗,于剑道上又天赋异禀,作为剑宗下一任宗主,他的实力自然不差。 毫无悬念地拿下胜利。 再往下两组,就到林暄雾了。 司经南方才还在他们旁边,现下竟然不见人影了。 林暄雾听见长老唤他名讳,飞身上台。 司经南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那位姓方的留级生看上去比司经南稳重不知道多少倍,对他颔首致意。 林暄雾回礼:“承让。” 他站在原地,方秋源和司经南同时拔剑冲向他。 林暄雾没有着急接招,而是提剑格挡,方秋源没有料到他的剑拔出来竟然只有半截,出招动作慢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就是更为猛烈的攻势。 所有人都觉得林暄雾简直是个笑话,掏把断剑就想一打二? 不少剑修道院的弟子都在下面唱起了衰:“搞没搞错?我们剑修道院是穷到连一把剑都拿不出来了吗?真是丢人!” “行不行啊?能不能不要浪费时间,打不了就下台啊!” 迟霁气不过,当即想要上前争辩,被微生望拦住了。 “话怎么说得那么难听呢?还没比完呢就在这里多舌!”迟霁愤愤道。 微生望圈住他的肩膀:“多费口舌,相信暄雾。” 迟霁翻了个白眼:“等着瞧吧,暄雾不比任何人差!哪怕是断剑,也比你们这些只知道私下里磨嘴皮子的怂包强!” 林暄雾对台下的声音充耳不闻,在司经南和方秋源的攻势下不断往后退。 司经南还抽空嘀咕两句:“就这?林暄雾,看来你也只是会耍点花架子……” 先前林暄雾只用断剑格挡,被两人逼得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踩上了石台边界。 方秋源看准了时机,一剑扫向他小腿,想要逼他后退踏出石台。 谁料林暄雾看出了他的意图,竟然凌空跃起,站在了他扫过来的剑锋上! 趁着方秋源愣神,他手中的惊春发出了一阵嗡鸣,像是在回应那些嘲讽的声音。 只见林暄雾周身出现几缕柔和的彩光,源源不断地往惊春的断刃上汇集。 林暄雾借着方秋源的力,空翻到二人身后,局势一瞬间逆转,这回靠近石台边缘的人变成了方秋源和司经南。 他二人本能地散开,害怕林暄雾出手将他们推下去,殊不知此举刚好落入了他的圈套。 灵力凝聚在惊春断刃上,锻造出一截剑刃,带着凌冽剑气扫向司经南。 司经南被他方才节节败退的姿态蒙蔽了心眼,一时没弄清楚战况,只能举起剑格挡。 林暄雾不假思索地挽起剑花,将他的剑搅动起来。 因惊春剑刃无形于天地,司经南竟然找不到这招的破绽,只能任由佩剑被翻卷,手根本使不上力。 这招有些无赖,但确实难解。 台下众人如是想。 只是没人注意到,坐在看台最边缘的妖皇陛下,失手打翻了一盏茶。 连峥死死盯着台上运剑出招的林太子。 他的每一次出招,用灵力带动剑气,干脆利落的挑斩,甩出凌厉的剑芒。 司经南实在不敌,还没等方秋源上前帮衬,他的佩剑就脱了手。 连峥眼底漫上一片潮湿,缠绕着缱绻情思,倾泄而出。 ……他早该想到的。 那哪里是什么断剑,分明是用灵力乔装过的惊春。 百年沧海,他竟然能有幸再见故人。 台上的司经南因佩剑离手被判出局,灰溜溜下了台。 方秋源不敢向先前那样轻视林暄雾,停住了疾风骤雨的攻势,开始执剑格挡斡旋。 主动权来到了林暄雾手中。 他一扫先前节节败退的颓势,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还打吗?” 方秋源没有被司经南惨败的样子镇住,听见林暄雾的话语,咬牙道:“……这是我练剑的第十年,我不会输给你。” 说罢,开始进攻。 林暄雾游刃有余,见招拆招。 方秋源的剑法诡谲多变,杂糅了许多不属于苍陵山的技法,但每当对上林暄雾绝伦的剑招,总是落于下风。 台下众弟子被林暄雾的身法惊得目瞪口呆,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台上衣袂翩跹的少年身上。 半柱香后,惊春的断刃抵住了方秋源的脖颈。 他在原地愣了很久,沮丧地放下手中的剑,看向林暄雾的眼睛:“我输了。” 林暄雾收回惊春,颔首:“这是我练剑的第十八年。” ? 十八年? 方秋源瞳孔放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这太子如今才几岁,居然已经习剑十八年了? 这不对吧? 林暄雾留他一人在台上风中凌乱,跳下了石台。 嗯,他三岁开始练剑,二十岁死了,又以凡躯复活,练了一年。 正正好十八年,没毛病。 他回到队伍末端,对众人的目光习以为常。 好爽。 装了把大的。 “暄雾!我就知道你可以的!”迟霁上来勾他肩膀,眉眼飞扬。 微生望也走上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一个方向看。 林暄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司经南坐在草丛里,带带看着手中的剑,有点怀疑人生。 微生望斟酌片刻,开口问道:“暄雾,你方才在台上击败司经南的那一招,叫做什么?我似乎从未见过。” 微生望出身剑宗,也是个从下地走路起就开始拿剑的痴人,对天下剑法如数家珍。他说从未见过,那便是真正的从未见过。 林暄雾:“你说那招啊,那是我……还小的时候和别人打架时琢磨出来的,有点无赖所以不经常用。” 若是说他对付司经南用的是无赖讨巧的法子,对付方秋源,那就真是实打实的实力压制了。 校场嘈杂无比,哪怕是不习剑的灵修符修,也对方才那场极具观赏性的比赛赞不绝口。 看台上的长老正在商讨排名事务,林暄雾被众人簇拥,七嘴八舌地恭维,一时难以脱身。 与此同时,看台那边也陷入了讨论的热潮:“他一对二,但他的两个对手如果但拎出来都能取得不错的成绩,如今惜败,反而要排到后面些,这是不是太……?” 有长老赞同,小心翼翼地看许涧华的脸色。 不甚好看。 许涧华能让林暄雾一对二,心里压根没觉得他能赢,只当看一场不自量力的笑话。谁料这太子深藏不漏,真就让太始宗少主和方秋源败下阵来,现下该如何公正排名倒成了问题。 他正准备发话,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声音里是不容置喙的威压。 “宗主既然允许他破例一打二,自然也要做好破例为他变动排名的准备。” 长老们恭敬垂头:“妖皇陛下。” 连峥虽然是苍陵已经出山的弟子,但他在天域地位尊崇,更是前宗主的关门弟子,资历比山中大部分长老都要高,连许涧华都要仰仗三分,在这些事上自然可以发话。 许涧华挤出笑:“……不错,该如何排便如何排吧,莫要偏私。” 连峥对他颔首,走下看台。 弟子们纷纷为他让出路来,目送他一步步走到林暄雾身边。 林暄雾身边围着他说话的人见妖皇走来,不自觉地散开。 林暄雾抬头看见了他,唇角还勾着笑:“妖皇陛下。” “……” ? 林暄雾不解地歪头。 连峥看他的眼神为何那么……复杂? 就这样看了几秒,连峥从衣袖里拿出一条手帕,递给林暄雾。 林暄雾愣愣接过,就见连峥指了指他挽在身后的惊春。 “不擦擦剑吗。”连峥开口。 擦剑。 灵剑认主之后会有自净的法阵,按理来说不用擦,但早年程颐之为了不让他依赖惊春威力,曾封印过惊春的灵力整整一年,那一年里林暄雾用坏了不知道多少把长剑,也逐渐养成了擦剑的习惯。 他会随身带擦剑的布料,方才匆忙下台后又被众人包围,一时忘了这事。 不过连峥是怎么知道的? 林暄雾探究的眼神被连峥捕捉到,他淡淡道:“殿下这剑不太结实,既然轻易便能杵断,那想必是不耐脏的。” 林暄雾压住想要乱扭的惊春,干笑:“劳妖皇费心了,哈哈。” 连峥收回目光:“预祝殿下夺得校考魁首,我先走了。” 林暄雾道:“借您吉言,慢走。” 送走连峥后,林暄雾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家伙好生奇怪,半途而来,又中场离开,有这么闲么? 围绕在他四周的修士们散了个七七八八,林暄雾乐得清净,安心等待初赛的排名公布。 他收起连峥递过来的手帕,正准备原地打坐,一道冒失的身影就闯进了他视线。 抬头一看,司经南收起佩剑,脸色涨红,扭扭捏捏德走到他跟前,一开口,惊得林暄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暄雾,你还挺厉害的,我……那个啥,我以后绝对不会再欺负你了!对不起!” 8、苍陵校考(三) ? 他方才好像没有攻击司经南的脑子吧。 林暄雾伸手想要搓搓手臂。 “……嗯。” 林暄雾倒是没有觉得司经南欺负他,毕竟之前那几次,最后都是他把司经南揍了一顿。 顶多算是烦人。 司经南脸颊憋得通红:“我收回先前骂你的那些话!你就权当我是痴傻了才会想要针对你,是我不好!” 林暄雾:“……” 其实你现在这样更像是痴傻了。 司经南一番脑补,更是情难自禁:“当然我知道,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 “打住。”林暄雾抬手制止。 “我不用你弥补什么,而且我也没有放在心上,你只要保证以后不再烦我就行了。”他严肃道。 司经南大惊失色:“这怎么行,若是不补偿你,我始终心里有愧。” 林暄雾哑口。 从前你像苍蝇一样找我麻烦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有道德感。 还未等他开口,一声厚重的钟鸣响彻苍陵山。 林暄雾循声望去,校场上方的金色名单已经排列整合完毕,重新张贴出来。 “校考初赛紧急名单公布!” “……我没看错吧,剑修道院占了前三?” “这不对吧?” 林暄雾定睛,发现确实如他们所说,剑修道院的弟子统一在名字后面添了一柄惟妙惟肖的长剑图案,十分醒目。而他和迟霁,微生三人的名字赫然排在总名单的前三。 迟霁在一旁开心得蹦起来:“太好了!我们是前三!” 众弟子们也只是惊诧了一会便闭嘴了,只艳羡地看向三人,毕竟也没有人会去质疑长老们的打分排名。 更何况他们三人的实力有目共睹。 天下修士本就以剑修唯尊,什么灵修符修乐修,都是后人衍生而来。 剑修修为普遍比其他几类高,修炼方式也比其他更为艰难,许多人穷极一生都只是为了追寻那一丝归于天地的“剑意”。 半个时辰的休整过去后,复赛开始了。 复赛考核的赛制是三个道院分别挑战另外两个道院与自己名次相同的弟子,淘汰者有一次重新挑战的机会,再次淘汰就会失去参加决赛的资格,自动排到决赛名单的末尾。 也就是说林暄雾将要对战的,是另外两个道院的第一名。 和初赛一样,长老将实力强劲的弟子排在了最后,林暄雾和两位伙伴坐在一起,静静看着弟子比试。 “——剑修道院林暄雾,灵修道院何永!” 台上长老高升宣布本轮比试人员,林暄雾施施然上了石台。 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人再敢小瞧他,他的对手更是严阵以待,双指并拢点上额头。 灵修都发主要以法阵和精神力为主。 林暄雾刚将手指放在惊春的剑柄上,就感应到对面在他脚下施加法阵,想要限制住他的行动。 他眨眨眼,蹲下身,仔细看了一会脚下成型的阵法。 下一刻,惊春出鞘,林暄雾甚至没有在旁边起草,直接干脆利落地改掉了法阵上的一个图案。 随即众人便看到,原本限制住他行动的法阵,开始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灵力! 这刚好补足了他需要用灵力凝聚剑锋所需要的时间。 对手脸色煞白,根本没料到他居然轻而易举就破了自己钻研许久的法阵,一时乱了阵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暄雾改了法阵,当众人一位他就要展开个攻势的时候,他却放下了手中的惊春。 “我不用剑攻击,我们就比精神力和阵法,如何?”林暄雾询问道。 对方显然愣了,林暄雾出身剑修道院却能轻易破阵,如若用剑攻击,那他就是真的没有丝毫胜算了。 林暄雾的这个提议,将比试内容放到了他的舒适区。 他难道有把握能够赢?何永握紧手中可有阵法的石头,咬牙道:“好!” 此人狂妄至极!说到底只是个灵修门外汉,哪里能和苦心钻研十余年的他比? 何永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光明正大地打赢这场比赛,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灵修从来都不逊色于剑修! 林暄雾向他摊手:“来吧。” 灵修比试的规矩,用各种法阵攻击,直到一方踏出石台或灵力耗尽为止。 话音刚落,何永猛地掷出手中石子,铺天盖地的法阵将林暄雾围绕起来。 他不急不缓,随手就抓住了阵眼,和之前一样,用惊春随意改了改法纹,阵法就破了。 何永备受打击,控制不住地后退几步,口中喃喃:“……这怎么可能。” 看台上来自灵修道院的长老亦是一脸不可置信:“你们剑修道院什么时候开始教授阵法了?!还是说……” 有长老徇私,悄悄教了林暄雾? 无论是哪一种,都无疑违反了苍陵山的规定。 谁料剑修道院的授课教师皱着眉否认:“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我们道院的弟子会两招破阵就说我们违规徇私?就不能是此人天赋异禀自学成才?就这么见不得我们道院的弟子优秀么?” 剑修道院虽然都是一群墨守成规的老古板,但是他们最护短不过,自然听不得有人质疑。 灵修道院的长老也来劲了,冷笑道:“何永是我的亲传弟子!此法阵是他钻研多年的成果,就连我都需要花些时间破阵!那每一块石头上都刻有精妙绝伦的法阵,被困者只能感受到法阵循环不停变换,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阵眼将其攻破!我可不信你们剑修道院那群善战粗鲁的弟子能在阵法上有这么高的造诣!” 剑修长老也冷笑:“难道你的意思是我助弟子作弊不成?难道我还能绑了你学生让他把阵眼告诉我弟子?荒谬!” “你!” 看台上火药味浓浓,许涧华却没心思管。 他面色苍白,死死盯着台上游刃有余的林暄雾。 他和灵修道院长老想的一样,先前林暄雾能够轻易夺魁,也不过是因为此人本就善于剑法而已…… 也罢,他且看下去,这位太子殿下还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能在剑道,阵法,符箓上同时有高深造诣,这样的人世间寥寥,他能说上名号的,也不过只有他的师兄程颐之,还有…… 许涧华吐出一口浊气,掐断思绪。 不想了,不想了。 再看石台,何永眼见自己的阵法被林暄雾一个个化解,脸色惨白,他身为灵修道院魁首,长久以来的自信自负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打碎。 林暄雾察觉到他的攻势慢了下来,笑着问他:“那我开始了?” 他作势要开始起阵,何永却摇头:“……是我输了。” “你能轻易破阵,想必精通阵法,我又何必再自取其辱。” 林暄雾宽慰:“你倒是通透,不过总是有些不甘心的。” 说罢,他随手在地上捡了石头,拿起惊春便开始起阵。 何永闭上眼,心里拔凉。 片刻后,林暄雾上前,将石头递给他。 何永有些云里雾里,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接过石头来,细细查看。 林暄雾从容下台,看台上长老问他:“你是要认输?” 林暄雾歪头看他,摇摇头:“胜负已分。” “我悟了!我悟了!哈哈哈哈哈哈……” 台上,捧着石头的何永仰天大笑,像是捡着了什么稀世珍宝。 那位出声的长老更加不悦:“何永,你在说什么?” 何永兴奋得脸红脖子粗,高声道:“是我输了!是我输了!” 但是他得到了比校考魁首更加宝贵的东西! 何永抱着石头跳下台,大笑而去。 众弟子在下头看得目瞪口呆。 “这人中邪了吧?” “林暄雾到底给了他啥?” 长老看着扬长而去的何永,咬牙宣布了胜负。 台下候着的迟霁也有同样的疑问,他伏到林暄雾耳边低声道:“你给了他什么呀?神秘兮兮的。” 林暄雾会心一笑:“大概算是?法阵全解?” 迟霁啧啧道:“还得是你啊!” 林暄雾最擅杀人诛心。 对于好胜的剑修,他用实力压制。对于痴迷阵法的灵修,他先是把人狠狠碾压,又甩过去一本灵修求之不得的法阵全解。 势必要将整个苍陵山都打服。 当然,他能如此熟练,也是因为少时最热衷二事。 练剑,装逼。 - “苍陵山第六代弟子之第二届校考决赛,开始。” 林暄雾看得直打哈欠:“苍陵山那么大,就不能多建几个石台同时比吗?” 迟霁被他传染:“长老看不过来吧?” 林暄雾默默腹诽,一群老古板,几个法阵就能解决的事。 “剑修道院林暄雾,符修道院墨岚,上台!” 林暄雾踏上石台时,灵台里闭关的浮笛猝然出声:“那符修身上,有魔气。” 林暄雾顿了顿,扫视一圈对面那位符修。 此人容貌出众,眉目精致,透着一股颓丧厌世的情绪,唇瓣苍白且薄,符合相书里刻薄短命的面相。 墨岚听到长老开战的指令,看也没看林暄雾,两手一翻便掏出一把淬了灵力的黄符,往对面扔去。 林暄雾抬剑全给削了。 台下观看的弟子两眼一黑:“得,开始返璞归真了。” 奈何墨岚的灵符像是不要钱似的,一把一把地丢,林暄雾一时不察,被一道带了罡风的符纸划破了手背。 惊春嗡鸣,所有进攻的符纸都被一道强大的气场镇住,行动滞涩。 林暄雾反手揪住划伤他的那道符,放到眼前看了看。 “倒是有两把刷子。”他弯起眼睛。 9、苍陵校考(四) 墨岚见符雨被挡,干脆利落的停止了进攻,抬眼看向林暄雾。 视线交错的瞬间,他五指收拢—— 所有被林暄雾斩断扫开的符纸,顷刻间从地上飞起,自林暄雾身后发起攻击。 与此同时,林暄雾的手臂传来一阵酸疼。 低头一看,他方才被划破的手背泛起了青,一路蔓延到手臂。 林暄雾微微睁大眼睛。 身后数千张符纸疾飞,林暄雾站在原地,像是已经失去了攻击性。 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更有甚者捂住眼睛不敢去看林暄雾惨败的画面。 已经有符纸挨到了林暄雾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 林暄雾放慢动作,眨了眨眼。 碎裂符纸像是一群被抽掉了翅膀的飞虫,缓缓飘落在地! 林暄雾对面的墨岚无暇顾及他的符纸,面色有些异样地捂住胸口,嘴角缓缓渗出血迹。 林暄雾甩甩手,墨岚再看过去时,他手上的青黑已全然褪去了。 他伸出拇指揩掉嘴角乌血,干脆利落:“我输了。” 他没有问林暄雾是如何做到的,仿佛问了也是自取其辱,说完便要下台。 林暄雾却道:“等等。” 墨岚停住脚步,台下的观众也是一头雾水。 “林暄雾干啥了?他咋就吐血了?” 有符修摸摸下巴,笃定到:“他被符灵反噬了。” 林暄雾缓缓上前,抓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 墨岚扬眉,斥他:“你做什么?” 林暄雾知道他没有力气挣扎,坏笑道:“你猜。” 他没等墨岚开口,抬手点了他的穴。 墨岚整个人僵在原地,颓丧苍白的面庞因为恼怒上升了两个色调,看起来有了一点活人味。 林暄雾弯腰将人抗在肩头:“长老!他说他有些不舒服,我带他去休息会!” 说着飞身下台,没一会不见了踪影。 “……剑修道院,林暄雾胜!”长老干巴巴宣布。 “林暄雾!你给我放下!” 另一边,林暄雾把墨岚扛到了小竹林。 墨岚被定了身,无能狂怒。 林暄雾将人扔到了地上,解了他的定身。 墨岚两眼一黑,当即掏出符咒要打他。 林暄雾将剑挡在身前:“打住!我找你说正事!” 墨岚闭眼,几道符咒砸向林暄雾,被他用惊春削断。 剑刃回鞘,林暄雾翻了个白眼:“都没灵力了还打个屁,别动!” 墨岚咬牙,将符纸收回灵囊。 他打不过林暄雾。 于是他深呼吸几下,拿出淡淡的死人腔调:“到底有什么事。” 林暄雾摊手道:“把你的本命符给我。” 符修和剑修一样,都有自己的本命法器,通常打架时也是通过本命灵符来号令其他符咒。 墨岚脸色一变,冷声道:“你要我的本命符做什么?” 林暄雾冷笑,反问道:“你都被灵符反噬了,还问我做什么?” 墨岚抿唇不说话。 方才在石台上二人打了照面,浮笛便提醒林暄雾,墨岚身上有魔修的气息。 但苍陵山只收六根清净的纯正修者,进山考核困难重重,怎么着都不会让魔修混进来。 于是林暄雾便猜测,让他沾染魔气的恐是外物,比如法宝。 所以他在比试时动用了惊春剑的本源之力。 惊春来历不明,却是世间少有的至纯法宝,能够净化污浊之气,其威力不容小觑。 墨岚扔过来的符咒被惊春斩断,其中魔气被净化了一遍,所以才会在即将要碰到他时失效,就连符咒上淬的毒也被惊春一并清了个干净。 倒是墨岚,执意使用用魔气才能催动的法宝,自己也受到了反噬。 见墨岚不为所动,林暄雾盯着他笑,说出的话听得墨岚直起鸡皮疙瘩:“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我将你绑到执事堂交给宗主和长老?” “你说,他们若是知道了苍陵山内还有修魔的弟子,会将你怎样?” “……” 墨岚偏过头不看他的眼睛,从袖口捻出一张符纸,递到他跟前。 林暄雾从善如流地接过来,注入灵力查看。 只一眼,林暄雾皱眉:“这不是你的本命符。” 墨岚维持着垂眼的姿势,沉默着。 过了很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我道侣的本命符。” “……你道侣是魔——” 林暄雾话还没说完,就被墨岚打断:“他已经死了。” 林暄雾深吸一口气。 也是,若是他道侣还活着,本命符怎么会在墨岚身上。 “那你自己的呢?”林暄雾又问。 “你身为符修,定当知晓旁人本命符难以催动,何况是魔修的,你没有魔气在身,长此以往只会伤及自身。” 墨岚斜眼看他:“你个剑修,哪里懂我们符修的规矩。” “符修之间一旦结为道侣,心意相通之后就会交换彼此的本命符,二人若是缘尽,好聚好散也就罢了,若是闹得难看些,符修这条路也就走到头了。” 墨岚将视线放到林暄雾手中的本命符上,像是在透过它看某个人。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将本命符交到别人手中的行为,所以愿意这样做的人很少。” 林暄雾感叹:“你们符修倒是浪漫。” 谁料墨岚冷笑:“奈何我运气不好,道侣带着我的本命符去死了,留给我这么个耗命的破烂玩意。” 躺在林暄雾手中的本命符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有些委屈地将自己卷了起来。 林暄雾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干笑:“哈哈,那你挺倒霉的。” “可你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让我知晓也就罢了,若是被长老们发现了,恐会怀疑你道心有异。”林暄雾认真道。 墨岚摇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可以不用参加试炼,随时都能离开。” “而且……总之你放心吧,我死不掉。” 林暄雾把本命符还给他,也没深究他口中的随时都能走和死不掉到底是什么意思:“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墨岚重新把本命符收起来,总算是露出了一个笑:“你是苍陵山中最顶尖的那批强者,输给你,我不冤。” 他挥手与林暄雾告别:“期待你登顶天榜的那一天。” - 林暄雾回到了赛场。 决赛似乎已经进行到了最精彩的部分,台上的剑修打得热火朝天,他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他回到队伍末尾,发现迟霁和微生不见了。 他原来的位置,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暄雾,你热不热,你要坐这里吧,我给你让路!” “地上那么硬,我有软垫,你要不要?” 林暄雾盯着面前红着一张脸献殷勤的司经南,倒吸一口凉气:“……” “暄雾,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刚才打累了?”司经南面色一变:“我刚才看见那符修伤到了你,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不舒服?” “……我好得很。”林暄雾闭眼。 得了回应,司经南更来劲了,他挠挠头,一副憨厚纯情的模样:“我方才看了你和符修道院的比试,暄雾你真厉害!那符修看着就不是好惹的,你如此轻易就取得了胜利……” 林暄雾翻白眼:“我哪里有什么真本事,不过就是靠了点关系,会点花拳绣腿罢了。” 他是在反讽司经南的变脸速度,分明前几日还在用这样犀利的言语挤兑他,这才过了多久,就能面不改色地拉下脸来吹捧讨好他了。 谁料司经南会错了意,双眼刹时红了:“我就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林暄雾:“……”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你不要造谣。 “暄雾,你要是还怪我,就把我打一顿吧!我绝不还手!”司经南咬牙。 见林暄雾沉默,他急了:“……两顿!三、你打我多少顿都成,只要你能原谅我!” “司经南。”林暄雾忽然开口。 司经南坐直身子,看着林暄雾的眼睛。 林暄雾认真问道:“你想做我道侣?” 司经南愣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都炸了,他语无伦次地摆手:“我!我不……我是想,我,那个!” 林暄雾不忍直视:“把舌头捋顺了说话。” “……”司经南埋着头,害羞的眼神怎么也藏不住,他声音都在抖:“我的确是想和你……但现在你不是还没原谅我……” 林暄雾叹气,干脆道:“如果你是在想这个,那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不可能。” 司经南猛地抬头,嘴唇都白了:“是……是我哪里不够好吗?我可以改!我真的可以改!” “我家是南湖太始宗,只要你能答应我,我宗门会给你最好的礼遇,我保证不让你吃一点苦!” 林暄雾无语:“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想到道侣那里了?” 司经南窘迫:“我第一次喜欢别人……” 林暄雾依旧绝情:“你第几次都和我没关系,我不喜欢你。” “而且我也没有结道侣的想法。” 司经南欲哭无泪:“可以先不结道侣的,我们可以先培养感情……” 林暄雾挑眉:“那就更不可能了,没有感情,谈何培养。” “而且我跟你根本不熟。” 林暄雾自认为将话说得很明白了,结果司经南咬牙起身,在他面前扔下一句:“我一定会努力让你喜欢我的!”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中满是斗志。 “……”林暄雾扶额。 “暄雾!我打完啦!”不远处,迟霁和微生望走来。 林暄雾揉揉太阳穴,声音里带着歉意:“我方才没注意你们上去比试了,抱歉。” 迟霁拍拍他的肩膀:“这有啥!对了,刚才我在台上看见司经南和你说话了,你们在说什么啊?” “……” 10、久旱甘霖 “他想当你道侣?”迟霁夸张道。 没等林暄雾回答,他开始原地转圈:“不是吧,不是吧?” 迟霁面对林暄雾,握住他的肩膀:“他说他想当你道侣?” 林暄雾点头。 迟霁气笑了:“他应该不是剑修,他是唱戏的。” “变脸这一套,让他玩明白了。” 转头又和微生望吐槽:“你知道吗,那个司经南,暄雾上山第一天他就去找麻烦,截止到昨日,他来骚扰暄雾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然后昨天他和暄雾打了一架。” “今儿个就说他爱上暄雾啦?啊?啊?”迟霁一脸不可置信。 微生望斩钉截铁地下结论:“他慕强。” 迟霁被堵住了,揉揉下巴小声道:“暄雾确实很强。” 林暄雾哭笑不得:“得了,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慕强也没用。” 他看向台上,转移话题:“快打完了吧?你们怎么样?” 迟霁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喜滋滋道:“前三稳了!” 微生望点点头:“我粗略估算,我们三个应该能拿下前三。” “那就好!”林暄雾展开笑颜。 迟霁一高兴就想转圈,微生按着他的肩膀,让他不要转晕。 “让我想想,你们知道程宗主的宝库里都有些什么吗?” 林暄雾想也不想:“兵器,丹炉符纸阵法刀,法衣灵囊结界丹药,应有尽有。” 还有各种用来哄他开心的小物件,不胜枚举。 迟霁撇嘴:“想来宝库里也只有这些嘛,有没有什么更稀奇的?” 稀奇的? 数量太多,林暄雾一时也数不上来,微生望道:“想那么多,过会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总归只能挑一个。” 林暄雾赞同地点头。 “好吧!待会进去一定要好好选一选!”迟霁已经在想什么样的宝物适合自己了。 “放榜啦!放榜啦!”有弟子惊呼。 三人抬头看去,看台上方的榜单再次发生变化,这一次,众人名字前的道院前缀被去掉,只留名字。 榜单从右到左缓缓展开。 “没有我的名……”有弟子当即哭厥过去。 他握住好道友的手,泪涕横流:“我在外院苦修的时候,你要记得想我呜呜呜!” “我进前一百了!啊啊啊!” “司经南和方秋源都进前十了,那林暄雾岂不是……” “输给林暄雾的那个符修排第四!” “前三好像都是剑修道院的?” “榜首!林暄雾!” - “跟我来吧。”宗主许涧华挤出和蔼的笑,林暄雾却从他眼底捕捉到一丝难以觉察的不满。 华安居的院子里有一座做工精巧,古朴高大的假山,坐落在东西两院之间。许涧华住的是西院,封闭的东院则是前任宗主程颐之的故居。 林暄雾站在假山石旁,心里酸疼。 他与师尊死别百年,最后一面也只是混乱宴席间的匆匆一瞥,在那之后,程颐之被乱剑捅穿胸膛,死在了他面前。 年少时苍陵山像是他的家,有师尊和父亲庇佑,他能有底气叱咤整个镜海天域。 林暄雾轻轻叹了口气,跟着几人抬腿迈入东院。 许涧华推开了沉重脆弱的大门,对他们道:“这里便是前宗主故居了。” 宽大的木床上垂着鸦青色软帐,靠窗的木桌上还摆着一套茶具,整个房间被灵力覆盖保护,颜色如旧不见半分岁月留痕,生动得仿佛故人犹在,仿佛只是一刻钟前出门探查弟子课业,回来便能沏上半壶好茶,再于榻上小憩片刻。 微生迟霁走在了前面,林暄雾情不自禁得伸出手指轻轻摩挲桌角,抬头看向窗外早已凋零成枯枝的一树红梅,仿佛跨越百年沧桑,又一次闻到了熟悉的幽香。 “······师尊,我还活着。”他心想。 “我有了新的身份,找回了惊春,于修道上有了二三知己好友,不知您若是看到了,会作何想。” 您肯定会为我高兴吧。 林暄雾呼出一口气。 但他不再是百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钟怀洌,遥欢宫上下三百条人命和程颐之的身陨,他无法忘怀。 自两年前于东宫醒来之时他便发誓,总有一日会带着仇恨杀上十方海,血染魔宫,哪怕万死,他也要让裴长荫以身来祭他的剑。 “您常说我性烈,眼里揉不得沙子,总有一日要吃大亏。” 但纵使再经受一万次削肉刮骨灵台尽碎之痛,我也不会停下我的脚步。 窗户紧紧闭着,但从院子吹来一阵穿堂风,拂过林暄雾发梢。 “暄雾,你愣着做什么!快过来选东西!” 迟霁的声音将林暄雾拉回现实,许涧华已经带着他们走到屏风后打开了程颐之的宝库,林暄雾快步上前:“来了。” 迟霁在宝库里挑花了眼,微生也看着一整墙的兵器挪不开眼,林暄雾看着熟悉的物件,垂头遮掩泛红的眼眶。 他快步走到宝库的一个角落,取下一个其貌不扬的木盒。 许涧华就站在宝库入口,负手而立。 林暄雾走到他的面前:“我选好了,宗主。” “诶!这么快!”迟霁捧着一把扇子走到他旁边。 林暄雾转头望去,微生珍重地从架子上取下一盒飞针,也来到许涧华面前。 许涧华问道:“都选好了?” 几人点头,许涧华抬手关闭了宝库。 出华安居的路上,林暄雾不停用手摩挲木盒上粗糙的纹路。 这盒子是他亲手雕的,拿给程颐之,专门用来甘霖镜。 迟霁见他失神,凑过来询问:“暄雾,这东西放在盒子里也看不见,你怎么知道选了什么呀?” 林暄雾视线落在前方的许涧华身上,只说:“合眼缘罢了,你们呢?” 迟霁拿着扇子笑,小声跟他说:“我在法器刻录里见过这扇子!名叫腾云扇,刚好契合我们极隐楼的心法!我就选它啦!” 微生从盒子里捻了两根飞针给他们看:“我出身剑宗,却始终觉得长剑太笨重,所以一直对小巧精密的飞针有兴趣,这盒飞针材质极佳,刚好用于基础入门。” 迟霁乐了:“你喜欢暗器呀,早跟我说嘛!” 迟霁出身极隐楼,那正是以机关暗器闻名的门派。 微生垂眼:“……我都说了,是入门,况且你们极隐楼用暗器有专门的心法,若是强行修炼我会受不住。” 林暄雾琢磨片刻,惊道:“所以,微生你是想要自创一套属于剑宗的暗器用法?” 微生望含蓄道:“我会努力尝试。” 迟霁拍拍他的肩膀:“你真厉害!不愧是我的朋友!” 谈笑间,他们已经离开了山顶。 许涧华停住脚步,转过身对他们说:“近年各地灾祸不断,许多妖兽为了活命会出来迫害凡人,加之魔族沉寂多年,如今也蠢蠢欲动,天域仙门便商议出了一个‘轮巡’之法,三十六仙门每月派出弟子巡查天域,苍陵山集众家之长,每月都有自愿下山的名额。” “下一次轮巡就在三日后,你们准备好出去历练吧。” “是!宗主!” - “司老大,你不去吃饭吗?”司经南的狗腿看向校场中央练剑的自家老大,问道。 司经南停下动作,摇头甩掉额角的汗水,高声道:“你们去吧。” 笑话!练剑之事岂能耽搁!他如果不变得更强,是无法获得暄雾芳心的! 自从上次被林暄雾严词拒绝后,司经南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改掉往日那些纨绔贪玩的坏毛病,努力变成强者,这样说不定林暄雾就能够被他打动了! 而且暄雾可是中原王朝的继承人,肯定会有很多人想方设法地要做他道侣,自己可要留意了…… 司经南越想越心里没底,只好继续练剑。 小弟看着自家老大整日这样废寝忘食地练剑,虽说修士不吃东西一时半会也没什么事,但老大这也太努力了吧? 小弟也甩甩头,捂着咕咕响的肚子走了。 算了算了,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司经南就这样一直练到了太阳落山。 他收起剑,将衣裳敞开一路散步回到校舍。 说起来,暄雾他们明日就要去山下历练了呢…… 司经南捂住脸,狠狠叹了口气。 要是他平时努力一些,说不定这一次跟在暄雾身边和他一起下山的就是他了! 悔啊! 司经南愤而捶地。 “你就是司经南?”一旦清润中带着一些冷冽的声线在他身后响起。 司经南回头,愣了一下,随后恭敬行礼:“妖皇陛下!” 连峥含笑走向他,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偶然散步于此。 司经南垂着脑袋,心下暗想:“妖皇住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近吧?他找我能有什么事?” 连峥抬手扶起他:“早就听闻太始宗少主少年天骄剑术卓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司经南被他突如其来的赞美之词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谦逊道:“陛下谬赞,晚辈不敢当。” 连峥松开他,话锋一转:“剑修一道,讲究心无旁骛锐意进取,司少主以为如何?” 司经南这才想起,这位妖皇也是剑修道院出身,忙应和:“是,陛下言之有理,晚辈铭记于心。” 连峥语调平缓,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心:“这一届剑修道院的弟子,真是……人才辈出啊,司少主可要加把劲。” 司经南刚要点头,就听连峥的声音猝然冷了下来:“只是那位魁首的林太子,总归是半路出家,想必在剑道上所费的功夫不比任何人少。” 司经南汗颜,怎么扯到暄雾身上了? 连峥将他的紧绷不自在看在眼里,继续道:“林道友大放异彩,怕是要出名了,只是剑之一道,若是牵绊太多,总归是走不远的。” 司经南心中腹诽,人林暄雾走得远不远,关你什么事啊?面上还不能显露,只得硬着头皮道:“是的。” 连峥又笑:“多说无益,司少主还需规训自身,莫要掺杂别人的因果为好。” “言尽于此,保重。” 11、血肉修罗(一) 苍陵山脚下有一座古城,名叫揭阳城,城内还是千年前流行的青砖石路,山下阴雨绵绵,打湿了城外小路旁的青杉。 林暄雾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手拿着一把平平无奇的长剑,肩上背着行装,他身上穿着苍陵山的青色校服,走在乡间的泥路上显得十分突兀。 眼下是傍晚,朦胧的雨帘遮住了行人的视线,赶路回家的王五推着板车,一脚深一脚浅地缓慢走着,身上披了用来挡雨的蓑衣。 他抬眼往远处看去,瞧见道路尽头有一道颀长的人影,一袭青色长衫,被细雨浸润,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下了凡。 王五再眨眨眼,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揭阳城里还有这样的人?”他自顾自地嘟哝,见雨势不减,又将注意力放回了脚下的路上。 林暄雾踏进了一家客栈。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柜台的小厮站起身来迎接,见他姿容秾丽清高不似凡人,多了一句嘴:“客官是从哪里来的?” 林暄雾忽略了他的第二句话,轻声道:“要一间房,一个人住,过会再端一碗姜汤上来。” 小厮谄媚地点头,没多久将黄铜钥匙递了过来。 待林暄雾上楼后,后厨的掌厨悄悄溜到前台,低声对小厮耳语:“这个我估计是仙门里的人,咱们······” 小厮打断他,露出嗜血的诡笑,这样的表情在他寡淡的脸上显得有些油腻:“加大剂量!” - “暄雾,你到了吗?”传音纸鸟顶着雨飞到客房的床边,里面传来迟霁的声音。 林暄雾将沾了泥水的靴子换下来,重新拿了一双黑色的靴子,他轻声答:“到了,你和微生呢?” 迟霁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和他已经潜到厨房后门了,等你消息,随时可以行动。” 微生望一如既往地刻薄:“你别待会打不过,那场面就好看极了。” 又道:“暄雾,你事事小心。” 林暄雾下意识点点头,然后又反应过来他们看不到,他开口:“好。” 林暄雾当然不是单纯来住店的,这家客栈也不是普通的客栈。 事情要从三日前说起。 揭阳城内近日有些不太平,夜里常有人听见城内有小儿夜啼,忍了几夜后,有人按捺不住,半夜敲响了传出声响的屋子。 那是街坊空置已久的屋子,屋主前些年搬家了,所以里头传来的声响更叫人毛骨悚然。 “能不能管管你家小孩?大半夜的还让不让街坊安心睡······”高声喊叫戛然而止,第二日,邻居们在紧闭的屋子里找到了这位邻里的尸身。 男人双眼大睁,面色灰白仰躺在地上,身体早已经硬/了。 胆小的邻居当场就被吓晕了,“夜半鬼啼去无还”的传言很快席卷揭阳城。他们找来巡逻的仙门弟子,请求他们将邪魔除掉,还揭阳城太平。 本月在揭阳城巡逻的是明光山上善修音律的万象宗弟子,但时间不巧,这个月刚好还有三日便会轮换,万象宗弟子带着照妖镜和驱魔针围绕那间死了人的屋子上上下下查了百八十遍,莫说邪魔,就是一片多余的衣角,一个异常的脚印都没找到。 作为下一个轮换的仙门,位于大荒泽边境的定风塔全是一群粗手粗脚的武修,几日前苍陵山的三位“志愿者”赶到时,闹鬼的屋子已经被他们烧掉了。 彼时为首的弟子还在煞有介事地安抚民众:“各位少安毋躁,听我说!” “这间屋子闹鬼是因为有一个‘地缚灵’!‘地缚灵’知道吧?就是那个……反正它再怎么厉害,只能困在这间屋子里!出不去的那种!” 为首弟子得意洋洋,藏在人群中打着“探查民情”的幌子看戏的林暄雾差点没当场呕血:“定风塔弟子已经将屋子烧掉,如此一来这恶鬼便无法再作恶!大家放心就好了!” 围观百姓哪里会不信,纷纷拍手叫好。 林暄雾恨不得冲上去给那武修一拳,他隔了三里地都能看得到这里煞气冲天,分明是只有些道行的邪魔,怎么到了他们口中就成了一只小小“地缚灵”? 迟霁想找不把事情放在心上的定风塔弟子理论,被微生望拦住了:“一群蠢货,不用同他们多费口舌,我们自己查便是。” 林暄雾也是这个想法,三人一拍即合,当天夜晚就潜进了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屋子。 三人拿着火折子仔仔细细探查,没多久,林暄雾在屋子的一处角落挖出了一块灵牌。 “万象宗那帮修音律的修士也是酒囊饭袋,血腥味这么重都闻不到么?”迟霁捏着衣角擦拭沾满血污的灵牌,就着微生望手上的火看灵牌上头的字。 林暄雾也凑过去,低声念出灵牌主人的名字:“周经武?” 瞧着是个普通名字,三人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决定天亮去找城主查此人籍贯。 城主得知事情的严重性也不敢推脱,揭阳城就这么大点,几人合力,不愁一个人的籍贯查不出来。 午后,迟霁捧着一张纸凑到林暄雾面前,喜滋滋道:“找到啦!” “周经武……”迟霁念了他的年龄和籍贯,这人生辰是个煞气极重诸事不宜的大凶日子,迟霁咂舌:“他是个天煞孤星,克亲克友的早逝命啊。” 林暄雾指着纸上小字:“我看非也,他四十三岁的年纪才死,而且竟还是个小有资产的乡绅。” 微生望道:“他落户的望水乡就在揭阳城外。” 林暄雾也奇怪,望水乡的乡绅,就算死了,灵牌也不应该放到揭阳城里啊,那间闹鬼的屋子万象宗早派人查过了,主人是土生土长的揭阳商户,前些年跟随商队举家迁到天域西边的岐天城去了,人还活得好好的呢,同这乡绅没有半毛钱关系。 好端端的,灵牌怎么会到人家屋子里去? 于是未及傍晚,三人又到了望水乡。 这里不比揭阳城里热闹,但胜在清净,林暄雾路上随便找了个赶着回家的农户,询问道:“请问你知道周经武家在哪吗?” 那农户审视般盯着他们看,迟霁被他的视线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悄悄往微生望身后躲了躲,小声道:“……他看得我好不舒服。” 微生望给了他一个隐秘的白眼。 林暄雾见对方不答只是一味地盯着他们,摆出那副让人如沐春风的太子官方微笑:“这位大哥,我想问一下周经武周乡绅家在哪儿?” 那农户这才开口:“你们是何人啊?” 林暄雾答他:“我们是周乡绅远房的侄子,家中长辈听闻叔公殡天,派我们几个来吊唁。” 谁知农户听到“远房侄子”这几个字面色变得古怪,他审视林暄雾几人:“你家里长辈安的什么心思,不知道前几位上门给周大人吊唁的年轻小辈都没能回去吗?” 林暄雾不解:“这我们倒是没有听说,敢问是怎么个‘没能回去法’?” 农户摆摆手不干了:“不说了!提了晦气的很!我要回家收菜干啦!” 没办法,人家不肯说,林暄雾他们总不好押着人带他们去找周府。 “我们自己找吧,总归是新丧不久,门前白幡说不定还没撤。”林暄雾对两位小伙伴道。 三人分头行动,迟霁二人还没走多久,林暄雾灵台里打盹的浮笛就出了声:“别找啦!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东走,巷子最外面,院门最大的那家就是。” 林暄雾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浮笛坐起来没好气道:“我看你是修仙修傻了,那里的煞气都要熏到小爷面前了,你跟我说你没感受到?” 林暄雾放出灵识仔细探查了一下,还真没感应出来什么:“许是设下了针对修者的匿迹法阵,连我都能糊弄过去,看来功法不低。” 浮笛又仔细感应了一下:“不止邪魔煞气,我还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林暄雾抬腿往那边走,刚想传音给迟霁微生望,就听见浮笛提醒他:“我建议你别轻举妄动,最好打听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知己知彼。” 林暄雾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奇怪道:“你今天怎么如此异常?” 浮笛眨眨眼:“小爷哪里异常了?” 林暄雾想了想:“若是按你的性子,不应该直接抄家伙打上门了吗?你不是一向说‘能动手绝不动口’吗?” 浮笛真想翻他白眼,又不好意思说自己这是年少时和大妖打架打出的经验,只能缩回灵台生闷气,暗骂林暄雾不识好人心。 林暄雾用传音咒把两位小伙伴找了回来,同他们说了自己所想:“我今日见那老伯说话吞吐,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而且那周府设置的法阵连我们都能糊弄,若是贸然闯进去,打草惊蛇不说,对方多少人手我们都不知道,怕是讨不着好。” 迟霁点头表示肯定:“我觉得方才那老农很不对劲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直叫我起鸡皮疙瘩……” 微生望回忆道:“那老伯说过前面还有几位给周经武吊唁的外乡子侄,我总觉得他们大概率都出了事,我们得找人把事情问清楚。” 于是入夜,林暄雾三人溜进了那老农的屋舍。 “你好。” 微生望在院子里把风,迟霁靠在狭窄屋舍的墙壁上,林暄雾则走到了床边,轻声喊熟睡打鼾的农户。 叫了几声,林暄雾见人不醒,干脆拿出惊春。 “起床了。”剑鞘敲击床沿,这下农户在怎样也睡不下去了。 他揉着眼睛翻了个身,猛然看见床边拎着剑的白衣男子,彻底清醒了:“你……你是白天那个年轻人,你们要干什么?” 林暄雾再次挂起和蔼的微笑,只是这笑在黑夜里怎么看怎么阴森,农户当即吓破了胆:“少侠饶命!你们想要什么我……我都给!” 12、血肉修罗(二) 林暄雾用剑勾过桌子旁边放着的低矮木凳,端庄地整理袍角,好整以暇地坐在了床边。 未出鞘的长剑轻轻敲击床沿,桌边还站了一个抱着手臂虎视眈眈的迟霁。 农户缓了一会,颤声问:“小兄弟,你们大半夜找我所为何……何事啊?” 林暄雾把笑收回去,淡声道:“问你几件事。” 农户打了个哆嗦,忙道:“好说……好说!小兄弟,能,能不能把剑放一下……” 林暄雾没理他,自顾自开口:“你对周经武有多了解。” 农户噎了下,支支吾吾道:“我一个小老百姓,哪里会和乡绅扯上关系,人家再怎么说也是个小……” 迟霁打断他:“别废话,你只用答我们的问题。” 农户见他手里也拿着剑,不敢转移话题了:“周大人是大概五六年前从西边来到乡里的,和其他乡绅没什么区别,就是死得有点早。” “问题就出在他死后,大大小小的奇怪事在这一片简直没完。” 林暄雾颔首:“继续。” 农户仔细回忆:“我记得前些天,大概是他死后两三天。” “当时也是有三个同你们差不多大的年轻外乡人,来乡里给他吊唁,只是第二天,他们府里的下人在灵堂里找到了他们三个的尸体,听说双眼睁得很大,身上也没有伤口,官府的人带着仵作来验了尸,你们是没看到,那仵作出来的时候,脸都白了,说是那三个年轻人,像是被……被什么活活吓死的!”· 农户说到这里,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这还没完,那周大人名下有一间客栈,哦,就在揭阳城外二三里的地方,四周都是荒山,平时很少有人去那块,我们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在那种犄角旮旯开客店……” “没几天,那客栈里又死了四个年轻的男人,死法和来周大人来吊唁的子侄一模一样!乡里人都觉得这事邪门得很,轻易不敢提,晦气的很!” 林暄雾听完事情始末,心里有了盘算。 他干脆利落用剑柄打晕农户,转头对迟霁道:“拿绳子来。” 迟霁虽然不解,但还是拿出了储物囊里面的粗麻绳。 “暄雾,他怎么了吗?”迟霁压低声音问。 林暄雾边捆人边说:“他说的话有问题。” “他说城外那家客栈死了人,乡亲都觉得晦气,可那间客栈我前几日下山前路过了,店还开得好好的,而且今日我们碰到这老农时,他就是从城外那个方向过来的。” “既然觉得晦气,何况是死了这么多人的大案,为何揭阳城内没有一点风声?” 还有一点,方才踏进这间房子,灵台里的浮笛就一直在嚷嚷有煞气,这间屋子里设了和周府一样的匿迹法阵。 林暄雾捆完人,站起身在屋子里探查起来。 迟霁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忙把微生望从外面叫进来。 三人在屋子里翻找,最后在床底下翻出了一块用黑布包裹的染血灵牌,与城内空屋里埋着的一模一样。 区别不同的是这块灵牌上的煞气没有用法术遮掩。 “我靠,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别告诉我这是望水乡批发的。”迟霁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然后悄悄捏住微生望的一截衣角。 微生望白他一眼,到底还是没把衣角抽回来。 林暄雾用指腹擦了一下灵牌上的血污,放到鼻端闻了一下,皱着眉道:“是人血。” 他站起身,当机立断:“分头行动,看看小小一个望水乡里,能有多少块周经武的灵牌。” - 后半夜,苍陵山三位志愿者在农户家里碰头。 迟霁一张小脸都白了:“我不行了……” 微生望臭着一张脸:“东边的十一户家里全都有。” 林暄雾点头:“看来这整个望水乡都……” 迟霁都要哭出来了:“暄雾……你别说了我害怕……” 林暄雾叹了口气,拍拍小迟同志的肩膀:“收拾收拾,明天天亮我们去那闹鬼的客栈探一探。” “他怎么办?”微生望瞥了眼床上昏迷的农户。 林暄雾沉吟:“扔去给定风塔那帮子大汉盯着吧,顺便让他们盯一下望水乡的百姓。” 第二日,踩着被细雨打湿的泥地,林暄雾来到了城外那间出了事的客栈。 他在明,迟、望在暗,不信探不出背后邪魔的目的。 店小二很快把他要求的姜汤端了上来,林暄雾当着他的面一饮而尽,灵台的浮笛小声提醒:“里面有软筋散,很多很多。” 林暄雾淡定地放下瓷碗,对店小二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多谢小兄弟。” 送走小二后,林暄雾运功吐出了刚才喝的加料姜汤,然后往床上一躺,装作已经昏迷的样子。 一炷香后,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推开了房门。 “有用!晕过去了,快拿绳子来!”方才端汤的小二见床上躺着的人,忙招呼身后跟着的掌厨抄家伙。 掌厨边用绳子绑林暄雾边道:“废话!我放了那么多药粉,当然有用!” 林暄雾暗暗感受着,发现捆他的绳子竟然还是缚仙绳,专门对付有功法护体的修者,越是动用灵气,绳子就会缠得越紧。 他灵囊里的惊春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冲出来为他砍了这绳子。 两个小厮把他放进了一个巨大的木桶,放在一个板车上,林暄雾听到他们小声说:“负责推车的那个王五,今天家里有事先回去了。” 另一个人道:“先闭店吧,把人给修罗大人送过去要紧。” 不一会,车轱辘碾上了乡间的石路。 林暄雾在识海里悄悄给迟霁二人传音:“周宅。” 道路弯弯绕绕,不一会,板车停了下来,装着林暄雾的木桶被人扛起来,搬到了平地上。 “放去大堂吧,修罗大人一会就过来。”一道粗旷的声音响起。 “好嘞!兄弟,还有一事,我想要请教……”送他来的店小二对那人谄媚道:“修罗大人只用得上神魂,桶里这人是个修士哩!我就想问问,那个……修罗大人享用完,能不能拿他尸身给我们饱饱口福?您知道的,这荒郊野岭的……” 修罗?林暄雾竖起耳朵,这客栈里的两人怎么看都不像凡人,他们口中的修罗大人应该就是那个功法不低的邪魔了。 也不知这望水乡里还有多少邪魔。 林暄雾暗暗心惊,仙门底下的城镇,竟早有邪魔侵入,看样子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若是一朝一夕积累,恐怕有朝一日,整个天域都要被十方海邪魔给蛀空。 “修罗大人自有安排,我也做不了主。”对接的小魔轻哼一声,丝毫不将小二放在眼里。 过了一会,木桶的盖子被人揭开,林暄雾掩藏灵气,让自己看起来就像是陷入了深度睡眠。 两人将他扛到一间潮湿的房屋,随后房门被关上,林暄雾确认他们走远了,睁开眼仔细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灵堂,房间正中放着一个棺椁,灵牌上是老熟人周经武的名字。 但屋内的白幡都□□涸的血迹沾染,发出一阵难闻的腥臭味。 林暄雾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想起了那老农说过的话。 周经武的三个子侄和客栈死去的四位青年身上都没有外伤,至于揭阳城中那个,他并未见过尸身,但听老农和定风塔弟子描述,林暄雾觉得像是被吸去了神魂。 那这些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房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林暄雾躺回原位,等待来人。 “修罗大人,客栈那两个人说这次抓到的是个修士。”方才和小二对接的那小魔对门外的人低声道。 “我知道了。”邪魔阴鸷的声音响起,林暄雾猛然一惊。 修罗……修罗。 他想起来了,百年前魔皇裴长荫麾下就有一尊大魔,号称血肉修罗,专修吸魂抽魄的邪功! 遥欢宫那夜,正是这血肉修罗领着一万魔军踏碎了山门,亲手杀他父亲。 林暄雾一时有些稳不住气息,咬牙忍耐才控制住自己没立刻拔出惊春剑。 灵台里打坐的浮笛也站起身化作人形,有些忧心:“这邪魔是个大魔,你单枪匹马……” 林暄雾没理他,手指轻颤。 吱哑——! 房门被打开,修罗缓步踏入房中。 林暄雾感受到他周身气息有些虚浮,像是重伤未愈的样子,还裹挟着几缕不属于他的魔气。 就像……被和他境界差不多的几个大魔给打伤了。 林暄雾转念一想,修罗练邪功,短时间内吸了至少七个人的神魂,除了重伤需要稳固道行,他想不到其他如此铺张浪费的理由。 修罗缓步靠近,沾着血腥的手指就要碰到林暄雾的脸—— 惊春剑骤然出鞘,划破虚空,发出一声嗡鸣,缚仙绳应声落地。 修罗呼吸乱了一瞬,手指呈爪抓向林暄雾咽喉。 林暄雾没给他这个机会,提剑格挡,与修罗过起招来,招招冲着要命去。 “钟怀洌——?!”血肉修罗面目狰狞,不可置信地看向林暄雾因神魂逐渐接近前世样貌的面庞。 林暄雾没空理他,手上招式不停,迫不及待要用修罗的血祭惊春剑。 “你没死?你怎么会没死!”血肉修罗咬牙切齿。 他周身魔气乱得要命,不属于他的魔息无时无刻不在蚕食他伤口处的血肉,林暄雾发现了这一点,故意往他没愈合的旧伤上划,一时狼狈不已。反观林暄雾,只是衣袍被利爪抓破,重伤未愈的大魔根本看不清他的身法,哪怕是近身格斗,也抓不到一点破绽。 几息之后,惊春抵住了血肉修罗的咽喉。 林暄雾盯着他,眼里的寒芒就要刺破修罗的心口。 “我没死,你很失望?” 血肉修罗嘴唇嗫嚅,林暄雾冷嗤,快速念了一串年少自创的吐真咒,打在惊春的断刃上,下一秒,惊春剑没入了修罗的胸口。 林暄雾不和他废话,迅速开始了审问:“你为何会在这里,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修罗呛出一口血,惊愕地看着林暄雾,刚想说些什么,吐真咒发作,他左手的经脉开始一寸寸断开。 冷汗大滴从他颈侧划落,修罗发出一声哀叫。 林暄雾将剑刃又往里推了推:“左手,右手,然后是双腿,你还有三次机会。” 修罗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林暄雾:“……我叛出了十方海,被裴长荫座下另外三位魔头追杀。” “揭阳城和望水乡之事因由。” 修罗不敢说谎,抬起右手指着灵堂中央的棺椁:“周经武有肺痨,我逃亡至此逼他收留我,他要我为他续命。” “调养好后,我反水吸了他府中所有人魂魄,又杀了他,吸了来吊唁的人,我手下的魔兵顶上了他名下客栈和府中的小厮,为我继续抓人,祝我修炼功法恢复内力。” “我怕裴长荫那几个走狗找到我,只敢在城外动手,揭阳城里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目标了。” 林暄雾见他还算老实,颔首继续问道:“沾血灵牌作何用?” 修罗露出阴鸷的笑:“浸的是我的血,是我吸魂的媒介。” 林暄雾皱紧眉头,这不就说明若他们再晚来一些,整个望水乡都难逃一劫! 他颔首道:“最后一个,你为何叛逃十方海。” 右手的经脉也开始断裂,血肉修罗发出一阵诡寒的大笑,随即不顾胸口的惊春剑,伸头到林暄雾耳边,低声道:“两年了,我也躲腻了,左右都是不过是死,你还能给我一个痛快,不妨告诉你这个真相,说起来,这件事也和你有关呢!” 13、青梅旧酒 一炷香后,灵堂的大门打开了。 带着定风塔弟子处理完外头小魔的迟霁匆匆赶来林暄雾面前,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暄雾……” 不怪他惊诧,林暄雾此刻身上脸上沾着喷溅状的血迹,眼神呆滞,手上还拎着邪魔的头颅,一副地狱阎罗的模样。 林暄雾回神,反应过来此时境况,他茫然地扔掉手中头颅,缓缓蹲在地上。 迟霁以为他打架打傻了,蹲到他旁边,拍肩安慰他:“好啦好啦,这次我们端了邪魔老巢,可是大功一件呢,定风塔的长老正在赶来善后的路上,望水乡的百姓也已经安顿好了,邪魔已经被肃清,我们回揭阳城好好休息休息,过两日便可以回苍陵山了。” 林暄雾埋着脸点点头,伸出手示意迟霁拉他一把。 迟霁从善如流架起他,学着家里长辈的语气:“你说你,胆子那么大,瞒着我和微生冲锋陷阵孤身闯魔窟?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可饶不了你,让我看看,受没受伤啊……” 姗姗来迟的微生望见林暄雾这幅样子,伸出手去探他的灵台脉门,片刻后沉下脸:“内息乱了,情绪波动太大,有些力竭。” 迟霁着急道:“怎么会这样啊?” 微生望上前和他一起架起林暄雾,三人互相搀扶着往望水乡外走,闻言摇摇头猜测道:“许是在邪魔那受了什么刺激。” 林暄雾被他们驾着回了城中的客店,迟霁让他收拾收拾睡个好觉,明天三人趁着回山前再好好逛逛揭阳城。 林暄雾有气无力地点头应答:“好。” - 深秋的早晨凉风习习,青石板铺就的长街蜿蜒向前,两侧高楼飞檐鳞次栉比,朱漆雕花的窗棂半开半掩,隐约可见里面悬挂的彩绸。 林暄雾站在一家酒肆前,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青梅香。 老板娘手上打酒的动作不停,看他面生,难免热情:“这青梅酒是我家祖传的方子,用的是城外后山最嫩的青梅!配上当季最饱满香甜的糯米,浇上山间野泉,埋在地下整整三年才能启封呢。” 林暄雾接过酒坛,轻轻晃了晃,酒液在坛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付完账,转身走进人流。 “太子殿下。”一道清润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林暄雾心跳莫名漏掉一拍。 他回过头,对上一双明亮沉静的眸子。来人一身玄衣,身上披着一件带兜帽的斗篷,刚好遮住额上的龙角,内里是一件暗红的织金长衫,哪怕掩在斗篷里面,露出的衣襟也比往日惯穿的黑衣明媚不少。 兜帽下的面容虽生得俊美异常,却给人一种疏离感,仿佛是裹挟着寒夜的风雪叩响房门,但纵使距离多近,你跋涉万里也走不进他的心。 “妖皇陛下?”林暄雾愕然。 连峥颔首,自然而然地伸手拿过林暄雾手上的两坛好酒,动作自然仿佛他才是酒的主人。 林暄雾被他熟稔的动作糊弄过去,二人并肩走在长街上,连峥偏头唤他:“看路。” 林暄雾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黏在连峥身上,流连在兜帽之下和斗篷之中。 他有些脸热,忙低头使劲盯脚下的石板路。 连峥唇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轻声问道:“你一个人下山吗?” 林暄雾摇头:“还有我的两位同窗,他们在茶楼等我。” 买酒是一时兴起,迟霁和微生望在茶楼等着,只等他赶到,三人便启程回门。 林暄雾问他:“你为何会在这里?” 连峥道:“去旁边的九章城办了些事,想去苍陵山找宗主商讨,顺道路过这里。” 林暄雾“嗯”一声,又听见他说:“早饭吃了吗?” 林暄雾又摇头。 连峥腾出一只手,叩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街边走:“那正好,在这里吃吧。” 街边支着一家馄饨摊子,两张矮桌摆在台阶上头,很是随意。 林暄雾愣了愣,想把手抽出来:“不用了,我们带了干粮……” 连峥打断他:“陪我吃些吧,路途劳累,我有些饿了。” 林暄雾盯着他苍白俊美的侧脸,打趣道:“妖皇放着宫中的山珍海味不吃,怎么吃起路边小摊了。” 连峥面色如常:“偶尔换换口味也是好的。” “老板,两碗鲜肉馄饨。” 林暄雾无奈,陪着连峥在摊子上把馄饨吃完了。 连峥见他今日反应有些呆滞,状似好奇:“这趟下山历练,感觉如何?” 林暄雾隐去对血肉修罗的盘问,将望水乡的事情说了一遍,连峥听后沉吟:“难为你们了,魔皇沉睡太久,手底下总会有人坐不住。” 林暄雾的内力还没有恢复完全,他苍白的脸色看得连峥连连皱眉。 “太子殿下,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离开馄饨摊,连峥跟着林暄雾一道去了茶楼。 甫一踏入茶楼,林暄雾便顿住了。 昨日天色晚了,迟霁和微生架着他随意找了间客栈下榻,他没注意,这正好是他半年前上苍陵山时来过的那家。 台上的说书先生还和半年前一样,仍旧穿着长褂坐在矮桌前,手里的惊堂木砸得啪啪作响,唾沫横飞地说着天域轶事。 他们来得不巧,此时说书先生正在说“钟怀洌试练塔重重破难关”那段。 林暄雾扶额。 “且说那塔顶,正是遥欢宫所拟谜题!钟郎会心一笑,下一刻!惊春出鞘,天地骤然失色……” 林暄雾腰间的惊春像是听懂了台上的人在夸赞他,若不是他按住了剑柄,惊春就飞上去贴人了。 林暄雾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的连峥,见他面色正常,声音有些虚:“走吧?” 说着,他走在了连峥的前面,带着人往楼上走。 他没注意的是,跟在他身后的连峥将目光放在了他腰间的佩剑上面。 走进包厢时,迟霁正背对着微生望各自坐在桌前,气氛诡异。 迟霁见林暄雾领了个人,正好不想再原地跟微生望想看两厌,走到他面前迎接:“暄雾你回来了。” 又看向戴了兜帽的连峥:“这位是?” 连峥拉下兜帽。 迟霁垂下眼:“妖皇陛下。” 微生也起身来向连峥问好,林暄雾解释道:“妖皇与宗主有事商议,与我们顺道。” 二人点头,林暄雾的视线在他们之间不断跳转,小心翼翼道:“你们……怎么啦?” 微生望没吭声,迟霁臭着脸“哼”了一声,也没说话。 林暄雾察觉事情不对,拍了拍微生的肩膀,调笑:“你们一向好得很,今日遇着什么事了,还摆起脸了。” 这次换微生望“哼”一声。 迟霁当即不干了,冲上去想抓住他的衣领,咆哮道:“你哼什么哼!” 林暄雾连忙上前将人拉开,一手顶着迟霁气鼓鼓的脸颊,一手扶着微生肩膀,安慰道:“好啦好啦,别生气啦……” 连峥手上拎着酒壶,倚靠在廊柱上,静静看热闹。 林暄雾和了半天稀泥,迟霁才闷闷不乐的坐回桌前。 听了半天,林暄雾也算是明白了迟霁为何同微生吵架。 原来微生当了迟霁父兄的说客,说服迟霁中秋归家。 林暄雾身为室友兼好友,多少了解过这两位室友的家世,晓得迟霁是家中排名第二的小弟,上头还有一位极疼爱他的兄长,而微生则是家中独子。 迟霁年幼丧母,父兄对他极尽宠爱,他在羽翼之下被呵护了十多年,没少听过旁人说他是酒囊饭袋的闲话。 为此他非常想要证明自己不是无所事事的废物,等着父兄养他一辈子。 于是迟霁瞒着父兄考上了苍陵山剑修道院,从此和父兄断了联系,偶尔放假也是跟着微生望回他的宗门。 他们因资质问题,同林暄雾一样都是半道上山,加上二人自小相熟,就这样在山上搭伴待了三个年头。 迟霁也已经三年没回家了。 眼看着中秋将至,迟老宗主和迟大哥坐不住了,眼看着就要结业,迟霁却还是不与他们联系,二人又拉不下脸去贴迟霁的冷屁股,只好退而求其次,偷偷找到微生望,让他好好劝劝自家小子,中秋好歹回家看一眼空巢的父兄。 谁料迟霁一意孤行,还觉得是微生背叛了他们的同盟,二人这才吵起来。 微生望也不惯着他,各种刻薄言语激得迟霁大发雷霆。 林暄雾摸清楚事情始末,看着各自扭头不看对方的二人,无奈道:“我道是什么事,就这么一点小事,我相信阿霁有自己的考量,不会让微生夹在中间为难的。” 迟霁抿着唇不说话。 林暄雾把两人当小孩似的哄了半天,连峥在一旁不由得轻轻笑出声。 林暄雾听到声音看过去的时候,连峥冲他笑了一下。 “……”林暄雾移开视线。 轻浮! 浪荡! 三人拿上行李,连峥自然而然地跟在他们身边,一同踏上了回苍陵山的路。 - “血肉修罗?”许涧华一手拿着林暄雾三人呈上来的卷宗,一手轻轻抚摸光洁的下巴,眼眸眯起。 林暄雾垂着脑袋,等他看完。 许涧华视线落在他身上:“叛出十方海,被魔皇座下邪魔追杀,这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林暄雾点头:“是。” “这样说来,邪魔行走于天域境内,竟然来如自如。”许涧华皱起眉头。 负责与巡视门派对接的迟霁说道:“宗主,我已同定风塔掌事说明情况,天域境内魔族宵小横行,想必会受到各门派重视。” 许涧华沉重道:“嗯。此行你们三人劳苦功高,下去休息吧,为师之后有赏。” 三人叩首,相伴走出华安居。 林暄雾抬头遥遥望向在华安居院中独坐品酒的妖皇陛下,也不管他看没看到,颔首算是道别,回了校舍。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连峥放下手中的杯盏,走进华安居。 许涧华手指轻按太阳穴,见他进来,起身恭敬道:“妖皇陛下。” 连峥扶住他的手臂:“师叔不必多礼,我来是有事想求你。” 许涧华陪笑道:“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 妖皇的人情,谁不想要。 连峥看向窗外,那隔了几个山头的水榭,轻声道:“不知师叔可否忍痛割爱,将梧塘给我借住一段时日。” 许涧华抿唇,才反应过来:“梧塘?那地方年年久失修了,稍后我派弟子去修缮一番,妖皇随意便是。” 又道:“妖皇陛下伤势如何了?” 连峥弯起唇角:“浮光池颇有成效,再过一段时日就能痊愈。” 许涧华故作轻松:“那便好。” 踏出华安居大门,连峥脸色骤然冷下来,不再伪装。 和许涧华这样心怀鬼胎八面玲珑的人说话,实在是费劲。 14、送礼风波 林暄雾回到校舍,第一件事便是拿出存放甘霖镜的木盒,轻轻拨开封口。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精致的圆形铜镜,林暄雾拿起铜镜,背后用古朴的篆书刻了“甘霖镜”三个字。 他试着往里面灌输灵力,但却碰上了一道禁制。 浮笛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说道:“放我出来一下。” 林暄雾将他放出灵台,浮笛以蛇身缠绕在他手腕上,凑上前嗅了一下甘霖镜。 “对,这就是救我的那个人。” 浮笛亲昵地蹭了蹭镜子,林暄雾注意到他额上的两个包又长大了些许。 浮笛撒开他,爬到桌上放着的那两坛青梅酒,盘在上面。 林暄雾收起镜子,走过去拍拍他:“你做什么。” 浮笛紧紧圈着酒坛:“这上面有龙的气息,好舒服好舒服。” “……”林暄雾掐他七寸:“你在浮光池底看到的那条。” 浮笛立马窜下来躺尸,口里喃喃:“小爷不干净了……” 林暄雾哭笑不得:“这么夸张,他又没毒。” 浮笛呲了呲牙:“你不懂……” 他眼巴巴盯着酒坛:“那条龙很矛盾。” 林暄雾拿来两个酒杯,坐到桌前给酒坛开封:“怎么说?” 浮笛化作人形,收敛气息趴在桌子上,等着林暄雾给他倒酒。 林暄雾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浮笛美滋滋灌了一口,喟叹道:“我许多年没喝酒了。” 林暄雾捧着酒盏看他:“连峥怎么不对了?” 浮笛抱着酒坛,深深吸一口上面的气息,像个变态:“若是我没猜错,他应该是混血半妖。” 林暄雾顿了顿,没说话。 浮笛继续道:“妖身修仙本就艰难,他还是个血脉不纯的半妖。” 他琢磨道:“他身上龙息至清至浊,浊的部分我几乎没有感受到,两种情况。” “一是他将浊气压制得很好,几乎让人无法察觉,但我估摸着能够到压制到这样滴水不漏的程度,多半已经得道成神了。” “但你要知道,妖魔得道飞升比修者艰难百倍不止,我活到那么大,也就只听闻过一位。” “万年前诞生于不动山的妖神,释尘。” 浮笛托腮,下半身变成蛇尾,在地上甩来甩去。 林暄雾想起在古籍上看到的记载:“妖神也是龙族出身。” 浮笛的脸上浮现向往:“那是天地间第一条龙,是妖族的信仰。” 林暄雾往酒杯里添酒:“第二种呢?” 浮笛道:“第二种,则是他身怀奇骨,让他体内的浊气得到净化,变为至清灵气。” 奇骨? 林暄雾半闭着眼,在脑海中挖掘关于连峥的一切。 连峥少时上苍陵山拜师,师尊貌似在他面前提过,连峥是身负什么来着…… 浮笛喝得多了,大着舌头道:“诶,你别说,妖神的身上也有一块……” 是什么来着? 林暄雾思索着:“好像叫玉骨?” 浮笛看向他:“对!妖神身上的就叫玉骨,是诞生之初的第一块鳞片所化。” 林暄雾瞳孔放大,像猫。 “妖神也有玉骨?” 浮笛咂咂嘴:“是呀,除了妖神,我没再听说过谁有第二块玉骨了。” 林暄雾喃喃:“我怎么记得,连峥也有。” 浮笛在原地愣了好一会,一拍桌子:“那就对了!玉骨帮他净化了浊气!” 他抱着酒坛:“我就说嘛,他半妖之身能有今天的修为,除了玉骨没别的可能了。” 林暄雾没再说话,捧着酒杯啃。 浮笛酒量不行,没一会就变回了蛇身,缠在林暄雾手腕上昏睡。 林暄雾喝完一坛酒,将他收回了灵台。 - “暄雾,后日中秋,今日山门便开了,我和微生午后便下山,你可有什么打算?” 林暄雾拍拍迟霁的将帮,把出门的过道给他们让出来:“我没什么打算,还是在山里修行吧。” 迟霁疑惑道:“你不回大昭吗?” 林暄雾摇头:“中原离这儿的脚程远,一来一回狼狈得很,朝中有摄政王坐镇,我懒得折腾。” “也是,但你一个人在山中不会觉得无聊么?不如同我们一起回临潇山?” 林暄雾看着眼前二人,他们还在冷战,气氛诡异,当即摆手:“我领情了,我闭关几日,眼睛一闭一睁你们就回来了,不无聊。” “好吧,那你保重,我们先走了。”迟霁失落叹气,他是真的不想和微生望单独待一路,气都能气死。 林暄雾目送两人离开。 时间过得这样快,他来到苍陵山时还是初春,转眼竟已深秋。 他回到房中,在榻上盘腿坐下开始运功,打算就这么撑过三日。 谁料还没入夜,校舍来了个不速之客。 林暄雾放在腿边的惊春剑轻轻地动了一下,他警觉地睁开眼睛。 窗外太阳还没落山,橙红的光线洒在窗边,映着一个鬼鬼祟祟的高大身影。 林暄雾藏匿脚步声走到窗边,将手指放到了剑柄上。 窗外形迹可疑的人影四下张望,见周遭无人,便小心地将手中的一样东西放在了窗台上。 就在他大功告成准备离开时,一柄闪着寒芒的断剑抵在他脖颈上。 男人浑身一僵。 林暄雾慢条斯理地打开窗户,看向这位自认为来去无踪的大侠对上眼。 “……”他“啪”的一声把窗户掀开,没好气道:“司经南,你在这里做什么?” 司经南的脸色由白转红,支支吾吾道:“没什么,我……” 林暄雾用剑挑起他放在窗前的包裹,问:“这是什么?” 司经南垂着头,有些窘迫:“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林暄雾有些无奈:“你给我礼物做什么?我不要,你拿走吧。”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你权当拿来消遣好了!”司经南摆摆手,执意要他收下。 林暄雾当着他的面将包袱打开,里头金灿灿的物件堆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定睛一看,有飞行法器,伪装成发簪的暗器,镶满珠子的阵法石等等。 林暄雾胡乱关上,推到他面前:“我不缺这些东西,不需要。” 司经南挠头:“你是不喜欢吗?我那还有好多!等我挑好了给你送来……” 林暄雾深吸一口气:“我上次说的你没听进去吗?” 我不需要道侣啊。 “你们这样说话,不累吗?” 一道带着打趣的声音自林暄雾身后响起,他吓了一跳。 他回头,看到了一席华贵重工黑袍的连峥,正抱着一把长剑,揶揄地看向他。 林暄雾尴尬道:“妖皇陛下,你是怎么进来的?” 连峥用手指了指房门。 林暄雾看过去,发现他忘记关门了。 他扶额,又转头瞪司经南:“那你走窗户?” 司经南有些难为情:“我走正门,你会让我进来吗?” 林暄雾哑口无言,又去问连峥:“你来做什么呢?” 连峥没回答,示意他看司经南:“看来是我来得不巧了,殿下的校舍还挺热闹。” 林暄雾有些头疼,问司经南:“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想要这些东西?” 司经南手指紧紧扣着布料边缘,扭捏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些什么,是我疏忽了……” 毕竟他是第一次追人,经验实在太少了。 林暄雾还是那句话:“无论你做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们是不可能成为道侣的,你回去吧,东西我是不会收下的,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好好修炼。” 林暄雾没注意到,司经南看向连峥的眼神带着些心虚和微不可查的敌意。 二人僵持着,连峥许是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将手搭在林暄雾的肩膀上:“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需不需要我回避?” 林暄雾皱眉。 你手都搭上来了还问个屁。 你的清高稳重呢?你的端方自持呢? 司经南顶着他的威压,有些待不下去了,他对林暄雾说:“我知道了暄雾,是我不对,我应该先打听好你喜欢写什么再送的。” “都怪我坏了你的心情,你别放在心上,我之后找到了更好的东西再来找你!暄雾再见!” 说完他就一阵风似的跑走了,林暄雾伸手:“诶!东西你倒是拿走啊!” 在原地尴尬地站了半天,林暄雾回头看连峥:“陛下见笑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连峥原地退后一步,脸上挂着笑:“我上山的时候刚好碰上你两位室友下山,他们告诉我你一个人在山上过中秋,我来陪陪你。” 林暄雾有些疑惑,他和连峥的关系,也没好到这样亲昵的程度吧? 谁料连峥的下一句话,让他停止了思考。 “你的剑坏了很久,到底是为了救我才在浮光池杵断的,我总过意不去,今日带了一把新的,就当给你的节礼。”连峥笑得意味深长。 林暄雾看着被递到自己面前的长剑,陷入沉默。 片刻后,连峥见他一直盯着剑不说话,出声道:“怎么?不喜欢么?我再为你寻一把?” 他给林暄雾挑的是宝剑蔑华,它甚至和惊春一样被记载在名剑刻录中,是平凡剑修终其一生都想拥有的奇珍,但林暄雾看着长剑,笑不出来。 怎么回事?连峥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15、鬼迷心窍 连峥好端端的给他送剑做什么? 林暄雾汗颜,硬着头皮对他说:“多谢陛下美意,但我手里这把用习惯了,一时不太能割舍,怕是没有这等福气。” 连峥轻轻摩挲着蔑华的剑柄,笑着说:“无妨,只是断剑到底还是不趁手,不如这样,你将它交给我,我差人给它续刃,弄好了给你送回来如何?” 林暄雾摇头干笑:“还是不麻烦了,况且我手边没武器,不习惯的。” 连峥把蔑华递给他:“这还不简单,续剑期间你用它便是了。” “……” 惊春今日恐怕就要丧命在此。 若是离开他太久,惊春身上的乔装法阵一定会失效。 这不是将把柄往人手上送吗? 虽然连峥是他师弟,但一百多年过去,林暄雾可摸不清楚他的底,哪里敢冒险暴露身份。 他手上的惊春察觉到有陌生的武器靠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点。 蔑华还未认主,没有剑灵,若是真到了他手上,惊春估计要醋死。 林暄雾头疼地想,连峥真是把他的退路都堵死了。 现下他收下也不成,不收又恐连峥疑心,林暄雾心里烦得要死,不清楚这妖皇究竟是发的哪门子疯,他绞着手指,思考着怎么回答。 谁料他还没说话,连峥收起了蔑华,眼神有些黯淡:“既然殿下不喜欢,我也不强求了,是我失礼,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来,只要在我能力之内,都会为殿下办到。” 虽然他的反应有些莫名,但林暄雾还是松了口气。 他送走连峥,后怕地靠着房门拍拍惊春的剑柄,自言自语道:“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灵台里的浮笛不知道偷偷听了多久,猝然出声:“你好像很害怕别人动你的那把断剑?” “当初在洞府小爷就觉得不对,我牙都要咬上去了,这把剑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戳我下巴,吓死我了。” 林暄雾冷漠道:“你还好意思提洞府里。” 浮笛跑出来缠绕在他手上:“都说了小爷是灵妖!问心无愧嘛。” 林暄雾关好门窗,回到床上盘腿坐下,思考了一会。 他决定要告诉浮笛他的身份。 浮笛若是能够顺利化蛟,想必能够为他的复仇大业添砖加瓦。 “你还记得我们在茶楼里听到过的话本吗?”林暄雾将手抬到面前,与蛇身的浮笛对视。 浮笛眨了眨金黄的竖瞳:“苍陵山天骄那个?” 林暄雾点头:“是,他是前宗主程颐之的关门弟子。” “救过我的那个程宗主?”浮笛缠绕到惊春的剑柄上。 “嗯。”林暄雾在灵囊里随意翻了翻,找到一本上山前买下的旧书,扔给浮笛:“你看看。” 浮笛沉默片刻,咬牙切齿:“……小爷不识字。” “……”林暄雾干笑两声,把书收回去了。 书上记载了天域百年间的轶闻,他身为钟怀洌从巅峰到身死的事迹亦在其中,本想浮笛看过之后再坦白,结果忘了他是妖精,不认得字。 算了,林暄雾叹了口气,直接道:“我是程宗主的关门弟子。” 浮笛愣愣:“你不是才十九?程宗主仙逝已经百年了。” 林暄雾将手中的惊春变回原貌,玉白的剑柄泛着莹润的光泽。 “你听说过,借尸还魂么?” …… “你的意思是,你是钟怀洌?然后你魂魄没死,过了一百年,借尸还魂到凡间太子身上了?” 浮笛变成人形坐到林暄雾身边,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把他说的话捋顺。 “然后你裂魂结丹重新修炼,三年时间修炼成了现在这样。”浮笛啧啧称奇:“不得了,你那里是什么天才,分明就是个怪物。” 林暄雾谦虚道:“过誉了。” 浮笛与旁人不同,他在洞府里待了百年,对天榜第一的含金量不甚了解,他现在只知道,林暄雾就是他恩人的徒弟。 浮笛将手放在林暄雾的肩膀上,喜滋滋道:“这么一看,小爷的眼光真是毒辣!一下就找到了恩人的弟子,还和你结了契,方便我报恩了!” 林暄雾皮笑肉不笑:“但我要先同你说好。” “我与魔皇裴长荫之间隔了遥欢宫全门性命,我师尊与父亲都是为他所害,我能有今日处境,全都拜他所赐,我们不死不休。” 林暄雾认真地盯着浮笛金黄非人的眼睛:“复仇这条路必定困难重重,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你如今得知了真相,我便直说了。” “我并不能保证你的安全,若是你不愿意与我一起冒险,我现在就为你解契。” 空气静谧落针可闻,林暄雾能看出来浮笛在认真思索。 片刻后,浮笛叹了口气,沉重道:“你同我交底了,那我也不瞒你。” “百年前,我就已经是蛟龙了。” 浮笛是蝮虺一族之长的私生子,被悄悄生下来,在山野间摸爬滚打长大,不知善恶,不辨是非。 他天赋极佳,不足五百岁便化了鲛,却被他的“兄弟”们找到,以肃清血脉的借口共同对付他,想要置他于死地。 浮笛不敌,战败后被带回蛇山。 回到族中后,他才发现,整个蛇族都变得很奇怪,连他位高权重的亲生父亲都过得战战兢兢,似乎是被某股力量给控制住了。 浮笛被关在地牢里,被人灌下一碗水。 “咽下那口水之后,我浑身燥热,特别是已经长出尖角的额头,就像是被活活灼掉一层皮肉,痛得快要死了。”浮笛现在再回忆起那时的情状,仍旧愤怒不已,还带着几分后怕。 “我发了疯,拼命挣脱开束缚,几乎不能维持人形,就这样化成蛟,一路横冲直撞地逃出地牢,飞离了蛇山。” 浮笛陷入了回忆:“离开蛇山后没多久我就失去了意识,直到几天后,我被你师父打醒。” 似乎是连带着痛苦都一同被他忆起,浮笛面上有些狰狞:“他告诉我,我在东海一带兴风作浪,发水淹了临海村庄,盘踞浅礁,谁靠近海就杀谁。” 林暄雾听得皱紧了眉头,浮笛亦是脸色苍白:“可我完全没有印象。” “仿佛……是有东西在我昏迷期间,接管了我的身体。” 林暄雾被勾起了回忆。 “我认得你了。”他的眼眶慢慢泛起水红,声音有些沙哑。 “百年前我及冠夜前夕,师尊留下信件不告而别,说是要前往东海收服一条作恶的恶蛟。” 林暄雾苦笑:“若是他晚回来几日,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命。” 可他偏偏赶回来了,赶上了他的及冠礼。 死在了他面前。 浮笛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有些心酸,程颐之生动鲜活的面容还活在他的记忆里。 世事无常啊。 “他没有多问我,我那时浑身无力,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身体。” “他抽了我的修为,把我带到这里,让我重新修炼。” 林暄雾有些惊讶:“他抽了你的修为,你不记恨他,还拿他当恩人?” 浮笛翻白眼:“小爷是那样狼心狗肺的蛇吗?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当时若不是他剖了我的妖丹,我根本不会清醒,怕是就要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他恨得牙痒痒:“等小爷化龙了,定要将那蛇山搅个天翻地覆!还得弄清楚,当初他们喂我喝下的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浮笛斗志昂扬,眼神里全是激情:“我帮你报仇,就当是报恩!你同我说说你的计划,小爷一定配合你!” 林暄雾有些感动:“想不到你是这样的蛇。” 浮笛也被自己的大义给感动到了,差点掉两滴眼泪:“我真是一条好蛇。” 林暄雾变脸:“但是不用急,我现在的目标是——” “顺利从苍陵山结业。” - 明镜海南岸,不动山。 期浓右手抚胸,半跪在地上,头上一对暗青色的龙角直指地面。 他是青龙一脉的长子,从小就被寄予厚望,是妖皇连峥手下最忠诚的一把利刃。 他的尊上于苍陵山多日未归,昨日用传音阵法呼唤,叫他将长生阁中存放的蔑华宝剑送到了苍陵山,便再无音讯,妖族上下的事务堆积在龙宫案头。 期浓几乎要坐不住,好在尊上掐着傍晚,护山结界落下前,回到了龙宫。 期浓从未见过尊上这幅样子,浑身酒气,衣袍散乱,内襟被上好的酒液浸湿,眼底带着红,腰间挂着蔑华剑,手上还拎着酒壶。 好在尊上神志清醒,处理了手下族人的几个紧急传讯,便差他叫人打来热水,将自己收拾干净, 半个时辰前,期浓受召前来殿中。 尊上恢复了往日一丝不苟的威严模样,仿佛傍晚喝得烂醉的另有其人。 尊上叫他过来,却在王座上发了许久的呆,就在期浓将要开口时,他启唇,声音暗哑:“去……长生阁,取我桌上的那个金匣来,再从库房拿两坛青梅酒。” 长生阁,是龙族建立的独立情报网,地理范围之广,南极幽州大荒泽,北极衢州十方冻海,贯通四海八荒,几乎哪里有妖,哪里便有属于长生阁的情报眼线。 龙族为妖灵们提供庇佑,妖灵向龙族提供各地情报。 这世上没有长生阁查不到的事,上至王国政变,下至街边乞丐每日赚了几个子儿,都被记录在册,被订成书册归纳在阁中,随时供阁主取用。 期浓去取了连峥的宝贝金匣。 连峥轻轻打开匣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被极乐鸟尾羽流苏缠绕住的精巧物件。 拨开长羽,里头是一块坚硬漆黑的龙鳞,但只要折射了周围光线,就会流光溢彩。 连峥慢慢摩挲着龙鳞的纹路,心下酸涩。 他随手给桌上的青梅酒开坛,倒进杯子里,一饮而尽。 清冽不失醇厚的酒液灌进喉咙,连峥竟然尝出了辛辣的滋味。 故人翩跹身影仿佛就在眼前,与他一同跻身纸伞下,听夏雨打荷花。 “怀洌……”连峥低声唤起熟悉,又生涩的名字。 他是不是逼得太紧了?竟然让怀洌难堪,对他做出那样难为的神色。 他不该这样的,他怎么忍心这样。 是鬼迷了心窍。 16、不嫌晦气 千里之外,林暄雾打了个喷嚏。 修仙之人身强体壮甚少生病,林暄雾没放在心上,专心做手上的事。 他拿着针线,细细缝补手中撕裂了一道口子的玄色外袍。 针是精铁绣花针,线是仙品金蚕丝,两样东西在他手中实在是暴殄天物。 几月前他在浮光池与连峥一同被卷进机关洞府,连峥苏醒后见他外袍破损,取了自己的一件给他穿出去,他下山时步履仓促,毕竟刚拿回惊春还认了契兽,生怕连峥觉得他哪里不对劲。 然后被山石绊了一下,不合身的袍子下摆拖在地上,被石缝卡住,他想蹲下身拎起衣摆,袖子却不小心被山间长了尖刺的灌木划了道口子。 林暄雾回到校舍将衣服换洗之后就将事情抛在了脑后,料妖皇也不会跟他计较一件衣袍,哪里知道连峥后来会跟他走这么近。 说不定哪日人家想起来了问他拿回去,到时总不好拿一件破的给他,于是林暄雾今日心血来潮,开始尝试补衣服。 奈何他的天赋点全在修仙和权谋上了,对这些琐事实在是一窍不通,硬生生扭断了三根绣花针,扯坏了三卷金蚕线。 林暄雾是何许人也?愈挫愈勇,屡败屡战,秉持着这两个美好的品性,林暄雾掏出了第四根针。 灵台里打瞌睡的浮笛被他浮躁紊乱的内力吓了一跳,问:“你要走火入魔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林暄雾手一抖,第四根针断了。 “……我在缝衣服。”他郁闷道。 浮笛:“哇。” 林公子热火朝天地补了两个时辰衣袍,事后看着衣袖上歪歪扭扭的一排金线,叹了口气:“好歹补上了。” 他把衣服叠好,放到床头,然后照例掏出布条,擦拭惊春剑。 他一边擦,一边和惊春商量:“用什么给你续刃好呢?” 昆山白玉?深海寒铁? 林暄雾轻抚惊春肃杀的断刃:“好像都不合适,要是知道铸剑的原材料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说:“一般的铁匠还续不好,得找些大师……要是知道铸造者就好了。” 惊春遗憾地蹭蹭他的手指,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林暄雾叹气。 他回想起昨日连峥的反常行为,仍旧心有余悸:“幸好没有把你交出去。” 也不知道连峥为什么突然要送他剑。 他有些忧心,不敢不多想:“浮笛,你说连峥会不会已经发现我的身份了?” 浮笛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问他:“怎么,你们以前有仇?” 林暄雾摇头,不知道怎么说。 当年连峥是妖族少主,刚上苍陵山时还是一条羞涩木讷的小龙,许是因半妖身份,连峥承受了正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在家中有宗亲审判,出了不动山又被天下人盯着。 他不敢出哪怕一点差错,想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 “他与我都是师尊的亲传弟子,只是他上山的那段时间,刚好赶上我频繁出去历练,说实话,我和他其实不怎么熟。” 林暄雾努力回想着往事:“他对我一直很小心,称得上恭敬,我们的几次相处都还不错,有一回我在外历练,灵力耗尽回山,刚好碰上大雨,他还将我送了回来。” “再后来……”林暄雾垂下眼睫,淡淡道:“后来我就死了。” 浮笛安慰道:“虽然你死了,但是没死全嘛,不过我听你说的,他和现在根本不像是一个人。” 林暄雾点头:“是啊,他的变化真的很大,所以我担心,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能登上如今的高位,连峥能是什么纯良之辈? 不动山从不参与天域纷争,但龙族内斗严重,林暄雾也是听说过的。 可想而知,连峥半妖之身能够成功继任妖皇之位,一路走来有多艰辛。 林暄雾甩甩脑袋,哪里轮得到他在这里唏嘘,连峥不对他心怀鬼胎就谢天谢地了。 - 中秋。 白天司经南来过一趟,说要陪他过节,林暄雾不胜其烦,关了房门佯装自己在闭关修炼,司经南这才悻悻离去。 他确定门外没人之后,悄悄拿着剑去了后山竹台。 昏红暮色慢慢笼罩后山竹林,夜风裹挟潮湿热气卷过层层细叶,沙沙作响,惊起几只归巢鸟雀。 阖家团圆的节日,林暄雾独自一人坐在竹台上,刚结束一轮练剑。 他并不觉得孤独,因为有条聒噪的蛇在身边。 “我跟你说,真的不是小爷吹牛,当年我还是蛟的时候,方圆十里的妖都得避着小爷走!都知道小爷有多威风,不敢招惹我!” 浮笛喜滋滋地跟林暄雾诉说他的辉煌往事:“虽然他们避我锋芒,但是遇到什么事情也只会躲在小爷背后狐假虎威,也亏小爷心善肯让他们利用……” 他一边说一边感慨:“小爷真是心善……” 林暄雾点头敷衍:“嗯嗯,你真是心善。” 他灵台里自动屏蔽了浮笛的叽叽喳喳,用心运转体内功法。 一炷香后,他睁开眼,眼神欣喜。 浮笛的行动随着他的功法提升不再受到限制,当即钻出来缠上他的脖颈:“好哇!你竟然敢屏蔽小爷!” 林暄雾把他拽下来,罕见的没和他计较,声音清脆:“我突破到玄级巅峰了。” 浮笛道:“废话,我当然知道。” 玄级巅峰之后便是锻体,但两种阶级的实力相差不止一星半点,过了锻体之后的每一次提升更是难如登天,因此锻体是修真界强者的评定标准,当世锻体后能成功达到修灵境的寥寥无几,千年来更是无人飞升。 林暄雾的师尊程颐之便是这套修真体系的缔造者,世人皆道修灵巅峰的他飞升有望,最后的结局也只是惨死。 思及此,林暄雾的喜悦被压下去。 魔皇裴长荫的修为深不可测,但彼时锻体巅峰的他能有一战之力,若不是裴长荫狠辣至极,竟然生剥万魔魂魄,铸成万魔冲煞之阵碎他魂魄,联合内鬼给他席间吃食下姝色尽,融他金丹,这才让他落得个灵台尽碎自刎山巅的下场。 好在天道有眼…… 百年过去,裴长荫被连峥重伤沉睡,他得赶紧趁此机会成长起来。 他心念一动,抬手捻住一片被他周身发散灵气卷落的竹叶。 上面被施加了传音法咒,林暄雾解开禁制的同时,心里疑惑:“这个点了,谁给我传音?” 竹叶从下到上燃起金色的龙焰,盘在他身上的浮笛连忙凑上来恨吸两口。 一道清冽温和的声音随之响起:“太子殿下,我于山顶梧塘借住,中秋月夜风景甚佳,倘若殿下有空,可否前来与我一叙?” 竟然是连峥。 “?!”林暄雾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睛:“梧塘?许涧华把梧塘给他住了?” “当我是死人啊!”林暄雾愤怒道。 浮笛乐了:“你可不就是死人吗?” “……”林暄雾松开捏紧的拳头:“我忘了。” 梧塘是百年前程颐之给他建的房屋,是整个苍陵山灵气最为纯澈丰盈之地,就建在剑修校舍峰的山顶,鲜少有人到往。 他自八岁上山起就一直住在梧塘,那里对他来说就是遥欢宫宫主殿之外的第二个家。 他百年前身死后,梧塘就一直空置,他那位师叔一直膈应他的很,但他没想到,许涧华会将他的故居轻易给别人住,哪怕连峥是他的师弟。 “连峥也是,住死人住过的房子,也不嫌晦气。”林暄雾又把拳头捏紧。 浮笛翻了个白眼:“你现在不是活了?” “……”林暄雾把他从身上扯下来,在手里使劲盘:“再啰嗦,待会我把你扔连峥身上。” 浮笛竟然隐隐期待:“你别说,要是能贴一下他的玉骨之躯,小爷说不定能直接化蛟!” 林暄雾冷笑:“你信不信,怕是还没贴到他,你这条小蛇就已经成一条死蛇了。” 他捏着浮笛的七寸,左看看右看看,啧啧两声:“死相怕是不会好看。” 浮笛才不怕,吐着信子笑得很邪恶:“小爷可是你的契兽,我死了,你也会重伤的哦。” 林暄雾笑得比他邪恶:“你放心,在你咽气之前,我肯定给你解契。” “……”浮笛闭嘴了。 林暄雾抖了抖衣袖,望着远处的山头,纳闷道。 “连峥到底想干什么,我去会会他。” 总不会是单纯邀他看风景。 说着,他御剑而去,掀起一阵清风。 半路,他猛地拍脑袋,转弯匆匆回了校舍。 连峥的外袍还在他手上,这可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的雷,趁此机会,他得还给连峥,永绝后患。 申时正,林太子抱着经过洗涤和缝补的玄色长袍,脚踏惊春,稳稳落在了故居梧塘门外。 秋夜山间静谧,大多弟子都放秋假下了山,一路上林暄雾没遇到什么人。 他抬手轻轻叩响了梧塘大门。 木门上遍布风霜雨痕,哪怕用上好的桐油擦拭也难掩分毫,林暄雾用手指轻抚门上纹路,凑到鼻端嗅闻。 桐油是新的,许涧华能让连峥住进去,想必是已经派人修缮过的。 门上没有插捎,林暄雾懒得等连峥给他开门,索性直接推开了大门。 梧塘占尽苍陵山地形优势,由程颐之亲自设计,盯着匠人建好,水榭中各种装置独具匠心,地基里有宗主自创法阵,保证内里灵气运转自如,源源不断。 这里冬暖夏凉,主屋和耳房周围被灵池环绕,一池宝莲经水浸润,含苞待放。 院中一颗高大梧桐树亭亭如盖,树下一张低矮石桌,两边放了两张软垫。 林暄雾没有在院内看到连峥的身影,他给袖中盘踞的浮笛身上施加了一个隐匿气息的法咒,扶着池边栏杆,将蛇放进灵池中,低声道:“这池水属阴,和浮光池本源,对你修行大有裨益,小心别让连峥瞧见。” 17、喝酒误事 浮笛一甩尾巴,潜进池中不见了。 林暄雾上下审视整个梧塘,就等着挑点刺出来,奈何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院中景象与百年前并无差异,他小时候用来练功的石墩,扎马步时顶的水桶完好地放在院角,乃至窗前屋檐下挂着的风铃都未沾半点岁月痕迹。 他走到树下,将手中的衣袍轻轻放在石桌上,随后绕着梧桐树走了一圈,在树后发现了一块石碑。 林暄雾蹲下身,愣愣看着它。 这是……墓碑? 石碑全然是墓碑的形状,但上面却并未刻字,这是一块无字碑。 至于祭奠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当年自刎跌下遥欢仙山断崖后尸骨无存,葬礼上抬走的也不过是一件束袖红衣,这块无字碑,是谁给他立下的? 许涧华?不可能,难道是哪位心善的同门…… 林暄雾正思索着,屋舍的大门应声而开,连峥从中缓步走出,吸引他的目光看过去。 他蹲在原地,看着连峥一步步走到梧桐树下,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连峥手中拎着两坛未开封的酒,漆黑的莹润龙角沐浴在夕阳中,长身玉立,俊美威严,神情却平和温柔。 林暄雾盯着他看了一会,有些酸。 想当年他钟怀洌身量颀长,足足八尺,谁知捡来这具太子身躯,修真几年都未能再长,许是幼时内里亏空的缘故,骨骼早早闭合了,至今都只有七尺五。 好在气质尚佳,称得上鹤骨松形。 而且因为灵魂缘故,这具身体的样貌在慢慢地向他原来靠拢,假以时日灵魂完全契合,他的身份也就瞒不住了。 连峥放下手中酒壶,向他走来。 “这是梧塘主人的墓碑。”妖皇陛下将手指搭在碑上,对林暄雾说。 “他是我的同门师兄,百年前惨死于魔皇手下。” 林暄雾僵在原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当着他的面缅怀他,感觉怪怪的。 他不知道如何接话,干巴巴道:“早有耳闻,陛下节哀。” ……更怪了。 林暄雾沉默地站起身,不愿再继续话题,他坐到了石桌前,抬头看连峥:“陛下不是要喝酒么?” 连峥勾起唇角,坐到他对面。 他像是才注意到桌上放着的那件黑袍,林暄雾道:“这是之前洞府内陛下借给我的衣袍,我已清洗干净,也怪我记性不好,现在才想起来物归原主,陛下见谅。” 连峥抬手将衣袍收回,笑道:“暄雾生分了,一件衣袍而已,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 “……” 林暄雾硬着头皮点头,尬笑:“陛下说得是。” 说什么都行,只要别再打惊春的主意。 连峥慢悠悠地取出酒杯放到他面前,柔声道:“这是那日揭阳城中你买过的酒,我没尝到始终心痒难耐,今日也算是一饱口福了。” 林暄雾道:“其实味道也不怎么样,不如……” 话还没说完,他就想一掌拍到自己嘴上。 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准备的酒不好喝,这是在做什么?他暗骂自己还没喝上就醉了。 连峥倒是没嫌他扫兴,开了坛给他倒满,打趣道:“不如什么?殿下莫非还喝过更好的?” 林暄雾思索道:“很久以前,我……听说苍陵山脚下就有一家酒庄,那家的果酒甜而不腻,丝毫不辛辣,是为上乘。” 连峥倒酒的动作顿了顿,意味不明:“是吗?太子殿下还真是见多识广,说起来,那家酒庄我也有印象,只不过……” “那似乎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呢。” 林暄雾当即汗颜。 完了,嘴太快。 连峥轻笑,说出的话令林暄雾毛骨悚然:“我师兄尤其喜欢喝酒庄中卖不出去的青梅佳酿。” “……”林暄雾把头埋得很低,将纤细的脖颈暴露在连峥的视线中:“嗯。” 他喉咙干涩,背后发凉,明显能感觉到连峥是在试探他。 连峥恐怕已经知道了。 林暄雾松开蜷紧的手指,捧起面前的酒杯,小口啜饮。 他在心里宽慰自己:没事,连峥知道了又怎样?总归他的仇人还没醒来,就算他身份暴露,也还有发展余地。 大不了就此避世,找个山头闭关个十年八年。 他心里堵堵的,风声鹤唳,没多久便按捺不住,看向连峥的眼睛。 “妖皇今日唤我前来,恐怕不止品酒这一件事吧?” 连峥还是含着笑,气定神闲地看着他:“殿下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见他杯中见底,连峥慢条斯理地给他倒满,温柔随和的样子让林暄雾挑不出一点错处,仿佛他是在无理取闹。 这样的想法令他更加烦躁,几乎就要将话挑明。 是,我是钟怀洌,那又怎样? 连峥没再说话,他们二人就这样气氛诡异地对酌,一直到月色降临。 林暄雾已经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他酒量不错,这样的青梅酒往日喝上两三坛都不会有感觉。 许是今日许多事压在心头,他喝得急了些,居然有了醉意。 他看了看天色,正想要起身离去,就听连峥没来由得吐出一句:“暄雾,你可有字?” 林暄雾怔怔道:“字?” 连峥放下酒盏,用手撑在地面上,向后仰去,目光迷离,看上去也是微醺了。 林暄雾盯着他苍白的下颌,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的心有些乱了。 连峥开口,嗓音缱绻沙哑,砸在林暄雾的心头:“百年前,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但那时我尚未及冠,并未回答。” 他突兀道:“我名连峥,字净洲。” 一道冰凉爬上林暄雾宽大的袖袍,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浮笛不知何时从池中爬上来了,偷偷从桌下钻到他的袖子里,像是在刻意提醒他,慎言。 他竟然看懂了连峥灼热的眼神,于是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许是喝醉了。 喝醉的人,说什么都是不可信的。 于是他说:“毓翎。” 这是百年前,程颐之在他及冠礼上还未说出口的赐字,是他于师尊尸体内襟的字条上看见的。 受天毓之,百折不摧。终有一日,羽翼丰盈,流光于世。 - “啪——” 浮笛卷住林暄雾的手腕,哭笑不得:“小祖宗,你发哪门子疯啊。” 林暄雾换了只手,又往自己脸上甩了个巴掌,声音冰冷:“别管,我真是疯了。” 这嘴不能留了。 非要馋那几口酒?连峥是不是给他下药了,问什么说什么。 连峥一定是给他下药了。 林暄雾平静地倒回床上,半晌,睁眼看天花板。 ……没看着。 他猛地坐起来,掀开床帐四下张望:“这是哪儿?” 浮笛跟着他折腾了半宿,打着哈欠钻进他肩窝,冰得林暄雾打了个寒颤。 “梧塘啊,还能是哪儿?”他慵懒道。 林暄雾艰难地掀开身上的被子,往下一看。 然后闭上眼睛,绝望道:“……你给我换的衣服吗?” 浮笛乐了:“想啥呢,昨晚我撑不住,回你灵台睡觉了。” 林暄雾沉默片刻,爬下床,抬手召来惊春。 “你干嘛?”浮笛问。 林暄雾冷道:“去杀连峥。” 没杀成。 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勉强在连峥推开房门的最后一秒把惊春收了回去。 妖皇陛下不愧是妖皇,他面色如常,甚至在看到林暄雾后露出了笑。 “你的衣裳是我叫来山中侍童帮你换下的,在院中晾着散酒气。”连峥放下手中的托盘。 林暄雾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防备。 连峥苦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林暄雾冷笑:“我又没说什么。” 连峥一步步走近他,眼神还是一样滚烫,要将林暄雾的心脏活活灼出一个洞来。 林暄雾后退,肩膀抵住了床柱。 连峥深深地看他:“你今日怎么怪怪的……毓翎?” 林暄雾想要别开眼睛,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暴露了,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于是当即抬手抓住连峥的领口,凑到人耳边,恶狠狠道:“天地知,你我知,若是让第四人知道了,我不会让你好过。” 他灼热的气息洒在连峥颈间,视线相错,所以他并未看到连峥眼里一闪而过的……痴迷。 片刻后,连峥轻笑:“不过是小字而已,毓翎就算不说,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毕竟这应当算得上,我和毓翎之间的秘密吧?” 什么意思?林暄雾眯起眼睛。 连峥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是他曲解了? 他松开连峥的衣襟,见他面色坦荡,更加怀疑自己的决断。 难道连峥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吗?林暄雾狐疑。 他梗着脖子,自认为凶狠:“知道就好,妖皇好自为之,我就不奉陪了。” 林暄雾刚要挪步,连峥就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桌边。 “喝点水再走,也不迟。”连峥从容温和,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行为生气。 林暄雾看了他一眼,端起水要一饮而尽,结果动作太急,呛到了嗓子。 连峥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轻声道:“毓翎小心啊。” 林暄雾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挥开他的手落荒而逃,临走前还拽走了院中挂着的外衣。 下山到一半,浮笛从他袖中一路缠到脖颈上,幽幽道:“天知地知你知他知,小爷要不要死一死?” “……”林暄雾把他收回灵台了。 造孽啊。 18、任何私情 连峥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身份? 林暄雾把这个问题掰开揉碎,思考了整整两天。 他心烦意乱地在后山练剑,一边念剑诀,一边在心里想。 连峥多次在他面前提起钟怀洌相关,他本人却不是沉溺往事的性子,实在怪异。 他身为妖皇,受人敬仰,但对他却毫无架子,百般照顾接近,究竟……有何目的。 林暄雾想起昨日梧塘醉话,“毓翎”二字是程颐之在及冠礼上还未说出口的,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他昨日一时忘了这点,对连峥冒犯诸多甚至口出威胁之言,如今想来,或许真的是他想多了,连峥确实只是将他当做能一起喝酒的友人对待。 不论连峥是出于什么目的与他交好,其人本性仍在,城府极深,况且…… 林暄雾忧心忡忡,昨日他反应激烈,怕是已经引起了连峥的怀疑,倘若再这样相处下去,他早晚会露出破绽。 他暗下决心,往后见了连峥,必定绕道而行,再也不招惹了。 剑心乱了,惊春发出一阵嗡鸣。 林暄雾收回剑,踩着山道回了校舍。 中秋小假还有一日结束。 今日司经南来校舍骚扰了一番,林暄雾见自己说的话他死活听不进,干脆利落地将人打了一顿并警告他不要再靠近校舍,谁料司经南趴在地上满眼欣喜:“暄雾你玄级巅峰了!真厉害!” 林暄雾无言以对。 先是司经南虎狼在前,又有连峥夜夜来信邀他梧塘相聚,林暄雾只得装死。 但是再这样下去,他在苍陵山上的清修就彻底无望了。 林暄雾狠狠磨牙,把房门甩上,简单沐浴后躺到了床上。 罢了,他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 “暄雾,我们回来啦!”迟霁清脆的声音自院外响起,林暄雾睁开眼,两步下床往外面走去。 迟霁推开院子大门,手上拎着包袱快步跑进来,林暄雾在他身上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微生跟在后面,一如既往地冷着脸,看不出情绪。 林暄雾走到二人面前顿住,原地愣了好一会。 迟霁眨眨眼,声音里带着一丝心虚:“暄雾,怎么了?” 林暄雾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手指指向迟霁与微生望之间。 迟霁忙摆手:“没有啊我们挺好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哈哈。” 林暄雾沉默片刻,然后打了个响指。 一道鲜红的光线应声在迟望二人身上游走缠绕,将二人连结。 林暄雾道:“我前几日突破到玄级巅峰了。” 言下之意:这样的障眼法挡不住我。 他走上前,眼神复杂地随手捻起红线查看,红线中蕴含的繁复法阵随之展开。 “若我没认错,这是……道侣结吧。” 迟霁干笑:“哈哈,暄雾你真聪明。” 微生望上前接过迟霁手中的包袱,对林暄雾颔首:“回房说吧。” 林暄雾带上房门,靠在墙壁上审视二人,揶揄道:“你俩真是深藏不露,感情中秋放几天假,你们回家成了个亲?” 他上前拍拍迟霁的肩膀:“早说要成亲啊,我若是知晓,就跟你们回去当个见证人了。” 也不用在梧塘和连峥结下如此孽缘了。 谁料迟霁红着脸,一个劲摆手:“不不不,这只是一个误会!我和他没成亲!” 林暄雾看向微生望,明显不信:“没成亲哪儿来的道侣结?” 修真者结道侣需要举办结契大典,不论规模,只要与天地证心结契方能成事,之后身上便会被天道打上道侣结,往后除非一方身死,否则人在契在。 若是道侣间相看两厌,需要互相斩断对方身上的道侣结,少说损失十年修为才能解除道侣关系。 所以修者对于这样复杂微妙的关系总是慎之又慎,不仅两厢情愿,还需得到双方父母宗门允许才能行结契大典,若是有一方不甘愿,则心不成不得天道认可,亦会损失修为。 迟霁与微生望身上的道侣结货真价实,不存在伪造一说。 林暄雾打趣:“你们二人瞒着我干了这样的大事,不给我个交代,我可不会放过你们。” 一直沉默的微生赶在迟霁之前出声。 “权宜之计,我爹要我们联姻,如若不肯我便要从苍陵山退学,阿霁是为了帮我才这样做。”他垂着眼,语调平平。 迟霁站在他身边,点头,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 他说:“是,等我们顺利结业,自会解契。” 林暄雾察觉到微生望身边的空气停滞了一瞬,他冷硬的侧脸看上去紧绷异常,二人之间和下山之前一样气氛诡异,不同的是,在那根镌刻婚契的道侣红线缠绕下,两人之间更多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意味。 他犹豫着将那句“道侣契需真心”咽了下去:“行吧,但还是要恭喜你们。” 他从储物囊里拿出两个飞行法器,递到二人面前:“拿着吧,新婚礼物。” 微生刚要拒绝,迟霁不客气,抬手就收回自己储物袋里面了。 送走二人后,林暄雾把浮笛放出来,思索道:“他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浮笛本来在打瞌睡,被强制叫醒还带着起床气:“鬼知道。” 天域男风一直很盛行,他作为钟怀洌时身边不乏男性追求者,作为林暄雾时也有数不清的朝臣往他东宫榻上塞人,不过都是各怀目的罢了。 两辈子,他没有尝试过让任何一个人走近他。 对此他曾向程颐之讨教,谁料他师尊听后仰天大笑,欠兮兮地说:“徒儿啊,咱们这个级别的强者是不需要爱情的。” 他回去翻箱倒柜找出记载着双修之法的书籍,跟程颐之说:“强者有专门的修炼功法,我也要学吗。” 程颐之把他的藏书库烧了,然后把他扔到某个魔兽横行的秘境:“你只需要把剑法练好就行了。” 程颐之骗他,他之后又学了阵法符咒炼丹等等。 林暄雾叹气,思维发散到某条龙身上。 他自言自语道:“连峥如今也是顶尖强者,他会有这般世俗杂念吗?” 浮笛说:“别的龙我不清楚,但是他应该会有。” 林暄雾一愣:“为什么?” 浮笛问他:“你听说过他父母的事吗?” 林暄雾点头:“他父母感情甚笃,都是世间痴情人。” 浮笛缠着他的手腕:“对嘛,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他对于感情的态度还用说?” 他说得有理,但林暄雾试想了一下,闭上了眼。 ……连峥身旁站着爱侣时,是什么样? 林暄雾猛然清醒,难以置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我在想什么。”他愣愣的。 连峥如何,关他什么事。 他们本就是陌路人,更何况…… 他根本就不是仙山求道的林太子,也不再是从前万事有人兜底,恣意潇洒的钟少宫主。 他身上背负着滔天的仇恨,复仇之路艰难曲折,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不该有任何的牵挂和羁绊,也不该有…… 任何私情。 - 远处山峦若隐若现,轮廓柔和悠远。山间沉寂,有秋风瑟瑟,林叶婆娑。 脚下石阶受岁月打磨,略显光滑,迟霁徐徐往山上走,指尖绞着鲜红的道侣结,心不在焉地时不时踹一脚路上石块。 “迟二公子,请留步。”一道低沉华丽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乍听没什么情绪。 迟霁回过头,看到一位身穿绛色锦衣,腰间坠玉,带着黑色帷帽的年轻男人。 来人伸出手掀开帷帽,一对黑色漆黑龙角暴露在迟霁面前。 他心中一惊,俯身行礼:“晚辈见过妖皇陛下。” 连峥让他免礼,而后又站在原地,面色静默,瞧不出在想什么。 半晌,在迟霁要忍不住开口之前,连峥突兀道:“还未贺你与临潇少主新婚快乐。” 迟霁头皮发麻,声音紧绷:“谢过陛下。” 连峥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套飞行法器:“权当贺礼,收着吧。” 迟霁摆手:“不了不了,我暄……” 暄雾他也给了这个。 他看着连峥的脸色,没再把话说下去,只好收下道:“谢过陛下,敢问您找晚辈,是为了什么事?” 连峥仍旧在原地站着,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久到迟霁埋着的脖子有些泛酸,连峥方才开口,嗓音沙哑,带着一些苦涩:“叨扰了,本尊想问问你,林太子他……最近在做什么?” 实在不是妖皇陛下想要麻烦别人,毕竟长生阁摆在那,他当然知道林暄雾最近都在做什么,只是想寻个由头,跟着迟霁一道回校舍,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堂堂妖皇,卑微至此。 仅仅只是因为,林暄雾在躲着他。 中秋过后,他带着精准复刻从前酒庄滞销的青梅酒,去校舍寻林暄雾,却被以闭关之名拒之门外,之后的一个月,他都没再见过林暄雾。 那条该死的蝮虺被暄雾放到床头,他根本掩藏不了气息,无数传音咒术也石沉大海,林暄雾根本不想见到他。 从前他见暄雾如此躲避司家小子的追求,只觉喜悦,幸灾乐祸,巴不得他一辈子都见不到暄雾。 如今这样的事落到他自己身上,他方知此情苦涩,此心煎熬。 他甚至萌生了去后山堵人的想法。 但最终还是没能付诸实践。 暄雾在躲着他。 光凭这一点,就足够击碎他这半年,自私构建的所有幻梦。 所有不见天日,阴暗污糟的心思,在冲出牢笼的刹那,被他加封,统统锁进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连峥想,他或许应该知足了,就此隐退,守着那点从毓翎手指缝流出来的温情回忆,了此残生。 他拥有过太多太多。 梧塘月下对撞的酒杯,无字碑下空置百年的坟茔。 他拥有过毓翎的目光,踏足过他的生活。 连峥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想起宫殿中床榻之上,毓翎亲手为他缝过的衣袍。 他拿回衣袍的那晚,抱着布料,努力搜寻毓翎留在那东西上稀薄的气息,像个疯子。 他竟然生出了嫉妒。 他何德何能,让毓翎将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连峥的眼睛越来越红,癫狂混乱的气息悄然倾泻,惹得迟霁侧目。 连峥苦笑。 若是……一开始就止步友人多好。 是他太贪心,非要划开毓翎的胸膛,争着抢着,在他心里划一块地方就此栖息,直至死去。 再不济,也可以躲在角落,静静仰望那光风霁月的潇洒少年。 ——就像,百年前那样。 19、苍山故梦(一) “诶,你听说了吗?山上来了个妖族!” “真的假的,妖族来苍陵山干啥,又不能修仙,你可别诓我。” “哎呀,真的真的!据说是不动山的龙族少主,就是,就是那个蛮有名的半妖。” 灵修一愣:“半妖?还是妖族少主?” 剑修点头,压低声音:“是呀,你不知道?妖皇的道侣是个凡人女子,而且身体羸弱寿元将近,那半妖是他们的独苗苗呢。” 灵修“嘶”了一声,有些稀奇:“妖皇居然定一个半妖为少主,看来是真爱啊。” 剑修摆摆手,示意他凑近:“半妖修仙,闻所未闻呢,我听我师兄说了,人现下应该已经到山门口了,等待会下学,我们一块儿去看看?” 灵修摇头:“算了吧,一会我师尊要开小测,今日好不容易混班,师尊要是知道我整节课都跟你侃大山去了,肯定饶不了我……”说罢端起桌上的阵法图解,试图将只是全都塞进脑子里。 剑修嫌他扫兴,暗暗决定一会自己去瞧热闹。 只是他师兄的消息慢了一步,此刻他们口中方至山门的妖族少主,已经到剑修道院的门口了。 连峥穿着苍陵山淡青色的校服,抱着方才道院长老发给他的书籍,靠在窗外的栏杆上发呆,将课堂中两位修者说的话听了个遍。 他面色不变,只是将头又低下来一点,试图降低头上未长成龙角的存在感。 ……半妖之身。 类似的话他从记事起一直听到现在,按理来说早该习惯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连峥看到苍陵山满门活泼健谈的修者,还是会自惭形秽。 他半妖之身,修妖法资质不够入门,修仙又过于逆天。但好在他前不久,被发现身上长有一块绝世罕见的玉骨,他父亲这才咬牙,将他送到了苍陵山。 连峥不愿意看到父亲被族中不满他血统的长辈刁难,所以哪怕知道修仙之路困难重重,为了他病弱的娘亲能够开怀些许,少受些非议,他也义无反顾。 送他上山的长老说,今日是山中剑灵符三大道院的弟子半年一次的混堂,三院授课的长老将弟子们集合起来,学习修真界多道互通的心法,趁此机会,让他选择想要待的道院。 连峥回神,放轻脚步走进讲堂,坐到了最后排的位置。 他年方十六岁,初次接触修真心法,却被前面坐得密密麻麻地高大修者挡住,看不太清台上讲师手下书写的法咒。 他有些懊恼,暗自想站起来一些。 谁料苍陵山校服的布料太过轻薄,他一时不察,脚下压住了一小截衣摆,他身形猛地晃了晃,不小心碰到了旁边趴在桌上那人的手肘。 他慌乱地想要转头道歉,可一切动作却在那人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心上仿佛有一块冷硬的冰,猝然炸裂。 此人肤白唇红,唇瓣形状姣好,有一双纯净却勾人的眼睛。 那修士眼神朦胧,极为随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自顾自伸了个懒腰。 苍陵山也有如此不拘小节的弟子么?连峥僵在原地。 那修士看向讲台,过一会又将肩膀塌下去,重新趴到矮桌上,看上去是要接着会周公。 连峥五感灵敏,他听见年轻修士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都半个时辰了,怎么还在讲这节。” 他声音微微沙哑,却难掩明媚,身量和连峥差不多,比他略矮一些,应当和他年纪相仿。 连峥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过于灼热,慌乱地挪开眼,重新看向讲台,却见台上须发皆白的讲师正盯着他们这个角落,面色古怪。 下一刻,讲师裹挟着灵力的惊堂木就直冲连峥而来,擦着他的鬓发砸到他身旁的座位上。 连峥心跳过速,,但连峥还是坐直身子,目不斜视,想摆出冷静的姿态来面对这场闹剧。 被唤作钟怀洌的少年懒懒散散站起身,彻底睁开了那双惺忪睡眼。 他轻轻笑道:“对不起啊秦夫子,其实我没睡着,只是眼睛有点疼,趴着休息休息。” 装乖——看熟练程度,这想必是他惯用的伎俩。连峥想。 秦夫子冷哼一声,显然不相信他,恨铁不成钢道:“钟怀洌啊,你说你,宗主不在你就这幅懒散样子,连课也不好好听,白瞎这身根骨天赋,你且等宗主回来,我看他怎么收拾你!” 钟怀洌见卖乖不凑效,周围坐着的弟子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任他再怎么狂妄,在同门面前丢面也觉得窘迫,他耳根红了一片,嘴硬道:“我真的没有睡觉……” 秦夫子刚想叫他去外头站一会,见他还嘴硬,两撮白胡子都气得翘起来:“来!你……你说,他方才睡没睡?” 他手指着连峥。 连峥见火烧到自己身上,一时有些发懵。 钟怀洌低下头,暗自递给他一个眼神,里头带着些恳求的意味。 他的眼睛像明镜海的水波。 连峥脑子里突兀地冒出这样一个想法,随后站起来答秦夫子的问题:“夫子,师兄方才确实没睡,弟子还听到他跟着您念了方才说的法咒。” 钟怀洌乐了,暗道这小师弟还挺上道,有了这番说辞,他的腰板都挺直了些。 连峥的脸也有些热,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克己复礼的温敛性子,何时干过这种诓骗夫子的事情? 真是鬼迷了心窍。 秦夫子见那小弟子一脸义正词严,眼眸微眯:“真的?” 没等连峥做出什么反应,钟怀洌就应下了这句话,忙不迭点头:“真的真的,夫子,我真的没睡觉,有在听课的。” 秦夫子素日亲和,闻言也不再为难他们两个,摆手叫他们坐下,只最后暗含警告地看一眼钟怀洌:“好好听课啊,不然等你师尊回来,小心老夫去告状。” 连峥觉得稀奇,苍陵山的夫子竟然能将告状这种事情摆在明面上。 他从前在妖族的法堂里修行,教课的夫子都惟恐得罪学生,哪里做过这种事情。 他还没回神,感受到自己的衣袖被什么东西拽了拽。 低头一看,是钟怀洌含笑的眼睛,他轻声道:“快坐下呀。” 连峥这才反应过来夫子已经让他们坐下了,他忙环顾四周,见众人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讲台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短暂的出格行径。 他暗自松了口气,坐回了原位。 钟怀洌眉眼弯弯:“方才多谢你了,师弟!” 连峥有些不敢和他对视,于是错开目光低声道:“不必客气。” 他察觉到,钟怀洌的目光沿着下颚,嘴唇,一直到他光洁的,毫无遮挡的额头上。 钟怀洌在看他的龙角。 意识到这一点,连峥感到有些窘迫,他将头扭回去看讲台,不再理钟怀洌。 钟怀洌见他去听课了,也不打扰他,收回自己放在龙角上的目光,拿了一杆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写写画画。 半个时辰后,漫长枯燥的一节课结束了,连峥看向身旁空置的座位,心里有些迷茫。 离下课还有半柱香时,钟怀洌藏匿身形悄悄溜出了讲堂,当时连峥在听课,临走前钟怀洌轻拍他的袖子,笑容青涩明媚。 “师弟,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今日多谢你,哪天得空了我请你喝酒!” 喝酒?这是连峥从没做过的出格事。 直到钟怀洌走后,一直到下课,连峥都再没听进去任何一个字。 “小殿下?”后门有人唤他。 连峥回神,几下收拾好桌上的书本,抱在怀里。 接待他的长老领着他往主峰山顶走,边走边道:“程宗主方才回来了,老夫带你去见见他。” 连峥点点头,静静跟在他后面。 午间下课,山道上的弟子三人成行,悠哉往仙舍走,连峥与他们错肩。 “诶,方才上课的时候被夫子提问的那位,应该就是那半妖少主吧?我见他有头上龙角来着。”一位灵修同身边的道友聊天,刚好落到连峥耳中,他不自觉又将头埋下去。 同行的修士答:“应该是的吧,看着年纪不大,我听说,他还不满二十呢。” 灵修咂舌:“这么小?” 道友点头:“而且,修为貌似不低的样子,依我看,应该是结丹了。” 灵修持怀疑态度:“不会吧?我觉得不至于,他这个年纪,说他是初学者我都信。” 道友摆摆手:“我也是听说的嘛,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天才这种东西,还是少来点吧。” 灵修赞同他的说法:“对,像钟怀洌那样的,咱们苍陵山有一个也就够了。” 钟怀洌?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连峥一时晃了神。 又一个岔道,他们与回寝的弟子分道扬镳,连峥咬牙,鼓起勇气问身侧引路的长老:“您……知道钟怀洌吗?” 长老侧头看他,有些诧异:“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 长老颔首,伸出手指轻捻胡须,做沉吟状:“小殿下长居不动山,对天域的事恐怕不太了解吧?” 连峥点头。 长老“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隐秘的自豪:“钟怀洌啊,他是天域第一仙门遥欢宫的少宫主,是镜海天域百年难遇的奇才,举世无双的天骄。” “他出生即结丹,三岁便开始练剑,八岁拜入苍陵山程宗主门下,如今在山中已有整九年矣,是程宗主的关门弟子。” 九年?连峥暗中掐指,算出来钟怀洌应该比他大一岁。 “到了,小殿下,进去吧。”长老取出拂尘,在院门前挥了挥,召出一道半透明的金印。 连峥抬头,见面前有一座朴实清幽的庭院,院门上挂着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华安居”。 长老推开门引他进去:“这里是程宗主和许宗师的居所。” 靠近主屋,连峥徐步走着,忽得听见一阵吵嚷。 “你这小子,我不过出门几天,你怕是要翻天!屋也不收被也不叠,怎么?是想让你师父我老人家来帮你叠被子吗?你都多大了?!啊?”一道浑厚的声音隔着房门传到连峥耳朵里。 随后跟着的那道清润少年音异常熟悉,连峥半个时辰前就听过。 “好啦好啦,师父消消气,这不是早起赶课太急了,我给忘了嘛,徒儿一会就去叠整齐!” 是……钟怀洌。 20、苍山故梦(二) 屋里一阵鸡飞狗跳,引路的长老哪里想到,他方才在连峥面前吹嘘过钟怀洌何等天骄,转头就让人家见了这么大一个笑话,实在难为情。 他轻咳一声,扬声提醒屋内的人:“宗主!不动山的小殿下来了!” 连峥垂下头遮掩唇边的笑意。 天域天骄早起不叠被,被师父训骂。听着倒是比修为天赋几何更加鲜活,这才更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 房门吱吖一声打开,程宗主推着钟怀洌的肩头,将他从房里赶出来:“去去去!赶紧给我闭关去!一天天的就会来烦你师父!讨不讨厌?” 钟怀洌才不肯闭关:“哪有你这样当师父的?不声不响就跑出去大半月,毫无音信就算了,刚回来还赶着弟子去闭关!你才讨厌!” 连峥看着这对师徒,不像是师徒,倒像是两个吵嘴的孩童。 长老目睹苍陵山的宝贝疙瘩“欺师灭祖”,想到妖族少主还在旁边,忙上去拉架:“好啦,宗主,先议事吧。” 程颐之又咕哝几句,钟怀洌站在一旁垂着头卖乖,程宗主拿这个徒弟没辙,只得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肉痛道:“山下买的小玩意,拿去!” 钟怀洌喜滋滋接过,跟长老道别后,几步踏上假山石,飞掠到院外,扔下一句话:“谢——谢——师——父——!” 程颐之笑骂:“臭小子!有门不走,非踩我假山!” 长老也露出笑。 连峥见钟怀洌貌似并没有注意到他,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这位就是连……”程颐之笑完,看着连峥,站在原地想他的名字。 “连峥殿下。”长老答道。 程颐之几步上去揽住连峥的肩膀:“来吧来吧!” 连峥被半推半揽进了屋子,站在堂下不知所措。 程宗主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抚着那根本没几根的胡须,故作威严:“连峥啊,说说吧,修为几何?” 连峥拱手作揖:“回宗主,晚辈十岁前修妖法,十岁开始修仙道,三年前结丹,如今生级中期。” 程颐之点头:“嗯……资质不错,端茶吧!” 连峥有些愣,这就完了? 不问些别的? 坐在堂下的长老轻咳,眼神示意他去看程颐之手边早就已经盛好的茶。 连峥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拜师礼,端上一盏茶:“弟子连峥,拜见师尊。” 程颐之满意地点头,豪爽地将茶一口闷下。 随后面色古怪,喉间滚动。 连峥将头埋得很低,方才他就闻出来了,茶杯里盛着非常浓的茶水,看上去像是没洗茶,直接扔在热水里泡开的,不用猜都能知道是谁的手笔。 只是杯盏在手,他人都跪下了,总不好临时再去泡一杯新的,只能委屈委屈程宗主了。 程颐之心里暗骂一声:钟怀洌这臭小子! 行过拜师礼,程颐之衣袖一挥,召出一柄通体修长,漆黑如墨的灵剑。 程颐之将剑递给连峥:“这是为师给你的见面礼。” 连峥接过,将宝剑出鞘,见剑刃轻薄,泛着寒芒,剑柄被玉髓缠绕,肃杀凌厉。 “这柄剑名为‘逐寒’,说起来,还与你父亲颇有渊源。” 程颐之扶起他,道:“我与你父亲是故交,当年他还是条未长成的小龙,到明镜海参加他们龙族的试炼,机缘巧合得了这柄剑,当时他已经有了本命剑,于是送给了我。” 连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慈祥:“只不过为师不善用剑,便留了下来,如今你拜入为师门下,不如借了他的人情,讨个吉祥的寓意。” 连峥知道,当年父亲接受龙族的试炼后,很快成为了妖族共主。 他承情:“谢过师尊。” 走出华安居后,连峥的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澄明。 苍陵山很好,有趣的事,有趣的……人,他抬眼看向山峰的云雾,心里有了期待。 - “钟怀洌呢?你见着他没?”座前两名弟子窃窃私语,连峥捧着书温习,闻言目光滞涩一瞬。 另一名弟子借书遮挡,小幅度摇摇头:“不知道,这都好几个月了没见他吧?他估计又被宗主指派去哪个魔障之地历练了,他们这种天之骄子的行程,不是你我该过问的。” 连峥听着他们的密语,心里不知怎的,感觉有些空洞。 自从那日初拜师礼后,他就再没见过钟怀洌,就连程颐之也开始三天两头往外跑,根本没时间指导他。 天域近年不太平,连峥知道,好在师尊给他的心法都十分合适,他每日照着书籍修行,练剑,闲暇时也同其他弟子一起听课。 日子就这样过去三个月,连峥不敢懈怠,加上不动山雾障绵延,不比苍陵山灵气充沛,他的修为与剑术也算是小有长进。 下课后,连峥独自一人往山顶走,程颐之询问了他的意愿,给他拨了一间空置的院子,供他居住。 主峰的后山有一片竹海,连峥没有踏足过这里。 今日天气闷热,外头行走的弟子不多,连峥是龙族,天生体寒倒是不畏惧烈日,他沿着山道,竟慢慢走到了后山。 竹海飒飒,他穿梭在被竹影切割成碎玻璃一般的阳光中,像是置身于一场绮丽的幻梦。 “沙沙——” 连峥看到前方有一处清幽的竹台,被丛从乱花遮掩,静静立在竹海中。 连峥用腰间佩戴的逐寒拨开灌木丛,却听到竹台方向传来破空声。 他抬头看去,漆黑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竹台上一身红衣,长剑出鞘的少年。 少年的剑式并不花哨,每一次刺挑斩都干净利落,鲜红的衣摆在空中猎猎飞舞,依稀的秾丽眉眼另连峥看得有些呆。 半个时辰前,弟子口中举世夺目的少年天骄,此刻手中一把名动天域的惊春灵剑,独自一人,带着空气中丝缕淡薄的酒香,醉到了连峥心里。 在他眼前,在他心上。 连峥的心跳得很快,胸口滚烫,体温不似往常。 他知道自己这样十分怪异,酸涩夹杂着甜蜜的感情流淌在心头,这是他过往十几年晦暗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滋味。 于是他就这样躲在暗处,静静看了许久。 山顶的铜钟敲了一声又一声,竹台上衣袂翩跹的红衣少年被钟声吸引,御剑离开了竹林。 连峥目送他离开,直到红色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方才现出身形。 他走到竹台边,垂眼扶起台下胡乱摆放的木桌,视线落在旁边歪七扭八倒在地上的几坛酒上。 其中一坛封口松动,泄出一阵清冽的酒香,连峥看了一眼,将那坛梅子酒拿起来,凑在鼻尖轻轻闻了闻。 ——很香。 醇香的酒液略显浑浊,是山下酒庄的滞销品,也就只有钟怀冽口味古怪愿意去买。 连峥对饮酒没有兴趣,但鬼使神差地,他将唇凑近坛口,微微仰头。 酒液顺着他的喉咙淌下去,低着一些辛辣苦涩,随之而来的才是清新甘甜。 连峥抬手抹掉唇角的液体,做出了生平最大胆的事。 他藏住眸中晦暗浓烈的情思,将那抹光风霁月的身影烙在了心脏最柔软处。 “钟……怀洌。” - 三月之后,山门大开。 连峥穿着青白的道服,沉默地站在人群中。 弟子们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朝山门结界处探头。 “钟师兄独身一人于大荒泽斩下天魔头颅!扬我苍陵门风!名动天下!” “钟师兄威武!” 人潮爆发出一阵一阵的热浪,高声叫喊随着拂过仙山的长风,一直传遍天域六大城。 一道白光闪进结界,人群骚动。 “钟师兄回来了!” “快看!快看!” 踩着长剑踏破长空的少年,越过人海,径直走到校场上,跪到师尊面前。 “弟子钟怀洌,见过师尊。”惊春回鞘,钟怀洌拿出一个封闭的木盒。 “天魔裴律,残暴嗜血,携其部下三人于大荒泽作恶,弟子闻讯将其斩杀,除魔卫道。”钟怀洌眼尾上扬,脸上稚气未退,眉目锋芒尽显。 程颐之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但连峥猜,他师尊一定十分高兴。 座下弟子立下如此大功,生生剜下盘踞在十方冻海的魔族命脉,为镜海天域除掉了最大的祸患,作为师尊,岂会不高兴,不自豪? 连峥看着红衣胜枫,意气风发的心上人,只觉形秽。 他不受控制地将手伸向后颈,细细抚摸褪不去的细鳞。 半妖之身。 从前在同族长辈中听到这四个字,连峥是麻木的,比起他们嘲讽鄙夷的眼神,连峥更在乎宫殿里孱弱但目光温柔的母后。 而今仰头观月,连峥却不敢露出头上象征着身份的龙角。 这辈子,连峥或许只能仰望,只能止步于此。 这份感情像是前日连峥偷偷饮下的酸涩青梅酒,在他心里不断发酵,日渐醇香。 他甘之如饴。 遥欢宫少宫主大荒泽孤身斩天魔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镜海天域,每日上门请教道法的各派弟子络绎不绝,钟怀洌身边总是围绕着各种各样连峥曾经没见过的人。 他只能日复一日,看着师兄一步步走远,久而久之,后山的竹台也落了灰。 一天,苍陵山罕见地下起了大雨,连峥对天气变化比较敏感,在出门前拿了一把油纸伞。 临近傍晚,豆大的雨珠打在校场干燥的地面上,连峥收起逐寒,撑开伞往仙舍走。 雨势很快席卷山头,冲刷着石板路旁散发着清香的青杉,连峥走的是小路,一路没见过旁人。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沿着山道慢慢往前。 白色的鞋履踩踏着石阶上的小水坑,忽然,连峥听到了另一道脚步声。 他回过头,见到了梦中大胆描摹过的面容。 钟怀洌一身青衣被雨淋湿,下摆被沾上泥点,一脚深一脚浅从道旁的小路走出来,看上去十分狼狈。 他见前方的小弟子回头看他,有些窘迫,刚想开口说话,那人便不顾飞溅泥水,朝他奔来。 在快要靠近他时,放慢了脚步,像是担心自己溅湿他的衣摆。 哪怕那衣摆早就脏了。 连峥小心翼翼地将纸伞挪到钟怀洌头上,害怕将伞檐滑落的雨滴弄到他的发髻上。 钟怀洌一愣,随即露出明媚笑意:“多谢小师弟。” 连峥眼睛很亮,钟怀洌居然还记得他? 他摇摇头,沉默地为钟怀洌撑着伞,两人走在石板路上。 钟怀冽不知是从山下哪处历练之地回来,身上灵力耗尽,面色苍白,有些虚弱,疲态难掩。 他想接过连峥手中的伞柄:“我来撑吧。” 连峥避开了他的动作,小声道:“我送师兄回去。” 他感受到,钟怀洌的视线落在他的额头上,便将嘴唇抿住,有些难堪。 好在钟怀洌没说话,他将人一路送到了梧塘门口。 钟怀洌伸手推开大门,想了想,回过头招呼连峥:“进来吧,雨停了再走。” 21、苍山故梦(三) 连峥足足在原地站了三秒钟,然后同意了他的提议。 钟怀洌将人迎进内室,找来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他:“擦擦脸上的水,师兄去换身衣服。” 连峥坐在矮榻上,收拾干净自己,他望着室内的各种陈设,有些窘迫。 这里是……钟怀洌的居所。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材质柔软的校服袖口,抬眼盯着窗外那颗梧桐看。 雨越下越大了。 钟怀洌擦着头发从内间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他素日常穿的红衣。 他一手拎着包裹着的脏衣服,一边嘀咕:“颜色难看,还不耐脏……”说着将包裹扔到门口,打算之后扔掉。 都怪他师尊,非说他穿的太招摇,要他换素色。 真没眼光。 钟怀洌将目光放在榻上坐着的连峥身上,眉眼弯弯:“小师弟,你要喝茶吗?” 连峥想到拜师礼上那杯浓茶,摇摇头小声说:“不用了,谢谢师兄。” 钟怀洌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笑道:“客气什么,我该谢谢你才是。” 他眼睛微微睁大,拿过连峥手上的帕子,道:“师弟,你的龙角……” 连峥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的手腕,眼神带上警惕。 钟怀洌眨眨眼,道:“你的龙角上,有水痕。” 连峥愣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空气中有花果熏香的气味,还有钟怀洌身上带着湿润,清洌温和的皂荚香气,连峥被热气蒸腾,耳根染上潮红。 他松开了钟怀洌的手,低下头掩饰眼中炽热的情思:“……抱歉。” 钟怀洌有些尴尬,收回了想要替他擦拭的手,原地沉默三秒钟,然后转移话题:“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过了一会,他听见了连峥低沉的声音:“我叫……连峥。” 钟怀洌揉揉耳朵。 师弟的声音怪好听的,哈哈。 但他总不好叫人大名。 “你可有小字?”钟怀冽靠在榻上,听上去像是随口一问,连峥心间却跟着他的动作一起震颤。 半晌,连峥摇头道:“……我还未及冠,没有字。” “哦”一声后,室内一下子沉默下来,静得只剩窗外雨打屋檐的声音。 钟怀洌跳脱惯了,率先打破沉默:“阿峥师弟,我能……摸摸你的龙角吗?” 连峥抬起头,猝然对上他明亮清澈的眼瞳。 阿……阿峥?师弟。 钟怀洌……要摸他的龙角。 龙角! 最终连峥还是没回话,只顶着红脸,拿过钟怀洌手上的帕子,抬手在龙角上擦拭。 然后慢慢将头凑过去:“……嗯。” 钟怀洌被他逗笑了。 他大笑着揽过连峥的肩膀,将头埋在他肩颈:“师弟,你怎么这么害羞!” 连峥身量比他高大,肩膀也宽,所以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锁骨上,全身被激起了鸡皮疙瘩,一时说不出话,良久才带着无奈地喃喃道:“师兄——” 钟怀洌凑上前,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黑色的龙角。 酥麻的电流一路沿着额头传遍四肢百骸,连峥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呼吸变得灼热,在钟怀洌看不到的地方,他眼底有浓浊滚烫的爱意。 钟怀洌尝试用手掌握住龙角,赞美道:“师弟,你的角像玉石一样。” 连峥呼吸一滞,难耐地推开他,嗓音沙哑:“好了……” 钟怀洌轻轻放开他,退开身子。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钟怀洌笑盈盈地看着他涨红的面颊,温声道。 一番折腾下来,钟怀洌的衣襟有些敞开,连峥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小心提醒:“师兄,衣领开了。” 钟怀洌低头随意地拢了拢,重新靠回床头。 他从床榻旁边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递给连峥:“你想看什么,自己拿,我有些困了……雨停了再走哦。” 说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扯过旁边的薄被盖在身上,闭上了眼。 连峥听着他平和均匀的呼吸声,没想到他真的说睡就睡,只好拿起那本书,抿着唇翻开。 片刻后,梧塘的大门被人推开,一道人影冒着大雨,跌跌撞撞地冲下了山头。 - 连峥捂着心口,剧烈喘息,靠在房门背面。 他缓缓蹲坐下来,发梢还滴着水,体表的滚烫却丝毫不减。 此刻已经入夜,他进内室简单清洗一下,便躺到床上。 钟怀洌身侧的温香仿佛还萦绕在他身畔,连峥挥手熄灭了灯。 真奇怪,今日钟怀洌碰过他龙角的手,没有剑修该有的厚茧,手指细白,像是用上好的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 连峥越想越觉得燥热,脑海里跳出来一幅图画…… 衣着清凉的男子敞着胸膛坐在石桌上,周身有花草掩映,在他的胸口,有另一位男子埋首其中…… 这是他在钟怀洌递给他的话本上看到的插图。 连峥紧闭双眼,逼迫自己不想。 不想……不想…… 直到脑海中石桌上的人,长出了一张钟怀洌的脸,眉眼含情,轻佻地看向画外青涩的连峥。 他喉间控制不住地溢出一声呜咽。 连峥想,他完了。 - 那个旖旎的雨夜像是连峥的幻觉,除了并没有带回去的那把油纸伞,连峥找不到任何能证明那夜确实存在的证据。 钟怀洌从苍陵山搬了出去,四处游历,为年底的天域试炼做准备。 生活回到了正轨,每日都重复一样的事件,毫无新意。 修为一截截拔高,连峥开始在山中崭露头角。 他锻体那日,妖族前来道贺的大妖挤满了不动山的洞窟,妖皇亲手将象征着长生阁主人的密钥递给了他。 连峥展现出了足以让妖族对他甘愿臣服的绝伦天赋。 那日苍陵山休假,连峥回到了妖族不动山。 他的母亲曲氏缠绵病榻至今已近二十年,偌大的龙窟像是牢笼,将他们困在这里,扎根在属于妖族命脉的不动山。 他穿过古朴长廊,走进了母妃的房间。 “阿峥?你怎么回来了?”曲箬放下手中的药膳,起身迎他。 连峥上前扶着她坐下,温声道:“天域试炼,山中有假期,我来家里住一夜,明日和师尊一同去明镜海。” 曲箬点头,细瘦的手指抚摸他褪去婴儿肥的面颊,苍白的脸上带着心疼:“瘦了。” 连峥覆上她的手背,摇摇头。 曲箬轻轻咳了一声:“你父皇在正殿与长老议事,你要不要去看看?” 连峥抿唇,起身为母妃掩上了房门。 “荒唐!我不动山不问世事千年,更何况对面的可是十方海……”他听见一位世叔怒斥。 走廊上的侍婢们恭敬地向他行礼,连峥颔首,慢慢靠近了门扉紧闭的宫殿。 大厅里坐着龙族各位长辈,他的父亲高坐主位,一只手撑着额头,闭着眼,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堂下的争吵。 连峥推开门,挺直脊背走了进去。 不顾长辈们异样的眼神,连峥径直跪到大厅正中间,恭敬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妖皇抬起眼,面上带了笑意:“阿峥回来了?过来坐。” 连峥提起衣摆,坐到了他身前台阶上摆着的石凳,平视前方。 儿子来了,妖皇不好再打瞌睡,坐直了身子,短期内手边的茶盏淡声道:“还有什么事情?” 堂下的宗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言语。 今日引起争吵的无非就是同魔族结盟攻上天域一事,且不说是不是魔皇心血来潮耍他们玩,再者,现下少主来了,妖皇陛下明摆着就是要谈家事,毕竟少主也算半个仙门中人。 连峥靠着椅背,微微仰头,手指一下一下叩着膝盖,眼神一寸寸扫过堂下众人。 终于,为首的亲王俯首:“吾等不打扰陛下与少主寒暄了。” 宗室离开之后,妖皇站起身,朝连峥伸出手:“走吧,去看看长生阁。” 连峥跟着父亲走到不动山龙窟深处,步入长生阁, 守门的是一条小青龙,彼时,他正缠在石柱上打瞌睡。 妖皇眼眸微眯,伸出手指弹了弹小龙额头:“期浓,又打瞌睡。” 被唤作期浓的小青龙猛地睁开眼,起身给父子二人行礼:“见、见过陛下,少主。” 妖皇摆摆手,打了个哈欠:“下不为例啊,开门。” 期浓侧身让出大门。 长生阁事实上是一株通天巨木,粗壮的枝干上被凿出许许多多的树洞,用来存放各地妖精穿递给不动山的情报。 二人化作龙形,盘绕枝干往树冠飞去。 连峥沉默片刻后,问道:“母妃的病……” 他得到的是妖皇很轻的一声叹息。 连峥不再问了,妖皇带着他穿过枝叶,来到树冠上搭建的一个平台。 妖皇抚摸落灰的书案,沉声道:“许多年前我建立长生阁,是为了给你母亲寻遍世间名药。” 连峥低头,垂下眼睫:“您已经尽力了。” 妖皇坐下,疲惫地合上眼,问他:“苍陵山上的生活,还适应么?” 连峥点头,妖皇道:“不错,我记得明日是天域试炼吧?程宗主怎么说。” 连峥道:“师尊会带我去看。” 妖皇有些诧异:“你方上苍陵山一年,他便答应带你去明镜海?” 想了想,他又自顾自道:“也是,你毕竟是少主,带出去有面子。” 父子俩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阁楼里,谁都没再言语。 过了很久,妖皇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母妃死后,你便继任吧。” 连峥顿了顿,不解道:“那您呢?” 妖皇站起身,声音里带着坚定,和微不可查的一缕温情:“龙族的传统,我会……殉情。” 连峥沉默,他想问龙族何时多了这么个传统。 他父皇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挥袖大笑:“从我开始的传统!” 22-30 第22章 苍山故梦(四) 天域试炼结束, 钟怀洌以三天破塔的绝伦实力,成为了毋庸置疑的天榜第一。 他真正下了山,不再是苍陵门生, 而是天域闻名的第一仙门遥欢宫继任者。 风光无限。 连峥从未觉得时间流逝如此之快, 恍惚间,他已经进山整两年了。 同属程宗主门下,他只是偶尔在师尊和各位弟子口中听到钟怀洌的消息,那场惺忪春雨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没有钟怀洌的苍陵山, 失去了所有颜色。 连峥会在他曾经修炼的竹台练剑,也会时不时下山买一坛钟师兄爱喝的青梅酒。 他开始一点一滴地,在苍陵山挖掘钟怀洌的痕迹。 大到梧塘院中钟怀洌幼时用来练功的石墩,小到竹林里每根翠竹上他练剑时留下的细小划痕。 连峥入山第三年,天域即将迎来一件大事。 钟少宫主,将要弱冠了。 那日是立夏,苍陵山为此专门放了假。 程宗主前些日子去了东海之畔, 听说是为了降服一条作乱的恶蛟。 临走前将连峥召进华安居。 他迈步进师尊居所时, 程颐之正趴在窗边的茶桌上小憩, 眼下还挂着青黑,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 连峥轻轻蹙眉, 正想要退出去让师尊好好休息, 程颐之便睁开眼苏醒过来,在转头看见他时眼睛弯弯。招手道:“阿峥来了,过来吧。” 连峥抿着唇走了过去,端坐在师尊面前。 程颐之拎了茶壶给他倒茶,待他放下茶盏后,挥袖在桌上展开几张宣纸。 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快快快, 帮师尊拿个主意。” 连峥拿起其中一张纸,看着上面的字眼,疑惑道:“‘静纶’?师尊,这是什么?” 程颐之将纸条一股脑推到他面前:“这是为师给你钟师兄拟的小字。” 连峥心下震颤,拿着纸的手指有点颤抖。 他放下手中物件,将手放下去,镇定道:“师尊唤徒儿来有什么事?” 程颐之叹气,发愁道:“这小子及冠礼将近,我给他拟了一堆字儿,翻词典翻得头疼,临到挑选却花了眼,看哪个都好,就叫你来拿个主意。” 他站起身走过来,大掌拍在连峥肩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了,你钟师兄的人生大事就靠你了!” 连峥将这几个字嚼碎,在唇齿间撵磨:“人生大事。” 程颐之点头:“快挑吧,要是想到更好的记得告诉为师,一定要挑个最好最衬他的,不然那小子肯定又要闹。” 连峥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只要是您拟的,师兄都会喜欢的。” 程颐之大笑:“你倒是嘴甜。” 他爬到了床榻上,叮嘱连峥:“一个时辰啊,够吗?” 连峥点头,程颐之没有注意到他声音里的颤抖:“……够的,师尊,您休息吧。” 交给我。 他闭上眼,从桌下拿出被抠的血肉模糊的手,却在将要碰到纸张时猛地顿住。 ……脏的,怎么是脏的,不行。 连峥眼中爬上红血丝,带着些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癫狂。 他拎起桌上的茶壶,不顾里头八分烫的茶水,径直浇在自己手上,眼都没眨一下。 确认血迹被冲洗干净后,他用衣服擦干手,像拿到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捧起了桌上的纸。 没看一会,他便缓缓趴在桌上,拼命遏制住喉间因兴奋泄出的呜咽声,平复了好一会。 人生……大事。 由他做主,由他选择。 连峥疯魔地不断在心里重复:这是上天给我的奖励,这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怀洌的字,是他选的- 连峥趁着试炼结束后半月的假期,回了不动山。 天域第一仙门的盛事,妖族亦有入场资格,早在一个月前,连峥便向父皇传信,得到了带队前往遥欢仙山,为少宫主庆生的名额。 方入不动山,连峥来不及去拜见父母,径直去了长生阁。 门口的青龙难得没在睡觉,此刻正拿着笔,替龙族整理要带去遥欢宫的礼单。 连峥拍拍他的肩膀:“找齐了么?” 期浓见来人是他,让开大门:“少主进去看看吧。” 连峥推开大门,沿着枝干向上,在桌上见到了他动用长生阁,苦寻半年,为钟怀洌准备的生辰礼。 装着各色奇珍的木盒依次排开,从左到右分别是:冰川蚕丝,极乐鸟长羽,以及一枚鸡蛋大小的极品白玉。 皆是世间奇珍。 连峥坐到桌旁,拿起手边铁盒里的工具,开始动作。 半日后,一条柔顺雪白,坠着玉髓的剑穗躺在了锦盒里。 依连峥对钟怀洌的了解,他估计对妖族送去的那些奇珍异宝不会感兴趣,刚好惊春剑缺了一条剑穗,这也算是他的私心。 可连峥左看右看,还是对那块皓白玉石不满意,惊春剑通体寒光,再配上白玉,未免寡淡。 他思索片刻,化出龙形。 连峥将自己全身上下都审视了一遍,最终从右腿上挑选了一片坚硬泛着光泽的龙鳞。 他咬紧牙关,用力将那片龙鳞翘起,拔了出来。 “唔。”一丝呜咽从他喉间溢出。 伤口处传来剧痛,连峥没有理会,取来清水,将龙鳞洗净,又用砂纸不断打磨抛光,穿到了剑穗上。 “……好了。”他顶着苍白的脸,看向这小东西的眼神却清亮,半晌,他颤抖着唇,珍重地在龙鳞上落下一吻:“天涯海角,替我守好他。” 他在这片龙鳞钟存放了一丝神识,若是钟怀冽有任何危险,他能第一时间收到感应。 连峥将龙鳞擦干净,放到了礼品盒中。 他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送,还是不送呢? 若是此时送出去,定会被淹没在天南海北送往遥欢宫的礼品之中,怀洌能不能看到都悬。 他心下发愁,半晌,选了个两全之策。 ——及冠礼结束,他亲自去送给怀洌。 连峥有些兴奋,甚至有些阴暗地想:师兄会给他这个面子的,说不定还会当着他的面,将这片龙鳞亲手挂在惊春剑柄上。 想着想着,他看盒子时便没有了什么好脸色。 同根同源,这片鳞凭什么有这么大的福分。 凭什么。 …… 生辰夜前夕,连峥一夜没有合眼。 所爱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他将随着人潮,献上他真诚灼热的真心。 哪怕钟怀洌或许一辈子都无从知晓,连峥也觉得,足矣。 不需要他做出任何回应,更不需要他捧上同样赤诚的心。 对方只需要像少时那样,从远处轻轻递来一个眼神,就够了。 但龙族的宗室们并不知晓他们的少主此刻正在怀春。 龙族正殿里,几位心思各异的宗室围坐在一起,主位空悬,位置最靠前的是赤龙血脉。 殿内氛围压抑,赤龙扫视一圈,沉声道:“此事凶险,若是被陛下得知,在座难逃一死。” 堂下众人噤若寒蝉。 他们中间摆着一个打开小木盒,里面装着一截树枝。 若是没有旁人的提醒,估计真的会有人认为这是一截普通树枝。 但在场的宗室们神色各异,终于,在经历漫长的沉默后,白龙上前拿起树枝,用随身的匕首刮下一片,仰头嚼进咽喉。 “既决心要反,何必磨磨唧唧!” 魔族摄魂木,食用者受魔皇控制。 这是他们向十方海交递的投名状,包藏无边野心。 玄龙一脉统领不动山已长达千年,妖皇也的确算得上贤明君主。 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整个妖族交到一个血脉不纯的半妖身上! 储君人选像是一根导火索,点燃了宗室们积攒千年的不满。 还记得前两年,妖皇不堪其扰,放出假消息答应在宗室里择选储君。 各个宗族连忙将家里适龄的小龙送到妖皇面前,只盼着自己的血脉能够一飞冲天,打破玄龙的专制。 但直到连峥出现在大殿上,他们才真正读懂妖皇和蔼的笑里,藏着怎样的讽刺与不屑。 他将剑递给连峥,指了指殿中长跪的六条小龙,温柔道:“去吧,父皇替你挑了几个玩伴,你们交交手,选一个出来当你的侍从。” 从那时起,宗室便下定决心要反。 见有人开头,众人也纷纷上前,分食摄魂木。 “大哥,下一步,该怎么做?”金龙目光落在为首的赤龙身上。 赤龙沉声道出魔皇布下的计划—— “按兵不动。”- 遥欢宫。 “怀洌,你师尊还没到吗?”钟成裕翻着宾客名单,疑惑开口。 旁边打瞌睡的少年睁开眼,拿出今日师父传来的信件,递给父亲。 钟成裕放下手中的事务,接过信,展开细细查看。 半晌,他长眉微蹙:“东海恶蛟?” 钟怀洌也奇怪:“什么恶蛟需要他亲自出手,要不我去帮帮他,我们赶路回来还能赶上宴会……” 钟成裕瞪他一眼:“胡闹,明日就是及冠礼了。” 钟怀洌又趴回了桌案,语调拖长:“那怎么办啊——” “师侄?”门口传来低沉的呼唤。 父子二人转头看去,只见一道清瘦笔直的身影,踏着斜阳走进来。 许涧华躬身行礼:“钟宫主。” 钟成裕不动声色地与钟怀洌对视一眼,伸手扶起他:“许宗师多礼了,您这是?” 许涧华面上带笑:“师兄方才来信,说是恶蛟棘手,不一定能及时赶回,于是将主持授冠之事,交给了我。”—— 作者有话说:感谢路过点了收藏的看官们[哈哈大笑] 第23章 苍山故梦(完) 钟怀洌紧抿双唇。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 这是他落寞失望时会有的小动作。 程颐之于他亦师亦友,苍陵山十多年修道,几乎是程颐之将他养大的, 及冠礼这样重要的日子, 师尊不在,钟怀洌哪里开心得起来。 钟成裕沉吟片刻,一时也没找到好方法,只得拱手道谢:“那便麻烦宗师了。” 许涧华拿走了宾客名单, 离开了主殿。 钟成裕见爱子面色不虞,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走吧,随我去接见宾客。” 钟怀洌摇摇头:“我回去休息吧。” 钟成裕知道他不开心,他拉着人坐到案旁,安慰道:“父亲答应你,等你师父回来,我们单独给你补一次冠礼, 就我们三人, 没有旁人, 可好?” 钟怀洌抬眼看他:“真的么?” 钟成裕忍俊不禁:“你都弱冠了,为何还如此幼儿心性?” 得了承诺, 钟怀洌展颜, 没计较父亲的调笑。 “对了,问你个事。”钟成裕看着他,正色道:“你可与不动山有过节?” 钟怀洌疑惑道:“不动山,妖族?没有啊,怎么了?” 钟成裕摇头:“不是妖族,准确来说,是龙族。” “龙族下午派人传来消息, 让我取消他们的席坐,说是不来了。” 钟怀洌对龙族不熟悉,只说自己不知,钟成裕便让他走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不动山。 妖皇寝殿中安静压抑,连烛火扑朔声都清晰可闻。 床上躺着只着中衣,双眼紧闭面色惨白的妖皇。 连峥静默地跪在一旁,待医师探查妖皇的灵台。 大门开启,妖皇的一位拥趸走进来,跪在床前。 “殿下,给遥欢宫传的信已经送到了。”侍从低下头,低声道。 连峥沉默不语,眸光晦暗深沉,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半日前,妖皇在寝殿吐血昏睡,连峥叫停了即将启程去往遥欢宫的仪仗,来到榻前侍疾。 医师起身禀报:“少主,陛下的灵台不稳,是灵台旧伤复发,致使昏迷。” 连峥道:“多久能醒来?” 医师摇摇头:“灵台伤势本就棘手,轻易不能动,最好的方法是让陛下自愈,短则两三天,重则两三月,甚至几年都有可能。” 连峥点头:“母妃怎么样了?” 医师拱手道:“皇后方才喝了药,才睡下。” “……父皇之事,先别让她知晓。” 医师看不清他面上的情绪,但他无端觉得,眼前年轻的少主,看起来有些悲伤。 连峥将人赶了出去,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深吸一口气。 难过吗?或许有吧,但更多的是遗憾。 没关系。连峥这样安慰自己。 二十岁过后,还有二十一,二十二岁,修者寿数绵延,他总能陪钟怀洌过一次生辰。 这时的连峥还不知道,遥欢宫已经沦陷。 这是入夏的第一场雨,算不上大,但落在身上像是细针,刺得钟怀洌面颊生疼。 数不清的邪魔挥舞着武器,蔓延在山头,与仙门弟子不断缠斗。 可因钟成裕力不从心,这届遥欢宫弟子不过三百余人,加上今日前来贺寿的众宾客堪堪千人,如何敌得过一万魔兵。 昔日仙气飘渺的仙宫,被魔气侵蚀,满地残垣,在厮杀的人群中甚至能看到许多叫得上名号的仙门中人。 钟怀洌眼眶潮红,全身重量压在惊春剑上,他半跪在潮湿泥泞的地上,脸上有几道水痕,说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暗红的衣袍上被利刃划出不少伤痕,看不真切。 他从未如此狼狈。 一里之外的凉亭里,魔皇裴长荫支着额头,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上的黑子。 遥遥望见钟怀洌嘴角的血迹,裴长荫“啧”一声,懒懒开口:“怎么还没死。” 钟怀洌的耳膜被厮杀声震得发颤,他无暇顾及魔皇,提着剑就准备加入战场。 方才宴会上,姗姗来迟的程颐之正准备给他授冠,暴动突起,某位剑宗宗主的法器刺入了他手下弟子的胸膛。 众人哗然,但很快第二个、第三个,数不清的人开始失去神智,胡乱攻击着身边亲近之人。 钟怀洌一惊,他看向程颐之。 程颐之面色苍白,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用过往十几年钟怀洌从未听过的颤抖嗓音说道:“去吧。” 得到师尊允许,钟怀洌来不及多想,惊春剑出鞘,他提剑加入了混战。 他不伤人,只是卸掉施暴者的手臂,但人数实在太多太多了,并且都是宗主级别的人物,钟怀洌的动作渐渐慢下来。 他手上的动作出现了一丝慌乱,因为…… 他感受不到师尊的气息了。 钟怀洌猛地回头,见方才的大厅中央,程颐之提着剑,呆滞地站着。 他的胸膛,赫然插着一柄短刃。 钟怀洌使力推开制住他的人,往程颐之那里飞奔。 “师尊——!” 他来晚一步,程颐之已经倒下了。 钟怀洌眼泪已经滑落,他双手颤抖,接住了程颐之倒下的身体。 程颐之大睁的双眼里带着惊诧,但细看,又有几分释然。 他没有说话,也不运功凝气,就这么放任心口的致命伤汩汩流血。 钟怀洌手掌贴着他的胸口,不断传输灵力,试图护住他的心脉。 无济于事。 程颐之艰难地抬手,扯开自己的衣襟。 钟怀洌早已泣不成声,他不明白,师尊法力如此高强,为何会死得如此轻易。 程颐之见他痛哭,嘴角扯出一抹笑。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手指胡乱地摸索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张字条。 还未递到钟怀洌手中,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没了气息。 钟怀洌肩膀重颤。 “怀洌!”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钟成裕肩膀被砍了一刀,他双手被反折,被魔皇座下的三尊大魔押着,半跪在魔皇面前。 钟怀洌目眦欲裂:“父亲!” 他将程颐之的尸身轻放在殿中,提剑追出去,两步到了魔皇面前。 裴长荫依旧是那副淡漠的嘴脸,脸色苍白,眉眼间瞧上去还挂着愉悦,仿佛这一切混乱与疯狂都与他无关,像个局外人。 直到惊春将要刺入他的胸膛,他才抬起眼,兴致缺缺地看着钟怀洌。 “好难杀啊,钟怀洌。”裴长荫看着他,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渺小蝼蚁。 “……放开我父亲。”钟怀洌死死盯着他,惊春更近一寸。 裴长荫偏开头,用手指推开惊春雪白的剑刃。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声音温柔缱绻,却听得钟怀洌不寒而栗。 他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毕竟,你的父亲还有一条命,而我的父亲,早被你一剑斩首了。”- “少主!”青龙面色慌张,来不及行礼,径直走到妖皇床前。 连峥坐在那里,已经一天一夜了。 期浓没有注意到少主此时的状态,他火急火燎地报出方才得到的消息。 “少主,您的师门出事了。” 连峥抬眼,示意他说下去。 期浓语速加快:“程宗主和苍陵山十余名弟子,死在了遥欢宫!” 连峥猛地站起身,衣摆打翻了床头的烛台。 他的心脏漏了一拍,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 “遥欢宫,被魔族灭门了!” 连峥几乎要克制不住,即刻飞身前往遥欢宫。 但期浓拽住了他。 期浓低声道:“少主,赤龙和白龙一脉的宗亲要见您。” 连峥双目通红,他全身颤抖,强迫自己不去想。 师尊死了,师尊法力如此高深,竟然死在了钟怀洌的生辰宴上。 钟怀洌呢?钟怀洌有没有事? 他反手握住期浓手臂,声音沙哑:“钟怀洌现下如何了?” 期浓看着他发红的眼,觉得自己很残忍。 “钟少宫主法力尽失,跌下了山崖,生死不明……” 连峥双手脱力,他召来逐寒,往门口走。 期浓忙拦住他:“少主!少主!您……” 连峥用力挣脱他,口中一直喃喃:“我去寻他、我去寻他……” 期浓咬牙:“您不能走!陛下如今正在昏迷,宗室明摆着是要争权了,您要是走了……皇后、对,您要是走了皇后怎么办?!” 连峥双手握成拳,整个人僵在原地。 良久,他抬抬手,擦了下眼角。 那日,期浓见到了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少主。 逐寒出鞘,斩下一对又一对龙角。 宗室谋反,妖皇昏迷。 不动山变天了- 满地血污,残垣断壁。 连峥跪在地上,指尖颤抖。 “不是、不是……”他不断翻过那些遥欢宫弟子的尸身,看他们的脸。 不是怀洌……都不是钟怀洌。 程颐之的尸身被善后的仙门送回了苍陵山,这一战,镜海天域大大小小仙门三十六家,前来赴宴的幸存者不到百人,损失惨重。 三日,整整三日。 那些该死的亲族缠着连峥,要他交出妖皇印信,他暴力镇压,一人独战六位龙王。 他们耽误了他整整三日…… 连峥想要失声痛哭,但他发现,他流不出眼泪。 钟怀洌……钟怀洌…… 连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抬头望向妖皇宫主峰。 他询问了幸存的弟子。 他们告诉连峥,魔皇当着钟师兄的面,斩下了他父亲的头颅。 钟师兄吐出一口血,暴起想要与魔皇同归于尽。 而后魔皇剥出魔兵的神魂,结出一个又凶又煞的阵。 钟师兄被扔到阵眼,生生受了万魔冲煞,削骨剐肉之痛,灵台尽碎。 钟师兄不愿受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拔出惊春剑…… 他自刎于山巅。 连峥想不起来,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听完那样一番话。 ……尸骨无存啊。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遥欢仙山,回到苍陵山。 他参加了师尊和师兄的葬礼,听见人们说:“少年天骄,可惜了。” 镜海天域不会再有第二个钟怀洌了- 葬礼结束,连峥去了梧塘。 他推开熟悉的院门,却见檐角挂满白幡。 连峥忽然就发了疯,他扯下了所有白布,把它们全都扔进了荷塘。 他坐在梧桐树下,失声痛哭。 他心里清楚,镜海天域不会再有第二个钟怀洌了。 他心里那句喜欢,也再没有了述诸于口的机会。 往后一百年。 连峥从沉默的少年时代走过来,撑着那把曾为心上人遮风挡雨的油纸伞,一个人慢慢走过镜海天域不甚明显的四季。 从梧桐疏影,走到寂静初春。 一百年后,同样的一个春夜,林太子落水了—— 作者有话说:连峥回忆杀END[求求你了] 接下来就是继续苍陵山这卷内容啦,小林要发展自己的势力,下一卷大放异彩[求求你了] 各位看官感兴趣点点收藏哇[求求你了] 第24章 龙神娶亲 “暄雾?暄雾最近没干什么呀。”迟霁不知道妖皇何时对自己的舍友上了心, 何况…… “我们准备去大荒泽了,暄雾要闭关修行呢。” 连峥一愣:“大荒泽?” 这个他确实不知晓,许是最近心不在焉, 漏掉了长生阁的通报。 迟霁点头:“是的, 我们三日后便启程了,陛下若是没什么事,晚辈便回去修行了。” 连峥道:“慢走。” 幽州大荒泽,与苍陵山相隔千里, 却不属于镜海天域。 那里常年雾障绵延,沼气冲天。里头有许多沉寂千年的上古凶兽,甚至就挨着蛇山,更有数不清的邪魔潜伏再此,属于修真界三不管地带,就连长生阁都知之甚少。 正在闭关的林暄雾对他们这番对话一无所知,他此刻正被某条蛇闹得心烦意乱。 “真要去大荒泽啊?”浮笛缠在他的脖子上, 对着他的耳朵说话, 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林暄雾将脸转到一边:“你能不能安静会?我的法咒还有两段没记住。” 浮笛变成人形一屁股坐到他旁边:“不。” “我是在很认真地跟你说, 大荒泽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浮笛滔滔不绝,举例了大荒泽栖息的几大凶手和无数的毒虫魔草。 林暄雾当然知道, 他笑得阴寒, 令浮笛打了个寒噤:“你可还记得我是在哪里击杀天魔?” “大……大荒泽。” 林暄雾笑:“是呢。” 他曾在大荒泽风餐露宿折服三月有余,最后在鬼沼深处找到了于天劫中身受重伤,正在修养的天魔裴律,将其一剑斩杀。 “我单枪匹马在那里待过几个月,心里有数。” 他将浮笛收回灵台:“放心吧。” 浮笛见他固执,退了一步:“百年过去,那地方多多少少都会有变化, 更何况我就来自大荒毗邻的蛇山,没有唬你半分。” 他忧心忡忡:“小爷还未化蛟,这样吧,你身边那条大龙呢?你师弟,你去找他,让他陪你去。” “龙族上古凶兽出身,对妖兽有着天然威慑力,有他在,最起码也能保证你安全出来。” 林暄雾指尖微蜷,哭笑不得:“算了吧,他自己都对我心怀鬼胎,保不齐进了大荒泽就给我拽进哪个角落杀掉,干干净净,尸体都不会留下。” “与其说这些,你不如抓紧修炼,争取早日成蛟化龙,到时候我哪里还需要别人保护。” 浮笛的虚荣心被满足了,于是他闭嘴。 算了,大不了拼了嘛,他蝮虺之名可不是吹嘘。 林暄雾抬眼看向窗外,此刻是深秋,再过不久,就要入冬了。 他站起身,推开练功室的大门,回到宿舍。 后院早已烧好了沐浴的水,林暄雾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坐到床沿。 如今小院里的三人是剑修道院最出色的弟子,所以此次大荒泽除魔的任务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们的历练,许涧华原定的名额是五个人,但大荒泽凶名在外,加上他们三人在山中独惯了,没人愿意与他们同行。 林暄雾想着想着,不自觉拿出了惊春剑,用干净的布条擦拭着。 ……大荒泽。 那是一切的源头。 林暄雾时常想,若是没有大荒泽孤身斩天魔那一遭,是不是就不会有之后的遥欢宫灭门,师尊和父亲的惨死。 曾经以此为傲的事迹,引发了裴长荫可怕的报复。 手上的动作重了些,林暄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断设想,若是没有大荒泽,自己的生活会怎么样。 好像无甚差别。 他会按部就班地结业下山,理所当然地斩获天榜魁首,照样是举世瞩目的天之骄子。 不仅如此,他还会家庭和睦,亲人安康,他会重振遥欢宫第一仙门的雄风,带领天域修士走上仙道坦途…… 他会顺遂地过完一生,然后飞升。 如果没有大荒泽那冲动果断的一剑,他照样是钟怀洌,而不是在这里做什么凡人太子。 林暄雾开始钻牛角尖。 若不是他的矜傲,遥欢宫不会覆灭,师尊和父亲不会惨死。 一切……都是他的错- “你们要去大荒泽?”修者惊诧道。 迟霁走在前头,他点头:“对,有何不妥?” 那修者苦着一张脸:“你们从哪儿来的?” 三人交换眼神,迟霁留了个心眼:“我们是中原来的散修。” “中原?那么远?你们去大荒泽做什么?” 微生望皱眉,摆出一副不好说话的姿态,他长得冷,颇有威慑力:“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修者道:“好吧,只是想提醒你们,那地方常年不太平。” “你呢?”迟霁好奇道。 修者用剑柄指了指南边:“我家乡在幽州边上,有点偏,想回去只能擦着大荒泽” 方才林暄雾他们在出揭阳城的客栈里修整,这修士主动来搭话,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客栈,一路往南。 天色渐晚,三人不愿耽搁,想在入夜前到达大荒泽,休整一晚,明日便去探查出事的小镇。 大荒泽并非了无人迹,幽州与天域的边界还夹着几个小村庄,村民扎根在那,哪怕生存环境已经如此恶劣也不舍得迁离。 苍陵山是距离大荒泽最近的仙门,所以当地居民的委托通过散修传到苍陵山上,再由掌管此事的长老分配解决问题的弟子。 这次委托,是幽州南的一个小村庄,名叫平岩村。那里常年避世,是这一带第一个向天域仙门发出求助的地方。 村中一向太平,只是今年秋后屡屡发生怪事,村民们实在招架不住。 村中有适婚少女,竟在某个雨夜集体梦到大荒泽中有“龙神”求娶。 听姑娘们描述,梦中不知何地,她们也瞧不清“龙神”面容,只能见到祂身着一身大红婚服,向花轿中的姑娘们伸出布满丑陋鳞片的手,用暗哑的声音说:“下一场雨,吾来迎亲。” 起初人们没当回事,只是村中的祭司挨家挨户给送了符水,喝下去图个安心也算完了。 只是又一个雨夜后,村民们发现,那群姑娘里少了一个。 姑娘们哭着说出了自己前一晚做的梦,“龙神”入梦仍旧穿着婚服,如约接走了自己的“新娘”。 梦里前来平岩村迎亲的都是面色惨白的纸人,那“龙神”骑着一匹奇形怪状的马,时不时发出难听的尖锐笑声,倒真像个新婚的新郎官。 出村前,祂又扔下一句“下一场雨,吾来迎亲”,梦便戛然而止。 年轻女子无端失踪,姑娘们又集体梦见这样奇怪的东西,这下村民们才反应过来,真的出事了。 幽州潮热,下一个雨夜来得很快。 少女们一个接一个失踪,哪怕村长将所有人都保护在祠堂里命人日夜看管,也拦不住天要下雨。 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第五场雨过去,平岩村终于想起千里之外就有天域闻名的仙门,于是马不停蹄地派人去传了消息,千盼万盼盼了几天,总算盼来了林暄雾几人。 几人轻装出行,走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就进了大荒泽的地界。 那个年轻修士一路上话也不少,林暄雾三人不仅知道了他叫曹九,还得知他正巧是平岩村人士,不过看他的反应,许是离家太久,还不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夜路难行,三人都默许了他跟在身边,也算互相有个照应,毕竟目的地是同一处。 “咱们在前面休息一晚吧。”迟霁收起舆图,指着前方那颗古树。 天已经完全黑了,林中偶尔能听见野兽的嘶嗥。 四个人在古树下简单升起一堆火,微生望自荐守夜,其他三个便放心和衣入睡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众人被叫醒,带上行囊借着往平岩村去。 走着走着,曹九发现不对劲了:“你们······不是已经到大荒泽了么?” 言下之意:怎么还跟着我。 迟霁存了逗弄的心思,故意说:“咱们同行大半天了,你不邀请我们回家坐坐吗?” 言下之意:就跟。 曹九:“······” 他轻咳一声,以为迟霁在开玩笑,于是向微生望看去 。 “······”微生望没说话。 言下之意:我听他的。 “都跟你们说了我家很偏嘛。”在绕过第三个路口时,曹九如是说。 迟霁胸腔起伏,微微喘气,他手掌拍在曹九的肩膀上,笑道:“没事,这点路我们还是走得了的。” 曹九被他拍得差点一个踉跄摔个狗啃泥。 微生望在后面扶了一下迟霁的腰,以免他摔倒。 曹九揉揉肩膀,指着前面:“就快到了,坚持下。” 平岩村和它的名字完全相反,四面环山,地段刁钻。 几人穿过重重雾障,终于远远看见了村口写着“平岩”二字的斑驳石碑。 天色暗沉,整个村庄都浸没在暗沉云霾当中,非常符合志怪话本中神秘村落的形象。 曹九松了口气:“到了!” 他说着,自顾地飞奔进村,林暄雾三人停在村口,相互对视一眼。 林暄雾从行囊中拿出驱魔针,对准了村子—— 作者有话说:此龙神非彼龙神[哈哈大笑] 各位看官路过点点收藏哇[哈哈大笑] 第25章 平岩诡事 一秒, 两秒,驱魔针纹丝不动。 三人的眼神紧锁在特制的指针上,一眨不眨。 四秒, 五秒…… 忽然!驱魔针在林暄雾手中疯狂地震动起来, 却不指向任何一个具体的位置,指针不停旋转,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林暄雾叹了一口气,手动挡停指针, 将它收回去。 “走吧。” 村子里门扉紧闭,看不出一点人气,连村民拴在家门口的狗都趴在泥地上,死气沉沉,见着生人了只抬头瞧瞧,不做反应。 三人缓步走在村中,警戒着四周。 “你们去哪?”曹九的声音响起, 迟霁被吓了一激灵。 几人回过头, 就见曹九搀扶着一位耄耋老妇, 伫立在矮房前。 他低下头轻声在那妇人耳边说了些什么,得了应允便飞快往三人这跑来。 曹九微微喘着气, 招呼他们:“走吧, 不是要去我家喝茶?” 迟霁打趣:“真请我们去啊?” 曹九伸手挠挠后脑:“你们不嫌我家中寒酸就行。” 微生望警告地看了迟霁一眼,林暄雾站出来打圆场。 “劳烦曹小兄弟一路指引,我们改日再同你闲叙,现在,能否请问一下,村正家何在?” 曹九一愣:“你们……” 林暄雾目光友善,从腰带中取出代表苍陵山弟子身份的玉牌。 “我们是苍陵山第四代内门弟子, 此来平岩村奉师门之命,调查村中邪魔肆虐一事。” 曹九盯着玉牌,缓缓睁大眼睛:“……苍陵山?邪魔肆虐?” 林暄雾温和道:“事不宜迟,请先带我们见过村正,再说其他。” 曹九稀里糊涂点点头,领着他们往村东头走。 他们推开村正家的大门,往里面走。 屋内只有一位正在洒扫的年轻妇女,她瞧见曹九,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 “曹家二郎,你回村了。” 曹九礼貌性地颔首,冲林暄雾几人介绍道:“这是村正家的大儿媳。小刘姐,这几位是仙门来的弟子,来看村里的事。” 刘氏听到仙门弟子时大惊失色,扔下了手上的笤帚抹布,上前来到几人面前。 她声音怯怯:“几位大人,我引你们去祠堂找村正他们。” 几人交换眼神,跟着她去了。 刘氏一路上步履匆匆,生怕在外面多待一刻,几人一路来到村子深处的祠堂。 祠堂大门紧闭,小刘回头看了几人一眼,走上前去叩响房门,同时低声同里头说了些什么。 大门打开了。 一位年轻男子小心探身出来,瞧见刘氏身后的一行人,一愣。 刘氏走上前在男人耳边用方言说了什么,男人让开身子,示意林暄雾他们进去。 “事情就是这样,现下村中做过梦的姑娘都在祠堂里了,村正使了年轻男人们整日巡逻,但……” 路上,男人言简意赅,将林暄雾从长老口中听到的事情大致重复了一遍。 曹九跟着三人进来,乍然听闻村中除了这么大的事,一时有些着急。 “可有去大荒泽找过?” 平岩村离大荒泽极近,村中时有牲畜走丢,有胆大的村民会前往大荒泽边缘地带寻找,运气好能够寻回,运气不好,那就可能是被野兽叼走了。 男人懊恼:“哪里的话,好好的姑娘,怎么会跑进那些鬼地方去,更何况有村中男丁日夜守着,人也不见了,怎么会是跑丢。” 交谈间,男人为他们打开了祠堂内间的门。 屋里摆着五六套桌椅,年轻淳朴的姑娘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 许是封闭的环境会让她们更有安全感,祠堂的窗户紧闭,用厚厚的布帘遮住了光线,少女们就借着桌上昏黄的烛光做女工。 村正和他老婆坐在旁边,神情不安。 众人瞧见他们进来,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男人走上前扶起了村正,林暄雾几人拿出自己的玉牌。 “久等了。” 村正摆手,招呼他们坐下:“辛苦小道长们长途跋涉了。” 林暄雾颔首:“村正客气了。情况我们都知晓,夜晚可以叫村民们回去睡觉了,我们三个来守祠堂。” 村正抹了把脸,堆满褶子的面颊上写满疲惫。 “好,好,麻烦几位道长了。” 村长带着人出去了,林暄雾几人点了一下人数,关上了内间的门。 迟霁在门上贴了一道符:“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出去找找吃的。” 微生望看了眼外面天色,正午阳气盛,便放下心了。 几人用能够探测煞气的仙铃在屋中布下结界,开始守株待兔。 傍晚,整个平岩村笼罩在一阵雾霾之中。 微生望守在祠堂门口,手上揪着道侣红线,另一端延伸到屋内。 他正出神,就见一道佝偻人影穿过重重雾障,来到祠堂外。 微生望惊觉地将手放在了剑柄上,眼看来人缓缓拨开厚雾,现出真容。 那是一位衣着繁杂华丽的耄耋老人,她苍老的面容掩盖在漆黑兜帽之下,手上端了个不大不小的托盘,上面放着十余个小茶盏。 待老人走近,她头上的兜帽自行消失,斑驳的油彩在她脸颊上勾勒出神秘诡谲的图案,微生望没有在她身上觉察到威胁,任由她靠近。 “苍陵山来的年轻修士。”老人眼眸眯起,嗓音低沉厚重。 微生冷道:“你是何人。” 老人咧开嘴,咯咯地笑了:“我是平岩村的‘神官’。” 她语气怪异,有一种故作慈祥的滑稽感,微生望不自觉皱眉,下一刻,利刃出鞘:“祠堂重地,闲人免进。” “神官”不顾他的威胁,一步一步靠近,她身上没有丝毫灵力波动,泰然自若,显然没有将微生望此人放在眼里。 就在微生望将要上前攻击时,祠堂的大门打开了。 一群少女挤在门口,往这个方向张望,在看见“神官”的身影时,她们将手放在胸前齐齐行礼,恭敬道:“神官婆婆。” 林暄雾和迟霁跟在她们身后出来,迟霁心疼地抚摸自己贴在大门上的符咒,却发现灵符的下摆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灼烧痕迹。 他当即面色大变,对伙伴急道:“有邪魔来了!” 林暄雾脚下一动,启动了先前悄悄布下的驱魔法阵,却并没有见到有所谓邪魔现身。 微生望回头:“怎么回事?” 林暄雾沉着脸:“我们之中混进了一只修为不低的邪魔。” 微生望凌厉的目光放在“神官”身上,下一刻,他的配剑“觅神”架在了老人身上。 少女们脸色大变,连忙跪下来哀求道:“仙长,请不要伤害神官婆婆!她不是坏人!” “婆婆是平岩村的守村人,她寿元将近了,不可能是邪魔!” 她们着急,那神官却纹丝不动,面上还是那副怪异的神态,死死盯着微生望。 林暄雾拨开人群一步一步走近神官,空气静谧,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少女们面色煞白,一边沉浸在邪魔靠近的恐慌中,一边担忧神官的安危。 待林暄雾走近,他先是拍拍微生望的肩膀,示意他将佩剑收回,一边放出灵识,感应着祠堂周遭邪魔气息何在。 “她不是邪魔,但……”他沉吟,话音却戛然而止。 下一刻,众人便看到一条红白相间,一看便知毒性之烈的细小毒蛇,飞快地从林暄雾袖中钻出,几息之下便缠绕到神官脖颈上,金黄的竖瞳闪烁着阴寒目光,它亮出毒牙,淬了剧毒的尖刺距离老人的皮肤只差毫厘。 众人大惊失色,微生面色一凛:“这是蝮虺?” 迟霁也走上前:“已经绝迹的上古毒蛇,蝮虺?” 林暄雾按住他悄悄伸进灵囊,想要取出暗器的右手,低声道:“他是我的契兽,安心。” 浮笛盘在神官肩上,斯斯吐信,林暄雾会心,向伙伴灵台传音:“此人身上有恶龙气息。” 还未等三人反应,那群跪在地上的少女便开始磕头,带着哭腔道:“求各位高抬贵手!” “放过神官婆婆吧!” 林暄雾没理会她们,他对上神官的双眼:“你来这里做什么?” 神官丝毫不害怕自己身上的毒蛇,从喉咙里挤出嗬嗬的笑:“我来给她们……送符水啊。” 林暄雾伸手,从托盘里隔空取来一个茶盏。 如神官所说,杯子里装着清澈的水,杯底却沉淀着被烧成灰烬的符纸,甚至还能闻到绘制符纸所用畜血的腥味。 林暄雾用灵力探查,确实是辟邪驱魔所用的普通符咒。 他轻哼一声:“你身上没有丝毫灵力,这样的符发挥不了作用,你回去吧。” 他上前,盯着神官的目光将茶盏放回了托盘,然后伸手,让浮笛回到他的手上。 神官转身离开的前一秒,眼睛仍旧死死盯着林暄雾。 他抿唇,抬手布下笼罩整个祠堂的结界,让堵在门口的少女们回了里屋。 三人在厅中席地而坐,祠堂中摆放的诸多牌位在此刻显得诡谲异常。 迟霁将方才撕下来的符纸放到林暄雾手上,忧心:“此符确是因邪魔而燃烧。” 林暄雾点头:“只不过,那邪魔洞察力非凡,在察觉到符咒燃烧的一瞬间便将自己的气息尽数封印。” 比起这个,微生望对那条蛇更感兴趣:“暄雾,蝮虺一族已于百年前绝迹,你的契兽……” 林暄雾抬手放出了浮笛,此时的浮笛已经变成了手臂粗细,他一路从林暄雾的腰身缠到肩膀,头颅与他平齐,亦是带着好奇地观察迟、望二人。 先前林暄雾从不许他在人前现身,今日他在神官身上感受到了龙族的气息,于灵台中躁动不安,林暄雾这才放他出来。 迟霁被他毒得要命的夸张配色惊得轻叫一声:“啊!暄雾他怎么一下长这么大了!” 林暄雾将蛇缩小了一些,安慰道:“他可以随意变化的,真身大概有蛟龙那么大。” 蛇骄傲昂首。 微生盯着浮笛的额头看:“暄雾,这只蝮虺将要化蛟了。” “小爷本来就是……唔唔!”林暄雾捏住了蛇的嘴。 迟霁浑身颤抖,一把揪住微生的衣袖;“他!他他还能说话!” 微生顿了顿,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衣袖:“精怪本身就有灵智,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林暄雾笑道:“他有五百年修为了,是灵兽。” 妖兽有凶兽灵兽之分,灵兽是吸食天地精华得道修行,而凶兽则是掠夺其他生灵的血肉修为,类似于修士中的魔修。 这还没完,下一刻,浮笛变成人形,坐到了三人中间。 迟霁两眼一黑,倒在了微生身上。 “……”微生镇定道;“他怕蛇,没见过世面,见谅。” 浮笛摆摆手:“害,这有啥。”—— 作者有话说:看官们可以留留评论哇[求求你了]我要凉死了[求求你了] 第26章 龙沼幻境 一炷香后, 迟霁悠悠转醒。 微生和林暄雾正在讨论“龙神”的怪异之处,微生把他揽在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肩膀上。 他甫一睁开眼, 就看见那条蛇精拿着地图, 认真地讲什么地方分布了什么样的凶兽。 迟霁压制住鸡皮疙瘩,直起身。 微生望见他苏醒,将他推开,兀自坐到一边。 迟霁身体一僵, 面色有些苍白,最终却没有说什么。 林暄雾看在眼里,却不好开口。 “大荒泽中凶兽肆虐,但却从未听说过有龙族出没。”浮笛手指着天域地图的东端:“因为真龙生性高傲,只居住在祖荫之地——妖神释尘诞生的不动山。” 平岩村祸乱有“龙神”娶亲,但万年来天地间能称“神”者只有三,天地间第一位神明, 镜泽上神, 龙族出身的妖神释尘, 以及一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魔神,扶澜。 凡人修者飞升只能为仙, 世间真神寥寥, 所谓“龙神”,怕是自大之称。 林暄雾心下有数:“这龙神从未现身,只在梦境中作乱,只要守好灵台,不落入幻境之中,便能有化解之法。” 浮笛点头应和道:“暄雾说得不错,那神官身上的气息恐怕就与平岩村祸乱有关, 我嗅到她身上阳寿已尽,此刻操控身体的是不是所谓龙神还不好说,但肯定不是人。” 迟霁一阵后怕:“幸好当时微生没有动手,否则就打草惊蛇了。” 林暄雾抬手,一个娇小的茶盏就放在了他手上,几人一愣。 “那神官带来的符水?你不是还给她了么?”迟霁从他手中拿起茶盏,见其中液体没有变化。 林暄雾勾起唇角:“哪儿有那么轻易,这东西可不是一般的符水。” 迟霁将鼻子凑近杯口轻轻闻了闻,还没闻出什么,林暄雾便赶忙将茶盏收回去:“傻子,这水有问题!” 迟霁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感觉到一阵晕眩,缓了好一会。 微生冷着脸,替他点了清明穴,目光森然:“什么东西都敢乱闻,长没长脑子?” 迟霁狠声道:“你凭什么管我?” 林暄雾在两人吵起来之前硬生生插嘴:“好啦好啦,这水中符纸确实是普通驱魔符,但用来冲符的水却是取自魔沼,对修者,有惑人心智,引人入幻境的功效,但对没有修为的凡人却只会致使昏迷。” “先前平岩村的女子哪怕彻夜不眠,也会被卷入幻境,参加‘龙神’的迎亲,恐怕就是这杯符水的缘故。”林暄雾将茶盏捏碎,液体顺着他的手往下流淌,被他用灵力烘干。 他用惊春的剑柄在大荒泽地图上圈画:“据我所知,大荒泽内有这般魔沼的地方,只有两处。” 迟霁道:“那是不是说明,只要我们往这两处探寻,就能寻到‘龙神’的线索?” 林暄雾点头:“是这样的,不过当务之急……” 他看向祠堂紧闭的窗户,沉声道:“今夜,会有雨么?” 迟霁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姑娘们今日没喝符水,应该不会被入梦了吧?” 没有人回答他- 还是下雨了。 浮笛回到了林暄雾的灵台,彼时林暄雾正在接替微生轮流守夜,他捏着布条细细擦剑,放下布条的下一刻,屋中的煞气仙铃发疯般齐齐响起! 林暄雾一惊,下一刻,惊春出鞘,他高声喊;“来了!” 意料之外的,他的两位伙伴并没有回答,林暄雾猛然回头望去,就见微生望与迟霁靠坐在墙角,双目紧闭,眉间微蹙,印堂发黑,笼罩着一股黑气。 他瞳孔震颤,扔出去两张明净识海的符咒,然而符咒打在二人眉心,丝毫不起作用。 就连灵台里的浮笛都没有任何动静…… 等等,灵台? 林暄雾多番尝试,发现——他灵台被封,无法再使用灵力了。 仙铃急促的响声响彻整个祠堂,但除了他以外,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识。 林暄雾大喝:“何方妖魔,还不现身!” 惊春剑一阵嗡鸣,从他手中飞离,径直刺破祠堂的大门,没入来人的胸膛。 天地静谧,仙铃停止了响动。 下一刻,他用灵力布下的百余颗镇魔仙铃,齐齐碎裂,落在了祠堂蒙尘地板之上。 林暄雾一愣。 “嗬嗬……嗬嗬嗬嗬……”一阵嘶哑嘲哳的笑声响起,惊春飞回了林暄雾身边。 他握着剑,一步步踏出房门。 他布下的结界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靠近,林暄雾冷声道:“神官。” “嗬嗬!”周身没有灵力的神官几个瞬移,竟然冲破了结界,直直站在了他面前。 林暄雾抬手,惊春刺进神官心口。 她却像没有痛觉一般,不顾身上流出的腥臭血液,盯着惊春一步步走向他。 林暄雾灵台被封,神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正在急速衰弱,他干脆利落地拔出惊春,再次刺向神官,却在剑刃将要入体的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 “……” 这是哪里? “怀洌,怀洌?” 程颐之双手背在身后,焦急地在床边踱步,药山长老坐在床头,替床上昏睡的人把脉。 “到底怎么回事啊?不就是去秘境杀了两只凶兽吗?怎么会伤成这样?” 药山长老摸摸胡须:“没受伤,神识也完好,灵台未受损,但不知为何,迟迟不醒。” 程颐之急性子,上前把他拉开,自己握着钟怀洌的手替他输送灵气,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紧张。 钟怀洌苏醒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师、师尊?”他的语调有些颤抖。 程颐之几乎要喜极而泣,他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一巴掌拍在钟怀洌肩膀上:“臭小子!你吓死为师了!” 钟怀洌喉咙一阵痒痛,干咳道:“咳咳!你……你要打死我啊?” 程颐之赶紧给他端来一碗茶,扶起他,看着他把茶水喝下去。 钟怀洌放下茶盏,四处张望,目光落在药山长老的身上。 药山长老把程颐之顶开,坐到他旁边,捏着他的手腕,一边把脉一边和蔼道:“怀洌啊,你这趟辛苦了,往后可一定要小心。” “嗯,没什么大事了,好好休息哦。”药山长老挥手留下几颗滋补的丹药,瞪了一眼程颐之,埋怨道:“都怪你,人怀洌好好在山中待着,你非叫人去那吃人的地方跑,幸好没出什么大事,不然有你受的。” 程颐之不乐意,哪怕刚才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是他:“你这老东西怎么说话呢?为师是为了锻炼他……” 药山长老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梧塘:“谁能有你老。” “啧。”程颐之双手叉腰,看向愣神的钟怀洌:“发什么呆呢?” 钟怀洌回神,眼神还有些呆滞:“药山长老……” 他还活着? 他没把话说全,程颐之以为自己听漏了:“药山怎么了?他不是好好的吗?” 钟怀洌垂下眼,捏紧手中的茶杯。 对哦,药山长老还好好的。 我这是怎么了? 他闭上眼,眉头紧皱,总觉得……他忘了些什么。 忘了什么呢…… 程颐之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嘀咕道:“你这小子……” 话也不说全。 徒儿从秘境回来之后怪怪的,程宗主摸不着头脑,习惯性从灵囊掏出两枚铜币,闭上眼原地起卦。 钟怀洌不知何时,又睡过去了。 半晌,程颐之睁开双眼,一片清明。 他手中用来卜卦的铜钱应声破碎,他随手将它们捏成齑粉,目光放在床头柜上静静躺着的惊春。 惊春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发出一阵嗡鸣。 程颐之走过去,拿起惊春。 利刃出鞘,但…… 惊春的剑刃断裂,缺失部分,不知所踪- “阿霁啊!”迟鸿风重重叹气,扭过头去,恨铁不成钢。 堂下跪着的青衣少年脊背笔直,一身傲骨宁折不弯,他梗着脖子宣布:“苍陵山已经录取我了,你们不同意也没用!” 他身后站着的少年一脚踹在他肩上,大声道:“阿霁,你怎么同父亲说话的!” 迟霁被踹得往前扑了一下,他回头,红着眼看向将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兄长:“阿兄,你打我?” 迟霖那一脚是没有收力的,哪怕面前是他疼爱的幼弟。 他同父亲一样,恨铁不成钢:“你说你,咱们极隐楼是哪里不好,你非要费这么大的功夫,去苍陵山求学!你知不知道,那里……” “够了!”主位上半头白发的迟宗主狠狠抹了一把脸,满眼沧桑无处可藏,他一锤定音:“……阿霖,把你弟弟带回房,禁足一月。” 迟霁急了:“为什么!为什么啊阿爹,我半个月后就要去报道了……阿爹……阿兄你别拉我,阿爹……” 他眼泪糊了满脸:“苍陵山到底哪里不好了,我只是想着,我若是能考上,定能给你们长脸……” 迟霖一掌拍在他的后颈。 迟霁昏睡过去之前,只听见他阿兄在他耳边低喃:“阿霁啊,极隐楼有阿兄,你只需要快快乐乐地过好一辈子,阿兄养着你……” …… “啪——” 长鞭划破空气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随即重重砸在皮肉之上。 “……”微生望跪坐在殿中,生生受下,连一丝呻·吟都未吐出。 还未等他喘过气,下一鞭便狠狠落下,他闭上眼,失去颜色的唇角渗出一丝血迹。 执鞭的长老冷哼一声:“少主,还有五鞭,你可要好好受着!” “啪——” “第一鞭,责你身为宗门少主,不思进取,玩物丧志!” 微生望捏紧拳头。 “第二鞭,责你纵容宗主享乐,未尽监督之责!” “哈……”微生望想起那抹恶心的身影,泄出一声冷笑。 “第三鞭,责你擅自离宗……” “第四鞭,责你擅闯剑山夺宝……” “……第五鞭!责你,生而为人!” 长老阴寒的声音在微生望耳边循环播放,他的后背血肉模糊,面色苍白,额头挂满汗珠,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弯起唇角。 他睁开森寒的双眼,猛然回身,抓住离开他皮肉的长鞭,盯着长老看疯子般的目光大笑道:“……再来。” 我生为人该责。 我生为人……该责。 微生望笑得停不下来,他握住鞭子猛地抽动,生生将鞭子从长老手中拽出来。 “……再来一百鞭,将我打成一滩没有灵脉的烂肉!”他阴森的目光死死盯着长老:“然后把微生寒从临潇殿里拽出来,告诉他!” “他生了我,就该给我陪葬!”—— 作者有话说:你们三个当中有三个是小苦瓜 各位看官感兴趣点点收藏呀[垂耳兔头] 第27章 执念破障 “滴答……滴答……” 水牢内腥臭难闻, 光鲜亮丽的内门弟子垂着头,打开其中一间牢门,随后恭敬道:“少主, 惩罚结束了。” 一秒, 两秒。 弟子抬起眼,目光放在水牢中央。 “……来人、来人!”弟子面色大变,连滚带爬跑出了水牢。 “少主!少主越狱了!” 临潇宗上下大乱。 而他们慌忙寻找的少主,此刻正在临潇大殿中, 将剑架在宗主身上。 微生寒方才还畅游温柔乡,猝然被利剑架在脖子上,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 微生望将他扯下床,眼神冰冷,厌恶地看着眼前之人□□的恶心□□,冷笑:“别来无恙啊……父亲。” 微生寒勉强扯出一丝笑;“阿望啊,你还愿意叫我父亲……” 他认出了自己颈侧摆放的利剑, 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晦暗:“为父听闻你去了剑冢, 想必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觅神剑吧……” 微生望将利刃更近一分, 微生寒的颈侧渗出血迹:“我不是来同你叙旧的。” 微生寒干笑,但没等他说话, 他的身体彻底失去了知觉。 “……你、你做了什么?!”他面色惊恐, 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滑落在地,只有一双眼睛能够活动。 微生望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将觅神离手,径直刺向床帐里偷听许久的侍女。 微生寒怒斥:“你干什么!微生望!住手!” 微生望抬手召回佩剑,慢慢蹲到微生寒面前。 他伸出左手,指尖亮出一根淬着寒光的银针。 微生寒瞳孔微缩:“……极隐楼,你是如何学会飞针的?” 微生望没说话, 微生寒语无伦次道:“是不是迟家的小儿子?我就知道!你们……” 银针扎进了微生寒的眼球。 “嗬……啊——!”微生寒剧痛难忍,但却无法活动,只能任由那针扎进眼眶之中,痛苦高喊。 微生望饶有兴味地看着地上这烂人面露痛苦,他轻声道:“你不配叫他的名字。” “父亲啊,我给你两个选择。”微生拔出银针,站起身在殿中漫步。 “一,你今日去死,从此我是宗主。”他丢下手上沾了恶心液体的针,用衣摆擦干净手,轻轻地抚摸大殿中央的宝座。 微生寒尖声道:“你敢弑父?!” “第二……从此做个废人,听我的话,我留你一条命。” 微生寒的眼眶止不住血,语气虚弱:“你这个……逆子!” 微生望歪头,眼里已经失去了清明:“……好吵。” 他才不想做宗主呢,他还要去苍陵山求道,和……阿霁一起。 阿霁…… 微生望猛地顿住。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他双目发黑,捂着头痛苦哀嚎。 阿霁……阿霁…… 他忘记了什么? 他在这里做什么? 微生望的手指无意识地狠狠揪着头发,头痛欲裂。 他松开颤抖的手指,将他们放到自己面前,努力去瞧,一根一根掰开来看。 “没有!没有……我的东西呢?” 微生望眼神迷茫,脑海里乱作一团,唯有两个字不断放大,不停闪回。 “阿霁……”我的阿霁呢? 他近乎失明,只抓住手边的长剑,捏紧了,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左手无名指根处,轻轻划下一道红痕。 他指根的血痕慢慢延长,滴落在地。 仿佛过了一万年。 微生望喉间挤出意味不明的笑,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捂着眼睛,仰头大笑。 指根的血痕,成了一条蜿蜒绵长,不知尽头的红线。 “我来找你了。” 微生望跪坐在地,握住长剑,干脆利落地给自己抹了脖子- 与此同时,大荒泽深处,龙沼。 先前在平岩村伏击林暄雾几人的“神官”匍匐在地,向上首复命。 高座的“龙神”支着额头,闻言“嗯”一声,不再动作。 神官往前匍匐一段,恭敬道:“属下斗胆……” “龙神”睁开眼,红色竖瞳转动,整个头颅掩藏在宽大的兜帽之下。 他哼笑一声,抬手从自己眉间捻出一滴血珠,扔给殿下跪着的人。 神官见到血珠,犹如哈巴狗见了肉骨头,喉间压抑不住的兴奋嘶吼。 就在她要将血珠放进口中的一瞬间,地下宫殿的石门大开,一阵阴风吹灭了殿内的所有烛火。 “龙神”猛然站起身,面色阴鸷。 一道沉稳的脚步自门外响起,强大的气场使得本就不甚结实的石殿开始有坍塌之势。 “龙神”的脸色难看至极,他将兜帽往下拽了拽,抬手召唤出一对大刀,准备应敌。 “本尊还道是谁……”低沉华丽的嗓音响起,于殿中形成回音,狠狠砸在“龙神”心口。 年轻俊美的妖皇负手而来,神态自若,宛若闲庭信步。 连峥轻笑:“原来是本尊的……叔父。” 他抬手便将神官手中的血珠捏到手里,看向那滴血,话却是对着“龙神”说:“要不是你取出了这滴魂血,侄儿怕是还要费些功夫才能找到你呢。” 那神官失了魂血就跟着失了神志,嘶吼一声便向连峥扑去,想要弄死眼前抢走她口粮的东西。 连峥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她,只轻轻一笑。 那神官命丧当场,心口失了一块。 “龙神”喘着粗气:“侄儿大驾光临,叔父有失远迎啊。” 连峥踏着神官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殿中宝座,调笑道:“好说,叔父盘踞大荒泽多年,想必屯了不少宝贝?” “龙神”咬牙,召出一座金银山:“侄儿随意取用。” 连峥挥袖将东西全部收入囊中,步伐却未停止,他一边上台阶,一边假模假样地叙旧:“一别多年,叔父过得怎么样啊?” “侄儿听闻,那小山村接连有多名少女失踪,有‘龙神娶亲’的美名呢。”连峥走到了“龙神”面前。 “龙神”额角渗出汗珠,盯着连峥的威压勉强挤出笑意:“都是些消遣罢了,以侄儿妖皇之尊,想必不会同叔父争夺吧?” 连峥哼笑道:“叔父可误会侄儿了,侄儿前来,可不是为了此事。” 他慢条斯理地坐在了宝座上,终于给了“龙神”一个正眼。 “只是一日前,我有三个友人在那村子失了踪迹,这便想着,刚好有个……亲戚,在这里。” 他架起二郎腿,歪头道:“所以来找你了啊。” 连峥随手从宝座上抠下一块碧绿的晶石,放在眼前赏玩。 “‘龙神娶亲’……”连峥嗤笑:“好威风啊。” 他变了脸色,将手中的宝石捏碎,阴冷的眼神看向面前的“叔父”。 “说起来,叔父是不是有一件旧物放在侄儿这里?” “龙神”被他的变脸惊得胆颤,但在听到这句话时,一双拳头紧了又紧。 他没说话,连峥自顾自地抬手,一个箱子落在他面前,横杠在两人之间。 “龙神”的瞳色一瞬间变得血红,他扑上去打开箱子—— 里面全都是一对对,被生生斩断的龙角。 那些龙角的根部还残留着龙血,失去了所有光泽。 “龙神”颈侧的鳞片因激动而翕张,他正要将手伸进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就被宝座上的连峥隔空捏住了脖子。 “连啸,早知你如今能有这般害人的造化,本尊当年就该直接砍了你的脖子。”连峥用厌恶地眼神看向他,彻底撕破了虚无的脸皮。 连啸不假思索地抬手挥刀,想要挣脱束缚,连峥的手很稳,不容他撼动分毫。 半晌,连啸的脸被掐得青紫,连峥稍稍松了一点力,他随意地抬起另一只手,将连啸的龙角从箱中取出。 他又变了脸色,笑得人畜无害,像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助自己的叔父:“叔父啊,仔细看看,这对是你的龙角吧?” 连啸说不出话,却在看到龙角的一瞬间从喉中挤出声响。 连峥看看龙角,又看看他,挥手掀开了他的兜帽。 黑龙缺失龙角的额头暴露在空气中,连啸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滔天恨意。 “啧……”连峥笑:“真丑。” 他松开掐住连啸脖颈的手,走下王座,蹲在黑龙面前。 冷声道:“那三个修士,现在在何处?” 连啸“嗬嗬”地笑:“侄儿在说什么,叔父听不懂啊……” 连峥耐心地等他笑完,轻声问道:“叔父确定吗?” 然而没等连啸回答,他手掌一合,当着连啸的面捏爆了一只龙角。 连啸目眦欲裂,扑过去抢另一只龙角:“住手!住手!” 连峥站起身,后退两步,再次问道:“本尊再问一遍,那三个修士,现在在何处?” 他作势合拢手掌,看着连啸涨红的脸。 “……就在龙沼之中!”连啸粗声道。 连峥察觉到他并未撒谎,满意点头:“不错。” 连啸看着属于他的那只龙角慢慢飞向他,兴奋得浑身颤抖。 只要他拿回龙角,恢复真龙的身份,就一定能重新夺回不动山!夺回妖皇之位! 他满心期待地伸出双手—— 然后那只龙角就在他的面前,生生裂开。 “呀……”连峥轻声道:“方才太用力,好像不小心捏碎了,对不起啊叔父。” “啊——”连啸捧着碎成一堆的龙角,痛苦地嘶吼。 连峥烦躁地闭眼:“真吵。” 不要妨碍他去找毓翎。 于是下一刻,宝剑逐寒漆黑的剑刃便从连啸的胸腔穿过。 “叔父啊,时隔多年,逐寒再次出鞘……” “你可以安息了。”—— 作者有话说:疯疯的,我喜欢[垂耳兔头] 各位看官点点收藏点点评论哇[求求你了] 第28章 深陷幻境 “阿霁。” “……阿霁。” 迟霁听到, 悠远时空外,有声音在呼唤自己。 他慢慢睁开眼,不知为何, 眼角留下一行清泪。 是谁? 是谁叫我。 ……我是谁? “你是迟霁, 是苍陵山新生代最顶尖的剑修,是极隐楼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公子,是我的……道侣。” 迟霁,剑修, 小公子。 ……道侣。 迟霁轻声道:“你是我的道侣?” 那道悠远沉稳的声音笃定道:“是,你是我的道侣。” “阿霁,你该醒来了。” 于是迟霁缓缓坐起身,发现自己身处熟悉的卧房。 他下了床,却在将要推开房门的那一刻猛然顿住。 “……”迟霁蹲下身,用颤抖的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颅。 “什么小公子嘛,分明是个只知享乐, 全靠父兄庇佑的酒囊饭袋!” “就是就是, 废柴, 丧门星!” “听说他娘亲就是因为生他才死的,真是个克亲克友的煞星!” “煞星!废物!” …… 再抬起头时, 泪水已经打湿了他整张脸。 迟霁被淹没在谩骂声中, 他拿开已经捧不住泪水的双手,愣愣道:“他们说的是我。” “……我是煞星。” “我不配活着,我活着没有任何作用。” 他不断重复着这两句话,站起身挪步走向床头。 那里放着一把匕首。 “阿霁,迟霁,你别动。”识海中的那道声音听上去焦急无比,对比他冰冷的音色显得十分突兀。 迟霁站在原地不动了。 那自称他道侣的人循循善诱:“阿霁, 你不要迷失在幻境中,你听我说。” 我听着。 “这一切都是假的,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需要清醒过来。” 好,怎么做。 “阿霁……你低头,看一下自己的右手。” 迟霁举起手,放到了眼前。 他有些发愣,捻起无名指根上的那缕红线。 “……这是什么。” 那道声音说;“这是我们的道侣结,看到了吗?他的另一端连着我。” 看到了。 道侣结。 迟霁就这样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中捧着的红线被泪水浸湿。 他喉间溢出哽咽:“微生望,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我差点找不到你了。 他大哭一场,微生望的声音彻底消失不见了,他要靠自己。 迟霁放下道侣结,看向床头柜上放着的那把匕首。 他扑过去,握住匕首,坚定道:“你等等,我这就来了。”- 又是一年冬日,苍陵山披上了白色棉衣。 钟怀洌趴在梧桐树下的石桌上打瞌睡,一只手没撑稳,他的鼻梁差点砸在石桌上。 钟少宫主惊魂未定地摸着自己挺翘的鼻梁:“吓死我了。” “臭小子,别一天死不死的,懂不懂什么叫避谶!”他师尊程颐之的声音自院外响起。 自从三年前他从某个秘境回来,昏迷不醒过后,他师尊便变得格外信奉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钟怀洌翻了个白眼:“不懂,你从不教我卜卦相关的东西,我懂个屁。” 程颐之快步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怎么说话呢!” “因果轮回是刻在天道命盘里的东西,修真者本就逆天而行,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更要慎重!慎重!”程颐之揪着他的耳朵,不知第几次,在他耳边说这句话。 钟怀洌听过便丢到脑后,他想起了另一件事,兴致勃勃地把程颐之拉到屋里:“师尊啊!” 程颐之揉揉耳朵,没好气道:“你小子又憋了什么坏招?” 钟怀洌扭捏道:“哎呀!我开春便要及冠了,师尊就没有什么要指示的?” 程颐之抽回手:“……你想要什么啊?” 钟怀洌嬉皮笑脸地掏出惊春:“三年前你就说要补,拖了三年也没见你有什么表示,我的及冠礼肯定能收到好多宝贝,你帮我找找惊春的原材料嘛!” 三年前他从秘境回来后苏醒,就见惊春不知为何断了一截,他可心疼坏了。什么深海寒铁昆山白玉全都用过了,都是没撑过一个时辰便被惊春吸收,根本续不上。 程颐之抓抓头发:“为师尽量吧,惊春这样的仙品修补起来肯定是有难度的嘛。” 钟怀洌一听就知道他在敷衍,不乐意了:“什么嘛,惊春再如何也不过就是一把剑,如何就补不了?” “而且你们老是挂在嘴边的,什么我出生时一老道所赠,不是,你们把我当傻子吗?” 钟怀洌冷笑:“你们怎么不说,惊春是我出生时嘴巴里含着的?” 程颐之:“……” 他的逆徒接着道:“惊春又不是什么补天石,若真是,我现在就化凡入世,寻我的绛珠仙草去!” 程颐之招架不住,只能摆手道;“好好好,行行行,为师给你找东西补就是了!” 钟怀洌变脸速度极快,听了这句话又嬉皮笑脸了:“徒儿谢过师尊!” 程颐之把他的逆徒赶去了后山,自己坐在静室中唉声叹气。 罢了,哄小孩罢了,毕竟及冠礼过后…… 无论如何,为惊春续剑一事怕是要食言了- 与此同时,大荒泽龙沼。 迟霁捏着衣摆,焦急之色溢于言表:“暄雾他怎么还不醒啊?” 微生望道:“这幻境邪门,稍有不慎,灵识便会被吞噬,如果不是现世有格外牵挂之事,我也要陷在里面了。” 迟霁好奇道:“是你把我叫醒的,那你是怎么醒的?什么格外牵挂之事,我怎么不知道?” 微生望沉默不语,转移话题道:“自你苏醒后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假设我们是同时陷入幻境,他恐怕有危险了。” “……”迟霁蹲下身,再次往林暄雾体内注入灵力。 他们在祠堂昏迷之后便陷入幻境,再醒来便到了这个鬼地方,四周全是沼泽,他们三人被分别放在三个祭台之上。 这里想必就是暄雾提到过的,疑似“龙神”所在之地,那神官带来的符水便是取自脚下沼泽。 迟霁感到一阵恶心,忽然又想起来:“我们并未喝下符水,怎么会陷入昏迷呢?” 微生望沉吟片刻,点出了问题所在:“在喝下符水之前,那些女子也曾集体陷入幻境。” 所以,不是符水的缘故。 迟霁脑中灵光一闪:“微生!是不是……雾障?” “不错。”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下一刻,身着玄色长袍的身影落在石台之上。 二人一惊,妖皇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鬼地方? “妖皇陛下。” 连峥没空再理他们,他蹲下身查看林暄雾的情况,脸色不太好看。 迟霁注意到,妖皇的手上还沾了血迹。 他缩了缩脖子,悄悄拉住了微生望的衣袖。 微生望愣了愣,然后迟疑地伸手,握住了他。 迟霁瞳孔放大,没再有下一步动作。 连峥探查完林暄雾的情况后站起身,他浑身戾气,迟望二人被他周身的气压镇住,不敢随意活动。 空气静谧。 连峥深吸一口气,抬手从昏睡之人的灵台中拎出了某样东西。 “!”浮笛骤然被掐住七寸,艰难道:“你怎么能唤出我!” 连峥冷笑:“契兽也是兽。” 妖族共主对世间万兽有着天然的威慑力和支配权。 他面色阴翳,看向浮笛的眼神阴冷无比:“你身为契兽,便是如此护主的?” “当日本尊见毓翎正在兴头上,所以留你一命,可你终究还是护不住他,既然如此,留你何用?” 浮笛咬牙,这条臭龙发什么疯! “我还未化蛟,体内灵力有限,何况他被那雾障封掉了灵台,召不出我!”他勉强道。 连峥动动手指,掀掉他一块逆鳞,浮笛发出痛苦的声音,控制不住身形,变成了蛟龙大小,几乎要挤满整个石台。 连峥冷冷看着,轻嗤:“废物。”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浮笛自小便是暴脾气,除了蛇山那次,还没吃过这样大的亏,痛喊道:“灵兽认主会被压制实力,有本事你去给别人当契兽试试?!” 克不死你! 连峥捏着他那片逆鳞,随手扔在地上,闻言再次冷笑:“你以为本尊不想吗?” 妖族共主想给人当契兽? 浮笛败了。 他蜷缩在地上打滚,逆鳞连通心脉,这一下差点没给他痛死。 连峥抬手召出一个木箱,扔到浮笛跟前,没什么情绪:“全都吃下去。” 浮笛惊恐道:“你把我毒死,他也会重伤的!” 连峥皱眉,掀开了箱子。 石台上包括浮笛在内的三人全都脸色大变,原因无他,那箱子里装的竟全都是龙角! 煞星啊!浮笛心中呐喊。 他要是吃了这些,不得爆体而亡啊! 哪怕龙角对他来说诱惑力极大,吸收一对怕是能直接突破瓶颈化蛟,再吃两对有望化龙,但是全都吃下去,他这五百年妖身根本就承受不住。 浮笛咽了口唾沫:“三对……五对!” 连峥沉默不语,抬手从里面拿出十支龙角,扔到他面前,然后转头看向微生望和迟霁:“你们吃不吃。” 二人看着他阴沉的脸色,不敢不从,分别从箱子里拿了一对出来。 连峥颔首,然后把剩下的都扔进了周围的沼泽。 正在狼吞虎咽的浮笛一阵肉疼,暴殄天物啊! 早知道全要了,留着慢慢吃! 迟霁拿了至宝,没问原由,不过显然他们是沾了暄雾的光,他小心翼翼道:“陛下,不留给暄雾吗?” 连峥蹲下身,瞬间收拢了周身煞气,他掏出丝帕擦干净手,然后轻轻抚摸昏睡之人的脸颊。 “他有更好的,这些东西……” “太脏。”—— 作者有话说:连峥脾气好是小钟对他最大的误解 各位看官感兴趣点点收藏,点点评论哇[求求你了] 由于一直焦虑数据,所以我删几天晋江哇,直到写完这一卷的存稿再下回来[狗头叼玫瑰]点个收藏助力小作者存稿箱繁殖[好的] 第29章 不见神道 天域试炼过后, 钟怀洌毫无意外地斩获了天榜第一。 临近及冠礼,钟怀洌忙碌了起来,他先是从苍陵山结业回到天域第一仙门遥欢宫, 又开始从父亲钟成裕手中慢慢接手了遥欢宫事务。 钟成裕欣慰地拍怕他的肩头, 承诺及冠之后比便将宫主之位传授于他,等着看他将镜海天域发扬光大。 彼时钟怀洌信誓旦旦,可内心却不知为何,觉得缺失了一块。 这样的感觉, 三年来他时常出现,难免心烦意乱。 “到底是忘了什么……”他喃喃。 一日,程颐之将他叫回了苍陵山。 将要踏入华安居东院时,半空蔓延的黑沉死气令钟怀洌面色大变。 ——那是有人寿元将尽的征兆。 钟怀洌踉跄着推开院门,就见程颐之站在房门之前,目光慈和,神情沉静。 他的印堂发黑, 身上源源不断地冒出死气。 钟怀洌拖着灌铅似的双脚一步步走近师尊, 难掩哽咽:“……师尊, 怎么会突然——” 程颐之扶住他的肩膀,收起了往日的不着调;“不突然, 这是命盘所定, 你师尊寿元将近了。” 他将钟怀洌拉进了房门,从书架上拿出一个小盒子,用开玩笑般的语气说:“你总怪为师藏私,总是不愿意将占卜之法交给你。” 他当着钟怀洌的面将盒子打开,里头用来卜卦的龟甲铜钱棉线等等缠在一处。 “你悄悄买的那些卜卦书籍回去记得扔了,今日为师便将这门看家本领交给你。” 程颐之让钟怀洌伸出手,扔了两枚铜钱到他手心。 钟怀洌用另一只手抹掉眼角的泪花:“好, 你教,我便学。” 程颐之大笑道:“好!但你须知!” “为师年少时将占卜之事当做家常便饭,因此损耗了寿元,为保全你,我今日给你立个规矩。” 钟怀洌将眼神放到他发黑的印堂,感受到他的灵台正在渐渐涣散,如今每一句话,都算得上是遗言。 程颐之竖起三根手指:“我要你发下毒誓。” 钟怀洌跪到他面前,手指苍天发下毒誓。 “卜卦之术,你一生只能使用五次,” 钟怀洌叩首,坚定点头;“弟子听令。” “好,现在,你该知道一样东西。”程颐之抬手,惊春剑飞到他的手上。 钟怀洌想起程颐之要为他补剑的承诺,再次红了眼。 程颐之将他从地上扶起,将惊春递到他面前:“为师说过,要替惊春续剑,如今……怕是要食言了。” “但怀洌,你的人生不该停在此处。” 钟怀洌被他威严沉稳的眼神盯穿了心口,抬起手接过惊春。 在手指触碰到惊春剑的一瞬间,他脑海中尘封的那道禁制,轰然间炸开! 天地失色,此间幻境开始崩塌。 钟怀洌……林暄雾眼中诸多画面闪过,他的眼泪早就在不自觉间淌满了脸颊。 大荒泽,天魔,遥欢宫,及冠礼…… 惊春剑断,幽魂无处可依,飘零百年。 转而又是东宫,朝堂,镜海天域。 苍陵山千级石阶烙印在他眼底。 “扑通”,他双腿无力,跪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的脸庞不断闪回变换,在“钟怀洌”和“林暄雾”之间跳转。 “大荒泽……天魔……是我害死了师尊,是我害死了父亲——”他口中喃喃,已然疯魔。 这是他最大的执念。 “我是谁……我是谁!”他偶然瞥到自己倒映在地板上的面容,颤抖的手指抚上脸颊,抓出一道道血痕。 程颐之阖眼,整个人由内到外散发出一阵清光。 跪伏在地上的人,最终定格在“林暄雾”的那张脸上,勉强找回了一丝神志。 他踉跄起身,抓住程颐之的手臂:“师尊!不要燃烧元神!” 程颐之见他神志尚未清明,裹挟着本源之力的话音狠狠砸在林暄雾耳膜:“你是林暄雾,也是钟怀洌。” “或者说——他们,都不是你。” 林暄雾低头看着自己手掌,看着手中的惊春剑,喃喃;“都不是……我。” 于是他的脸变得空白,五官尽失。 程颐之看着,却不再说什么,只轻轻叹气:“三年,还是太久了,怀洌,你已生心魔。”- “暄雾怎么还不醒——”迟霁担忧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惊呼一声。 但他不是反应最快的,连峥就跪坐在林暄雾身旁,最先发现了异常。 林暄雾的灵台解封,但却不见纯澈灵力,只有一阵混乱不堪的神魂之力爆发而出,众人当即面色大变。 连峥快速定住林暄雾的几个穴位,以保这股灵力不会扩散。 正在冲击化蛟的浮笛浑身以一僵,嗓音带着颤:“他……他有心魔了!” 幻境内。 程颐之握住钟怀洌的肩膀;“我为你锻体,但只作用于神魂。” 也就是说,他的神识会比身体抢先一步踏入锻体境界。 程颐之的元神之力冲刷着钟怀洌的身体,他正在承受常人难忍的剧烈痛苦,恨不得以头抢地,直接拔剑死个干净。 钟怀洌痛得失声。 锻体之境,是为“锻身塑骨捏魂”,往后便不再是肉体凡胎。 在往上的“修灵”之境,则是生剥神魂,超脱凡世之外修行仙法,寻找属于自己的飞升之道。 程颐之用元神整整替他洗髓了一个时辰,整个人近乎溃散。 钟怀洌锻体了,心魔被强制镇压,五官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他慌忙过去架起虚弱的程颐之:“师尊!” 程颐之抬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放心吧,不管为师怎么作,命盘上写我多久死,我就是多久死。” 怪不得他能如此挥霍元神之力,于是钟怀洌焦急问道:“那你是多久死?” 没等程颐之回答,他就自顾自道:“及冠礼……及冠礼还早,那时候我已经离开这里了,师尊……师尊!” 你不会死了对不对? 程颐之摇头,击碎了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半个时辰后。” 钟怀洌如遭雷轰:“……为什么,你明明是在及冠礼上死的!” 程颐之爬起来,没好气道:“你以为为师为何要限制你使用卦术,为师在幻境中的这三年卜卦近百次,损耗了寿元。” 钟怀洌的泪水夺眶而出;“师尊……” 程颐之推开他的头:“行了别着急哭,你师尊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你怎么一点经验都没有!” “……” “何况这里本就是你的心魔幻境,为师只不过是一缕灵识罢了。”程颐之宽慰道。 钟怀洌哭着骂他:“不会安慰你就不要安慰人!” 程颐之无奈道:“臭小子,我看谁受得了你的烂脾气。” “……”钟怀洌忽然意味不明道;“你知道在外面的世界,你还有一个关门弟子吧?” 程颐之颇有兴致:“什么样的人能入为师的法眼?说来听听。” 钟怀洌道:“妖族少主,半妖连峥。” 他将和连峥的孽缘一段不落地跟程颐之抖了个干净,程颐之感叹道:“没想到为师有生之年还能当你这臭小子的爱情引路人啊。” 钟怀洌差点没吐出一口血:“什么鬼,此人居心叵测,且不说他身为妖族共主的中立立场,就说他抓到把柄后几次三番试探于我,他能……” 程颐之摆手:“打住打住,懒得听。” “徒儿啊,你听为师说哈,此人想杀你的概率为三成。” 钟怀洌点头;“我就说……” “但他想做你道侣的概率是九成。”程颐之严肃道。 钟怀洌不说话了。 程颐之欣慰道:“不错不错,怀洌的人生大事有望,为师甚感慰藉,可以放心地去死了。” 钟怀洌埋着头,遮掩自己通红的双眼。 程颐之从自己眉心取出一团光点,放到了钟怀洌额头。 “这是为师多年学识所化的一缕神魂。”他说:“为师没空一句句教你了,一切还需你自行参悟。” 钟怀洌咬牙,跪在地上,给这位与他亦师亦友亦父的长者连叩三首。 程颐之的身体已经开始消弭,他笑:“怀洌,你出师了。” 钟怀洌心想,他怎么会伤心呢? 他该感到幸运才对,毕竟这一次,他多了告别的机会。 程颐之靠坐在木椅上,半边躯体随风散去,他似有所感,偏头看向窗外那一束红梅。 一片花瓣随之飘落,程颐之轻叹,声音开始变得悠远又模糊:“走吧,怀洌。” “去寻属于你的道。” 一直到程颐之整个人消散于天地,钟怀洌都未有动作。 原因无他,许是幻境崩塌得差不多了,他身上被程颐之元神压制的心魔,再也掩盖不住。 他颤抖着手,去抓木椅上那片梅花,再抬起头时,脸上没有五官。 他低声道:“师尊,徒儿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面颊上属于双眼的皮肉开始渗出血泪,砸在地上,形成一个小水坑。 惊春出鞘,他整个人像是失去了痛觉,竟然就这样垂着脑袋,将地上的血坑当做明镜,用锋利的断刃在脸上一点点刻画。 只是他雕刻出来的双眼,是闭着的。 “不见众生疾苦。” “不见后路陡峭,不见往事沉疴……” 他不悲不喜,整个人散发着平静的癫狂,满地蜿蜒的鲜红像是一地红梅,将他围住。 形成了一座坟墓。 幻境骤然崩塌,他跪在满地鲜血当中,失血力竭而亡。 “——唯见,滔天血仇。”—— 作者有话说:各位看官点点收藏留留评论呀[哈哈大笑]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做法)(跳大神)(围炉转圈)(上香)(做法)(做法)(念咒)(旋转)(摇铃)(跳大神)(低声吟唱)(摇铃)(甩旗)(点火)(做法)(摇铃)(念咒) 第30章 命数天定 地上沉睡的少年身侧弥漫着浓厚的黑色雾气, 却在他睁开眼的一刹那消失殆尽。 连峥面色一沉。 迟霁察觉道那股黑气并不是消失,气息犹存,只是回到了林暄雾的身体当中。 少年悄然睁开的双眼黯淡无神, 瞳孔涣散, 几乎占据整个眼眶。 迟霁小小地惊呼一声,一旁正在化蛟的浮笛一边打滚一边痛呼:“他的灵台混乱不堪,有碎裂之兆……” 连峥抬手挥开虚空,一手遮住林暄雾的眼睛, 一手扔下一块小巧精致的令牌,抱着人踏入裂缝。 只留下一句话;“人我带回不动山,你化蛟后带着令牌来找。” 迟霁二人扑过去阻拦时,空间裂缝正好合拢。 迟霁着急道:“他把暄雾带走做什么?会不会出事……” 微生望召剑,站上去对他伸手:“我们也去不动山。” 一旁的浮笛甩掉额头上因蛟角长成将皮肉顶破的鲜血,咬牙道:“再等等我……一个时辰,我们一起去。” 他身上的蛇鳞正在脱落, 取而代之的是属于蛟的坚硬鳞片。 没有令牌, 他们也进不了不动山的门, 迟霁微生望对视一眼,原地盘腿坐下, 拿出了连峥给他们的龙角开始吸收。 他们同为玄级中期, 吸收天地至宝后双双来到了玄级巅峰,半步锻体。 与此同时,不动山。 妖皇寝殿的大门轰然打开,门口的侍卫眼睁睁看着妖皇陛下怀中抱了一个浑身散发着浊气的少年,径直走向了床榻。 妖皇面色冷峻,下颌紧绷,眉眼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侍从们愣在原地, 甚至忘了行礼。 连峥小心翼翼地将林暄雾放在榻上,传音术覆盖了整个不动山。 “各族医药长老速速前往本尊寝殿。” 半炷香后,数十位衣着各异的妖族药手在寝殿门口站定,大门打开,其中肆虐的浊气令人咂舌。 “这是……魔气?”一身紫袍的丹药圣手惊呼。 妖皇陛下的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进来。” 众人踏入房门,浊气又重几分,他们还未看清床上躺着的是何许人也,就被妖皇的两句话砸了个头昏脑涨:“能够治好他的,赏左护法之位,黄金万两,龙角一对。” 左护法!和青龙一脉长子对列的护法之位! 若是能得陛下赏识登上护法之位,岂不是能振兴部族,成为龙族之下第一妖族? 妖族药师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往日自负倨傲的山羊一族长老忙上前道:“回禀陛下,这位道友身上魔气深重,请让下官为他服下我亲手炼制的归元丹。” 归元丹算得上是至宝,能够清正灵力稳定灵台,只不过不同修为的丹师所炼制出的丹药效果不同。 此丹正巧契合林暄雾此时的状态,连峥挥手让他上前,在山羊长老将要把丹药喂进林暄雾口中时,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语气轻蔑:“等等!这样的丹药对他不会起作用,反而加剧灵台衰竭。” 山羊闻言动作一顿,正要怒斥反驳,是谁阻止他山羊一族崛起! 唯有连峥,面色大变,他没有丝毫迟疑地跪在地上行大礼,恭敬道:“弟子……拜见师尊!” 众长老不明所以,见陛下跪拜,便也跟着跪拜,神色各异。 陛下的师尊? ……那不就是,死了百年有余的苍陵山宗主! 那道声音当然不会回答他们,只呵呵一笑;“你便是我在现世收的二徒弟吧?快起来,你师兄再拖就真没救了。” 连峥依言起身,坐在榻上等待师尊指示。 有长老压低颤抖的声音:“师……师兄?那不就是——” 连峥余光一瞥,殿中登时安静下来,他淡淡道:“下去吧。” 众长老只好退下,在踏出寝殿大门时,目露迷茫。 “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丹鹤长老看看自己的双手,又回头看看大殿。 只是没等他看清,殿门猛地关上,众长老不敢触怒妖皇,便也一头雾水地离去了。 殿中只余二人……和一个形态不明的程颐之。 连峥迟疑道;“师尊,您……” 是人是鬼? 程颐之道;“莫慌,为师只是一缕诞生于心魔幻境的灵识。” “先不说这个了,你须知,你师兄已生心魔。” 连峥没问程颐之为何知晓他与林暄雾的事,点头道:“徒儿知晓,要如何才能破除魔障?” 程颐之没有形态,连峥却仿佛看到了他和蔼却威严的面孔;“怀洌曾深陷龙沼幻境,此幻境霸道凶险,颇有几分魔族风范。” “幻境会将人元神困于肉胎,让人回到自己心中最想念,痛恨,或执念之地,被困之人会反复经历自己所害怕,不甘和遗憾的事,若是迷失,幻境蜕变成心魔。” “破解之法唯有,找回属于自己的神志,然后破坏肉身,释放元神。” 程颐之轻叹道:“怀洌他在幻境中度过了三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但那却是他最害怕,不甘和遗憾的一段时光。” 连峥嗓音干涩:“不该如此。” 程颐之却否定;“命数如此。” “三年之期一过,便是他的死劫,为师在他初入幻境时便算出生门,只是三年来,我一次次占卜,询问怀洌破除幻境之时,得到的结果却是——死路。” 一片不知来处的红梅从天而降,缓缓落在昏睡少年的胸口,绽放出一道金芒。 程颐之的声音悠远而绵长:“为师在幻境中占卜透支了寿元,便趁着消散之际,用元神强行为他的神识锻体,破开生路。” “可时间还是太久了,他已然沉迷,生出了心魔。” 连峥看向少年沉静苍白的侧脸:“……所以,他是带着心魔出来的。” 程颐之沉默片刻,一道光幕徐徐在连峥面前展开:“你自己看吧。” 画面中是连峥那苦思百年的明媚脸庞,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 但下一刻,他顿住了。 画中之人属于钟怀洌的五官慢慢褪去,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涂抹修改,变成了另一张他同样熟知的面颊。 ——林暄雾。 但随即,这两种面孔就在少年的脸颊上不断变换,闪回,交织。 最终,画面定格在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上,本该长着澄净双眸的地方却是流出一行血泪。 连峥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眼角泪珠垂落。 就像画面中一直流到地上的血泪那般。 画中的少年拿出那把名动天域的惊春剑——断的。他垂着头,将地上的血泊当成镜子,用锋利的剑刃一点点在自己空白的脸上雕刻,雕出一双紧闭的双眼,血红怪异的鼻子,嘴唇。 他口中喃喃;“不见众生疾苦,不见前路陡峭。” 连峥忽然不敢再看下去,却又不舍得不看。 少年的一字一句,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不见往事沉疴,唯见,滔天血仇。” 少年将自己困在这座鲜血打造的坟茔之中,失血而死,因此破境。 光幕骤然消失,程颐之低沉的声音响起;“……旁人是怀着希望,将身躯毁坏,元神归位,而他——” 却是在愧疚与悔恨中折磨自己,带着心魔痛苦死去。 连峥的泪在不觉间已经在下颌堆积,稍有动作便会坠落。 他抬手抹去,擦干净手,小心翼翼地触碰榻上少年的脸颊。 “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那瓣红梅开始慢慢失去光泽,程颐之说:“他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能够解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红梅开始瓦解消散,程颐之苦笑:“我只是一缕残魂,被他强行带到现世,支撑不了多久了,你听好了。” “天道因果无法更改,我会用尽全力为他封印.心魔,但他执意复仇,命中恐再有死劫,但……” 红梅无风自动,飘起又跌落,最终落在林暄雾身旁的惊春剑柄上。 “因果如此,既然他要复仇,那便让他去吧,仇恨泯灭后,心魔自消。” 在花瓣与惊春剑融合的最后一刻,连峥听到他师尊说:“……我答应过为他续剑,但食言了,若是你愿意,便代劳吧。”- 林暄雾苏醒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深色的床幔。 他先是一愣:“我在哪里?” 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离开了幻境。” 他保留了幻境中的所有记忆,包括程颐之为他燃烧元神强行锻体,也包括心魔附体,他五官尽褪,然后发疯将自己割面,流血而死。 林暄雾条件反射地将手放在了脸上,在感觉到五官仍在时悄悄松了一口气,想必心魔在他苏醒后已然消退。 他随即顺势将手臂盖在脸上,抿着苍白的唇瓣发呆。 ……师尊又在他面前死了一回。 这样的认知令他不自觉红了眼眶,他至今没有弄清楚,幻境中的三年时光对他来说是恩赐还是劫难。 亦或是,两者皆有。 他平复了很久,才将手臂挪开,然后接着盯着深色床帐看,仿佛能看出花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猛地爬起来,茫然望向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他像往常一样往床榻边摸索,却没有摸到惊春剑,当即面色一凛。 下床穿鞋一气呵成,林暄雾先是在这异常空旷的卧房内四处查看,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他走到门前,试着将门推开。 谁料这个过程通畅无比,门很轻易就被他推开,林暄雾眨眨眼,走出了门。 然后被门口杵着的两位大神吓了一跳。 那是两只年纪不大的龙族,在见到他后愤愤垂着头,大气不敢喘,只恭敬道:“尊上。” “……”林暄雾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都没有被人这么叫过。 尊上这个称呼,听上去感觉年纪很大的样子。 他没回答,搓搓手上的鸡皮疙瘩,盯着那两条小龙的龙角看。片刻后,他收回视线,用笃定的语气道;“这里是不动山。” “你们陛下呢?”—— 作者有话说:马上要表白了[竖耳兔头] 30-40 第31章 一笔勾销 他没问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料定了此事和连峥脱不了干系。 毕竟“龙神娶亲”,龙神龙神,听上去就与不动山沾亲带故。 那小龙仍旧垂着头:“陛下说, 让您等他两日。” 等?连峥干什么去了? 林暄雾摇头:“带我去见你家陛下。” 平岩村诸事未了, 微生和迟霁不知在何处,他若是在不动山再耽搁两日,怕是要出事。 想起迟望二人,他在灵台里呼唤浮笛, 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面色一变,坏了,浮笛也不见了。 契兽没有主人的命令不能离开灵台,一定是出事了。 惊春也不知所踪,他现在哪里坐得住。 那不懂得看脸色的小龙仍旧是那句话;“尊上,陛下让您等他两日,两日后, 他自会来见你。” 林暄雾不与他废话, 转身就要离开这座宫殿。 但没走两步, 他便感到一阵头晕,伸手扶住了墙壁。 ……灵力殆尽, 他在幻境中神识锻体, 这具身体承受不住不同等级的神识。 更何况这句身体能够入道,是他当初裂魂结丹所致,他神魂本就不全,如今更是虚弱不堪。 那两条小龙紧张得很,连忙叫人来为林暄雾诊治,他抬手拒绝,看了宫殿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一会, 转身打开房门。 “……算了,先休息吧,恢复了再走。”他咕哝道。 殿中陈设带有生活气息,林暄雾一边暗道连峥真是没有边界感,也不知道给他换一间卧房,一边拖着双腿爬到了床上。 将就待会吧,他实在没有力气挪地方了。 另一边,大荒泽上空,几道黑影闪过。 迟霁一边御剑,一边拿出一张带有苍陵山法印的传音灵符,就近选了一家仙门,传音过去,委托他们帮忙安顿平岩村的百姓。 浮笛化蛟成功,此刻正缩至蝮蛇大小,缠绕在微生望的剑柄上。 他们三人俱是绷着脸,浮笛更是没有半分化蛟的喜悦,全是对契主安危的担忧。 迟霁一路上时不时就开口问一下浮笛,林暄雾如何了。 蛟龙沉声:“只能感应到,没死。” 妖皇未曾留下半句解释便将林暄雾带走,浮笛匆忙间化蛟,身上的鳞片有些还未固化,只能忍着疼痛缠紧觅神剑的剑柄,让二人全速前进。 大荒泽是天域最南端,而妖族不动山却坐落明镜海南岸,整个境海天域就是一个巨大的的盆地,最中心便是明镜海。 地域之广,以至于两人一蛟全速前行,也花了两天一夜方才到达。 他们身上有连峥留下的令牌,所以护山结节并未阻拦,于是他们一路通畅地来到了不动山脚下。 刚准备御剑上山,前往最山顶的龙宫,山下便有小妖持械阻拦:“不动山妖族重地!人族免进!” 那是一只豹子精,身上还带着没褪去的妖物特征,浮笛冷哼一声刚想现形,便被微生按了下去。 他与迟霁对视一眼,拿出了令牌。 豹子精脸色大变,连忙收起武器,夸张地跪伏在地,口里高喊:“参见贵客!” 令牌一现,许是被不动山内的某种阵法驱动,散发出一阵光芒,片刻后,山顶传来一阵龙吟。 一条体型硕大流畅的青色真龙自山顶游弋而下,在落地前变成人形,稳稳站在几人面前。 他恭敬地抚胸行礼:“诸位贵客,请随我来。”- 林暄雾猛地睁开双眼。 他灵力殆尽后,在连峥的寝殿中休息了两天,门口的侍卫在他每次打开门时都说让他再等两日,如今他身体恢复,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一次,侍从不再阻止他:“尊上,您在殿中稍等片刻,陛下过会便来找您。” 林暄雾将信将疑地回了卧房,却一点也坐不住。 惊春不知所踪,如果没有在幻境中丢失的话,那恐怕就是在连峥手中,他想起先前连峥对他的诸般试探,难免不安。 程颐之说,连峥谋害他的几率是三成,却有九成几率想要当他道侣。 道侣。 林暄雾闭眼,将这些想法统统丢掉。 他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不需要道侣,不论是司经南,还是连峥。 初时无情可谈,他便一心变强,满眼都是复仇之路。 ……后来,许是一时鬼迷心窍,对连峥的态度稍稍松动,但他心里一直清楚,他不需要道侣。 也不能有道侣。 无他,只是他不想让旁人……不想让连峥,与他一同沉溺在十方海冰冷刺骨的海水中,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他等了半个时辰,没等到连峥,倒是等来了几个意想不到的人。 殿门被叩响,林暄雾嗓音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烦躁,说:“进。” 于是房门开了,一道哽咽的声音响起:“暄雾!” 林暄雾起身迎去,被通身雪白的蛟龙缠住。 他惊喜道:“你化蛟了?” 浮笛上下看了一圈,确定他没什么大碍后,轻嗤道;“小爷本来就是蛟!” 迟霁担忧地看着他,在确定他身上的魔气已经彻底消失后才开口;“暄雾,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你昏迷了三个时辰,醒来后……”微生望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迟霁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林暄雾扯着嘴角追问:“你们在幻境中待了多久?” 迟霁说:“微生最先醒来,我是被他叫醒的。” 微生望点头:“满打满算,我和阿霁在幻境中也不过待了一盏茶时间,幻境中过了两三天的样子。” 林暄雾心中一惊,迟疑着说:“我在幻境中度过了三年。” 几人沉默,对幻境当中发生的东西闭口不言。 过了一会,迟霁问他;“妖皇人呢?” 林暄雾摇头,示意他们看向门外把守的侍卫:“我也不知道,但他们说连峥过会就来找我。” 浮笛被殿中的气息熏得有些头晕,觉得额头又在隐隐作痛,他跟林暄雾告状:“那条龙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一见面就把小爷从你的灵台揪出来,掀了小爷一片逆鳞!” 林暄雾皱眉:“他把你揪出来的?他什么时候发现你的?” 浮笛夸张道:“鬼知道,而且不止!他还硬塞了几根龙角给我,让我强制化蛟!” 林暄雾眼睛瞪大:“龙角?” 微生再一旁应和:“嗯,妖皇也给了我和阿霁。” 林暄雾嘀咕:“他倒是大方。” 迟霁却是有些好奇:“暄雾,你与妖皇何时如此熟稔了?” 林暄雾忍痛道;“孽缘,不提也罢。” “在编排我什么?”妖皇陛下低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林暄雾被吓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回过神来,还没等他开口兴师问罪,妖皇先下了逐客令。 “迟二公子,微生少宗主,你们若是无事,便自行离去吧,本座不喜殿中有旁人。” 浮笛方才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如今对上了妖皇本人,反倒缩回了林暄雾的灵台。 谁料刚进去,就被里头的一颗小树苗吓了一跳,咋咋呼呼:“林暄雾,你什么时候在灵台里种树了!” 林暄雾没空回答他,他与微生二人互相看看,目送二人走出了宫殿。 妖皇贴心地给他们让道,送走二人后,他抬手从林暄雾的灵台中揪出了浮笛。 缩小的蛟龙被捏住后颈命门,不敢反抗,就听连峥说:“不动山机缘众多,你若是闲着没事,就去找龙打架,本尊保你不死。” 浮笛余光看向林暄雾,得到安抚的眼神之后,认命了。 蛟龙带着连峥的令牌离开,下一刻,宫殿的大门轰然关闭,殿中仅剩下面色苍白的连峥和警惕的林暄雾。 连峥幽幽递来一眼,然后双脚虚软,差点原地倒下。 林暄雾吓了一跳,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接住,语速飞快:“要不要找人来……” 连峥却道:“毓翎。” “……”林暄雾闭嘴了,将连峥扶到了床上。 二人气氛诡异,良久,林暄雾才含糊道;“……你这两日,去干嘛了?” 身体怎么这么弱。 连峥轻笑:“毓翎是在关心我吗?” 林暄雾放开了搀扶他的手,冷冷道:“妖皇不声不响地就把我带来了不动山,可有想好要给苍陵山一个什么样的解释……” 他松开的手,半途中被连峥抓住了。 妖皇没说话,一手抓住他,一手召来飞剑。 林暄雾猛然起身,面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 他握住惊春剑,上下查看一番,然后转头问连峥:“你将我的佩剑拿去做什么?” 连峥轻笑一声,林暄雾手上的长剑卸下伪装,变成了原本的模样。 林暄雾呆滞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凉了一块。 完了。 连峥知道他的身份了。 怎么办。 原地思考三秒钟,林暄雾选择遵从内心。 于是他拔出剑,架在连峥脖子上—— 等等。 林暄雾怔愣片刻,握住剑柄的手指开始颤抖。 连峥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伸手过来,覆盖住了他的手。 “毓翎,不要恩将仇报啊。”连峥虚弱地笑,带着他的手将惊春剑从自己脖子上挪下来。 惊春剑的剑刃,被补好了。 只不过用的材料和惊春原本的不是同一种,虽然质感相近,却在接壤处产生了两种不同的色泽,原本的剑刃要黯淡些许,续出来的那截反倒光彩照人,莹白温润。 他惊喜过后便是疑惑:“你是用什么东西续的剑?” 他在幻境中几乎寻遍了世间能够用来铸剑的所有东西,却还是没能找到类似于惊春剑刃的材料,连峥居然用两日便如此轻易地补好了? 连峥答非所问:“毓翎,你高兴么?” 问他高不高兴做什么?难道连峥做什么亏心事了? 林暄雾斟酌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替惊春续了刃,那过往便可一笔……” “什么过往。”连峥抓着他的手,借力站起,由于脸色太过苍白,此刻的他看上去太过易碎,林暄雾也不敢再说重话,想要错开视线。 谁料妖皇一步一步靠近,做出与他交颈缠绵的姿势,在他耳边重复一句;“什么过往?” “……连同百年前苍陵山上的一切,也要一笔勾销么?”—— 作者有话说:捅破窗户纸了!!!!!说开了!!!下章表白!!!点个收藏助力小作者存稿箱繁殖[可怜][可怜] 收藏来~评论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做法)(跳大神)(围炉转圈)(上香)(做法)(念咒)(旋转)(摇铃)(跳大神)(低声吟唱)(摇铃)(甩旗)(点火)(做法)(摇铃)(念咒) 第32章 剜骨剖心 林暄雾感受着打在耳侧的灼热气息, 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你……” 苍陵山,百年前,连峥这是要和他翻旧账呢。 林暄雾咬牙, 一声“师弟”脱口而出。 步步紧逼的妖皇陛下浑身僵硬, 在林暄雾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红了眼。 他缓缓将头埋在林暄雾肩窝,细细嗅着自己朝思暮想的气味,哑声道;“……阿峥。” “叫我阿峥。” 林暄雾握着剑柄的手一抖,将剑随手扔到床上, 支撑起连峥高大的身躯。 他试探着将手放在连峥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阿峥。” “师兄,我疼……” 连峥用一种很诡异的姿势依偎在林暄雾怀中,他感到有些怪异,却也硬着头皮道:“哪里疼?” 连峥却沉默不语。 殿内落针可闻,良久,他答:“师兄, 百年前你被裴长荫困入死阵, 灵台尽碎, 拔剑自刎的时候,疼吗?” 林暄雾顿了顿, 声音里没有情绪。 他说:“怎么会不疼呢?” 其实林暄雾不是一个喜怒哀乐浮于表面的性子, 只是不知为何,他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他在连峥的面前,一切情绪总是无所遁形。 索性也敞开心扉,不再掩饰。 连峥的眼泪浸透了林暄雾肩膀处的外衫,他声音里带着哽咽,慌忙道:“那我不疼了。” 林暄雾由着他抱了好一会, 又问了一遍:“哪里疼?” 连峥不说话,他轻轻“啧”一声,嗔道:“你哑巴了?” 连峥松开他,低声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会高兴么?” 林暄雾奇怪道:“我没有不高兴。” 连峥拉着他的手,向上摊开,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巧沉重的金匣,放在他手上。 林暄雾问他:“这是什么?” 连峥没说话,用眼神示意他打开看看。 林暄雾掀开盒盖,映入眼帘的便是躺在匣中的一片龙鳞,玄色龙鳞犹如墨玉,被打磨掉所有棱角,完完整整交到了他手上。 龙鳞上下两端被各穿了两个孔,一个用来穿穗,另一个则起到挂坠的作用。 “你的鳞片?”林暄雾把东西拿出来,放在手上细细赏玩,只觉得和惊春倒是挺配。 连峥点头。 林暄雾狐疑地看向他:“你不会是因为剥鳞痛吧?你变成龙,我看看伤哪儿了。” 连峥用哀求的眼神看向林暄雾,言语间带着偏执:“师兄……毓翎,你把他挂在惊春上,好么?” 他不这样说,林暄雾也正有此意,他召来惊春,抬手将剑穗挂在了剑柄上。 惊春刚好缺一条剑穗,林暄雾满意地看了一会,想起来,连峥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还没告诉我,你是用什么续的惊春?” 到底是什么奇珍,他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结果。 连峥垂下头,见到林暄雾满意的样子,心下满足,他低声自语;“你看了会心疼我吗?会吧。” 没等林暄雾说话,他低低笑道:“你心疼我就好。” 于是他后退两步,当着林暄雾的面,解开了外袍。 林暄雾一愣。 轻浮!浪荡! 然而还没等他闭眼,就被眼前的景象骇得瞳孔微缩。 连峥常年不见天日的衣袍下皮肉昀白,但饱满健硕的胸膛上此刻却蜿蜒着几条深不见底的血痕,血迹的正中央,便是肋骨处。 他看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什么,语气有些艰难。 “……你,是用龙骨给惊春——” 连峥打断他:“龙骨还不够。” “毓翎,我剜了半截玉骨。” 林暄雾下盘不稳,踉跄了一下,颤着手,想去触碰那些血痕。 他满眼震惊,声音都在抖:“……你是疯子么?” 连峥苦笑:“你便当我是吧。” 玉骨连着他的命脉,可以说一身修为全挂在玉骨之上,若是没有玉骨,连峥说是个废人都不为过。 连峥扶住他的手,将自己衣服合上。 他宽慰道:“只是半截而已,对我来说除了痛之外,没有别的感受。” 林暄雾缓了好一会:“我同你非亲非故,你……” 连峥捂住了他的嘴,将人带到床边,他故作轻松:“别说这些让我难受的话,好吗?” 林暄雾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回答,漆黑的眼睛深深看着连峥。 连峥拉着他坐下,又将头埋到他肩窝,小声道:“毓翎,我心甘情愿。” 林暄雾知道,但是…… “为什么呢?”他不解。 他自认与连峥没有多少交集,哪里值得他做到这一步。 连峥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抬头看他:“值得的。” 只要是你,就值得。 过了一会,林暄雾道:“你做这些,是想做我道侣吗?” 他自顾自回绝:“你明知我不会接受。” 连峥愣了愣,扯起苍白的唇角,苦涩道:“毓翎,我把心剖给你,不是让你在上面扎刀子的。” 林暄雾转移话题:“你知我身负血海深仇,不可能与人交心。” 连峥闭眼:“你有血仇,我亦有。” “你仇恨裴长荫屠戮遥欢宫满门,害死你师尊父亲。” 他抬手轻轻抚上林暄雾的脸颊:“我也仇恨他,将你逼入绝境惨死,策反我龙族宗亲,害死父皇母后。” “所以毓翎,我们有同样的目的。” 林暄雾睫毛轻颤:“……妖皇,是他害死的?” 连峥点头:“我父皇死于叛徒暗害,母后也被逼得殉情。” 林暄雾恍惚道:“难怪你龙族宗亲都被你斩掉了龙角。” 都是罪有应得。 连峥靠在他肩上,低声说着心中所求:“我不想你违心,所以不求你给出答复。” “我知晓你的灵魂,我……愿做你的利刃。” 从此站在裹挟着阴谋与荆棘的漫漫长路上,与你携手同行。 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能将一腔衷肠尽诉,只哀求道。 “毓翎,你心疼我吧。” 心疼我,有朝一日,接受我,信任我。 然后也将真心交出。 连峥想,既然他要贪心,那就贪心到底吧- 剖白过后,林暄雾没有和微生他们离开不动山。 因为他要锻体了。 在幻境中,程颐之用元神之力为他的神魂洗髓,让他提前进入了锻体之境,可身体却还停留在玄级巅峰。 不动山灵气充盈,虽然妖族没有锻体一说,但是山中能够让他闭关的地方却是不少。 迟霁和微生望回了苍陵山,临走前带上连峥的手信交差,毕竟平岩村的灾祸,究其根源是龙族宗亲所为,连峥身为妖皇合该出来给个解释。 傍晚,浮笛拎着一个大口袋敲响了连峥寝殿大门。 林暄雾给他开门,他当即瘫在地上,气若游丝:“小爷我鬼混回来了。” 连峥去给他寻闭关之处了,林暄雾见四下无人,将他拖进宫殿。 “你去哪儿了?”林暄雾支着腰,问他。 浮笛半死不活地冷笑:“龙族练功台。” 他艰难地爬起来,把麻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满地金玉琳琅,林暄雾捡起一块金护肘,稀奇道:“哪儿来的?” 浮笛无力吐槽:“龙族偏爱金玉之物,这些东西都是小爷从他们身上赢来的。” 他撇撇嘴:“小爷还以为有什么宝贝,结果都是这些庸俗器物,白打了。” 林暄雾掂了掂手上的器物,勾起唇角,然后大手一挥,把一地的金玉收进了储物袋:“你不要我要。” 浮笛摆手:“你拿去呗,我留着没用。” 他身上还有连峥给他的两支龙角,是留着化龙的,暂时动不得,不过不动山龙气四溢,他光是在这里待着都觉得额头痒痒,快要长出龙角了。 他小声说:“咱们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吧,怪舒服的。” 林暄雾不置可否,只说:“看我什么时候锻体吧。” 修士锻体是一个及其漫长痛苦的过程,少则三五天,多则三五月。 林暄雾被连峥安置到了山顶最接近云端的地方锻体,吸收天地灵气,脱离凡胎。 不算幻境那次的话,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锻体,也算是有了经验。 连峥比他重视,天材地宝不要钱似的往他身边送,但尽管如此,林暄雾还是花了整整三个月才锻体完成。 已是初冬,山巅灵池中,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林暄雾脸上。 他薄薄的眼皮轻轻翕动,下一刻,睁开了淡色的双眼。 同一时刻,龙族练功台。 妖皇陛下兴致缺缺地盯着台上正在与龙斗殴的蛟龙,忽而察觉到什么,抬手把蛟龙擒住,飞身前往山巅。 浮笛还在喘着粗气,后知后觉感应到契主的气息,挣脱连峥的手臂自己飞,他咂舌:“这是……锻体中期?” 连峥没理他,稳稳落在山巅灵池旁。 林暄雾的肩头早就堆起了雪花,眉梢挂着寒霜,他半身没入冰冷的池水,中衣半透,紧紧贴在身上。 他此刻正闭眼入定,运转周身丰盈的灵气。 锻体修士不知寒暑,但连峥还是轻柔地为他拂去眉眼和肩膀上的冰雪,脱下大氅披在他身上。 浮笛在一旁转着圈,乐呵呵:“怎么一下子修到了锻体中期?” 半柱香后,灵气回体,林暄雾彻底苏醒过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连峥温情的双眸,他愣愣抬起手,抚摸肩上披着的大氅。 “毓翎,恭喜你。”连峥含笑恭祝,将林暄雾拉出了池水。 林暄雾下意识甩了甩头,甩掉发梢的水珠,却不小心扫到了连峥的脸颊。 “……”林暄雾尴尬地将湿漉漉的头发从连峥脸上拿下来—— 作者有话说:表白了!!!!!!!!! 但是小钟心里还只是模糊的情愫,他还没认清楚自己的内心,所以再给他一些时间啦[竖耳兔头] 第33章 活尸大军 林暄雾这次锻体一下子修到了锻体中期, 领先了同阶修士近五十年的修为。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顺利,锻体之后下一秒修为便紧跟着攀升,于是便顺着引灵气入体, 成功到了中期。 甚至离锻体巅峰境一步之遥, 随时有可能突破。 浮笛这三个月承蒙妖皇陛下的“特殊关照”,在练功台连轴转,早上打三个,晚上打三个。 下午为什么不打?因为他下午在和连峥打。 打是不可能打得过的, 但在强者威压下,他的修为也提升得很快,蛟角上冒出了几个对称的疙瘩,那是迈入化龙境界的标志。 在不动山待了几个月,林暄雾也是时候回苍陵山了。 连峥要一路送他,林暄雾默许了他的行为。 自从惊春被续,连峥将话挑开, 不愿意他为难, 但也让林暄雾不要拒绝他的示好。 林暄雾看不清自己心中所想, 只好由着他闹。 他对连峥的感情始终复杂,有一些微妙的依赖, 他不自觉地接受连峥给予他的一切, 不论是爱还是别的什么,但同时又顾虑良多,不敢轻易松口,将真心交付,生怕下一步就是万丈悬崖。 如履薄冰,隔雾看花。 但冰裂雾散之日遥遥无期,他便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 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下山那日,林暄雾向期浓打听了件事。 “你家陛下的生辰是何时?”他压低声音道。 期浓垂着眼,不敢直视他,闻言眉梢微挑,用极快的语速卖了自家陛下:“回尊上,六月廿四。” 林暄雾掐指一算,遗憾道:“已经过了嘛。” 他又问:“那他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期浓诚实道:“您。” “……”林暄雾说:“喜欢的器物。” 期浓想了想,自从百年前陛下登上高位,就将过去的青涩模样深深藏起,对外是个阴晴不定的神秘角色,在外人面前如此,对他们这些心腹亦是如此,若问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回尊上,陛下在长生阁中存放着一个金匣,他时常把玩里面放着的一片龙鳞。” 林暄雾:“……” “……还有没有别的?” 期浓摇头:“貌似没有了。” 眼见林暄雾抓耳挠腮,他小心翼翼地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不过属下觉得,只要是您送的,陛下一定会喜欢。” 林暄雾叹气,连峥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又是剥鳞又是剜骨,完完整整都给了他一遍,他实在是想不到该用什么东西报答。 总不能真把自己给出去……吧。 于是送礼之事,便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林暄雾悄然离开偏殿,在天色暗下之前回到了房中,收拾好行礼。 时间一到,妖皇陛下一席红衣,推开了他的房门。 林暄雾甚少见他穿如此亮色的衣服,上一次貌似还是……他在山下买酒的那日。 连峥坦然接受他的目光,甚至还开屏似的转了个圈。 林暄雾眨眨眼收回目光,走上前道:“走吧,对了,浮笛呢?” 他四下探查,没有感受到浮笛的气息。 说来奇怪,自从连峥发现浮笛后,他回到自己灵台的次数开始变少,几个月来每天不是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林暄雾还怪想他的。 连峥微笑道:“他不和我们一道,他要留在不动山修行。” 林暄雾缓缓皱起眉头,抬手捏了个印,启动了灵契。 浮笛被强制召唤到他面前,脸上还带着伤,眼里凶戾之色尚未散去,整条蛟都是蒙的。 很显然,他刚才在打架。 林暄雾复述了一遍连峥的话,问他:“真的么?我现在便给你解契。” 浮笛大惊失色,不顾连峥危险的眼神,当即摆手:“不不不,妖皇陛下,你怎么这样呢?我还没报恩呢……” 林暄雾颔首,将他收回了灵台,他没有让浮笛把话说完,也没有忽略掉连峥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他没好气地拍了一下连峥的手臂:“他怎么惹你了?” 连峥也不和他弯弯绕绕:“我不喜欢你身边有别的龙。” “……”林暄雾哭笑不得:“他只是蛟。” 浮笛在灵台里叽叽喳喳:“照小爷的修炼速度,不出百年便能化龙了!” 林暄雾随手将浮笛禁言,任由连峥拉起他的手,牵他出了宫殿。 连峥眉眼低垂,像一只受伤委屈的绒毛动物。 “毓翎,我没那么大度,我和所有龙有一样的劣根性。” 林暄雾一僵,把手抽出来:“我们还不是道侣,你把你的那些东西藏好,别摆在我的面前。” 连峥看上去更委屈了。 “你能容许司经南多番冒犯你,却不能容下我的占有欲吗?”他质问道。 林暄雾好脾气地跟他解释:“那是他单方面的骚扰,我跟他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谁料连峥抓住了重点:“你的意思是,我不是单方面的吗?” “……”林暄雾闭嘴了。 他想给连峥也丢禁言术- 一人一龙慢慢悠悠,走了大半个月才到苍陵山脚下。 刚走到山门,林暄雾忽然一拍脑袋:“完了,我忘了。” 已经到放春假的时候了。 他匆匆忙忙赶到校舍,在山中侍童的口中得知,春假已经过去五日了。 林暄雾懊恼道:“早知道走快点了。” 而罪魁祸首妖皇陛下,在旁边一脸坦然,甚至还给他提议:“不然再回不动山?” 林暄雾翻了个白眼:“你自己回去,太远了。” 谁料连峥抬手挥开虚空,一道空间裂缝出现在他面前,林暄雾目瞪口呆,就听连峥说:“不远,一炷香就到。”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有这等神通,你不早说?” 连峥无辜道:“你不也没问吗?来的路上连剑都没有御,我以为你是想和我多呆些日子呢。” 那是他不想御吗? 他舍不得啊! 那可是玉骨续的剑啊!连峥不心疼,他心疼啊! 林暄雾面色难看,决定暂时不与他计较,闷着头回了校舍。 校舍每日有洒扫弟子清理,哪怕几个月无人居住,依旧光洁。 林暄雾一推开大门,就被桌上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他两步走过去,抄起桌上的信件。 上面有迟霁留下的禁制,林暄雾输入灵力将信打开,一目十行看完,眉间那点郁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推开挡道的连峥,放下手中的行李,拿了几件干净衣服。 “出去。”林暄雾指着门:“我换衣服。” 连峥眨眨眼:“你换衣服,去哪里?” 林暄雾没有隐瞒,把信扔给他:“阿霁和微生要在极隐楼办道侣大典,我换洗一下就过去。” 连峥从善如流,踏出房门,顺手替他关好门:“我和你一起。” 林暄雾愣了愣:“……行。” 迟霁和微生望的道侣大典定在三日后,林暄雾不想再耽搁,让连峥开启了空间裂缝,二人一道踏入其中。 极隐楼坐落在峡谷之中,以暗器闻名天域。 门派位置及其刁钻,还好有连峥在,否则莫说三日,光是峡谷中一个套一个的阵法就够林暄雾喝一壶的,十日都未必找得到。 他们紧赶慢赶,一日后便站在了极隐楼大门前。 极隐楼分九层,一层的面积就有整个苍陵后山那么大,各类机扩关卡五花八门,越往上越复杂。 踏入极隐楼的那一刻,林暄雾屏气凝神。 他警觉地四处张望,面色越来越凝重,还未等他放出灵识探查,连峥先一步道:“下面三层没有活人气息。” 林暄雾皱眉道:“上面呢?” 连峥:“有气息,但不是活人气息。” 这下林暄雾顾不上什么玉骨不玉骨了,当即踏剑凌空,直直朝四楼飞去。 极隐楼半空有限制御剑的禁制,但这样的阵法难不倒他。 林暄雾顺利落地四层,连峥紧随其后。 偌大的极隐楼空无一人,空气静谧,鳞次栉比的檐角还挂着大典所用的喜庆红绸,俨然是一副筹备道侣大典的盛况,因此,安静的塔楼显得更加诡谲。 连峥说得没错,四层的确没有活人,只有…… “这是……活尸?”林暄雾脸色难看,抬手放出了浮笛。 连峥点头:“不仅,这些应当都是出自十方海右护法手下的‘魔尸’。” 那位右护法林暄雾认得,他与先前叛逃的“血肉修罗”同属一职,却是完完全全属于裴长荫麾下,不比血肉修罗,是天魔裴律的旧部。 此魔最善炼制僵尸,是魔皇麾下最迅猛的一员大将,魔军有五成都是活尸,由他驱驰。 只是,十方海天高地远,怎会有活尸在极隐楼泛滥? 浮笛化作蛟龙,上前将感应到林暄雾气息的活尸一尾巴扫了个干净。 林暄雾伸手抚向围栏上的血迹,在指尖碾开,发现这血迹还算新鲜,这场活尸引起的暴乱恐怕就发生在半日之前。 迟霁和微生望不知所踪,林暄雾抬头看向极隐楼第九层。 那是楼中唯一封闭的楼层,也是唯一能够供人藏身之处。 连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否认他的猜想:“那是极隐楼禁地,非历代楼主不可进,估计也容不下那么多人。” 楼中终于出现了活人气息,沉寂多时的活尸开始从各层慢慢苏醒,肩抵着肩往前推搡,往四楼冲来。 林暄雾注意到,越是靠近上层的活尸,品级越高,眉心的活尸咒印也更加复杂。 事不宜迟,他掏出一沓符纸,笔蘸朱砂开始写写画画。 连峥就在一旁看着,浮笛实力不低,面对活尸大军也还算游刃有余,可随着高层的活尸逐渐涌进四层,他逐渐也开始力不从心。 浮笛尽力抵挡,转头咬牙看向连峥:“……妖皇!” 出手啊!要死了! 连峥将目光从林暄雾的侧脸移开,不耐烦地轻嗤一声。 “还是废物。”他冷道。 随即,他打了个响指,整个四层的活尸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浮笛猛地脱力,瘫在地上喘气。 整个极隐楼的活尸被他杀了个五六成,剩下的都被连峥定住,与此同时,林暄雾的符咒画完了—— 作者有话说:收藏三位数了!![加油][猫爪] 第34章 十层宝塔 他心念一动, 符纸四散而开,泛着金光飞到活尸身前,“啪”的一声贴在它们额头上面。 活尸不知痛楚, 但还是被无风自燃的符箓灼得嘶吼, 不过片刻,整层楼的活尸便化作满地污血。 林暄雾抹掉额角的汗珠,抄起惊春便要往楼上走。 连峥拉住了他。 林暄雾投去不解的目光,连峥没说话, 抬手揪起瘫在地上喘气的浮笛,将他从人形化成蛟形,往楼上扔去。 浮笛还没反应过来,在连峥灵力地裹挟之下直冲封闭的九层,整条蛟都是蒙的。 连峥控制着他,让他的蛟角撞击着九层地板。 浮笛眼冒金星,在连续撞击十几下后终于摸清楚连峥的意图, 忙道:“空的!没人!没人在里面——” 连峥撤下灵力, 甩甩手, 浮笛从半空落下,被林暄雾收回灵台。 他皱眉:“你折腾他做什么。” 浮笛在灵台里有气无力:“他用灵力给我洗了几条经脉。” 林暄雾:“……” 可以。 连峥用丝帕把手擦干净, 转而牵起他, 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九层没有人罢了。” 林暄雾眸光微闪,到底还是没有将手拉出来,他不自然地挪开视线:“那——” “小心!唔——”连峥猛地将他推开,用自己的身躯为他挡下一击! 林暄雾瞳孔微缩,他往连峥身后看去,就见四层不知何时, 竟然潜进一只道行远高于方才活尸大军的高等魔尸! 连峥面色难看极了,他抬手唤出剑诀:“逐寒!” 一道寒芒应声自远处飞来,贯穿尸王胸膛,它却毫无知觉,迎着胸口剑刃持续向连峥发起进攻。 竟是妖皇极少示于人前的本命剑,逐寒。 林暄雾忽然想起,眼前之人也是剑修道院出身。 下一刻,那寒光用林暄雾看不清的速度,将尸王大卸八块。 尸王临死前发出一声震天嘶吼,随即化作一滩污臭脓水,沿着剑槽滑落在地。 寒芒甩干净剑身上的污渍,温顺地飞到连峥身边。 林暄雾无暇顾及,他抓住连峥的肩膀,焦急道:“你怎么样……” 连峥抿唇,抬手抓住半空的剑刃,头也不回地插进后肩,生生剜下一块发黑血肉。 林暄雾惊声:“尸魔毒!” 连峥将他的头按到胸膛前,声音发虚:“脏,别看。” 林暄雾挣脱,取出一张净化的符箓,放到连峥伤口处,斥他:“脏什么脏,这不是开玩笑的!” 连峥抿着唇笑:“我轻易不会死,放心吧,小伤。” 折腾片刻,他伤口的黑血方才止住,林暄雾拿出绷带为他包扎,确认无误后,仍旧心有余悸:“那尸王是如何隐匿气息的,连你都瞒过了。” 连峥黑着脸:“他体内没有晶核,只有一缕神魂。” 林暄雾面色一变。 活尸需要靠晶核维持运作,若是失去晶核,尸主就与活尸没有了连结,但那尸王体内没有晶核,无人操控,只会遵循本能进攻。 但那缕神魂,却是比晶核高等百倍的东西。 不仅可以让活尸得到尸主操控活尸的能力,更是将自身命脉与活尸连结,活尸身死,则尸主也会遭到反噬。 也就是说,右护法将自己的神魂放到了方才那只尸魔的身体中,自己并未亲自指导这场暴动,而是让尸王代替自己掌控全局。 现在最重要的是,极隐楼众人去了何处? 九层无人躲避,林暄雾一时想不通,他们究竟会在何处。 以及,十方海沉寂多年,魔皇尚在昏睡,怎么会不远万里,突然向深山中的极隐楼发起攻击? 是为了杀人夺宝,还是单纯想要灭门? 林暄雾压下心中疑惑,扶着连峥的肩膀让他原地坐下修整。 “事关重大,或许要向天域其他仙门求助了。”他抬头看向神秘莫测的九层塔楼,微微蹙眉。 连峥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不急,极隐楼底蕴深厚,哪是轻易就能灭掉的,肯定有旁的能够脱险的手段。” 林暄雾摇头:“阿霁和微生望亦不知所踪,若是他们有别的手段,肯定早用出来了,怎么会全都消失不见?” 何况,现下极隐楼中所有活尸大军均被剿灭,他们为何还不出现? 连峥开始打坐运功,逼出体内的魔毒。 夜色降临,林暄雾放出去的传音符全都石沉大海,他越来越焦灼,心知,极隐楼低调隐世,楼外法阵恐怕有拦截传音的功效,看来求助这一条路是走不通了。 连峥仍在入定,他不安地拨开连峥垂落到额前的丝发,站起身来,打算再看看楼内构造。 他在楼内没有得到任何有用信息,于是林暄雾推开大门,走出了极隐楼。 外面漆黑一片,他之间亮起灵火,走到楼外,又回头。 林暄雾伸手一指,指尖星火猝然放大,升到塔楼上方,天地骤亮。 林暄雾借着光,从上到下审视这座高楼。 这座楼实在巧妙,每一层往上逐渐递减,楼内机关阵法环环相扣,但同时…… 林暄雾双眼猝然一亮,他知道了! 他收起灵火,飞奔回到四层,晃晃连峥的肩膀。 连峥睁开眼睛,还未等他开口,林暄雾抓起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 “走,我带你去找人。” 连峥面色苍白,闻言弯起眼睛:“你发现他们了?” 林暄雾点头,指向塔楼最顶层,问他:“你不觉得,这座塔很像一座机关塔?” 机关塔,顾名思义,便是塔状的机关器,内里精妙绝伦,只需发动便会使机关运作,从而产生意想不到杀伤效果。 连峥沉吟:“若是如此,这座塔还缺……” 林暄雾兴奋道:“发动器!” 他少时对机关颇感兴趣,因此拆坏了数座机关塔,对其中构造如数家珍。 他带着连峥来到一层大厅,蹲下身,用手触碰地面。 他轻声道:“寻常机关塔都是九层,发动器就在第一层底座,但我上下探查,极隐楼中一层最为空旷,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这座机关塔不止九层。” 还有一层,就在…… 林暄雾拔出惊春,插进地面,一道亮光迸发而出,地底传来机关运作的巨大声响。 以惊春为中心的对面开始皲裂,林暄雾竟是打算强行开启第一层入口! 在地面碎裂塌陷之前,一切声响停滞,惊春造成的裂口停止蔓延,林暄雾感受到,手下的地面正在微微震颤。 “何人破我隐世塔楼?”一道苍老冰凉的声音响起,林暄雾心中无端生出忌惮,他任由惊春插在地面,站起身来四下寻找声音来源。 没等他开口,那道声音接着道:“哼,不管你是谁,擅闯我极隐楼者,死!” 说着,一阵罡风刮过,连峥腰间的逐寒剑发出一阵嗡鸣。 他面色依然苍白,像是在竭力压制身体的不适,声音不怒自威,嗤道:“何人装神弄鬼?” 罡风停滞,那道声音显得有些自傲,他说:“老夫名讳尔等无需知晓,只管受死!” 林暄雾心道:“狂妄至极!” 罡风向上空凝滞,金光幻化出一道灵气四溢的幻影,凌驾于二人之上,待看清那人面孔,林暄雾眼眸微眯。 那不是人类,而是一丝神魂。 是器魂。 古往今来,兵器中诞生器魂的概率极小,只因杀伐之气不得沾染仙道,所以大多剑修飞升时会被要求折剑证道。 寻常能听懂主人命令的法器之灵称作器灵,与器魂不是一个东西,能拥有器魂的武器,传说也是最接近仙道的存在,但无人知晓器魂形成的必要条件。 眼前这尊器魂,很显然就来自这座蔓延着神秘杀机的机关塔。 林暄雾暗暗心惊,却并不害怕。 试想来日,若是极隐楼出世,不论是谁,只要手中拥有这样一座足以毁城甚至灭国的惊世机关塔,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那器魂不知年岁,林暄雾觉得,恐怕要从极隐楼创立之初追溯。 器魂将灵力凝结在手指尖,向二人攻击,林暄雾用力拔出惊春,轻而易举就将他挥出的灵刃击碎。 器魂五官不明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错愕,他向林暄雾飘来,吹胡子瞪眼:“你怎么也有器魂。” 林暄雾颔首:“器魂而已,很稀奇吗?” 那宝塔器魂更气了。 林暄雾也是在那心魔幻境中发现的,惊春的本源之力竟然来自一缕沉睡的神魂,似是器魂,气息却比器魂更加强大纯粹。 只要他想,便可即刻将宝塔器魂斩于剑下。 器魂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宝塔能感受到,惊春剑中沉睡的剑魂要比他强大不知多少倍,识趣地收敛了杀气,没好气地对二人道:“外来者,速速离开极隐楼,饶你们不死。” 林暄雾勾起唇角,讽刺道:“还饶我们不死,你有那个本事吗?” 器灵无能狂怒,他阴恻恻道:“未尝不可一试,左右最差不过同归于尽。” 林暄雾将惊春收回剑鞘,冷道:“整个极隐楼若是没了你,与一座寻常机关塔何异?” 器魂咬牙:“速速离开!” 林暄雾上前一步:“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来参加友人婚宴。” 器魂飘过来,围着他转了一圈:“婚宴?你是迟霁小子的朋友。” 林暄雾见他愿意沟通,点头道:“是。你可知晓他们身在何处?” 器魂又围着连峥转了一圈,又四下看看,确定楼内活尸都是他们所杀后,飘到他面前,道:“随我来吧。”—— 作者有话说:一觉醒来掉了一个收,嘎巴一下死那了 第35章 天意弄人 器灵带着他们出了极隐楼, 绕到楼后方,随即将灵气注入一个丝毫不起眼的法阵当中,随即二人脚下出现一道裂缝, 缓缓展开。 裂缝当中有一截不断延伸向下的阶梯, 林暄雾回头拉起连峥的手—— 他被自己熟稔的动作吓了一跳,正想松开,连峥扣紧了他的十指。 “……”林暄雾挣扎了一下,没挣脱, 硬着头皮道:“下去吧。” 连峥颔首,就这样拉着他的手拾级而下。 二人走到地下的一瞬间,上方的裂缝轰然关闭,楼梯之上伸手不见五指。 林暄雾另一只手点燃灵火,二人在器魂的带领下一路往下,走了大概一刻钟。 阶梯上偶尔还能看到还算新鲜的血迹,林暄雾神情凝重, 向器魂询问:“这里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魔族怎么会突然对极隐楼下手?” 器魂嗤道:“老夫不清楚, 先前老夫在沉睡, 要不是你这小娃娃无礼,想要强开禁地, 老夫怎么会突然苏醒!” 林暄雾咂舌:“这塔楼好生奇怪, 一层和九层都是禁地?” 器魂没理他,伸出手指向前方:“去吧,老夫要接着沉睡了。” “对了,别和他们提起老夫!”他提醒道。 林暄雾压下满腹疑惑,与连峥对视一眼,点点头。 于是器魂当着他们的面消散,如他所说, 跑到不知什么地方,接着沉睡去了。 二人面前不远处便是阶梯尽头,那里终于有了除林暄雾指尖灵火之外的其他光源。 林暄雾灭掉火,拉着连峥往前,却被身后的人扯得踉跄了一下。 连峥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神情淹没在黑暗处,手指冰凉。 林暄雾心中不安:“怎么了?” 连峥没说话,牵着他的手开始小幅度颤抖,林暄雾松开手指,扶住连峥的肩膀,语气有些焦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等他话音落下,连峥干脆利落地伸出手,往自己头上一敲,晕在他怀中。 林暄雾吃力地将他拖到前方光源处,匆忙借着亮光看他的情况。 灵台中打坐消化磅礴灵力的浮笛跑出来,问他:“怎么了?我感觉到了煞气。” 林暄雾手指抚上连峥苍白的面颊,替他取下黏在额头上的丝发,焦急道:“他方才中了尸魔毒,不过伤口已经清干净了,不知是哪里不适,他把自己打晕了!” 浮笛闭上眼,仔细感知。 他语速加快:“你还记得当初浮光池内他的情况吗?那时他体内的煞气趁着他吐息时反扑,导致昏迷。” “现在他的情况和那时类似,再多我便看不出来了。”他面色凝重。 林暄雾亦是苍白着脸:“你是说,那时他体内的煞气根本没有清除,现在又旧伤复发了?” 究竟是何等的修为,才能将早已迈入修灵的连峥重伤至此,沉疴难愈? 林暄雾脑海里钻出来一个人…… 浮笛点头:“多半是这样。” 林暄雾将灵力输入连峥经脉,但却诡异地没有找到病灶所在,他沉默片刻,蹲下身让浮笛把连峥扶到自己背上,将人扛起来。 “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得赶快找到阿霁他们,然后带他回不动山。” 浮笛回了他的灵台,林暄雾踩上变大变宽的惊春剑,一路往前飞去。 几息之后,他带着昏迷的连峥,落到一处平台。 周遭隐隐听得见有人哭喊呻吟,墙角还歪七扭八地堆放着绷带,药材和随手放下的兵器。 林暄雾气沉丹田,大喊一声:“阿霁!微生望!” 片刻,平台左手边的一道石门打开,衣裳带着血迹的迟霁慌乱走出,微生望紧跟其后,见到他们后,迟霁明显愣了一瞬,随即冲上来,帮他扶住肩膀上的连峥,惊讶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妖皇他怎么了?” 林暄雾隐去器魂的存在,只说他与连峥前来赴宴,被活尸围攻过后连峥中毒,又误打误撞进入这里,连峥昏迷的来龙去脉。 微生帮他将连峥扛进了石门之内,迟霁随手甩掉手上方才不小心在连峥肩膀处沾上的血迹,呼唤道:“医伯伯,这里有人重伤!” 林暄雾喘了口气,他问迟霁:“你们这是被活尸打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迟霁摇摇头:“我过会再和你细说,你先看看身上有没有伤口!” 林暄雾探查一番,告诉他没有,迟霁松了一口气,将他拉去了石门深处。 一边走,他一边解释:“活尸而已,还不至于伤到我们,但半日前,魔皇右护法亲至,重伤了一众同门和我兄长,取走了极隐楼的一样秘宝后不知去向,父亲得知后让我们躲进这个地方,自己追了上去……” 他眼眶有些发红:“幸好我兄长保住了一条性命,只不过……他被右护法种下尸魔毒,灵脉枯竭,从此不能再修行了。” 林暄雾怔怔:“尸魔毒……” 迟霁抹了把脸,点头说:“是的,而且是更为强劲的尸魔毒,只有尸王才有,且寻常药剂不可解,倾尽我极隐楼上下所有药材,也只弄出一颗能够暂缓毒发的解药,我兄长为了保命,这才不得不自废灵脉。” 林暄雾听后大骇,声音都有些颤抖:“连峥正是被尸王所伤!”- “水!伤口正在发黑!” “归元丹呢?先压制住他体内的煞气!” “压不了,煞气正在和他体内的龙息纠缠!” “那怎么办……” 林暄雾靠坐在房门之外,将所有声音尽收于耳,他双手紧紧攥成拳,垂着眼睫。 迟霁犹豫着安慰他:“妖皇陛下吉人自有天相。” 林暄雾没说话,心里却在想:“若是连峥也自断灵脉,那他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失去了一切地位权势,到时被镇压的龙族宗室必定反扑,连峥连渣都不会剩下。” 连峥都是为了他才受伤,落到此等境地,而他却束手无策,只能把一切交给那虚无的天命。 天命…… 林暄雾心尖颤动,从灵囊中取出三枚铜钱,原地起卦。 程颐之在幻境中教给他卜算之法,却给他设限,此生只能卜五卦。 如今林暄雾就用掉一次机会,算上连峥的安危。 不论吉凶,林暄雾想好了,无论如何,都会倾尽全力保全连峥,若是走到了最差的那步,他便亮出身份,帮助连峥镇压叛贼,拼死也要走出一条生路。 三枚铜钱在他掌中铮然作响,六掷成卦。 …… “怎么回事,煞气……消失了?” “他的伤口不冒黑气了!” “靠近心脉的尸魔毒被什么东西给吸收了?” “若我没感应错……那是,玉骨!” 铜钱碎成齑粉,林暄雾睁开眼,低声喃喃:“逢凶化吉……” 房门大开! 医者抹掉头上豆大的汗珠,疲惫地对迟霁道:“奇迹……他体内的玉骨将尸魔毒都吞掉了!只是……” 迟霁没听全,跑过去将蹲在地上发呆的林暄雾拉起来,惊喜道:“暄雾,妖皇没事!” 林暄雾愣愣站起,将后半卦咽下去嚼碎,决定先不思考这些。 万一呢?卜算万一是出了差错呢?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卜卦到底是玄学,不一定落实的。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连峥还在昏睡,苍白的脸上还沾着干涸污血,他的肩膀被重新包扎,半身衣物褪去,胸腔还留着为剜玉骨留下的狰狞伤疤。 林暄雾为他盖好被子,打来清水为他擦拭脸颊,动作小心翼翼,眼神也带上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情。 若是连峥此刻清醒,肯定也会动容,但他给予林暄雾的感情比这份柔情强烈万分,极其真挚热忱,是一种不计回报,近乎奉献的……爱。 他心间一颤,捏着湿帕子的手顿了顿,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面前因他重伤沉睡的男人,是他的爱慕者。 并不是像从前仰慕他的那些修士,像司经南那样一时兴起,一心追捧他的爱慕者,而是真正愿意为了他,甘愿献出神魂,赴汤蹈火的人。 他不自觉回想起,连峥口中那轻飘飘的百年时光。 心里第一次有了别样的感觉。 ……那是,心痛吗。 林暄雾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连峥的容颜,在心里问自己:“他口中的那一百年过往,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连峥对他的情感从不掩饰,但与之相对的,一百年前的连峥,却将自己的感情藏得很好,以至于那时的钟怀洌从来没有意识到,哦,原来这个小师弟,是爱慕他的。 甚至到死都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人的心中,竟然有这么重要。 他恍然大悟,连峥是带着怎样的心境,一个人走过那没有他的百年呢? 没有旁人插足,没有世事阻碍,没有爱恨纠葛。 有且只有,连峥一个人那满腔无人宣泄的情思,和一道名为生死的,不可跨越的天堑。 一滴泪落在连峥侧脸上,林暄雾目光呆滞。 他回过神,用帕子拭去那滴热泪。 林暄雾终于意识到,他在心疼连峥。 心疼他无疾而终的一百年,心疼他从来说不出口的眷恋,更心疼他,哪怕得不到回应,也愿意飞蛾扑火的痴傻。 他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膛。 那里有一颗正在剧烈跳动的心脏,即将冲破胸腔,飞到他耳边大声告诉他:钟怀洌!你爱上他了!承认吧! 钟怀洌!你心疼他,你爱上他了! 爱?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感,但对连峥的所有悸动,所有纵容,都做不得假。 没有人逼迫他,一切都是他愿意。 “这就是爱吗?”他小声说。 随即指尖微蜷,将他们从心口拿下来。 不该如此。 至少不该是现在。 他垂下眼睫,望着连峥冰冷的侧脸,脑海中浮现他那没有算完的半卦…… 林暄雾露出一个苦笑。 天意弄人,他偏偏在这时,读懂了连峥的所有感情。 他正出神,床上昏睡的人却发出了动静。 连峥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下,勾住了林暄雾的袍角。 他像是感受到指尖的异样,还没等林暄雾有什么反应,便睁开了眼。 林暄雾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帕子丢开,凑到连峥面前,强颜欢笑:“……你醒啦。” 床上的男人有一双金黄的竖瞳,那是他体内龙息没被完全隐匿的征兆。 那双竖瞳冰冷,半点不掩盖其中杀机,直直刺向林暄雾。 半晌,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他问。 “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不虐!不虐!过两章就记起来并且甜甜谈恋爱了!过两章就亲嘴!亲嘴!!! 第36章 前尘皆空 林暄雾愣了愣, 眼神闪烁,他轻声道:“你不记得了。” 卦象所示,此番劫难过后, 连峥会丢失一缕情根, 忘记关于他的一切。 他将颤抖的双手背到身后,望着连峥肃杀的双眸,听到他说:“我该记得什么?” 林暄雾愣愣道:“……没,没什么。” 他想起什么, 问:“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连峥撑住床沿,爬起来捂住额头,总感觉心里缺了一块,他淡淡道:“本尊在哪儿?” 林暄雾松了口气,还记得自己是谁就行。 他笑得有些僵硬:“这里是极隐楼,半日前您被十方海座下右护法的尸王所伤,幸好陛下吉人天相, 没出什么大事。” 连峥皱眉:“本尊来极隐楼做什么。” 林暄雾后退两步, 垂着眼说:“……来参加二公子与临潇少宗主的婚典。” 连峥有些恍惚, 他什么时候与极隐楼二公子有交集了? “我是不是,记忆有损?”他看向林暄雾, 语气缓和些许。 林暄雾迟疑着点头:“您自己也有感觉吗?” 连峥道:“……我感觉, 自己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还有一些事。” 他看不清林暄雾的表情,只觉得面前年轻的修士瞧着有些落寞。 少年轻声道:“如果是重要的人,又怎么会轻易遗忘呢?” 连峥回神,淡声道:“……也是。” “你是谁?” 林暄雾从未觉得这个问题如此难答,若是一百年前,旁人问他这个问题, 那么他会坦然回答。 我是遥欢宫少主,是苍陵山内门第一人,是万众瞩目的天榜第一。 一百年后,旁人再问他是谁,那他也会坦然回答。 我是大昭国储君,东宫之主,早已摄政,未来会是一位留名青史的贤明君王。 但此刻开口向他发问的人,是连峥。 于是他便三缄其口,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敷衍道:“苍陵山修士,连二公子的……同门。” 仅此而已。 连峥忘记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不希望连峥付出更大的代价…… 最好,不要再想起他。 林暄雾感觉心脏被生生剜掉一块,他近乎自虐,恶狠狠地想:“比较连峥剜骨之痛,如何?” 永远忘记我,才能让他不再感受那般痛楚。 “只是这样吗?”连峥疑惑道。 林暄雾镇定自若,唇缝沁出血腥:“只是这样,陛下。”- “妖皇……忘记了暄雾?”迟霁脑袋“嗡”的一声,被听到的消息砸得头昏脑涨。 微生望点头,手指自然地搭上少年的肩膀,他将自己从医者口中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转述:“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暄雾的一切。” 迟霁着急:“暄雾此刻一定很难受,我去陪陪他吧。” 微生却道:“不,他在陪妖皇。” 迟霁愕然:“陪?妖皇不是都不记得他了么?” “他是要让妖皇重新记起……他们的一切吗?” 微生将林暄雾的话原样交给迟霁:“不,他是要让妖皇,彻底忘记他。” …… “我旧伤复发去到浮光池养伤,随后借住苍陵山梧塘?” 林暄雾点头。 “我听闻龙沼祸乱主动出手,救下你们一干人,随后与迟二公子交好,受邀参加婚宴?” 林暄雾点头。 连峥冷笑:“本尊修为如何,自己最清楚不过,那尸王怎会伤得了我?” 林暄雾点头……林暄雾道:“凡事无绝对。” 连峥再冷笑:“那你同我说说,我体内玉骨为何会丢失半截?” 林暄雾抿唇:“……许是,您闲来无事……” 自己剜的。 天地良心,林暄雾可没有说哪怕一个字的谎言。 连峥不笑了,他指着门道:“出去。” “你不说实话,我唤别人来问。” 林暄雾硬着头皮道:“极隐楼正逢关键时期,一切事宜,妖皇不如等婚宴结束再说。” 连峥的动作牵扯到后肩伤口,滞涩一瞬,林暄雾立马要取床头丹药,手都放在了人肩膀上才反应过来,干巴巴道:“……小心。” 连峥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接过他手中丹药,客气道:“多谢林公子了。” “不客气。” 空气静谧,连峥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婚宴结束,可否告知我实情。” 林暄雾重新将脸埋下去:“我无半句谎言。” 连峥说:“撒谎。” 林暄雾叹气:“若是真的重要,便不会轻易忘记,陛下觉得呢?” 连峥说:“我只知道,我一定要记起。” 林暄雾抬眼看他:“……但若是,那人不想让您记起呢?” “……”连峥不再说话,他没有回答林暄雾,只在心里莫名其妙自嘲一句:“原来我连与他相关的记忆都不配拥有吗?” 林暄雾见他心情低落,悄悄离开了房间。 三日后,道侣大典如期举行。 极隐楼上上下下都已重新挂上红绸,这番宴席昭告天域,成为了极隐楼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婚宴。 微生望所在的临潇宗,宗主因旧伤复发未至,但送来了整整十条街的丰厚聘礼,皆是奇珍异宝。 “微生家的少主,这不是给极隐楼做赘婿了吧?”有宾客调侃。 旁边喝彩的极隐楼弟子嗤笑:“赘婿?就算是赘婿,也是他临潇宗求来的!” 宾客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了,转而指向高台上的另一个座位,小声和旁人道:“妖皇怎么也来了?” “他什么时候也和极隐楼有交集了?” 他旁边的那个也不是省油的灯:“谁知道呢,这极隐楼一向标榜自己不问世事一心隐世修行,哪晓得勾结的都是天域顶层的人物,那迟二公子不是还在苍陵山许宗主门下修行吗?” “唤本尊何事?”一道冰冷的声音自二人身后响起,惊起二人一身鸡皮疙瘩。 那提到妖皇的宾客猛然回头,就见名动天域的“黑罗刹”此刻正用淡漠的眼神盯着他,他甚至从里头感受到了杀意。 二人忙跪在地上磕头:“小人不该妄议妖皇陛下!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连峥微微眯起眼睛,总算将面前犹如丧家之犬的两人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 “定风塔大长老,执事长老?”他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丝促狭的笑:“一百年前见你二人,是锻体初期。” “怎么一百年后,还是锻体初期?”他漫不经心,像是在逗弄两只蝼蚁。 那定风塔只是挂名的大长老咬牙道:“我等凡夫俗子,天资有限,让陛下见笑了。” 连峥却用渗人的声音道:“不不不,我想二位长老是误会了。” “本尊可没有问你们为何没有突破。” 他坐到长老原本的位置上,用鞋尖挑起大长老的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人苍白的脸色。 “本尊是在问,你们怎么,还没死?”他的声音骤然冷下去。 两位长老吓得发抖,心想自己这条小命今日怕是要栽在这了。 旁边的人都在幸灾乐祸,没人愿意上前搅这趟浑水,定风塔这两位长老对主家和妖皇出言不逊在先,天域人人知道那妖皇脾性阴晴不定,得些教训也是活该。 就在二人紧闭双眼准备安息时,一道清润嗓音响起,那人像是在无意识地嗔怒:“快开始了,你怎么乱跑?” 众目睽睽下,妖皇陛下周身的戾气一下子收了个干净,拿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扬声道:“本尊与二公子交好,对他不敬,便是对本尊不敬。” 撂下狠话,他站起身,离开了这个座位,拍拍衣袖,不带走一片尘埃。 立刻有会来事的极隐楼弟子将那两位被吓得瘫坐在地上的长老“请”了出去。 众人当即将目光放到了那位敢对妖皇陛下颐指气使的少年身上! “他是谁?” “……恐怖如斯啊。” “吾辈楷模啊!!” 事实上林暄雾刚说完就后悔了,恨不得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 忘记连峥现在的情况了。 更感觉匪夷所思的是连峥本人。 他为什么要在一个后辈面前下意识隐藏自己的阴暗面?连峥心里乱作一团,没有抓住一闪而过的思绪。 他缓缓走到林暄雾身前,问:“你刚才说什么?” 林暄雾迟疑道:“……陛下,大典要开始了。” 连峥冷笑,不说话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林暄雾感觉浑身上下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他尴尬地坐到了连峥的旁边。‘ 礼乐奏响,大厅内声音渐渐低下去,高台上因追赶那十方海右护法而姗姗来迟的迟老宗主被迟家大哥搀扶起来,小幅度地抹眼泪,望向红毯尽头。 林暄雾感慨:“怎么就道侣大典了呢?” 真快。 一年前他刚上苍陵山时,这二人还是欢喜冤家,眨眼一年过去,又是道侣结又是婚宴,总算修成正果。 宾客送来的贺礼堆满了整个偏厅,林暄雾以大昭太子的身份抬了十余箱珍宝过来,回到自己座位,等二人问天地,结血契。 连峥看了他一眼,挥挥衣袖,也在偏殿放了一地的财物。 伴随着漫天落花,迟,望二人皆是一袭红衣,相携而入,迟霁面颊上了一些妆,色如春花明媚难掩,微生望则是肉眼可见的紧张,但握着迟霁的手指却能看出来十分珍重。 “天地为鉴,此生不负。” 迟霁看着漂浮在空中的道侣玉碟,轻声说出了自己的誓词。 微生望没有看玉碟,视线落在道侣的侧脸上,郑重说出下一句:“同心证大道,万劫不相离。” 天际闪过一道金光,那是天道的神谕降下。 那光芒在玉碟上刻下二人名讳,在他们之上,便是这天地间千千万万的同道携侣。 从此,神魂相契,死生与共—— 作者有话说:不虐!不虐!不虐![可怜][可怜] 今天我能拥有一个评论吗[可怜] 第37章 临时救场 “您……要回不动山?”林暄雾唤住身前背对着他的妖皇。 连峥回头睨他一眼:“有何问题。” 林暄雾说:“您灵力尚未完全恢复。” 连峥转过身, 走到他面前:“无妨,本尊慢慢走,就当游玩。” 林暄雾另找借口:“……极隐楼离不动山太远, 不如我送您一程——” “嗯。”连峥转身便走。 林暄雾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还没反应过来。 他站在原地呆愣片刻,去找了迟霁:“阿霁,连峥他要回不动山,我想送送他。” 道侣大典已过三日, 来往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迟霁闻言点点头:“好,你们一路小心。” 再过不久便是新春,迟霁和微生也商量着去天域各处游玩,好好放松。 “等到苍陵山开学之后,可就没有这般好的机会了。”迟霁兴致勃勃。 林暄雾想起什么,他问道:“天域试炼还有多久?” 迟霁算算日子, 有些惊讶:“不到一年了。” 时间真的很快。 “对了暄雾, 你知晓天域试炼的内容吗?”迟霁说。 林暄雾点头:“知道, 三十二层试炼塔。” 迟霁点头:“你知道就好,只是, 那三十二层试炼内对应的是天域三十二仙门, 你生于中原,我怕你……” 不清楚那些门派。 林暄雾读懂了他的话,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自会有应对之法。” 天榜第一,他志在必得。 他暗暗捏紧拳头,只希望连峥此劫能够安然过去,到时他便可潜心修行, 然后…… 桥归桥,路归路。 “林太子。”连峥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林暄雾回身,见他已经收拾好了行囊。 连峥见他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顿了顿道:“半个时辰后出发。” 林暄雾点点头,回到了自己房间。 半个时辰后,二人告别极隐楼众人,踏上返回不动山的路程。 恰逢正午,两人走在山谷中,抬头见密林枝丫间泄出丝丝碎光。 林暄雾亦步亦趋地跟在连峥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 连峥骤然转头,他的额头猝然撞上连峥的后背,惊得浑身一颤。 “……”他捂着额头,昂首与连峥对视,眼中不解。 连峥盯着他:“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林暄雾把冲撞的话咽了下去,点点头:“嗯,我、我走快点。” 他觉得连峥就是纯粹看他不顺眼。 林暄雾心里憋着一股气,转念一想,他事事不让连峥顺心,连峥此时看不惯他也正常。 挺好的。 连峥见他逆来顺受,除了冷笑便再无其他表示了。 半月后,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距离新春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抵达了不动山百里之外的宿安城。 林暄雾用手支撑着头,另一只手上端着茶盏,坐在客栈外摆放的低矮木桌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客栈门口的布帘被掀开,一身素色衣衫的妖皇陛下手上端了两碗清汤馄饨。 林暄雾正发呆,一碗馄饨被推到他面前。 “吃。”妖皇陛下言简意赅。 林暄雾没说话,低头愣愣地看着那碗馄饨,过了一会,说:“你真的很喜欢吃馄饨。” 连峥不解地看着他,林暄雾打哈哈:“没,馄饨好吃,好吃,我也爱吃。” 连峥臭着脸,坐到他对面,抽了两只竹箸开始吃馄饨。 林暄雾一颗心掰成了两半,一半放在连峥身上,另一半则是一团乱麻。 他至今仍在纠结自己的决策究竟是对是错。 让连峥彻底忘记他,到底是对连峥好,还是真的太残忍。 连峥这一百年,因为爱他受了太多苦。 林暄雾这样想着,如鲠在喉。 他垂着眼,盯着碗里所剩无几的馄饨,只觉得食不下咽。 于是他放下筷子:“……我吃好了。” 再看连峥,发现他根本没动几筷子,甚至一直盯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林暄雾挤出一个笑:“怎么啦。” 谁料连峥语出惊人:“我忘记的,是不是你?” 林暄雾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怎么会这样想。” 连峥说:“你只用回答我。” 林暄雾喉咙干涩:“您多虑了。” 连峥的眼睛仍然盯着他,像是根本没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二人僵持着对视,连峥猝然开口:“身后。” 林暄雾条件反射地回头一看,瞳孔微缩。 一道漆黑的身影正嘶吼着朝他跑来,脸上血迹斑驳,口唇间散发着腥臭恶气,直冲他面门。 活尸! 林暄雾想也没想,惊春出鞘,雪白的剑芒径直削下活尸头颅,血液顺着剑槽流下,没有在剑刃上留下半分痕迹。 林暄雾抬手抹掉自己脸上被溅上的血迹,刚准备回头看连峥,突然反应过来。 糟了,惊春! 他这些日子都将惊春藏得很好,之前尚未暴露时,他曾用障眼法伪装惊春,事实证明,对连峥没用,连峥早就一眼识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不戳穿。 这一次他便干脆不用惊春,不让惊春剑刃示于人前,想着连峥看不到,就不会发现了。 结果现在…… 惊春就这样静静地横在二人中间,林暄雾呆呆地望着连峥的眼睛,却看不出其中掺杂的思绪。 连峥抬手,指尖触碰惊春的玉骨剑刃:“……你,怎么解释?” 惊春浑身震颤,贴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上,剑柄轻轻扫过连峥的脸颊。 “林太子,本尊的玉骨,为何会在你的剑上?”连峥的语气并不冰冷,仔细听甚至还带着颤抖,他似乎是真的不解,又像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林暄雾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是直接承认,对,我就是你忘记的那个人。 然后呢? 是说,我就是想让你彻底忘记我,因为和我并肩的这条路,太难走了。 还是说,我不喜欢你,不希望你再纠缠我。 林暄雾觉得,他遇到了过往人生中从未遇到过的难题,进退两难,心脏甚至比昔年受万魔冲煞,刮骨剔肉之刑还要疼痛,几乎骤停。 但还没等他给出答复,面前脸色苍白的妖皇陛下就从喉间溢出一声痛吟,随即身躯向后倒去。 与此同时,他身上泄出一阵熟悉的煞气。 林暄雾慌乱接住他,惊道:“你……” 连峥体内煞气暴涨,之前因尸魔毒引发的旧伤再次复发。 “怎么回事?玉骨不是已经把尸魔毒都吸收了吗?”他往连峥灵台注入灵力,帮忙梳理那混乱的灵脉。 煞气和龙息纠缠厮杀,连峥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林暄雾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手边的惊春发出一阵嗡鸣,剑芒闪出白光,缓缓漂浮在连峥胸膛上空。 连峥体内的煞气骤然暴涨,林暄雾替他梳理的手僵在原地,指尖萦上一缕煞气。 他捏碎那丝黑气,眼睁睁看着惊春的骨刃没入连峥胸膛—— “惊春!”林暄雾失声,连忙起身,想将惊春拔出。 连峥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惊春插在连峥胸口,林暄雾目眦欲裂。 下一刻,那玉骨铸成的剑刃上开始蔓延黑气。 惊春竟是在吸收连峥体内的煞气! 惊春动用本源之力,将煞气从连峥灵台当中引出,一点一点净化,使其变成了清正灵力。 连峥的脸色慢慢缓和,林暄雾再次探查他的灵台,其中煞气已被清了大半。 他松了口气,坐回桌前。 客栈四周荒无人烟,那活尸出现已是蹊跷,停留的旅客早就被吓回了房间,店家和小二也不知所踪。 林暄雾叹了口气。 惊春净化完毕,回到了他的面前。 林暄雾轻轻抚摸剑身:“你吓我一跳。” 惊春蹭了蹭他的手指,林暄雾有些疑惑:“你比那极隐楼器魂品阶,威力都更高,剑身所用材料甚至是与玉骨相当的骨质法宝。” “但为什么,你却没有人形的器魂呢?” 惊春当然无法回答,本源之力的消耗令它不再活跃,重新回到了剑鞘。 连峥的情况已经稳定,仍然在昏迷。 林暄雾吃力地架起他,带着人摇摇晃晃地往城门的方向走。 连峥现在情况不稳定,回不动山之事恐怕要暂且搁置,他需得寻找一处静谧之地,安心让连峥养伤。 好不容易将人背到了宿安城外,谁料那城门紧闭,门口竟连一个把守的士兵都没有。 林暄雾面色一沉,他将连峥放在路边一处草丛,把浮笛揪出来:“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 浮笛从瞌睡中被吵醒,盘腿坐到连峥身边,摆摆手不耐烦道:“去去去,放心。” 林暄雾看了昏睡中的连峥一眼,踩上惊春,径直飞往城墙之上。 城门上空一片黑光,城内传来震天的兵戈交撞声响,林暄雾皱着眉,驱使惊春直接进入这座古城。 宿安城内有两家仙门镇守,分别是曾在揭阳城巡轮过,擅修音律的万象宗,以及以阵法起家的伏天阁。 林暄雾熟稔地给自己变换了一身伏天阁弟子服,降落在一处暗巷。 城内战火喧天,修真者们手忙脚乱地与活尸军队厮杀。 林暄雾给惊春乔装,装模作样地加入了战局,几息之间便将战况摸了个清楚。 这批活尸对比极隐楼内的活尸大军,要更加从容,乱中有序,像是在被某种东西驱使,虽四方混战,但却在不知不觉间缓慢靠近城中央。 不仅如此,这活尸军团当中的尸王,竟然有数十之多,由低阶活尸簇拥保护。 林暄雾眯了眯眼,隐匿身形,往城中央疾驰而去,一边行走,一边取出一叠黄符,拿出朱砂笔在上面描画之前在极隐楼用过的诛邪符箓。 加强版,可诛灭尸王。 他几笔画完,游走在战局之中,轻易就攻破活尸的围攻,靠近它们中间的尸王。 他心里纳闷:那右护法总不可能将神魂分出这么多份。 于是随手将符箓贴在其中一位尸王身上,不过片刻,那尸王便嘶吼着化作一滩黑血,那一方阵的活尸当即溃不成军,由仙门弟子逐步击杀。 林暄雾身法诡谲莫测,在众弟子眼中,几乎快成了一道虚影。 有正在浴血奋战的弟子崩溃道:“宿安城的仙门哪里有教符箓的?!” “不知道!难道是散修?” “就怕来者不善!” “不管了!冲啊!”—— 作者有话说:不虐!还有几章这卷就完结了!![加油]小可爱们多多收藏评论呀[可怜][可怜] 第38章 新岁将至 在林暄雾的运作下, 城中尸王死了大半,失去尸王驱使的活尸大军犹如丧家之犬,根本不是修者们的对手。 他心念一动, 手中剩余符箓四散而开, 精准无误地贴在那些尸王的身上。 战局霎时扭转,活尸渐渐被驱使出内城,但林暄雾注意到,其中一位最强大的尸王并未伏诛, 被那符箓近身,皮肤竟然只有丝毫溃烂。 找到了! 林暄雾眼睛一亮,缩地成寸,口中轻轻念出惊春剑诀:“……诛灭。” 惊春应召飞出,用一种难以被捕捉到的轨迹飞向那诡异尸王,剑刃破空发出尖响。 尸王似有所感,伸出坚硬如铁的手指想要格挡, 但他被那张符箓迷惑, 低估了剑主的实力。 尸王瞳孔微震, 竟是被惊春直直刺进眉心,诛灭神魂! 那缕属于十方海右护法的神魂顷刻间被诛灭, 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未留下, 便当即化骨,成了一滩污秽。 万里之外,十方冻海尸魔洞府内打坐运气的右护法,吐出一口黑血,陷入昏迷。 林暄雾松了口气,他收回惊春,甩掉剑上脏血。 待他将惊春挽到身后, 一道威严中带着忌惮的声音响起:“小友仗义相助,我等铭记在心。” 他回头,就见几位容貌端正,看上去上了点年纪的仙门中人站在他身后,看服饰,正是来自伏天阁。 祸乱已平,林暄雾不再掩饰,化去伪装,拱手道:“晚辈是苍陵山弟子,贸然出手,给各位添麻烦了。” 说着,一块象征着身份的玉牌出现在他手中。 苍陵山? 为首的那长者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谈何麻烦,还要感谢小友才是,不知小友前来我宿安,所为何事?” 林暄雾将令牌收回,道:“晚辈游历到此,在城外碰巧遇上一只活尸,一路追踪进城。” “竟是如此。”那长老再次向他道谢:“此番若是没有小友相助,恐酿成大祸稍后我便与许宗主修书一封,感谢道友之大义。” 给许涧华修书夸他?林暄雾一阵头皮发麻,摇头:“晚辈无功利之心,更不想惊动宗主,各位好意,我心领了。” 他看了看天色,作揖:“时辰不早了,晚辈还要赶路,在此别过诸位。” 见他没有逗留之意,几位长老交换眼神,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道友对活尸的处理方法甚为娴熟,是先前遇到过吗。” 他叹了口气:“这段时日,活尸泛滥于天域,符修剑修之类正统尚能应付,我等偏门修士遇上了,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林暄雾犹豫着,将极隐楼的遭遇说了个三四成。 众长老听完,眼中忧虑更甚:“魔族此番动作并未遮掩,大张旗鼓攻城略地,但十方海并未传出魔皇苏醒的消息,恐怕是另有阴谋。” 林暄雾却道:“魔皇是否苏醒,和魔族阴谋并没有直接关系。” 长老若有所思:“你是说,魔族内乱?” 林暄雾不置可否,只说:“晚辈历练之事无法耽搁,诸位,回见。” 城内怕是还没有能够阻挡他的存在,便也只能乖乖给他让路。 直到少年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几位长老才后知后觉想起,他们甚至忘了问那少年的名讳- 林暄雾干了件好事,待离开那些长老的探查范围后,他绕进一条小巷,给浮笛传音:“带上连峥,到城内找我。” 他没在原地停留,一路摸索着路边的商铺,找到一家门口写着“房屋租赁”招牌的小店。 小店门扉紧闭,他掏出惊春,削掉插捎,象征性地敲敲门:“掌柜的在吗?” …… 浮笛累死累活地把妖皇扛进城,空气中弥漫着尸臭,地上全是恶心的污血。 他左看右看,找不到林暄雾,又不好把连峥放在地上,有点崩溃。 他给林暄雾传音:“你人呢!” 过了片刻,林暄雾回:“我不在城中了,你带他出来吧,我在城外等你们。” 浮笛:“……” 他看了看肩头昏睡的妖皇,默默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任劳任怨地上路。 如他所说,林暄雾就在城外站着,浮笛一见到他就抱怨:“你从哪里出去的,我怎么没看到你?” 林暄雾从他手上接过连峥,随手甩了样东西给他,道:“走店家的后门出来的,他带我看庄子去了,没走城门。” 浮笛看了看手上的钥匙:“庄子?” 林暄雾颔首,示意他看一个方向:“我在城郊租了个小院,等他伤好了再走。” 那是一间乡间常见的小院,有主屋和东西两个厢房,后院还有牛棚,收拾得很干净,院中还有可供种菜的旱地。 林暄雾推开东厢房的大门,正想要将连峥放在床榻上,眼睛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迷住。 “……”他脱下外衣,走出房门铺在地上,将连峥轻轻放上去。 林暄雾揉揉肩膀,去后院找来了扫帚和抹布。 他用院中放着的木盆从井里打了水,把浮笛揪出来:“干活。” 然后把抹布扔给他。 “?”浮笛拿着抹布一脸懵,片刻后指了指自己:“我?” 林暄雾一脸莫名地看他:“不然是谁。” 浮笛憋屈:“小爷我堂堂蛟龙……” 林暄雾冷笑:“龙在我这,这会也得老实干活。” 浮笛说:“你不是会法术?” 林暄雾摇头:“刚才行善积德,用完了。” 好吧,浮笛认命了,老实在水盆里打湿了帕子,进屋擦起了桌子。 二人忙前忙后,两个时辰后,整个小院从内到外焕然一新。 林暄雾把连峥挪进屋,自己打了一盆水,在桌前擦洗身子。 他没糊弄浮笛,他的灵力的确在方才绘制符箓时耗尽,往日一个净身法术就能解决的事,他要一点点擦。 青色的衣衫被解开,林暄雾只着中衣,看了眼榻上昏睡的连峥,嘀咕一句:“怎么还不醒。” 两个时辰,竟然没被吵醒。 不过他很快挪开视线,打湿的帕子接触皮肤,他肩颈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中衣慢慢褪到腰间,林暄雾正专心擦拭胸前,力道大到肌肤浮起红痕…… “你在干什么。” 一道冰凉的声音响起,林暄雾一个激灵,帕子落在地上。 他猛地回头看去,就见榻上的龙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金黄的竖瞳毫无情绪地盯着他,有些像蛇类在盯猎物。 林暄雾慌忙把衣服合拢,来不及系上衣带,他来到床前把连峥扶坐起来:“你醒了,好点了吗?” 连峥沉默不语,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他大敞的衣襟上。 待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他亦是有些慌乱,眸中划过一丝不解,但还是遵从本心,伸手帮林暄雾系上衣裳。 林暄雾一愣,松开他,去桌前取来外衣披在自己身上,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连峥摇头,没问自己为何突然昏迷,许是察觉到体内的煞气已经被清干净,他稍稍诧异。 他环顾四周,问:“这是哪儿?” 林暄雾给他解释:“我在宿安城外租的院子,等你伤养好了再走。” 连峥冷道:“你就这么不想我回到不动山?” 林暄雾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了愣,才干涩道:“我没有,你的伤确实严重。” 剜骨之伤,本就因为他们半个月的赶路没有得到好的治疗,再加上后面中了尸魔毒,昨日惊春又给添了一道。 算下来,连峥此刻胸口,后肩,肋骨三处都有伤,皆是为他而得。 他把“你想回就回”这句话咽下去,默默走出了房门,打算去为连峥抓点药。 房门被关上,连峥后知后觉地捂住心口。 ……为什么在对他说重话的时候,心会针扎一样的疼? 连带着头也一并痛,连峥心烦,便下床,在桌上拿了茶壶,想倒茶喝。 空的。 他憋着一口气,堂堂妖皇,此刻想喝杯茶水都不能如愿。 为什么偏让他不如愿。 捏着茶盏的手指发白,连峥一时失了理智,手上没收力,茶盏轰然炸裂。 瓷片划破连峥的手掌,他面无表情地甩掉手上的血水,目光落到桌上放着的水盆。 方才清瘦少年用清水擦拭身体的场景历历在目,连峥喉间滚动,闭了闭眼。 ……到底忘了什么,为什么偏不让他记起。 林暄雾说,若是真的重要,便不会遗忘。 但他看得真切,在说这句话时,少年眼底闪过的是落寞。 连峥总是无法反驳他,但总是觉得,并非不重要。 反而,他为了心里缺失的那块,仿佛付出了许多东西。 就像遗失了最重要的宝物。 连峥回神,敛下眉眼,将水盆端出去倒掉- 下雪了。 第一片雪花落在林暄雾垂落的指尖,他收回手。 细小洁白的雪粒很快在他指尖融成水,他捻走水痕,关上了窗户。 今年冬雪来得晚,快到腊月才下雪,当然也有地域缘故,但他从小生在苍陵山,见雪见得少,还有点稀奇。 他和连峥已经在这小院里待了快半月,再过几天便是除夕。 这里的日子过得慢,四周没有多少人烟,整日不过烹茶练功。 哦,还得给连峥上药。 但不知为何,连峥的伤口总是不见好,敷了半个月的药,仍没有愈合的趋势,总是哗哗流着血水。 每到这时,连峥总是白着脸,咬着下唇不出声,林暄雾看在眼里,心里也一片酸软。 按理来说,连峥这个修为本就无病无痛 ,就算是见骨的伤也不过是外伤,哪有迟迟不愈的道理。 但林暄雾道行有限,毕竟不是医修,再多的便看不出什么了,只好将库存的所有外伤药拿出来,随时取用,只盼着连峥快点好。 林暄雾叹了口气,扭头往身后看去。 连峥靠坐在床榻前,手上拿着一本杂书。 察觉到他的视线,连峥冷硬的眉眼与方才落在林暄雾手指上的雪花一样,有一丝融化之意,令林暄雾一阵恍惚。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半月,连峥对他的态度缓和不少,不知是记了他的恩情,还是别的一些什么。 林暄雾总是不愿想。 见他出神,连峥轻声开口:“怎么了?” 说着,将手上的书放下,起身朝他走来。 林暄雾抿唇,挤出一个笑:“下雪了。” 连峥走近,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积下的雪花。 林暄雾一愣,许是刚才探身在床前发呆,不知不觉间堆上的。 连峥推开窗,看外面的天色。 过了一会,他忽然开口问道:“凡间过年,是不是有许多繁杂事务?”—— 作者有话说:连峥其实一直在偷偷给小林做局……你猜伤口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好[可怜][哈哈大笑] 怎么掉收……是谁给小女子做局,补药补药[可怜] 第39章 唇角余温 见他忽然问起这个, 林暄雾点点头:“是,要贴春联,做年夜饭……好像还要守岁。” 他也许久不曾好好过个年了。 “正好。”连峥关上窗, 取出一件大氅披在身上, “走吧。” 林暄雾歪头:“去哪?” 连峥说:“不是要过年吗?不买点东西?” 林暄雾一想,好像是这个理,过年要买的东西可多了,什么春联灯笼, 都要现买…… 等等。 林暄雾反应过来,连峥这是要和他一起过年? 陌生的喜悦笼罩住他的心,半晌,他抬腿跟在连峥身后,二人一道离开了小院。 小院距离宿安城很近,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们来到城门前。 古城早就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仙门弟子们在城墙下巡逻, 显然是对魔族的异动上了心。 林暄雾拿出苍陵山弟子的玉牌给看守城门的官兵查看。 官兵接过, 见是苍陵山,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一并好了起来, 拱手道:“道友请进。” 林暄雾颔首收回玉牌, 连峥跟在他后面,却在要进城时被官兵拦住。 “一次只容一人通行,你的身份令牌呢?” 连峥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并未说话。 林暄雾忙打圆场:“他是我同门,受了伤神识有损,与我一道便是。” 见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连峥竟然还煞有介事地走到他身边拽住他的衣袖。 官兵狐疑地在他们身上扫视一圈, 还是给他们放行了。 林暄雾松了一口气。 连峥情况尚未稳定,行走在外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为好,以免横生枝节。 他拉着连峥的手臂将人带进城,涌入喧嚣市集。 城中热闹非凡,张灯结彩,各家各户都在采买年货,整条街市充满年味。 林暄雾取出凡间购物用的银钱,那是他从大昭皇宫中带来的,足足千两黄金,怎么也该够他花了。 两辈子加起来,林暄雾都不曾亲自到集市中闲逛,更多的则是流连于各处拍卖场,或是有什么想要的,跟父亲师尊说一声,隔天便送到他跟前,他从未为这些东西操心过。 于是现下便觉得稀奇。 每路过一个摊子,他便拉着连峥驻足挑选,不一会,沉甸甸的包裹就坠满二人的手臂。 林暄雾看见什么都想买,什么红烛香纸,糖瓜芝麻,通通包上,甚至还买了一套红玉的文房四宝。 虽然没用,但是他看见了。 林太子财大气粗,逛到后面还大手一挥,随便在街边雇了两个伙夫,一行人拉着板车浩浩荡荡地将东西一路搬回了小院。 堂屋和前院都被放得满满当当,林暄雾从包袱里随意抽了一条灶糖出来,吃进嘴里,只觉得甜进心坎。 他没力气再收拾,只换下衣服简单盥洗,便回到房间睡下,连练功都忘了。 第二日,林暄雾早早起来,将买来的装饰品在院中布置好。 除夕只剩一天。 林暄雾整理那堆东西时发现,他买了一匹绣金纹的桌布,店家许是疏忽,又或是想给他添个彩头,竟又给他包了两条红绸。 那布料不错,还能闻见染布所用的苏木淡香,夹杂着一丝皂角香气。 林暄雾对烈色的东西感官甚好,他将两块红绸绑在自己的床柱上,和浅色的床幔相得益彰。 连带着心情也一并明朗。 收拾好东西,林暄雾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不会做饭。 那年夜饭谁来做?- 最终林暄雾吃上了从城中酒楼打包的饭菜。 没办法,身边一条不染红尘的龙,一只喜食生肉的蛟,他又不会做饭,要想满足口腹之欲,只能另寻他处。 许多年没正经吃过一顿年夜饭,林暄雾还顺道买了两坛青梅酒。 正值寒冬,百姓们更喜欢能够暖身的烈酒,于是甘甜的青梅果酒便成了滞销品,林暄雾跑了三家酒庄才买到。 屋内烛火扑朔,浮笛贪嘴吃了两只烧鸡,此刻正捧着肚子瘫坐在木椅上,一句话都说不出。 连峥没怎么动筷子,更多的时候,他捧着酒盏一杯接一杯,视线始终落在林暄雾身上。 林暄雾习惯了,只自顾自地吃,偶尔和连峥碰两杯。 酒过三巡,林暄雾的耳后爬上红色,比天边红霞更艳,双眼却清澈透亮,给这份旖旎无端添上几份水色。 桌上没有油灯,只有几支融了一半的红烛。 许是喝醉了,林暄雾竟呆呆道:“……好像洞房花烛夜。” 说完他便后悔,懊恼自己这张嘴总是不过脑子,但连峥却并未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沉默地端着酒喝。 气氛一下冰冷下去,林暄雾的脑子也清醒三分。 半晌,连峥低沉的声音响起,落在他耳中有些不真实:“你是谁?” 林暄雾怀疑他也醉了,于是斟酌着回应:“我是林暄雾。” “林暄雾是谁?”连峥看他。 好,林暄雾确定他醉了,整个人放松下来,决定不同一个醉鬼计较。 他心不在焉地说:“林暄雾就是林暄雾。” 结果连峥像是在和他较劲,孜孜不倦地问:“林暄雾是谁?” 清冽的酒液顺着喉管滑落,林暄雾也不知是第几次回答他这个问题,含糊到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林暄雾是……你师兄。” 林暄雾埋着头喝酒,没能看到连峥清明的双瞳。 “你师兄已经死了。”林暄雾压低声音:“所以,别在意了。” 他双眼轻阖,趴在桌子上,喝空的酒壶脱手,在桌上骨碌碌地转。 他轻叹一口气:“为何偏要想起来呢?” 连峥挥手灭掉屋内烛火,将浮笛扔出小院,只留林暄雾身前一根红烛,是屋内唯一光源。 红烛闪烁,连峥挪到林暄雾跟前,低声道:“我师兄死了,那你是谁?” 林暄雾没有回答,连峥换了个问法:“我忘记的是你么?” 这一回,林暄雾有反应了。 他长睫微颤,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 连峥一愣。 许是见不得面前之人有泪,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将这滴泪抹去。 冰凉的液体落到连峥指尖却滚烫非常,他静静地看着林暄雾清俊的侧脸。 林暄雾口中喃喃:“你忘了我。” 他像是在谴责连峥,语气委屈。 连峥顿了顿,说:“对不起。” 林暄雾睁开眼和他对视,整个人都神志不清:“你忘记吧,若是真的重要……” 他又要说出那番连峥不知如何作答的歪理,但这次,他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于是直截了当打断林暄雾未尽之言:“若是不重要,又怎会拼命想要记起?” 很显然,这句话推翻了林暄雾之前的思维,令他无言以对。 二人静静对视,红烛明灭映在林暄雾浅棕色的瞳孔深处,那里还有连峥的倒影。 半晌,他的眼底开始积攒水汽,就这样在连峥面前,一滴接一滴地落泪,无言哭泣。 “……” 连峥有些笨拙地伸手去擦,弄得林暄雾脸上都是水痕,有些孩子气。 他醉得厉害,一开始只是流泪,在连峥乱七八糟地为他拭去泪后,又在喉间哽咽出声,让连峥更加慌乱。 连峥不知道怎么做,最后揽过他的肩,让他将头靠在他的肩窝,任由泪水打湿衣衫。 林暄雾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细碎的哽咽:“……你就,非要记起吗?” 连峥的声音落在他耳侧,温热的气息让林暄雾不禁缩了缩脖子。 “我本就不应该忘记。” 林暄雾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双眼泛红,但明亮异常。 连峥由着他看。 就这样看了不知多久,林暄雾忽然下定了决心,他低声道:“我明白了。” 醉鬼的话不可信。 连峥的理智这样告诉他,但这样的想法很快被他抛之脑后。 此时此刻,他更愿意相信酒后吐真言这句话。 林暄雾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自己的房间。 东厢房也有红烛,连峥挥手点亮他们,被林暄雾拉着坐到床上。 林暄雾抬手召来惊春,跌跌撞撞地扑向他。 连峥将人接住,放在床榻上。 他起身的动作有些大,牵动了床幔上点缀着的两条红绸,绸缎落下,烛光将红色映到林暄雾的脸上,连峥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林暄雾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躺下,将惊春的剑柄递过去。 他用手拿住那片乱晃的剑穗:“你看。” 连峥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看向他手上的物件。 那是一块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龙鳞,形状趁手却不锋利,反而能折射出绚烂的光。 连峥一眼便认出来,这是他自己的鳞片,而且有些小,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林暄雾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期浓跟我说过,这是一百年前你亲手给我做的生辰礼,但是……” 最后没能送出去。 连峥沉默不语。 林暄雾放下剑穗,同他讲起一个故事。 身为妖族少主的玄龙一脉独子,竟然是个血统不纯的半妖,但身负玉骨,于是便被父皇送到苍陵山上修仙。 这条龙在山上拜了一个很好的师尊,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师兄,他很喜欢他的师兄,但那人太耀眼,衬得他太过渺小,太过黯淡。 所以他心中的感情从未说出口。 但后来,等他终于有了一点光彩,终于能够有勇气把一颗真心捧给师兄的时候。 他师兄死了。 死在了最意气风发的年岁,死在万人朝贺的及冠礼,死在魔皇阴狠毒辣的死阵中。 灵台尽碎,拔剑自刎,死得浓墨重彩。 连峥听着,泪水早已不觉间流满脸颊。 林暄雾将一切都说给他听,说自刎时落在脸上的雨水是多么冰凉,以致他借尸还魂后在海中漂浮时,还觉得那海水温暖如春。 他从属于钟怀洌的血海深仇,说到连峥无疾而终的百年时光。 他从举步维艰的东宫朝堂,说到裂魂结丹的痛楚是多么难捱。 然后问连峥:“你剜骨为惊春续剑时,是否也是一样的痛?” 连峥早已失声。 过了很久,林暄雾在他耳边叹气:“太苦了,这样的苦日子还没完,我还要报仇。” “即便是这样,你也非要和我站在一处吗?” 一起攀登顶峰,又一起跌落云端,坠入修罗地狱永世不入轮回。 即便是这样。 连峥突然抓住林暄雾的手指,用力到手腕都在颤抖。 他声音哑得不像话,但掷地有声,重重砸在林暄雾心尖。 “即便如此,我也要……和你站在一起。” 即便如此,我也要爱你。 林暄雾呆滞地回握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重了。 连峥给予他的一切都如泰山压顶,重到他拿起便再没力气放下。 又重又多,偏偏还是世间奇珍,让他不知用什么东西回报。 既然如此,也只好……交出自己的一颗真心了。 于是他起身,轻轻闭上眼。 珍重地在连峥冰凉的唇角,印下一个吻- 连峥觉得整个人都飘在云端,林暄雾的声音像是仙人传话,隔着悠远的时空。 他的声音在颤抖,温暖到有些灼热。 他说:“那你愿意做我道侣吗?” 那绝对是连峥这辈子听过最动人的话。 往后不知几万年,依旧如此。 第一卷:山色有无中——完—— 作者有话说:亲啦!!!!!亲啦!!!!!第一卷到此结束,下一卷就是毕业回老家结婚(?)啦!!!!!微权谋,要正式开启复仇主线了!!![可怜][可怜] 快哉快哉,小女子有野生营养液了,感动得眼泪从嘴角流下来……(敲锣打鼓) 大喜的日子我能拥有一个评论吗[可怜]能的能的[可怜] 第40章 其心可诛 一年后。 苍陵山依旧温暖如春, 哪怕是最炎热的夏季,也没让山顶的空气灼热几分。 林暄雾刚从后山练剑回来,外衫搭在手肘, 只着里衣, 腰间别着乔装成普通长剑的惊春,慢悠悠地往梧塘走。 这半年他搬离了校舍常住梧塘,和连峥同居。 也不知道妖皇陛下是用什么说辞才让许涧华松口,能把梧塘给他住这么久。 视线中出现梧塘大门, 林暄雾回神,推开门往里面走。 院中还是一年多前他看到的那样,浮笛变成蛇形蜷在梧桐树下的石桌上躲阴凉打瞌睡。 满池睡莲含苞,桐枝摇曳,阳光正好,俨然是一副岁月静好的画卷。 林暄雾颇为感慨,他缓缓走向院内, 顺手将外套和惊春放在浮笛旁边。 主屋房门大开着, 连峥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 桌上放着茶具,茶壶里滚着热茶。 林暄雾端起旁边温好的茶水, 喝了个尽兴。 连峥从里间的屏风后走出来, 双手很自然地从身后环住林暄雾的腰。 “……”林暄雾把水咽下去,说:“怎么了?” 连峥从他手上接过茶盏放回桌上,抓住他的手:“累不累?想你了。” 林暄雾奇怪道:“练剑有什么累的,想我就去找我啊。” 连峥将唇凑到他耳边,对着他耳朵吹气,惹得林暄雾心痒。 他的声音带着幽怨:“被人发现怎么办?你要怎么解释?” 林暄雾有些好笑:“好可怜,我真是委屈你了。” 连峥顺着他的话点头, 然后靠在他的肩膀上,伸出手指勾住他手上的道侣红线:“你可得好好补偿我,师兄。” “啪——”林暄雾拍开他的手,啧道:“大白天的,別动手动脚。” 他挥手隐掉二人之间纠缠的道侣红线。 他与连峥的道侣结自一年前除夕那夜便结下,随后连峥便恢复了所有与他有关的回忆。 一开始不觉得奇怪,可林暄雾后面自己悄悄拿迟霁的红线跟自己的对比,这才发觉,他与连峥的道侣红线比寻常的要淡上很多。 连峥看在心里,却从来不说,只是会在醉了酒的床笫之间勾着他的头发流眼泪,难缠极了,偏要林暄雾证明自己一片真心。 林暄雾劝慰他,许是因为这是那林太子的身体,装了他的灵魂,这样瞒不过天道。 林暄雾回神。 “后山人少,你小心些别被人发现就是了。” 连峥压低声音:“师兄,你让你道侣跟你,偷情?”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林暄雾无奈。 连峥委屈道:“你都不肯给我一个名分。” 林暄雾顿了顿,道:“不是答应你了嘛?待天域试炼过后,我从苍陵山结业,便带你回中原。” 连峥说:“那办道侣大典吗?” 林暄雾心里明镜似的,若让连峥办这道侣大典,肯定要轰动天域,阵仗想小都难。 但他若直接拒绝,连峥指不定要怎么闹,所以他说:“再议,看我心情。” “啧。”连峥轻叹一声:“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我竟然是如此能忍的人。” 林暄雾嬉皮笑脸地凑到他唇边亲一口:“美好品质,吾夫甚慰。” 连峥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二人气息灼热地交缠在一块,阳光被切割成斑驳的碎块,洒在他们身上。 “暄雾!暄雾——” 迟霁的高昂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然后戛然而止。 正在亲热的两人齐齐扭头往门边一看。 迟公子当即转身看天,口里嘟囔:“今儿天气真好!哎呀眼睛怎么有点花!怎么看不清东西……” “咳咳!”林暄雾轻咳两声:“行了行了,恕你无罪 ,进来吧。” 迟霁嘿嘿直笑,往屋里一边走一边说:“多谢太子殿下!” 连峥臭着脸回里屋了,林暄雾给他倒了一杯茶,迟霁接过小口喝着,缓了口气便开口道:“宗主叫我们和微生一起去见他呢?” 许涧华? 林暄雾问:“什么事?” 迟霁摇摇头:“不知道,总之我们快些过去吧,宗主还在等着。” 林暄雾点头,进里间换了件外套,顺口跟连峥说了许涧华叫他们过去。 连峥思索道:“许是为了天域试炼。” “也是,还有一个月。”林暄雾手忙脚乱地系腰封。 连峥过来帮他把腰封绑好,又理了理他领口,然后握着人肩膀道:“好了,去吧。” 林暄雾眉眼弯弯,凑上去在他脸上“啵”一口:“真贤惠。” “再闹不让你走了。”连峥眨眼。 林暄雾闭嘴了。 他跟着迟霁御剑往另一座山头的华安居飞去,微生望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他们到了,侧身让出大门,颔首道:“走吧。” 几人迈入华安居。 东院还是一样的尘封寂静,林暄雾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靠近假山,庄重威严的绛色宗主服制出现在三人眼前。 许涧华手上端着一盘鱼食,用手指捻了,随手扔到假山下的积水坑里,那里养了一条色彩斑驳,红黑相间的锦鲤。 三人见礼:“见过宗主。” 许涧华将盘子放在假山突出的山峰上,转过头淡淡道:“不必多礼。” 他的表情还是一样严肃到不近人情,眉间永远微微蹙起,仿佛有化不开的忧郁。 这位近两百岁的宗主长得不算丑,在气质的加持下甚至称得上英俊挺拔,他三十余岁方才迈入锻体境,相貌也永远停在三十余岁,不会再老,直到死前最后一瞬。 但许涧华盯着他们的眼珠竟然有些浑浊,林暄雾无端感到背后发毛。 “本宗主找你们来,是有要事相商。” 林暄雾少时见惯了他这副假正经的模样,在心里默默腹诽一句:废话。 但动作上确实恭敬地低头,答道:“宗主但说无妨。” 许涧华抬腿,开始在他们三人面前缓慢踱步,看不出情绪的眼神依次在他们身上扫过。 “本宗主记性不是很好,还要劳烦你们将各自修为道出。” 这是搞哪出? 三人交换眼神,由迟霁开头:“回宗主,弟子已至锻体中期。” 微生望紧接着:“弟子同样。” 于是许涧华看向林暄雾。 林暄雾拱手道:“宗主,弟子已经锻体巅峰了,随时有可能突破。” 说来惭愧,自一年前他在不动山一跃迈入锻体中期后,修行便进入了瓶颈,加上这一年大多时候都在和连峥……双修,没怎么去领悟属于自己的修灵道路,所以只长了一个小境界的修为。 许涧华满意地点头,语重心长地说客套话:“你们三人不仅是剑修道院的佼佼者,更是我苍陵山这一届最为出色的弟子,将来必将带领天域进入一个更加强大的阶段。” “宗主过誉,弟子们不敢当。” 明明是客套话,许涧华居然较了真:“不敢当也要当得,你们记住,苍陵山集众家之长,近三百年的底蕴,自建派以来,天榜第一还从未旁落别家。” 他语气骤然冰冷下来:“我不管你们原本来自哪个门派,只需记住,进入试练塔的那一刻,你们只有一个身份。” “那就是苍陵山弟子。” 三人再次作揖:“谨遵宗主教诲。” 给他们甩了脸色,许涧华的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他再次开口,语气恢复正常:“行了,叫你们过来,是要叮嘱你们抓紧修炼,最好赶快突破瓶颈。” 他的视线落在林暄雾的身上:“特别是您,太子殿下。” 许涧华想起什么,走上前托住林暄雾的手臂:“太子殿下才是最让我惊喜的,上苍陵山不过两年,您制造了太多奇迹,实乃道院楷模。” “宗主过誉了。”林暄雾露出标准的笑容。 许涧华松开手,挥袖拿出几瓶丹药。 “这是本宗主新炼的丹药,对你们闭关修行有益,天域试炼前的这一个月你们就安心闭关,不用去道院报告了。” 三人收了丹药,道谢离开了华安居。 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迟霁先松了口气,抱怨道:“谁惹宗主生气了。” 林暄雾摇头:“不知道,莫名其妙的。” 丹药瓶子砸他指尖翻飞,林暄雾顺手拧开盖子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 然后,面色微变。 他没说什么,拉着迟霁他们下山,待回到梧塘门口,才压低声音道:“宗主给你们的丹药,慢些吃。” 他跑回屋子,用包袱装了一堆瓶瓶罐罐,递给迟霁。 “他的丹方我有点兴趣,拿这些跟你们换,好不好?” 左右都是帮助修炼的灵丹,迟霁没多想就答应了,把微生的那瓶连同自己的一并交给林暄雾。 “好啦好啦,我们要回去闭关了,暄雾再见!” 林暄雾点头,站在门口冲他们挥手。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之后,林暄雾方才松了口气。 他垂着头盯着自己手中的三瓶丹药,若有所思。 身后院门开启,连峥手上拿着披风,走过来轻轻披到他身上:“怎么了?” 林暄雾看他一眼,拨开丹药瓶凑到他鼻尖:“你闻闻看。” “有点甜。”连峥说。 林暄雾点头:“嗯,若是我没闻错的话,这是印红花的气味。” 连峥有些诧异:“印红花?这丹药是谁给你的?” 无论是谁给的,都不可能是好意。 原因无他,这印红花生于大荒泽中,功效奇特,能让服用者在短时间内功法大增,但按照许涧华这一瓶丹药的剂量,能保证他们三人一年之内都处于巅峰状态,但一年之后药效消失,服用者便会筋脉寸断而亡。 许涧华用这东西炼药给他们,心思昭然若揭,是既希望他们为苍陵山垄断天域天骄榜,又不希望他们招摇太久。 其心可诛啊。 他这位师叔还是一如既往地妒贤嫉能—— 作者有话说:想要收藏,想要榜单(摇晃破碗 40-50 第41章 天域试炼 林暄雾叹了口气:“还能是谁, 咱们那位小师叔。” 连峥冷下脸:“剖开心别人是热的,他的又黑又冷。” 林暄雾刚想挥手将这三瓶丹药摧毁掉,连峥阻止他:“留着吧, 往后若是撕破脸皮, 这便是他谋害弟子的罪证。” 林暄雾闻言有些惆怅:“我既希望有这一天,又不希望有这一天。” 连峥领着他回到房中,忽然想起什么,道:“毓翎, 你之前从师尊的宝库中拿了什么?” 说到这个,林暄雾一拍脑袋:“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自从一年前校考结束后他得到甘霖镜,始终无法打开程颐之在上面设下的禁制。 思及此,林暄雾从灵囊中拿出了存放甘霖镜的盒子,递到连峥面前:“我拿了甘霖镜,师尊说过,镜中有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留下的影像, 能帮我参悟红尘。” 说起来, 程颐之正是因为舍不下这俗世红尘, 才无缘仙道。 林暄雾打开盒子,往镜子中注入灵力, 得到的结果仍旧是无法开启。 连峥接过镜子:“我试一试。” 但镜子似乎认人, 连峥输出的灵力没有收到任何反馈。 “好奇怪。”林暄雾捏着镜子观察,想不清楚程颐之到底给他出了个什么题。 研究无果,他颇为遗憾地将镜子放回了盒子- 一个月后,明镜海畔。 今日便是三年一届的天域试炼,三十一仙门带着各自的弟子齐聚明镜海,这恐怕是明镜海一年到头最热闹的一次。 整个天域呈环形,将净澈的海域包裹其中, 周遭灵气充裕,最适合修行。 但为了天域的气运,迄今还没有仙门敢将选址定在明镜海方圆百里内。 海面倒映蓝天,像一块镶嵌于大地的蓝水晶,白雾缭绕,闪烁着神秘又朦胧的光泽。 林暄雾穿着他素日喜爱的张扬红衣,哪怕是在英才林立的年轻修士中也独树一帜,惹人侧目。 他站在苍陵山队伍的最前面,身旁是迟霁和微生望。 天域钟响,诸位掌门人交换眼神,集体出列。 没有人说什么多余的场面话,众人盯着风平浪静的海面,眼里或是期待或是想要看热闹,更有惆怅。 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一代的天骄出现,他们这些已经掌权多年的前辈终将被时代淘汰,恐怕下一次站在这明镜海边开启试炼塔的,就不是他们了。 多想无益,伴随着磅礴灵力的注入,海面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金色法阵。 法阵繁杂而华丽,铭刻着许多人见所未见的奇特咒语,这是天域创立之初就存在的古老召唤阵,能够召唤出世间最精巧的机关塔。 众掌门催动法阵,钟声阵阵,平静的水面无风自动,泛起波澜。 那涟漪越扩越大,浪潮扑向地面,又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束缚于岸边。 一个色泽古朴的尖锐物体缓缓从海面浮出,那是塔尖。 风卷云动,一座巨型机关塔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座塔有九层,与寻常机关塔无异,虽造型简单,但却散发着一种像是威严,又似危险的气息,令人望而生畏,仿佛迈入其中,便会永受其困,无法抽身。 法阵运转,紧凑的钟声骤停—— 所有人怔怔地望着巨塔。 掌门们收回法力,有功法浅薄者背着人悄悄擦了擦汗,只觉得灵台空虚。 然而还没等他们松口气,远方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声音旷古悠远,引得灵魂震颤共鸣,不寒而栗。 “龙族?”有人诧异。 林暄雾心念一动,抬眸望向天边。 一道蜿蜒的黑影逐渐逼近,带着无法忽视的威压,带来的狂风掀起浪潮,海面一时异动,仿若沸腾。 如此异象让众人目瞪口呆。 黑影靠近,正是一条硕大威严,身形流畅的玄龙。 玄龙在上空盘旋几圈,落在沙滩上。 牠碗口大小的金黄竖瞳准确无误地落在林暄雾身上。 “妖皇?!他来这里做什么?” “莫非想要搅乱天域试炼……” 有人将手悄悄放在了自己的武器上。 玄龙在众人警觉的目光下化作人形,清俊的侧脸像是被天神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一席红衣猎猎,信步走向眼中盯着的人。 林暄雾唇角勾起笑意,上前与妖皇会面,装模作样地行礼:“见过妖皇陛下。” 他们二人皆穿红衣,身处众人视线中央,犹如一对将要迈入婚姻殿堂的眷侣。 有细心的女弟子发现,二人身上金线织就的暗纹竟然诡异的相称,当即捂住嘴小声惊叹。 连峥看着面前张扬明媚的少年,似笑非笑:“太子不必多礼。” 苍陵山的带队人——许涧华走上前,挡在林暄雾面前向连峥作揖:“妖皇陛下。” 连峥嘴角的弧度消下去,淡淡回应:“许宗主,本尊前来是想观摩试炼,顺便为我苍陵山弟子送上祝祷。” 许涧华悄悄松了口气,点头道:“陛下好意,我苍陵山铭记在心,请。” 他伸出手臂,要领连峥去队首。 连峥颔首跟随,在经过林暄雾时,缱绻的红线在二人之间转瞬即逝。 啧。 林暄雾暗自发笑,这条龙的醋意比他想的要大得多,不仅要在众人面前和他穿相同样式的衣服,还想亮道侣结宣誓主权。 罢了,自家道侣,还能怎么样,随他去呗。 林暄雾跟在他身后回到队伍中,没理会迟霁调笑的眼神,坦坦荡荡。 忽然,林暄雾感到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 回过头,就见身着苍陵山校服的一位高大剑修正在拉扯他。 林暄雾晃了晃神,才将这剑修的脸同记忆中的对上。 “……司经南?”林暄雾眨眼。 被他叫了名字的司经南很激动:“暄雾!你还记得我!” 说来奇怪,回苍陵山的这大半年间他居然没再被司经南骚扰过。 林暄雾在心里回忆,惊讶地发现这大半年好像根本没见过司经南的影子。 司经南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苦巴巴道:“暄雾,不是我不想去找你,一年前我爷爷病重,我爹给我请了假,让我回去尽孝。” “结果稀里糊涂的,我就开始接手了宗门的事务……我爹不想当宗主,所以……” 林暄雾接口:“你现在是宗主?” 司经南用力点头,眼中闪着光:“嗯!我现在每天忙得连修炼的时间都没有,还得准备试炼的事……所以没再回过苍陵山,半个月前刚抽了身上山,结果长老告诉我你去闭关了……” 他小心翼翼问道:“暄雾,你不会怪我吧?” 林暄雾:“?” 关我毛事? 他身边听了半天的迟霁噗嗤笑出声,回头促狭道;“我们暄雾已经有道侣喽,谁管你当宗主还是当少主。” “什么?!”司经南大惊失色,慌忙道:“暄雾,他说的是真的么?” 林暄雾不明所以,他可从来没给过任何承诺的言语,按道理,他的事情也和司经南无关。 不过为了让这剑修彻底死心,林暄雾抬手,一道细细的红线出现在他指尖,蜿蜒向前。 司经南目眦欲裂,眼眶顿时漫上红,不可置信道:“不,你骗我的对不对?” 嘶,这小子怎么喜欢自欺欺人呢? 林暄雾一阵头疼,有些恼怒道:“我将话说得很清楚,不喜欢你,不可能和你结道侣。” 司经南松开扯住他袖子的手指,退后两步,依旧摇头:“我不听我不听!你是骗我的。” 说着,八尺的壮汉,竟然就这么捂着眼泪跑走了。 林暄雾:“……” 迟霁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扶着微生望的肩膀直乐,断断续续道:“你说……这……这汉子,咋就这么死心眼呢哈哈哈哈哈哈……” 林暄雾一阵生无可恋,捏了捏他的肩膀:“你可闭嘴吧。” 微生望含笑将他扶正:“别闹了,一会……” 他话音未落,三声厚重的钟鸣响彻天域,那巨塔底部应声而开。 “试练塔开了!天域试炼开始了!” 队首传来两声抚掌,林暄雾抬头,对上了连峥含笑的双眸。 他看见妖皇陛下用唇语旖旎地说:“等你。” 林暄雾回以一个胜券在握的眼神。 然后,惊春出窍,他御剑而上,那抹张扬的红就这么直直飞入试练塔。 “快快快!有人进去啦!” …… …… “天域试炼,开始!”- 试练塔从上到下一共三十二层,分别对应天域三十一仙门。 最顶上多出来的那层,便是一百年前已经覆灭的天域第一仙门,遥欢宫。 林暄雾飞入试练塔后,激活了法阵,他一阵发晕,在清明时,已经到了自己的试炼空间。 那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四周空旷,唯有他对面,放着一张大桌子,上头无数瓶瓶罐罐。 林暄雾百年前还是钟怀洌时就是天榜第一,也算熟门熟路,他走到桌前随意拿起一个瓶子,紧接着一道金光就在他面前缓缓连成几句留言。 “第一层:五毒门。” “炼制五种世间从未出现过的毒,功效毒性不做要求。” …… 与此同时,所有修士进入试练塔,懵懵懂懂地获得了自己的第一道考题。 试练塔外。 明镜海面风波再起,巨浪扑向驻足围观的诸位掌门,却在将要碰到他们时堪堪停下。 无数海水逆流至半空,在试练塔前拉开一道光幕。 光幕中赫然是无数正在试炼的年轻修士。 诸位掌门都不是第一次参加天域试炼,于是熟稔地用灵力注入其中,在心里默念自己想要观摩的试炼者姓名,再睁眼,光幕便会随心而动,出现那位试炼者的现状。 就在最后一位掌门成功看到自己弟子的画面后,光幕旁赫然出现一张长长的卷宗,以水为纸,金光为字,将一个名姓送上榜首—— 有人通过第一场试炼了! 所有人心照不宣,有些惊讶。 这才多久,就有人通关第一层,也不知是今年的考题有些简单,还是弟子实在太过天赋异禀。 他们惊讶过后,便将视线放到那个名字上。 “林、暄、雾?” “这人是……两年前那个天诏之人!” 一道颤抖的声音想起,众人抬眼过去。 是占星阁阁主。 那是个须发皆白的长者,皮肤皱得像皲裂的树皮,身上充斥着寿元将近的枯朽气息。 阁主感叹道:“这位天骄的名讳,老朽怕是永世难忘啊。” 当年他在阁中算出天诏内容之后,整个人便从锻体之时的壮年模样衰老至此,竟是折损了大半寿元。 不过那道天诏也让他拥有了一丝天道机缘。 众掌门神色各异,他们亦是忘不了,两年前,沉寂千年的天道竟然敲响了天域钟,降下天诏,天命之人居然还是凡间太子,一个无任何灵根的凡人。 不过在苍陵山待了两年,一朝占上风也不奇怪…… “快看!他过第二层了!” 与此同时,试练塔内。 林暄雾收回惊春剑,头也不回地走向下一层。 第二层的考题是华山剑宗所出,需要闯过宗主用二十年心血结成的剑阵。 此阵着实精妙,不为杀戮,只为守护,是个守山阵。 所以林暄雾并未强行摧毁阵眼,而是成功找到剑阵的薄弱之处,用惊春划开一道能容他通过的入口,闯过之后便注入灵力催动阵眼,让缺口恢复如初。 迈入第三层,林暄雾被强烈的日光晃了晃眼睛。 视线聚焦,他淡色的瞳孔中倒映着一座高大的古寺。 他上前一步,金光出现。 “第三层,佛音寺。” “捱过三场佛音诘问。” …… “第四层,通天岛。” “走上一百层天梯。” 试练塔外。 通天岛主猛然站起身,大喝一声:“一百层?!” 众人侧目,但岛主管不了那么多,兴奋到不停踱步,然后拽住与他同行的一位长老,激动道:“一百层!长老!那可是一百层啊!” 他通天岛得名“通天”,便是拜岛上那残存的天梯所赐,天梯仅剩一百层,只有背负天道机缘气运的天选之子才能走到头,他岛上那些资质绝佳的弟子,最好的也不过能走上二十层。 但那林太子,竟然一下子得了一百层的考题! 这就说明,此人身上的大道气运深不可测! 岛主握住长老手臂的手指收紧:“若是他真能走完那一百层天梯,毋庸置疑,他便是我通天岛的下一任岛主!” …… “八十八,八十九。” 林暄雾在心里默数,这天梯上威压不断,能够助他灵台通畅运转,还能打通体内淤塞的经脉,并且这样的威压,越往上越大。 “九十三……九十五……九十九。” 林暄雾抬头,看向眼前走到头的天梯,顿了顿,而后抬脚便上。 一百层。 他一阵天旋地转,离开了第四层。 “第五层:定风塔。” …… 试炼塔外,通天岛主欣喜若狂,口中喃喃,道:“我通天岛并未没落!我通天岛后继有人啊!” 他仰天长笑,挥挥衣袖离开了明镜海。 他要回通天岛,开祠堂告诉历代岛主,他通天岛后继有人! 海上光幕旁边的排行榜再次发生变化,林暄雾三个字下面,总算有人赶上。 “迟霁?” 极隐楼的老楼主一拍大腿,扯住大儿子的手臂,激动到结巴:“阿,阿霁是,是第二!” 迟大哥拍拍老父亲的后背,满面红光:“是是是!咱们阿霁是第二!太好了爹!” 老楼主缓过劲来,喘口气:“这小子,倒是真让他闯出名堂了!好啊!” 他抹了把眼泪:“往后我下去找你母亲时,也算对她有个交代了。” 试练塔内。 林暄雾走得通畅无阻,一路风驰电掣,半天时间就走了近十层。 照这样的速度,他肯定能破掉自己百年前三天破塔的记录。 但他不知道的事,第二名的迟霁,距离他的进度有整整五层。 试练塔开启的时间不限,曾经最久破塔的记录是三个月,毕竟每个人拿到的考核都不一样,比较看运气。 林暄雾自认前十层他算是运气比较好,没有遇到什么特别难的题目,但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他踏上第十一层的试炼空间。 一道罡风扑面而来,林暄雾敏捷地侧身躲过,随后便是源源不断的剑芒攻击。 他神色一凛,却也松了口气。 这竟是一个纯粹霸道的杀阵。 虽是杀阵,却并不是死路一条,闯关者需要在接连不断的攻势中不断摸索阵型,然后找到阵眼,直击要害。 尤其考验闯关者的沉稳和毅力,稍有不慎便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在阵中困死。 直到现在,试练塔才终于露出了本真。 攀登者必然都是从血肉厮杀中拼出来的,并无半点捷径。 林暄雾分神一瞬,思绪却并未打乱。他一手执剑化解危机,一手凝出神识,在阵中游走窥探。 这阵并不简单,光是虚假的阵眼就足矣蒙蔽闯关者几十上百次,偏生那阵眼还在不停变换。 要从成千上万个不断变化的虚假阵眼中找到真实的那个,难度可想而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林暄雾心生一计,反守为攻。 他在自己身上结下一个短效的法阵,周围攻击他的剑芒顿时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屏障阻隔,停滞在原地,无法再进分毫。 随即,林暄雾原地盘腿坐下,双手结印,让惊春飘浮在身前。 随着他缓缓吐出的惊春剑诀,一道雪剑虚影在他身后凝结。 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无数剑影在试炼空间中形成一幕壮观的奇景,万剑待发于少年背后。 林暄雾缓缓抬起眼,敏锐地视线落在虚空中的一处。 他唇角勾起一抹微笑,下一刻,身上的法阵失效,数道剑芒直冲他而来。 与此同时,万剑齐鸣,汇聚成磅礴浩大的江河,在空间内畅流。 霎时,无论是什么样的阵眼,虚假的,亦或是真实的,在这绝对的力量绞杀面前,都无处遁形。 阵眼被一个个摧毁,剑芒越来越少,待来到林暄雾面前时,只有薄薄的一道了。 他抬起指尖,轻轻接住并摧毁那缕寒光。 只听一阵珠玉碰撞声,脆弱但善于伪装的阵眼,在林暄雾手中碎裂,化作细碎金光,缓缓飘到上空。 “第十一层,碎玉楼。” “破解杀阵。” 林暄雾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作者有话说:好了,现在彻底被掏空了,存稿箱0字 想要收藏营养液!!!有的话我会马上爬起来写3000!(画饼[三花猫头] 第42章 卜卦问梅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晕了?” 众人诧异,同时有人将目光悄悄放在了碎玉楼楼主顾青衫身上。 那是个看面相就有些刻薄的中年男人,他显然是注意到了那些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 正在盘弄玉珠的手停住, 不知在对谁说话,哼笑一声:“破我碎玉楼的杀阵,怎么会没有反噬?” 啧啧啧。 镜海天域的仙门中多的是性情狭隘的小人,只是身居高位的人总是要顾及一些脸面, 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有损自己门威的事。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碎玉楼主也是性情中人。 另一边,林暄雾在黑暗中悠悠转醒。 他扶着头直起身子,坐在原地缓了好一会,随后不客气道:“考题里面还搞反噬,缺不缺德?” 他知道塔外的人能通过水幕看见他,料定了那缺德的掌门在听。 塔外, 众人一愣。 他说什么? 谁都没想到这个没什么背景的人族太子会公然得罪出题掌门, 不少人暗中注意着带队人许涧华的神态, 见他自若,没有要替弟子道歉兜底的意思, 心里都有了数。 倒是那妖皇, 听见那番话时唇角勾了一下,看上去竟然有些赞同。 天域仙门个个都是人精,一眼便看出来,妖皇对那人族太子恐怕有招揽之意。 罢了罢了,虽然林暄雾暂时领先,但身份背景摆在那里,往后的层数只会越来越难, 比之从小生于天域长于天域的仙门弟子,他可谓毫无优势。 众人决定再观望观望,等到了最后几层决胜负时,若林暄雾还领先,再去拉拢也不迟。 几番思索间,林暄雾已然到了第十三层- “第二十层,极隐楼。” “破解机关塔谜题。” “第二十一层……” 距离试练塔开启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众人也从一开始的观望,到现在惊叹于林暄雾的实力。 要知道天域五千年的历史上从未有过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破二十层的修者,就连曾经盛极一时的钟怀洌,也花了整整三天才破塔。 照这样的形式下去,恐怕不出两天,这林暄雾便能破掉钟怀洌的记录。 前三名基本稳定下来,第二名的迟霁距离林暄雾有整整七层的差距,第三名的微生望有八层。 再往下的第四名,与微生望有四层的差距,也就是说,第四名与林暄雾足足隔了十二层,更别说下面成百上千的修士了。 这巨大的差距令大多数掌门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心里都在骂自家弟子不争气。 一半是恨铁不成钢,一半又是恼恨自己家中没有能被苍陵山看中的小辈。 否则今日试练塔中修者们用汗水博出来的光芒,自己也能沾上一分。 但无论他们怎么想,试炼塔中的人都无从得知了。 “第二十五层,临潇剑宗。” “闯过剑冢。” 林暄雾甫一踏入试炼空间,就感觉到手上握着的惊春一阵震颤。 惊春像是不受控制,被某种力量牵引,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手掌。 林暄雾没有在周围感受到威胁的气息,面前有且只有一座荒芜的后山,杂草丛生,但让人咂舌的是,无数破旧腐朽的古剑四散在地上,被枯枝败叶掩盖,看不出任何光泽,不仅没有天下第一器的威严,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灵气。 很难想象,这就是天下第一剑宗传承数百年的门派宝地。 传闻每个临潇宗弟子,在锻体之前必须要进入剑冢,得到自己的本命剑,没有得到剑冢认可拿到本命剑的弟子,会被逐出宗门。 残酷的竞争方式令临潇剑宗自遥欢宫灭门后便稳坐第一剑宗的宝座,光鲜亮丽,威严至极。 但这片土地上有且只有衰败枯朽的气息。 林暄雾后背一阵发凉。 他放任惊春脱手,自己跟随着它,往剑冢山中走去。 一路上,惊春都在不停地发出哀鸣,像是在为同类悲惨的命运惋惜悲愤。林暄雾作为它神魂相契的剑主,心中也无端蔓延起悲伤。 满地无人问津的残剑,剑纹斑驳难辨,却能从被泥土模糊的轮廓中看出来曾经的锋芒锐意。 一柄剑从沉重的铁块,经过匠人千锤百炼,费心雕琢,方能问世。 但再怎么锋利的宝剑,若是没有主人执仗,便也只有被岁月淹没,渐渐腐朽的命运。 林暄雾一阵感慨。 惊春停下动作,缓缓飞到上空,林暄雾似有所感,抬手握住它的剑柄,在其中注入灵力。 惊春的外观已经被连峥用法术伪装,无人能看出其本来面目,所以他无需再小心遮掩。 随着灵力的涌入,惊春剑身焕发出一阵温暖的白光,普照大地。 在本源之力的浸润下,剑冢中万剑齐鸣,感受到了来自惊春的召唤。 它们剑身的污泥,在不断的颤动和自洁法术作用下逐渐脱落,显露出或是洁白如玉,或是耀如金石的剑刃,折射出绚烂光辉。 这是一场万剑复苏的奇观。 林暄雾再次对“惊春”二字,产生了新的理解。 或许很多年前剑主为这把剑取名时,也同他一样,看到了万物复苏的春色。 古剑们被惊春净化牵引,恢复了自己的法力,荒山霎时充满生机,青嫩草芽破土而出,枯枝上抽出枝条,一阵风席卷而过,吹走了地上的枯枝败叶,就连笼罩着荒山那经年不散的黑云,也悄然间褪去颜色。 一道金芒穿透云层,洒向这片大地。 “……” “……万物春生,这样的奇观,我只在一把剑身上看过!” 林暄雾一人在塔内生春悟剑道,殊不知塔外早已乱作一团,无人不为那把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剑惊叹。 “是……钟怀洌的惊春剑!” 有人反驳:“我早年有幸亲眼见过惊春剑,不长这样。” “万一是障眼法呢?” 有人嗤笑:“你不知道么?惊春自百年前钟怀洌自刎后便断剑自封,至今不知所踪,再说了,就算巧合被这修士捡到,且不说他要如何找到材料补剑,就算真的补好了,又有什么障眼法能够瞒过试练塔的光幕呢?” 他说得在理,没有人再反驳,也无人注意到连峥上扬的唇角。 以及许涧华那难看到极致的脸色。 也许,真的只是功效类似的普通长剑吧,或是这林暄雾用了什么奇怪的阵法…… 诸位掌门压下心中的惊疑,继续看下去。 另一边,惊春净化了剑冢,但林暄雾的考题仍在。 闯过剑冢。 林暄雾收回惊春,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出乎意料的是,古剑们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对他露出剑意,反而为他让出路来,一路恭敬相随。 他有些诧异,但没有停下脚步,沿着山上的路一步步往前走。 穿过剑冢后,林暄雾成功离开了试炼空间。 只是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剑冢的复苏对镜海天域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是天域试炼开启的第二日。 明镜海畔的众人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满脑子都是“太强了”这三个字。 只见天际水幕的画面中,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林太子正在闯第二十九关。 这才第二天啊。 众人一脸麻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结交的帖子半日前就递到了苍陵山那边,更有甚至已经在思索怎样说服那位太子娶了自家适龄小辈,结个姻亲,再不济能有些结交都好。 待林暄雾出塔后,他便是天域崭新的一代天骄,万人敬仰,前途光明。 “三十一层,苍陵山。” 林暄雾脚步一顿。 不知不觉间,竟然啊已经到了第三十一层。 他没有留意时间,于是问了问灵台里打盹的浮笛:“过了多久了?” 浮笛打了个哈欠,掰掰指头:“不到两天吧。” 林暄雾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卜卦,问梅。” 金色的字在林暄雾面前浮现,紧接而来的便是一片徐徐飘落的红梅。 林暄雾怔怔地伸手接住,那瓣红梅落在他手心,变成了三枚铜钱,与程颐之留给他的别无二致。 与此同时,塔外的光幕成了一片漆黑。 “怎么回事?光幕失效了?” “其他人的还正常!” “是阵法出问题了么?” …… “妈呀,林暄雾,你灵台里的那棵树一下子长大了!” 浮笛咋咋呼呼地叫,林暄雾却问:“什么树?” 浮笛愕然:“你不知道么?你灵台中央有一棵梅花树,红色的!” 林暄雾心中一惊,用灵力仔细探查,但却无功而返。 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灵台里有这样一棵树。 但,红梅? 林暄雾看向静静躺在自己手中的三枚铜钱。 卜卦问梅,要卜什么,又是问什么? 这道题真实太奇怪了。 但程颐之告诉过他:“卜算本就是在夹缝中窥探天机,一切要么遵从天意,要么遵从内心。” 因此,此时脑子一时空空,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原地盘腿坐下,合上掌心,轻轻在手中摇晃铜钱。 一掷,二掷,三掷…… 问前路?不,前路可见,他要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问归处?不,友人爱人在侧,他只想抓牢眼前的幸福。 问过往?不,心魔已消,他不能再让自己疯一回。 思来想去,在最后一掷前,林暄雾挑了一样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来问。 “出去之后我想喝青梅酒,连峥会给我买哪一家的?”—— 作者有话说:我来啦(敲锣打鼓 多了好多追读留评的小可爱,前几天家里有亲人离世了,我去葬礼上忙活了几天,没怎么码字,让大家久等啦! 很高兴大家能看到我的书,能够喜欢小钟小龙的故事,不管怎么样,这是我的第一本长篇,可能有些地方处理得还是有些稚嫩,不过大家放心,不论如何,这一本书我都会慢慢完结的,争取让每一个角色都生出血肉,得到自己最好的结局。 也希望屏幕前的你们,事事顺意,健康快乐[三花猫头] 我们一起走下去! 另……另外,有没有人能给点那种……白白的神秘液体?(扭捏对手指 第43章 又闻梅香 话音落下的一瞬, 他手中金光大盛。 那三枚铜钱上竟然雕刻了阵法铭纹,被他误打误撞摇晃在一处,纹路连接起来, 阵法生效。 于是林暄雾就眼睁睁看着自己面前长出一棵参天的梅树来, 枝头缀满红梅,无风自动。 “好久不见啊,怀洌。”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林暄雾心头一颤, 猛然回首,就见身后一个高大的人影。 是……程颐之。 自从一年前龙沼幻境之后,程颐之就消失在了林暄雾的世界当中,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能够再见到师尊的一天。 林暄雾讷讷道:“……师尊。” 然后他猛地想起,还有光幕的存在,塔外无数人正在盯着他看, 怎么看都不是相认的好时机。 程颐之像是能够听到他的心声, 一边摆手一边走到他身边:“放心吧, 为师早就给他们屏蔽了。” 林暄雾松了一口气。 他有无数的问题想要向程颐之发问,但他不确定这次的重逢是否是最后一次, 也不确定剩下的时间足够他说多少话。 就像是在沙漠中跋涉的人, 猛然看见前方有一处反光,但早已走的头晕眼花,无法确定那到底只是一个水洼,还是一汪湖泊。 程颐之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给他喂下一颗定心丸:“放心吧,在你通关这一层之前, 为师不会消失。” 于是他小心翼翼开口:“师尊,你是神识吗?” 程颐之一掌拍在他后脑勺:“废话,为师尸身早就化成灰了,不是神识难道还是鬼魂?” 痛斥道:“我看你这仙是越修越傻了。” 林暄雾嘶一声去揉后脑,嘟囔道:“问一句也不行……” 程颐之白他一眼:“动点脑子再问。” 林暄雾也不客气,上下嘴唇一碰,问题就连珠炮似的砸在程颐之脑袋上:“这考题是什么意思?要怎样才能通关?这题是你出的吗?你到底分了多少神识出来?惊春为什么没有人型器魂?为什么只有玉骨能续刃?哦对了,还有这个。” 他从灵囊中取出存放着甘霖镜的木匣,递到程颐之面前:“这玩意我怎么用不了?” “……” 程颐之皱着眉,轻轻“啧”一声,“少问点!为师听得头疼……况且为师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哪个不知道?” 程颐之掰指头:“惊春我不知道,玉骨我不知道,分了多少神识……我记不清了。” 林暄雾:“……” 他把盒子往前递了递:“这个你总知道吧?” 程颐之接过盒子,稀奇道:“你怎么拿到的?你师叔给的?” 林暄雾冷哼一声:“他能有这么大方?我在校考上赢回来的。” 程颐之嬉笑:“还挺机灵,知道拿好东西。” 他抚摸着铜镜背后古朴的花纹,眼神有些怀念:“这可是为师花了整整五千年才尽收眼底的红尘啊。” 林暄雾有些无奈:“能不能先告诉我,怎么用?” 程颐之瞥他一眼,摇头:“你现在还不能用。” “我当初设下禁制,你需迈入修灵境,找到自己的飞升之道,才能开启镜子。” 好吧。 修灵境,也快了嘛。 林暄雾安慰自己,能用就行,不急。 “好吧,那你告诉我,卜卦问梅是什么意思,怎么通关?” 程颐之把盒子还给他,指着试炼空间中央的那一棵梅树,说:“那是什么?” “梅花。” “考题让你问啥。” “……问梅。” 程颐之翻了个白眼:“那你就去问啊。” 林暄雾眨眼:“我问了。” “问了啥?” “……” 好烦。 他支支吾吾:“随便问的。” 程颐之又是一掌拍到他后背:“问啥了?” 林暄雾红着脸把刚才随口问的话说给他听。 “……”程颐之把手收回去,冷笑一声:“出息。”- 总之,程颐之还是放林暄雾过关了。 但通关后林暄雾并没有立刻离开第三十一层。 二人就这样在一方小世界内端坐,身前支起茶桌,慢慢聊起天来。 “师尊,我想给自己算一卦。”林暄雾试探着开口。 程颐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算什么?” 林暄雾其实也没想好,但就是一时兴起,突然想要给自己算算。 他想了想,说:“算……我们的下次相遇。” 程颐之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好恶心。” “……” 好吧,他不和老人计较。 “那随便算算,什么都行。” 他灵光一闪:“不算我,算连峥吧。” 程颐之最烦他黏黏糊糊说那人的名字,敷衍道:“随你算什么,算算算!” 林暄雾当即拿出方才那几枚铜钱,临到头又没想好要算些什么。 算命数?他怕算到什么不该算的东西,徒增烦恼。 算姻缘?他又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一种不自信。 想来想去,他竟有些羞恼,便将铜钱往桌上一抛:“不算了!” “师尊,你给我算算。” 程颐之放下茶盏,看了一下他,然后摇摇头,语出惊人:“我看不清你了。” 林暄雾一愣:“什么意思。” 程颐之说:“字面意思,你的命盘已经被改动了太多,我已经看不透你的前路了。” 他又仔细看了看,犹豫着说:“不过怀洌,你自己知道么?” 林暄雾一时听不懂他的意思:“我该知道什么?” 程颐之说:“你心魔未消。” 心魔? “你怎么知道?” 心魔难道不是自他离开幻境后便自行消失了吗?为何还在他体内,他却浑然不觉? 他想起刚进入试炼空间时,浮笛和他说过,他灵台内悄然生长的那棵红梅,心念一动。 果然,程颐之伸手,从不远处的梅树上折了一根枝条,递到他面前:“是它告诉我的。” 林暄雾用颤抖的手指接过梅枝,忽然感到灵台某处震动。 像是与这支红梅产生共鸣。 程颐之挑起眉:“我的神识。” 什么意思?他灵台里的那棵树,是程颐之的神识? 林暄雾突然想到龙沼幻境中,最后落在他手中的那一瓣红梅。 与如今手中的枝条,连成一道能让他醍醐灌顶的屏障。 原来,心魔是被程颐之用最后一丝遗留的神识封印了。 “师尊,要如何解心魔?”他有些忧心,这个隐患留在他身上,像一柄悬于头顶的利刃。 程颐之摇头:“我解不了。” 林暄雾再问,他却绝口不言了。 林暄雾见他几次叹气,有些沮丧:“师尊,我是不是没救了?” “呸。”程颐之瞪他。 林暄雾:“……呸。” “你小子要活得比我长。”程颐之说。 林暄雾问:“你活了多少岁?” 这一直是修真界的秘密,众人只记得,程颐之自天域诞生之初便是仙门当中的翘楚,一手缔造了镜海天域的修真体系,看着这座奇迹仙域一步步走向昌盛。 程颐之掰着指头,想了一会:“……七千还是八千来着?记不清了。” ……比天域还要老个三千岁。 林暄雾感叹:“真能活。” “啧。” 程颐之把茶杯“啪”的一声砸在茶桌上,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在这坐半天了,你要出去了!” 林暄雾嬉皮笑脸凑上前:“别急,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抬手,将浮笛从灵台中释放出来,化作红白相间的蝮蛇缠在他细白的手臂上,探着脑袋看程颐之。 因试练塔的压制,浮笛在空间中只能以最原始的形态出现,且不能动用法力,也无法说话。 林暄雾给他介绍:“这是浮笛,你还记得吧?那只……为祸东海,被你抽去修为,带回苍陵山的那只恶蛟。” 程颐之一拍大腿:“是你。” 浮笛点头,从林暄雾手臂上滑下来,落到程颐之身上…… 然后被一把甩飞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林暄雾看错了,他觉得程颐之的脸有点白。 “……师尊,你不是,怕蛇吧?” 程颐之浑身一抖,恼羞成怒:“行了行了!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再待下去你就要被人反超了!” 林暄雾笑得直不起腰,手忙脚乱地把受挫的浮笛捡回手里。 但还未等他说出道别的话,随着程颐之的衣袖挥动,他的身躯被牵扯出了三十一层的试炼空间。 神识回体,林暄雾唇角的笑意慢慢黯淡下去,他沉默着站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久久无言。 半晌,他慢慢跪下来,冲着黑暗,轻轻叩首。 …… 一瓣红梅落在温着香茶的玉杯中。 程颐之盯着茶盏中浮起的微澜,叹了口气,随即端起茶,伸手将茶水泼出去。 红梅还未触地,便化作齑粉散去,不留尘埃。 “又哭。”程颐之有些无奈。 他的徒弟总是这样,人前会将一切不利于自己脸面的小情绪藏得很好,离了人便悄悄发泄,谁也不知道。 至情至性,至纯至清。 是俗世红尘中的一股清流,是经年浊浪中的一汪白水。 阅尽千帆的程颐之如是想—— 作者有话说:喵喵咪咪!好消息呀宝宝们,我又有存稿啦[亲亲] 存稿三章后怒掉一收……(大哭 建设了新梗!! 对古耽感兴趣的小宝可以点进桐桐主页找找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梗[亲亲] 和这本同世界观的《不识风月》 以及古耽死遁狗血伪骨科《踹过的流氓成我皇兄了》 吃饭愉快[亲亲] 第44章 明镜之瞳 “第三十二层……” “遥欢宫。” 林暄雾睁开双眼。 面前是已经阔别百年的仙山, 云雾缭绕,仙鹤啼鸣。 他忽然被清风迷了眼,缓缓蹲下身, 抓起一把地上的尘土。 他最后一次见到遥欢仙山, 是当初山巅自刎时,眼眸中映下的滔天血色。 断壁残垣,满地血污,辉煌千年的仙门就这样一朝覆灭。 再抬眼, 他眼前的仙宫便不见了。 林暄雾好像回到了一百年前,他还是钟怀洌的时候,站在山巅,山下是十万魔兵,和无数失了神智的仙门中人。 他们或哭丧着脸,呆滞着望着眼前宛如炼狱的画卷,或是咬牙, 再次拿起手中的武器, 投入战场。 他像是一个局外人, 身上穿着脏污的红衣,站在山巅。 惊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手中, 林暄雾手指颤抖着放在了剑柄上。 昏沉的天空开始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滴滑落他眼前, 凝成金色的大字。 意料之外的,这一层的考题很是奇特。 “十万魔魂冲煞阵。” 最后一个笔画落下的瞬间,林暄雾周身一僵。 他周围的空气被挤压,雨滴变成鲜血一般的红,有规律地将他脚下的土地浸染成一个圆形的阵法。 一滴雨水砸在林暄雾握着剑柄的手上。 霎时,天地剧变,山下所有景象静止一瞬, 半空凝结的雨滴悬而不落,万物静谧。 一道血红的法阵缓缓从林暄雾脚下升起,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骨骼挤压的声音在他身上响起。 林暄雾的脸色除了苍白之外没什么变化,但他此刻承受的,是曾经震骇天域的“万魔冲煞”之刮骨剔肉之疼。 但还未等他缓过劲来,小腹的灵台处便一阵剧痛。 灵台中栖息的浮笛惊叫:“暄雾!你的灵台要塌了。” 林暄雾抿着唇并未言语。 他知晓了。 剩余的考题在他眼前慢慢浮现—— “阵有罡风削骨刮肉,姝色将尽矣,金丹已溶。” “问,生路何在。” 林暄雾轻轻开口:“浮笛,待好了。” 浮笛还未来得及询问到底怎么办,便在溃散的灵台冲击下陷入昏睡。 林暄雾抬起手,甩掉惊春剑柄上的血色。 他缓缓将雪白的剑刃拔出。 惊春受试炼空间的影响,变回了原样,但好在是百年后的模样,连峥用玉骨铸就的剑刃倒映出林暄雾沉静的双眼。 林暄雾扔下剑柄,没有理会惊春抗议的颤动,将剑刃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时间仍然静止,林暄雾一眼望尽山下混乱癫狂的惨状,却在看见主殿大门时停住了目光。 ……程颐之。 他正怔怔站在巍峨的宫殿门口,眼神望着战场中央。 他的身后,一张熟悉的面孔狠狠砸在林暄雾脑中。 那是许涧华。 是许涧华! 林暄雾的双眸顿时通红,只见许涧华用一件灰黑的法宝长袍隐匿身形,紧紧贴着程颐之身后。 他的手上,赫然握着一把锋利锃亮的匕首,此刻正抵着程颐之后心,眼看着便要没入其中。 原来,是许涧华。 林暄雾现在什么都明白了。 他顺着程颐之犹疑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战场中央,一袭红衣,手执惊春,正在奋力厮杀的自己。 他一点点看着,看到了此刻正在同魔将缠斗的钟成裕。 看见了十里之外凉亭中正在端坐自弈的魔皇,裴长荫。 林暄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角滴下一行血泪。 那滴艳红的泪就这样顺着他雪白的脸颊慢慢往下,从冰凉的下颌角滴到地上。 只要此刻有人能够行动,便能注意到他通红的眼眶当中流下血泪的,竟然是一双妖异的镜瞳。 那双镜瞳倒映着世间的一切,却唯独照不见林暄雾自己。 林暄雾轻轻开口,答了考题。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 “自断生路以渡魂,置之死地而后生。” 话落,惊春悲鸣着,在林暄雾细白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不见众生疾苦。” “不见后路陡峭。” “不见往事沉疴。” “……” “不见众生……” “不见……” 像是有数不清的人,正围着他,在他耳边不断念着这几句话,语气阴森,像是在念某种诅咒之语。 林暄雾就在这样的声音环绕下,慢慢睁开了眼。 我看不见东西了。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我在哪? 记忆慢慢回到林暄雾脑中。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是镜海天域试炼塔,他正在试炼空间当中接受考核,已经到最后一层了。 只一步便可破塔,登顶天榜。 只一步便能真正有能力,提剑寻仇。 只一步…… 冰凉的触感从林暄雾脸颊上传来,他后知后觉伸手去碰。 那是液体,不过他看不见。 “看不见……” 他还记得,最后关头,他用惊春自刎,答了试炼题。 自断生路。 这既是他当年的选择,也是林暄雾潜意识当中认定的,唯一能够破此死局的方式。 只不过,当年是形式所迫,亲人都被逼死,一身修为尽废。 他已走投无路,只有一条悲壮可泣的死路。 于是他便走了,不曾算到会有往后种种。 林暄雾不由得冷笑一声。 这道题,是觉得他百年后竟然有得选了吗? 题破了,但塔还没破,林暄雾在黑暗中摸索,在不远处找到了遗落的惊春剑。 它回到了自己的剑鞘,林暄雾试探性地拔了拔,未果。 看来惊春再次自封了,只是不知道是暂时的,还是如何。 林暄雾叹了口气。 勉强支着剑站起来时,他脚下踉跄了一下。 有风刮在他的身上。 他感受不到自己,感受不到四肢,灵台,法力。 包括脚下的路。 林暄雾不知走了多久,他听见了水声。 水声,鹤鸣…… 还有,剑刃破空的声音。 手中的惊春有了反应,它开始震颤,牵引着林暄雾一步步向前走。 一道罡风扑面而来,好在有肌肉反应,林暄雾听声辨位,勉强侧身躲过。 惊春自己脱了剑鞘,来到林暄雾手中。 林暄雾犹豫着,哪怕黑暗给不了他丝毫安全感,但他最终还是将剑刃横在了身前,作起手式。 “哈。”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那是一道听上去很年轻的声音。 紧接着,他说:“好后生,我不同你打。” 后生? 林暄雾收了剑,恭敬行礼:“晚辈见过前辈。” 那声音懒懒的,带着一分新奇:“镜瞳?” 林暄雾一愣:“什么?” 那人却并不说下去,只笑道:“无妨,你这后生倒是奇特,报上名来。” “晚辈……遥欢宫第八代少宫主,钟怀洌。” 那人在舌尖细细咂摸:“怀洌……怀洌。” “甚好!”他话里的笑意又加深。 林暄雾心尖一颤,他放下手臂,慢慢伏在地上。 “……晚辈辜负先祖期许,还未承袭宫主便闯下弥天大祸,使——” 他正请罪,那人打断他:“不必多言,我已在你眼中看到。” “怀洌,你可知我遥欢宫为何会屹立不倒百年有余?”他说。 林暄雾斟酌着答:“因……门派实力甚笃?” “非也。” 明明看不见那不知名的前辈,林暄雾却在脑海中想象到了他唇边噙笑的模样。 “因门风清正,广结善缘?” “非也。” “晚辈愚钝,请前辈赐教。” 林暄雾听到他说:“因为,我遥欢宫从不拘泥于什么祖宗期许,没这个规矩,一切随缘。” 林暄雾讷讷:“……原是如此。” 那人无所谓道:“一切因果皆有天定,任谁都无法改变,即使不是你钟怀洌,遥欢宫也迟早会倒,这是命盘所定。” 命盘所定。 林暄雾埋着头,却微微勾起唇角:“这样的话,我的师尊也常常与我说。” 那人呵呵笑道:“善哉!若有机会,我也想同你那师尊结交一番!” 林暄雾的情绪淡下来,有些落寞:“他老人家已仙逝百年了。” 那人没想到他会当着面扫兴,觉得稀奇,笑了好一会,然后神秘地说:“怀洌焉知,我又是个什么?神魂,亦是鬼魅?” 林暄雾抿唇回应他的调笑:“您是前辈。” 对面又是一阵花枝乱颤,半晌才道:“你有意思,我喜欢!” “晚辈之幸。” “好啦,不同你说笑了,耽误你考核。” 说到这个,林暄雾问:“前辈,我的考核还没通过吗?” 那人说:“其实是通过了的,只是我想给你一些小惊喜。” ……行。 林暄雾松了一口气,就听对方说:“本来是功法秘籍一类东西,但你现在看不见,给了又没用,所以……” 他坏透了,语调拖得长长,吊足了林暄雾的胃口。 “所以,我便麻烦些,直接讲给你听好啦。” 林暄雾心中一喜,忙作揖:“多谢前辈不吝赐教。” 接着,他感受到自己手边被递过来一样东西。 “拿着。” 林暄雾依言做了,抓在手上发现是一柄长剑。 那长剑引着他往前走,无名前辈说:“拿东西,把眼睛蒙了。” 林暄雾顿住,抬手从衣袖上撕下一片布料,系到眼前。 前辈像是在提醒他:“明镜之瞳,不见自身。” 他想了想,恍然:“你之大道已然明了,只是这双眼睛不是能照出众生之镜,而是一面……单面镜。” 林暄雾不自觉地将手指放在红布之上,轻轻抚摸自己的眼睛。 他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单面镜,旁人能够看透,他去看时,却只能照出心中那滔天的血仇。 妖异的双瞳原是不祥之兆,他思索片刻,将自己生有心魔之事同前辈说了。 前辈没说什么,让剑牵着他坐在一个冰凉的石墩上,说:“此后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你的点拨,但怀洌你要记住,道之一字,到底还是要你自己明悟,自己去寻,方得正果。” 林暄雾正色点头:“晚辈谨记。”——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小情侣就见面[猫头]疯狂秀恩爱[猫头] 小龙:想不想我? 谢谢给我留评灌营养液的各位宝宝[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45章 仙道之上 “天域修者修仙, 修的不是仙法,而是仙道……” “这些你师尊兴许早就教过了,我不耽误你时间。” “怀洌, 你应该听说过, 剑之一道虽是正统,却因沾染杀伐之气不被天道完全认可,对此,你如何想?” 林暄雾的手指蜷了蜷, 轻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我看来,杀伐此举,或可自成一道。” 前辈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很是惊讶:“你的意思是,杀伐之道?” 林暄雾点头,他虽不确定自己说的是对是错,但…… “折剑, 对于剑修来说不亚于自尽, 但所谓杀伐之气却并不会随剑消逝, 况且,谁说执剑之人, 所求只为生杀?” “若心存杀念, 不需利剑,一花一木,有心皆可为杀器。” 对方被他这番可谓是“大逆不道”的言论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苦笑道:“若是曾经我有你这般深刻见解,又……” 他不再说话,林暄雾也有些不安:“前辈,是我说错了吗?” 对面轻叹一口气, 道:“虽然过程崎岖,但结论是不错的。” “怀洌,你说执剑不为生杀,但为何会有……那样的心魔。” 闻言,林暄雾垂着头,淡声道:“我也曾想过放弃仇恨,但……又怎么会有这么轻易呢?” 说罢,他抬头,虽然看不到,但语气诚恳:“前辈,至少此时此刻,我心不变。” “你心性纯善,会有好报的。” 林暄雾听得有些想笑,心性纯善这样的词语竟然也能用来形容他了。 毕竟贪嗔痴怨憎会,他哪一样不沾染?又少算计了哪一桩事,哪一个人? 他自认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物,虽比之许涧华之类阴毒鼠辈算得上光明磊落,但也自认担不起纯善中的哪怕一个字。 不过人心隔肚皮,不曾显露人前罢了。 “你之大道近在眼前。” 林暄雾听不懂:“还请前辈明示。” 前辈神秘道:“你方才苏醒时可有听到什么声响。” 那一连串的诡异吟唱又在林暄雾耳畔响起……他点点头。 “……不见众生疾苦,不见后路陡峭,不见往事沉疴。” 他顿了顿:“唯见滔天血仇。” “啪”的一声,似乎是对面打翻了茶盏。 前辈的声音有些发虚:“……你再说一遍?” “?”林暄雾困惑地重复了一遍。 对面缓了好一会,口里一直喃喃:“坏了,坏了……” 又自说自话:“这地方……天道管不了吧?” “前辈,你说什么?”林暄雾一头雾水。 “好怀洌,你别这样叫我了,这真的……” 折煞我了! 林暄雾哭笑不得,不知道对方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他问:“那晚辈该唤您什么?” “也别自称晚辈,我求你了,我是遥欢宫创始者,你若愿意,唤我一声宫主就行了,敬语也免了!” 好在林暄雾倒是听话,乖乖喊了宫主。 自称宫主的人还在后怕,自己这是惹了个什么存在?没被天道弄死都是万幸了,哪里还敢摆前辈架子。 他严肃起来,将突破修灵境的要领同林暄雾说了清楚,但绝口不再提飞升之道的事。 一切事毕,林暄雾也重新恢复了除眼之外的五识。 “好了,你是时候离开这里了。”交代完毕,宫主明显松了一口气,他没忘记初时拉着林暄雾闲聊了好些话,便补充道:“我说的,除了那些修行之法,其余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只当玩笑便是,可清楚了?” 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点拨之恩在前,林暄雾压下心中疑惑,乖乖保证了听过便忘。 临走之前,林暄雾总觉得不问不安稳,便说:“宫主,我的飞升之道,可有不妥?” 宫主没说话,那边窸窸窣窣响了一阵,接着他手中便多了一张柔软的纸条。 宫主压低声音:“看过便忘了,不要声张,就当给我积阴德了,好怀洌。” 道理我明白了,可我现在是瞎子啊! 林暄雾刚想再问问,他怪异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此方世界便急速崩塌,宫主的气息也一并消失殆尽。 ……好吧。 这件事,林暄雾转头便抛在了脑后,方才得到点拨,他受益匪浅,恨不得立马闭关个两三天,兴许真能一举突破修灵- 试练塔,破了。 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惊涛骇浪,百鸟齐鸣,天域钟整整响了十二回,余音绕梁,震彻天域。 一道金光洒在试练塔尖,法阵运转,慢慢旋开一个出口。 “出来了!林暄雾出来了!” “两天破塔,前无古人啊!” “天域后继有人!” …… 金光凝成阶梯,从塔尖向下蔓延。 一道红色的身影缓步走出。 甫一踏出机关塔,耗尽的灵力潮水般涌进林暄雾的灵台,他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经脉重塑的酸爽。 众目睽睽之下,他红绸覆眼,手中剑刃化作一根不大不小的拐杖,牵引着他一点一点迈下阶梯。 海岸上,连峥唇角的笑意僵住。 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抬手召出逐寒,身旁的苍陵山长老被他吓得虎躯一震,差点脱口而出“救命”二字,待看到连峥直直御剑上空时,早就白着一张脸,冷汗浸湿了后背。 妖皇陛下就这样踩着令天域闻风丧胆的逐寒剑,向半空中摸索前行的红衣少年疾驰而去,稳稳落在阶梯之上。 林暄雾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放下心,下意识伸出手去。 连峥连忙将人扶住,揽过他的腰肢,在他耳边问:“眼睛怎么了?” 林暄雾摇头,顺势将一条花纹斑驳的蛇塞到他手上:“我没事,你看看浮笛怎么了?” 连峥将浮笛收回自己的灵囊,答道:“他没事,我们先下去。” 说罢,将林暄雾打横抱起,踩上逐寒。 林暄雾笑道:“都看着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连峥绷着脸,声音有些冷:“我管不了那么多。” 罢了罢了,随他去,自家道侣。 林暄雾紧了紧搂着连峥脖颈的手臂。 这样毫无保留的眷恋依赖让连峥的眼神软化些许,他抱着人落在海滩上,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医修。” 一时鸦雀无声,没人敢上前。 林暄雾扯了扯他的衣袖,将惊春递给他,权当他是人肉拐杖:“我无妨,不劳烦诸位长辈了。” 连峥盯着他蒙眼的红绸看,接过惊春,一切情绪隐而不发。 过了一会,才陆陆续续的有人上前攀谈吹捧,直将林暄雾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他只笑着客套,不多理会。 连峥任由他扶着手臂,林暄雾知道他担心自己,勾着他的手指轻声说:“你去同宗主说一声,我先回一趟苍陵山。” 此刻再眼瞎的人也看出了他们关系匪浅,林暄雾干脆亮出道侣红线,绕着自己的手腕缠了几圈,哄连峥。 “我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连峥紧绷的唇角软了一下,他捏了捏林暄雾的手指,低声说:“等我。” 留林暄雾一人站在原地,耳根到脖颈红成一片。 连峥很快就回来了,二人也不避讳众人的眼光,手拉着手便扬长而去,只剩一群人在海岸上眼巴巴地你看我,我看你。 有人对许涧华说:“原来妖皇前来是为了这个,哈哈。” 许涧华的脸黑成了锅底,还要勉强挂着笑脸应付:“……我亦是今日才知道,小辈们感情好,是好事。” 众人忙不迭点头应和:“对对,是好事,是好事,哈哈哈。” 于是那些存了心思想要与林暄雾攀姻亲的长辈们,也只好扼腕叹息了。 谁敢和妖皇抢人? 捡漏也没可能了,谁不知道他们龙族最是衷情- “我和阿霁他们很是投缘,前三呢。”林暄雾唇角勾着笑。 连峥问:“自第三十一层,属于你的光幕便黑下去,一直到你破塔。” “毓翎,塔中发生什么了,你的眼睛怎么样?” 林暄雾便将程颐之和宫主的事一股脑全都说给了他。 而后他想起什么,从袖中摸索出一张叠起来的纸条,递到连峥手心。 “阿峥,帮我看看这里写了什么,这是宫主交给我的。” 连峥依言打开字条,念给他听:“仙道之上便是神道,造化无限,或可称作‘不见’。” 林暄雾一愣,轻声喃喃:“……不见神道。” 逐寒剑落在梧塘院中,连峥用了他撕裂空间的法术,着急地将林暄雾拉进房中,要看他的眼睛。 林暄雾扯紧了红绸,抿唇道:“……我自己没见过。” 可能会有些可怖。 连峥停下动作,按住他的后颈,滚烫的吻印在他唇角。 ……一吻结束,他没有说别的,只是凑到林暄雾耳边,用哀求的语气轻轻唤:“……毓翎。” 灼热的气息打在林暄雾颈侧。 “你若是瞎了,我便是你的眼睛。” 林暄雾听到他苦涩的话,用手掌轻轻拍他的后背,安抚道:“瞎不了,可能会有点……丑。” 连峥有些急了,一时没收住语气。 “毓翎,我连……你死都经历过了,还怕你丑?” 好吧。 林暄雾叹了口气,自己将红布扯了下来。 连峥看过去时,正对着的,便是—— 林暄雾那明镜一般的双眸中,倒映出的,他的脸—— 作者有话说:“不见神道”指路第一卷29章龙沼幻境中小钟的心魔形态呀[哈哈大笑] 心魔时是没有镜瞳的,后来师尊用神魂稳定了心魔,之后三十一层中两道神魂共鸣使封印加重(灵台中梅树生长),就促成镜瞳啦[哈哈大笑](好吧这一段我写得有些意识流,不过大致是这意思)之后迈入修灵境就能操控自如。 若是心魔封印消失,镜瞳便会随着神道影响,从照不出自身的单面镜,变成只能照出血海深仇的镜子。 这个设定后面会详写的,以及遥欢宫初代宫主……大家可以猜猜他是人是鬼[吃瓜]反正是好人。 相信大家也看出来我们小钟身份不简单啦…… (留钩子) 这玩意要第四卷末尾-第五卷才会详写,前面都是再铺垫[竖耳兔头]可以大胆猜! 小钟小龙,第一卷开头提到的符修墨岚美人以及师尊,真实身份都是有关联的呦[哈哈大笑] (好吧剧透过多,大家感兴趣请收藏!留评有小红包[哈哈大笑]) 第46章 红绸覆面 林暄雾紧张地站在原地, 半晌,才感受到连峥放在自己眼睑上的,颤抖的手指。 连峥低低说:“毓翎, 我刚才说得不好, 你权当我是傻子。” 林暄雾轻哼一声:“你本来就是傻子。” 他将手里的红绸递给连峥:“给我戴上吧。” 连峥拿过来,却说:“会不舒服么?” 林暄雾摇摇头,连峥便替他把红绸系上了。 “我要闭关冲击修灵,过后可能会有结业典礼之类事务, 你帮我推掉,或是代我去,好么?” 连峥将他散乱的头发整理好,亲昵的吻落在他脸颊,点头答应。 林暄雾便安心去院中打坐了。 …… 引气入体,充盈灵台。 神魂离体经受淬炼,抱元归一, 迈入神道坦途。 红绸覆面, 不见苍生。 …… 整整十日, 天榜前五十定榜,众人欢欣庆贺之际, 也没忘记那位两天破塔, 横扫天榜的奇迹。 “暄雾还没出关吗?” 苍陵山剑修道院结业礼上,迟霁避开人群,拎着酒杯找到了坐在屋檐下的微生望。 微生望接过他手中的酒杯,道:“锻体到修灵,不是这么快就能成的。” 话音刚落,临近的山巅上便传来一阵强劲的灵力波动,贯彻山脉。 那是梧塘的方向。 “……”微生望轻咳一声, 正色道:“但暄雾天资绝伦,你我是知道的。” 迟霁白了他一眼,然后扯他的手臂:“走啦走啦!去找暄雾玩!” 衣袂掠过,阶上独留一盏玉。 另一边,鲜红的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少年被磅礴的灵力托举到半空,全身笼罩在金光之下。 历经十日,他终于参透了修灵境界,成功找到了自己的飞升之道。 灵魂得以淬炼,自此,他便也是一步飞升的强者了。 塘中红莲盛放,经灵力浸润显得格外美好动人。 一道庞大的黑影划过天际,霎时引动万兽齐鸣,带来阵阵祥瑞。 过往古今,任谁修灵都没有这样大的排场,如今不管是试炼还是旁的什么,林暄雾可谓是出尽风头了。 毕竟而立之下修灵,他是天域第一人。 连峥不怕兴师动众,恨不得告诉全天下,此刻意气风发的少年是他百般渴求而得的爱侣。 世人皆道这柄锋芒毕露的宝剑可称作钟怀洌第二,但只有他知道,那缕宝贵优秀的神魂从未有变。 他围着林暄雾转了好几圈,随后落地。 林暄雾的眼睑上仍旧蒙着红绸,面容神圣,腰身盈盈。 就在他用心梳理经脉时,天生异象。 只见苍陵山百里之内云层齐齐转阴,电闪雷鸣,顷刻间便围上山头。 见者无不哗然。 原因无他,这竟是天域千年未现的劫云! 天道自千年前便沉寂不发,过往还有少数天谴和飞升劫云出现,这一千多年,除了那道送林暄雾上天域的天诏,便再无响动了。 众人又惊又喜,劫云出现,代表天道仍旧存在,无数人追寻的那一条飞升之路,便也还走得通! 只是不知今日围了苍陵山的,究竟是天谴,还是天赐。 若是天谴便与他们无关,但若是天赐……那么千年来又一个登上残缺天梯,飞升成仙的修者,便出现了! 于是众多留影法器,齐齐对向了那足矣载入天域史册的小小山头。 劫云压顶,连峥面色不变,目光仍旧追随置于风暴中心的道侣。 坦白说,他并不担心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福是祸 ,他相信面前的人能有办法应对。 那可是他的毓翎。 于是迎着他的目光,一道金色的影子从云层当中伸出。 是……天梯。 是天梯! 天道要林暄雾即刻飞升! “天呐……”有人惊呼,有人捂住口唇,望着那节逐渐向下的天梯默默流泪,有人与身旁道友抱在一处泣不成声。 那便是修士们前赴后继,朝生暮死也要追寻的仙道。 …… 与天梯一同落下的,是势不可挡的雷劫。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锐利剑影当空而起,以常人难以捕捉到的轨迹,直直对上那道足以让灵魂灰飞烟灭的天雷。 随后,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 “那是什么?!为何挡雷劫……” 天光映亮了连峥肃穆的脸。 他离林暄雾近,看得真切。 飞上去阻挡雷劫的,是自破塔后便一直自封的惊春剑! 他眉头微皱,却并未阻拦,雷劫对于此刻刚刚突破的林暄雾来说尚不知是好是坏,惊春有灵,护主也是理所应当。 但他确实没想到,惊春能有如此神威,竟然挡住了能毁天灭地的雷劫。 细细想来,毓翎身上单凭借尸还魂一样便是大造化,加之天诏,能看出天道对他的偏爱。 但刚至修灵便急着让他飞升,这样的行径不符合天道逻辑。 在察觉到事有蹊跷的一瞬间,连峥没有丝毫犹豫,化作龙身,跃然升天与惊春一道对抗雷劫。 真龙一族本就驾驭风雷,他一面抵御天雷,一面也汲取着其中蕴含的大道声息,眨眼间修为便更上层楼。 各个山巅围观的修者看得目瞪口呆,不解道:“妖皇为何挡天雷?” “若我没看错,方才上去的是林暄雾的佩剑!” “那佩剑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能硬抗劫雷!” “我翻遍八荒名剑录也不见这把剑的名讳,真真奇怪!” 更令众人咂舌的事情出现了,在那长剑与妖皇的一同抵御之下,劫雷竟然隐隐处于下风,就连那天梯,也停止了向下。 又是一声雷鸣,仿佛是天道在不甘怒吼。 下一瞬,长剑出窍,天地黯然失色,更引万剑齐鸣。 惊春甩掉平平无奇的剑鞘,雪白剑刃直指劫雷,更指天道! 连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定睛一看,好在惊春知晓尚未到暴露身份的时刻,身上依然顶着伪装。 一剑动山海,一剑惊春色。 长剑分影,直直向着那蜿蜒神圣的天阶斩去,将那些残影斩得七零八落。 眨眼便斩到尽处! 众人已经说不出话了,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场庞大的滑稽闹剧。 天道为一个方至修灵的修士降下飞升劫雷,被那修士的佩剑斩断天梯。 ……天啊。 他们都快要怀疑是幻觉了,这里还是镜海天域吗? “轰隆——” 天地巨震,那条天梯被斩干净了,劫雷霎时溃散,雷云下一刻便散了个干干净净。 ……天啊。 这里还是人间吗?- “不见……” 又来了。 林暄雾闭着眼,有些无奈。 能不能换一句台词? “不见真我,不见生息。” “?”林暄雾嘴角抽了一下。 真换呐? “不见心中所念所想。” “唯见苍生变化万千。” …… “镜泽,你是上神。” 镜泽? “不惧寒暑,不惧生死,不生喜怒,只有神性。” “镜泽,你该回神域了。” 那是一道不辩男女,不知年岁的声音,诡异极了。 林暄雾无法将它与世间任何一种声音联系在一起,可怪就怪在,这样诡异的语调,他竟然能听懂。 祂口中反复念着一个熟悉的名讳,镜泽,但说的都是林暄雾听不懂的规训之言。 镜泽? 林暄雾忽然想起来,那似乎是传说中的天地法则真神。 怎么回事。 那这道声音……难道是天道?! 他心中惊疑,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就这般清醒着沉沦在天道的一句句规训下。 “镜泽,你该回神域了。” “镜泽,你是上神,不可言行有失。” “镜泽,你……” …… 林暄雾听了很久,从心烦意乱听到无奈。 真不知道那位名叫镜泽的神仙是如何忍受这一刻不停地聒噪的。 他在心里叹气,默默腹诽:好吵,别说了。 奇迹般的,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真就这样停下来。 “?”林暄雾试着活动,发现自己能动了。 他耳边最后萦绕的是犹如咒语的“唯见苍生变化万千”,下一瞬就失去了意识。 以至于他不知道,在这之后,他被红绸盖住的眼睑下,悄然发生了变化- “毓翎。” “毓翎?” 林暄雾迷迷糊糊得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朦胧的红。 连峥察觉到他的动作,轻声问:“醒了吗?” 林暄雾从喉间挤出一声“嗯”,又指挥他:“阿峥,帮我把红绸拿下去。” 连峥依言掀下了红布,一张带着些苍白的俊美面庞出现在林暄雾眼中。 他的眼睛恢复了。 连峥盯着他恢复如常的双瞳看了一瞬,而后放下红布,将他扶起来。 一盏温热的茶被递到他唇边。 林暄雾喝下,缓了一会。 他的记忆停留在突破修灵,经脉重塑的时候,接着便是一片黑暗中那“天道”的喋喋不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昏睡。 连峥看懂了他疑惑的眼神,让他靠在床头,放下茶杯后朝外面喊了一声:“迟二公子。” 两道急匆匆的脚步应声响起,迟霁面色有些慌乱,后面跟着微生望。 他们穿过屏风往床边走,前者在看到林暄雾一切如常时,狠狠松了一口气。 “暄雾,你吓死我们了。” 林暄雾看着他微红的眼眶,有些懵。 “我不就突破了个大境界吗?怎么吓到你们了?” 迟霁还欲再说,连峥干脆利落打断道:“留影珠。” 迟霁如蒙大赦,从袖中掏出一颗巴掌大小的琉璃珠,左看右看,最终搬来凳子到床前,将珠子放在上面,接着注入灵力。 …… 半晌,林暄雾看完后,瞳孔有些放大。 他抓住连峥的肩膀,问的第一句是:“惊春呢?” 连峥摇摇头,将完好的惊春剑递到他手边,林暄雾拿起来左看右看,没发现什么损伤后松了口气。 然后就被一句颤抖的话砸得晕头转向:“……你刚才叫这把剑什么?” “……”林暄雾抬头,正好对上迟霁愕然的双眼。 再往旁边看,微生望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 完喽。 ……林暄雾闭眼—— 作者有话说:第二次掉马来啦~[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天道(抹眼泪):别玩了,快回家! 收藏怎么不动了[爆哭]不要欺负这个脆弱的桐桐[爆哭] 剧透一下!下一章我们小钟恢复姓名! (敲锣打鼓) 求……某种……神秘液体(呀咪呀咪)[哈哈大笑] 第47章 清正河山 “嗯……就是……”林暄雾试图找补。 “是叫……惊春吧?”迟霁语气艰难。 林暄雾刚想否认, 手中的惊春像是听懂了迟霁在喊它的名字,扭了扭剑身,从林暄雾手上挣脱。 ……然后飞到迟霁面前, 蹭了蹭他的脸颊。 “……” 迟霁目光幽怨。 林暄雾差点两眼一黑, 好在连峥及时揽住了他的肩。 他有些绝望地用手指惊春:“……三天不许进我房间。” “!”惊春啪叽一下掉在床上,装死。 林暄雾悄悄闭上眼假装自己还是个瞎子,有气无力地垂死挣扎:“惊春啊,我在后山捡到的啦。”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没撒谎。 “啪——”惊春滚下床, 试图把自己摔死。 迟霁说:“呵。” 林暄雾把脸埋进连峥怀里,小声说:“你给他们解释吧。” 一炷香后,两位陪伴了林暄雾两年的道友终于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也知晓了他身上背负着多深的血海深仇。 林暄雾于是斟酌着开口:“我知前路艰辛,绝不会将你们牵扯其中,待走出了房门……你们便当没听……” “暄雾……不,怀洌, 你拿我们当什么了?” 迟霁的眼眶还红着, 眼神却灼热真挚。 “你上山的第一天我们便同你说过, 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样重要的身世你先前瞒着我们可以理解,但现在我们知道了。” “你又作何要同我们划清界限呢?” 说着, 他竟是有些哽咽。 林暄雾哑然, 就听微生望沉声道:“我与阿霁同心,怀洌。” “你既是钟怀洌,便该拾起百年前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傲,这般才不愧于天骄之名。” 微生望那张终年冰寒的脸上终于在除了面对迟霁之外的时候露出了笑意,他说:“毕竟不论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你都是当之无愧的天榜魁首。” “百年前你既能斩天魔, 那么百年后,也定可杀魔皇。” 他们肯定得话语让林暄雾动容,他握紧拳头,发自内心道:“有你们陪着我,纵然有刀山火海十殿阎罗等着我,也无憾了。” 活这一遭,得此挚友挚爱,他别无所求- 一场天雷,没带走本该飞升的天骄,反而带来了无数慕名拜访的修士。 林暄雾知晓耽搁不得,他在体内灵力稳定之后,便向连峥提出了离开。 “我修灵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了……”他低声说。 不等连峥回答,他接着道:“苍陵山这地方,一想到许涧华在这里,我现在是一刻也呆不下。” 他红着眼,将在第三十二层试炼空间中看到的画面告诉了连峥,再联想少年时那心狠手辣的师叔所展现出的野心,加上试炼前那三瓶包藏祸心的印红花丹,他虽恨不得即刻冲上主峰捅死许涧华,却也知道打草惊蛇的道理。 能在他的及冠礼上提前备好长袍和匕首,说明他早有谋划,那魔族攻山肯定也和他脱不了干系,虽然魔皇尚在沉睡,但他还是不想惊动十方海。 “毓翎。”连峥声音发沉:“在雷劫过后第二日,魔皇便已经苏醒了。” “……什么?”林暄雾语气艰难。 “十几年前,他策反我龙族宗亲,试图阵杀我,被我找到阵眼摧毁,遭到反噬,重伤沉睡。” “长生阁传来消息,那日的雷劫不知为何,劈了一道进十方海魔窟,生生将他劈醒了。” 林暄雾声音发颤:“怎么没把他劈死。” 连峥伸出手替他整理额发:“昏迷中强行被劈醒,一醒来便面对部下叛乱,他此时想必也不好过。” 叛乱? 林暄雾将这件事与一年前天域四处横行的魔尸联系起来,便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没有出错,十方海的确在魔皇昏睡时出现了内乱。 “既然如此,我便更要下山了。” 林暄雾握住连峥的手,说:“我怀疑试练塔内的考题,被许涧华动过手脚。” 三十二层的“死局生路”一题,不符合试练塔出题的标准,且遥欢宫百年前已经覆灭,林暄雾先前私下找过上届参加试炼的修士询问,得知从未见过这道题,他醒后也问过迟霁二人,得知他们得到的考题虽难,但也没有那么奇怪。 试炼塔一层的考题由掌门拟定,是十几个考题随机,不会存在只有他一人拿到的情况。 遥欢宫覆灭后,出题之责便一并交给了苍陵山,因此最有可能动手脚的,便是许涧华。 至于目的,便是要试探他的真实身份。 塔内许涧华想必已经确定了三四分,在惊春对抗雷劫之后,恐怕已经来到了七八分。 魔皇苏醒,若是再得知他借尸还魂的消息,恐怕将有一场腥风血雨。 如今他刚迈入修灵,许多事还没能安排妥当,并不是直面魔皇的好时机,在山上太容易遭到暗算,不如下山继续发展势力。 “而且,我不放心大昭。” 林……钟怀洌叹了口气:“我借林太子之身苟活,强行修仙,那就必定要替他扛起大昭偿还因果,若一切尚未尘埃落定,我便……死在裴长荫刀下,林太子怕是死也不会瞑目了。” 他早在前往天域之前便物色好了能够禅位的人选。 连峥将头凑过去,两人额头靠在一起,他虔诚道:“毓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只需知道,你我性命相连。”- “太子殿下,有您的急报!”山中的送信小童急切地叩响了剑修校舍的大门。 开门的是迟霁,他面色淡定:“太子殿下在休息,将信件交给我吧。” 小童将信将疑地盯着他,迟霁友好地笑了笑。 “好……好的,请一定要及时转交给太子殿下。”小童认真道。 迟霁点头,送走了他,而后来不及叫上微生望,只留下一道传音,便御剑赶往梧塘。 “暄雾!暄雾!” 他在外头还是叫暄雾,声音急切。 钟怀洌推开房门引他进去:“什么事?” 迟霁将手上的信件交给他:“这是大昭国都的急报,送到校舍了。” 钟怀洌接过,心里漫上一阵不详的预感,果然,这样的预感在看到信上摄政王印时化作了现实。 他与摄政王约定过,非不能平复之事不会递信,现下大昭一定出了连摄政王也不能解决的事。 共事两年,钟怀洌很信任摄政王的能力。 “太子殿下,三皇子勾结右相夺嫡,圣上病危,边境战乱,其中一支‘不死军’诡谲至极,毫无痛感,但识军令,非烈焰不灭之,万望君归,速速!” 钟怀洌看完,眉头已是狠狠拧起。 信中所提到的三皇子——也就是当初害林太子落水溺亡的白眼狼皇弟,他早在三年前便将其发配宗人府永世囚禁,早知道当初直接杀了干净,免了现在的一番恶战。 夺嫡?钟怀洌冷笑,他还没死呢,真拿自己当正统了? 迟霁被他笑得发毛,也没放过他眼中的凌厉,不安地询问道:“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钟怀洌便言简意赅告诉他了。 三皇子和那佞臣他倒是不担忧,皇帝死不死也无所谓,只是信上提到的“不死军”,不惧生死,毫无痛感但能听懂军令,这让他想起了十方海右护法的魔尸军团。 无论如何,他需立刻返回大昭。 思及此,钟怀洌将目光放在了迟霁身上,对方眼光灼灼,握住他的手:“我和微生一起去!好歹也能帮上一点忙。” 钟怀洌莞尔,重重点头:“好!” 迟霁左看右看,疑惑道:“妖皇呢?” 钟怀洌道:“浮笛昏迷不醒,被他带回不动山了,我这就给他传信,咱们先走一步。” “嗯!” …… 三日后。 三道平平无奇的身影步入昭都大门。 “站住!可有户籍?”守城的士兵拦住他们。 几人对视一眼,拿出了伪造的文书。 正是乔装过的钟怀洌三人。 士兵将文书上的画像与面前几人对比了一番,见年岁样貌都没什么问题,便挥手放行了。 几人走进昭都,七拐八绕地走进一处暗巷,随即褪下了乔装。 原地等候片刻,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 视线往巷口看去,就见一位俊朗挺拔,如松如竹的华服青年疾步上前,在目光触及到太子越来越陌生的脸时,骤然停住,而后又像被灼烫一般,慌忙挪开视线。 他走上前行礼,被钟怀洌轻轻扶住:“摄政王不必多礼。” 摄政王——郁景臣收回手,垂着眼熟练地交接工作:“殿下,如今宫廷大乱,三皇子与右相挟天子令诸侯,我听从殿下旨意趁乱出宫,佯装送禁卫军前往边疆,实则将人安插在了宫中各处,随时等陛下号令。” 说着,他身后跟着的侍卫将一个长长的箱子递上前,郁景臣代为转交给钟怀洌。 他接过,打开,发现里面有两身衣服,一件是太子暗金色的蟒袍,另一件…… 是只有帝王才能穿的,明黄龙袍。 郁景臣适时跪伏在地,从袖中掏出一枚有些分量的虎符,举过头顶。 “我等——悉听陛下号令,铲除叛贼,清正河山。”—— 作者有话说:恭喜钟怀洌同学恢复自己大名!!! 大喜的日子我又想要神秘液体(小声)…… 这个权谋就两章hhh也不算权谋吧,小钟一顿杀杀杀,要谋反的都去死! 然后打两章仗,小龙就回来了[哈哈大笑] 9.10 早6:47 日万了容我躺躺……今天加更一章[亲亲]请多多支持我!!(摊手) 另外已存稿到53章[加油] 第48章 拨乱反正 钟怀洌静默片刻, 先是接过郁景臣手中的虎符,接着一道法决扫过,箱子内的两件衣袍化作灰烬。 郁景臣动作一顿。 钟怀洌却并未说话, 而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不必称我陛下。” 郁景臣听到他并未自称“孤”时, 露出一个苦笑。 两年又两年,他也的确该接受那个,斯人已逝的残酷现实了。 于是低声问:“如何称呼。” 钟怀洌想了想,道:“游魂一缕, 不过你大概听过我的名讳。” “镜海天域,钟怀洌。” 他唇角勾起笑,随手幻化出原先林太子的模样,却戴了一面银白的半脸面具。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既是林太子,也是大昭的……飞龙将军。” ……好土。 钟怀洌说完就后悔了。 身后的迟霁笑得噎了一下,偷偷背过身去, 扶住微生望的肩膀颤抖。 “……悉听将军号令。”郁景臣改口。 钟怀洌定定地看了一眼年轻挺拔的摄政王, 轻声开口:“林太子若是见了你这番模样, 会很欣慰。” 他看不见的地方,郁景臣红着眼, 狠狠点头:“定不负太子所望。” 他慢慢站起来, 看向钟怀洌身后的两人。 钟怀洌退后一步,介绍道:“他们二人是我道友,情分使然前来助我大昭,也称作将军吧。” 迟霁还没从刚才的“飞龙将军”上缓过劲来,笑得微微气喘:“我、我叫迟霁,他是我道侣!叫微生望。” 郁景臣一一见礼,看了看天色, 说:“时辰不早了,将军们有何安排。” 钟怀洌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冷笑道:“除奸佞,斩小人。” 话音刚落,脚下阵法流转,几人消失在原地- “逆、子!逆子——!” 养心殿中云雾缭绕,穿着明黄里衣的皇帝半个身子探出床榻,将手中的瓷碗狠狠扔向林昭穆面门。 他侧身闪过,面上带着厌烦,皱眉道:“按住他。” 不用他多说,旁边候着的侍卫上前,丝毫不惧天子威严,将他按在龙床上。 皇帝面色涨红,猛然灌进一口凉气,咳得撕心裂肺。 随即立刻便有新的药碗递到他嘴边。 林昭穆冷笑:“父皇,只要您将遗诏上皇兄的名字改成我的,就不用喝这碗药了。” 他施施然走上前,端起托盘中另一碗药,幽幽道:“这一碗可是清热解火的良药,父皇,您想清楚。” 怎么可能是药。 林昭穆在心里阴毒地笑。 两碗都是鸩毒,一喝便穿肠烂肚而死,皇帝改了遗诏,也就没有活的必要了。 皇帝显然不是没脑子的,他紧闭口唇死死盯着林昭穆,恨不得把这个烂心肠的庶子活活弄死。 心底悲凉,忍不住想起那个仙山求道未归的嫡子,虽性格不讨喜,却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君国的奸佞之事,倒也算得上合格储君。 只是一别至今,能不能回来尚未可知,如今大昭内忧外患,怕是大厦将倾了…… 皇帝由衷地痛吟一声,却不是为林暄雾,也不是为江山,而是为他苦苦守了三十年却终要失去了的荣华富贵。 林昭穆面色扭曲,忍着恶心抓住他的下巴,便要将毒药往他口里灌。 “老东西,既然不肯改遗诏,那你就先下去给林暄雾探路吧!” 一道冷冷地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三弟要给谁探路?” ……林昭穆停住动作,目光惊愕往身后看,跟见了鬼似的。 他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英姿勃发的明媚少年,眉目如画——不过在林昭穆眼中,犹如罗刹鬼魅罢了。 钟怀洌负手上前,上下打量他,而后促狭道:“人模狗样。” 林昭穆大怒:“你是如何进来的?” 钟怀洌眉眼弯弯:“三皇弟,你忘记我去天域,是为了什么?” 说罢不等林昭穆反应过来,随手甩出几根飞针,将林昭穆连同那几个侍卫定在原地。 林昭穆发现自己动不了了,连忙放声大喊:“来人!护驾!护驾!” 如他所愿,房门被破开了,但冲进来的却不是他的私兵,而是…… “太子殿下,叛党已尽数剿灭,右相被活捉,此刻正押在殿中,听候殿下发落。” 郁景臣的额角还渗着汗水,凭他那五百禁卫军当然是做不到这些的,说起来,还是靠将军带来的那两位修士,一剑下去,所过之处莫不伏诛。 这两人以钟怀洌为中心,可想而知,一别三年的“太子殿下”,究竟有了何等恐怖的实力。 郁景臣在心里默默地想,从前只闻钟怀洌天骄名讳,而今一见,方知什么叫做真正的天纵奇才。 钟怀洌轻轻对他颔首,将目光重新放到神情惊恐的林昭穆身上。 他脸上虚假的笑意尽数褪去,紧紧盯着林昭穆。 对方只觉得神魂都要被撕碎,双腿不自觉地发起抖。 这样的感觉,自四年前,太子从南海中捡回一条命时起,便时常有。 林昭穆心中崩溃地想,林暄雾回来了,一切都完了。 果然,那活阎王走近他,一点点拨开他的手指,将装着鸩毒的药碗取出。 ……然后掰开他的下巴,灌进了他的咽喉- 钟怀洌没杀林昭穆,留了他一条命,如同中风的患者一般,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弹,只能任他摆布。 皇帝受了惊吓,眼看着没几天可活了。 阖宫上下都被聚到金銮殿。 钟怀洌穿着一身常服,登上高位,座不染尘,他却并未坐上龙椅。 他站在龙椅前,神情淡漠,一点一点扫过殿中犹如鹌鹑般个个谨小慎微的妃子,皇子,公主。 随后开口,声音不大,却响彻金銮殿:“诸位,两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有恙!有恙啊! 听到他的声音,不少人害怕之余感到亲切,太子是雷厉风行不假,但不会胡乱砍人啊! 他们都快被那三皇子折磨疯了! 钟怀洌也懒得同他们寒暄,抬手吩咐道:“带上来。” 片刻后,士兵押着衣衫破烂的右相登上大殿。 右相看上去有些疯癫,钟怀洌徐徐走到他面前,而后伸手拔剑。 剑刃没入右相胸膛,一面为他输送灵力吊着性命,一面念出了当初在血肉修罗身上使过的吐真咒。 毕竟凡人的身躯可不像修罗那样抗打,一剑下去没死便是幸运。 “右相,谁指使你将御林军调出皇宫。”钟怀洌冷冷开口:“我劝你想清楚再开口,利剑之下,一句谎言便能使你经脉寸断,难以回天。” 配合着他的话语,惊春剑刃闪烁着森森寒芒。 右相喷出一口血,慌忙道:“是三皇子!是三皇子指使我!” “很好。”钟怀洌说出下一个问题:“边境战乱,北漠军入我大昭如无人之境,右相可知为何。” 右相忧郁着,毕竟那可是叛国的大罪,刚想开口,剑刃更深一寸,随即左腿处传来刻骨的疼痛,简直要让人活活痛死! 钟怀洌皱眉,然后一粒丹药便喂到右相口中。 他嫌恶地捏净身法咒,擦干净自己的手。 “我说过,只要有一句谎言,便经脉寸断。” 鲜红的粘稠血液从惊春雪白的剑刃上滑落:“你还有……三次机会,右相。” “……是三皇子指使我,为北漠的可汗送去书信!用、用三座城池,换北漠可汗的支持。” “他说……若是他登基,北漠便不再是大昭附属藩国,他会开放互市并迎娶可汗之女,两国永、永结秦晋之好!” “噗呲——”剑刃拔出。 钟怀洌厉声道:“这样的说辞,我大昭的边境将士们,可有一人知晓?!” “他与北漠的秦晋之好,合该用我大昭军民来铺路吗?” 右相嘴唇嗫嚅,不敢看他。 然而没等他再开口,一道寒芒闪过,血溅金銮。 竟是钟怀洌,将右相生生枭首于大殿! 待甩掉惊春剑槽的血,钟怀洌的声音响彻大殿:“叛国之人,便是如此下场。” 目光扫过每一个流淌着皇室血脉的人:“可晓得了?” 他的声音实在太冷,众人不自禁地应声称是,转而又在心里叫苦不迭。 三皇子做的孽,你吓我们作甚? 像是看穿了他们心里的忿忿,钟怀洌开口:“三皇子,我另有安排,不过放心,他的命,我不会留。”- 边境万里黄沙,罡风肃肃,卷起带着血腥气的烟尘。 远方的战场厮杀声响震天,浑浊的天际闪过几道亮色身影。 “还有多久才到?”微生望头上戴了防风的面罩,看向钟怀洌的方向。 钟怀洌一手控剑,一手拿出舆图,随即指着前方,言简意赅:“十里。” 剑刃加速破空,三人直直往驻扎军队的地方疾驰。 三日前,他在昭都平定内乱,便马不停蹄地和迟霁二人往边境而来,只因战场传来急报:北漠的那天杀的不死军就快要攻破大昭边境第三座城池了。 脚下的惊春发出不满的嗡鸣,钟怀洌往身后看去,就见被他捆在惊春剑柄上吊着的人呕出一滩污秽,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 他眉头拧紧,走过去将那人拎起来,一道护住心脉的阵法打在那人后心。 钟怀洌厌恶道:“畜生,还没到你死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坏蛋都去鼠!! 这个月收藏能有250吗(卑微) 好想要榜单,好想入v呜呜呜 这一卷不长,可能还有个十章就结束啦!下一卷是大场面!可以期待一下(剧透ing) 请狠狠鞭策这个桐桐,我要日万给宝宝们更新![哈哈大笑] 另外问一下宝宝们(如果可以看到的话) 下一本想看哪个?目前在《不识风月》和《踹过的流氓成我皇兄了》两个当中纠结。 不识风月的篇幅不长,十几万二十万的样子,是墨岚和他道侣的故事线,分为“风月债”和“玲珑心”两卷。 风眠那本大纲还没建设,但是文案已经有啦,宝宝们可以点进专栏选择一下[亲亲] 第49章 万人枯骨 他手上的, 正是半死不活的三皇子林昭穆。 一路奔波,他原本就憔悴的脸被风割出一道道血痕,但钟怀洌可懒得管。 营帐就在眼前, 剑上的几人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整个军营蔓延着浓浓的血腥气, 连带着沉重的气氛,让刚落地的迟霁打了个冷战。 他左看右看,找不到人,疑惑开口:“怎么没人?” “……在那。” 钟怀洌的手指遥遥指向不远处的战壕。 那里东一个, 西一个地躺着重伤的士兵,他们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前方战场的情况,身上血肉模糊,伤痕可见白骨。 越过他们,便是边疆的漫天黄沙,以及其中厮杀不休的五万大军。 几人对视,交换眼神, 而后御剑前去战壕。 领头的小将被身后惊动, 回头一看, 便看见三位衣着气质不俗的俊朗少年站在自己身后,为首那位最出众的, 手上还随意拎着一具貌似是尸体的东西。 他心下骇然, 顺手抄起身旁残破不堪的武器,直直对向那三人,疾言厉色:“你们是何人!” 被他枪指的少年并未恼羞,从袖中掏出一枚漆黑的虎符,示于人前。 “昭都援兵……飞龙将军。” 小将呆呆地望着那枚虎符,只觉得飞龙将军这个名字可真好听。 他扔下武器重重跪在钟怀洌几人身前,整个战壕充满兴奋喜悦, 和苦尽甘来的哭笑声。 小将重重伏地,声音带着哽咽:“末将……驻北军第三团二师,第十七营营长季萍生,见过飞龙将军!” “见过飞龙将军!” 来不及寒暄,钟怀洌将银白面具覆上面颊,便下军令。 “季萍生。” “末将在!” “率领众将,守好战壕,待我携我大昭驻北军凯旋。” “……末将,领命!” 钟怀洌的出现是一枚定心丸,众将士根本没有怀疑他的身份,哪怕不知道大昭什么时候多了个飞龙将军。 送走御剑横空的三人后,季萍生后知后觉:“……只有三人吗?” 大昭虽有九万驻北军,但在之前与北漠的大小战役中已折损三四万,就连他们也是重伤后退守后援的。 对面可是北漠三万精兵并五万不死军啊! 季萍生忧心忡忡,但看到身旁欢呼雀跃的战友们,最终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 只默默在心中祈祷,愿天佑大昭- “杀——!” “把北漠蛮子赶出大昭!” 震天的喊杀声,振奋人心的锣鼓声,刀刃碰撞的铿锵声。 一一漫入钟怀洌的耳畔。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地站在战场上,面前是刀枪棍棒,对面是数万大军。 他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两个道友:“你们一切小心!” 微生望和迟霁对视一眼,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三人分散,进入战场。 钟怀洌拎着惊春,并没有着急参战,而是在战场上四处斡旋,将敌方不死军团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如郁景臣信上所说,不死军团不惧生死,不怕刀枪,只有火焰才能将他们的身躯湮灭。 也就是说,在这个全是血肉之躯,且充斥着冷兵器的战场中,这支军团几乎是无敌的。 一炷香后,钟怀洌停住了诡谲的步法,站在战场的最中央,惊春出鞘。 他咬破手指,在剑刃上刻画法阵,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随即,惊春雪白的剑刃插进他脚下的土地,一个足以笼罩整个战场的神秘法阵出现在将士们的脚下。 “这是什么?!” “那是谁?” 敌方不知为何停止了进攻,将士们更加振奋,竭尽全力用武器杀敌的同时,将目光放在了战场中央的少年身上。 一瞬静止,钟怀洌让自己漂浮在半空,高举虎符:“驻北军将士们,我是大昭援将,可唤我一声飞龙将军。” “现在,拿起你们手中的武器,四面围攻,将敌人聚拢到我周围。” 他手中的虎符在昏沉日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一时没空去考虑他说出来的话有何用意,在战场上,军令就是一切。 于是将士们咬牙,眼里的泪光几乎要烧出来,连成一片燎原的野火。 “——冲啊!” 下一刻,阵法失效,那些活尸再次动作,用手中武器机械地格挡,却不可避免地,慢慢被围做一群,往战场中央逼去。 这些活尸背后的操控者想要力挽狂澜,将手下所有活尸定在原地,不再前进一步,却成了士兵们的活靶子。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也无力回天了。 于是,钟怀洌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活尸们就像是被逼入羊圈的绵羊,由他掠夺。 他如炬的目光扫过不死军,在其中寻找着尸王的踪迹。 终于,确定几个方位后,几道符箓瞬息发出,神魂诛灭! “所有人退后一丈!”钟怀洌的声音响彻战场,士兵们依言动作,留不死军在战场中央六神无主地转圈。 惊春剑指天际,钟怀洌催动剑诀。 “——雷惊九州!” 最后一道法决落地,活尸们脚下阵法生成,瞬间蔓延成一片天火,将所有活尸笼罩其中。 血肉扭曲的滋滋声响听得众人不寒而栗,他们呆呆望着那片焚尽污邪的大火,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喜极而泣。 钟怀洌眼中映出滔天烈焰,发丝飘舞,神情淡然。 步入修灵之后,这种过去使用能烧尽全身修为的法阵,他竟能运用自如。 幸好。 他在心里庆幸,幸好他已经有了扭转乾坤的能力。 钟怀洌落地,悄悄拭去额角的冷汗,便听见整个战场都在呼喊他的名字:“飞龙将军!” “将军威武!天佑我大昭!” ……好吧。 钟怀洌心里虚虚地想,这个名字,此刻听起来,倒也还好- 一道天火烧尽了三千不死军,军中士气大涨,将士们争先恐后地为钟怀洌和他的伙伴们搭起营帐,胜利的烽烟在大漠中一扬十里。 欢庆过后,钟怀洌下了一个命令。 “敌军遭受众创,我们得以休养生息一段时日,粮草和伤药已经加急送来,等车马送到,大家便安心养伤。” 他举起酒碗,饮下当中略显浑浊的酒液,而后扬声道:“……随后,同本将军反攻,夺回我大昭失地!” “夺回失地!耀我国威!” “夺回失地!……” …… 五日后。 “将军!前方便是绛城!”季萍生在钟怀洌耳边低声回报。 两日前军资送达,军中重伤的士兵总算得以喘息,但可用将才都需要时间恢复。 季萍生自告奋勇领兵,于是钟怀洌用法术彻底治好了他好了大半的腿伤,率领五百精兵,采用奇袭的战略欲收绛城失地。 季萍生其实心里没底,毕竟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不死军,当日失绛城,他们驻北军足足损失了上万士兵,再次踏上这片伤心之地,他的目光不由得越过高高的城墙,试图听到其中百姓的声响。 遗憾的是,满城寂静。 不安的预感在季萍生心中蔓延开来,随即,飞龙将军沉稳的声音响起。 “我交给你们的火符,可带着了?” 他声音不大,但后方的将士们都听得真切,一句句地回应。 钟怀洌看了看天色,正是傍晚,漫天沙尘将他们穿梭戈壁的身影藏匿得很好,但遗憾的是,他始终没能察觉到城中有生灵的气息。 他克制地叹了口气,若是浮笛在便好了,往城中一丢,什么都能知道。 微生和阿霁留在军中等待军令候补,这一支军队中只有他是修士,是将军。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怯场。 钟怀洌道:“收好火符,听到我命令时再拿出来。” 顿了顿,又道:“若是情况不对,将火符贴在自己身上,不伤皮肉,但可退敌。” 众人齐齐应是,又一阵狂风刮过,钟怀洌按下心中不安,抬手示意军队前行。 不一会,他们便绕到了城池后方。 城中静谧得可怕,钟怀洌退后几步,用剑气在城墙上留下一道足以容五六人同行的门洞,带着军队慢慢走进了城池。 ……城中一个人也没有。 不安的直觉越来越难以忽视,终于在行至城池中央时,变成了现实。 “啊……”有人捂住了自己的口唇,不让哽咽泄出声音。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前方的空地之上,有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坑洞。 ——其中是无数,百姓的尸身。 尸身早已化腐,连蝇虫都不再停留,身上的衣服昭示着,躺在那坑洞里的,或是衣不蔽体的百姓,或是身披战甲的士兵。 他们的身体,在姗姗来迟的援军面前,堆起了一座震撼人心的尸骨山。 那是埋葬着绛城百姓的,万人坑- 钟怀洌只觉得手指颤抖,快要握不住剑了。 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喊怒吼,将士们掩面哭泣,对着自己血脉相连的同胞。 钟怀洌静静看着,过了很久,他闭上眼,被面具遮挡的那半张脸颊上悄然滑落一滴热泪。 魔尸,右护法,十方海,裴长荫,北漠军。 这笔滔天的血债,他会用手中惊春,一笔一笔地向他们讨来—— 作者有话说:坏蛋都去鼠!!!! 小龙下一章闪亮登场! 坏蛋都会有惩罚! 第50章 飞龙将军 “将军……”季萍生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城中只有枯骨没有活人, 还要继续待下去吗? 钟怀洌盯着万人坑中的累累白骨,过了一会才道。 “随我安葬百姓,然后……” 他遥遥望向天边, 残阳将天际染成他没见过的血色, 一路蜿蜒。 那是边境失去的第一块土地,弥涂城的方向。 钟怀洌低低的声音砸在众将士的心中:“随我,收复弥涂。” 半天过后,一座座小土包坐落在这座孤城之中, 幽魂终于得以安息。 钟怀洌扔掉手上最后一捧黄土,高举手中长剑。 “众将听令!” “出了绛城,五十里外就是弥涂城。”他将剑刃直指于口中所说的弥涂方向,高声道:“随我一起,将我大昭领土拿回来!”- “将军,城中有人!但都是我们的百姓……” 季萍生趴在城墙上,顺着墙上被钟怀洌凿出来的一排孔洞往里探看。 钟怀洌点头, 将信号弹捏在手心, 握着剑说:“我进去查看情况, 收到信号你们再进来。” “是,将军!” 随即, 钟怀洌用旁人看不真切的步法踩上城墙, 一个翻身便进了城。 …… 将士们在城墙外焦灼地等待,殊不知城内他们的将军早已陷入了地域一般的战场。 ……全都是活尸。 钟怀洌咬牙挥剑,挥出的剑气让数十个活尸顷刻化为齑粉,但源源不断的,又有几十个,几百个,朝他的方向奔腾而来。 他低声骂了一句, 摆脱周遭的束缚,御剑踏空,在城中找寻生人的踪迹。 好在一切还来得及,城西的空地上有一座座支起来的帐篷,当中还能看见袅袅炊烟。 钟怀洌松了一口气,扔下结界,便再度投身战场。 先前他火焚三千不死军的消息恐怕早就传回了北漠,这一趟弥涂城,对面几乎派了所有的不死军,足足四万余人,为的就是要将他困死。 他眼底闪着寒光,驱剑重回他的战场。 藐视着脚下黑压压的魔尸,钟怀洌轻轻地张开手,将手上的信号弹一把火烧干净。 而后从灵囊中掏出了半死不活的一团污秽。 “……”林昭穆睁开浑浊的双眼,往日光鲜亮丽的衣衫早已被北疆的风刮成破布,这几日在灵囊中颠簸,脏污沾满了他的身躯,但来不及有什么动作,就被钟怀洌隔空拎住后脖,按着他的脑袋,直直望向那片嘶吼着上前的不死军。 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便是你用我大昭三座城池要结的秦晋之好。” 林昭穆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得惊恐,他开始挣扎:“……放开我!” 钟怀洌的声音有些颤抖:“方才就应该让你见见那万人尸坑。” 林昭穆呼吸粗重,笑得狰狞:“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啪——” 他的脸被扇偏,嘴角沁出血迹,抬头便对上钟怀洌厌恶的眼神。 “早知道……当初就该在你脚上绑石头!丢进海里……就再也回不来了。”林昭穆恶狠狠地看着他,像淬了毒的蛇。 钟怀洌冷笑:“你倒是提醒我了。” “林太子之仇,我还没找你算账。” 他从袖中捻出一张以身相代符,贴在林昭穆身上。 林昭穆挣扎着问:“这是什么……你要干什么?!” 他发现自己能动了,钟怀洌解了他身上的定身咒。 林昭穆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淡定,他疯癫大喊:“林暄雾你要干什么!我是你弟弟……亲弟弟!” 钟怀洌却摇摇头,郑重道:“林昭穆,你的亲哥哥,早就如你所愿,死在了南海里。” 林昭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先是不可置信,而后又觉得荒谬:“……你在说什么,林暄雾!” 回答他的,是眼前人缓缓揭下面具的手。 林昭穆望着那张曾经恨之入骨的脸变成了陌生模样,愣了一会,然后哈哈大笑。 他没在说话,只是不停地笑,笑到眼角沁出眼泪。 钟怀洌听得厌烦,于是松开了手。 贴着以身相代符的林昭穆被扔下半空,半闭着眼,脸上带着近似解脱的表情。 随后很快被尸潮淹没。 钟怀洌静静看着,看着他的身躯被啃噬殆尽,感受到以身相代符被催动。 在心里默默道,林太子,我为你报仇了。 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将军……怎么还不发信号?”季萍生的副将看着逐渐漆黑的天色,最终还是没忍住。 季萍生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我也很担心将军……但军令如山,没有将军的命令,就算我们现在进去,也是给他添麻烦。” “营……营长!你看、看那是什么?!” 副将颤抖的声音响起,及季萍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两道蜿蜒流畅的影子正朝弥涂城飞来,其中一道漆黑无比,另一道则是白色。 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敬畏使在场众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呆呆望着那两道长影靠近,到最后甚至忘了呼吸。 那竟然是……他们只在在传说中听过的龙! 两只! 真龙! 天呐,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当做海市蜃楼,一瞬恍惚。 直到那两条巨龙越过他们,飞进了弥涂城。 “营长……营长!”副将的声音将季萍生的魂叫了回来。 非常激动:“是……是龙!营长!那是真的龙!” 真龙临世,这是古往今来都毋庸置疑的祥兆,但哪怕在有千年历史的昭国,这也只是头一遭。 季萍生震撼过后,忽然想起,飞龙将军还在城内! 副将战战兢兢道:“营长,我们……” 季萍生咬牙,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扬声道:“真龙降世,是天佑我大昭,众将士听令!” “随我入城助将军杀敌,收复弥涂失地!此战——必捷!” “此战必捷!” …… “你怎么来了?”钟怀洌将剑刃从一个活尸的头颅中抽出了,惊讶的目光放在了天际盘旋的连峥身上。 他身后跟着一条身体雪白,但四肢尾部缀着赤红的年轻龙族。 连峥没回,用金黄的竖瞳上下扫视他一圈,没发现伤痕后松了口气,而后慢慢落地化作人身。 钟怀洌上前托住他的手臂,二人来不及温存,连峥虚虚在他腰上环抱一下,在他耳边问:“有多少。” 钟怀洌知道他在问什么,低低喘了口气,然后道:“四万……四万三。” 半个时辰的时间,他已经杀了千余活尸并十几位尸王。 他的视线放在连峥身后,迟疑问:“他是?” 白龙长吟,落在他身前,化成……浮笛的样子。 浮笛化龙了! 钟怀洌喜悦道:“你什么时候化龙的,怎么回事?” 连峥瞥浮笛一眼,没说话,浮笛兴高采烈,转了个圈让钟怀洌看他,笑着说:“小爷根骨不凡!一觉醒来就化龙喽。” “好好好。”钟怀洌催动灵契,将浮笛变成龙,压死一片活尸。 他走过去拍拍龙身:“还挺威风!” 浮笛刚想嘚瑟,被他身后连峥阴沉的脸色吓得一激灵,摇头摆尾道:“也……也算还行啦……” 连峥拍了拍钟怀洌的肩,他回头,见连峥手上拿着一套……鞍。 “?”钟怀洌眨眨眼,反应过来,揶揄道:“你准我骑他?” 他早知道自家道侣是个什么德行,有些稀奇。 谁料连峥笑得促狭:“毓翎想要骑我也不是不行。” 说罢手上的龙鞍大了几圈,竟真有为君坐骑的意思。 钟怀洌一阵恶寒,耳后红了一片,他拍拍浮笛有些炸的鳞片,嬉笑道:“我哪敢冒犯妖皇陛下。” 活尸补货的速度很快,刚才被弄死的一片很快由后方的军团补上,朝他们的方向涌来。 不必多言,连峥将龙鞍变成原有的大小递给林暄雾,上前在他唇角印上一吻。 不远处传来喊杀声,一对步兵高举火把,口中喊着“飞龙将军威武”,踏过满地污秽往战场中央来。 “……”钟怀洌闭了闭眼。 连峥挑眉:“飞龙,将军?” 钟怀洌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将他的脸掰过去,强行中断对视。 他深吸一口气,将龙鞍在浮笛身上捆好,然后伏在龙耳边问:“准备好了吗?” 又是一声龙吟。 他笑着,翻身骑上雪白的龙身,浮笛带着他起飞,划破昏沉的天光。 “天佑我大昭——!” 地上的士兵们看着龙身上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口中高喊,心潮澎湃。 那抹身影最后停留在连峥眼中。 随后他别开眼,唇角还带着笑意,慢条斯理地转头,看向逐渐逼近的活尸大军。 唇角压下去,妖皇陛下抬起手,轻轻喊出逐寒剑名。 ——要留在他身边的龙,自然不能平庸。 这个道理,连峥一百年前便明悟了。 …… 那是大昭历史上最震撼人心的一场战役。 飞龙将军率坐下五百精兵,长驱直入弥涂城,血战三日。 屠尽大昭境内数万不死军,成功收回所有失地。 许多年后,参战的士兵们仍然将那日的英勇事迹当做谈资,不止谈自己,更谈那神明天降一般的将军。 其实一开始,他们也没想到。 飞龙将军真的会飞,而且……真的有龙。 还不止一条—— 作者有话说:五十章啦[亲亲] 留评的宝宝有小红包!请多多支持这个桐桐! 亲亲!!!![亲亲][亲亲] 50-60 第51章 红尘欲壑 “报——” 弥涂城外, 北疆边界,驻北军营。 飞龙将军的营帐外,士兵高昂的声音响起, 仔细听, 还能听见一些颤抖和不知所措。 少年将军清朗的声音响起:“进!” 帐外无人看守,门帘无风自动,士兵踏入营帐,半跪在地, 将京城传来的急报递给将军。 “报将军!圣上病危,昨日已驾崩了!” 钟怀洌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无声悼念了这位无功无过的君王。 “知道了,下去吧。”一人绕过屏风,从内间走出来。 传信的士兵不敢抬头看,点头称是便离开了营帐。 门帘落下, 钟怀洌叹了一口气。 连峥上前环住他的腰肢, 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 问:“皇位人选可想好了?” 他知晓钟怀洌对皇位没兴趣,却忧心昭国命数, 无论如何, 他不能让选出来的帝王成了亡国之君,否则林太子怕是投胎了也不得安生。 钟怀洌低低说:“若论血脉,皇室都是一群金玉败絮的庸才,若论贤能……” 他沉思道:“摄政王郁景臣。” 郁景臣家中三代为官,少时忠于太子,太子去后,他便忠于太子的江山。 他一直知道郁景臣对太子有心思, 借尸还魂后便刻意避嫌,生生将有情儿郎磨成了政治工具。 最后让郁景臣守着心上人的江山死去,是不是有些太残忍。 连峥道:“江山给他已是恩赐,难道你能将林太子再还给他不成?” 钟怀洌愁道:“我倒是想还他……”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连峥在吃醋,哭笑不得:“你怎的这般小气。” 连峥含住他的嘴唇缠绵片刻,抽走他手上的信件。 “逝者如何能复生?”连峥问。 钟怀洌啧一声,也有些奇怪:“我怎么就活了呢?” 教程呢? 他也给林太子使一使。 连峥轻轻捏了他的腰一把:“乱说话。” “我认真的。” 他认真问,连峥便也认真答。 “千年前天域流传过关于鬼修的传说。” 这个钟怀洌知道,天域现在分人妖魔三族,有传闻说曾经有一支古老的修士。 修鬼道,通阴阳,能见生死。 他将“鬼修”两个字在唇间细细琢磨,想起从小听到大的轮回之说,开玩笑般道:“若有鬼道,世间也该有黄泉地府的。” 连峥倒是认同:“你又怎知没有?” “若是有,我怎样也要去闯闯,旁人……没可能了,但林太子的魂魄说不定还在。” 钟怀洌摆着手指数:“才五年不到,我看话本里说,投胎排队都要几百年呢。” 又叹气:“不说了,边关无事,我得回一趟昭都。” 他想到什么,在识海给迟霁传了音,便拉着连峥的手,说:“走吧,快去快回。” 连峥点头,没问他之后想要做什么,干脆利落地开了空间裂缝,二人踏步其中。 半日后,昭都。 “太子殿下……殿下回朝了!” 消息在百官府中不胫而走。 许是前段时日太子肃清宫廷的样子太过慑人,哪怕是皇帝死了,那群皇子也识趣地没有作妖,清楚地知道自己德不配位,纷纷缩在自己的府邸中,只盼着太子上位后能念着几分旧情,看在他们听话的份上,给一处好的封地,如此荣华富贵一生便也知足了。 郁景臣不负所托,将皇帝的后事处理的很好,钟怀洌到后宫时,四处挂着白幡,一切井然有序。 朝中刚经历圣上驾崩的冲击,但好在“飞龙将军”成功收复三城,将北漠蛮子赶出了大昭的好消息及时传了回来,一时民心稳定。 所有人都认为,只要那位贤明的太子登基上位,大昭又会回到百年前繁荣昌盛的鼎盛时期。 但太子回朝扔下的第一个炸弹,竟是…… “禅位?!太子殿下,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郁景臣有些着急,不解地看向站在龙椅前的少年。 钟怀洌走到他身边,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盏,递给他:“摄政王,稍安勿躁。” 郁景臣没接那盏茶水,只掀了衣摆跪在地上,长长伏身:“殿下,臣恐难堪此大任!” 四周没有旁人,连峥被他叫去了别处。 钟怀洌沉默地看着他,开口道:“你知,我不是什么太子殿下。” 郁景臣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我知,自四年前南海岸后,我便知晓。” “但这两年你并未渎职,你将东宫打理得很好,世人都知……先帝虽无能,却有一位优秀的好儿子。” 他的声音有些沉重:“将你称作他的儿子,或许是他高攀了。” “但……钟怀洌,飞龙将军,不论是暄雾,还是你,都是比我要好一千倍,一万倍的明君。” 钟怀洌愣住,随后哑然失笑。 他伸手将年轻的摄政王扶起来。 “摄政王,你并不需要拿自己同我们比了。” 他取下自己腰间刻意带上的蟠龙扣,递到郁景臣面前:“我意已决,林太子的江山,你替他守吧。”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钟怀洌心中忽然一阵刺痛,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郁景臣,竟然有了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怎么回事? 他心中惊疑不定,莫非这具身躯还残存着林太子的意识? 莫非……摄政王并非单相思? 但怎么可能,这具身体的灵窍经脉都开了,灵台内也并无残魂气息,不该还有旧主意识。 ……钟怀洌的眼睛慢慢挪到了手中那条蟠龙扣上。 郁景臣也盯着那条蟠龙扣,语气低落,带着怀念。 “这条穗子……是我十三岁第一次入宫,他亲手系到我身上的。” “后来阴差阳错,缝缝补补,随他一起进了南海。” 他口中轻轻地“阴差阳错”四个字,是他和林太子的六年。 旧物犹在……故人何处? 钟怀洌见他想要伸出手将蟠龙扣拿走,眼疾手快地将手伸回来。 他喉结滚动,犹豫着,最终还是没有将自己的猜想告诉眼前疑惑的郁景臣,不给他多一份的希望。 “……你大可多看看眼前的江山。”钟怀洌硬着头皮将蟠龙扣收了回去。 “说不定……” 红线得入轮回,缘分仍在- “阿峥!阿峥!”钟怀洌急吼吼推开东宫大门。 连峥正坐在木桌前看他曾经写的手稿,闻言抬头,起身迎他。 钟怀洌微微喘气,来不及多说,将人拉到内间。 他四下张望,没察觉人气,带着连峥到榻上坐下。 连峥看他神情严肃,问他:“怎么了毓翎?” “嘘!”钟怀洌让他小点声,随后拿出手上悉心护着的蟠龙扣。 惊了林太子残魂怎么办。 蟠龙扣被灵力托举到二人面前,钟怀洌深呼吸,小心翼翼道:“……林太子?” ……蟠龙扣动了动。 天啊。 钟怀洌静默片刻,抓住连峥的手臂:“!” 他不说话,眼睛却很亮,连峥弯着唇扣住他的手指,刚想说些什么。 蟠龙扣把自己……翻了个面。 钟怀洌眼睛更亮了。 他松开连峥的手,对着蟠龙扣认真道:“太子,我先谢你收容魂魄五年之大恩。” 他站起身,朝着蟠龙扣深深作揖。 接着,他说:“再向你致歉,生裂魂魄结丹修行,让你残魂无处安放。” 又是一礼。 蟠龙扣慢慢转过来,轻轻动了动。 钟怀洌犹豫着向里面注入了一些灵力。 这几年,蟠龙扣被他遗忘在灵囊角落,里头残魂只能悄悄吸食灵力维持形态,是他疏忽。 只是看似平庸的绳结,却能容纳魂魄,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灵力越堆越多,终于,一道魂魄残影借着蟠龙扣为媒介,在钟怀洌面前虚虚现形。 “……无妨。”林太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面色实在惨白,几年不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中吸收灵力温养自身。 钟怀洌心里有些激动,没想到林太子还有一缕魂魄! 只要一缕魂魄,他能有很多办法为林太子找来身躯,大昭江山何愁后继无人? 像是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林太子唇角勾起清润的笑意,摇头说:“一缕生魂,有了身体也不过偷窃几年时光,再让我处理朝政,怕是就真的要死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托住蟠龙扣,未果。 “……便将皇位给,给他吧。” 林太子似乎也觉得这样有些残忍,他沉思片刻,还是开口:“若有身躯也是好的,起码……” 起码,能陪那人几年。 不用他说完,钟怀洌用力点头:“你放心,我定为你寻到合适身躯。” 其实他心里还有别的成算,只是像面对郁景臣那样,不愿意让人有多的希望,免得不成,徒增伤心。 人的魂魄分为天,地,生三魂,而今林太子只余生魂,是七情六欲的象征。 他有尘缘未了,不愿消散。 若是能找办法寻回余下二魂,自会生七魄,加上血肉之躯,又是一个崭新的人。 这便是希望渺茫,但却可行的起死回生之术。 钟怀洌又想起了昨日与连峥说过的,地府鬼道。 林太子得了他的承诺,便放了心,他最后顿了顿,说:“不必将我交给他,留在你身边适宜温养神魂。” 钟怀洌回神,说道:“这是自然。” 林太子最后四下观察了一番眼前熟悉的东宫,便回到了蟠龙扣中。 他将郁景臣的话听得真切。 ……别人的欲壑,成了他与红尘之间的生死天堑。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何其可叹—— 作者有话说:太子和摄政王是he![亲亲] 第52章 半截枯木 昭华二十八年, 帝驾崩,传位于太子暄雾。 太子登基当日,天下易主, 不顾诸臣劝谏, 禅位于摄政王郁景臣。 改元明泽,大赦天下。 …… 明泽元年,帝收前朝宗室稚子,封为大皇子, 并立誓终生不娶不嗣,百年之后,天下依然姓林。 …… “过往泡影,但愿他能放下。” 卸下了担子,钟怀洌以飞龙将军之名再次前往北疆。 “……是孤贪心,倒希望他记一辈子。”林太子自嘲道。 这些日子他时常醒着,或是跟着钟怀洌在皇宫四处游荡, 或是坐在东宫院中, 对着四方朱墙之外, 金銮殿的方向发呆。 时过境迁,或许困在往事当中的, 不止他一人。 钟怀洌叹气, 而后端起温热的茶,递到林太子面前。 ……林太子幽幽地看着他。 钟怀洌这才想起他是一缕魂魄,笑着给自己找补:“那个,闻闻味道也是好的,白毫银针呢。” 林太子歪着脑袋,形状姣好的唇瓣冷冷吐出两个字:“生魂。” 没有六识,更没有嗅觉, 就连眼识也没有,全凭感觉。 “……哈哈。”钟怀洌悻悻地将茶挪回来,自己喝了。 过了一会,林太子问:“随后有何打算?” 钟怀洌放下茶盏,思索片刻,道:“我要进北漠,将不死军之事查清楚。” 林太子与他共享记忆,大致知道他要弄清楚此事的理由,便将北漠王庭其中事务说给他听。 “退兵后朝廷并未送去文书,想必王庭此刻正提心吊胆。” 不谈和,不加贡,这不是战胜国对战败国该有的态度。 若有如此行径,只能说明,大昭正在谋划,发兵漠北,将他们的国土彻底收入囊中。 事实上,钟怀洌便是这么想的。 反正现在不是他处理朝政,只负责打仗便够了。 “有人来了。”钟怀洌察觉气息,向林太子示意。 林太子颔首,重新回到了他灵囊中的蟠龙扣。 “……怀洌?”门帘被轻轻掀开,迟霁带着微生望走进来。 自从坦白后,他们人前唤暄雾,人后叫怀洌,但始终不太习惯。 钟怀洌起身迎接,想了想,弯着眼睛说:“我小字毓翎,是师尊为我取的。” “我选的。” 连峥掀开帘子,自若地往里面走。 钟怀洌眼睛微微睁大,他问:“什么意思?” 连峥笑得坦荡:“字面意思。当年师尊一口气取了十余个,后来犯难选不出来,便叫了我去,替你择选。” “这样重要的事,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钟怀洌埋怨他,又恍然大悟:“难怪你当初不惜灌醉我,也要问出我的小字!” 迟霁在旁边听得直乐,悄悄给微生望咬耳朵:“妖皇怎么还这样!” 连峥认他闹,小声说:“毓翎,你没问过我。” “……”钟怀洌往他手臂上拍了一巴掌。 连峥心里甜蜜,终于满足了,他看向二人:“什么事?” 微生望看了看钟怀洌,说:“可是今夜行动?” 钟怀洌走出营帐,看了看天色,随即点头道:“便是今夜吧,你们去准备一下……戌正营中集合。” 他们要趁夜潜入北漠军营。 由于不知道北漠是否拔营回朝,他们只能往哪个方向一点点探。 钟怀洌心中一直疑惑,天域的活尸尚且可以认为是右护法所炼,但自从在极隐楼与宿安城,他接连诛灭右护法两缕神魂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天域都再未闹过尸潮。 凡间活尸,虽表面与天域活尸别无二致,但前几日他杀死的尸王并非由神魂操控,只能下达一些简单的围攻命令,且外表能看出来是北漠人。 这便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按理来说,魔皇苏醒,不会让叛变的右护法好过,那么这些在中原作乱的活尸,又是谁炼制的呢? 没人能告诉他,一切只能去查。 …… “他们在……说什么?” 营帐外,身形被法袍隐匿的几人扶着木桩,探着脑袋往帐子里看。 他们很幸运,大军并未拔营,甚至并未退兵。 先前夺城时,没出现的那三万漠北精兵,尽数在这座军营当中。 他们很顺利地潜入其中,却遇上了语言上的难题。 一旁的连峥捡着几句,重复了几遍,然后给他们翻译:“‘不要告诉他人,上头只要一万人’。” 钟怀洌看向他,示意他继续。 连峥顿了顿:“‘昭国那边有许多人,一万怎么够’。” “‘……有消息传给我,他们那位御龙将军早就离开了边境,只要他不在,我们就是无敌的’。” 迟霁小声道:“一万人?难道是一万不死军?” 难道,北漠要调一万不死军,再度向大昭开战? 微生望握了握他的手,传音道:“不慌。” 接着听下去。 连峥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阴寒,他实时翻译着营帐中那两人的对话。 “‘好吧,不过要怎么给兄弟们解释,消失的一万人?’” 消失? 钟怀洌心中浮现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们不会问的——毕竟成为不死军,是兄弟们的愿望’。” “‘他们只会嫉妒,啊,英勇无畏的战士,我也想当……’” 钟怀洌捏紧了连峥的手指。 妖皇停止了翻译,看懂了他眼中转达的信息,肯定地点头。 钟怀洌于是深吸一口气,在识海中传音,沉沉地告诉迟霁二人,自己的猜测。 “不是调兵……是转化。” 迟霁看向钟怀洌,目光惊愕。 “……是我想的那个转化吗?” 钟怀洌点头。 “没错,是将正常的军队,转化成不死军。” 帐内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里面的人没有发现他们。 帐子被掀开了,一个穿着狼皮半裙的北漠人往外走。 钟怀洌与几人交换眼神,默契地跟了上去。 那北漠人找到一个将军——或许是将军吧,他在他耳边低声耳语几句,那将军转头进了营帐,又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营帐。 钟怀洌猜测,他是在通知手下的将士们。 ……告诉他们,你们的机会来了,不是想要成为英勇无畏的不死军么?放心吧,只要听我的,你们马上就是了。 果然,他们在营帐外蹲守,一过子时,那些士兵们就面色期待,半是忐忑半是欣喜地从帐子里钻了出来。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过了今夜,他们便是世人艳羡的不死军了! 于是众人齐齐往一个方向走去。 钟怀洌等人紧紧跟着那些人。 就见他们默契地,在整个军营中最大的帐子外,排起了队。 没过一会,帐帘被掀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笑着请他们进去。 一炷香后,许是准备就绪了,士兵开始慢慢往里面走。 钟怀洌与连峥对视一眼,下一刻,浮笛以蛇身出现,从他手上悄然滑落,隐匿身形往帐中爬行。 他带去了留影珠。 钟怀洌便带着几人悄悄绕到帐子后头,在帐子下面挖出一个不大的洞,不过一炷香,浮笛便爬了出来。 他变成人形,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钟怀洌,将手中留影珠交给他。 钟怀洌接过珠子,深吸一口气,往里面注入了灵力,几人围着看。 画面出现,先是屏风,随后便是营帐内间的景象。 内间正中心的空地上,放着…… 半截枯木? 那木头桩子颜色浅淡,有士兵严肃地用刨刀在上面一点点刨挖,挖下来的木屑被另一个人撒在一个陶碗当中,竟然遇水即溶。 帐中四人,一人在碗里接水,一人刨木头,一人撒木屑,另一人时不时进一次内间,将撒了木屑的水碗端出去,是给谁喝不言而喻。 喝溶有木屑的水。 这就是北漠将正常士兵转化为不死军的手段。 就在这时,连峥泠然的声音在众人识海响起。 “这是……噬魂木,是魔皇的法宝。” 钟怀洌呼吸停了一瞬。 “……走吧,跟我来。” 四人一蛇疾行出军营,藏身在戈壁后。 夜风阵阵,连峥生起火,几人围坐。 他们看出来钟怀洌脸色不对,关切地望着他。 钟怀洌没说话,从灵囊中取出一样东西。 正是甘霖镜。 “试练塔中,师尊告诉我,修灵之后便能开启甘霖镜。” 他的声音低沉,将青铜镜拿在手中,却并没有开启。 顿了顿,钟怀洌接着说。 “……阿峥,噬魂木可有一样功效,是器主能够操控食用过木头的人?” 意料之中地,连峥点头,并说:“当年魔皇便是用这样的手段,将我不动山搅得天翻地覆。” 空气安静,只能听到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 迟霁问:“毓翎,你也认识噬魂木,对么?” 钟怀洌哑声开口:“不,我见过的,只是木屑。” 他的眼眶漫起不正常的红,说出来的话让所有人毛骨悚然。 “百年前我及冠夜前夕,在遥欢宫中疾行时不小心撞到了端送茶叶的小厮。” “盒盖打开,其中不止干茶叶,还有许多……磨得很碎的噬魂木屑。” 小厮告诉他,那些茶叶是许涧华为了替他庆生,忍痛割爱,特意送来的。 “至于木屑……可能是您师叔用来保存茶叶的方式吧,你说对么?少主?” 小厮那样说。 …… 说到最后,钟怀洌的身体开始发抖,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眶滑落。 那是一桩滔天血仇。 始作俑者,是他的师叔。 迟霁的共情能力很强,红着眼眶安慰他。 “……毓翎,你别哭。” “你要亲自复仇,让所有害过你的人,付出代价!” 其实最初,年轻的太子上苍陵山时,迟霁心中除了好奇,还有一些不可置信。 后来太子展现天骄之姿,惊叹之外,亦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吧,同样的血肉之躯,他到底是如何做到那些常人不可及之事的? 再后来,他恢复了姓名,叫钟怀洌。 这样的不可置信,奇迹般地消失了。 仿佛就该如此。 人只有经历过那般困顿,才有可能淬炼出这样夺目的光芒。 但直到那样的困顿,从“及冠夜”三个字,变成具体的阴谋,具体的疼痛,具体的伤悲。 迟霁才明白,是他错了,那不只困顿,而是一场绝境。 一场所有人都想要你命的绝境,就连钟怀洌那般的人,也九死一生。 …… 缓了好一会,钟怀洌脸上的泪痕被连峥轻轻拭去,他拿出当初许涧华赠给他们三人的那几瓶丹药,将印红花一事与他们说了。 对此,微生望的评价是:“再见到他,最好是刀剑相向。” 得知一切后,他们再也无法戴上面具,对那样阴狠毒辣的人恭敬一分。 “但愿如此。” 钟怀洌将甘霖镜拿起来,放到火光下细细端详。 “……久旱甘霖,师尊,希望你带给我们的,是好消息。” 灵力注入,法阵金光流转,他在心中默念自己的神道誓词,用牙齿咬破手指,滴到了镜面上。 镜子陡然放大,在众人面前铺开。 ——他们最先看见的,是一支红梅——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是师尊甘霖镜八千年回忆杀~不建议跳[吃瓜]有回收伏笔[哈哈大笑]只有三章,写完的话这一卷也就完结啦[加油][加油] 感谢宝宝们支持我[哈哈大笑] 第53章 明镜观世【程】 【本章为师尊视角回忆杀, 篇幅为2-3章】 程颐之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枝红梅。 “这是哪家里娃娃?造孽哦,丢在这里不管。” 一对年迈的夫妻相携上前, 老妇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从梅树上取下。 婴儿与她对视,听见她惊呼:“老头……这小娃娃豁我眼缘嘞,带回家吧,不带, 他要死在这里的。” 老头伸出手扒开襁褓,看了眼婴儿被冻得通红的双颊,到底是于心不忍,在老伴耳边絮叨:“我么两个能活几岁嘛……不晓得养不养得大。” 老妇看了他一眼,拢了拢襁褓,低声道:“先带回去,总不能叫他冻死在这里。” 于是程颐之被带走了, 被带回了一间虽然不大, 但收拾得非常干净温馨的小院。 两位老人虽然年迈, 但年轻时努力经营,儿女也孝顺, 晚年生活算得上顺心, 也有闲钱多养一个襁褓孩童。 躺在干燥摇篮中时,程颐之的第一个想法是:“他们会有好报。” ……真奇怪。 他为何生来便懂得那么多呢? 六岁的程颐之坐在学堂中,盯着手下印得齐整的书册,发现上面的每一个字,自己都认得,也包括夫子没教过的。 下学的前一刻钟,程颐之从座位上站起来。 “夫子, 家里出事,我要回去。” 他一向听话,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加上这是村子里,夫子不担心他跑丢,想了想便点头:“行,你且去吧。” 程颐之沉默地收拾东西,不顾别的小孩投来的异样目光,背上行囊便离开了私塾。 一路上,他走得不快不慢,掐着时间,来到了家门前。 东屋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是前些日子前来探亲的二女儿发出的。 程颐之想了想,将行囊扔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跑进院中,跑进两位老人的卧房。 榻上,两位鹤发老人抵足而眠,神情安详,却感受不到呼吸。 他们的二女儿已年过五十,伏在爹娘床边流眼泪,虽然两位老人是自然离世,走得安静,丝毫不痛苦。 但亲人离世,心里总是要痛的。 程颐之恍惚地想,然后跪在地上,学着二姨的样子,肩膀耸动。 二姨知道自己爹娘几年前在山上捡了个被丢掉的男孩,对程颐之还算不错,他聪明懂事,孝顺二老,留在身边解闷也是好的,每次探亲也给他带一份吃食。 见他难过,二姨心中的悲伤散去些许,在心里对两位老人说:“爹娘,你们捡的这个孩子,好极了。” 又悄悄承诺:“我会养大他的,爹娘放心。” 过了很久,程颐之从地上抬起头,脸上却没有泪痕。 二姨没注意这些细节,以为是孩子要面子自己擦了,根本没发现,程颐之连眼角都没红过。 就听男孩低声说:“昨天夜里,院子里停了两只仙鹤。” 二姨愣愣的,听他继续说:“把他们带去了。” 这是,“哀”- 这孩子懂事,乖巧,会讲话。 二姨不知第几次在心里重复这几个词。 男孩安静地和他们几个子女一起,操持完两位老人的葬礼,而后留在了屋子里。 二姨找他,说:“跟二姨走,我养你大。” 谁料那小孩看她片刻,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却并未说缘由。 送走二姨后,程颐之站在院子里,闻着院中翻修过的石灰气味,在心里说。 她身上有业障,现在没有,但以后会有。 村里人说他奇怪,姨要养他,他不去,自己在村中生活,居然会做饭,家中留给他的五亩地,他用银钱找人弄,竟还像个样子。 几年后,程颐之十一岁,遇到了灾年。 是旱灾,村中一年颗粒无收,家中存货被吃了个干净,最艰难时,甚至易子而食。 程颐之有五亩地,却只有一个人。 那天,他预料到什么,天不亮就出了村,来到后山坡上。 清光破晓,饿到眼睛发绿的村民们撞开他的院门,在他的房中仔细翻找,将他存下的粮食全都抢走,左看右看,找不到他的身影,口里嘟囔着“肉”“没有”一类的词,一哄而散。 程颐之就这样站在山坡上,木然地看着。 这是,“恶”- 灾荒第三年,整个村子死绝了,程颐之早离开了哪个地方,在感应到最后一个村民咽气后,他到窗边枯坐了一夜。 “出来吃饭。”二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离开村子后被二姨听说,找到他,领回了家,说:“家里不缺吃食,不会挨饿,你且住着,过两年也自立门户了。” 二姨早年嫁的是乡绅,儿子有出息,是镇上的教书先生,孙女比程颐之大两岁。 家里不缺吃穿,三年前丈夫死了,儿子也不管她做什么。 程颐之并没有出去。 他撑着窗沿,轻盈地跳了出去,而后沿着早就垒好的石块,翻上了院墙。 二姨以为他在念书没听见,刚准备再喊一声,就听院门处传来吵闹。 “他奶!有人给你家瑶儿提亲啦!” 孙女十五岁,刚及笄,懂事体贴,样貌不错,二姨听到这话没有太意外,端了杯茶打开院门。 “诶呦,恭喜您老夫人啊!您孙女要高嫁啦!”媒人的脸笑成了花。 二姨弯着眼睛把茶递过去,这是规矩。 “哪里高嫁!我的茶咧?啊!还有一家……”另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 二姨皱皱眉,两家同一天提亲? 果然,另一个媒婆踏进门槛,见着她便两眼放光,地上手里的喜帖,说:“你家孙女先别急嫁,看看我们家!” 先来的媒婆看她衣裳是麻布的,哼笑道:“我们家可是县令太爷家的大公子!你们是哪家?凭什么先看你们家?” 说着把喜帖递过去。 二姨好说歹说,将二人都送出了院子,关起门来自己看喜帖。 一家是县令家,另一家……是隔壁兰花巷的穷书生。 自己家孙女,何时惹了这么一个人? 二姨越想越不对,叫了自己孙女来盘问,谁料小姑娘支支吾吾,最后竟是跪在她身前,求着不要嫁县令家。 二姨大惊失色,这是早有私相授受啊!当即黑了脸,悄悄叫来大夫,一把脉,有三个月身孕了。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说是自己甘愿,二姨又急又弃,一面骂她不守妇道,一面不舍县令家的荣华富贵,叫大夫开了一剂落胎药,后院煮了,不顾儿媳妇的阻拦,便按着孙女,哭着往她嘴里灌。 “瑶儿不哭……往后还会有!你要嫁县令,不可嫁书生!” 书生亲手写的喜帖被随手扔进火盆,第二日,少女肿着眼吊死在闺房中。 隔日,她娘也一并去了。 程颐之早背着行囊,离开了这个地方。 业障已成,三条性命,她会不得善终。 他在心里说。 这是,“欲”- “你根骨奇佳,适合修仙啊!”一个江湖骗子样的人对他说。 修仙?这倒是程颐之没听过的词。 人们常说世间有仙人,却好像从来没有人想当仙人,程颐之少见地来了兴致,问他:“怎么修仙?” 江湖骗子笑着看他,问:“你可愿拜我为师?” “你教我修仙?” “嗯。” 程颐之摇头:“不。” 而后扭头走了,留江湖骗子在身后气急败坏,但“修仙”这两个字,深深扎在了程颐之脑海。 他去寻了些描写神仙的书册,书摊老板看他,呵呵笑道:“小伙子,感兴趣?” 程颐之点头,书摊老板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往那边,一直走,我听人说,有一片很大的海,住在海边的,就是想要当神仙的人。” 程颐之点头,付了钱,拿着书便往他指的那个方向走,走了足足二十天。 真的有海,很大,很清澈,远远看过去,像一面镜子。 但海边并没有修仙的人,程颐之便找了个山头,捧着书。 他想做第一个。 ……书上说,仙人能驾驭风雨,随心而动,手臂是凌峰,躯干是高山,血液是河流。 好吧,一点也不像人,程颐之换了一本。 书上说,仙人都生异像,或是三头六臂,或是眼生重瞳,手长六指。 听起来像畸形,程颐之又换了一本。 书上说,仙人长得犹如禽兽,有尾有翼…… 程颐之翻遍了书,发现仙人长什么样的都有,唯独不像人形。 他苦思不得其解,在山里的树上随便摘了个野果,嚼进腹中,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程颐之觉得浑身轻盈,只是眼睛出了点问题,竟然能看见这一片山头,以及海面上,那些如雾一般萦绕的清光。 他深呼吸一口,发现那些清光竟然被吸进了他的身体,消融殆尽。 四肢温暖,浑身上下像是变了一个人。 后来,程颐之给这样的感觉命名为引气入体,而能够引气入体的阶段,被称作回级。 因为他觉得,那样并不是吸收了灵气,而是让灵气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就像修仙,本就是凡人,才需要修仙。 否则这满世界无主的灵气,要给谁用呢?—— 作者有话说:这章没什么重要剧情…… 没有错别字呀是方言[亲亲] 后面的章节会回收一些之前的伏笔……所以不建议跳[爆哭] 有点调理不好了。卡在190好久,一点流量也没有。[爆哭]照这样下去要多久才有榜单啊[爆哭] 第54章 朽木新芽【程】 程颐之入门修仙之后, 莽莽撞撞,磕磕绊绊,终于在一次修为突破之后, 浑身上下的经骨被碾碎, 重塑。 他已脱离了凡胎。 程颐之捏着笔,将这样的现象称作:“锻体”。 他透过树影看了看天色,觉得自己该出去走走了。 下了山,程颐之惊讶地发现, 海边竟然有人在打坐。 他犹豫着走上前,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那人见到他,察觉到他身上的灵力波动,惊讶道:“你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程颐之顿了顿,说:“修仙?” 那人看着他,一脸莫名:“……对啊。” 程颐之想了想,又问:“现在是多少年了?” 那人看向他的目光更稀奇了。 哪里来的山顶人。 程颐之换了个问法:“离庆和三十年, 过去了多久?” 那是凡间皇帝的年号。 那人掰着指头想了一会, 说:“这可太久了……那已经是前朝了, 有四百多年了吧。” 四百多年?程颐之恍然。 四百年过去了,人间修仙的人, 不止有他一个了。 面前的海还是一样神秘寂静, 他又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那人啧一声,站起身,伸手指向广阔海域。 “这是明镜海。” 明镜,这个名字很贴切,程颐之在心里想。 “这里是镜海天域。”- 原来早在百年前,明镜海所在的陆洲就因充盈的灵气,吸引了许多对修仙有兴趣的人前来, 他们在这里安家,四处寻宝,将这里称作“镜海天域”。 天域,天上的区域,由此可见修仙之人心气不凡,早已不将自己视作凡人,而是天上的仙人。 程颐之听完那年轻修士的讲述,点点头,便准备走了。 年轻修士喊住他,有些羞涩道:“……那个,前辈,您是怎么修炼的?” 他低头看鞋面,窘迫说:“我,我自己修炼了好久,总是不得要领,连引气入体都难做到……” 他开口了,程颐之思索片刻,既然决定要修仙,有些事情……便只能随缘了。 于是他掏出自己钻研百年的典籍,毫无保留地,全都教给了那年轻修士。 这也是,他沾染的第一桩因果- 又是五百年,程颐之游历天域四方,看遍人间百态,玩腻了,便找了个洞府,把自己关起来,将身上的灵脉研究了个透彻。 他将存储灵气的地方称作“灵台”,并且把境界划分为五个阶段。 回级,灵气回体,感悟世间灵气。 生级,灵台打通,其中生金丹,蕴藏大道。 玄级,各种自创的仙法运用自如,邪魔不近。 锻体,舍弃□□,锻身塑骨捏魂,拥有仙躯。 修灵,找到自己的飞升之法,淬炼神魂。 再往上……他不知道了,他只到修灵境,所得飞升之道名为因果。 但那飞升之道所指引的,不是仙途,也不是神道,而是另一种,无法命名的东西。 程颐之看不透,便称它作:“因果道”。 百年红尘,他无师自通,根据天地现象学会了卜算。 一出洞府,外面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程颐之四处传教,润物无声,天域修士不得章法的修炼被他带入正途。 如此,待天域无人不知他程颐之大名时,已经又是一个千年了。 如此,一个又一个百年,再是下一个千年,程颐之看着这座天域走向昌盛,看着这里的土地伫立起一座又一座的仙门。 又看着他们一点点衰败。 他看着修士们分出种别,有的擅剑,有的擅阵法,还有许多,如丹药符咒。 按照他们的分类,程颐之想,他兴许算个散修,什么都会。 走得多,看得多了,每当看见自己停在青年的面庞时,程颐之总会恍惚,而后掰着手指头数,数这到底是他的第几个年岁。 一开始还能数得清,两千六百八十七岁。 后来到五六千岁,便数不清了,只任着时光匆匆而过,什么也不留下。 哦……还是留了的。 程颐之抚摸着那棵梅树桩上的年轮。 这处南边的洞府他待了百年,山上一棵红梅,半年前被虫蛀死了。 他却并未着急搬走,盖因这棵枯朽的梅树旁,新长了枝丫。 他识得,那亦是一棵红梅。 世间事大多如此,朽木新芽,红尘更迭- 第……七千多个年岁吧,程颐之忽然生了心思,想要成立个仙门。 千年过去,他始终待在天域,看着仙门从数万,到数千数百,最后经历角逐淘汰,只剩三十余个。 修炼功法大都单一,专精一样,他便起了意。 若是能集众家之长,成立一个属于散修的门派,又会有怎样一番造化? 他想着,便做了。 栖息的山头摇身一变,成了“苍陵山派”,年后便在天域颁布了招收弟子的简章。 天域无人不知他程颐之大名,一时竟门庭若市。 程颐之乐见其成,寻了几个私交甚好的修者当长老,大手一挥,成了宗主大人。 一开始的确是极好的,天域还为仙门弟子竞争弄了个叫作试炼的东西,所用法器竟然是一只年岁看上去比他还大的机关塔。 说起这个,程颐之是比较骄傲的,细细数来,天域比他老的东西恐怕没几样,试练塔是其一,还有……便是天域钟。 天域钟,说是钟,但所有人都没见过,只传闻在九霄之上,有一座只有仙人能敲动的钟,响一声则是祥兆,响两声是大凶,响三声是庆贺,响四声是哀悼…… 再多的,便没人听到过了。 程颐之记得,天域钟响二声的那一年,一种自称“鬼修”的修士横空出世,植根仙门,大小仙门倒台上千家。 不过他们只猖狂了百年,程颐之那时还在闭关,只一觉醒来,鬼修便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东西了。 再后来,比鬼修更厉害的东西出现了,他们不那么愚蠢,而是在北境的十方冻海扎根千年,闯出名堂了,才在天域崭露头角,生杀予夺,以人命血肉浇筑修炼之道。 那便是以天魔裴律为首的魔修。 一开始他们不叫自己魔修,而是叫自己幽傀……谁的傀儡,无人知晓。 魔族粉墨登场,天域稀散的仙门才晓得团结,好不容易才将天魔一干人打回北境。 天魔退回十方海那天,程颐之鬼使神差,给自己算了一卦。 ……算到自己百年后,有一桩师徒缘。 又起几卦,只算到他未来的徒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便没有了。 程颐之第一次有了想骂天道的冲动。 天机泄都泄露了,多泄两句怎么了? 心里骂完,他有些晃神。 这八千年他看尽红尘,历经风浪,却第一次,真正参悟红尘。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总是不尽人愿,遗憾成为常态- 程颐之七千六百岁的某一年某一天,天域出了一桩大事。 龙族在明镜海南岸,掀起了一场风浪。 程颐之那时刚好在明镜海,静待下一次天域试炼。 许多年前,他见过龙族的少主,那是一条性情有些奇怪的玄龙。 玄龙一脉专断妖皇之位千年,他先前沾过龙族的因缘,至于果,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还。 那少主当着众宗亲的面,跪在妖皇面前要自斩龙角,不惜脱离龙族,只为娶一位人族女子为妻。 妖皇就这么一个孩子,哪能让他真的把龙角斩了,于是在明镜海上设下龙族千年不见的试炼,若是能闯过试炼,他便不再阻挠。 程颐之对那试炼比较有兴趣,藏匿身形溜到了不动山下的海域,谁料恰巧碰上龙族少主在海中得到法宝。 那是一柄古剑,粗看锈迹斑驳,一出海水,便迸发出一阵寒光,致使十里海水封冻。 天下修士以剑唯尊,程颐之从前见过最好的剑,是在临潇剑宗的剑冢当中,被巨石封存,没有剑灵,但足矣见出鞘后的绝世风姿。 传闻说,那把剑叫觅神,寻觅神魂的意思。只因铸剑者以身殉剑,死后魂魄却不成剑灵,指使觅神剑威力大减,阖宗无人能让他认主。 除此之外,便是此刻龙族少主手上的这把了。 这把锈剑蕴含的力量比觅神还要纯粹,肃杀寒冷,不近人情。 龙族少主已经有了自己的本命剑,只能抱憾,将这把剑收了起来。 试炼很难,他几乎将半条命搭了进去,倒是让程颐之另眼相看。 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所谓爱情,能甘愿付出这样的代价,程颐之虽不懂,但心中敬佩。 他是一个人独自走过的八千年,从未起过寻找道侣的心思。 他在因果道中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爱恨因果,只会让人万劫不复。 毫无例外,至少,他没见过。 …… 好吧,程颐之想,有时候,某种因果,是不得不背的。 他看着面前被仍在树下的襁褓孩童,缓缓皱起了眉。 他没来由得回想起自己一两岁那会,总是梦到的红梅树。 养父养母告诉他,便是在山上的野梅树下捡到他。 程颐之手指微动,终究还是动了恻隐。 他将那襁褓孩童带回苍陵山,取名许涧华,期许他有清溪一般淡泊的品性。 程颐之锻体的时候应该已经几百岁了,但他的样貌却停在四十岁左右,总觉得为人父很怪异,便让许涧华唤他师兄。 许涧华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天资虽然平平,但性情还算端正。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程颐之对他很宽容,只要端正,便可以了。 但是他的因果,总归是要他来还的—— 作者有话说:这三章真是给我写爽了。伏笔不断收收收收到厌倦。 还有一更!下一章结束!![加油][加油] 收藏一动不动。 前两天生病去医院呆了一天,回来的隔天感冒发烧,没啥力气码字,一直在吃老本[爆哭] 恢复好了一定猛写,好在存稿足够日更,明天可能要休息一天修一下存稿,20号下午四点半见宝宝们[哈哈大笑] 第55章 生亦红尘【程】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年岁了, 许涧华长大,程颐之仍旧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还与新妖皇有了交集, 得到了当初觉得不凡的那把长剑。 妖皇的妻子已经怀孕, 他面上都是柔情,将那把剑拿出来给程颐之,别有深意道:“我知你不想沾因果,但为人父母, 总是要为子女考虑的。” 程颐之对他们爱情的结晶颇为好奇,便接了那把剑,促成了十几年后那桩师徒缘。 回到苍陵山,许涧华拿着拜帖冲到他的居所。 “师兄!师兄这是遥欢宫的拜帖!”他很高兴,程颐之知道,他一直对遥欢宫心生向往。 遥欢宫是如今天域最大的仙门,也是靠剑修起家。 前几年他们少主出世, 天域钟鸣十二声。 据说那孩童, 出生便灵台金丹俱全, 领先了同辈百年修为。 程颐之对这些稀奇事很感兴趣,便去了那孩童的满月宴。 他一眼便看出, 那便是自己缘分未竟的徒弟, 便有意与遥欢宫保持往来。 算算日子,再过几日竟是他未来徒弟三岁生辰了。 程颐之心情愉悦,接过拜帖,果然是生辰之事,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去库房挑选礼物了。 谁知到了生辰宴上,竟看到那名叫钟怀洌的稚童, 拿着一把不凡的神剑,在院中奋力挥舞。 程颐之先是盯着人看。 嗯,根骨奇佳。 又盯着剑看。 嗯……不似凡物。 其实他带的生辰礼正是一把剑,但他徒儿一看便有更好的了。 程颐之犯了难,思来想去,将生辰礼换成了一张……收徒帖- 世人皆道钟怀洌是八岁才上苍陵山拜师学艺,殊不知三岁时,程颐之便在教导他剑术了。 “你的手抻得太直了!”程颐之上千扶住稚子的手臂:“长剑用巧劲更为轻松,手臂弯折,借韧劲带动剑身。” 钟怀洌照他的做,剑刃破空划过,额角落下汗水。 他不过八岁,前些时日刚在苍陵山过了明路,程颐之在侧峰山头辟了一处水榭,唤作梧塘,供他起居。 “怀洌,需知过刚易折。” 程颐之盯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孩童,认真传教。 钟怀洌小时候听话极了,乖乖点头:“徒儿谨记。” 程颐之满意颔首,收了他的惊春,牵起他的手道:“今天练到这里吧,去喝茶。” 钟怀洌任他牵着走,得了茶便捧着慢慢喝,看着又乖巧又可爱,程颐之心里绵软一片。 “师尊,我要沐浴。”钟怀洌眨眼看他。 程颐之挥手召来红纸裁成的侍童,领着他往屏风后去了。 他看着窗外天色,心情大好,随手从腰带里捻了几枚铜钱出来,原地起卦。 算……算什么呢? 程颐之托着下巴,看向锦鲤戏水的松木屏风。 说起来,他还从来没有给怀洌算过,一时兴起,便算了一卦命途。 嗯……凶吉参半,弱冠之年,有一弥天死劫。 程颐之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他又起一卦,算生机。 手中铜钱铮然作响,一卦又一卦,竟是一场又一场死局。 不知第几卦,掌中铜钱起了裂纹,在他手上碎成残片。 程颐之眉头已是拧紧。 他又往屏风方向看了一眼,在桌上留了字条,拂袖而去。 他找了个洞府,拿了一筐铜钱,夜观星象,日夜卜算,整整一月。 所得卦象,无一例外,全是死局。 程颐之枯坐一夜,收拾行囊离开了苍陵山。 半年后,他面容憔悴地回了梧塘。 钟怀洌正在院中练剑,身量长大不少,看见他面露欣喜,跑过去想要拉他袖子,却在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时顿住。 “师……师尊你怎么了?”钟怀洌有些不安,因为他并没有在师尊身上察觉到灵力波动。 程颐之不甚在意地摆手,敷衍过去,拉着他坐下,从行囊中拿出许多灵丹仙草。 他逐一划分,推到钟怀洌面前:“往后日日服用,一日都不能落下。” 钟怀洌皱着眉头,他素来不喜欢靠仙丹妙药提升修为,心里抗拒。 程颐之看出他心里所想,但没办法,这是他百般试验得到的结论。 离开的半年里,他四处寻找能够让神魂永驻的方法。 说来唏嘘,他无意中促成了自己的不朽,却不得章法,无法留住徒弟年轻的生命。 最走投无路之时,程颐之抱着必死的决心,破开了自己的灵台,散尽修为。 他惊讶地发现,灵台深处,所有灵力枯竭之后,居然能看到一个盘坐其中的神魂,长者和他一样的面容,但须发皆白,肌肤枯朽。 一瞬间,程颐之明白了锻体的另一重意义。 锻身,塑骨,捏魂。 捏剩下的魂,以不朽之姿,沉睡于灵台,只待机缘。 但程颐之最后还是不清楚,自己为何会不死不灭,容颜不衰,他自嘲地想,大抵是因为,他是天地间第一个修仙之人吧。 或许,这是天道的馈赠。 看清自己的灵台后,程颐之的修为奇迹般地恢复,依旧不死,他几乎要怀疑,他早已与天地同寿了。 但好在,他用血肉之躯,成功为徒儿找到了生路- 锻体留魂之事,除了他没有旁人知晓,在成功将钟怀洌供养到锻体之后,程颐之的心放下了大半。 毕竟没有人会像他一般自寻死路,自剖灵台。 但他不让钟怀洌离开苍陵山太久,越是临近弱冠之期,他越是焦灼。 钟怀洌早已习惯了师尊奇怪的性子,程颐之时不时闭关或是远行,他便在苍陵山除许涧华之外的众人溺爱之下,有了些娇纵的小脾气。 程颐之觉得他生动些很好,便没有刻意管束。 直达十八岁,钟怀洌得到天魔重伤潜伏大荒泽的消息后,瞒着众人,只身前往大荒泽,斩杀天魔。 程颐之才清楚,因果来了。 但少年一袭彩衣张扬,他望着从小宠爱长大的爱徒,终究是说不出苛责的话。 却不知晓,身边另一个一手养大的师弟,悄然犯下大错。 程颐之第一次见裴秋焕,一眼看出,那妩媚妖娆的女子不是善类。 她身上萦绕着浓浓的业障,手上沾满血腥,偏生做出那番楚楚可怜的样子,往许涧华身后一躲,用挑衅的眼神看他。 程颐之皱眉,第一次对许涧华说了重话。 “师弟,何故带妖女入苍陵山?” 许涧华一愣,也皱起眉,认真同他说:“师兄,这是我的未婚妻子,不是妖女。” 他下山历练了一年,回来时身边便带上了这条尾巴。 程颐之不说话,上前给他开了天眼,谁料许涧华见过“未婚妻”身上的业障后,目露心疼,轻挽女子鬓发。 “这些,都是他们逼你杀的吗?” 据许涧华所言,裴秋焕是孤女,少时识人不清,被卖到刺客营中卖命,手上沾满不属于她的血腥,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脱离,被一路追杀,机缘巧合下蒙他相救。 如此拙劣的谎言,程颐之能看清,许涧华却仿佛被蒙蔽双眼。 程颐之也想过,任他们纠缠,关键时刻护住许涧华的命即可。 但事不遂人愿,在裴秋焕篡动下,许涧华竟然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一度与他反目成仇,想要自立门户。 程颐之察觉不对,竟在他体内引出一条情蛊,随后当着他的面捏死。 裴秋焕被反噬,当场晕死在他们面前。 许涧华来不及讶然,满心满眼只有对裴秋焕的关心。 程颐之叹情缘孽障,一剑斩杀裴秋焕。 临死前她狞笑着说:“你徒儿杀我义父,而今……他命数也将近了!” 程颐之才知,这女子竟是天魔义女。 魔族圣女。 许涧华却根本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在听到钟怀洌名讳时,眼中一抹杀意被程颐之恰好捕捉。 ……理智告诉他,此刻他该将许涧华一并杀了永绝后患。 但他却缓缓收回了剑,将许涧华囚在居所。 百年前他惹下的因果,终究要报应到他身上了。 但能怎么办呢? 程颐之看着窗外枯荣过后又新生的红梅,在心中叹气。 这是万丈红尘教给他的……不知第几件事。 那便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即使许涧华此刻身死,也无法阻止怀洌两年后的死劫。 罢了。 程颐之折下一枝梅花,放在茶桌上,久久出神。 他便最后用残破神魂,来偿还这段不该有的因果吧。 …… 连峥,看钟怀洌的眼神不对劲。 程颐之看着抚着颈侧龙鳞,暗自神伤的半妖少主,心里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啊! 程颐之醍醐灌顶,当即给两个徒儿各算一卦,竟还真摸到了姻缘线! 他自然喜闻乐见,心里说龙族还真是出情种,难怪上神释尘会为神侣自戕殉情。 但…… 程颐之呆滞地望着爱徒眉间萦绕的死气,心里不免哀伤。 枯木或可生新芽,但若连峥用情深重,反倒阴阳两隔。 他怕连峥自戕,于是悄悄跟着观察了两日,发现是郎有情,妾无意。 于是便悄悄松了一口气,又无端心酸。 若生路坦途,怀洌身边有人相伴,不至于像他一般孑然一身,也是好的。 所以及冠礼前,他拟了一堆小字,特意把连峥唤来择选。 如此,也算牵红线了。 程颐之心里暗喜,心想未来道侣大典上,他们二人可真的要给他磕头。 而后反应过来,他是看不到那一天的。 ……好吧。 那便只能,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及冠礼前夕,程颐之正盯着窗外出神。 许涧华前日解了禁足,摆出一副恭顺知错的样子前来求他原谅。 但他浑然不觉,自己眼中早已被仇恨浸噬,身上也背了数不清的未尽业障。 程颐之看他许久,站起身道:“明镜海东有恶蛟作乱,我此去不知何时归,及冠礼之事,多劳烦你。” 许涧华一愣,随即眼里划过窃喜,都被程颐之看在眼里。 …… 程颐之没骗许涧华,东海的确有蛟作乱。 他来到此处,发觉那蛟只是受人操控,便抽了他一身修为偿还因果。 随后在海边久久出神。 命数将近,他终于在自己身上察觉到了枯朽气息,不由得会心一笑。 他从自己身上抽了几缕神魂,谋算星宿,投放到命里该待的地方。 然后想了想,将右眼挖出来,捏成一面手掌大小的青铜镜。 “怀洌,此镜名为甘霖,能解一切迷津。” “当然,师尊还是期望你道途坦荡,再没有需要师尊为你答疑解惑的地方。” 留下最后这两句,天色渐晚。 程颐之最后看了一眼广阔无垠的明镜海,也最后看了一眼,他留恋的人间。 生亦红尘,死亦红尘。 不必求圆满,有遗憾,才是真正的红尘。 第二卷:坐看云起时——完。 :出自洪昇《长生殿》,祝福爱情美满之意—— 作者有话说:师尊:怎么永生尼?教程有吗?我给怀洌也用一用[摊手] 师尊回忆杀end!第二卷end!!!! 谢谢宝宝们看完~明天无缝衔接第三卷!! 第56章 斩草除根 画面最终停在了明镜海面。 钟怀洌捧着甘霖镜, 面上全是水痕,呆呆地望着那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镜面。 他喃喃道:“师尊。” 如此苦心孤诣,将一切事情都算清楚, 甚至连他的姻缘都考虑在内。 唯独没想过为自己博一条皆大欢喜的生路。 可能就如他所说的那样, 八千多年的时光,红尘是他的牵绊,也早就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枷锁。 连峥知晓语言安抚无力,最终只轻唤道:“毓翎。” 钟怀洌久久愣神, 半晌才开口,言语苍白;“阿峥,我想去明镜海……祭拜师尊。” 程颐之百年前身故后,他的骨灰被洒进了明镜海中,随波逐流。 篝火对面,迟霁拭去脸颊上的泪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从前只听闻宗主那些英勇事迹, 如今将他的千年看过来, 只觉得自己犹如沧海一粟。” “带我们一起去明镜海吧。” 钟怀洌又在原地平复了很久, 他慢慢将甘霖镜收起。 他并未多言,但用许涧华的鲜血给程颐之祭灵的想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连峥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沉吟道:“毓翎,要斩草除根,不如直接清扫天域。” 他的声音发冷:“长生阁经营数百年,旁的不敢保证,但天域仙门的腌臜事,足抵得上几十个许涧华了。” 钟怀洌想了想,也好。 他面向微生望迟霁, 道:“我们去一趟不动山吧。”-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未曾了结。 “摄魂木原株扎根十方海,这只是一截小小的分支。” 几人又到了营帐外,那里还在排着长队,士兵们有条不紊地端过融了木屑的清水,饱含期待地饮尽。 钟怀洌问:“所以说,只要摧毁原株,便能切断饲主对食用了木头之人的控制,对么?” 连峥点头:“不仅如此,裴长荫还会受到重创。” 当年裴长荫用来操控龙族宗亲的便是一粒摄魂木种子,被连峥摧毁,这才陷入昏迷,若是直接毁了原株…… 那他的后果,估计是魂飞魄散吧。 “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把那截木头毁了!”迟霁透过营帐上的孔洞,看着里头的枯木,摩拳擦掌。 几人交换眼神,在几位凡人士兵的眼皮底下将摄魂木烧毁不是难事。 于是一条柔软的符箓轻松穿过营帐,在昏黄烛火掩映下,慢慢贴在了木头上。 ……然后,被一道阵法狠狠弹开,化为灰烬。 “温得!温得!”正在刨木屑的士兵被惊动,口中大喊他们听不懂的语言,钟怀洌眉头轻蹙:“木头上有阵法,而且不是一般的阵法。” “他们在叫人。”连峥沉声道。 如他所言,长队停止前行,帐子前端送水碗的士兵面上带着慌乱,急忙冲进内间,用部族语询问发生了什么。 迟霁小声道:“为什么他们刨木头不会被阵法攻击呢?” “我试试。”连峥上前,手指凝出一道金黄的龙焰,弹指间丢到那木桩子上。 意料之外的是,木头依旧没有被损毁,它身上的阵法被彻底触发,一整截木头霎时消失在原地。 “传送阵!”微生望眉头拧紧。 内间乱作一团,几个士兵围在一起商议解决办法。 连峥实时为他们翻译:“他们在商量要怎么给外面的士兵交代。” 其实不用他解释,钟怀洌盯着那几人面上凝重的表情,大致能猜出来他们的目的。 果然,过了一会,为首的士兵深吸一口气走出内间,对外面还在等待的士兵说:“我们的大巫体力不济,为了大家能早日成为英勇的不死战士,大巫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休息了……但之前诞生的不死军给他的能力带来了太多损耗,现在他已经晕过去了。” 士兵们一阵骚动,他连忙安抚道:“不必慌张!我们已经在为大巫诊治!战士们,请再给我们一天的时间!” 排队的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一会便自发散去队伍,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但只要他们心中带着疑惑,闯到营帐中瞧一眼,便能知道其中根本没有什么大巫,只有几个急躁的士兵。 他们也很想弄清楚木头到底去哪里了。 一炷香后,军营彻底安静,钟怀洌几人跟着一开始在营帐中商量转化不死军的那北漠将军,再次目送他神情焦灼地踏入帐子。 “木头不见了!”来不及说些多余的话,他将既定的事实说给床榻上半梦半醒的首领听。 首领愣了愣:“你在讲一遍?” 将军重复了一遍,首领这下再没睡意,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匆忙交代他稳住军心,便出门解了自己战马身上的缰绳。 “我要回一趟王庭,这是一件大事,只有国师才能给出我们想要的答案。” 首领的声音压低,双眼在夜色中炯炯有神,像是沙漠中伺机而动的野狼。 但他丝毫不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钟怀洌一行人听得真切。 连峥给他们翻译完,不必多说,几人悄悄跟在首领身后,随他一起出了营帐。 马蹄在大漠中扬起沙尘,几个修士踩上佩剑,不远不近地跟在那首领后面,经过一整夜的奔波,在第二日近午时抵达了藏在沙漠中的漠北王庭。 这地方没有修士,但他们对首领提到过的“国师”有所提防。 迟霁和微生望接受了连峥为他们施加的障眼法,修灵之下无人可查,几人便乔装成端茶倒水的下等士兵,跟在首领后面进了王帐。 但在门口被拦住了。 把首的士兵用拗口的发音说话,连峥实时在识海中给众人传音。 “站住,国师和可汗在里面,不要进。” 似乎是觉得他们眼生,不似北漠人的容貌,士兵目光凌厉,就想拔出腰间的大刀。 钟怀洌一个眼神扫过去,那士兵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束缚,说不出话,也无法再动作,只停在原地用惊骇的目光望着他。 钟怀洌没理会他,四处看看,确认没有人经过后,将叼着留影珠的浮笛扔到地上。 随即几人如法炮制,绕到了王帐后。 连峥刚想伸出手,在帐上挖洞,就察觉到上面铭刻着的法阵,及时收手。 他在识海里说:“别碰帐子,上面有魔族的阵法!” 魔族。 钟怀洌喉头一紧。 若是帐子里的人与魔族有关,基本就可以确定,凡间不死军之事定是裴长荫指使。 思及此,他从灵囊中拿出一枚同样刻有法阵的镜片,扣在眼前,仔细打量那覆盖了整个王帐的法阵。 过了一会,他低声道:“这和摄魂木上的阵法,有一圈是一样的。” 几人懂了他的意思,阵法重叠,说明摄魂木很大概率就是被传送到了这座王帐当中。 与此同时,浮笛回来了。 他没有着急将留影珠交给钟怀洌,而是化作人身,焦急道:“快走!里面的人发现我了!” 话音未落,迟霁站在他对面,眼疾手快地掷出了一柄小巧锋利的飞刀! “……你们是?”王帐旁伸出一只手,将飞刀接住,随即手指泛起乌青。 飞刀上淬了剧毒。 来人面部被一面枯树皮样式的面具覆盖,声音嘶哑嘲哳,他顿了顿,将飞刀随手扔掉。 而后搓了搓手指,竟生生将那剧毒吸食殆尽! 他喉中挤出难听的嗬嗬笑声,慢慢变得尖锐。 “大补啊!” 迟霁一阵恶寒,从袖中抽出了自己的腾云扇。 他还算镇定,毕竟这里两个修灵两个锻体巅峰,还有两条龙,将北漠王庭掀个天翻地覆都绰绰有余。 正要发作,迟霁却忽然察觉,身前站着的钟怀洌,身形有些僵硬。 “右护法,尸魔王。” 钟怀洌很快平复了情绪,唇中吐出冰冷的字眼。 随即又语带嘲讽:“真可惜,你居然还活着,裴长荫没直接杀了你么?” 尸魔王顿了顿,似乎没想到那年岁不大的少年能直接认出他。 “你是谁?”他目露探究,终于将认真的目光放在了少年身上。 但还未等他看清楚,高大的人影上前一步。 连峥负手挡在钟怀洌身前,目光寒凉。 尸魔王眼眸微眯,倒是一眼便认出了他:“你是妖皇。” 他又挤出难听的笑:“您居然有空到这些小地方来了,真是令这地方……蓬荜生辉。” “同他叙什么旧,杀了便是。”钟怀洌从连峥身后走出来,笑得轻蔑:“左右不过是一具傀儡。” 说罢,并未用惊春,从连峥腰间抽出逐寒剑,对准“尸魔王”。 “尸魔王”不理他,只是站在原地不停笑,听得人后背发凉。 逐寒嗡鸣,化作寒光冲上前,将魔物拦腰斩断。 “尸魔王”不躲不闪,任剑刃将身体划开,但裸露出来的并不是血肉身躯,而是……木桩的横截面。 钟怀洌眼神一凛,逐寒剑上冒出灼目的龙焰,转眼将“尸魔王”大卸八块,在他的“尸身”上燃起烈火。 火焰将“尸魔王吞没,他仍旧好好站在原地,久久愣神后,在即将化为焦炭前哈哈大笑,面具下的阴狠眼神直指钟怀洌。 他恍然大悟,惊叹一声道。 “啊,我知道你是谁了。” 毕竟除了那个人,妖皇的佩剑还会为除了妖皇外的谁俯首呢? “尸魔王”笑道:“钟怀洌,你真的,很难杀。”—— 作者有话说:[加油][加油]第三卷啦!本文应该算正式过半!(敲锣打鼓) 第57章 利剑之冢 话音未落, “尸魔王”的身体化为齑粉,随风散去,留下一句喟叹。 “钟怀洌,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他的声音黏腻阴森, 钟怀洌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一阵恶寒,但他并不露怯,大方地冷笑道:“好啊, 裴长荫,你洗干净脖子在十方海等着。” “小爷我挑个大喜的日子,上门要你狗命。” …… “方才那不是右护法,是魔皇?!”迟霁第一次直面传说中的魔皇,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钟怀洌点头:“尸魔王谋逆,裴长荫肯定不会让他继续活着,最大的可能便是吞了他的修为给自己疗伤, 再用他的身份行走凡间兴风作浪。” 他不免将情况往最坏的方向想:“他的伤势, 很大概率已经好了, 我们得赶紧回天域。” 摄魂木消失,北漠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直截了当地往昭都去信一封, 让郁景臣送来国书。 三日后,北漠更名北境,彻底沦为大昭国土,为他们的贪心付出了代价。 一切尘埃落定。 是夜,帐中烛光昏暗,人影交叠。 钟怀洌摆脱连峥的唇瓣,攀着他的肩膀喘气, 眉目染上水色,明媚动人。 这段时期他精神极其紧绷,又是上阵杀敌,又是处理政务,又受了不小的打击,纵然自诩坚强,但身上的疲惫难掩,连峥都看在眼里。 他们没太多的时间温存,钟怀洌闭上眼不去看连峥眼中隐忍的爱欲,他平复呼吸,口里喃喃:“好了……好了……” 连峥轻笑,做出祸国妖妃的姿态,凑到他耳边低声吹气:“毓翎,你记得补给我。” 钟怀洌浑身一震,他给连峥定的三日一回,如今这都多久了? 他欠了多少? 连峥心里有谱,还真就给他掰起手指头来:“从天域试炼的前十天到现在,除了在东宫里的两回。” “你还道要避开林太子耳目,那两回你我都未尽兴,不过为夫大度,也一并算在里面了。” 连峥抬眼看他,目光幽幽:“毓翎,总共是十三次。” 钟怀洌:“……” 天要亡我。 都怪连峥一年多前装得太好了,甜言蜜语把他哄得飘飘然,开了荤后钟怀洌才想起来书上有个词叫“龙性本|淫”。 他强装镇定推开连峥:“你克制些。” “毓翎你在么?”帐子外传来清脆的声响,落在妖皇陛下耳中犹如阎王讨命。 不过在钟怀洌耳中,如听仙乐耳暂明。 他连忙嗯嗯啊啊地应,顺道离开连峥的环抱,自顾自地整理衣裳。 “我在!阿霁你进来吧!”衣衫整洁,面色坦然,又是一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少年郎。 微生望掀开帘子走进来,迟霁跟在他后面,最后往营帐外探了探脑袋,扔下一个隔音阵法。 微生望走上前,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看向钟怀洌,言简意赅:“毓翎,天域出事了。” 钟怀洌正准备接过信封的手指顿了顿,他猜道:“许涧华干的?” 他料定了许涧华在得知他身份过后不会隐忍不发,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钟怀洌还以为百年过去,这位师叔该学会蛰伏的道理,没想到还是一样地沉不住气。 微生望没说话,钟怀洌还没信纸展开,在看到折叠处烙印着的云纹家徽时有些惊讶。 “这是你宗门的信?”他看向微生望。 微生望英俊的面容明灭在烛火中,他抿着唇,下意识紧了紧握着道侣的手掌。 连峥适时端来一盘茶水,往帐内颔首:“坐下说。” 待饮尽茶水,钟怀洌也将信件看完了。 微生望沉声道:“毓翎,你能去一趟剑冢吗?我……” 看完信件钟怀洌便猜到他说什么,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信上说,许涧华在天域放出了天榜第一勾结妖皇,想策反苍陵山一同叛出仙门,与魔人为伍的消息。 魔皇苏醒的消息本就在天域掀起一阵不安的风波,众人风声鹤唳,乍然得知这个消息,加上“林暄雾”无故从苍陵山失踪一月之久,给不动山递去的拜帖也石沉大海,心里三分地怀疑也变成了八分。 如今许涧华竟然想要让天域以苍陵山为首,结成仙盟,共同讨伐魔皇。 美其名曰是为师兄报仇。 传来消息的是目前处于中立的临潇剑宗,想必是看中了钟怀洌在试练塔中复苏剑冢的能力,写信的人直接给微生望下达了“带林暄雾回宗门”的命令,话中难掩傲慢,仿佛钟怀洌欠他们的。 给出的报酬是“尽力阻止许涧华,遏制谣言传播”这样的空头支票。 但他们没想到微生望一点维护宗门形象的觉悟都没有,直接将信给了钟怀洌看。 连峥从钟怀洌手上拿过信,看完冷笑一声:“长生阁日日报信,可从未有人同本尊提过这件事,何来拜帖?” 看来那未成形的仙盟已经开始提防妖族了。 钟怀洌沉思片刻,看向连峥,微笑道:“你先前说,要弄就弄个大的。” “如今许涧华弄这仙盟声势浩大,我怕是想低调都难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让连峥去收拾东西,对微生望说:“我同你回临潇宗,不必担心,你知道他们不能奈何我。” 微生望点头,目光真挚:“毓翎,我先提前谢你为剑冢出力。” 钟怀洌拍拍微生望的肩膀:“你未来可是宗主,我为友人铺路有何问题?” 他们之间,早就不必再说谢。 于是没有半刻耽搁,几人趁夜上天域- “惊春,你还记得上次在塔里,有很多很多剑的那一层吗?”钟怀洌擦剑的时候和惊春闲聊。 惊春蹭了蹭他的手指。 记得! 钟怀洌又问:“塔中只是幻象,我们现在要去真正的剑冢。” “这一次你还能让他们醒来吗?” 惊春原地想了想,又蹭了蹭他。 能! 钟怀洌放下心,拍拍它的剑柄,不吝夸奖:“真棒!” 以他们的修为,混上天域不是难事,此刻他们正在临潇宗所处古城——歧天城的客栈中,再有一个时辰,入夜便前往剑宗。 “毓翎,走啦!”房门的方向传来迟霁压低的喊声,钟怀洌动作麻利地换上一身不显眼的衣服,带上帷帽,推开了房门。 外面天色正好,迟霁穿了一身鬼鬼祟祟的夜行衣,看见他便弯了眼睛:“走吧走吧!” “你是不知道,自从我和他成亲后,他便再也没有带我回过宗门,倒真像入赘给我一样。” 迟霁有些纳闷,钟怀洌宽慰道:“剑宗有什么好玩的,左右不过是练功。” 迟霁撇撇嘴:“这倒也是,但总比极隐楼新鲜。” 一路交谈,微生望早就在客栈门口等着了。 他接过迟霁肩上的包袱,看向钟怀洌:“走吧。” 他顿了顿,接着问:“妖皇呢?” 钟怀洌笑得狡黠:“别管他。” 连峥非说他直接与他们一道太惹人耳目,要暗地里跟着,顺便处理一些杂碎,钟怀洌便随他去了。 微生望点点头,带着他们往临潇山的方向疾行。 一炷香后,众人停在了临潇宗后山入口。 钟怀洌提前说过了不想大张旗鼓,只直接前往剑冢,解决问题后就离开,不惊扰宗门。 后山洒扫的弟子被提前支开,把守剑冢的侍卫也不在,三人一路通畅无阻。 天色彻底暗下来,荒山伸手不见五指,连风声都听不见。 钟怀洌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腰间的惊春异动,钟怀洌干脆解了剑鞘,放任他飞出去干活,自己站在原地不动。 不只是他,身后跟着的微生望和迟霁也察觉到了不对,他们警觉地查看四周,手指放在剑柄上。 “出来吧。”钟怀洌冷冷道。 剑冢崎岖的石块后面慢慢走出来四五个人,衣着华贵,气质不俗。 打眼望过去,微生望眉头拧紧。 竟然全都是临潇宗的长老。 没等钟怀洌开口,微生望的声音寒凉,没有半分恭敬。 “你们怎么在这里?” 那几个长老也并未称他少宗主,甚至根本没将微生望放在眼里,招呼不打一个,只对钟怀洌斟酌着说:“见过林太子。” 钟怀洌没说话,好整以暇地与为首的人对峙,状似好奇:“贵宗不是答应了让我自行办事,绝不打扰吗?” 为首的长老被他盯得莫名汗颜,硬着头皮道:“……剑冢毕竟是临潇宗镇派宝地,总要小心些。” 钟怀洌冷笑:“这就是你们言而无信的借口?” 明知他与微生望交好,料定了这一点才肆意反悔,拿准了他会看在微生望的面子上把事情办好。 微生望也反应过来,对钟怀洌道:“走吧,这个忙不用帮了。” 长老凌厉的目光割向微生望:“你……” 就在这时,剑冢深处传来了万剑齐鸣的声响,惊春正在复苏剑冢。 已经开始了,无法结束,钟怀洌递给微生望一个安心的眼神,不打算抽身。 比起这个,他更好奇,这群人有什么目的。 众长老也听到了剑冢深处的动静,神情松动,带上了一丝欣喜,再转头看向钟怀洌时,眼神更加戒备。 钟怀洌收起了冷笑,淡然道:“诸位长辈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长老忙拱手:“不敢当,只是担忧剑冢,冒犯太子殿下了。” 担忧剑冢? 钟怀洌在心里啧啧,怎么前些年剑冢荒废时你们不担忧,现在复苏了反倒开始担忧了。 托词罢了。 其中一位年纪没那么大的长老站在最后,眼神乱飘,时不时往身后看一眼。 钟怀洌一眼便知他心中有鬼,再一联想,直接在识海向二人传音,面色冷静:“他们恐怕在拖延时间等人。” “等什么人?”迟霁愣了愣。 还能是什么人,“天域仙盟”的人——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加油] 第58章 明镜高台 钟怀洌在心中思索片刻, 有了对策。 他给两人传音:“待会来人我会让连峥带我走,你们不用管我,假意为敌, 归顺仙盟。” 钟怀洌让他们归顺仙盟, 迟霁霎时间明白了他的盘算,轻轻应答:“和你里应外合?” 钟怀洌微不可查地颔首:“对。” 既然许涧华不给他活路,有些事情,也是时候公之于众了。 钟怀洌收回目光, 抬腿往剑冢深处的方向走,长老们没有阻拦他。 嗡鸣声愈演愈烈,正是最精彩的阶段,甫一踏入荒山,钟怀洌便被漫天凌冽的剑光晃了眼睛。 他给连峥传信,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来了。” 与此同时,以惊春为首的古剑重新露出锋芒, 荒山焕发生机, 微风送来一阵危险的气息。 “天域叛贼何在!”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钟怀洌身后, 转头一看,剑冢不知何时围满了一群道貌岸然的天域仙门, 手中武器不分青红皂白地直指钟怀洌面门, 面上全是忌惮。 钟怀洌没有停住脚步,慢悠悠地往山顶走,漫天宝剑齐鸣,像是在欢迎他。 钟怀洌一直走到惊春面前。 惊春从空中落下,剑刃上的温润光泽依旧,它轻轻用剑柄蹭了蹭钟怀洌的面颊,乖乖回到剑鞘。 钟怀洌手指搭在惊春的剑柄上, 慢慢回头,仙盟人看他的眼神更加怪异,仿佛拿着惊春的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下一刻,钟怀洌身边地空间扭曲,裂出一道黑黝黝的时空裂缝,一身玄色金纹华服的妖皇陛下缓步走出。 连峥手肘上挂了一件红色的披风,在见到钟怀洌的第一刻就披到他身上,唇角勾笑:“夜间风寒,小心着凉了。” 他一眼都没往人多的那方向看。 仙盟众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为首的掌门心中没底,毕竟面前的两人单独拎出来一个,就算是三个他也打不过。 只是为了自己在仙盟中的前途,以及自己门派往后的地位,他不上也要上。 思及此,掌门咽了咽口水,握着剑柄的手稳了稳,虚张声势道:“妖皇!你为何与我天域叛贼为……” 还未等他说完,满山的无鞘利剑齐齐对准他们一行人,在夜色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 钟怀洌低低笑两声,不愿与他们废话,越过他们遥遥看向微生望二人,假意落寞:“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微生望顿了顿,面色忽然变得狰狞,下一刻,一张不知何时贴在他与迟霁身上的黑底符纸在众人面前滑落,燃成灰烬。 他们两个无师自通学会了演戏,双双拔出了武器,对准钟怀洌。 迟霁痛斥道:“魔族宵小!挟持我与微生到这里,难道还想让我们对同盟刀剑相向么?” 钟怀洌听到了连峥在他耳边闭着嘴唇的轻笑,硬着头皮演完:“……你们也不信我。” 他伤心地扶住连峥的手臂,闭上眼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走吧。” 连峥颔首,随手撕裂虚空,二人一道迈步其中,就这样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 “……走了?” “他们去哪里了?” 仙盟为首的掌门将目光放在微生望二人身上。 微生望从善如流:“他们一定是回十方海了。” 迟霁忙不迭点头:“对,他们一路挟持我们上天域,有提到过,洗劫临潇宗后便会十方海向魔皇交差!” 他们演得格外逼真,毕竟不是人人都是许涧华,众人只觉得他们可怜,好好的天骄差点被带入歧途,好在及时抽身。 掌门深色凝重,那几个临潇宗的长老也悄悄松了一口气,望向仙盟的目光十分真挚。 “多谢各位道友,要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我临潇宗恐难逃此劫!” 掌门正色点头:“嗯,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事不宜迟,得赶紧会苍陵山向盟主禀报此事!”众人一合计,既然临潇宗安全了,就不用再呆在这里了。 剑宗长老忙接话:“是是是,我同道友们一起去。” 他笑得谄媚:“仙盟鼎盛如日中天,定能铲除魔族宵小,扬我天域仙威!”- 钟怀洌和连峥当然没去什么十方海。 他和连峥一起回了不动山长生阁。 整整两日,他们在长生阁中四处搜集天域仙门腐败,以及与魔族勾结的证据。 不少妖族都在仙门当中发现了摄魂木的影子。 这十几年魔皇竟然能在沉睡中一点点让魔族势力渗透天域仙门,若是他神志清醒,恐怕天域就等不到钟怀洌借尸还魂了。 “临潇宗?”钟怀洌诧异,将手中找到的卷轴扔给连峥。 连峥接住却没打开,他肯定了钟怀洌的惊讶:“嗯,临潇宗主是个酒囊饭袋,想要巩固第一剑宗的地位,又不甘心管事权全都交给长老们,所幸直接向魔皇投诚,走了弯路。” 钟怀洌皱眉:“微生知道么?” 连峥摇头:“肯定是不知道的,他们父子不睦多年。” 钟怀洌挑眉:“你连这都知道?” 连峥点头:“天域很少有我不知道的。” 钟怀洌满意颔首。 又翻了半日,钟怀洌在书架的最底部发现了一卷写着明镜海的卷轴。 他有些好奇,将卷轴拿出来,开始翻看。 卷轴来自栖息在明镜海底的鲛人一族,它们生于东海,百年前因天灾迁徙至此。 前面的内容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钟怀洌随手翻到中间,被一句话吸引了视线。 “天域古钟虽隔万里,声音却在海中绵延,仿若云端……” 钟怀洌一看时期,正是前几十年的一场天域试炼。 每逢试炼天域钟便会敲响,虽然整个天域都能听见,但声音的大小也会因远近不同。 按理来说生活在明镜海中心海域的鲛人,听到的钟声不会太大,但他们竟然说仿若云端。 看来是深受钟响困扰了。 钟怀洌又联想到钟声响起时沸腾的明镜海水,半晌,瞳孔微微放大。 他快步走到连峥身边,扯住他的手臂,举起手里的卷轴给他看:“你看这个!” 连峥一目十行的看完,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疑惑地看他。 钟怀洌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有些兴奋:“你说,天域钟会不会就在明镜海底?” 程颐之的经历告诉他,整个天域无人见过天域钟,钟声的数量却精准昭示着天域接下来会遭遇的大事。 这实在神奇,但镜海天域本就是一座奇迹之地,那么古钟在海底这件事便不会奇怪。 钟怀洌又想起很小的时候,偶然间看到的杂书。 书上说天域缔造者是一个法力无边的神仙,这是他为凡间修士建立的港湾。 天域没有主人,它属于所有修士,但既然没有掌权人,就一定会有一个暂代管理的存在。 这是很古老的事情了,天域的第一个一千年,有人妄图独占天域,自称圣主,踩着一众修士上位。 天域钟响十声,明镜海上升起一座巨大的平台,通体由镜子打造,倒映着世间所有灾厄孽因。 镜台之上无人,只有一个倒影。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是被绑在木架上凌迟的“圣主”。 顿时,人人将他视作灾厄,从前的部下纷纷远离,转头向他露出獠牙。 但他无力反扑,成日陷在那凌迟灾厄的梦魇当中,不过多久,便自戕在明镜海畔。 彼时程颐之在闭关,出来后听说那明镜台,但多番寻找未果,只能作罢。 若是天域钟就在海底,说不定那明镜台也在海底。 钟怀洌想,明镜海真是个好地方。 看许涧华现在的阵仗,他这个仙盟之主,同几千年前的“圣主”又有何区别? 若是能让明镜台也照出许涧华的灾厄相,他在公布自己身为“钟怀洌”的身份,仙盟不攻自破,兵不血刃,甚至能成为他们攻上十方海的助力。 魔皇如今情况不明,他已经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得赶紧解决完天域的这些腌臜事,早一天前往十方海。 钟怀洌心中有了盘算,他来到桌案前,挥手将两天整理的信息收入囊中,对连峥道:“我们去一趟明镜海。” 连峥没问他为什么,联想他的所做所说便能猜到他要做什么,这确实是一个好方法,只是赌的成分未免太大。 若是鲛人族产生了错觉,钟不在海底,或是传闻有假,根本没有什么明镜台,怎么办? 他拉住钟怀洌的手,让他别急。 “待我与鲛人族去信,确认钟声最大的那片海域,再出发不迟。” 钟怀洌想了想,点头说好。 转头又坐下来,思考扳倒许涧华的对策- 翌日,钟怀洌在床榻上睁开了眼。 他清醒了一会,察觉到连峥不在身旁,爬起身来穿好衣服,问了期浓便往长生阁走。 到的时候,连峥正在看鲛人族的传信。 “这么快?”钟怀洌走过去,有些惊讶。 连峥见他过来,将手上的信件递给他,钟怀洌顺手接过,眯着眼看上面写得小小的鲛人语。 连峥见他看得吃力,索性直接将结论告诉他。 “钟声最大的那片海域在明镜海的正中间,那是他们从未踏足的地方,一向神秘。” “那里的灵力凌乱,足以将没什么修为的它们撕碎,如此异常,看上去的确有些东西。” 钟怀洌听完拍板:“走吧,现在就走。”—— 作者有话说:这章有点乱……大家把明镜台当成一个设定就可以啦,就是小钟老师的讲台(bs[哈哈大笑] 小钟:(拍讲台)是谁在天域想要当大王!(抽出惊春)坏蛋!去鼠! 第59章 真龙白骨 连峥的修为又悄悄精进了, 不动山本就在明镜海畔,他只用一个裂缝,就直通鲛人的领地。 下海前, 连峥递给钟怀洌一颗避水丹, 含在舌下。 接着,他化作龙形,带着钟怀洌潜入海中,直往舆图指向的方向疾行。 两个时辰后, 他们来到了一处海水更加清澈的海域。 这里方圆百里见不到活物,海底只有沙砾,甚至连腐烂的贝类海鱼都没有。 前方百丈,的确入鲛人族所说,有一股极其紊乱的灵力乱流,在明澈的海水中格外显眼。 虽是灵力,却不像能够为人所用, 吸纳修行的样子, 它们乱中有序, 只在海域百里内流窜。 ……就像是,在守护什么。 就在钟怀洌出神时, 他手心一阵灼热, 低头一看,惊春竟然异动。 钟怀洌抬手释放惊春,它整个剑身都在颤动。 惊春身上的奇迹实在太多,钟怀洌来不及思考,握住惊春的剑柄,将它抽出来。 惊春便迎着沸腾的海水,将他往那片灵力乱流的海域带。 钟怀洌拍拍连峥的龙身, 流畅的黑影往惊春剑指的方向游去,几息之间,灵力乱流便到了钟怀洌眼前。 可他手中的惊春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钟怀洌感觉到,惊春剑柄越来越烫,像是在与深海中的某样东西发生共鸣,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到对方身边。 钟怀洌看着前方纠缠不休的灵力乱流,平定心神,让连峥试着往前。 连峥对他一向信任,他们的修为不凡,就算在那样危险的灵力撕扯中也能勉强支撑一段时间,情况不对再退出来就是了。 但奇迹般地,当他们的身躯彻底没入金色灵潮中,仿佛变成了虚无,灵力穿过他们的身体却不留下伤痕,就像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一般,毫无威胁。 钟怀洌有些欣喜,手中的惊春更加躁动不安,带着他们往海域深处继续前行。 一路畅通无阻,钟怀洌便安下心来,两人在海中慢慢地游荡。 过了一会,灵台中休憩的浮笛窜出来。 “怎么了?” 浮笛罕见地有些蔫吧,他遥遥望着海面的一个方向,对钟怀洌低声说:“我能不能离开一会。” “这里离蛇山很近。” 钟怀洌了然,浮笛还有仇没报,这些时日跟着他奔波,是他疏忽了。 他颔首道:“你去吧,不用担心我们,自己小心。” 浮笛点点头,化作龙身飞离了明镜海。 钟怀洌目送他远去,拍拍连峥的脊背:“走吧。” 又过了一个时辰,他们周身的灵力乱流终于发生了变化。 它们渐渐变得有序,钟怀洌摸出了一些规律,再往前走一会,说不定就能找到灵力的源头。 果然,一炷香后,他们游到了一处海沟。 海沟看不见底,内里灵力乱窜,周围灵气格外浓郁。 海沟之下,想必就是灵气乱流的源头。 反正他们不受灵力影响,惊春的反应更大了,仿佛要找的东西就在海沟底下,钟怀洌下定决心,对连峥说:“下去看看吧。” 连峥自然同意,带着他向下游,顺着嶙峋错乱的深色石壁一路潜到海沟深处。 随后,他们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海沟的最底部,静静地躺着一条足有百丈长度的真龙骸骨,血肉早就化为乌有,只留森森白骨,卧在沙土之上,沉睡不知多少年。 钟怀洌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它身边光秃秃的一片,没有水草,没有活物,白骨光泽依旧,莹润柔和,却也孤独难掩。 连峥带着他缓缓落地,停在距离龙骨不远处的地方,化作人身。 手中的惊春不知何时停住了动静,钟怀洌也许是被他感染,无端感到哀伤。 连峥沉吟道:“若我没猜错,这是天地间第一条真龙,妖神释尘的遗骸。” 钟怀洌一愣。 传闻中的妖神,是世间第一条龙,是上神镜泽的神侣,在祂陨落后自戕殉情。 原来是在这里殉情么? 钟怀洌曾在突破修灵时听到过疑似天道的声音,祂口中一直在念镜泽的名讳,却从没提到过妖神。 他们站在原地看了很久,连峥忽然闷哼一声。 钟怀洌连忙看他:“怎么了?” 连峥捂着肋间,面色不太好看。 钟怀洌一眼看出那是玉骨的位置,曾经榻上无数次缠绵,连峥总牵着他的手抚摸自己的伤疤,只求他不要吝啬,多给一分真心。 那里少了半截骨头,此刻在隐隐作痛。 手中的惊春又有了动作,不知是生出了良心还是如何,毕竟剑刃是玉骨续的。 它挣脱钟怀洌的手,飞过去蹭了蹭连峥。 连峥面色隐忍,看上去有些嫌弃,好在惊春没有待太久,便离开连峥。 它没有乖乖回到钟怀洌手中,而是直接往妖神骸骨的方向飞去,发出一阵嗡鸣。 这是做什么? 钟怀洌肃穆地盯着那森寒的白骨看,惊春径直飞过去立在白骨前久久不动。 钟怀洌从未想过去探寻惊春剑的来历,哪怕早已料到它的不凡,还是觉得他它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惊春雪白的骨刃与森森白骨放在一起,钟怀洌一阵头皮发麻,他想到什么,慢慢走到龙骨的胸腔处,数妖神的肋骨。 真龙共有十八条肋骨,每一根都决定了龙息绵延,寿数命运。 钟怀洌一路数下去,在最靠近心脏的那侧,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连峥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惊春似有所感,飞回他面前,与他一起看向那断裂的肋骨处。 那里的肋骨断裂处整齐,哪怕经过几千年的岁月,依旧没有半分磨蚀,不像重伤所致。 钟怀洌看向连峥,终于忍不住问:“你们龙族是有什么砍骨头铸剑的传统美德吗?” 连峥忍俊不禁,他摇头无辜道:“这倒没有,我龙族的传统美德只有殉情一样。” 钟怀洌又看向惊春:“你……” 惊春蹭蹭他。 钟怀洌叹了口气,纳闷道:“父亲同我说你是我满月宴上一位云游道士相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惊春想了想,然后轻轻晃动了一下剑柄。 钟怀洌瞪大眼睛:“谁家道士会把妖神骨铸的剑随便送人?” 惊春把剑柄扭过去,像是在委屈说:“什么妖神,我不认识,我只认识你。” 钟怀洌抬手把他插回剑鞘,围绕妖神骨转圈。 “毓翎。”连峥停在龙头的地方,唤钟怀洌过去看。 他走过去,就见妖神漆黑的龙角上,挂着两样东西。 钟怀洌眼神一滞,他试探着走上前,往妖神高大的头骨上看。 修仙之人五感不似凡人,他看得真切,却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那是什么? 那是一条鲜红显眼的红绸,尾端系着……一枚小铃铛。 铃铛? 钟怀洌又仔细看了看,半晌倒吸一口凉气。 “小爷回来了!”头顶传来浮笛的吆喝声,他声音大,红绸尾端的物件竟然被惊得晃动些许。 下一刻,一阵浑厚磅礴的钟声,自龙骨范围开始蔓延,周遭海水霎时沸腾,钟怀洌与连峥站在原地,愣愣听着。 漂浮在海水中的浮笛身形一僵,不再搅动海水,整条龙直挺挺地慢慢飘到海底。 “咚……咚……咚——” 钟怀洌没有动作,甚至忘记捂住耳朵。 灵魂仿佛随着钟响巨震。 钟响第五声时,连峥上前,将双手盖在钟怀洌的耳廓,但没起多少作用。 钟足足响了十二声。 钟怀洌和连峥硬生生在离钟最近的地方听完了,钟声落幕的刹那,两人包括地上堂躺尸的浮笛,耳朵里淌出血。 钟怀洌还在出神,连峥动作利索地给二人点了止血的穴位,将地上瘫软的浮笛止血踹远。 又过了好一会,他的耳鸣消失,才终于缓过神。 他的脸色还白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小巧古朴的铜钟。 “这……这是天域钟?”钟怀洌的语气有些艰难,声音沙哑。 连峥镇定地点头应声。 钟怀洌愣愣道:“我猜到天域钟在海底,却不知它竟是……” 这么个小玩意儿。 他抬起手揉揉耳朵,对刚才的十二声钟响仍旧心有余悸,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天域钟因他们而响,还不知道会给天域带来怎样的风波。 他有些头疼,看向连峥。 “阿峥,十二声钟响有什么征兆?” 他只记得甘霖镜中所写,一声祥瑞,二声灾厄,三生庆贺,四声哀悼。 他还记得,据说他出生的那一天,天域钟响了整整十二声,死的那天,也依稀听到哀悼钟鸣。 连峥想了想,肯定道:“天大的祥兆。” “……” 好吧,钟怀洌听出他在安慰自己,又看向天域钟。 巨响过后它没了动静,乖巧地待在原地。 两声不祥之召,若是能让天域钟响两声,再放出仙盟并非正统的消息,一切迎刃而解。 钟怀洌起了心思,连峥却摇头:“此等神器,催动的条件定然苛刻,不要冒险。” 钟怀洌啧啧道:“苛刻?方才浮笛嚎了一声它就响了十二下,说不定我待会打个喷嚏它就又响了。” 说着目光放在了那小铃铛上。 天域钟似有所感,在没有一丝波澜的海水中轻轻晃动—— 作者有话说:下章大型掉马![哈哈大笑]200收了我敲锣打鼓!!!!! 第60章 是钟怀洌 钟怀洌看了半晌, 铃铛停住动作,却让他有一种想要上前触碰的冲动。 他闭上眼摇摇头,决定还是要惜命。 这里四周空旷, 一目了然, 有且只有妖神骨和那条红绸系着的天域钟,哪里有什么明镜台的影子。 钟怀洌心里凉了大半,无声叹息。 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钟怀洌拽了连峥的衣袖, 抬手将不远处还在瘫着的浮笛收回灵台。 “走吧走吧,想其他办法……” 就当他们背过身去,准备离开海底时,天域钟又有了动静。 它像是着急了,又像是不愿意钟怀洌离开,开始像正常铃铛那样叮叮当当地晃动自己。 钟怀洌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 只见天域钟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 动作隐忍, 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厚重的响声。 钟怀洌眼神微动, 松开连峥的手,像是收到了什么蛊惑一般, 慢慢走到天域钟前。 小巧玲珑的铃铛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轻轻摇晃, 钟怀洌的瞳孔被红绸填满,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触碰铃铛。 …… “咚——” 钟怀洌清醒了。 他后知后觉地松开手,还没回神,呆呆地看着眼前景象。 两声钟鸣响彻天域,钟怀洌脚下发出一阵沙石动荡的声音,愈演愈烈。 海沟发生了地动, 连峥快步走上前,拉着钟怀洌腾空而起,看着海底的地面振动皲裂。 妖神骨周身升起一个巨大的阵法,上面铭刻着连钟怀洌都没见过的古老符文,而那小小的天域钟,赫然就是阵眼。 妖神骨在阵法之下不受地动影响,它身下的地面裂开一道新的海沟。 在钟怀洌惊愕的目光下,漆黑神秘的海沟之中,徐徐升起一座…… 硕大的明镜高台。 他与连峥站在原地,心中全是震撼,说不出半句话,只盯着那明镜台缓缓升空,然后来到他们脚下。 来不及闪躲,两人被迫站在了台上。 他们被高台带着,慢慢往上漂浮,离开了明镜海底。 钟怀洌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小声地骂了一句脏话,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被这玩意赶鸭子上架。 他低头,在明镜台上看到了意料之外的画面。 如同传闻中的那样,明镜台上会倒映出众生相,但钟怀洌没有看到许涧华的死相,反而看到了自己。 ……又或者说,那不是他,只是一个面容和他相似的人。 那人身量比他要高大些许,面色苍白,唇瓣鼻梁和下颌仿佛是被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出来的艺术品。 他一袭素到极致的纯白衣衫,宽大的衣袖垂在身体两侧,腰肢纤细瘦弱,脊背却挺得很直。 他的眼睛上蒙着一条鲜红的绸带,太过熟悉,看上去却有些疏离。 明镜台中,平静海水仿佛是嵌在台面的另一面镜子,白衣人就这样踩在浅岸的海水中,用看不见的双眼遥遥望着天边,久久未动。 “……” 钟怀洌心里无端冒出来一个名字。 镜泽。 他瞳孔微震,盯着那道清隽的身影出神,直到连峥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毓翎,今日恐怕没办法直接离开了。” 连峥的声音有些发沉,他不知在明镜台上看到了什么,此刻正皱着眉往前方看。 钟怀洌抽出视线,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已经离开了明镜海水,被明镜台一路带着,不断升空,甚至开始偏离原本的海域,以一种比飞剑还快的速度,往海边飞去。 而不远处的海岸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以许涧华为首的修士。 钟怀洌的眼神冷了下来,用手掌撑住台面,抹去那道淡极生艳的人影,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惊春剑柄。 十二声钟鸣后又是两声示警,天域仙门来到明镜海查看情况,谁知看见了传说中的明镜台。 钟怀洌和连峥顶着众人的目光一点一点靠近海岸,最终停在了天域试练塔待过的位置。 他们望向二人的眼神中有忌惮,但更多的是惊叹。 钟怀洌有些尴尬,但很快稳住心神,理直气壮地站在明镜台上睥睨众生,一边面无表情地强装镇定,一边打着腹稿。 修士们先忍不住了,看着钟怀洌扬声道:“天域叛贼有何目的!” 见他们张口闭口就是叛贼,钟怀洌皱着眉开口:“你说什么?” 他没有在声音中灌注灵力,许是因为明镜台的加持,台下众人听得真切。 出声的是佛音寺的住持,他的手上捻着一串佛珠,眯着眼看钟怀洌:“老夫说错了吗?林太子,你与妖魔勾结,叛离天域,叫你一声叛贼有何不可?” 钟怀洌抬腿坐在明镜台上,一双眼睛沉静地望着他,歪着头说:“证据呢?” 那住持不说话了,暗中将目光放在站在最前面的许涧华身上。 钟怀洌也看着他,等着看他狗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 许涧华冷笑一声:“还要狡辩,你亲自将同门掳走,又在众目睽睽下和妖皇一起消失,你同门可是亲口承认你们与魔族勾结,还需要证据吗?” 钟怀洌:“……” 戏演过了。 他在人群中找到微生望迟霁的身影,挑了挑眉:“他们说,你就信?” 没等许涧华说话,他又开口:“好,那我现在告诉你们,勾结魔族的不是我,不是妖皇陛下,而是你们这位盟主大人,可有人信?” 许涧华的面色越来越黑,又慢慢开始变得苍白,没有再反驳钟怀洌的话。 海岸上传了一阵惊呼。 他们在明镜台上看到了许涧华的死相。 镜子中的许涧华被锁链捆绑,关押在一处牢房,身上全是刑讯产生的血污,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垂下的眼中却迸发着浓烈的恨意与不甘。 接着,他便呕出一口黑血,灵台尽碎而死。 钟怀洌拍了拍身下的明镜台,满意道:“真给面子。” 海岸上一片嘈杂,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几千年前那妄图称帝制霸天域,最后被明镜台照出死相,自戕而亡的修士。 一时间,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许涧华。 钟怀洌适时道:“看吧,为祸天域的,另有其人。” 谁料许涧华深吸一口气,竟然说:“如今明镜台为你所用,林暄雾,你为了魔族,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又看向连峥,痛心道:“妖皇,你们妖族一向不问世事,莫要被他蛊惑!” 真是两眼一闭就开始说瞎话。 连峥只笑着抬起手,手指上面赫然挂着鲜红的道侣结,另一端是钟怀洌。 他笑着说:“我帮我道侣,有何问题?” 钟怀洌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道:“且不说这等神器怎么会为我所用,方才那两声象征灾厄的钟声,大家都听到了吧?” 他说的倒是不假,天域修士惯爱见风使舵,如今看天道都站在钟怀洌那一边,心中不免摇摆。 许涧华刚要再说什么,钟怀洌不耐烦道:“行了,我不废话,接下来便告诉你们,你们的许盟主,到底是什么样的烂人。” 他伸出手指:“许涧华的第一条罪行,勾结魔族,叛离天域。” 他挥手甩出一截朽木,横在明镜海上空。 “这是魔皇法宝,摄魂木。” 天域不少人都见过摄魂木,看到后狠狠皱起眉,更有一部分露出了奇怪的神色,用不安的眼神盯着那一截木头。 钟怀洌看在眼里,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百年前,遥欢宫出事当夜,大多数掌门都喝下了带有摄魂木屑的茶水,而负责茶水的,正是许涧华。”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项罪名,妒贤忌才,屠戮天域修者。” 许涧华额角渗出冷汗,他很怕钟怀洌继续说下去,极力掩盖着什么。 钟怀洌深吸一口气,眼眶带上红。 第三根手指。 “第三项……许涧华心怀不忿,为一己私欲,戕害苍陵山宗主程颐之!” “住口!我让你住口……” 法器被许涧华掷出,直冲钟怀洌面门,他恼羞成怒,面色惨白。 许涧华的狗腿,那临潇宗掌事的长老站在他身边,也是一头冷汗,但还是出言为许涧华说话。 他对钟怀洌怒斥:“盟主好歹是你的师尊!你是以何身份状告盟主?!莫非你要欺师灭祖不成?” “闭嘴!”许涧华转过头,鹰隼一般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临潇宗长老又出了一身冷汗,他讷讷地闭嘴,心里却骂许涧华不识好歹。 他的话提醒了钟怀洌。 钟怀洌冷笑一声,站起来,稳稳立在明镜台上。 “……师尊?他不配。” 许涧华目眦欲裂。 钟怀洌闭了闭眼,手指搭在惊春剑柄上,同时,脸上的伪装慢慢卸下。 惊春剑上的障眼法也被解开,一道莹白温润的剑光闪过,在众人的眼睛里格外刺目。 钟怀洌高举惊春剑,扬声道:“我的师尊,只有程颐之一个。” …… 众人惊骇。 他们的目光先是放在神光大盛的惊春剑上,而后缓缓向下,恍惚想道今夕是何年。 “……他,他是钟怀洌?!” “是惊春剑!我早该想到的,就是惊春剑!” “钟怀洌回来了!钟怀洌没有死!” 有人欢欣,有人惆怅,有人忌惮。 淹没在众仙门中的太始宗主司经南,呆呆地望着半空中,一身藕色衣衫鲜艳,眉目俊朗如画的明媚少年。 是钟怀洌么? ……如果是钟怀洌的话,那么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司经南紧紧抿着唇,苦笑着想,确实只有妖皇那样的人,能够配得上他。 而自己,不过是他眼中的芸芸众生当中,最平常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说:掉马万岁!![加油][加油][加油]恭喜我们小钟!!! 60-70 第61章 杀鸡儆猴 钟怀洌没有死, 钟怀洌回来了。 钟怀洌的师尊,是程颐之。 许涧华在心里不断重复这两句话,哪怕每一件都是他所熟知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明镜台上映出的, 自己的死相。 他终于感受到了恐慌, 往身后看去,那些所谓的仙盟成员甚至悄悄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他。 许涧华终于意识到,此刻他身后空无一人,唯一能称得上盟友的, 是远在十方海运筹帷幄的魔皇。 钟怀洌身后的连峥走上前,握住了他轻颤的手指。 钟怀洌定了定神,字字泣血。 “就是许涧华,在我百年前的及冠宴上,设计残害修士,与魔皇里应外合引魔军攻上苍陵山,杀我师尊, 害我父亲, 逼得我自尽身死。” 百年前的遥欢宫全军覆没, 更是死了不少仙门中人,那无疑是一桩滔天的血案, 只是谁都没想到, 那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钟怀洌的师叔。 “盟主……他说的是真的么?”定风塔主走上前,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疑问。 许涧华很快调整过来,恢复了从前道貌岸然的模样。 他沉声道:“一派胡言!” “百年前的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你贪功冒进,在大荒泽斩杀天魔,这才引来杀身之祸!” 他状似痛心:“钟怀洌, 你师尊和父亲都是你自己害死的,怎么能随意攀咬旁人?!” 钟怀洌早就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说辞,冷笑着抛出甘霖镜,程颐之劝说许涧华不成,无奈斩杀裴秋焕的画面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许涧华面色更加苍白一分。 他望着那抹已经消弭百年的熟悉身影,只觉得喉间漫上呛人的血腥。 “……你居然还敢提她!”许涧华剑指钟怀洌,疾言厉色。 “一介妖女,竟然真的蛊惑得你戕害自己师兄。”钟怀洌道:“许涧华,你就是个渣滓,你对不起师尊近百年的养育之恩,也对不起他以死为代价的以身成渡。” “渡?” 许涧华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杀我挚爱,断我自由,他何曾渡我!” “但他明明可以杀了你永绝后患!”钟怀洌红着眼道。 连峥拉过他的手将人护在身后,看了许涧华一眼,挥手改变了甘霖镜上的画面。 甘霖镜中传来程颐之的自言自语。 他看着窗外的红梅,透过窗棂,望着许涧华卧房的方向,最终叹息着说:“我的因果,是该我来还。” “只望他迷途知返,不再顽固。” …… 迷途知返,不再顽固。 这是程颐之留给许涧华的最后一句话。 许涧华愣愣地望着甘霖镜,混乱道:“……不可能。” 程颐之只是来不及杀他,而不是不想,不愿。 他这样想着。 钟怀洌却道:“……师尊早已半步飞升,怎会任由你取他性命?!” “他只是不愿你再与他作对,一错再错!” 许涧华居然笨拙地捂住双耳,状若癫狂:“不可能!不可能!你说的不是真的!” 他这样黑心肝的人,竟然也会被良心谴责吗? 钟怀洌在高处看着许涧华发疯,嘲弄地笑。 于是接着,将试炼之前三瓶印红花丹拿出来,又是一桩罪名。 仙盟人人自危,他们的盟主已经没有了胜算,生怕钟怀洌下一刻便对他们出手,彻底将仙盟折毁。 他们刚刚尝到了权利的滋味,自然不愿大权旁落,便只能赶紧想办法自救。 钟怀洌将他们的心思看在眼里,他清楚这群人的德行,存了戏弄的心思。 “诸位道友,迷途知返,捉拿许涧华者,可为仙盟新主。” 众人没深究他是以怎样的身份决定盟主之位的归处,只听到了“捉拿许涧华”这几个字。 所有人从癫狂的许涧华身边推开,将他团团围住。 只需要一个领头人,他们便会一哄而上,毫不犹豫地对许涧华下手。 钟怀洌心里发笑,同时对浮笛传音:“给你个官当当。” 说罢,蛇形的浮笛被他甩出去,准确无误地扔到了许涧华头顶。 浮笛方才在明镜海底被震得眼冒金星,眼下好一些了,他在半空化作龙形,用鹰爪将许涧华捉住。 “……” 哪来的龙?! 许涧华区区锻体巅峰,自然不是浮笛的对手,只能任由他将自己捉住,在海面沉浮,又飞向空中。 最后被狠狠砸在明镜台上,钟怀洌身前。 狼狈至极。 钟怀洌垂着眼,看许涧华的眼神仿佛在看蝼蚁。 半晌他轻笑道:“我原先想一剑杀了你给师尊祭灵,如今倒是不想了。” 钟怀洌用手指着明镜海波澜不惊的海面。 “我要你拖着半条命,在海底日日忏悔,为我父亲师尊,为那些无辜却枉送性命的人赎罪。”- 明镜海浅岸海底,有一处专门关押天域重犯的水牢。 那里的牢们刻着成千上万种刑罚阵法,入阵者只要在水牢中待上一整天,便会日日受酷刑折磨,又在奄奄一息时被地牢底下的法阵护住心脉,温养元神。 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离不开这座人间炼狱。 看守的狱卒都来自天域仙门,守煞宗。 钟怀洌看着他们把许涧华押入牢狱,套上枷锁,目光转向海岸上稍稍松了口气的各位修士。 他与连峥交换眼神,重新回到了明镜台上。 明镜台和天域钟愿意给他这个面子,自然不能辜负。 钟怀洌轻咳一声,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一道清晰的吞咽口水声在人群中响起。 钟怀洌噗嗤一笑:“紧张什么。” 众人才目睹他将许涧华打入深渊,此刻都不敢轻慢他。 一时无人说话。 钟怀洌轻轻啧一声,觉得自己像个皇帝。 他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不过这倒也不是坏事。 钟怀洌动作随意地从灵囊中掏出一叠厚厚的书册,正是他与连峥在长生阁中努力了两天的结果。 如炬的目光一点点从台下扫过,最终落在了方才站在许涧华身边,却也是最快倒戈的临潇宗长老身上。 他给微生望神识传音,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指,对长老说。 “你,上前。” 手指往前面一划,指向众人之前。 长老名叫金泰武,闻言伸手指了指自己,见钟怀洌的眼神肯定且毋庸置疑,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众人之前。 钟怀洌颔首,再次翻看起手中的名册。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 “常风,刘如玉,石明邢……” 被他点到名字的,俱是天域中有头有脸的掌门,长老一类人物,面色阴沉。 随着钟怀洌清朗的声音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他们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与身边站着的“同盟”对视,面色逐渐变得苍白。 名单很长,钟怀洌念了很久,被点到名字的,足足六百余人。 几乎整个天域过半的仙门都被牵扯其中,包括最开始的临潇宗。 所有人仰着头惴惴不安地看着高坐明镜台上的钟怀洌二人。 钟怀洌一口气念完,有些口渴,连峥适时捧上一盏茶水,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在他身后支了桌子,温起茶来。 毕竟还有好大一场仗要打。 这时,迟霁传音过来,斟酌着说:“毓翎,天域还有一部分人没有到,此刻清算,是不是会打草惊蛇?” 钟怀洌思索片刻,翻了翻手上的书册,半晌下定主意:“待把这群人料理了,我便集结天域大军前往十方海,不能让裴长荫再发展势力。” 趁他病,要他命。 迟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那么就算叛贼去报信也无伤大雅,或许魔皇收到暴露的信息时,天域都攻到魔宫门前了。 他笑嘻嘻地应好,转头想着去找父兄先把消息传了,让极隐楼先准备着。 底下的人终于忍不住了,有人壮着胆子扬声问:“钟怀洌,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既然问了,钟怀洌也不是拿乔装狐狸的性子,骤然冷下脸色,看着那些缩着脖子不吭声的修士,反问道:“你们说呢?” 那些修士自然不说话,钟怀洌拿起那本册子,便随机挑了一页,照着上面写的东西念起来。 “周东升,长春剑宗执事长老,某年某月某日,于宗门后山会见一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吞下摄魂木块。” “一月后,长春剑宗精锐弟子八十人,悉数沦为魔修,倚仗十方海鼻息而活。” 又翻了一页:“黄秋,五毒门掌门人,某年某月某日,于卧房内会见黑衣人,交出门派数人钻研数十年的百余毒方,换来一盒摄魂木。” …… 台下鸦雀无声,被点到名字的二人恨恨地看着钟怀洌。 钟怀洌抬起眼,面无表情道:“现在,知道我究竟想要做什么了么?” 没有被点到名字的修士们,看着身边曾经最熟悉的人,或是自己敬爱的掌门,或是曾经提点帮助过自己的长老,不由得脊背发凉。 曾经威严不失慈爱地对自己说过话的长辈,究竟是镜海天域的修士,还是十方冻海的耳目爪牙? 如今摆在所有叛贼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拼尽全力搏杀,彻底成为天域之敌,成为人人唾弃的魔族鹰犬。 哪怕他们很久以前就是了。 另一条就是老老实实地伏诛,然后或是身死,或是像许涧华一样,被关进明镜海底的炼狱水牢,永世不得超生。 众人神色各异,有人心如死灰,有人捏紧拳头,做好了随时暴起的准备。 钟怀洌冷冷地看了一会,抬手拔出惊春剑,随后在所有人出神之际将剑甩出,精确无比地刺入那周东升的胸膛。 周东升还未反应过来,灵台碎裂,眼睁睁看着惊春雪白的剑刃从自己胸膛抽出,然后直直倒在地上,鲜血渗透了身下的沙石。 血染明镜海。 高台之上神情淡漠的少年平静地开口。 “……你们貌似误会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们有选择的权利?”—— 作者有话说:小钟小龙我码不动了要不你们自己动两章呗[求你了] 半小时后有小番外,是浮笛定制的打脸爽文[亲亲][亲亲] 第62章 浮笛定制的打脸爽文(上) “你去吧, 不用担心我们,自己小心。” 切!谁会担心他们两个。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他们一根指头就能把蛇山那群狗屎全部碾死!没叫他们和我一起去报仇, 都是我给蛇山留活路了。 哎呀, 小爷真是心善。 走走走!去报仇! 我一边在明镜海里面游,一边想着一会要怎么暴打那些蛇。 就……就从那流殊开始吧。 流殊是我的哥哥……应该是亲的吧,虽然小爷不是很想认。 我自小在野山间长大,坦白说, 如果流殊没有找到我,我会很顺利的修炼,然后化龙。 根本不会有一百年空窗期!也根本不会变成什么东海恶蛟!被别人当刀使。 事情还要从我四百六十五岁那一年说起。 我娘在我出生后没多久就离开了,我的修炼全靠自身,奈何天赋异禀,不到百年便化了蛟。 哎,树大招风, 小爷早该明白这一点, 然后在流殊跑到我面前掉眼泪的时候给他一拳! 那天是一个晴朗的下……嗯, 好像是雨天,打雷来着。 那天小爷正在洞府中小憩, 我的一个小弟跑进来很大声地跟我说:“大哥!外面有一条蛇找你!” 嗯, 我有很多小弟! 不过蛇?小爷可是蛟,可能是来膜拜小爷,探讨修行的吧。 小爷一向很大方,来者都是小弟! 我就让他把蛇带上来。 ……那真的是一条很好看的蛇。 是纯白色的,很纤细,很美丽的树蝰。 哪怕他的心肝是黑色的,小爷还是很难忘掉, 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小爷那时看呆了,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该死的流殊就上前拉住小爷的手。 竟然哭了。 妈的。 小爷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于是便忘记甩开他的手,白白让蛇占了便宜。 气死小爷我了。 小爷那时候还以为我的真命天蛇要出现了,结果这厮下一秒就冲我叫了声“弟弟”。 小爷心头拔凉,赶紧甩开他,问他是不是在和我攀亲戚。 结果他抹着眼泪,三言两语,我就成了蛇王失散在外的小儿子。 想怎样? 不过小爷几百年没感受过亲情,还真对他口中的蛇山有点好奇。 小爷发誓真的只是对蛇山好奇! 于是那时不谙世事天真纯良的小爷,就跟着那天杀的流殊回蛇山了。 结果刚到了蛇山门口,一群花花绿绿的蛇就把小爷围在山下。 “这是哪儿来的野种?” 我呸!小爷可是上古毒蛇!已经绝迹的蝮虺! “这是父皇的血脉,我们的亲弟弟。” 流殊这样说。 我呸!虚伪虚伪!后来他给我灌药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父皇的血脉那可太多了,怎么证明?” “无需证明,带上去给父皇看一眼便知晓了。” “那不行,你怎么能带来路不明的蛇上山呢?” “都说了,他是父皇……” 他们戏演得太好了,竟然上前狠狠扇了流殊一巴掌。 脸都红了,好大一片呢。 小爷最是正直,当然看不惯他们这样仗势欺人,当即把黑心肝的流殊护到身后。 小爷挺身而出! “你们干什么?要动手冲我来!” 说着,小爷露出了蛟身! 果然,那群花蛇在看到小爷威风凛凛的蛟身后赶紧退后,用嫉妒不甘的眼神盯着小爷看,又不敢上来打。 就连流殊都面露意外,不过下一刻他就用崇拜的眼神盯着小爷看。 对,小爷就是这么厉害,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家伙! 然后从山上又下来几个花蛇。 小爷有些头痛,我那便宜爹到底有几个便宜儿子? 那几个花蛇倒是胆子大点,拿了剑就上来和小爷打。 怎么可能打得过!- 咳,最后出了点意外,可能是流殊伸腿绊到小爷了! 总之,最后小爷风风光光地上了蛇山。 嗯。 那群黑心肝的花蛇把小爷送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房子里。 小爷刚才打架打得有些累,一进房间就在地板上睡着了,那天杀的流殊竟然也不来看看小爷, 小爷就这样躺了整整两天。 不过第三天,流殊来了。 他给小爷带了很多好吃的,房间里光线不太好,小爷看到他的身上有伤痕,还着急地问是不是那群臭蛇又欺负他了。 我呸!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一同做戏来诳小爷! 但没办法,那时的小爷还是太单纯了,被他骗着哄着,满心欢喜地喝下了那碗黑乎乎的伤药。 喝完药后,流殊说:“很苦吧?” 说着把一碗清澈的水喂到我的唇边,我一时不察,就这么喝下去了! 再然后,额头一阵剧痛,长角的地方仿佛被火焰灼烧,小爷忍痛能力很强,这才没昏过去。 那流殊竟然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将碗扔在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他的脸比那瓷片还要白。 小爷还没找他算账,他就丢下一句:“你莫怨我!”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妈的。 再然后,就是我失了神智,飞到东海成了恶蛟,守着浅礁把那里当成自己的领地,谁来杀谁。 前面就是蛇山! 小爷我回来了!这次我一定要将那群臭蛇按在地上摩擦!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威猛至极的龙啸。 远远看到,蛇山上面笼罩着黑压压的一片云,我嘿嘿直笑,看来老天也知道,他们的报应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等明天我写完下半截QAQ】—— 作者有话说:哥哥是白化树蝰~我没搜到图片,大家可以去搜树蝰的图片然后想象成白色~(恐蛇勿搜,以我的审美来看是蛇当中最好看的了[哈哈大笑]) 浮笛……不搜也罢,反正我写的时候去某红薯搜到一个宝可梦版,嗯……(蝮虺毕竟是山海经里面的东西……山海经懂的都懂,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剩下的明天和正文一起更![哈哈大笑]亲亲宝宝们 第63章 肃清天域 钟怀洌一开始就没有给他们活路。 “跟他拼了!” 另一个被点到名的黄秋盯着钟怀洌咬牙切齿, 又往还未回鞘的惊春剑上瞟,暗中催动了护身法宝。 钟怀洌还没理他,海滩上数以万计的天域修士就开始唾骂他们。 “住口!你们这帮叛徒, 不配留在镜海天域!” 还有人狡辩挣扎:“他一个死了百年又不知道怎么活过来的人, 指不定修了什么魔功,他说的你们怎么能信!” “至少他与十方海为敌!你们这帮魔族走狗,滚出天域!” 说着,竟是刀剑相向, 自发将那群被念到名字的叛贼围起来。 “若不是你,我门派的弟子怎么会沦为魔修?” “若不是听你的话将银子都用来购置草药,我门派怎会至今未能重建?!” “好啊,原来那些草药,是给你们修魔用的!” “叛徒!” “走狗!” …… 海滩上打成一片,叛贼寥寥几百人,对上成千上万的正派修士, 很快伏诛阵前。 钟怀洌眯着眼, 捕捉到众人身后猫着腰, 穿梭在战局中的人。 金泰武,那个临潇宗的长老。 “惊春。”钟怀洌轻轻唤。 惊春应声而动, 快成一道虚影, 横穿整个海岸,精准无误地取了金泰武性命,随后自己甩掉血迹,发出一声嗡鸣。 金泰武是海滩上最后一个叛贼。 众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无言地看向那把雪白锋利的长剑。 惊春回鞘,钟怀洌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站起身。 “诸位。” 他的声音不大, 却砸在所有人的耳中,仿若惊雷。 “天域叛贼未斩尽,魔族祸患依旧。” 他顿了顿,继续道:“诸位可愿同我肃清天域,攻上魔宫,一起讨伐魔皇?” 他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十方海如同一柄利剑,在天域仙门的头顶悬了几百年,魔人生性残暴,一旦出世必当腥风血雨。 钟怀洌说:“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在凡间发现了魔皇的踪迹。” “什么?!” “魔皇去了凡间?” 钟怀洌点头沉痛道:“我亲眼见到他将凡人转化成活尸,借生灵修邪功,伤势已然恢复大半。” 众人更是不安,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钟怀洌接着说:“若是不趁着他尚未完全恢复出手,等到魔皇回到巅峰 ,恐怕也不会与天域和睦相与。” 他的意思就是赶紧出兵,早点料理了魔族这个隐患。 众人商量片刻,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火焰。 司经南为首的太始宗率先站出来,遥遥望向钟怀洌,道:“我太始宗愿意组织宗门弟子应战。” 他起了个头,后面跟着的仙门也一声一声地应。 一时,众修士无不遵从。 两个时辰后,天域盟军正式成立,编成了有序的军队,众掌门便回了自己的门派,开始召集弟子。 一直到入夜之后,明镜台才消失在海平面上。 钟怀洌正准备去找人商量事情,就被神色慌张的迟霁拉住。 海滩上不剩几个人,微生望刚收起登记名册的桌子,连峥也沉着脸走到他身边。 钟怀洌疑惑道:“怎么了?” 迟霁将刚刚才拿到的信纸递给他,语气有些急促:“十方海出事了!” 钟怀洌神色一凛,几下将信纸展开。 “魔皇在十方海大肆残害同族,魔兵一夜之间少了三分之一,通通被魔皇拿去祭炼法宝。” 钟怀洌瞪大眼睛:“他疯了么?” 连峥道:“他的法宝损耗太多,但用族人来填……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钟怀洌心烦意乱,问:“你确定,摄魂木只有那一个功效么?” 若是为了操控旁人,单先前那几截木头就完全够了,裴长荫肯定还有其他的目的。 “信是谁送来的?”钟怀冽看着没有落款的雪白信纸,问。 迟霁挠挠头:“不清楚诶,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交给我了,我特意看了脸!相貌很普通!” 他反应过来,皱眉道:“……会不会是魔族的奸细?” 钟怀冽想了想:“魔族的奸细应该不会在魔皇恢复的关键时期把消息传来天域。” “大概是盟友吧。”他下结论。 “我们恐怕得先走一步。”钟怀洌看向迟霁和微生望:“盟军还在集结,还需你们多留意。” 迟霁问:“大概多久可以发兵?” 钟怀洌说:“不用等,大军一齐,便出发。” 迟霁点点头:“嗯!你放心!我父兄已经带着弟子们赶来了,估计要不了几日。” “你们万事小心!”- 三日后,魔域。 “站住!转过身来!” 魔兵叫住面前两个高大陌生的魔族。 矮些的那个率先转过来,高的那个紧随其后。 魔兵的眼扫过一圈,只看到两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例行公事,不耐烦问:“身量不错,你们从哪里来?” 钟怀洌随口说了一个魔域的地名,魔兵点点头,颔首把同事叫来:“送去魔宫!” 钟怀洌挑挑眉:“这是做什么?” 魔兵懒得同他废话,只不屑道:“问那么多做什么,左右是要死的。” 这还真不一定。 二人被另一个魔兵带到不远处的队伍,那里全是功法低微的小魔,面上灰败绝望,像是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不再挣扎。 钟怀冽与连峥对视一眼,熟门熟路地挑选了一个面色没那么紧绷的小魔头,装出一副不安的样子,凑过去问:“兄弟,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小魔有些意外地看他:“你不知道?” 钟怀冽点点头,苦着一张脸:“我和家里的亲戚刚从流焱过来,想着到十方海讨一份生活,结果刚入城就……” 流焱是魔域边陲的一座荒城,那小魔或许是在讶异他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微微瞪大眼,干巴巴道:“流焱啊,那确实很远。” “哎……可不是吗?”钟怀冽垂着头,沮丧道:“活不起喽,大不了就是个死。” 小魔咂咂嘴:“可不就是死么?我们是要被魔皇拿去炼器的,好歹死得光荣。” 钟怀冽眨眨眼愣道:“那确实比饿死好。” 小魔没想到他这么乐观,对他刮目相看。 钟怀冽看看天色,问:“什么时候出发嘞?” 小魔瞪大眼睛,半晌稀奇道:“我还没见过上赶着找死的。” 钟怀冽嘻嘻一笑:“不是大哥你说的吗,好歹死得光荣。” 小魔看着他,不自觉抹起泪,周围听到他们谈话的魔种们也发出低低的抽泣,此起彼伏。 看守的魔兵粗暴地推开门冲进来,眉头拧得能夹死蝇虫。 “哭什么哭?一群挨千刀的杂碎!哭得老子心烦!闭嘴!” 声音果然变小,魔兵视线扫过一圈,掏掏耳朵回头关上了门。 他一走,又有人控制不住哭起来。 连峥扯了扯钟怀冽的袖子,给他传音:“跟去?” 钟怀冽点点头,两人退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闭目养神。 待魔域的天际被夕阳染上血色后,几个魔兵再次推开门,给屋中引颈就戮的小魔们套上锁链,像驱赶羊群一般将所有魔种赶出房门,用手中武器把他们往魔宫的方向驱。 钟怀冽和连峥跟在人群当中,脖子上的锁链松松垮垮,垂着头,毫不起眼。 长队就这样一路来到了魔宫门口。 “走快点!”带队的魔兵熟练地带着他们绕到魔宫后门,撬开一个可容两三人通过的木板。 长队磨磨蹭蹭地往里面挤,魔兵黑着脸,眼看着交差的时间越来越近,拔出腰间的刀,刺入了最前面的那个魔种胸膛。 “快点——!”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瘦弱的魔人倒在了队伍最前方。 霎时,整只队伍开始骚动,甚至有人挣脱了铁链往身后跑。 “谁要去送死!” “快跑!我拖住他们!” 几个强壮的魔种首尾相连,将看守的魔兵围起来,任由大刀砍在自己身上。 钟怀冽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也卸下脖子上的铁锁,趁着混乱,拉着连峥逃出队伍。 他们并没有逃走,而是用了隐匿的法术,往魔宫深处走。 整个魔宫宛如地域,四处充斥着鬼哭狼嚎。 两人疾行在错综复杂的长廊中,一直到一处没人的角落,钟怀冽掀下兜帽,看向连峥:“魔皇会在哪里?” 连峥摇摇头:“我对魔宫不甚熟悉,往深处走罢。” 钟怀冽想用灵力探测,谁料整个魔宫被阵法笼罩,灵力居然会受到压制,探测根本出不了方圆五丈,只能作罢。 这时,连峥拿出一张纸笺,用灵力在上面扫过,悄无声息地送了出去。 “我向龙族传信,长生阁估计会有办法,顺便让妖族襄助盟军。” 钟怀冽有些忧心:“你们妖族一向不参与这些纷争……” 连峥让他安心:“这是个出世的好机会。” 钟怀冽想了想,若是顺利将魔族覆灭,也不能让天域一家独大,妖族问世的确是个制衡修真界的好方法,便由他去了。 走了不知多久,哀嚎喊叫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周遭慢慢变得寂静,钟怀洌忽然嗅到一丝浓重的……香气。 不是血腥,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花香。 深陷在十方海底的魔宫,连杂草都难以存活,怎么会有花香呢? 钟怀洌轻轻开口:“你闻到了么?” 连峥点点头,伸出手指了一个方向:“在那边。” 于是二人抬腿前往。 花香慢慢变得浓烈,貌似是兰花。 钟怀洌很快被浓郁的花香熏得头晕,他接过连峥低来的蒙面粗布,掩在口鼻。 二人顶着阵阵花香往魔宫深处走,一炷香后,走到了一个巨大的拱门前。 拱门内是一小片冰封的海水。 钟怀洌上前,感应到了结界。 结界品阶不高,钟怀洌有很多种办法能在不惊动主人的情况下破阵,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只凿开一道能容浮笛通过的小口,将蛇放了进去。 浮笛打了个哈欠,优哉游哉的滑进去—— 作者有话说:送信的好心人是我们岚岚[哈哈大笑]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被老公抓到啦[亲亲] (嗯大概就是还没开始写的口嗨) 指路专栏同世界观《不识风月》[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一小时后有臭蛇的美人哥哥番外[害羞]今天有三更,会把加更番外直接更完,五点半一篇六点一篇,大家记得看[加油] 我靠我再也不半夜刷新了怎么掉了一个收藏[爆哭] 第64章 浮笛定制的打脸爽文(中) 蛇山上空笼罩着一片黑压压的雨云。 无数栖息在阴暗巢穴中的蛇群探出头来, 直勾勾地盯着山顶看,最上面盘旋着几只年轻的蛟龙,是整个蛇山最尊贵的王族。 今日是蛇王幼子流殊化龙的日子。 这一脉的蛇王子嗣众多, 山里的和外面的加起来变成蛇能把整个蛇山围住, 但大多数都是血脉低贱的杂蛇,真正血统高贵潜力无穷的只有两三个。 其中最为出众的,就是近百年突然觉醒应龙血脉,实力突飞猛进的流殊。 流殊的母亲是一条一千年白蛇, 被蛇王宠信不久便生下流殊,一年以后却罹患重病,不治而亡。 彼时流殊不过是一条小小蛇,在山中没有人庇佑,几日后便被蛇王抛在脑后。 他被兄弟欺压,在山中跌跌撞撞地长大,平静地生活一直到一百多年前的某日, 蛇王突然找到他。 蛇王将他叫到跟前, 却久久无言。 流殊垂着眼睫, 心领神会道:“父王,孩儿名叫流殊。” 蛇王轻咳一声, 欲盖弥彰:“父王怎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流殊只是笑。 蛇王觉得自己被拂了面子, 不再和颜悦色,端起长辈的架子,直截了当道:“父王需要你做一件事。” 流殊顿了顿,跪下来说:“敢问父王,是什么事。” 找上门来的能是什么好事,流殊在心里冷笑,怕是要他拿命填。 只是, 为什么是他? 蛇王看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耐烦道:“不要问那么多,你去做就是了。” 说罢,蛇王给了他一个地址,是一个距离蛇山很远的地方。 流殊从小没有离开过蛇山,他犹豫着说:“孩儿愚笨,没见过什么世面,怕是……” 蛇王手臂一挥,流殊被扔出洞府,大门在他眼前重重关上,只留下蛇王冰冷的一句话。 “不将人带回来,你也不要回来了。” 流殊心里苦笑,觉得待在外面似乎也不错。 这样的想法,直到他踏出蛇山后的第三日,彻底打消。 “滚开!”流殊发红的眼睛瞪着面前高大壮硕的金雕妖,双手胡乱拍打着。 他修为低微,哪里是天敌金雕的对手,几下就被抓在掌心。 就在他绝望时,金雕忽然浑身抽搐,不一会便僵硬地倒在地上,流殊勉强回神,撑着身子从金雕爪下挣脱。 “你真好看。”一声惊叹从身后传出,流殊惊恐地往身后一看,就见到一条粗壮斑驳的黑锦蛇妖盘绕在自己身后的树枝上,口中的尖牙还没收回去,再低头看看,那凶恶金雕的翅膀上赫然是两个流着黑血的孔洞,显然是面前黑锦蛇的杰作。 还没等他说话,黑锦蛇半身化成人形,继续道:“抱歉啊,你太小了,我没注意到你,吓到了吧,我……” 他突然想靠近,流殊风声鹤唳,忙控着尾巴退后一大截,与黑锦蛇拉开距离。 黑锦蛇没想到自己吓到了他,慌忙摆摆手,低着头不让流殊看到他饱含欲色的竖瞳。 “我没有恶意!别怕我……” 说着,他想了想,从金雕身上撕下一只翅膀,推到流殊身前:“你吃。” 流殊红着眼睛,他的确饿了很久,但在蛇山上常年吃不饱饭的经历让他的挨饿能力很强,他摇头拒绝:“我……我不要!” 黑锦蛇愣了愣,挠头道:“你要吃什么?我去猎!” 流殊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警觉道:“你想干什么?” 黑锦蛇似是羞赧,又将头埋下来:“你长得好看。” 流殊皱眉,在外面长得好看能当饭吃么? 没人告诉他答案,但见对方真的没有恶意,他还是忍受不了诱惑,走上前捞起那金雕翅膀,护在怀里,生怕黑锦蛇又改了主意:“我要这个就行了。” 于是黑锦蛇给他生起火焰,两人分食了一只金雕,流殊久违地填饱了肚子。 他看看天色,爬起来对黑锦蛇道谢,说:“我要走了。” 谁料黑锦蛇变了脸色,尾巴尖不知何时缠了上来,勾着流殊雪白的尾巴,黏黏糊糊地说:“别着急走嘛。” 流殊忽然闻到一阵带着危险讯息的奇异香味,他想伸手把黑蛇的尾巴捋下去,却在对上那双竖瞳时鳞片倒竖。 本能的害怕让他再次红了眼:“你……你做什么?!” 黑蛇彻底失了神智,冰凉的鳞片紧紧贴着流殊,笑道:“做些舒服的事,不可以么?” 流殊艳丽的脸在黑暗中逃不过蛇类敏锐的眼睛,他语无伦次道:“我不要!你放开我……” 黑蛇伸出手想钳制他的手腕,流殊早就在身后的石堆里摸到一块锋利的石头,察觉到他的动作后狠狠砸向黑蛇的头颅,趁着他吃痛,扯过他的尾巴尖狠狠咬上一口。 还没确定毒液是否注入,流殊赶紧松开他,随即落荒而逃。 黑蛇怒吼一声:“站住!” 流殊哪里敢停,一路抹着眼泪往前,不知爬了多久,身后终于没了动静。 他不敢松懈,一条蛇在空旷的林中疯狂爬行,眼泪和泥巴早糊满他白皙的脸颊。 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流殊才停下。 他面前有一条清溪,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地图,原来早就到了目的地山下。 他终于遏制不住地大哭起来,哭完干脆在溪边睡了一觉。 醒来后正是正午,流殊舀起溪水洗干净脏兮兮的脸,收拾好心情,慢慢往山上爬。 他找到一个在山中闲逛的小狗妖,问他:“这附近……附近有没有一条很大的蛇?大概四百多岁。” 小狗妖嘿嘿笑:“大蛇那可多啦!但四百岁的只有一个!” 流殊想了想:“那条在哪里?” 小狗妖说:“就在山顶上!是我大哥!” 流殊欣喜道:“那,那能劳烦你带我去找他么?” 狗妖十分热情:“行呀!正巧我也想找大哥!你跟我来!” 就这样,流殊跟着他一路到了山顶的洞府。 狗妖在门口吆喝了两声大哥,没有得到回应,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流殊;“我大哥估计在睡觉呢,你先别急,等我进去叫他一声!” 流殊讷讷点头:“我不急的。” 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在奔波中变得破破烂烂,身上带着许多树枝划出来的细小伤口,狼狈不堪,偏偏那张脸足够蛊惑世人,在雪白鳞片的衬托下更为妖异。 不一会,狗妖就出来了,他对流殊招手:“进去吧!我大哥睡醒了!” 流殊松开紧握着衣角的手,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从容一些,试图以一个合格兄长的姿态进去面对他的“弟弟”。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滑进光线昏暗的洞府。 洞府里有些潮湿,青苔散发着一股土腥气,但比蛇山好闻。 流殊紧张地往深处滑,在一张石床上发现了一道慵懒人影。 对方没有用蛇族习惯的半身妖形态,而是全然以人类的姿态生活。 流殊慢慢走上前,石床上的人也站起身,神了个懒腰走出黑暗。 一个高大俊逸的少年出现在流殊的视线里。 那少年有些发愣,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眼神呆滞,站在原地不动。 流殊心口忽然涌上一阵莫名的酸软,一路跋涉,几乎沦为金雕口食,又差点被淫蛇侵害的委屈和崩溃在这见到少年的这一瞬间倾泄而出,一串晶莹的泪珠霎时断线般滚落,狠狠砸在石头地上。 他站在原地掉眼泪,面前少年一惊,走上前无措道:“你……你怎么了?” 流殊只安静地哭。 少年呆呆地看。 哭了一会,流殊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上前握住少年的手,语气里还带着哽咽:“……弟弟。” 浮笛:“?”- “……我是蛇王的儿子?” 名叫浮笛的少年指着自己,语气艰难。 流殊有些心虚,这些都是蛇王吩咐他瞎编的,不然怎么带这少年回蛇山。 他点点头:“嗯。” 浮笛不说话了,盯着他看,兀自消化了一会,没多久就随意道:“那我跟你回去呗。” 流殊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眼睛微微睁大。 浮笛急了:“怎么?你不想我回去……” 流殊连忙否定;“不是,我……” 他“我”了半天,说不出话,毕竟是第一次骗人,难免紧张,生怕浮笛真的不跟他回去了。 浮笛看着他泛红的眼圈,下一秒猛地跳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扯出一块动物皮毛,塞到他手里:“你!你别哭了!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流殊用手指绞着那块布,到底还是把眼泪憋回去了。 还是不要弄脏了。 就这样,浮笛跟着流殊回了蛇山。 “哪里来的野种?” 那群颇得蛇王宠爱的王子在山下堵住了流殊和浮笛。 没有依傍的流殊一直是他们欺压的对象,他从未反抗过,一是清楚自己的能力,二是…… 流殊也不清楚,也许是认命了吧。 原本只用沉默地绕过去就行了,最多挨一顿打,但这一次,流殊用余光看到自己身后高大的浮笛,不知哪来的勇气,他说:“……这是父皇的血脉,我们的亲弟弟。” 原本以为他们会收敛一些,谁料为首的那竹叶青嗤笑一声:“父皇的血脉那可太多了,怎么证明?” 证明? 流殊一阵头皮发麻,浮笛本就不是什么王子,若是真的证明,浮笛就进不去蛇山了。 他咽了口口水,又鼓起勇气:“无需证明,带上去给父皇看一眼便知晓了。” 只要上了山,就…… “啪——!” 竹叶青上前,一巴掌狠狠甩在流殊脸上。 他的脸被打偏,眼神暗了暗,沉默不语。 被他护在身后的浮笛一把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冲竹叶青大吼:“你干什么?” 竹叶青甩甩手,满不在乎道:“一个杂种,打就打了,你急什么?” 他笑得促狭:“你还是个尾巴都没有的杂种,两个都是杂种,同病相怜吧!” 他身边簇拥的花蛇哈哈笑起来。 浮笛眉头越拧越紧,流殊怕他冲动,到时候真的就上不了山了。 他刚想去扯浮笛的衣袖,就见身前的少年身量暴涨,竟是将衣袍活生生地撑破! 须臾,一头巨大威风的水蛟出现在众蛇眼中。 哪怕早就知道浮笛是蛟,流殊还是露出了惊讶的眼神。 他只是讶异,浮笛竟然……会为了他出头。 那群没什么真本事的花蛇显然也被浮笛震慑到了,连连退后,眼中忌惮。 流殊站在他们对面,清楚地看到从山上又下来几条蛇。 他脸色一变。 那几条蛇并不是蛇山王族的人,流殊很少在蛇山看见他们,但有几次偶然听到,他们貌似是蛇山在魔域十方海的使者。 蛇王让他去找浮笛的原因就是十方海忽然需要一条蛟,但蛇山已经百年无蛇化蛟了,蛇王听说不远处的山头有一只没什么心眼的蛟王,或许是想着流殊的样貌好看,故而派他前往,将蛟当成蛇山血脉,哄骗着献给十方海。 完了。 流殊心里冒出这两个字,哪怕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 回程三日的相处让他看到了浮笛天真纯良的一面,这样的蛟,怎么能沦为魔族爪牙呢? 虽然不知道魔族要蛟龙做什么,但魔族前些日子刚死了掌权人,正是用人之际,以浮笛的烈性,若是真去了魔族,肯定要吃不少苦头。 流殊莫名慌乱,甚至想直接对浮笛说:“快逃,永远都别回来了,我骗了你。” 也许还应该加一句“对不起”。 但他所有的勇气仿佛已经在刚才就用完了,流殊想到放跑浮笛后自己要面临的后果,还带着红印的脸上更显苍白。 流殊心里悲哀,但也只能看着那群蛇靠近。 然后慢慢退到不起眼的角落,低垂着脑袋,仿佛这样浮笛就会看不到他。 很快,浮笛被那群蛇打伤,带走了。 临走前,流殊仿佛看到了浮笛落在自己身上,不解的视线。 好在场面混乱,没什么人注意到他,流殊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在山腰的小石洞,变成蛇身钻到最深处的角落将自己团住,汲取安全感。 但他一时忘了蛇是冷血动物,他这样团着,只能感觉到冰凉的石壁,以及更加冰凉的,自己的身躯。 半晌,他又忍不住哭了- 两天后,蛇王又找到流殊。 他挥挥手,身边的侍从端来一个托盘,凑到流殊面前。 流殊脸色惨白,沉默不语。 蛇王又端出那副令人作呕的和蔼脸色:“流树啊,那条蛟在地牢里。” 他眼神指向托盘上那碗清水,笑着说:“……你知道怎么做吧?” 既然浮笛要恨蛇山,那不如让他只恨流殊一个。 他们打得这样好的算盘,料定了流殊没勇气反抗。 沉默片刻,流殊抬起脸,笑得人畜无害。 他眨眨眼,轻声道:“父王,我叫流殊。” …… 蛇王走后,流殊端起那碗清水,想直接将碗摔碎。 转念一想,这样的水,没了一碗,肯定也会有第二碗,第三碗的。 流殊闭了闭眼,回到洞府深处,翻出自己省吃俭用几百年攒下的积蓄——几十块灵石。 这是蛇山的货币,流殊小心翼翼地带着他们,横穿整座蛇山,叩响医师房门。 两个时辰后,流殊端着托盘出发了。 蛇王提前交代过,流殊一路通畅无阻地到了地牢,被引到关押着浮笛的那一间。 流殊踏进房门,鼻端萦绕着浓浓的血腥气。 地上躺着一团生死不明的人影。 浮笛没有力气再维持人身,下半身是蛟尾,他趴在地上,裸露的脊背上横亘着许多伤痕。 一些是前几日在山下被打出来的,还有很多是被关到地牢受刑后的新伤。 流殊想哭,又觉得现在哭出来的泪太虚伪,在门口平复好心情后,才慢慢走到浮笛身边。 他沙哑着轻轻唤:“……浮笛。” 叫了好几声,浮笛才睁开眼睛,血渍糊住了他的眼睑,眼珠还是一样的清澈。 流殊又想哭了。 浮笛盯着他看了一会,流殊才反应过来。 他走过去放下手中的托盘,把浮笛扶起来,让他轻轻靠着墙面。 “你来做什么?”浮笛开口。 流殊没说话,从宽大的袖子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纸包,勉强挤出笑容,在浮笛面前打开。 里面是几块有些粗糙的糕点。 但没办法,蛇山上买的果腹之物大多是血肉,流殊买了药后,灵石不够再买肉了。 他说:“对不起,连累你挨打了,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浮笛还不知道真相,只当流殊在关心他,有些感动地笑:“你真好!” 他接过糕点,看也没看就塞进嘴里,一边囫囵着嚼,一边无所谓道:“我没事,你别担心我,这点伤算什么,我跟你说……咳咳咳!” 他说得太急,被糕点卡了嗓子。 流殊连忙去拍他的背,又听见“嘶”的声音,反应过来自己碰到浮笛的伤口了。 他猛地停住动作,泪水在眼眶打转。 好在牢房内光线昏暗,没叫浮笛发现。 “……对不起,你慢点吃。”流殊哑声道,然后拿出手帕,轻轻擦拭他身上的血迹。 浮笛憋得胸闷,看到托盘上有一碗清水,端过来灌了两口。 流殊给他擦拭的手猛地一顿,他站起身抢过浮笛手上的瓷碗。 浮笛不噎了,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流殊垂着脑袋小声说:“……我突然想起来刚才接水的时候不小心去了茅厕旁边的那条溪,我去给你换一碗。” “多大点事!”浮笛把他拉着坐下,笑嘻嘻道:“你没给我接茅厕里的就成。” “……”流殊端着碗的手腕细细颤抖,被浮笛包在手掌里。 他连忙把手抽出来:“……要换的,你等等我,好么?” 浮笛的手指抵着自己掌心,还在回味那冰凉的触感,应了声好,又说:“穷讲究。” 流殊慌不择路地跑出牢房,将碗中剩余的水倒在树下,去溪边接了一碗新的,回到牢房。 浮笛靠在墙上闭目养神,并没有什么异常。 流殊硬着头皮上前,将手上的水碗放下,端起托盘里另一个碗。 那是个木碗,里面盛着浓郁腥臭的药汁。 他拍拍浮笛的手臂:“这是伤药,你快些喝掉。” 浮笛不疑有他,被那味道熏得晕头转向,将药碗推远:“难喝。” 流殊哄他:“喝了才能快些好,听话。” 浮笛刚想说自己从小到大受伤都没吃过药,不还好好活到了现在,刚抬眼就对上了流殊湿漉漉的眸子。 那是一双深绿的竖瞳。 ……行。 浮笛看着那双眼睛,把那碗难喝至极的药水喝了个干净。 流殊微微松了一口气,替他挽好散落的鬓发。 他端起那碗干净的水:“很苦吧?” 递到浮笛唇边,看着他慢慢喝下去。 谁料就在碗中见底时,浮笛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身上痉挛颤抖,忍不住地发生痛吟。 流殊吓了一跳,想起来恐怕是药效发作了。 他眼睁睁看着浮笛痛苦地捂着额头在地上打滚,失手将手中的瓷碗打翻,刚准备逃开,就被浮笛抓住了衣摆。 浮笛像是察觉了什么,望向他的眼神里有不解。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流殊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挣脱,他哭着留下一句:“你莫怨我!” 然后落荒而逃。 …… 后来,流殊午夜梦回时,时常出现浮笛清澈的双目,其中带着不解,不甘,随后变成怨恨。 他总会惊醒,也只敢在梦中,才敢说出那句:“对不起,是我太懦弱。” 但一个人的忏悔,终究只是徒劳—— 作者有话说:呀咪呀咪,写爽了,本来以为3000就能写完的,结果还是不习惯臭蛇视角。 搞点美人哥哥视角的狗血酸涩![哈哈大笑] 半小时后有最后一篇!! 哦对,角色卡有臭蛇图片。慎看。 嗯这对也是he,现在写了番外就不写啦[亲亲]亲亲亲[亲亲] 第65章 浮笛定制的打脸爽文(下) 那日浮笛跌跌撞撞地冲出地牢, 消失在了蛇山,众蛇遍寻无果。 蛇王为了平息十方海,将流殊逐出了蛇山。 不过这一切在他看来, 都无所谓了。 只是流殊从此戴上雪白的幂篱,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脸。 一百年,他去了许多地方,凡间,天域, 甚至魔域。 他总是无意识地寻找着一条蛟龙的踪迹。 也总是心存妄念,盼着找到了浮笛,能够好好地道歉,赎罪。 时间一长,便再也说不清,这究竟是愧疚,还是旁的什么。 无论是什么, 都不是他这样的冷血动物该有的情感。 流殊下山的第六十年, 他在明镜海畔被妖打成了重伤, 一路漂到不动山脚,被龙族的祭司捞起来。 他命大, 竟然没死, 那祭司也是好龙,见他性情不错,干脆收了他做药童。 流殊以为日子会这样安静下来,谁知不过几年,随着修为的突飞猛进,不动山的龙族注意到了他。 某日,一名龙族宗室推开他的房门。 那是一条白龙, 他盯着流殊看了很久,忽然红了眼眶。 他问:“你母亲可是婉娘?” 流殊愣愣点头。 白龙上前抱住他,哭了很久才告诉他事情经过。 婉娘是白龙族长与蛇族生下的混血,虽是白蛇,但额生尖角,在不动山龙气滋养下修行,不出千年便能化龙。 奈何婉娘生性贪玩,不足千岁时便溜出不动山,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她的家人全然不知,她已经在万里之外的蛇山安家生子,却所托非蛇,既没有按照长辈期待的那样千年化龙,还早早死在了那恶贯满盈的蛇山。 成了山中最平常的一座无名孤冢。 于是流殊就成了白龙一脉中,亲近妖皇的那一支,失散在外的少主。 至于不支持妖皇的那一支,早就在几十年前就被妖皇斩去龙角,永囚不动山下。 他日后若成功化龙,便是妖皇连峥身边的一大助力。 流殊稀里糊涂地认祖归宗,得了长辈的点化,觉醒了体内属于白龙的血脉。 白龙又称应龙,是上古留下的分支,哪怕是在众龙环伺的不动山中,也是玄龙之下,最顶级的血脉。 流殊天资不差,甚至称得上天赋异禀,只是从前在蛇山不受重视,否则也不会白白荒废几百年寿数。 好在为时不晚,他仅仅用了二十年,便成功化蛟。 再过十年,不动山上围了一圈劫云。 流殊要化龙了。 只是在雷劫劈下的刹那,流殊心里想的不是道途坦荡,而是那抹没能在岁月中模糊,反而越发清晰的身影。 ……若是浮笛还活着,肯定早就化龙了吧? “轰隆——!” 劫云没将动摇道心的流殊送上云端,他的龙角还是没能彻底长出来。 这是千百年来,第一只化龙失败的蛟。 长辈对他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不解。 对此,流殊跪在他们身前,头磕在地上,说:“……流殊有心结未解,有大仇未报,有……旧情未泯。” “请容我去一趟蛇山。” 归期未定。 流殊想,恐怕在他再次看到浮笛之前,他是不可能化龙了- 时过境迁,他早就不是曾经那个天真好骗的流殊了。 蛇王在他面前坐着,有些意外:“没想到你竟有这等造化,不过几十年便化了蛟。” 蛇山王族还是一样的废物,流殊就这样成了山中唯一的蛟,炙手可热。 蛇王命令他好生教导山中有潜力的蛇,流殊满口答应,挑的却都是平民。 蛇王恼怒地传他问话,流殊也只是窘迫地笑。 “可是父王,孩儿挑的,的确是最有潜力的蛇了。” 没办法,谁让你的儿子们全都是废柴。 蛇王被气出一口老血,流殊没管,施施然离开了王殿。 那几条被他亲自挑选出来的蛇很快便化了蛟,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一点点挖掉蛇王在蛇山盘根错节的势力,光是王子,都明里暗里地杀了十几条。 蛇王恼怒但也无能为力,为了巩固蛇心,只能咬牙将那些蛟全都收做义子,充为宗室。 仿佛只要这样,他就仍然是蛇山最具威望的王。 流殊心里发笑。 就这样过去了十几年。 蛇王终于熬不住了,他看着山中自己仅剩无几的血脉,含泪跪在流殊身前。 “我禅位!” 流殊身下是蛇王的宝座,但他嫌臭,站起身,用手轻轻敲击王座。 冰雪霎时爬满整个王殿。 蛇王唇齿打战,重复了一遍:“我禅位!你不能再杀你的兄弟了!” 流殊漂亮的脸被幂篱挡住,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只听他轻笑一声,叹了口气。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放过他们?” 他连父王都不叫了。 蛇王清楚地知道,山中的那些蛟全都是流殊的势力,若是他真的要赶尽杀绝,自己也没有办法阻止。 只能声嘶力竭地控诉:“你屠戮血脉兄弟,不被天道所容!” “永生不得化龙!” 流殊沉下脸。 “血脉兄弟?若是可以,我倒是想将体内属于你的一半骨血生生剜出!” 他蹲下身,平视狼狈的蛇王,竟然摘下了幂篱。 蛇王惊恐地睁大眼。 ——他雪白的额头上,竟然是一半蛟角,一半龙角! 白色的,泛着冰冷光泽的鳞片爬满他的颈侧。 流殊沉声道:“父王,若是没有你那一半肮脏的血,孩儿或许出生便是真龙了。” 蛇王喷出一口血,被他用手上的幂篱挡住,嫌恶地扔开。 “拖下去。”流殊开口,门口立刻跑进来两只蛟龙,将蛇王架走。 流殊慢慢走上王座,坐下去。 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不大不小的兽皮,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半晌,他抬起手揉揉眼睛。 ——发现自己早就不会哭了- “放肆!你可知道我们……” 吵。 流殊支着额头,轻轻蹙眉。 他脚下是十方海中蛇山的使团,被他以蛇王的名义谴回蛇山。 流殊早已接替了蛇王的位置,无人敢不尊。 于是有蛇替他出手,让出言不逊的蛇再也说不了话。 他缓缓开口:“一百零六年前,你们要给浮笛喝的,是摄魂木吧?” “浮笛是谁?”使团早就忘了一百多年前的那一遭,哪里还记得什么浮笛。 在这些事情上,流殊总是格外有耐心。 “百年前魔皇忽然要一只蛟,派你们回来押他回十方海,结果他逃了,你们认为是我放的,将我打成重伤,逐出了蛇山。” 他淡淡道。 他这样说,使团想起来了,终于明白,原来这是寻仇来了。 “……是摄魂木。” 流殊顿了顿,问:“他只喝了一口,会有什么效果?” 使团常年替魔皇做事,这些事知晓得很清楚。 “大概率会发狂,虽然神志全失,但不会与摄魂木共鸣,不受魔皇操控。” 流殊刚松了口气,又想起浮笛离开时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 他闭了闭眼,动动手指。 堂下的蛟龙当即将使团所有蛇当堂斩杀,鲜血流了一地。 整个大殿被血腥气笼罩,流殊掰着手指头。 “蛇王,他儿子,魔族,使团……” 他想了想,或许还得加上自己。 不知够不够赎罪? 流殊哑然一笑,似有所感。 他站起身,徐徐走到殿外,天际漫上一片黑云。 他的雷劫来了。 “将我劈死吧。”流殊在心里这样说,希望天道能听到。 周遭传来阵阵惊呼,蛇山上所有生灵都化成原型,走出洞府,妄图在天地灵气间窥得大道,一举化龙。 流殊真的存了死志,大仇得报,浮笛也大概率还活着,他不再有什么遗憾了。 于是过往生平,犹如坊间传闻的走马灯一般,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 从蛇山暗无天日的洞窟,到…… 浮笛沉静清澈的双目。 流殊唇角勾起笑,比那滚滚金光劫雷更加夺目。 众生为之倾倒。 “小爷我回来了!” “轰隆——!” 两道声音同时出现。 流殊猛地睁开眼,却被一道毁天灭地的天雷狠狠劈在身上,四肢百骸传来蚀骨钻心的疼痛。 但流殊来不及管,他掀开幂篱,往四周看。 于是,他在恍若沸腾的黑云之畔,看到了一道流畅硕大的白影,穿梭游走于劫雷之中。 一声震天的龙啸响彻蛇山。 流殊愣愣地看着,身体的疼痛须臾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像是得到了世间功效最佳的良药。 第二道天雷劈下,流殊不为所动。 白影很快就到了流殊面前,他在空中盘旋着落下,停在了流殊的对面。 王殿之前的空地很大,足够一只巨龙停留。 浮笛一阵舒畅,一百年不见,这蛇山上的空气竟然清新了许多。 再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长身玉立的人影身上。 浮笛的眼睛被晃了一瞬,先是看到流殊形状诱人的唇瓣下挂着的那行刺目血迹。 又往上挪,看到流殊狭长深刻,通红的眼眶。 ……一百年过去,他怎么这么好看了? 浮笛先是这样想。 然后又想:“小爷没变丑吧?” 在灵台里睡久了,脸有没有垮? 早知道刚才在海边照照镜子。 不对! 浮笛突然想起来,他可是来寻仇的! 想着,浮笛变成人形,气冲冲地走上去,就要和天杀的流殊好好掰扯掰扯。 “轰隆——!” 一道天雷劈下,砸在流殊身上。 他喷出一口血,无力地倒下去。 浮笛瞳孔微缩,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冲上去,扶住了流殊。 流殊眼眶里不属于他这般妖物的眼泪,终于在此刻倾巢而出。 浮笛呆呆地看着,伸出手指帮他拭去,磕磕巴巴道:“你……你哭什么!” 他没见过谁快被天雷劈死了还哭! 虽然他自己化龙时,也哭得涕泪恒流。 “你哭什么”。 这是阔别百年后,浮笛对流殊说的第一句话。 他又咳出一口血,弯起唇角,气若游丝:“……我高兴。” 浮笛终于清醒了,他抬头看看天,皱眉道:“你化龙不知道准备抵抗的法宝吗?” 流殊不满五百岁,身体资质自然是比不上修行千年化龙的蛟,竟然准备生抗劫雷。 他不要命了么? 浮笛心里骂。 流殊摇摇头,撑起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 灼热的气息打在浮笛耳畔。 他说:“在你来之前,我原是打算,让劫雷生生将我劈死的。” 浮笛心口一紧,握住他的肩膀。 相顾无言,浮笛干脆从灵囊中取出当时连峥给他,最终却没能用上的那两支龙角,抵在流殊唇边。 流殊愣愣道:“你杀龙了?” “先别管这个!”浮笛着急。 流殊看他,又笑:“你……关心我。” “你不恨我吗?”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浮笛用龙角撬开他的唇舌,不太美妙的滋味让流殊蹙起眉。 但还是乖乖咽下。 额角传来一阵剧痛,流殊面色惨白,发出一阵痛吟。 又是一道雷劫落下。 他的情况不妙,浮笛化作龙身,挡在他身前,竟是生生代他受了这道天雷! 但浮笛好歹是龙,得了天道认可,被雷劫劈到,只是面色稍稍难看,闷哼一声。 流殊呆呆地看着,仍是那句话:“……你不恨我么?” 浮笛变回来,将他护在身下,闻言咧开嘴笑了。 “流殊,我恨死你了。” “我还要报仇,所以你现在不能死!” 他这样说着,但眼神里没有半分,流殊常常在梦中看到的怨恨。 从始至终,都是清亮的。 热泪划过眼角,流在正蜕变剥落的龙角上。 片刻,流殊轻轻直起身子。 一个滚烫的吻,印在浮笛唇角。 他愣住了。 …… 十八道雷劫,重塑流殊十八段筋骨,超脱凡胎,位列真龙境。 他化龙了。 一路有浮笛庇佑,到最后竟然只脏了一截擦拭血迹的衣袖。 浮笛仿佛被那个湿润的吻砸昏了头脑,不敢同他说话。 流殊很有耐心,等了他半个时辰。 浮笛终于忍不住了,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 流殊眉眼弯弯,端的是万种风情。 “我心悦你。” 浮笛瞪大眼睛,呼吸急促:“我们不是……” 流殊打断他:“我骗你的,你不是蛇王血脉。” 没等浮笛再说话,他一股脑地将从前一切事情道出,最后只说:“……昨日种种非我所愿。” “打住。”浮笛道。 流殊不自觉屏住呼吸,像是在等待宣判。 浮笛有些高兴。 “我们不是亲生的?” 流殊:“……” 他嗯一声,顿了顿,说:“……你带我走吧。” 只一句话,浮笛从他百年前不受宠的情况联想到如今屠遍蛇山,举目无亲的现状,有些心疼地问:“蛇山不容你吗?” 流殊垂着眼睫,轻轻点头。 浮笛握住他的手:“我带你走!” ……他将流殊带到了百年前待过的山头,望着满山荒凉,咳了几声。 望着流殊明亮美丽的双眼,浮笛撸起袖子,费力清出一座洞府,将流殊安置进去。 他把流殊按在石床上坐好,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能在这里等我吗?” “等多久?” “一……两个月,我保证,两个月后我一定回来。” “好,我等你。” “等我回来,我们……成亲!” “好,我们成亲。” ……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流殊的一生,从此不再有遗憾了—— 作者有话说::出自《了凡四训》 你以为浮笛不爱吗……这臭蛇一见钟情,受困兄弟伦理一百年了,知道是假的这不得乐死他,还管啥恨不恨的[摊手] 臭蛇小番外写完啦!祝美人哥哥和臭蛇99[加油] 嗯这边定制费结一下(被浮笛踹飞) 第66章 无根之木 他原先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平常的房间, 但撕裂结界后钻进去,发现并不是那么简单。 “……”他骂了两句脏话,飞快从里面退出来, 在地上滚几圈:“好冷好冷!” 冷? 钟怀洌若有所思, 从灵囊中掏出几块棉布就往浮笛身上糊,还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暖玉。 “进去吧。”钟怀洌和颜悦色。 浮笛:“……” 嗯。 他看了眼连峥的脸色,又从那缝隙钻进去了。 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有了暖玉的加持, 浮笛感觉还能支撑,飞快地往封冻水面爬。 水面虽然冰封,但其中奇迹般地开满了郁郁葱葱的兰草,正是香味来源。 浮笛昂头狠狠嗅了一口兰花香,只觉得鼻子要被冻掉了。 下一秒,他就被水下的一个东西吓掉了三魂。 “靠靠靠靠靠!” 浮笛尖叫跑开,刚准备游回去就想起了此行的任务。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 豁出去了! 他硬着头皮往水边又凑了凑。 ……这回看清了。 浮笛一阵头皮发麻, 飞快给钟怀洌传音。 “……有天大的好东西, 速来!” 门外的钟怀洌挑眉,拉上连峥从拱门进去。 饶是早有准备, 钟怀洌还是被寒气冻了个哆嗦。 反应过来后, 两人迈开步子往水池边走。 浮笛变成了人形,抱着自己的胳膊往他们身边凑,恨不得一簇龙焰把自己烤了。 过了一会,钟怀洌盯着水池里封在冰面下的无头尸体,沉声道:“好东西?” 浮笛清清嗓子,指着旁边:“又没叫你看那个。” 他手指的方向,是一颗足有两人环抱粗细的硕大木桩, 直通魔宫上方,直立在池中。 “……” 连峥突然握住钟怀洌的手。 他闭了闭眼。 浮笛还在打量那具尸体,咂舌道:“……魔皇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但没人回答他,钟怀洌的手指在连峥宽大温暖的手掌中轻轻颤抖。 半晌,他才开口,嗓音沙哑:“……这是天魔裴律。” 浮笛一下子跳开,手指着那无头尸身结巴道:“天天天天魔?一百多年前你……那个天魔?” 钟怀洌闭了闭眼:“我以为他早已曝尸荒野成白骨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久久出神。 浮笛先反应过来:“这玩意是摄魂木吧,是不是可以先毁掉?” 说罢捏了一团龙焰,上前弹到那参天巨木上。 下一刻,龙焰被弹了回来,掉在他穿着的棉布上,立马燃成一片。 钟怀洌忍了忍,盯着手忙脚乱拍火无果,最终抖着身子将衣服脱下来扔掉的浮笛看了一会,终于还是没忍住,平直的唇角弯起弧度。 “你脑子是泥巴捏的吗?” 浮笛幽怨地看了看他,受不住冷,于是回到了钟怀洌的灵台。 他上前轻轻触碰摄魂木粗粝的树干,眉头轻轻蹙起,看向连峥:“连龙焰都点不着。” 连峥召出逐寒,颔首叫他躲开:“我试试。” 钟怀洌也掏出惊春,两个人对着那木头砍了好一会,竟然只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印子。 钟怀洌又围着那摄魂木转了一圈,意外瞥见了水下的巨木根部。 他皱眉,以为自己看错了,然后拽着连峥的手臂凑上前,一只脚踩在薄薄的冰面上,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 连峥疑惑道:“怎么了?” 钟怀洌眨眨眼:“阿峥……这摄魂木,没有根系。” 巨大的摄魂木原株之下,没有属于树木的错杂根系,木头横截面被海水封冻其中,不知是如何向上生长。 奇怪的是,钟怀洌手下的树木并没有任何灵息乃至魔气波动,仿佛这就是一株极其普通的巨木。 若不是亲眼见过摄魂木的分支,钟怀洌几乎就要怀疑,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摄魂木了。 连峥也摇头:“我摸不到它的灵力波动,半点没有魔皇本命法宝的姿态。” 这不对劲,钟怀洌从未听闻过有这样神奇的植物存在。 钟怀洌打了个冷战,手心忽然一热。 他抬手往掌心一看,面色微变。 那是一枚龙形金印,是他留给郁景臣的一道保障。 大昭有难时,郁景臣会通过龙印联系他。 钟怀洌挥手,郁景臣的留言浮现在半空中。 “边境再生波澜,周边数个小国忽然奋起,以不死军为主的军队轮流攻击各处关哨,大军不敌,边陲危急!” 钟怀洌深吸一口气,察觉到灵囊中的蟠龙扣不停震动,拉着连峥走出拱门,将林太子残魂释放。 “孤要回大昭。”林太子斩钉截铁道。 钟怀洌迟疑:“但……” 他望着林太子若隐若现的魂魄,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他掏出一张符纸,撕成小人的形状,借了浮笛一滴指尖血。 “怎么不用自己的?”浮笛嘟囔地戳破手指,滴在符纸上。 钟怀洌看了一眼他,随口道:“你皮实。” 浮笛:“……” 其实你身边那条大黑龙比我皮实多了。 血液浸湿了符纸,钟怀洌将阵法补全,贴在了林太子的袖口。 林太子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变得凝实,面色慢慢红润,钟怀洌长舒了一口气。 他拍拍浮笛:“你带着林太子去大昭,先将战局稳住。” “这只是暂时的身躯,若是阵法松动,叫浮笛往上面继续滴血便可,足以支撑两三日,你们多加小心!” 凡间霍乱与魔皇脱不了干系,如今他们就在魔宫,待天域盟军赶到,便可里应外合,彻底攻破十方海。 如今魔皇想要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送走林太子和浮笛,钟怀洌说:“既然无法破坏,阿峥,你看看能否将这木头运走?” 情报说魔皇用魔域和凡间的生魂祭炼摄魂木,但一批又一批的魔种被押送到魔宫,此刻本应该沐浴在血肉邪功当中的摄魂木居然好端端的地封存在天魔尸体旁。 连峥回到池水身边,观察一会后说:“摄魂木运不走,但裴律周边的封印看上去时常开启,已经有地方松动,你过来。” 钟怀洌进去,连峥牵着他的手嘱咐:“我们可以把他的尸身撬走,然后在裴长荫赶来之前缩地离开。” 钟怀洌没多犹豫,便同意了这个提议。 赌一把,拼上当初血肉修罗告诉他的刻骨真相,以及裴长荫那所谓的真心- “封锁魔宫!快,把哪儿的门关上!”魔兵急躁地从拐角绕出来,随意对面前巡逻的两个小兵吩咐。 钟怀洌和连峥穿着一身魔兵的衣服,闻言齐齐应声。 待魔兵走后,钟怀洌偷笑:“发现了?” 连峥点头,拉着他往魔兵来的方向走,走廊垂直通向一个紧闭的宫殿。 他有些意外,这里竟然没有人把守。 “这是魔皇的寝宫么?”钟怀洌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往走廊尽头的大门看去。 “多半是。”连峥用手指擦拭墙壁上不甚起眼的血迹,先是放在自己鼻尖轻嗅,而后对钟怀洌道:“这是新鲜血迹,应该是扶墙咳血所致。” 钟怀洌挑眉,走到墙边查看血迹,又看看寝殿。 “魔皇……莫非并没有痊愈?” 连峥抹掉手上污脏,没有说话,带着他走到寝殿门口。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钟怀洌:“这行吗?” 连峥笑道:“没人,放心。” 两人就这样偷偷摸摸地推开了裴长荫的寝殿大门。 里面果然没人,钟怀洌一进去,就被一股浓郁的兰花香呛到了鼻子。 他皱起眉,只见空旷的大殿中,角落摆满了栽着幽紫兰花的石盆,中间孤零零放着一张宽大的床榻,床头一个矮柜。 除此之外,再没其他。 他与连峥对视一眼,连峥迈步走向墙角兰花,他则往床边探去。 走到床边,那股呛鼻的花香稍稍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铁锈血腥。 钟怀洌小心地拉开床头柜。 里面躺着三样东西,分别是一小截摄魂木,一张手帕,和一个锦盒。 锦盒不小,钟怀洌直接在柜中将他开启,上面甚至没有阵法,看得出主人时常拿出来把玩,拐角的金漆有些斑驳。 “……” 钟怀洌眼神微动,连峥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锦盒里躺着的是一块松脂。 松脂常用来存放物件,好的松脂甚至能保事物经久不腐。 而魔皇寝殿里小心珍藏的这一块澄净的上品松脂,其中封存的,竟然是两绺紧紧纠缠在一起,被红线捆绑的黑发。 钟怀洌是有道侣的人,不可能看不出这是什么。 ……只是另一个人是谁,就很耐人寻味了。 钟怀洌想起此刻躺在自己灵囊中的天魔尸身,有些头皮发麻。 连峥适时开口,更加坚定了他的猜测。 “裴长荫还没继位之前是魔族圣子,与裴律没有血缘关系,却备受重视。” 他顿了顿:“你知道天魔修炼的功法么?” 钟怀洌思索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是……黄泉鬼道?” 连峥颔首:“这是千年前天域鬼修中最强大的法术,所以裴律前身应该是鬼修,后来将鬼道同吸食血肉精气的邪功融合,这才有了魔道。” “他的黄泉鬼道,融合的正是阴阳采补。”—— 作者有话说:计划有变……许涧华下章必死! 第67章 一刻真心 钟怀洌只觉得一股说不清的感觉笼绕在心头。 他犹豫着说:“你可还记得两年前我初入苍陵山, 曾去揭阳城除邪祟?那邪祟正是曾经的左护法,血肉修罗。” “……我对他用了吐真咒,问他为何叛出十方海。” 钟怀洌顿了顿:“他说, 真正害死天魔的, 是裴长荫。” 他原以为血肉修罗只是垂死挣扎,谁料吐真咒并无反应,这才得以窥见,百年前大荒泽那一遭, 他原是落入了旁人的陷阱。 裴长荫内心疯魔,只想寻个替罪羔羊,便找上了他。 钟怀洌眼神暗淡,随着回忆铺开,他仿佛回到了百年前,那个得知天魔重伤静养于大荒泽深处的下午。 彼时他正是天域炙手可热的绝代天骄,是无数修士上赶着巴结的对象。 他的脾性算不上多好, 所以那时一直没有交心的朋友, 多数时候都是自己独自修行。 时间久了, 难免有些人说他自视甚高,不合群。 钟怀洌倒是不慎在意, 遥欢宫的长辈却看在眼里, 有些心疼他,便总是明里暗里地催促他,赶紧创出一番事业,好让那些心胸狭隘的人闭嘴。 钟怀洌那会年轻,再怎么明辨是非,这样的话听多了,还是多多少少地带上了些浮躁。 于是他在听说天魔重伤后, 第一时间便启程去了大荒泽。 血肉修罗却说,真正要害天魔的,是裴长荫。 可……若是天魔与裴长荫确实有情,又怎么会要害死他呢?若是无情,又为何要费尽心思留住他的尸身,珍藏那两绺纠缠不分的头发? 裴长荫对天魔,到底有没有哪怕一刻真情? 钟怀洌有些头疼,觉得别人的感情真复杂,远不如他与连峥来得纯粹,全然忘了当初是如何将人往外推的。 连峥说:“多思无益,不管他对天魔是否真心,人已经死了。” “他也会死,到时自会在地府相逢,全了一段孽缘。” 钟怀洌莞尔:“你说得对,不过……若是有机会,我要问个清楚。” 寝殿外传来了一阵动静,他们对视一眼,放慢脚步走到角落,侧耳过去。 “怎么会在这里!去那边,快快快……” 钟怀洌皱眉,这些人毋庸置疑,是来寻他们的。 待到动静彻底消失,连峥抓住钟怀洌的肩膀。 “毓翎,魔皇恐怕不止摄魂木一样法宝。” 他低沉的声音砸在钟怀洌耳畔,他不自觉想起了天魔尸身旁那株无根摄魂木。 “本命法器还能有两样?” 连峥摇头:“若是摄魂木,并不是魔皇的本命法器呢?” 钟怀洌心里咯噔一声。 催动非本命的法器,需要付出不寻常的代价,曾经在校考上遇过的符修墨岚便是例子。 如此说来,只能借泥石身躯行走凡间,多次对峙都并未显出本体,再联想走廊上那些血渍…… “他的伤势,从未好转。”钟怀洌下结论。 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所以那些用来祭炼法器的魔种,祭炼的不是法器,而是魔皇。 这便不见得是什么好消息了。 再怎么严重的伤势,这样数以万计的生命填下去,怎么会没有好转? 魔皇真正的目的,真的只是养伤吗? 钟怀洌心里一团乱麻,简直想冲到裴长荫面前用惊春抵住他的脖颈,好好质问一番。 连峥将那琥珀拿起来:“安心,我们手里有足以制衡他的东西。” 不只是这一结发丝,还有天魔的尸身。 只能赌。 钟怀洌不喜欢赌。 “我们去正殿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连峥点头,二人推开了寝殿大门,顺着走廊出去。 一路撞见不少神色慌张的魔兵,在魔宫中四处奔走,他们二人伪装成小兵,逆着人群往风波中心赶去。 “站住!”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二人无奈转头,身后赫然又是一个职位高些的魔兵。 “你们去大殿做什么?”魔兵眯着眼,审视着面前这两个不起眼的小兵。 一回生,二回熟,钟怀洌胡乱说道:“禀长官,我们发现了可疑人员的踪迹,正要去向魔皇陛下阐明。” 魔兵皱眉:“在哪里?” 钟怀洌一手随便指了一个方向,另一手背在后面悄然描画,不一会,一个阵法凭空生成,打在那魔兵脚下。 “陛下吩咐了,不能靠近大殿,还不随我一起去捉拿贼人?!” 魔兵疾言厉色,说罢转身便往钟怀洌指的地方走。 钟怀洌一面嗯嗯啊啊地应着,眼睁睁看着魔兵下一瞬便掉进了他的法阵,原地消失在了走廊中。 他噗呲一声轻笑,若无其事地拉着连峥继续往正殿的方向走。 刚靠近殿门,尖利的叫喊哭吼声便源源不断地涌入二人耳中,紧接着便是连厚重大门都无法隔绝的浓郁血腥。 足以让人想象到,门后是怎样一番地域景象。 就在钟怀洌将手搭在门把上的一刹那,脑海中出现一道声音。 迟霁的传音。 他面色一变,连峥察觉不对,将他拉到偏僻的角落。 没等他开口,钟怀洌怔愣道:“……许涧华死了。” “死在水牢,不是死于刑罚,而是灵台尽碎自爆而亡。” 许涧华那样贪生怕死的人,最后竟然会选择自尽? 钟怀洌觉得蹊跷,果然,迟霁告诉他,许涧华衣袖中被血浸湿透出墨色,狱卒撕开一看,发现里面缝了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裴长荫已得飞升之道,名为‘掠夺’。” 掠夺。 连峥思索道:“他倒的确是一直在掠夺。” 掠夺生命,掠夺修为,掠夺资源。 钟怀洌垂着头:“人的本性便是如此,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许涧华将魔皇的飞升之道当成最后的底牌,完全可以用此来与钟怀洌谈判,但他没有,而是自爆死在了明镜海水牢。 “他恐怕不是自尽。” 钟怀洌想到摄魂木,不知许涧华食用的剂量如何?是否足够裴长荫操控他? 如今他们一墙之隔的大殿内,魔皇就在掠夺族人的生命修为。 钟怀洌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为了养伤,而是……飞升。 裴长荫突然如此着急掠夺,恐怕是已经找到证道方式了。 连峥也想到了这一点,询问道:“天域盟军如何了?” 钟怀洌摇摇头:“阿霁没有同我提起,许是忙忘了,我问问。” 他传音过去,但再没得到回应。 钟怀洌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样等着不是办法,钟怀洌又看向了正殿大门。 若是他的猜测属实,裴长荫已经到了修灵之上的飞升境,那么即便他们二人合力都不能一战。 手中除了修为外的另一样筹码,就是裴律的尸身。 赌不赌? 钟怀洌看向连峥,真到了复仇的最后一刻,他又开始不安。 连峥抱住他:“就这么不信我?” 连峥一百多岁的年纪已经到了修灵巅峰,亦是半步飞升,加上龙族的滔天本领,未尝不可一试。 钟怀洌狠下心:“邪不压正,天道总是站在我这一边,希望这回也不要例外。” 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清亮,任由连峥握紧他的手。 他总要亲手……斩断心魔。 第三卷:明镜亦非台——完—— 作者有话说:有点短小……对不起QAQ,明天有事情,等我忙完了就开始更第四卷!大家国庆快乐!玩得开心![加油] 第68章 一触即发 裴长荫轻轻放下手中烟枪, 吐出一口气,而后控制不住地将烟枪狠狠掷出。 这是天魔生前喜爱的烟料,名叫“醉红尘”。 裴长荫那时极讨厌这味道, 天魔采补之后总是支着斑驳的身子靠在床头, 半阖着眼让他取来烟枪,点上红尘,沉醉片刻。 清醒过后,他对上的便又是一双无情无欲的眼瞳, 格外清澈,又深不见底。 裴长荫恨极了天魔身上这种,抓不到,留不住的感觉。 所以他后面将天魔囚住了。 天魔好似并没有被囚禁的窘迫愤恨,毕竟不管裴长荫如何作为,整个魔宫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他将自己囚了千百年, 早就习惯了。 裴长荫是天魔一手培养, 却并未学会他的冷心冷情。 他只是偏执地恨, 恨天魔为何没有心,为何不能多施舍他一些。 后来, 他把天魔送走了, 连同自己的一颗真心,死在了大荒泽。 他终于学会了无情,紧接着,也爱上了这“醉红尘”。 原来“醉红尘”是有瘾的,难怪裴律这么欢喜。 只是像他们这般生在厮杀泥沼中的下贱魔种,又怎么会真正看到世间百态,俗世红尘呢? 裴长荫痴痴地看着面前的地域景象, 终于回神。 巨大的熔炉前站着两个身形高大的魔将,他们单手拎起被五花大绑倒在旁边的魔种,眼都不眨,丢进熔炉。 而后,那烧得通红的炉口上方,便扬起一阵飞灰烟尘。 像细小的,喋喋不休的,锲而不舍的,恶心的蝇虫。 裴长荫恹恹地想,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殿门处。 下一刻,殿门轰然大开! 裴长荫终于有了兴趣,他缓缓坐直,满怀期待地看着徐徐步入大殿的那道熟悉身影。 “你来了。”裴长荫含笑道。 钟怀洌面色无常,是裴长荫最讨厌的那副冷静姿态。 他平生最爱看自持的人失控,高傲的人跌落神坛。 裴长荫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看着钟怀洌慢慢走上前,穿过哀嚎的众魔,与巨大铜炉擦身,最终停在了他的面前。 “裴长荫,脖子洗干净了吗?” 钟怀洌看着面前脸色阴沉的魔皇,竟然展颜一笑,仿佛老友叙旧,从未有龃龉。 裴长荫语焉不详,轻笑道:“钟怀洌,仙人身上不会污脏。” 钟怀洌嗤笑:“仙人?你也配。” 裴长荫站起身,自若地走到钟怀洌跟前,伸开双臂。 “如何不配?难道你们仙门修仙便是理所应当,我魔人修仙,便是众矢之的,天道不容么?” 说着,他倒是自己先答了:“你们一贯是这样想的。” 钟怀洌冷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裴长荫阴狠道:“钟怀洌,我最恨你这幅自负的样子。” 钟怀洌反而笑了,学着他张开双臂:“如何?” 他钟怀洌便是这幅臭脾气,任谁来了都改不了。 裴长荫指尖爬上一条黑线,对钟怀洌使出了杀招。 惊春出鞘,二人你来我往地在殿中过招,招招直击要害。 裴长荫指尖的黑线诡谲灵活,角度狠辣至极,倒是与他本人极为契合。 钟怀洌堪堪躲过,将长剑横在身前,微微眯着眼:“这根线才是你的本命法宝。” 裴长荫皱眉:“你话太多了。” 打着打着,便不再是招式之间的对弈,而是修为之间最本真,最直观的压制。 钟怀洌渐渐开始力不从心,但手中惊春竟是越打越火热,只能咬牙强撑,等待时间。 他反常的动作另裴长荫凝眉,思索片刻道:“你在等什么?” 等什么?肯定是救兵啊! “废什么话,要打便打!” 裴长荫一瞬分心,脸颊竟然被惊春的剑气扫过一道血痕,他面色骤冷,手上丝线鬼魅般绕到钟怀洌身后,竟又开始下杀招。 惊春与黑线间交缠,铮然作响,绞杀中兵刃碰撞,摩擦出金光。 一炷香后,黑线缠上了钟怀冽的手腕。 钟怀冽喘了口气,对上裴长荫晦暗的双眼,微微晃神,只觉得看到了百年前的天魔。 他想起什么,艳红的唇弯起弧度,轻声道:“若是裴律见到你如今的样子,一定会很欣慰吧。” 裴长荫心头发紧,忽然漫上一阵不祥的预感。 “……你做了什么?”- “哎,镜海天域那帮子人什么时候打进来?” “不晓得,快点吧,这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可不是嘛,南城门那边,今天又抓了几千人,进城就抓!你是不知道,跟赶畜牲似的。” “对啊,那魔宫顶上的烟都飘到云端了,鬼知道是在烧什么……” “你别说了……我害怕!” 两个常年生活在魔域沼气中,长得奇形怪状的魔种,缩在十方海东城荒地中的破旧木房里瑟瑟发抖,环抱对方的身体以供取暖。 魔皇暴政,自从前些日子苏醒过来后,风波不断。 更不要说这段时间,莫名其妙地开始“祭炼法器”,专用他们这些小喽啰的命来填,说不定过一会便轮到他们了。 魔域叫苦不迭,从前怎么没见魔皇祭炼他那法器? 又听说镜海天域最近也乱,一来二去的,竟然有要来打十方海的迹象。 这是好事啊。 底层小魔们巴不得他们赶紧把魔宫踏平了,反正自己又不住里面,那群贵族也是常年吃干饭,对治理魔域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全杀了算了。 十方海终年寒冬,木房子顶上堆了厚厚一层白毛雪,破漏檐脚更是在冰锥拖挂下摇摇欲坠。 不远处传来一阵打马地动,那半截屋檐终究还是不堪其重,直直砸在了庇护半生的屋角下。 屋子里昏昏欲睡的魔种推开与自己搭伴取暖的另一头魔,眯着眼睛慢慢往门口走。 “干啥去?” “外头有动静,我看看……万一别是来抓人的。” 躺在草席上的小魔被他的声音吓了个激灵,连忙爬起来拢好身上破衣服。 “要真是,你可别丢下我自己跑……” 几句交谈间,外面动静越来越大,连房门打开的吱呀刺响都被掩盖过去,两个小魔就这样撑着房门,探头探脑地往外面看。 他们先是被扬起的风雪沙尘迷了眼睛,再回过神,竟眼睁睁看着一队白衣泠然的骑兵从小屋门前路过! 两人赶忙退回屋子里,找了个空砖位挤在一起往外面看。 “我的老天爷,这是镜海天域那群修士吧?!” 结果显而易见,白衣骑兵身上没有属于魔的异形特征,每个人都带着另邪魔既敬畏又厌恶的灵力气息,他们正面色肃然地往魔宫方向赶。 两个小魔赶紧收回了视线,靠在墙面上惊魂未定。 “老天保佑,魔皇的报应来了!” “哎呀你瞎乐呵啥!万一那些修仙的不止杀魔宫里的,还要把我们魔赶尽杀绝,那不完了吗!” “你说的有道理,那怎么办啊大哥?” “愣着干什么,逃啊!” …… 另一边,迟霁站在飞剑上,将脚下起伏不定的十方海面看得真切。 也看到了挣扎在海水之间的那些小魔。 他眼神微动,在下一刻接到了妖皇的传音。 “迟霁,微生。” 妖皇声音平缓,这另迟霁先松了口气,刚准备问钟怀冽那边的状况。 “我现在需要你们去做一件事。” 迟霁和微生望不在一块,微生带着剑修飞在后面,迟霁在前面探查情况,全速赶往魔宫。 迟霁听到了微生望的声音:“陛下直言。” 连峥接着道:“我在识海给你们传了一份路线图,到了魔宫之后,你们务必到那里去,将摄魂木带走或是摧毁。” “若是办不到,着人在摄魂木上设下禁锢法阵,能有多少,便设多少,最好能将摄魂木彻底封印。” 连峥吩咐完便掐断了传音,下一刻,金线构成的路线图在两人识海浮现。 迟霁看着前方云端处高耸的屋顶,看到了一股冲天浓烟,微微眯眼。 “前面可以下降了。”他对微生道。 剑修能够御剑,比其他队伍稍快一些,不过这一路天域盟军可谓是长驱直入,不仅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那些小魔甚至恨不得夹道相迎。 估计再过片刻,大军便能齐聚魔宫了。 迟霁收回心神,催动脚下佩剑加速,落在地面。 魔宫外围有重兵层层把守,还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嚣张,当即拿了武器围上来。 大军进入十方海这么久,竟然没有一个魔回来报信! 魔兵们一边心中悚然,一边手忙脚乱地上报,但为时已晚,不过须臾,魔宫外就围满了天域修士。 迟霁和微生望站在众人面前,按他们的辈分本不该如此,但无奈有钟怀冽珠玉在前,起点太高,众人已然将他们当做主心骨。 迟霁只好硬着头皮说了几句场面话鼓舞军心,然后剑指魔宫:“讨伐魔皇,冲啊!” 他和微生望则趁乱溜进了魔宫后门,按照连峥给的路线图一路蜿蜒,终于找到了那拱门。 “是这里吧?”迟霁手指触碰到拱门处的结界。 微生望点头,二人合力把封印破除,殊不知,魔宫正殿内正和钟怀冽对峙的魔皇,面色忽然一变。 左右已经打到魔宫,迟霁和微生望没考虑太多,不过是个封印,破了便破了。 二人抬腿往里面走,寒气扑面而来,哪怕是在常年冰雪的十方冻海中也格外刺骨,于是他们想也不想,就往身上扔了几个护体的法阵,警觉地往那处水面前行。 他们第一眼便看见了水中直立的通天巨木。 迟霁先是纳闷:“水里还能长兰花?” 微生望拉着他走上前:“时间不多了。” 摄魂木没有根系却无法挪动,两人用兵器砍了一会都没有丝毫成果,迟霁甚至用了毒。 微生望停住,将剑收回去:“用封印阵法吧。” 于是二人就开始源源不断地在摄魂木上施加封印阵法,将那木头裹得像是镀了层金。 一道不带有感情的声音悄然在他们身后响起,带来一阵阴风,惊得水面兰草微动。 浓香更甚。 “劳驾,让一下。”—— 作者有话说:神秘嘉宾出场!猜猜他是谁! 我回来啦大家,久等啦!(假装自己有很多人追更 亲亲[亲亲] 第69章 殉道之路 “……你做了什么?” 裴长荫鹰隼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钟怀冽, 手指收紧,黑线在钟怀冽手腕间勒出血痕。 只要再用些力,足以将他的整个手腕削下来。 钟怀冽冷着脸:“在你动手前, 我会先把裴律的骨灰扬掉。” 裴长荫收紧的动作顿时停住, 钟怀洌手腕上的黑线放松,他从容地抽出手,沉静地看着裴长荫的眼睛。 裴长荫喉结滚动,双目猩红, 涩声道:“……还给我。” 钟怀冽余光瞥见身旁的巨大熔炉,没说话,只缓缓退后。 裴长荫重复了一遍。 钟怀冽笑:“急什么?会还给你的。” 说着,动作却并未停下,慢慢远离了裴长荫。 裴长荫不敢动作,僵硬地站在原地。 钟怀冽有些意外,他没想到, 天魔的一具残身会有这样大的作用。 “你要什么?”裴长荫试着谈判。 钟怀冽更意外了, 歪头道:“要你死?” 裴长荫指尖的黑线竖起来, 攀在他的肩头,像极了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裴长荫的声音听起来比十方海的海水还要寒凉, 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一步步靠近钟怀冽。 “你知道,我可以鱼死网破。” 钟怀冽道:“你当然可以,不过你也知道,在这之前,你心爱的养父会先被扬了骨灰。” 裴长荫几乎要被气得喷出血来。 他盯着钟怀冽,半晌,竟然笑了。 温和的笑意在他脸上显得格外诡异:“没关系的钟怀冽, 我会让你给他陪葬。” 顿了顿,他说:“再一次。” 钟怀冽心志坚定,不为所动。 方才不知何时退出去的那两个魔将又回来了,推开大门,慌慌张张地滑跪到裴长荫面前,长着犄角的额头狠狠磕在地上。 “陛、陛下!天域修士打进魔宫了,快到大殿了!” 裴长荫心间一颤。 钟怀冽在识海接到了迟霁的传音,对上裴长荫的眼神后粲然一笑。 “裴长荫,你的族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恨不得撞开魔宫大门,直接将大军引到你面前。” “看来你这个魔皇,当得很失败啊?” 裴长荫气极反笑:“钟怀冽,我记住了。” 他抬起双手,十指尖竟然甩出无数黑线,在地上蜿蜒着,爬上大殿中央笨重庞大的铜炉。 与此同时,更多的丝线从地上长出,刺进那些早已无力反抗的魔种体内。 “轰——” 只开了一个小口的炉盖被彻底开启,与此同时,那些瘫软的魔种在濒死前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不断挣扎尖叫,但无济于事。 他们被飞舞的黑线捆住,扔进了燃得正旺的铜炉。 钟怀冽肃然看着。 裴长荫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杆烟枪。 黑线在他脚下纠缠成一道道阶梯,他提起长长的衣摆,拾级而上。 阶梯一路通到炉口,裴长荫像是感觉不到热一般,坐在了炉子边缘。 他将细长的烟枪伸进熔炉,点燃里面的香丝,随即放到唇边吸一口,露出陶醉的神情。 钟怀冽默默将惊春挽到身后,想看裴长荫要闹什么幺蛾子。 殿外的厮杀声在安静的环境下显得很刺耳,裴长荫不悦地皱起眉。 烟枪尾部氤氲起一阵不大不小的薄雾,在光线黯淡的魔宫中徐徐上升。 那缕烟尘在铜炉上方,团成一个圆圈。 钟怀冽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法阵! 他面色一变,想也不想便要挥出剑气。 为时已晚,法阵结成,烟雾变成了危险的红色,开始不断变大,慢慢升空。 裴长荫身下的铜炉发出一阵巨响。 他被黑线托着,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冷静地看着那铜炉崩溃,解体。 而后一道淌着血的阶梯,从地底升起。 裴长荫愉悦轻笑:“……殉道之路。” 钟怀冽心中警铃大作,料想裴长荫也不是什么愿意自戕证道的正人君子。 所以这条“殉道之路”,是谁殉道,又是殉谁的道? 与此同时,凡间。 “靠,怎么这么多!” 浮笛崩溃地用尾巴扫开一片不死军,但立刻又有更多的扑上来。 他手忙脚乱间察觉到符咒有异,腾空而起,硕大的龙目微微眯起,精准在战局中锁定了林太子的方位。 林太子没有战力,此时正和新帝——郁景臣,站在一起。 他面色有些难看,袖口贴着的符纸上残留着半干的血迹,身形摇摇欲坠。 郁景臣眼疾手快地将手放在他腰后想要支撑,但却直直穿过了林太子透明的身躯。 他一愣,手臂僵硬地停在原地,眼角微红。 浮笛飞过去,干脆利落地从身上翻找出那块蟠龙扣:“进去!符纸撑不住了!” 林太子皱眉,抬起手说;“你在这里弄点血……” 浮笛无奈道:“我求你了小祖宗!你真想魂飞魄散?” 不是他不想给血,战场刀剑无眼,他半日前脚掌上被散落在地上的兵器划了道口子,他没仔细看以为不大,林太子生魂不稳,他去滴血时想也不想将掌心贴过去,结果伤口太大,血液糊满符纸,边缘撕裂。 这样的符纸再也承受不了下一次的滴血了。 郁景臣哑声劝:“殿下……” 林太子一眼横过去,郁景臣噤声,眼中忧虑。 林太子看向浮笛,顿了顿,还未开始说话。 越过浮笛,他看向他身后尘土飞扬的沙场,瞳孔微缩。 不只是他,此刻正在奋力对战的众兵将,高举着手中武器,然后直直愣在了原地。 只见方才还被不死军队挤得密密麻麻的战场上,只余昭国战士,犹如一盘散沙。 …… 迟霁一扇子扇飞了数名魔兵,也听到了魔宫深处传来的巨响,心里弥漫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于是在众人注视下,一道鲜红的阵法穿过建筑缓缓升空了,直至覆盖整个战场,忽而发出一道红光。 那红光由远至近,扫过的土地开始迸裂,震颤。 ……然后,无数一身黑甲的士兵,顶着烟灰破土而出。 死寂犹如瘟疫一般,在天域盟军之间传染。 迟霁一眼便认出来了。 这分明是凡间的不死军!- 那道血色阶梯在魔宫中慢慢浮现,裴长荫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喟叹一声,然后站到了阶梯上。 随着殿外的厮杀声一点点靠近,阶梯也一点点变长。 钟怀冽看着通天的阶梯,想起什么,他变了脸色,飞快地绕过他,冲出殿门。 对上了一片黑压压的大军。 一切线索在他脑海中串联成线,北漠军营中的摄魂木,霍乱凡间的不死军。 ……裴长荫要用凡人、魔族、修士的命,来铸成一条血肉飞升路。 用旁人的性命,来殉他的道。 钟怀冽只觉得握着剑柄的手指在颤抖,他闯回魔宫,剑指缓步上行的裴长荫。 “你疯了!” 裴长荫吐出白雾,恹恹地看他:“在你们眼里,我不是一直都是疯子么?” 钟怀冽闭了闭眼,觉得和他讲道理压根没用,于是从灵囊中取出天魔被封在冰块中的尸身。 “停手,否则你知道后果。”钟怀冽冷道。 但这次,裴长荫除了不再吸烟外,没有别的动作。 他垂着眼睛看了看天魔残躯,放下手中的烟枪,继续往上走。 缥缈的声音传下来:“他不过只是,我殉道之路上的第一块砖石。” “他合该被我踩在脚下,钟怀冽,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动真心吧?” 钟怀冽反而冷静了。 裴长荫说这些话时,缠在他身边的丝线格外沮丧,懒懒地垂落在半空。 他发出一声轻笑,附和说好。 “那么,这块砖石怎样,都与你无关了是吧。” 裴长荫猛地抬起眼,正对上冰层消融的画面。 那是他精心从十方海最冰冷的海域取来的冰川,可保肉身不腐,经久不衰。 如今那冰川在钟怀冽掌下慢慢消融,裴长荫的双腿却像是被钉在原地一般,只能望着天魔渐渐腐化消弭的身躯,目眦欲裂。 “好了,裴长荫。” 钟怀冽松开手,不去看地上的一团污秽。 “我替你亲手凿碎了那块该死的砖石,满意么?” 裴长荫脚下的血肉天梯忽然开始震动,从空中滴下一阵血雨,仿佛是他落下的泪。 但他的双腿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他在这条通天歧路上不得动弹半分,只能踩着底下珍爱的血肉,一去不回。 大殿异常静谧,落针可闻。 半晌,裴长荫喉间溢出一丝仿佛哽咽的声响,又被他慌乱着用大笑掩盖。 钟怀冽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发疯。 “你爱他,但你亲手促成了他的死。” “我不爱他!”裴长荫大吼。 钟怀冽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情绪,反驳道:“你怎么会放心重伤的他一个人待在大荒泽呢?” “我猜猜,我杀他时,你肯定就在附近吧?” “我那时年少,若是你及时出手阻止,我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你。” 钟怀冽轻笑:“对吗?” 裴长荫癫狂地蹲下身捂住耳朵,嘶吼着一句句推翻钟怀冽的话,仿佛只要声音足够大,就能掩盖那份肮脏不堪的感情。 “我没想杀他!我明明把他关起来了,他为什么要找别人……” “我陪了他一千年!为什么……凭什么不能是我……” 钟怀冽的眉梢微挑。 那些毒虫一般的黑线狂乱地在空中挥舞,时刻反映着饲主复杂的心境。 “凭什么,不是我?”—— 作者有话说:天魔的死因:出轨。 珍爱生命,远离出轨。 哦还有这卷十分短小!下一卷是喜闻乐见的小钟小龙前世回忆杀嘻嘻嘻,又到了桐桐最喜欢的桥段!请鼓掌!!! 第70章 情天孽海 一条黑线攀上裴长荫手指, 被他狠狠地折断。 疼痛反噬到他自己身上,他像是没有痛觉一般,自言自语地说起了那段早已被人忘记的往事。 “他对所有人都没有情绪, 包括我, 包括裴秋焕。” 提到裴秋焕的名字,他厌恶地皱起眉,像是想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那个女人又蠢又毒,偏偏还装作有一颗真心, 我说害死他的仇人在苍陵山上,她立马就想办法勾搭了程颐之的师弟,白白送命。” 他嘲讽地笑了笑,不忘对比自己:“哪像我,早早计划好了怎么弄死你,钟怀冽。” 钟怀冽没生气,再次提醒他道:“真正害死裴律的是你, 裴长荫。” “……他那样没有心的魔物, 教出来的, 自然也是没有心的怪胎,就像我。” “所以我不爱他。” 黑线没精打采地摊在阶梯上, 裴长荫全然不觉, 自己的心思全被暴露,钟怀冽看得真切。 “你知道我的飞升之道吧……不只是修士有这东西,魔物也有。” “裴律的是阴阳采补,或许是一脉相承的霸道,我的是掠夺。” 他竟就这样原地坐下来,与钟怀冽闲散地聊天。 “本性使然,我会无意识地抢夺身边的一切东西。” 裴长荫回忆着, 他第一次抢夺的,是裴律的宠爱。 他把裴秋焕用粗绳扔到海水里,冻了一整天,冻坏了身子,再也不能“侍寝”。 裴律甚至没罚他,给了裴秋焕一个圣女的名头当做补偿,她就此失宠。 “这样,他的身边就只有我一个了。”裴长荫莞尔一笑,看得钟怀冽头皮发麻,暗道果然是天生的魔种。 果然,往后数三百年,裴律的榻上不再有别人,就连裴秋焕丢了半条命换来的圣女称号,裴长荫在不久后也得了。 魔族圣子,听着多好听。 但听多了,也不再那么好听了。 裴长荫掠夺的第二件东西,是天魔的权利。 修为碾压那些魔将后,他将天魔身边的亲信全都打服,逼着他们归顺自己。 魔族本就强者为尊,那些畜生顺理成章地成了他放在天魔身边的眼线。 他也是在那一年,正式从天魔的采补男宠,变成了十方海的继承人。 天魔信赖他,爱重他,甚至对于自己被囚禁的事无知无觉。 裴长荫一时飘飘然,但就是那一时的松动,天魔的床上竟然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杂种,空有容貌和体格,一贯低眉顺耳。 他心头邪火灼痛,看也不看便动手将那杂种先阉后杀,再将奉上男宠的魔将当众斩杀。 天魔还是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餍足地靠在床头抽“醉红尘”,听到新宠被杀后的第一反应没有愤怒,而是无所谓。 “让裴长荫给我找个新的,那个确实不怎么样。” 于是在嫉妒和不甘的催动下,裴长荫得到了源于自身的本命法宝。 一根黑色的道侣线。 裴长荫在天域传来的杂书中看过这东西,他心中先是狂喜。 “这一定是天赐的姻缘,否则为何不是旁的东西,偏偏是道侣结?” “我心想,我一定要给他试试。” 于是那夜天魔睡后,裴长荫抖着手指将黑线的另一端,小心翼翼地往天魔指根系。 “……但系不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系不上去!” 碰到天魔皮肤的黑线仿佛被灼烧一般,变成飞灰。 黑线被毁坏,裴长荫是会受到反噬的,于是他的手指就这样被烧了一夜,伤痕至今未褪。 那夜过后,裴长荫心里的恨,盖过了对天魔的其他情绪。 不管是掠夺,占有……还是别的什么。 他开始恨,恨天魔对他根本没有一刻真心。 哪怕是微如烟尘般的一点点,他们的道侣红线都不会被灼烧至此。 “所以。” 裴长荫顿了顿。 “我在他的证道仪式上动了手脚。” “我让他证道失败,重伤虚弱,我将他送去大荒泽……我把他的行踪透露给你。” 他笑了:“十二钟鸣,天道宠儿。” “那好,我偏要看看,天道能宠你到几时?”- “怎么那么多……这么久,一点都没少!”迟霁狠狠喘了口气,吐掉口中呼吸时沾上的血腥气。 微生望和他脊背相贴,眉目也染上疲态。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支不死军集齐了大昭边境六国几乎所有的军民,足有千万,比之天域盟军,胜在量多。 更不知道,无论哪方身亡,只要在十方海境内,就会统统沦为裴长荫殉道之路上的一块砖石。 不止是他们,就连法力深厚的众掌门人,在阵阵攻势下也显得力不从心。 他们甚至连魔皇的面都没见到!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十方海常年昏沉的天际竟然闪过一道白光。 紧接着,便是一声震天的雷鸣,和阵阵龙吟。 大殿内,钟怀冽嫌恶道:“裴长荫,你是个疯子。” 裴长荫这回欣然承认。 “对,我是疯子。” “但就是我这样的疯子,将你们所有人踩在脚下。” 裴长荫低低地笑,似有所感,抬头望向宫殿穹顶。 他指尖法力转动,不知触发了哪处机关,房顶宛如莲瓣一般绽开,泄出天光。 几乎是瞬间,那片昏暗的天空就生出了黑压压的雷云。 钟怀冽眼皮狠狠一跳,心里漫起一阵无能为力的烦躁。 裴长荫的雷劫来了,只要捱过百道雷劫,他便真正位列仙班,成为天域历史上飞升的第一只魔。 殉道之路越来越高,裴长荫的身影渐渐渺小。 钟怀冽无力地垂下握着惊春的手,身体后知后觉涌上了疲惫。 他几乎想放弃一切努力,须知凡人之躯无法同仙人抗衡,他再怎么挣扎,都不过是徒劳。 莫名的复杂心绪在他脑中流转,钟怀冽轻轻闭上眼,全然不觉周身已染上心魔浊气。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伴随着天边雷鸣滚滚,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钟怀冽身后响起。 “回神!” 是连峥,他回来了。 钟怀冽来不及反应,眼睛一阵刺痛,再睁开眼时失去了视线。 他霎时明白了双眼此刻是怎样的光景,在熟悉气息靠过来的瞬间,下意识扶住了连峥的手臂。 连峥粗粝的手指一点点抚过方才与魔皇交手时,他颈侧留下的细小伤痕,取出那条红绸,为他系上。 钟怀冽咬破舌尖,强逼自己镇定下来。 他清楚连峥的到来代表着不动山援军已至,于是来不及寒暄,语速飞快道:“看天梯!” 果然,连峥下一刻便接:“他走到底了。” 钟怀冽稍微松了口气,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雷劫只消片刻便会彻底降下,他们必须阻止。 无需多言,连峥一向与他心有灵犀,他蹲下身将钟怀冽背好,旋即跃上空中化身成玄龙,破空向裴长荫冲去。 钟怀冽面前只余一切黑暗,此刻连峥便是他的双眼。 红绸之下镜瞳流转,惊春在他手心震颤,远处是天雷混合着龙吟的阵阵长鸣。 生死一瞬,仿佛就是如此了。 钟怀冽附身,胸腔紧紧贴住连峥脊背,用仅仅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阿峥,我爱你。” 像是阵前最平常的爱嘱,又像是遗言。 连峥心间一颤,只觉得肋骨处又在隐隐作痛。 钟怀冽的话在他听来向来犹如世间良药,此刻却矛盾如刺向他的尖刀。 雷劫就在眼前,只要一步踏错…… 连峥觉得自己也快生心魔了。 他长吟一声,巨大的尾骨甩在裴长荫脚下的血肉天梯上,但除了沾染血腥,根本没起到旁的作用。 裴长荫在天梯尽头回身狂笑,他头上便是滚滚雷鸣。 金黄的竖瞳竖到极致,连峥在如擂鼓一般的心跳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师兄,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 钟怀冽先是哭笑不得,疾风在他脸上刮过,他觉得此时的场景有些滑稽,活像两个快要下地狱的人正在交代遗言。 而后又在心里懊恼,恨自己胡思乱想。 怎么会是遗言呢? 他和连峥还有一千年,一万年。 须臾时光被不断碾碎,拉长,从地面到云端的距离,往日一个吐息间的跳跃,此刻却无比漫长。 一滴冰冷的液体划过连峥的脊背。 下一刻,一道天雷轰然落下…… …… …… “……镜泽。” “镜泽。” “镜泽,你该回神域了。” ……草。 钟怀冽抬起手狠狠抹掉脸上的泪。 “……老子姓钟名怀洌!” 雷劫不仅劈到了裴长荫,还把旁边的钟怀冽从他道侣身上劈了下来。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那道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夹杂在破空声中的阵阵梵音。 钟怀冽自然不用忧心摔死,一时只觉得那声音格外恼人。 于是在十方海面上众生灵的瞠目结舌下,一道金光劈开劫云,绕过天梯顶端面色愕然的魔皇,又穿过悬停空中的妖皇胸口肋间。 ——最终落在钟怀冽手中的惊春上。 惊春的剑鞘碎成齑粉,连带着钟怀冽面上没被缠紧的红绸,一道被风吹走,无影无踪。 天边梵文仿佛化作实质,将钟怀冽与惊春一同缠绕其中,最终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停在了半空中。 钟怀冽冥冥之中察觉到什么,喘了口气,站直身体。 他缓缓睁开双眼,明镜双瞳将脚下生灵涂炭的魔域尽收眼底。 惊春剑上细小的法纹,在金光的映照中交缠重组,随即一个古老的法阵,从光滑的骨刃上慢慢浮现。 一点一点拉长,变大。 “轰隆隆——” 魔皇的劫雷又来了,不过这次,它绕过愣在原地的魔皇,直直劈向钟怀冽身前泛着金光的法阵,生生激活了那阵眼。 那道带着天道气息的天雷随即化为乌有。 “轰隆隆——” 这一次,不是劫雷,甚至裴长荫头顶的劫云都在一瞬间消散地干干净净。 一部分天域修士只觉得此时的场景十分眼熟。 “……当时钟怀冽突破修灵时,貌似也是这阵仗。” 只是钟怀冽的劫雷是被他道侣和佩剑亲手斩断,而魔皇的则是喂了阵眼后凭空消失。 众人拿不准天道这阴晴不定的心思,恰巧战场上的不死军也慢慢停住了动作,浑身僵硬好似真正的木头人,他们干脆停下攻势,好好见证这场浩劫的最终结局。 那巨响还在继续,在众人注视下,巨大的法阵中缓缓走出一座…… 玉色人像。 那人像实在不算精致,袖口袍角能看出做工粗糙,不过容貌细节上又格外精致。 人像长着一张陌生的脸。 钟怀冽紧紧盯着,心里有什么地方被触动。 人像完全走出法阵后,煞有介事地抖了抖糊成一片的衣袖。 而后慢慢,睁开了眼。 钟怀冽有些不合时宜的想笑。 这实在不怪他,全赖这玉像——没有眼球。 空洞洞的,莫名滑稽。 于是更滑稽的事发生了,玉像在半空中慢慢张开同样没有雕琢舌齿的唇,清晰而准确地,吐出了几个字。 “……镜泽。” “好久不见。” 第四卷:此剑惊春色(上)……—— 作者有话说: 菩提饮世界观中最成功的无情道毕业生他出现了!让我们大声喊出他的名字!他就是!天!魔!裴!律!! 万j丛中过,片叶不沾身(bs) 明天第五卷回忆杀!感谢观看[亲亲] 70-80 第71章 法则神 天地净澈, 万物归元。 一道金光自虚空踏浪,带着无尽生机灵蕴,从天地至高处跌落凡间。 那地方终年苦寒, 入目一片冰白, 百里内杳无生机。 金光挑挑拣拣,最终寻了一处封冻冰湖,直直坠入其中,汲取此间生灵。 十年后, 天地间第一位掌管自然法则,代行天道权利的真神就此诞生。 祂名镜泽。 镜之一字取自神明诞生的湖泊,那湖水至清至澈,宛如明镜。 泽之一字,则是泽披万物之意- 百年后,古洲。 年幼的神明浑身纯白,雪袍猎猎, 半躺在一棵高达的古树枝丫上, 双眼闭阖。 他似有所感, 抬手伸出指尖,下一刻, 一只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小菜花蝶, 落在他洁白的指端,它翅翼黯淡残破,在风中瑟瑟发抖,已是强弩之末。 镜泽微微一愣,那菜花蝶便眼疾手快地用触角轻轻触碰了他的手指,一团柔和的光点没入它灰白的翅膀。 它浑身当即迸发出一阵光芒,就这样在镜泽指尖上进化为一只神蝶。 蝶翼舒展, 灰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透明,带着神力的翅膀。 它欢快地围绕镜泽,翩跹而去。 镜泽的唇瓣因诧异而张开,他坐起身来,却并未有别的动作,只目送神蝶而去。 尽管他的眼睛并未睁开。 那小蝶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终归在他这里得了恩典,镜泽长眉入鬓,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却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半晌,一阵微风拂过,镜泽在树上自言自语道:“……可是很漂亮。” 他不知听到了什么声音,心不在焉地答:“我知道,不用你多说。” 百里之外,那神蝶正煽动翅膀,抵御寒流侵袭。 但只是须臾,光洁的蝶翼却毫无征兆地轰然破碎,就像炸开的镜片一般,它来不及反应,很快便被灰黑的气息包裹,身陨道消,再无转圜。 镜泽唇角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望向神蝶陨落的方位,有些不悦。 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可是很漂亮。” “你坏了我一日的好心情。” “镜泽,法则如此。”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天外传来,虚无缥缈,却又那么清晰,惊起满地风雪。 “凡物不得僭越,神恩不可滥施。” 这便是自然法则,天道权柄。 抹去一切不公,对真神更是苛刻。 “这是它的机缘。”镜泽冷道,指尖在粗糙的树皮上划过,指节苍白。 天道又说:“你给不了任何机缘,镜泽,你是上神。” 你的存在就是法则,半分不得逾越。 镜泽没再说话,只跳下树枝,赤足站在冰凉的雪地上。他弯下身,用纤细的手指触碰寒凉大地。 霎时,以他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冰雪消融,一朵花苞顶开终年严寒的土地,迎风娇娇绽放。 紧接着便是第二朵,第三朵。 他不喜欢雪。 镜泽在心里默默想。 天道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镜泽,你是上神。” 不惧寒暑,不生喜怒。 镜泽熟练地封闭听感,脑中却将祂未尽的话语补全。 他轻轻叹气,不再争论,用手轻轻触碰地上柔软娇嫩的花骨朵,感受其中细微的生息流转颤动。 “镜泽,你该回神域了。” 镜泽充耳不闻,他褪去衣衫,慢慢步入不远处温热的泉水中,舒展身姿。 天道再次重复,这一回,祂浑厚威严的声音直接在镜泽的识海中震颤。 镜泽依旧不回,他被泉水包裹,发出一声喟叹。 于是天道开始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镜泽只感觉到池水荡漾,他喃喃自语:“池水一定很清澈。” “你说,若是我睁开眼,会看到什么呢?” 是否如天道所期望的那样,是一个无悲无喜,无情无欲,合乎所有规则的、完美的上神影像? 说罢,他先是一声轻笑,再是语气讽刺地开口:“无悲无喜。” 天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怒,天边竟然又飘起了雪。 但最后,镜泽还是没睁开眼。 明镜观世不见自身的生活,他过了三百年,早已腻了,宁愿闭着眼不看凡尘。 无人知晓,上神镜泽生来须发皆白,神圣夺目,却生有一双妖异至极的镜瞳。 他眼中有天地万物生灵,有兴荣枯朽,有众生疾苦。 世间万相在他眼中清晰映照,流转不息。 却唯独,没有他自己- “镜泽,你该回神域了。” 镜泽默然走出灵池,抬手化出一条绸缎,而后愣住。 “真好看。”镜泽弯了眼睛,将红色的绸缎往眼睑上覆,心中懊恼自己为何现在才发现这样的好颜色。 在神域苍白无边的雪原里,这或许是唯一鲜活的颜色。 镜泽指腹摩挲着光滑的丝绸,只觉得还是舍不下凡尘,于是他说:“让我再多待一些时日吧。” 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期盼。 天道不语,在他身前展开一道金砖玉色的通天阶梯,意义不言而喻。 镜泽抬手,肩头披上红衣,光裸足尖点在天梯上。 慢慢往上走。 天道不会刻意限制他的行踪,但自诞生之初,他待在神域的时间总是比凡间长的,因此格外珍惜下凡“放风”的时间。 地面越来越遥远,草地上迎风摇曳的花朵像是广阔地毯上的星子。 镜泽走着走着,红绸遮掩的眼角,忽而落下一滴泪。 他脚下神光大盛,踏破虚空,引得那滴泪水落在大地,坠落时不断吸收灵气生机,最终在苍茫大地上,砸出一片广阔海域。 海水净澈,倒映出另一片天穹。 “让我再多待些时日吧。”他放软了语气,竟然像在撒娇。 天道沉默。 那片新生的海域上拂过一阵微风,波涛轻轻拍打着雪原的海岸,带来湿润水汽。 镜泽嗅着海风,低低问:“我是谁?” “镜泽,你是上神。” “那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呢?不是镜泽,不是上神,我是什么呢?” 镜泽抬起手,晃神道:“我看不见真正的自己。” 镜泽天生地养,这百年来,他唯一说得上话的便是天道这个规训者,从祂口中听得最多的话便是“镜泽,你是上神”。 那么天道之外呢? 镜泽想听一听别的声音。 意料之外的,天道居然松动了,祂沉默片刻,声音古井无波:“多久。” 镜泽莞尔,他后退一步,竟然直接从那通天之梯上踩空,轻声道:“至少让我看清自己。” 镜泽向着那片由他泪水化作的海域坠去,耳边划过湿润的空气,镜泽久违地感到寒凉,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愫在心中弥漫。 红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银发飞舞。 他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镜泽神性残缺。 天道不知第几次在心中默念这句话,即使祂没有心。 祂无形无质,生于神域广袤雪原,意识却笼罩着世间。 在确认镜泽暂时彻底背离其神职后,天道启动了维系天地平衡的本能。 九霄之上的神域深处,法则之力开始剧烈流动。 细小光点结成光团,从云端之上坠落,带着新生的、稚嫩的神威。 …… 镜泽已经在海边停留了一段时日。 在凡间的日子,他并非全然沉溺于追寻。 虽然他自封双目,割舍权柄,但身为上神,他有着对世间万物最本能的探知。 那日,他正于新辟的草庐前呆坐假寐,低垂在地面的手指却感受到一阵沉闷的……悸动。 镜泽眉梢微动,他将手掌贴在地面,用心感受着那股带着蛮横气息的震颤。 半晌,他微微愣住,覆眼的红绸随着海风微微拂动。 镜泽心神一动,望向苍茫海域的另一端。 思维被强行打乱,他挥开虚空,走进了时空通道,径直通往他感应到的…… 神降之地。 镜泽恍惚想道:“天地间的第二位神明,诞生了。” 他大概知道天道是出于什么目的让这位神明降生,他对此没什么感触,只感叹:“他是不是该唤我一声兄长?” 天道不知何时,又在他脑中冒头,喝道:“镜泽——” 镜泽没等祂说完,就把祂屏蔽了。 来到神降之地时,那地方的山脉正在因庞大力量的冲刷而打碎重组,镜泽盯着看了两个日夜,觉得有些无趣,便寻了条树梢躺下,等待他“弟弟”的诞生。 天神诞生往往伴随着山崩地裂,但唯独孕育着那位神祇的那个山洞毅然不动,就这样日月交替,过去不知多久,金光迸发,那山洞被破开,一道黑影破空而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 镜泽有些疑惑:“他与我不是一样的么?” 怎么黑黑的? 说实话,镜泽天生对长得好看的事物心存好感,见到自己的“弟弟”生了一副黑黑长长的模样,难免有些失望。 那道黑影在半空中盘旋几圈,飞到了镜泽的面前,一双金黄的竖瞳中撞进鲜红的色彩。 那黑东西愣了愣,落在地面,化作人形。 镜泽眉梢微挑,心道:“他怎么还会变形。” 又松了口气:“还好能变形。” 总是那般长黑模样,看久了也不甚好看。 镜泽被自己想法逗笑,而后微微叹气,将目光放在了眼前浑身赤裸的少年身上。 遗憾的是,他看不出美丑,只感到他“弟弟”长得端正,身上轮廓带着最原始的力量,磅礴神力在血脉间流转。 镜泽莫名感到亲近,心绪平复后,他发现面前的少年站在原地,不动了。 好吧。 他有些遗憾地从树梢跌落,回到他的时空隧道,消失在不动山前—— 作者有话说:小龙:看到大美人害羞发愣中…… 小泽:(叹气)看来他不想和我亲近。 于是遗憾退场。 没有血缘关系啊喂,天道从始至终都只是规训者,喵喵咪咪[亲亲] 第72章 松绒巷 自神降日后,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对于凡人来说,是数十次轮回的辗转, 但对于神祇来说, 只是漫长岁月中的弹指一息。 镜海古洲充沛的灵气孕育了无数生灵,此间开始有凡人驻足安家,一座座城池拔地而起。 镜泽干脆寻了个宜居的地方生活,毕竟海风闻久了, 也是会腻的。 这百年,他时常封闭五感,试图在完全孤寂的处境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然就是寻些杂书,待在房中看,动辄便是一两个月。 时间长了,他的院子外竟建起一条长长的街巷, 往来邻里进不去他的院子。 于是镜泽上神的院子成了凡人口中诡异的荒废院落, 夜里貌似还会传来呜呜哭泣。 不过一切传言, 在几个月后镜泽出门后不攻而破。 镜泽仍旧是红衣的装束,他一个法决将落灰的小院清理干净, 总觉得屋中空旷。 于是他缠着红绸出门了。 正是傍晚, 刚转身将大门合上,镜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他带着疑惑微微偏头,看到一位青衫朴素的中年妇人,臂弯挎着竹篮,眼神半是惊恐半是惊叹地望着他,面色苍白。 不怪她面色难看,这间院子自长巷竣工住人后就一直封闭, 从未有人见过里面有人活动,加上镜泽容貌姿态实在……不似凡物。 乍一看过去,容貌在身上艳色布料的映衬下,像是山间妖灵,但当对上红绸遮盖下依稀可辨的眉目轮廓时,心中又无端冒出莫名的敬畏。 镜泽微愣,不远处的妇人只觉得自己白日里看见艳鬼了,对上镜泽的视线后便飞也似的逃开,重重关上了房门。 回到院中,妇人拍着胸口惊魂未定,朝屋里大喊丈夫的名字,紧接着说:“我的老天爷呦……” 镜泽站在院外心神微动,纳闷地想凡人真是奇怪,见了他便跑,跑了还唤他。 但这疑惑只维持了一瞬,他将手从门闩上放下来,便开始在巷子中信步。 镜泽一会看看长满青苔的石砖,一会看看张灯结彩的铺面,鼻端萦绕着食肆里炸物的油香。 镜泽此刻无比庆幸当初舍下权柄留在凡间的举动。 他看着路边食铺中脚步匆忙,腰间系着斑驳围裙的店家,心里有些好奇,盯了片刻后,他学着普通食客的行为,自若地走进铺子。 店里所有人的视线都望着他,镜泽轻咳一声,伸出葱白玉雕一般的手指,对着锅中翻腾的液体,说:“劳驾,给我来一碗这个。” 站在一旁的掌柜眨了眨眼。 店内死一般的寂静,油锅里的麻油还在翻腾,热气氤氲。 半晌,店家梗着脖子,看着镜泽平静的容颜,总算鼓起勇气发出了疑问的一声:“……啊?” 镜泽顿了顿,以为他没听清:“给我来一碗这个,好么?” 他说得客气,店家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嗯嗯两声,去灶面上拿了木碗,往里盛了两勺麻油。 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镜泽面前的矮桌上。 “……你、您慢用。” 镜泽颔首,提着衣摆坐到了面上还浮着油光的木凳上。 他轻轻在木碗上方嗅了嗅,眉头缓缓皱紧。 方才隔了远,闻着只觉得香,如今凑近了再闻,除了香,更多的是腻。 上神当然不用靠食物果腹,镜泽看似垂着头沉思,却将神识覆盖了整个食肆,观察他们是如何进食的。 遗憾的是,当前似乎没有人进食,他们的目光都在镜泽身上,令他不禁蹙眉。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发现问题似乎出在衣着上。 店内所有人穿的几乎都是粗布衣衫,只有他满身光滑锦缎,颜色艳丽夺目,实在不合群。 镜泽回过神,看着眼前那碗腻腻黄黄的油汤,没了兴致。 他站起身往外面走,路过掌柜时,轻轻颔首当做打了招呼。 掌柜愣愣地目送他走远,半晌一拍脑袋:“钱!” 他们小镇不大,有份糊口的活计已是不易,家里妻子都恨不得一块铜板掰成两半花,都是能省则省。 靠近门边的食客小声说:“他不没碰么?倒回去还能用。” 掌柜的皱眉思考,觉得也是,在腰间擦了擦手便过去收碗。 然后他愣住了。 只见本该装着滚烫麻油的木碗中,不见半分油渍,碗壁干爽,里头静静躺着一个……金元宝- “镜泽……神恩不得滥施!”天道不知盯了他多久,逮着错处便开始数落。 镜泽知道祂下一刻要催自己回神域了,轻声打断道:“我买东西罢了,有何不可?” 天道想说那种秽物也配得上你使用神力? 话没出口,镜泽接着道:“我那弟弟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天道更是气竭,又无法学他展露性情,只得悻悻闭嘴。 镜泽得了清净,更是难得地堵了天道的嘴,心情大好。 他手里攥着神力化成的小金砖,随手捏成自己喜欢的形状,慢慢在市集上游荡。 不一会,他找到一家木工店,看了眼招牌便径直进去,敲了敲掌柜的桌子。 掌柜正埋头在桌下雕木头,被敲击声惊得差点戳了手指,他以为是年幼的儿子捣乱,憋着气,刚想直起腰板狠狠数落两句,抬头便看见桌前站了个神仙人物。 一时晃神。 镜泽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等人反应,便按照自己方才在街巷中看到的家具模样,轻声叮嘱几句。 掌柜愣愣地盯着他,而后猛地反应过来,狠狠点头。 镜泽将手中被捏得乱七八糟的金砖放在他桌上,转身走出了店铺。 他站在巷末,沉思片刻,又拐进了一间买成衣布料的铺子。 半个时辰后,镜泽穿着新鲜出炉的干净布衣,浑身难受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只是院中似乎有了不速之客,闯不进院子,他们便在院外探头探脑。 镜泽蒙眼的绸缎也变成了粗布,他原以为是他习惯的光滑触感,没想到布料比他想象的更加粗糙,一路磨得眉骨难受。 他心情有些糟糕,蹙着眉慢慢走到众人面前。 那是几个街坊邻居,有些是因为好奇他人口中“妖怪”是什么东西,赶来凑热闹的,有几个则是听到了先前那妇人描述,且信三分,前来帮腔助阵的。 不过他们没等到传说中的红衣精怪,等来了面色不太好看的镜泽。 妇人一眼认出了姿容出尘的镜泽,毕竟没有谁会在双眼完全被遮蔽后正常行走。 镜泽从他们惊恐的表情中看出了些端倪,想到今日出门时的场景,微微叹了口气。 邻居们的视线追随清隽少年一点点走进,望着他从容不迫的身姿,双腿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 哪怕镜泽并未流露出任何压迫感。 镜泽察觉到这一点,停在原地。 人群中不知是谁咽了口唾沫,声音颇大,场面更加焦灼。 镜泽站定,轻声开口:“诸位有什么事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说不出话,齐齐望着一开始那名妇人。 妇人看着镜泽布条下眉眼的轮廓,嘴唇嗫嚅。 镜泽只好说:“若是无事,劳烦让一让,我要回家了。” 妇人想起身后恶名远扬的荒院,终于鼓起勇气:“这……这是你、你的院子?” 镜泽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妇人只觉得腰直了一些,声音也有了底气。 “你胡说!这院子荒废半年,巷中谁不知道?” 镜泽恍然大悟,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这样想来,倒是他的出现把众人吓到了。 镜泽想了想,从衣襟里翻出一张纸,缓声道:“各位误会了,院子是昨日我新买下来的,这是地契。” 他拿着纸走上前,说:“我不是贼人。” 地契当然是他现场捏造出来的,神力建造的院子,哪里来的地契。 但他还是弄错了街坊们的心思,他们哪里在乎他是不是贼人,只是瞧他不像凡人,疑是精怪化作人身,要在他们隔壁兴风作浪罢了。 但好在,众人看他没什么恶意,地契也不似作伪,不敢生事,最后只能散了。 镜泽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第一件事便是脱下身上的衣物。 他将粗布捏在手中,神情不悦,又取出原先的红衣,拿在手里。 他想起曾在书上看过的缝补之法,半晌,捏了块精铁,捻成绣花针。 镜泽上神就这样,靠墙坐在空旷得连张床榻都没有的卧房里,捏着绣花针,用黄金线将红色绸缎缝在了粗布内侧。 ……缝了两个时辰。 镜泽皱眉看着手中乱七八糟的两团布,越来越不开心,干脆将它们往窗外一扔,眼不见心为静。 再次抬手,他光裸的肩头披上了一件新的红衣。 麻布太粗糙,他受不住,决定以后少出门- “哎呦……这是些什么东西?!” “不知道呀,看着有些分量,不便宜呢。” “这是拉去哪里啊?” “不知道呀……” 众目睽睽下,一套长桌摇椅,一张梨花木雕花床榻,几张矮几,被长长一队壮汉齐齐抬进了巷尾的荒院。 前些时日,荒院里搬来一个神仙公子的消息传遍整个松绒巷,就连巷子周围的一些居民都有所耳闻,有幸在街上见过的,更是将镜泽的样貌传得神乎其神。 遗憾的是,自那日后再也没见他出过门—— 作者有话说:抱一丝这章有点太凝镜泽了……但是我们上神就是很权威呀咪呀咪[亲亲] 明天小龙登场! 第73章 屠苏酒 院门被叩响, 清冽温和的声音响起:“进吧。” 下一刻,院门无风自动,在众人面前大敞。 院中干净得不像荒废数年, 土壤中就连一丝杂草也没有。 可惜凡人肉躯浊目, 看不出满院缥缈的神息灵气。 镜泽一身红衣,缓步从卧房走出。 他晓得自己容貌容易引起混乱,索性施法,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脸, 只看得到一团模糊,偏偏还无法察觉。 果然,抬着家具的工人们只当他是喜好庸俗的年轻姑娘,没多留意便带着家具,绕过镜泽去了屋内。 镜泽指挥着他们将家具放到该待的地方,声音亦是模糊不已,听不出男女老少。 送走众人后, 镜泽关闭院门, 回身望去, 只觉得院中似乎有些空荡。 他想起书上曾说,雅士居处总生着高洁花木, 以此映衬自己的志向。 镜泽的志向就是能看到自己, 思索片刻,长袖一挥。 几片硕大的镜子立在院中墙头,呈环形将整个院子围起来,反射出数道刺眼的光。 镜泽自然不受光线影响,他走到明镜前,遗憾的是,其中倒映了院子全貌, 却没有他。 这早在镜泽意料之中,他搬起一块,调整好角度,让自己就算待在房间里,也能通过窗户看到院子里的景象。 做完一切后,镜泽回到卧房,坐在软榻上,颇为满意。 松绒巷总是静谧,没过多久,众人便将巷尾荒院里的镜泽忘了个干净,依旧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 又是一年新春。 镜泽靠在床头,放下手中的话本。 窗边传来鞭炮炸响,院中没有丝毫积雪。 镜泽心神一动,院子上空的屏障被打开,鹅毛般的大雪不一会便覆盖了空旷的小院。 镜子里全是白色。 镜泽数着日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整整半年没出过门了。 他买来的那山堆一样的杂书在房间角落积灰,没看过的也只剩寥寥几本。 镜泽坐直身子,红绸下的眼睛动了动。 正是新春,他一身红衣出去倒也不惹眼,镜泽决定一会出门买些书籍,顺便看看凡间的新春。 他在神域时,对日子的流逝没什么概念,更遑论过节。 说来奇怪,这半年里天道几乎没什么动静,除了两三日前催过一次让他回神域,便再没声响。 镜泽一边走出房门,一边在心里盘算。 以至于当院门在他面前被叩响时,他差点撞到门板。 “砰砰砰——!” 声音在炮竹巨响下不算明显,敲门的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下一刻,带着谨慎的声音响起:“有人在里面不?” 镜泽愣神,门外的人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镜泽回忆片刻,想起来声音的主人便是半年前将他认成精怪的中年妇女。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打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那名妇女,她身后还躲着两个怯生生的孩童,三人俱是一身喜庆的红色棉袄,妇女敲门的手还停在半空,声音却在看到镜泽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她先是对上镜泽被红绸蒙蔽的双眼,而后视线控制不住地挪开。 镜泽任由她看,过了一会轻声问:“有什么事?” 妇人浑身一颤,想起从前对他的所作所为,尚且来不及道歉,半晌别扭地递出臂弯挽着的竹篮,上头被红布遮盖,看不出有什么。 “……小伙子啊,先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这里头是一些年货,整日不见你出来串门,也没见你有什么亲人,想必是一个人过年的。” 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淳朴和善。 “你且拿去,好歹喝杯热酒,好好过个年!” 说罢,垂下的手轻拍身旁躲着的两个小孩,小孩从她身后钻出来,向镜泽鞠躬。 “哥哥过年好!” 镜泽的唇瓣微微打开,面上更是惊讶,转而露出笑意。 他变戏法似的,甩甩衣袖,从手掌中翻出来两个布老虎,精致圆润,憨态可掬。 他伸出手,笑着说:“哥哥给你们的新年礼。”- “好大的雪呀!” “快把耳朵蒙上,要放炮仗了!” 镜泽又撤了一面结界,他搬了张矮桌到院中,一边点火温酒,一边侧耳听着一墙之隔处,孩童的吵嚷。 镜泽从未喝过酒,隔壁送来的是最普通的屠苏酒,被灶火烹出恰到好处的微苦酒香。 镜泽不太喜欢这酒的味道,但想了想,好奇心更占上风。 院外传来了喧天的炮竹声响。 镜泽伸出手,拎起酒壶,在杯盏中倒上半盏热酒,凑到唇边。 这还是镜泽在凡间第一次进食,他试着打开唇瓣,却被屠苏酒的药味熏得咳嗽起来。 镜泽的眉头狠狠拧紧,想到这毕竟是旁人的一番心意,还是捏着鼻子,将酒喝了下去。 随后被喉管被辛辣的酒液灼烧,镜泽多番隐忍才没有失态,直接将酒吐出来。 他立马封闭了自己的味觉,在原地缓了好一会。 然后他决定,再也不喝酒。 …… “啊?辣的?”妇人听到镜泽的声音,有些哭笑不得:“酒都是辣的!你多喝一些,就习惯了!” 那坛屠苏酒被镜泽埋在了墙角,他还是受不了那味道,苦着脸说:“就没有……不苦不辣的酒么?” 妇人被他逗笑了,弯着腰道:“没想到郎君看着本事不小,确是个连酒都喝不了的!” 话虽如此,她笑完了,给镜泽指了一个方向。 “南城口那边,有一个很大的酒庄,里面的青梅果子酿卖得不错,你可以买来尝尝!” 镜泽轻轻点头,道了谢便站起身,打算回自己家。 他笑道:“我倒要看看,这酒究竟是甜还是苦。” 正值春三月,镜泽和隔壁一家子成了好邻里,这几个月出门的时间次数渐长,众人也渐渐适应了他这么个怪人整日在镇中游荡。 镜泽顶着晨间微薄的朝阳往外面走,穿过松绒巷后,不远处便是南城口。 妇人说的那家酒庄有一张很大的牌匾,高高挂在南城口最前面,镜泽远远便看见了。 自然也没有错过牌匾之下熙攘的人群。 空气中传来酒香,还有一丝……有些熟悉的神息。 镜泽站在原地,唇角绷紧。 不远处的声响一字不差地传进他的耳中。 “小杂种!看你长得壮实,没成想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呸!你看我做什么!” “来人啊!帮我把这小贼绑到菜市口去示众!看他下回还敢不敢!” “不知是哪家的儿郎,教成这样,有手有脚,偏偏要去偷!” “不要脸!” 神息越来越浓郁,镜泽一眼在人群中对上了百年前那双金黄的竖瞳。 “……” 天道疯了? 镜泽蹙着眉走近,他的好“弟弟”此刻衣衫褴褛,身上神息薄弱,一看便是被压制了神力。 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手被四五人牢牢钳制在身后,挣脱不开。 镜泽看了他一会,心下叹气。 他挤过人群来到“弟弟”面前,和气道:“这是怎么了?”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答他:“这小子偷了酒楼后厨的一盆牛肉!” 镇上养牛的不多,大多餐馆都是从乡下屠户家中买来活牛,加之镇子离山坳处的村落不近,牛肉的价格一直不便宜,一丢就丢了一整盆,掌柜的气得不轻。 说到这个,镜泽注意到他们手下的少年,目光黯淡几分,他不再挣扎,紧紧盯着镜泽,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镜泽了然,毕竟就算被压制了神力,少年也是真神身躯,根本不用进食,又怎么会去偷肉。 他从袖中掏出一锭不小的金块,递到面红耳赤的酒楼掌柜面前。 “这些够不够?” 掌柜有些不明所以,但手却丝毫没有犹豫地接过金子,放到齿尖丈量,含糊不清道:“什么意思?” 镜泽颔首,平静道:“他体格不错,被家人卖给我当侍卫,不小心让他溜出来了,实在抱歉。” 掌柜确认了金子是真的,摆出笑脸,语气也柔和几分,劝说道:“这般不听话的侍卫,不要也罢!” 镜泽又看向被众人押着的少年,忽而露出一个笑。 他轻声道:“放心,不听话,我会收拾他的。” “现在,放开他吧。” 他态度客气,众人见掌柜收了钱,将少年松开,退到掌柜身后去。 方才少年被压弯了腰,镜泽没看清他,如今站直了身子,在人群中倒是高得夺目,已然是成年姿态。 他不算笨,晓得用法术将眼睛和龙角遮掩了,瞧着只是一个俊朗高大的人类。 镜泽看着少年紧绷的侧脸,说:“还不过来?” 少年没说话,眼睛始终在看他,闻言倒是乖乖走过去了。 镜泽带着他慢慢走出了轰散的人群。 他看了看酒庄牌匾,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里走了过去。 “劳驾,给我拿两坛青梅酒。” 镜泽付了钱,将酒坛拿好,余光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年轻神祇,往松绒巷的方向走。 回到院中后,镜泽走到沉默的少年面前,语气听不出情绪。 “你怎么下来的?” 少年抿着唇。 他不说,镜泽也了然,半晌笑道:“偷偷跑下来的吧?” 少年还是不说话,镜泽又问:“叫什么名字?” 这一回,少年倒是说话了,他的声音微哑,吐出两个字:“……释尘。” 镜泽叹了口气,以为他是怕自己,缓声道:“不必紧张,我叫镜泽。” 他自顾自地转身,回房中翻找,打算找一套适合些的衣服给释尘穿。 丝毫没有注意到,伫立在空旷小院中的释尘,眼神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唇齿间不断碾磨着“镜泽”这两个字。 终于……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天道为了防止释尘认字后继承镜泽的叛逆精神,决定让他做文盲,结果此龙离家出走后大字不识一个被当小偷抓走…… 第74章 人之初 可惜的是, 镜泽购置的衣服大多都是长袍,没有适合释尘的尺寸,他顿了顿, 转身向房外站着的释尘道:“过来。” 释尘的神力被压制, 镜泽的却受限不大,他只是失去了天地法则的权柄,一身轻松。 他把释尘叫到身前,往他身上丢了个净身的法术, 又将他身上的衣衫恢复如初,上下扫视一圈,颇为满意。 释尘比他高许多,此刻绷着身子,看不到他的脸色,还以为镜泽是嫌弃他身上脏污,忙退后两步。 镜泽抬头看他, 眼中不解, 释尘却不说话。 他身上的易容法术不知何时消散了, 镜泽看着他额头一对黑漆漆的龙角。 这几百年镜泽的杂书看得太多,在书中得知释尘这般的生灵名叫龙。 而面前的释尘, 就是天地间第一条真龙, 生灵之首,唤作妖神。 镜泽长居凡间,还从未见过释尘以外的龙,不免好奇,轻声问:“我能摸摸你的角么?” 释尘耳根泛起薄红,依旧没说话,只是默默将低下来, 凑上去。 镜泽红绸之下眉眼弯弯,他伸出手指点在龙角尖端,又顺着顶端往下抚摸,沉浸在光滑温润的触感中。 直到面前释尘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镜泽听得见他宛若擂鼓的心跳,还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及时松了手。 镜泽呆呆地看着他面庞轮廓,探究的视线落在他缠目的红绸上。 镜泽察觉到,笑着说:“天道没和你说过我么?” 释尘摇摇头。 百年间已有修士证道飞升,天道没有将释尘拘在神域,他在神域之下的“仙域”长大。 天道从不在仙人和他面前提起镜泽,他曾问过几次,得到的答案只是:“罪神渎职,莫要再提。” 但他从未放弃寻找镜泽。 释尘当然不可能在镜泽面前说这些,也不知如何开口。 镜泽见他一直不说话,见面到现在,只开口说过自己的名字,他疑惑道:“你怎么……不说话?” 释尘嘴唇紧抿。 他与天道交流从来靠的是神识,天道不让他认字。 他不会说话。 就连自己和镜泽的名字,也是在听到仙域中人唤过后,背地里偷偷学会的。 释尘的手指紧紧绞着衣摆,站在原地,有些窘迫。 镜泽会嫌弃他吗? 镜泽想到什么,联想到天道一贯的作风,皱着眉道:“祂不会不让你认字说话吧?” 他看到释尘金黄的竖瞳中闪过一瞬异色,当即顾不上天道有没有在听,骂道:“真是荒唐。” 意料之外,神罚没有降下。 只有一种情况,天道陷入了沉睡。 镜泽最怕天道沉睡,他诞生之初待在白茫茫的神域中,天道那会时不时都要沉睡一阵,十年起步,那样的日子,他总是找不到人说话,只能独自排布星子,孤独地捱过。 他看着沉默的释尘,不再问他,伸手指着墙壁,说:“在天道苏醒之前,我会照顾你。” 镜泽让释尘自己收拾隔壁厢房,自己则出了门,去了镇中的书铺。 他问掌柜:“请问这里有没有……用于小儿开蒙的书籍?” 书店掌柜放下手中的话本,从摇椅上爬起来,看也没看镜泽,就往手边的书木架中抽出几本薄薄的书册,放到桌子上面。 镜泽拿过来翻开。 《三字经》 镜泽沉默片刻,拿出银子:“就这个吧。” 他带着一套三字经回了家,刚踏进院子,就被镜子折射出的画面晃了眼。 然后愣在原地。 半晌他看着同样愣在偏房门口的释尘,刚清理过的衣服再次变得灰扑扑,就连脸颊上都沾上了几道灰痕。 他正将一张木椅拖在身后往外走,在他身前,是已经堆成小山的家具。 桌子,椅子,床榻,茶桌,屏风。 镜泽深吸了一口气,想象到了偏房中此时的境况。 释尘看到他,缓缓松开了拎着木椅的手,将它们背到身后,老实地看着释尘。 无辜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镜泽无奈上前,刚想开口,释尘就说出了今日的第二句话。 “……不够住。” “什么?”镜泽顿了顿,侧头绕过他看向房内。 里面空空荡荡,房间也还算宽敞,住人的话怎么着也够了。 但释尘只是默默变回了原型。 一条粗壮巨大,威风凛凛的黑龙,出现在镜泽的小院,将院内所有镜子照成黑色,天光倏然黯淡。 这是镜泽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真龙,他观察片刻,发现偏房貌似真的不太够。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镜泽打通了主卧和偏房之间的墙壁,将堆着书册的角落收拾出来,放上一张书桌。 “真的不要床榻?”他又问了一次释尘。 释尘点点头,他喜欢变成龙睡在地上,反正不知冷暖,自然是遵从本性。 镜泽心中暗道不懂享受,又想起自己初到人间时哪有什么床榻,不过都是寻条粗枝将就一晚。 释尘能有屋檐避风雨,也够了。 他将给释尘买的开蒙书籍放在了书桌上,拉着人坐到桌前。 “一个字都不认得?”他问。 释尘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他说:“……镜泽。” “什么?”他突然叫镜泽的名字,有些不明所以。 释尘干脆咬破指尖,用金色的神血在木桌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镜泽”二字。 他半日前才刚知晓镜泽的名讳,镜泽有些稀奇:“你是如何学会的?” 释尘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在镜泽看不见的地方,他眼神闪躲,分明是羞赧。 镜泽哭笑不得,还是对他的脾性捉摸不透。 他坐到释尘身边,冷霜的气味扑鼻,释尘一瞬间屏住呼吸。 镜泽抹掉桌上神血,翻开《三字经》,顿了顿,说:“我教你认字可好?” 书都摆在眼前了,他方想起要问释尘意见。 释尘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当中一无所有。 没有镜泽的身影。 镜泽有些愣神,低下头,苦笑。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沉默片刻,镜泽伸出手指,指着书册上的字,一个个念给释尘听。 他一句句念,释尘也一句句学,神情认真,比隔壁邻居家里的孩童看上去还要好学,不一会,薄薄的书册就翻到了末尾。 镜泽又拿出了下一本。 …… 整个下午,镜泽一点点教释尘学完了三本书,释尘比他想象地要听话很多,教什么便学什么,丝毫没有怨言。 镜泽颇为满意,放下他,去隔壁的杂物房取来一套文房四宝。 他开笔开砚,把蘸了墨汁的毛笔塞到释尘手中。 “写什么?”释尘抬头看他。 镜泽说:“三字经。” “镜泽。” 听他叫自己,镜泽低头看他。 “嗯?” 释尘又重复了一遍:“镜泽。” “写镜泽。” 镜泽听懂了他的意思,笑着说:“你方才不是会写吗?” 释尘被他唇角弯起的弧度惊住,面色慢慢便红,片刻后才从脑海里贫瘠的词汇中找到形容词,面红耳赤地小声说:“……不好看。” 他语气难堪,倒让镜泽起了逗弄的心思。 “我觉得还可以。” 释尘又憋出一句:“难看!” “不难看。” 释尘的身形比他高大,镜泽在他身后靠着他的脊背,银丝垂落到释尘颈侧。 阵阵痒意从释尘脖颈间传来,他却不敢动,也不再反驳,只呆呆地看着镜泽带着笑意的面容。 镜泽玩够了,不再逗他,稳住拿笔的手指,无奈地往宣纸上挪。 “好吧好吧,便写镜泽。” 释尘收回了视线,认真地跟着他手腕移动,墨色在纸上晕染,工整地写出镜泽的名讳。 镜泽倒是从未认真写过自己的名字,他前些年喜好写字,这两年有些荒废了,带着释尘写了几遍都不满意,纸换了一张又一张。 墨香在二人之间蔓延,释尘放轻呼吸,只觉得镜泽的发丝之间都是墨气。 他的注意力早就不在纸上,偏偏镜泽还在全神贯注,见他的手不受控制,以为他是手酸了,低头去看,刚好对上释尘明亮的视线。 他愣了片刻便移开眼,放下释尘的手,退到旁边:“自己写。” 释尘听话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他写得认真,不一会,写出来的字便初具雏形,至少看着不似鬼画符,倒像是正经的字了。 镜泽点点头,说:“可以了。” 他让释尘把桌子收拾好,自己去院外打来清水,将沾了墨水的手浸泡在其中。 他舍得给释尘用净身法咒,自己却更喜欢清水的触感。 一切除雪之外的事物,镜泽都喜欢。 也包括…… 镜泽想了想,还是不要包括了。 释尘趁着天道沉睡下凡,幸亏被他遇见了,要是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了被抑制神力的他,后果不堪设想。 但无论如何,他只是暂代天道照顾释尘,对方终究还是要回仙域的。 镜泽自嘲地想,难道释尘还能学他一般,长留凡间吗? 天道绝对不会允许的。 背离天职的神,有他一个便足够了。 …… “镜泽,我进来了。” 门外传来释尘低低的声音,镜泽拿下盖在脸上的话本,随手丢在一旁。 他坐起身,与推门进来的释尘对上了眼。 镜泽笑道:“你说得这么小声,是想让我听到,还是不想让我听到?” 释尘倒是理直气壮,自若地走到他身边,捡起地上那几本杂书,整理好放在床榻旁边的矮柜上—— 作者有话说:限定版文盲小龙!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镜泽你简直就是哥哥 标题出自《三字经》 第75章 醉春风 这是释尘来到松绒巷的第三天。 他进步神速, 连镜泽都啧啧称奇,短短几日就将他买来的所有启蒙书籍都学完了,镜泽干脆将自己看过的那些杂书都送给他, 让他自己看, 好落得清净。 几日下来,他独处的生活被打破,就连隔壁都知道了他家中来了个高大英俊的远房亲戚。 释尘识字后整条龙都得到了升华,更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处世, 颇得隔壁大娘一家的满意。 镜泽等他收拾好,从袖中掏出银子递到他手里。 “去酒庄给我买两坛青梅酒,可好?” 那日教完释尘后,镜泽一个人躲到院角将那两坛酒喝了个干净,深得他意。 不苦不涩,清甜回甘。 镜泽对那味道念念不忘,自己懒得动弹, 好在如今有了释尘。 释尘点点头, 从他手上拿过银子, 出了门。 镜泽心情舒畅,觉得天道这一觉睡得可真是时候。 总算给他平静的生活找了点乐子。 他随手又从释尘刚整理好的书堆中抽了一本, 来不及看是什么书, 随意翻开了便往脸上盖,合眼睡过去。 奇迹般地,往日习惯假寐的他,这一觉睡得格外熟,颇有从前在神域一觉睡三年的架势,就连释尘拎着酒推开房门都没能惊醒他。 释尘将酒坛放在桌上,见镜泽又碰乱了书堆, 无奈含笑凑上前。 然后他听到了镜泽规律清晰的呼吸起伏。 释尘连忙放轻动作,同时屏息,生怕吵醒软榻上睡得正香的镜泽。 镜泽的一头银发自然垂落在他身侧,铺满整个床榻。 释尘隐忍着跪坐在榻前,用非常轻的动作,将镜泽遮脸的书册从他脸上挪开。 镜泽半透红绸之下的眼睑微动,却还是没有醒过来。 释尘盯着他白皙的脸颊看,目光流露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痴迷。 百年过去,镜泽身上沾上了一些凡尘烟火气,让他看上去更有生机。 释尘只觉得,镜泽如今比他初生于不动山下时看到的那副出尘面孔,看上去更加……美丽。 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镜泽。 他作为妖神,诞生是为了制衡镜泽,这是天道让他时刻谨记的天职。 但镜泽不在神域,他拿什么制衡? 就连见上一面,都要跨越千山万水,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好在……镜泽不讨厌他。 释尘的视线落在镜泽覆眼的红绸上。 三百年前,他在不动山下,明镜海畔,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树枝上飞扬的红绸,紧接着就是一袭红衣,淡极生艳的镜泽。 他那时还不知镜泽是谁,只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亲切,却不敢靠近。 那时的镜泽看上去不是能够靠近的。 他看上去强大,神秘。 看上去很孤独。 释尘不知他红绸下的眼睛在看什么,是在看他,还是再看别的,亦或是根本就没有睁开。 除了同为真神,他对镜泽一无所知,但还是擅作主张地,将他清隽的身影烙在了心中。 如今终于有机会,能贪得片刻温暖。 他轻轻将镜泽耳畔的发丝抚平整,眷恋地靠在床边,闭上眼,鼻端萦绕着镜泽带着冷意的发香。 只觉得,此刻二人正卧在大雪纷飞的茫茫冰原,靠彼此汲取温暖- 镜泽缓缓睁开眼。 他惊觉时间悄然流逝,自己竟然睡着了。 他支着胳膊坐起身,手指却触碰到了某个温热的东西。 镜泽有些发懵,偏头看去,他碰到了释尘的手指。 释尘伏在他的床边,将脸对着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镜泽缓了一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顺手把释尘拍醒,哑声叫他。 “……释尘?” 他拍了几下,释尘才悠悠转醒,唇角的笑意来不及收走,镜泽看见了,便笑着说:“做美梦了?” 美梦? 释尘在心里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个词,梦他知道是什么,美也知道,所以他信誓旦旦道:“嗯,很美。” 镜泽全然不知面前的龙梦到的正是自己,他拍拍释尘的手臂:“起床了,别在这里睡。” 释尘听话地让开,取来鞋履给他穿上,镜泽有些意外。 “你不用这样。” 释尘充耳不闻,放开镜泽的衣摆,看了他片刻后说:“侍卫。” 镜泽愣愣地回忆了一会,想起来前几日将释尘捡回来时随便说出口的托词。 不由得失笑。 “我的话不过是救你出来的借口,莫要当真。” 遗憾的是释尘晓得侍卫的意思,却还没学到借口这个词,他不再说话,指着桌上的青梅酒说:“现在喝吗?” 镜泽问:“你要喝吗?” 释尘想了想,点点头。 镜泽便说:“你去开坛,我洗一下杯盏。” 释尘从未喝过酒,准确来说,他从来没有吃过凡物,也不需要。 青梅酒的气息对他来说有些熟悉,他在镜泽身上闻到过,就在前几天。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地问:“你前几日是不是偷喝了?” 镜泽倒酒的动作一顿。 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我在我的院子里,喝我买的酒,怎么能叫偷喝呢?” 释尘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便不说话了,待镜泽倒满两杯,揽过自己的那杯,凑到鼻尖嗅。 镜泽有些想笑,他第一次喝酒时也是释尘这般,然后就被辣了嗓子。 他不着急喝,只看着释尘,见他浓黑的眉头缓缓皱起。 镜泽鼓励道:“不苦,是甜的。” 但释尘不明白苦和甜是什么,镜泽鼓励,他便仰头将杯中酒液喝了下去。 他品不出什么,问镜泽:“这就是甜吗?” 镜泽点头,他又问:“那苦是什么?” 镜泽挑眉:“你想知道?” “嗯。” 镜泽说好,背过身偷笑。 他走到院中墙角,动动手指便取出里面埋的屠苏酒。 释尘跟在他后面探头看,面色好奇。 镜泽忍着笑一本正经道:“你确定要喝?” 释尘看到了他微扬的眉峰,点点头。 镜泽自认善良,决定满足他的愿望,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屠苏酒。 没有热过的屠苏酒药味稍淡,镜泽刻意和释尘隔了一个桌子的距离,没让他察觉到端倪。 倒完,笑眯眯地推到释尘面前。 “喝吧。” 然后释尘知道什么是“苦”了。 他皱着脸偏头,想将酒液吐在地上,但看到光可鉴人的地板后,为了不麻烦镜泽,还是憋了回去。 辛辣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刺激着他脆弱的味蕾,释尘忍了又忍,最终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将酒液咽进了喉管。 他闭着眼,僵在原地怀疑龙生,镜泽则在对面笑的花枝乱颤,惊得桌上杯盏中的青梅酒泛起涟漪。 释尘想到什么,伸手抓过桌上镜泽还没喝过的那杯酒,灌进口中,一边仰头,一边紧紧盯着镜泽。 镜泽笑不出来了。 释尘好不容易才将屠苏酒的诡异味道压下去,有些郁闷地坐下,半晌沉声道:“我吃不了苦。” 镜泽一愣,又开始笑,伏在桌面上闷着笑,肩膀不停颤抖。 他银白的发丝在烛光下像一匹光滑的绸缎,释尘看着他笑,蹙紧的眉头渐渐松了。 好吧。 释尘想起在镜泽的话本上瞥见过的一个词,红颜祸水。 他忧郁地想,镜泽真是红颜祸水,不过他开心便好。 只要镜泽开心,他吃再多苦都没关系的。 大敞的窗户外,吹来一阵夜风,带着松绒巷中栽种的桃花气味,吹得红烛晃动。 镜泽慢慢停下笑,他从臂弯中抬起脸,看向释尘。 释尘看得有些呆,幻想着红绸下镜泽含笑潋滟的双目,神情柔软。 “镜泽。”他忽然喊。 镜泽的声音有些荡漾,他直起身应道:“嗯?” 释尘觉得此时他心情不错,于是壮着胆子,说出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我可以,看你的眼睛吗?” 他不知镜泽为何要自缠双目,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告诉他,只能自己问。 镜泽听到这话,愣住了。 过了一会,在释尘紧张的注视下,他惊讶道:“你喝醉了?” “……” 释尘摇头:“我没有醉……” 镜泽自顾自地说:“果然不该让你喝酒。” 释尘垂下头,声音小了些,认真道:“镜泽,我没有醉,你醉了。” 镜泽没说话,在心里笑:“我没喝酒,怎么会醉呢?” 被风吹醉的不成? 见他在原地愣神,释尘担心他生气,抬头迟疑道:“……你不想给我看,没关系,对不起。” 镜泽没再说话,他翻手,不知从哪里又取出一个杯盏,放在面前倒满青梅酒。 镜泽支着额头往窗外看,看到了光滑的镜面。 他沉默地喝酒,看得释尘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暗自懊恼。 他说话之后,镜泽都不笑了,都怪自己,坏了镜泽的好心情。 “你不必自责。”镜泽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温声道。 释尘抱过另一坛酒,揭开封口拿着喝,镜泽没有阻止。 看了一会,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放下酒盏。 “释尘,过来。” 释尘看着他,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站起身绕过桌角,走到镜泽面前。 镜泽扯出木椅,说:“坐下。” 释尘乖乖照做,双眼牢牢盯着释尘。 认真……且虔诚。 镜泽隔着红绸与他对视片刻,心中还是打起了退堂鼓。 他将背在身后打算扯下红绸的手拿上来,摊开手掌,一块刚好能被他握住的镜片,出现在他手中。 “别看我……”镜泽闭眼,他撇过脸,将镜片放到他和释尘身前。 释尘将眼神从他身上撕下来,转向镜片。 然后,他在破碎的镜片中看见了面色发红的自己。 而他身边……没有镜泽—— 作者有话说:别吃不了苦,以后还有很多苦要吃……(邪笑) 留评助力下章贴贴! 本文将于10.15日周二倒v,v后日更!!![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76章 逗狸奴 镜泽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释尘盯着镜片看了很久, 意识到了什么,问镜泽:“你看得到东西吗?” 镜泽点头:“嗯。” 释尘于是说:“你看得到我吗?” 镜泽不明所以。 释尘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希冀:“我的眼睛里, 看得到你吗?” 镜泽看向他金黄的眼睛, 其中空空落落,只能看到他身后暗色的墙壁。 释尘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真相,他有些失落,又有些想不通:“……我应该能看得到你的。” 镜泽放下镜片重新拿起酒盏, 挪开目光:“这不是你的问题。” 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缥缈的形质,天道对他的期待昭然若揭,希望他像一面明镜一样,普照时间,让所有不该有的秩序无所遁形,这是他身为法则神的概念。 镜泽这个名字,代表着他的职责。 释尘垂着眼出神。 “……镜泽, 你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他还是没有放弃这个疑问, 颇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 镜泽神情恹恹, 仅剩的兴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坛酒离席,临走前丢下一句话:“我出去透气。” 释尘想跟着, 他警觉地回头,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不早了,你收拾一下然后休息吧,不用等我。” 释尘识趣地站在原地,目送他出了门。 踏出院门的一刹那,镜泽来到了明镜海畔。 熟悉的海风扑在他面颊上,镜泽失神地看着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海面。 他没有褪下鞋履,踩着海水慢慢走进去。 湿冷的海水拍打着他的小腿, 镜泽低下头,扯下面颊上的红绸。 布料顺着海水飘走。 镜泽对着海面,睁开了那双沉寂百年的双眼。 意料之中,当中有另一面镜子,海水的倒映里却没有镜泽的身影。 他依旧对法则之外自己存在的意义,毫无眉目。 镜泽失落地想着,自己这算是虚度了几百年光阴吗? 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但镜泽想到自己看过的书籍中提到的名山大川,无数人情冷暖,春夏秋冬更迭,日月轮转圆缺。 这些比之几百年前,只能在神域中平静见证的画面,换成了另一幅他能够随意触碰感受的画卷。 不见世间,反而见到了,另一种世间。 他伸出手指搅乱了海水平面,搅碎了那面照不出他内心的镜子。 …… 释尘整夜没睡,终于在黎明破晓时,等到了一身酒气的镜泽。 他推开院门,看见卧在院中的释尘时,还有些诧异。 “怎么睡在这里?” 镜泽走过去,伸手触碰释尘的龙角。 释尘抬头看他,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不是青梅酒的味道。 镜泽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上不太好闻,他不甚在意地挥袖拂去。 神仙喝酒不会醉,他却痴心妄想着借酒消愁。 “早春露重,回房睡吧。” 对上释尘眼神时,镜泽莫名心虚,随意叮嘱一句后,便径直回房。 释尘怎么可能睡得着,他变回人形跟着镜泽回到房间,怕自己在说出什么话惹镜泽不快,始终沉默。 镜泽由着他跟,身上被海水浸湿的衣服早就换掉了,但释尘还是敏锐地问到了他身上微腥的海水味。 他还是没能忍住,笃定道:“你去了明镜海。” 镜泽顿了顿,躺到榻上背对着他。 过了一会,释尘自言自语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明镜海畔,我诞生之初。” 镜泽没心情和他追忆往昔,适时打断道:“我有些累了。” 身后没有动静了,镜泽松了口气,刚准备合上眼。 他身后忽然贴上一具灼热的身躯。 镜泽浑身一颤,想要转头,释尘的手臂却环住了他的肩膀。 他僵在原地。 释尘睡到他身后,胸口紧紧贴着镜泽清瘦的脊背。 低沉的声音和胸腔中跳动的心脏共鸣,释尘将下巴搁在镜泽的肩窝,小声说:“对不起。” 他没再说话,镜泽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任由他搂着。 窗外天色渐明,屋中两人,竟然陷入了沉睡- 镜泽再次醒来时,释尘已经不在他身后了。 他盯着床顶看了一会,默默地起床。 院子中没有释尘的气息,镜泽靠着床头出神。 释尘走了吗? 镜泽落寞地想。 在接触到最真实,最无法理解的他之后,接受不了高高在上的神明其实是这样一个钻牛角尖的怪物,愤而离开。 这对上了镜泽在心里给释尘谋划的剧情,他竟然有几分释然。 就这样吧。 他推开房门走到院子中,发现墙角的镜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悉数撤去,不用想便知道是谁的手笔。 镜泽收回视线,出了院子。 他刚好碰上刚买了菜准备回家烧晚饭的隔壁大娘,大娘看着他热情打招呼:“醒了小泽?” 镜泽点点头,自若地走过去,笑着说:“晚上吃些什么?” 大娘掀开盖着篮子的布给他看:“还能有什么,家里孩子长身体,买点肉补补,你收拾一下!一会开饭……” 她想到什么,拍拍脑袋:“瞧我这脑子!你有饭吃!” 镜泽歪头:“嗯?” 大娘咧着嘴笑:“你弟弟刚才在菜场择菜呢!让我给碰见了,他说要给你下厨做饭。” 弟弟? 镜泽一愣。 就在这时,巷口传了释尘惊讶的声音:“镜泽?” 镜泽抬头便对上了释尘明亮的双眼,他有样学样地挎着竹篮,在看到镜泽的一瞬间飞奔过来,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你醒啦?回家吧,我买了吃的。” 他在竹篮中翻找,从满满当当的物件中艰难地取出一小坛酒。 “昨日没有喝尽兴,我给你买了酒!” 他似是在让镜泽安心,拍胸脯道:“你自己喝,我不打扰你。” 镜泽看着他久久未言,身旁站着的大娘夸奖释尘:“小尘你可太懂事了,人长得也俊俏……我家那两个孙孙要是有你一半乖,我家祖坟就冒青烟了!” 释尘腼腆地笑,眼神却盯着镜泽。 “是我……哥哥,教得好。” 大娘看了看天色,向二人道别,释尘拉着镜泽的衣袖回了家。 他把镜泽按着坐到桌前,蹲下来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怎么傻了?” 镜泽终于回过神,然而第一句话是:“你哪里来的银子?” 释尘嘴角的弧度弯下去,小心翼翼道:“从你枕头底下摸到的。” 镜泽松了口气,没去偷就行。 释尘带着篮子去了灶房,桌上只留下一坛酒,镜泽没什么喝酒的心思,脑中不断思索着一个问题。 释尘没走?他为什么不走? 镜泽觉得费解,这条龙的行为比他更没有逻辑。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释尘端着菜上桌了。 “镜泽,我想去买菜……然后想起来我不会做饭,所以这是酒楼买的,你放心吃。” 他倒是贴心。镜泽默默想。 他很少吃饭,但会偶尔在大娘的盛情邀请下去隔壁蹭上一顿,对于饭食的印象便都是家常小菜。 释尘找的这家酒楼显然很高档,装盘精致,虽菜式不多,但看起来色香味俱全。 镜泽手上被塞了木箸,释尘在一旁托腮看着他。 他慌忙随便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嗯,不错。” 释尘终于放过他了,也动手开吃,两人不再说话,气氛却并没有冷清下来,屋内升温,温暖烛光照在桌上。 恍惚间,镜泽觉得这座院子,真正意义上的有了生气。 …… “喵——” 隔壁传来尖细的叫声,伴随着一些手忙脚乱的动静。 坐在院中摇椅上看书的镜泽坐起身,凝神又听了片刻。 释尘刚收拾好碗筷,也听到了声响,他从屋中走出来,手上还拿着抹布。 “怎么了?” 镜泽摇摇头,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往院外走。 释尘赶忙放下手中的抹布跟在他后面,二人一道去了隔壁的院子。 “哎呦小祖宗……快下来!” 隔壁大娘家的院子很宽敞,墙角堆满木柴,灶房旁边还种着一颗高大的樟树。 此刻,他们一家男女老少齐聚院中,围在树下仰着头,神情焦灼。 树上不停传来喵喵的尖叫,细听还能察觉到颤抖。 镜泽和释尘踏进门框,将院中景象看在眼中,他走过去拍拍大娘的肩膀,温声道:“怎么回事?” 大娘这才发现院中进了人,着急地抓住镜泽的手臂,匆匆解释道:“我儿子今天刚聘了只小狸回家捉老鼠,谁料是个胆子小的,一个没看住便顺着灶房烟囱上了树,喊不下来!” 镜泽看向树上摇摇欲坠的小狸奴,就听身后的释尘说道:“我来吧,让一下。” 大娘的儿子儿媳连忙给他让出位置,释尘伸手把住树干,也不知踩到哪里,几个动作便攀上树枝,看得人目瞪口呆。 释尘抓着小猫停留的树杈,没说话,只目光凌厉地横一眼,小猫顿时软了身子。 释尘满意颔首,正当他准备伸手拎住小猫脖子时,瘦弱的小猫伸出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手背上狠狠抓了一道! 释尘:“……” 小猫:“!” 树下的镜泽眉眼弯弯,笑着提醒道:“你别吓他,小心被抓。” 释尘没想到这小猫竟是个有骨气的主儿,一时沉默。 大娘从灶房里钻出来,手上拿着一把小鱼干,她喊:“你拿点吃的逗逗,说不定就乖乖下来了!” 镜泽接过小鱼干,抬高手臂递给释尘。 释尘郁闷地用拿着小鱼干的手凑到小猫面前。 小猫不知是给他面子见好就收,还是真的被食物所诱惑,在几下嗅闻后,确定他没什么威胁,便伸长嘴努子从他手上叼走了鱼干,放在树干上嘎吱嘎吱咬—— 作者有话说:喵。 第77章 不堪言 释尘花了很大的一番力气才将小猫救下来, 但并未送还大娘一家。 “这小猫不太懂事,可否让我拿去教养两天?”他看向大娘。 大娘看了眼镜泽的脸色,下一刻爽快道:“没问题!你拿去便是, 他的命是你救的, 送给你们养都成。” 送? 释尘觉得手背隐隐作痛,他拎着小猫的后脖子,斩钉截铁道:“我教好就送回来。”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让镜泽养别的东西! 于是二人抱着小猫, 拎着一篮子大娘非要送的小鱼干,回到了小院。 释尘先是把小猫关进房间,然后从墙角搬来几根木头,绷着脸敲敲打打。 镜泽在一旁抱着手看,半天后才问:“你要怎么教?” 释尘手下的东西已经初具雏形,他闻言抬头道:“给他做个笼子。” “你对他还挺好。”镜泽笑道。 自己睡地板,给猫打笼子。 “我怕他跑。”释尘郁闷道。 镜泽看着他手背上愈合到一半的红痕, 蹲到他身边, 摊手。 “我帮你疗伤吧。” 释尘放下手中的工具, 听话地将手放在镜泽手心。 镜泽用神力让他的伤口愈合,就听释尘闷闷地说:“我习惯了。” 镜泽放开他的手, 随口问道:“习惯什么。” 释尘昂起头, 语气里带着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委屈。 “……我从天梯下来,就是明镜海,我在那里见过你,但是我不知道你那时在哪里。” “天道给我下了禁制,出仙域后神力被压制,总是受伤。” 镜泽静静看着他。 “我从明镜海过来,走了很多很多路, 受了很多很多伤。” 他纯靠双腿走了整整半年,期间受了无数伤,但神躯会自愈,以至于当他走到镜泽面前时,身上的伤早就好了,连伤疤都没有留下。 镜泽看似在开玩笑:“凡间的生活要吃太多苦,你习惯吗?” 没等释尘说话,他接着说:“看到你时,你灰头土脸的,活像个小乞丐。” 他顿了顿:“你如果受不了……” 释尘打断他:“我不回神域。” “镜泽,我要和你在一起!” 镜泽有些头疼:“天道醒了怎么办?” 释尘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这个问题他也暂时没有答案。 镜泽蹲下来,与他平视:“为了留在凡间,我付出了神权的代价。” “天道不会让你和我一样的。” 他只是在与释尘剖析平静生活背后的代价,但释尘竟然不假思索道:“我可以……付出更多。” 神躯,神权,甚至神格。 只要能留在镜泽身边。 镜泽闭了闭眼,干脆把话挑开。 “你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吗?” 释尘不说话,金黄的眼睛看着他,镜泽盯着那双倒映不出自己的眼睛,心里微微刺痛。 “……释尘,你的存在,是为了掣制我。” 他沉声道:“在你诞生之前,万物生灵繁衍生息,也是我的责任。” “天道让你诞生,是因为我不再服从管教,所以他需要你分走我的权柄,与我对立。” 镜泽自嘲地问:“那你现在,算是什么呢?” 释尘慢慢红了眼。 这是他第一次从镜泽口中听到这般带着敌意的话语,说出来的内容更是让他再也无法淡定。 他哑声坚持:“……我要和你在一起。” 镜泽轻声叹息。 “喵……” 身后的灶房传来小猫细弱的叫声,镜泽方才回神,低头看着释尘手上完成一半的木笼,站起身。 他没有管愣在原地的释尘,走过去打开灶房的门,随即挥手在院中布下禁制。 “……狸猫生性爱自由,还是不要拘束为好。” 他转身回了房间,留释尘一个人,待在空旷的院子当中。 小猫慢慢走过来打了个哈欠,坐在释尘面前,过了一会,站起来蹭蹭他的膝盖。 ……释尘手下的木料,一瞬化为齑粉, 猫炸毛- 释尘已经三天没有和镜泽说话了。 晚间不再有香热饭菜,院中猫叫声逐渐变多,镜泽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不去看外面。 小猫在释尘的调.教照顾下,短短三日变得乖巧能干,送回大娘家后,大娘用巷子的名字给小猫取了个名。 “松子!过来!” 松子摇了摇尾巴,喵一声走过去,蹭蹭大娘的小腿。 大娘蹲下来爱惜地抚摸小猫头,看着高大的释尘道谢:“小尘,多谢你了!” 她把小猫抱起来团在怀里,惊讶道:“养得胖!” 释尘点点头,整日被灵气浇灌,能不长胖吗? 他不敢再留松子,不然怕是再过不久,这只小猫便会从他身上得了造化,修炼成一只小猫妖。 他送走大娘和松子,转身回院。 几坛青梅酒在墙角积灰,镜泽最喜爱的摇椅也在它们旁边。 释尘暗下双眼。 镜泽已经三日没出门了。 不与他说话,不差他送酒。 镜泽在用沉默将他赶走,赶到天梯之上的仙域,赶到广阔无边的雪原。 释尘心里烦躁,却不知道怎么做。 镜泽说他的存在是为了分走镜泽的权柄,所以镜泽厌恶,厌烦他了吗? 释尘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粘人,让镜泽没办法过好自己的生活。 他不知道镜泽留在凡间的目的是什么,对于镜泽奇怪的情绪也无从下手,只能将所有烦闷都憋在心里。 这样的状态,一只持续到三日后。 这天释尘起得很早,但是他睁开眼时,没有第一时间在房中闻到镜泽的气息。 他立刻警觉地化成人身,绕过大半个房间的空地,来到镜泽的床前。 上面没有人。 释尘只觉得呼吸一滞,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冲出院子,最终敲响了隔壁的院门。 大娘的儿子打着哈欠开门,被释尘身上的寒凉露气迎面扑动,打了个喷嚏。 释尘脸色有些白:“……你看到我哥哥了吗?” 大娘儿子反应了一会,愣愣道:“小泽?没有啊……他人不见了?” 释尘没空回答,他松开握着门边的手,在巷子中奔波,四处找寻着属于镜泽的气息。 没有……哪里都没有。 释尘花了一个早晨的时间,将整个小镇跑了两遍,几乎要翻遍每一块青砖,每一个墙角。 但他找不到。 镜泽走了,在一个平静的清晨,离开了松绒巷,离开了他的家。 他把一切都原封不动地留给了释尘,走得干脆利落。 那天释尘在镜泽的床上坐了一整天。 他并非枯坐,他在心里将和镜泽的所有结局一一谋划,想要找到走得通的那条路。 结果无一例外,他们中间隔着天道和神权对抗,如同镜泽所说,天道不会允许他和镜泽一样放下权柄,世间没有代掌天道权利的真神存在,会乱得不成样子。 算来算去,释尘发现,一切从他自不动山诞生,分走镜泽权柄的那一刻起,就是死局。 或者说,他没有像镜泽那样的反抗精神,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真的做好割舍神权长留凡间的准备。 如果他做好了,他就可以坚定地对镜泽说:“我不要别的,我只要你。” 但理由呢?他到底是爱镜泽,还是爱凡间的自由。 亦或是其实他都不爱,只是贪恋这秩序之外的一响贪欢。 释尘缓缓将脸埋在了镜泽的枕头里。 不一会,肩膀耸动,房间里泄出压抑哭声。 …… 镜泽一走就是半年,这些时日在他心中,足够释尘想清楚并离开了。 于是冬日前夕,镜泽回到了他生活的小镇。 踏进松绒巷的第一刻,一道敏捷的黑影对着他冲过来,镜泽一时不查,腿上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喵——” 已经长大的松子小猫昂着圆滚滚的脑袋瓜,用额头在他腿间蹭来蹭去。 镜泽挑眉蹲下身,松子又来蹭他的膝盖,咕噜咕噜地打呼噜,镜泽伸手去摸他时,更是直接躺在地上翻起了肚皮。 “好乖。”镜泽莞尔,干脆直接将他抱在了怀里。 但随即,镜泽就因松子毛发间散发的一道熟悉气息,愣在了原地。 是那条龙。 气味很新,释尘没有离开,他还在巷中,还在他们的家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镜泽先是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心口忽然蔓延上一中复杂的感情,说不清那究竟是恼羞成怒,还是庆幸。 好吧。镜泽呼出那口气,他倒要看看,释尘究竟想干什么。 于是他施法隐藏了神息,抱着乖巧的松子,往巷子深处走。 他家的院门外挂了一把干枯艾草,镜泽知道这是为了驱邪纳吉,不免有些疑惑,释尘一个真神,居然会信驱邪之说。 方圆百里哪只邪祟不是看到他们便跑。 镜泽盯着门扉看了一会,往前一步,穿过木门,踏进了阔别半年的院子。 院子里一切陈设都没有大的变动,只是他常躺的那张摇椅被撤去了,走时散落在地上的未开酒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墙角用砖头垒了一小块地,里面没有种菜,而是支了架子,栽了一片紫藤花,爬满整个院墙。 紫藤花旁边是一个七拐八弯的木架,怀中的松子喵喵两声,像是在说:“那是我的!” 主卧房门紧闭,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镜泽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蔓延浓郁的龙息。 他抿唇,哪怕已经隐匿了行踪,却还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松子很通人性,或许知道他将要做些什么,在他怀里停止打呼噜,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房门。 …… 房内,释尘靠坐在镜泽的床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看得面红耳赤。 这半年他将镜泽的书都看得差不多了,在其中找到了几本镜泽还没来得及翻看的艳书,放在书堆最下面,许是掌柜见他买得太多悄悄塞的赠书。 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将那几本书抽出来。 并欲盖弥彰地将房间关得严严实实,哪怕知道不会有人来访。 就这样,当镜泽穿过房门慢慢走到床边时,对上的就是释尘埋在龙阳春宫里骇然的脸。 “……” “……你在看什么?” 第78章 浮玉春 释尘在转头看到镜泽的一刹那, 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镜泽的床榻靠着房门的那一面墙,以镜泽的角度,能将他手上书中的所有内容尽收眼底。 若是文字也就罢了, 镜泽短短时间也不能看真切, 偏偏那本书不止文字,最中间还放着应景的图画。 其中姿势详尽,秽乱不堪。 镜泽怔怔地和他对视,怀中松子惊叫一声, 挣脱下地,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一时相顾无言,释尘指尖燃起龙焰,将那本书烧成了灰烬,又手忙脚乱地把灰烬扫下床榻,不敢抬头看镜泽。 镜泽不敢置信,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你从哪里学来这些?” 他教释尘念书识字时也没有想过, 释尘会用他的学问来研读此等污秽书籍。 释尘坐在床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想要解释这不过是他看的第一本, 尚且食不知味,便被镜泽发觉。 又想欢喜地问镜泽怎么回来了, 还怪不怪他。 最后却只讷讷挤出一句:“……没有人教我。” 镜泽闭了闭眼, 在心里安慰自己莫生气,毕竟这是人之常情…… 释尘一条没成年的龙,学这些做什么?! 还非要在他的床上看! 他这样想着,便把话说出来了。 谁料释尘抓错了重点,反驳道:“我成年了镜泽。” 镜泽只觉得太阳穴久违地隐隐作痛。 他站在原地,不忍直视床头柜上摆得乱七八糟的一堆书,又给释尘找了个借口。 “……我听闻龙族有发.情期, 你是不是到发.情期了?” 但释尘诞生百年就没见过第二条龙,丝毫不知不动山的龙族将他当成信仰,也从没有人和他说过什么发.情期,愣愣摇头。 镜泽循循善诱:“就是发.情期了吧?你可知道怎么解决?” 释尘有些委屈,他挪膝跪到镜泽面前,低声说:“我没有发.情,镜泽。” 他想说我只是想你,但凭借惊人的意志力,把话咽了回去。 但无论他如何否认,旁边的书堆就像是他的污点罪证,在镜泽心里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释尘终于开始解释:“……这些都是我在你书堆底下翻到的,以为是什么没见过的杂书,就想抽出来看看,没想到……是这个。” 他脸上除了苍白,还带着初通人事的羞赧。 但事实是,那些书并不是老板送的,是镜泽刻意去买的。 看多了情爱话本,他对男女之事不免好奇,但买来后看了两页又觉得有欲无情,不如寻常话本,便搁置了。 若要论破戒,也是他先破的,实在没立场教训释尘。 房内寂静,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镜泽不知该说些什么,释尘则是尴尬地愣在原地。 半晌,门外传来了小猫挠门的声音,释尘才终于反应过来。 他抬头看向镜泽,眼中闪烁:“……镜泽,你去了哪里?”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镜泽没有说话,释尘无法通过他的表情判断他到底在想什么,毕竟他看不到镜泽心灵的窗户。 镜泽的心没有窗户,他沉默着扭过头,摆明了不想回答。 释尘从床上爬下来,走到他面前,强迫镜泽的脸正对着自己,委屈道:“……你不要我了吗?” 镜泽盯着他含水的眼睛看,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在释尘的眼泪将要掉出来的前一刻,声音沙哑着说:“……我带你,回仙域吧。” 释尘先是愣了愣,生生将眼眶中将落未落的泪水憋了回去。 他下意识地将镜泽的话拆分成几个释义,一是镜泽赶他回仙域,二是镜泽要和他一起回仙域。 他没有问镜泽,会不会和他一起留在仙域。 答案显而易见。 释尘没有再多嘴,只最后说了一句:“再待一些时日吧。” 镜泽默许地转过身,说:“……把我的床收拾干净。”- “要走了?!” 镜泽怀中抱着兴致不高的松子,对面前神色讶异的大娘点头。 “……嗯,家中出了点事,需要回去一趟。” 大娘在围裙上擦了擦还沾着水的手,将松子抱过来。 “那小尘呢?还回来吗?” 镜泽说:“他和我一起回去。” 顿了顿,又道:“不一定回来了。” 在凡间荒废了百年的光阴,释尘的出现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又可怜。 若是仙域真如释尘所说,四季如春。 那他……便留在那里吧,重新执掌上神权柄,将自己奉献给苍生万千。 镜泽有些自嘲,这么多年的挣扎烦恼都成了笑话,他生来就是真神,哪里会有别的身份? 但想通一切后,他没有感到豁达,反而有一股气堵在心口,无法纾解。 再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那家酒庄的门口。 “诶,小兄弟,喝些什么?” 掌柜惴惴不安地看着面前站着发呆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镜泽抿唇,下意识说:“……一坛青梅酒。” 谁料掌柜有些不好意思:“小兄弟,你来得不巧,最后一坛青梅酒刚才刚被买走。” 镜泽这才想起,此时已是初冬。 “我们家的青梅酒一年只酿三千坛,下一批开酒要等年后啦。”掌柜遗憾道。 镜泽点点头,走进了酒庄。 掌柜跟在他后面,手上随便拿了一坛酒给他推销:“小兄弟,这是刚出窑的黄酒,现在卖得最好!” 见镜泽回头有了兴致,掌柜更加卖力:“这酒还有个花名,叫‘浮玉春’,虽是粮食酒,但喝急了也醉人,恍若置身烟柳江南,飘飘欲……” “就这个吧。”镜泽打断他,看着他手中小巧的玉色瓷瓶,从袖中掏出银子:“……来两坛。” 掌柜自然迭声称是,接过他手上的碎银,刚准备返回柜台,就听到了极其动听的一句:“不用找了。” 他更是欣喜若狂,将两坛“浮玉春”送到了镜泽的手中。 再回到小院时,释尘已经听话地将他们的卧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他闲置已久的摇椅都被擦干净摆出来,在院中孤零零地放着。 从前不觉得,现在镜泽一眼望过去,院子比他平日里看着更空,没有丝毫人气。 释尘手上拿着抹布,沉默地擦着窗台,上边还摆着镜泽曾经养过的一些植物。 只不过全都枯死了。 他垂下眼,走进房中,自顾自找出了已经落灰的一套琉璃盏。 镜泽正捏着杯子发呆,释尘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看见了桌上放着的两坛酒,主动走过去:“我帮你洗吧。” 镜泽便递给他了。 释尘不仅给他洗了杯盏,还在摇椅旁支了一张刚好能放下酒坛和杯子的矮桌。 镜泽坐到了摇椅上,释尘在一旁给他倒酒。 刚打开封口,释尘就微不可查地蹙起眉:“这是什么酒?” 镜泽平日只喝青梅酒,他闻惯了梅子味,被稍显浓烈的粮食发酵味熏了下鼻子。 镜泽还在发呆,闻言慢慢吐出几个从掌柜口中听到,印象颇深的字。 “……浮玉春。” 清澈的酒液哗哗坠进琉璃盏,落日西斜,在杯中晕成一团暖光。 镜泽支着额头,后脑的红绸飘带被风轻抚。 释尘手上一凉,低头一看,是将酒液浇在了虎口上。 杯盏满了,释尘趁着镜泽发呆,不动声色地将酒液倒出去一些,递给了镜泽。 镜泽接过,拿在手里不动,释尘则回到房中。 镜泽秾丽的面孔还在他脑中盘旋,像一枚磨灭不掉的烙印。 释尘心跳如擂鼓,更可耻的是,他心中镜泽的容颜,慢慢与那本被烧毁的龙阳春宫上,处于下方的人重合。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觉得自己真是贱。 虎口干涸的酒气在他鼻端萦绕,释尘把刚扇完自己的手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苦的。 ……苦的。 镜泽放下唇边的杯盏,有些想念甘甜清冽的青梅酒。 但苦涩的酒味散去后,取而代之的是醇厚清香,镜泽有些意外地垂眸,对上琉璃盏中荡漾的清液。 于是一杯接一杯,酒香在略显窄小的院中四散蔓延,晚霞愈发鲜艳浓烈,连带着镜泽的颊边,也染上红痕。 “镜泽?”释尘从灶房钻出来,手上端着一盘糕点。 这是这半年中他学会的菜式,打算给镜泽尝尝鲜。 他第一眼便看到镜泽歪躺在摇椅上,捏着杯盏的手自然垂落,神情放松。 释尘有些愣,恍惚间又回到了他初识字的那段时光,镜泽对他没有防备,他们没有隔阂。 那时镜泽也会这样在院中看着日落喝酒,只是从来不会醉,身上还会带上好闻的果酒清香。 释尘最喜欢那个时候的镜泽,因为只有那时,他身上的冰雪气味会淡一些。 比起神域之上排布星子的法则神,更像一个纵情山水的风流才子,自由平凡。 自由,平凡。 这是两个多么奢侈的词。 释尘将那叠方糕轻轻放在桌上,唤镜泽的名字。 镜泽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别的,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释尘的双眼渐渐暗沉下去,在漫天彩霞之下,他缓缓俯下身,伏到镜泽的耳边。 “……镜泽,看我。” 喝醉的镜泽不为所动,于是释尘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将手伸到他的脑后,拽住了红绸结处。 只需轻轻用力,他就能看到镜泽的眼睛。 看看他的眼中,究竟有没有自己。 镜泽还是没有动作,呼吸均匀绵长。 一瞬间,释尘习惯性地在心里设想好他可能拥有的几种结局,无一例外都是惹镜泽恼怒,更严重些便是老死不相往来。 上神不会死,释尘沉沉地想,他才三百岁,有的是时间捂热镜泽。 于是手指轻动,那条柔软的红绸,就这样从镜泽眼前滑落。 释尘盯着他形状姝疏的眉眼,盯着银白纤长的睫毛,眼睛一眨不眨。 镜泽真的醉了,他的双眼还闭着,只是乍然感受到天光,不太适应地动了动眼皮,看得释尘心头一紧。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亲吧,亲了镜泽就会醒来。 又有另一道声音说,不用亲,随意动作,镜泽也会被吵醒,为什么非要亲? 释尘自暴自弃地想,镜泽还是讨厌他吧,他真的是一条很贱的龙。 所以下一刻,炽热滚烫的吻,就印在了镜泽唇角。 他面颊滚烫,终于睁开了眼。 于是释尘看到了一面,妖异足以摄人心魂,又美得惊心动魄的镜子—— 作者有话说:追更到此处的尊贵vip们!本章是亲亲福利![加油] 感谢大家支持我!我一定会好好完结的! (拉着小钟小龙等人鞠躬) 不出意外的话此龙就快遭报应了(小声) 嗯大家猜一下镜泽到底有没有真的喝醉睡着呢[哈哈大笑] 六点饭点好像没什么人看,今天例外一下,想早点给大家看亲亲嘿嘿嘿,以后还是改回四点半更新~ 第79章 多情祸 镜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假装睡着。 释尘滚烫的气息扑在他的面上, 他心里先是咯噔一声,直觉到有什么东西将会向不受控制的结局发展。 然后,他感受到眼前的红绸被扯下, 薄薄的眼皮依稀可以看见天光, 面前释尘的呼吸好像停止了一瞬。 他仍旧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默默将双眼闭紧。 他想看看,释尘到底想做些什么。 释尘屏住呼吸,没有再唤他的名字, 镜泽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就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将人推开的前一刻。 一个发烫的东西印在他的唇角。 镜泽先是愣住,然后马上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他猛地睁开眼,对上释尘金黄深沉的竖瞳,在他眼中看到了错愕。 和……一些掩饰不住的情.欲。 不知为何,他没有反抗, 甚至去推释尘肩膀的手都是那么绵软无力。 明明他只要动用一些神力, 释尘就能立刻松开他。 释尘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片刻犹豫, 唇角的吻慢慢松开,再落到唇上。 他含着镜泽的唇瓣细细碾磨, 呼吸打在镜泽的脸颊上, 他眼角沁出从未有过的泪珠。 释尘的胆子变大。 镜泽觉得唇上传来一点濡湿的触感,这才反应过来,释尘伸了舌头。 但他的反应太慢了,释尘已经撬开了他紧闭的唇瓣,在镜泽受惊的目光中勾住他的舌尖。 “……!”镜泽连忙移开脸,伸手推了一把释尘的胸膛,但释尘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避开他的视线又擒住他的唇。 相接的唇瓣发出了一些难以忽视的水声,镜泽喉中泄出抗议的呜咽,对着释尘拳打脚踢,全然忘了有神力傍身。 不知过了多久,释尘终于松开了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镜泽一巴掌扇歪了脸。 镜泽眼眶水红,眼角噙泪,面颊上还带着比晚霞更艳的红色,一头银发稍显凌乱,高抬的手都在颤抖。 他声音沙哑:“……荒唐!” 释尘深深地看他 眼神里丝毫没有悔过之意,神情荡漾,默不作声。 镜泽觉得真是太荒唐了。 释尘还压在他身上,镜泽慌忙将人推开,宽大的衣袖碰翻了桌上的浮玉春。 瓷瓶在地上碎裂,刺耳的声音扎破镜泽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比起对释尘的愤怒,他心里漫起对自己的恼恨,恨自己纵容释尘,恨自己放任这段不清白的感情发展。 镜泽抹了一把还沾着液体的唇,抬手又给了释尘一巴掌。 释尘抬头看他,目光中带着期许和情思,显然那两巴掌根本没有把他扇清醒。 亏他还想和释尘一起留在仙域! 镜泽觉得释尘辜负了自己的一番苦心,推开他,逃回屋中。 释尘在外面发了好半天的呆,直到镜泽重新站到他身前。 镜泽的肩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他眼前重新系上了一条新的红绸。 至于先前的那条,还被释尘牢牢地缠在手心。 镜泽低低说:“跟上。” 释尘便跟上了,还没来得及收拾残局。 在镜泽踏出房门的一刹那,整个院子被一股不可名状的气场包裹,其中一切事物如常,四方墙头静立,连一只蝇虫都休想入内。 院门在释尘的身后狠狠关闭,封印落下。 释尘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向院门,再转过身,温和的海风扑在他面门。 镜泽的红衣被海风吹动,他回头不咸不淡地看了释尘一眼。 微小的海风顿时变成了刀子,割在释尘脸颊,仿佛镜泽甩下的巴掌还在隐隐作痛。 镜泽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他带着释尘走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海域,确认天道留下的法阵还能运转后,施法开启了一道通天的阶梯。 这里是他几百年前坠下凡间的地方,如今他要回去了。 镜泽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释尘捏了捏手心柔软的红绸,鼓起勇气道:“……镜泽,你和我留在仙域吗?” 镜泽依旧没说话,释尘心里焦急,但丝毫没有为方才的那个吻感到后悔。 他在心里悄悄下定决心,若是镜泽不留在仙域,他便想办法再溜出来。 若是镜泽不回松绒巷,他也会找到镜泽,然后死缠烂打。 他还有无数年的光阴,只要镜泽能够接受他的一片真心,一切都不算什么。 镜泽不知道身后跟着的龙,已经在心里将自己划成了私有物。 他迎着风慢慢往上面走,穿过蔚蓝天际,俯瞰着嵌在镜海洲中熠熠生辉的明镜海。 镜泽看到了不动山,也看到了山上嶙石上盘旋的龙族。 天梯直指云端,在经历两天一夜的攀爬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下界的法阵处。 这里比曾经进入神域的位置要低很多,想必就是仙域了。 镜泽终于对释尘说出了两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会开阵么?” 释尘:“对不起镜泽,但我没有后悔,如果你怪我,就打我吧,不要不理我好么?” “?” 镜泽僵在原地,释尘也是一脸羞赧,他在心里打了两天的腹稿,原以为镜泽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问责,一时没控制住嘴- “仙长!妖神殿下回来了!” 守域的仙兵急匆匆闯入大殿,其中几位上仙正在饮酒作乐,商讨着仙域的轶事,上首的那位却眉目忧郁,显然有心结未解。 他们正是在讨论妖神擅离仙域的事。 释尘下界一年多,在仙域不过是两三天的时间,但整个仙域乱成了一团。 天道沉睡前最后一道诏示,便是让他们看顾好妖神,让他待在自己的职位上安安分分做事,直到天道苏醒。 但谁料天道沉睡的翌日,释尘便瞒着众人,在众仙夜宴时撬了阵法溜出仙域。 仙域目前的掌权者是仙长暌离,他推拒下首递来的酒盏,心中还在忧虑妖神的安危,毕竟若是妖神出事,天道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仙域。 “今日怎么不见司命君?”有仙人饮酒闲暇,望着一个空置的席位,随口问道。 “还能在哪?窝在寝殿中写他那轮回簿呢。”一个与他们口中的司命仙相熟的仙人应道。 司命仙得了天道赐予的一丝法则权柄,据说是从那位镜泽上神身上摘下来的,能谱写凡间生灵命运,他飞升前是个写话本的,如此倒也乐得折腾。 殿中仙人们半是羡慕半是酸涩,他们对那丝上神权柄追寻不得,镜泽上神竟就这样随意割舍,实在…… 不知好歹。 仙域百年历史,众仙对镜泽的评价大多都是这四个字。 上首的暌离还在发呆,苦恼着若是天道苏醒,该怎么交代。 所以当报信的仙兵跪在大殿中扬声禀报妖神回域的消息时,暌离的反应很大,他猛地站起身,面前的酒桌差点被撞翻,但他哪管得了这些,忙动用神念冲出了大殿,直奔下界的天梯。 跪着的仙兵终于喘匀了气,断断续续地接上了下一句,几乎要喊破音。 “镜……镜泽上神也回来了——!” 满殿没来得及动身的仙人顿时哗然,纷纷动身前去天梯。 另一边,试车跟在镜泽的后面,沉默地开启封闭仙域的法阵。 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将金色的神血滴在阵眼,封锁仙域的那块巨大的玉砖发出一道巨响,法阵缓缓启动。 镜泽等了一会,听到释尘小心翼翼地说:“镜泽,你也要滴。” 他点头,上前滴了血,阵法大开,玉石转动,露出了阶梯尽处金光四溢的一方天空。 忽然,远处一声鹤鸣,一道白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过那道缝隙,窜到二人面前。 暌离沉着脸从仙鹤的背上爬下来,忽略了还带着模糊脸庞法术的镜泽,走到释尘身边,不由分说地按着他的肩膀,推他走。 释尘不会说话,这是他们一贯对待他的态度,毕竟天道只让他们看护释尘,没让他们尊他敬他。 天道醒时他们还会做做样子,毕竟他们再如何也不过是证道飞升的仙,与释尘这样天生的真神有着云泥之别,说没有嫉妒,是不可能的。 释尘条件反射地挣开,踏上仙域土地的一刹那,他缺失的神力、权柄,统统回到了他的体内,已不是暌离能够阻挡的存在。 暌离沉着脸,跪在释尘前面,不说话。 他知晓释尘听不懂也不会应,但从前每当他们跪在释尘面前,这位年轻的妖神总是会无奈妥协,听从他们的吩咐。 一旁跟上来的镜泽也感受到了久违的神权之力,他挥手撤去脸上的障眼法,问道:“这是做什么?” 暌离终于正眼看到了他,但只需一眼,他便感受到了灵魂的震颤。 镜泽伸出手触动仙域中萦绕漂浮的仙气,活动着手腕,神力在四肢百骸流窜,他浸于红尘已久的身躯开始慢慢变得轻盈。 镜泽身上纤尘不染,肤色浅淡莹白,裹着身子的红衣显得异常宽大,覆眼红绸在脑后轻扬,依稀可见眉眼轮廓。 暌离先是震惊,而后便被扑面而来的神息震慑住,一瞬间,他在从未谋面的情况下认出了面前的红衣青年。 他还跪在地上,声音显得有些颤颤巍巍:“……镜、镜泽上神。” 镜泽收起了慑人的威压,他心里有些烦躁,刚上神域就遇见个不长眼的,释尘也是,竟然能容别人亵渎冒犯,哪里有在他身边那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他看了一眼释尘,发现这条龙看向自己的眼神炙热动情,仿佛被灼烫,他立马收回了视线。 镜泽没有理暌离,眼睛看向别处,却在和释尘说话。 “他们这些人,一贯是这样待你?” 人。 暌离已经痕迹没有听到有人用这个字形容他了,毕竟他们是高居仙域的真仙,不屑于用属于凡间的词称呼自己。 镜泽上神长居凡间,如今为何会突然回仙域?还带着偷溜了两日的妖神。 释尘听到他和自己说话,自是欣喜,他连连点头:“对。” 暌离抬头惊诧地看他,怎么两日不见,妖神还会说话了? 镜泽对此只是淡淡道:“荒唐。” 暌离浑身一震,脑中混沌。 怎么镜泽上神一回仙域,便是替妖神撑腰? 若真是这样,那他们那群整日寻欢作乐的仙人,一个也跑不了,他们虽没有苛待妖神,却不尊惯了,连天道都从未管过,谁料镜泽会来横插一脚。 暌离的额角慢慢渗出冷汗—— 作者有话说:有人要遭殃惹[哈哈大笑] 恭喜小z小l达成成就【初吻】 亲都亲了离那啥还远吗?! (翻翻大纲)(心虚)好像有点远。 第80章 轮回簿 于是为了能有命活, 暌离重重将头磕在地上,对镜泽说:“上神恕罪!一切都是小仙怠慢!” 仙域地面的砖石被他的额头磕得乒乓作响,镜泽依旧没有理会, 暌离识趣地对着释尘磕头, 口中念叨:“小仙罪过之身,不求妖神殿下原宥,小仙愿给殿下当牛做马,只求能留我在仙域!” 释尘的眉头缓缓拧紧, 对上了镜泽看热闹的眼神。 众仙人来到天梯口是,看到的就是他们的上首暌离匍匐在地,给两人不住磕头的场景。 他们心下愕然,认出了其中一位是消失了两日的妖神殿下,而另一位…… “求镜泽殿下饶小仙一回吧!小仙愿以仙道起誓,再不会怠慢二位了!” 镜泽殿下! 刚准备赶过去的仙人们心中震颤,不可置信地看向那红衣人清隽的身形。 他便是传说中的上神镜泽? 镜泽厌烦地挥手, 神力裹挟着暌离的身躯, 强迫他站直。 他依旧没有回应暌离, 问释尘:“想怎么处理?” 释尘看也没看暌离一眼,还沉浸在镜泽为他出头的喜悦当中, 随口道:“你想怎样都行, 天道不会管的。” 镜泽料想也是,天道连这群仙人不敬上神都能纵容,就别指望祂有多么重视释尘。 镜泽抬起手指,久违地使用了属于自己的权柄。 暌离只觉得喉间一紧,镜泽面无表情道:“不敬上神,染指天道,罚你噤声一百年。” 暌离重重松了一口气, 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剥去仙道,投入下界了。 他连忙跪下来磕头谢恩,对着释尘磕三个,对镜泽磕五个。 镜泽这才注意到不远处乌泱泱围着看热闹的众仙。 视线扫过,明明看不到他凌厉的眼神,但众仙还是后背发凉,尤其是那些暌离手下也跟着怠慢过释尘的,此刻恨不得退回自己的寝殿闭门不见。 镜泽轻轻颔首,声音不怒自威:“自觉上前。” 那些仙人的后背更凉了,只觉得镜泽殿下尊贵的双眼正死死盯着自己。 立刻就有人支撑不住,哭丧着脸上前。 镜泽让释尘核对,然后给那些人下了噤声的神罚,带着释尘离开天梯口。 一个胆子稍大,没被禁言的仙人走上前,自发为二位殿下引路,将人带到正设有席面的大殿。 他硬着头皮胡说八道:“小仙们听闻二位上神殿下回仙域,特地设有接风宴,请二位赏脸一……” 镜泽没什么耐心坐在大殿上同他们虚与委蛇,打断道:“这就不必了。” “带我回你的住处。” 释尘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没想到镜泽愿意和他回去,忙答应道:“好!” 说罢,伸手结果镜泽肩头的包袱,无视殿中众仙,领着镜泽往仙域深处走。 释尘的神殿在仙域的最中央,成环形建造,中间种着一颗高耸巨大的建木。 释尘指着建木说:“往上飞便是神域的入口。” 他看了眼镜泽平静无波的脸色,问:“……你想回去吗?” “不了。”镜泽淡淡道。 他想,他恐怕永远不会主动回到那片雪原。 “那你……和我留在神域吗?”释尘赶忙问道,声音期许。 镜泽顿了顿,说出一句让他全身血液骤凉的话。 “我可以……作为你的兄长,留在这里陪你。” 释尘瞳孔震颤,他好半晌才哑声道:“你分明清楚,我待你不只是……兄长。” 镜泽停住往殿中走的脚步。 “那便……如此吧。” 止步于此。 “也是,毕竟不会有弟弟在兄长离家时在他床上看……” 镜泽自嘲道,却没有说下去。 他无视释尘的眼光,狠下心要斩断他的心思。 “……也不会有弟弟趁着兄长喝醉就亵渎冒犯。” 他定定地看着那株通天建木:“释尘,你随意狎玩,是将我当成什么了?” 释尘咬牙道:“……可是镜泽,你分明没有醉。”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将镜泽堵得哑口无言,一路堵到心里- 暌离与他手下的一众仙人被神罚禁言,上首之位空虚,天道尚且沉睡,释尘年岁浅薄。 如今整个仙域已然将镜泽当成主心骨,可惜他本人没有长留仙域的打算,对上首掌权者的职位也是避而远之。 于是释尘便在他的协助下,开始接手仙域事务, 他一向很闲,毕竟比起镜泽的天地法则,他手中那点万物生灵兴衰的权柄稍显渺小。 天道不让他们事必躬亲,比起镜泽需要时刻盯着各处规则照常运作,释尘只需要在不该诞生的生灵诞生时及时干预便可。 这般权柄只要释尘心智不坚定一些,便容易沾染因果,与天道一向的处世相悖,足以看出祂对释尘有多么随意。 本以为释尘的出现能让镜泽产生些许危机感,而后滚回神域乖乖为祂效力,结果镜泽丝毫不在意。 新神诞生让天道消耗了太多的能力,祂因此陷入沉睡。 仙域没有那么多的事务,天道将权柄分给了极少数的仙人,他们暂代上神执掌凡间秩序。 镜泽回来后,那些属于他的权柄自动回到了他的体内,但有一丝除外。 “司命君?” 镜泽看着眼前被红线缠绕覆盖的宫殿,勉强找到一处落脚地,调笑道:“你若不说,我还以为是月老。” 为他介绍的正是先前主动带路招待的仙人,名叫晁枫。 他行为大方,对镜泽敬畏之外更多的是小心,颇有表现自己的勇气。 镜泽给了他这个机会,二人循着他尚未回归的那缕神权,找到了司命殿。 一路上,晁枫把司命君得到天道馈赠神权,谱写生灵命盘的事告诉了镜泽,末了吐槽一句:“司命仙君他性子一向古怪,整个仙域也只有云尚仙君能和他说上两句,其余平日想见他一面都难。” 说着,他推开了司命殿其中一个房间的门,迎面被一团红线砸到了脑袋上。 “晁枫你说我坏话全被我听见了,想想怎么赔罪吧?” 大殿里很安静,所以这道声音显得异常突兀,他连看都没有往门口看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在满殿混乱的红线堆里翻找。 镜泽捻起一根,笑说:“写轮回簿用红线作甚?” 埋在红线中的司命君没说话,镜泽便站在原地静等,过了好一会,司命君终于从里面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长叹一声,对着殿中烛火拍拍衣袖上的灰尘。 他对手上的东西爱惜非常,小心翼翼地捧到了书案上,一边拿起墨条研磨,一边开口问:“想好了吗?” 晁枫早就看得不耐烦,闻言愣愣:“啊?” 司命君终于抬起头正眼看过来。 “当然是怎么赔……” 话音戛然而止,在看到镜泽的一瞬间,他手中的墨条砸在砚中,溅起的墨汁洒在袖口。 他爱惜的那物件似乎也沾上些,不过司命没空去管,他猛地站起身,磕磕绊绊跪在满地红线中。 “镜泽上神!” 镜泽和颜悦色地走上前,随口道:“不必多礼。” 他的视线放在了桌上哪本书册上,开口问:“司命仙君,这是什么?” 司命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汗颜地答:“这……这是话本,殿下。” 这东西倒是比殿中红线看起来名正言顺些,毕竟人之一生左右不过爱恨情仇,都在话本上了。 不过镜泽却想不清楚司命为何会对一本话本视若珍宝,于是便问:“这里面讲了什么,我能看看么?” 司命提心吊胆:“……殿下,实不相瞒,此乃小仙拙作,还是不要污了殿下的眼……” 镜泽莞尔一笑,回头对晁枫说:“你先走吧。” 晁枫不疑有他,绕过红线山出了大殿。 镜泽将手背在后面,对上司命惶恐的眼,嘴里不紧不慢地说:“《春情录》,《不痴心》,《厢中记事》。” 司命大为震撼! 这几本都是凡间广传的情爱话本,其中色,欲,嗔俱全,文学价值却也不低,司命飞上前也曾拜读,却怎么也不像是镜泽会去沾染的。 镜泽继续道:“我长留凡间三百年,类此话本看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星君何必大惊小怪?还是说,以星君的才气,竟会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些艳色话本不成?” 司命不知说些什么,只干巴巴道:“殿下博览群书,小仙佩服。” “文人总相轻,但小仙也只不过写些寻常桥段,尚未完本,就因灵感滞涩搁置,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兴致,这才翻出来想续写一番。殿下还是不要期望太高为好。”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话本,递到镜泽面前。 镜泽笑说:“哪里的话,仙君论道飞升,自是中流砥柱,何必妄自菲薄。” 司命终于注意到袖口沾着墨渍,他来不及施法弄干净,随意抹了一把便让出书案的位置:“殿下请坐!” 镜泽婉拒,回身看一眼身后的红线山,又问了一句:“这些线是做什么用的?” 司命十分乐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巧思,他从桌案下面拿出来一块很大的木板,上面用很多钉子固定着一张红布。 司命给他现场示范,抽出一条长长的红线,在密密麻麻的钉子上面盲绕。 “像这样,绕几圈,直到将这根线绕完。” 司命顿了顿:“……如此,此人的生命也走到尽头了。” 镜泽一愣,顿时对红布之下的东西了然。 果然,司命抬手将红布隐去,红线缠绕的每一根钉子下方,都写了“肺痨”,“娶亲”,“中举”之类的词。 司命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按照生老病死的顺序,在上面写尽生平,而后抬头对镜泽解释。 “这是一个人的生老病死。” 最开始,司命热衷于给每个轮回中人都写一个话本般的人生,但每年入轮回的生灵都在增加,他渐渐开始力不从心,于是便发明了这个。 “我管它叫‘命盘’。”司命说。 80-90 第81章 赴红尘(2合1) 镜泽挥手, 将一个摇椅放在书案旁边,说:“星君不必管我,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说着便躺上去, 用最舒服的姿势翻开了那本话本。 司命忍了又忍, 把那句“殿下回去再看吧”咽了回去。 镜泽不可能回去,他已经做好了在司命殿待个三五天的准备,让释尘好好冷静冷静。 镜泽翻开话本第一页,大大的三个字映在他眼中。 《赴红尘》 他往下翻, 不多时,便越翻越惊讶。 “司命君,这……是龙阳话本?” 司命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磨墨,闻言浑身一激灵。 糟糕!被发现了! 他眼观鼻,鼻观心,讷讷道:“是……是的。” 镜泽想起了某些不太好的回忆,又往后翻了一页, 渐入佳境。 司命措辞用得恰到好处, 该文雅的地方文雅, 该通俗的地方通俗。 不过半个时辰,镜泽就将第一个故事看完, 愣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有了一些灵感。 翻回目录, 上面写着八个章节名称,镜泽一点一点翻过去,在看完第五个故事后,合上了《赴红尘》。 司命早就在书案上打了半天的瞌睡,镜泽从摇椅上起来,敲了敲桌子。 司命睡眼朦胧地与他对视,镜泽声音有些沉:“司命, 有一件大事。” 司命赶紧爬起来抹了一把脸,紧张道:“发生什么了殿下?” 镜泽将《赴红尘》塞到他手中,严肃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拜托你。” 司命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激动,正色认真说:“殿下尽管说,只要小仙力所能及,必定肝脑涂地!” 镜泽想了想:“倒也不用肝脑涂地。” 他露出一个笑:“你帮我写个话本吧。” 又想了想:“也不用写了,就这本。” 镜泽看向司命手中的《赴红尘》,轻声说:“请尽快将这本书写完。” “什么?”司命有些不明所以。 镜泽犹豫片刻:“如果可以,还想请你帮忙写几页轮回簿。” “您要轮回簿做什么?”司命还是云里雾里。 镜泽抿唇。 他只是有了灵感,既然作为上神的他看不见自己,那么换一种身份呢? 比如,投胎入轮回。 司命的话本写得精彩万分,他不免想象到,若是自己能够拥有话本中主角的人生,该是多么精彩。 比松绒巷的生活更精彩。 这样的想法令他兴奋不已,这是可行的,只要他暂时剥离神格,完全可以将下界轮回当做历劫,轮回过后,他或许会对“自我”这个词,有全新的体悟。 司命本就对下一卷故事有个不错的想法,镜泽催他写话本,他以为是镜泽迫不及待想要看完。 这无疑是对他的一种极大认可,司命沾沾自喜,他对镜泽说:“殿下稍等,大概只要一天时间,小仙便能将话本写完!只差最后两个故事了!” 镜泽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我相信你。” 说罢,他又在书案上随便拿走一本书,躺回了摇椅。 但出师未捷身先死,司命火速写完一个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故事,望着最后一卷的开端,咬着笔头发呆。 可恶!没灵感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不远处摇椅上,脸上盖着书册,正在休憩的镜泽上神,欲哭无泪。 想了好半天,司命艰难地在草稿上写下三个大字“明镜海”…… 便再无下文了。 他抓心挠腮一炷香,又写下一个“修真者”的设定。 司命殿大门传来三声巨响,不等他反应过来,殿门轰然大开。 一道黑影慢慢走进来,司命赶忙搁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去迎。 “妖神殿下。” 释尘颔首表示听见了,司命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摇椅上默不作声的镜泽。 镜泽有意遮掩,两人都没能察觉到他起伏的气息,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的睡了过去。 释尘看了一会,走过去轻轻晃了晃躺椅:“镜泽,回去了。” 镜泽已经在司命殿待了快两天,他也被仙域的大小事务折腾地抽不开身,好不容易得了空,已回神殿,发现镜泽不在里面。 他向晁枫讨要镜泽的行踪,谁料那小仙是个机灵的,知晓连释尘都要听镜泽的话。 为了不违逆镜泽,晁枫并没有告诉释尘,一再追问下,只哭丧着脸说:“殿下,您就别为难小仙了。” 释尘无奈,他感受不到镜泽的神息,只好沉着脸满仙域跑。翻遍了一座又一座仙殿,天梯口看守的士兵被他多番盘问,纷纷说镜泽上神并没有离开仙域。 天梯阵法需要血脉为引,释尘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只好继续在仙域中寻找。 镜泽不回传音,不知去了哪里。 就这样,释尘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寻找他,来到了平时鲜有人至的司命殿。 摇椅轻晃,镜泽没有说话,柔顺的银发从他肩头滑落。 释尘默默用手指挑起一缕,不顾在一旁石化的司命,轻声说:“不醒的话,我要亲你了镜泽。” 摇椅上装睡的人再也无法淡定,他伸手取下脸上的书,砸在释尘怀里。 释尘好脾气地接过,还有些委屈:“我以为你又离开了。” 镜泽知道他在放屁,不欲与他多言。 “我在这里待得挺好,你别管我,回去吧。” 释尘将书册仍在司命的桌案上,声音变得有些沉:“镜泽,没有你我不行的。” “管理仙域实在太难了。” 镜泽早就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嗤笑道:“有什么难的,谁不听话,拖到殿中揍一顿了事,这些小事还用我教你?” 一旁的司命瞳孔地震,一度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镜泽骂完人,拍开释尘想要搀扶他的手,从摇椅上站起来。 他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司命,想起方才释尘说的话,又狠狠剜了他一眼。 “司命君,写得怎么样了?”他嗓音平和又温柔,释尘在一旁幽幽地看向司命。 司命:“……” 他真的不应该在这里。 司命硬着头皮说:“写是写了,但……” 但没写完。 镜泽打断他:“写完了便好,还请不要忘记我交代的事。” 什么事? 司命写书写得脑中混沌,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是写轮回簿。 他联想了一下,指着书案上的《赴红尘》不可置信道:“写这个?!” 镜泽莞尔,说:“劳烦你了,酬劳我稍后送到。” 释尘问:“你们再说什么?” 说着,他便要迈步去看书案上的书册。 镜泽淡淡道:“他们有为难你吗?” 释尘顿了顿,站在原地笑着说:“没有,他们被你教训过后,再无人不敬我。” 镜泽说:“那便好,有何难处,回去说吧。” 说着,他抬手收起了摇椅,往殿门走:“戌时前送到妖神殿。” 释尘当然是跟上,将那本书和司命都放在了脑后。 二人离开后,司命悄悄抹了把脑门的汗,也顾不上最后一卷了,掏出轮回簿就开始誊抄话本中主角的一生。 虽不知道镜泽上神要这些做什么,但时间来不及了! …… “我的床榻呢?” 镜泽皱着眉看着空空如也的大殿。 释尘依旧腼腆地笑:“我忘记了。” 镜泽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要忍。 马上就能走了。 他忍气吞声道:“那你让我睡哪儿?” 释尘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说话,面上慢慢红晕。 镜泽站在他前面,没看见他的脸色,见他一直不回答,又问了一遍:“我睡哪儿?” 释尘过了一会才低声道:“仙域找一张床不容易,你……” 镜泽回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半句留半句。 “支支吾吾做什么。” 释尘一不做二不休,当着他的面变成龙形,咬住尾巴尖,将自己长长的腹尾盘城一个圈。 他不知从哪里揪出几张缝在一起的宽大兽皮,放在圆圈的正中间,对镜泽羞涩道:“睡这里。” 镜泽气笑了。 他走过去一巴掌拍在释尘巨大的龙角上,抬手把毛毯抽出来,有放出了自己的躺椅。 镜泽把椅子挪到树下,在自己周围设下释尘解不开的法阵。 “不许靠近。” 说着,用毛毯把自己裹好,往后躺去。 释尘看着恨不得离他十里远的镜泽,磨了磨后槽牙。 他咬牙想:“也行,至少镜泽在外面不会随便睡别的龙。” 然后又委屈:“我又不是别的龙。” 他可是镜泽身边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龙,他现在快气死了。 释尘第一次觉得自己像话本上说的那些妒夫,暗自懊恼过后又很沮丧。 毕竟“妒夫”两个字,他只沾了“妒”- 仙域无岁月,这个概念在司命身上更是淋漓尽致,毕竟他关起门来写轮回簿,一写就是好几个通宵,司命殿看不到日光,对时间毫无概念。 他花一些时间找出了珍藏的钟盘,费劲调到与凡间吻合的时间,惊觉现在已经过了戌时。 老天爷,司命连忙把轮回簿带上,出了大殿往妖神殿赶。 司命一路风驰电掣,仙气法力齐上阵,终于穿过半个仙域,站在了妖神殿门口。 他来得凑巧,释尘不知去了哪里,敲门后镜泽第一时间给他打开了门。 司命向他见礼,镜泽直接拿过了他手上的轮回簿。 司命把气喘匀后才想起来问:“殿下,您要轮回簿做什么?” 镜泽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对他隐瞒。 “下界历劫。” 司命胸腔还没顺下去的那口气堵在半路,他一时不查,咳了个撕心裂肺。 镜泽不忍地拍拍他的后背,司命还没缓过劲就磕磕绊绊大声问:“历……历劫——?!” 老天爷,他听到了什么? 镜泽要下界历劫? 司命咳了个半死,得到镜泽肯定的答复后情绪又崩裂几分。 “殿下,您让我按照话本写轮回簿,不会是想……” 司命剩下的话被镜泽的手掌堵住。 “小声些。”镜泽有些无奈。 什么劫要历十生十世?司命想到他那本《赴红尘》中难登大雅之堂的某些情节,忍不住冲撞了上神。 “殿下,您是在同我开玩笑还是喝醉了?” 他的目光惊骇,镜泽有些郁闷。 为何总是有人怀疑他醉酒?他分明清醒得很,况且今日他的确滴酒未沾。 想了想,他干脆道:“生死劫。” 司命惊疑不定,想起目光沉沉的妖神殿下,把“我看是情劫吧”吞回肚子里。 他和镜泽商量:“您要历劫没问题,小仙这就回去重新为您写一卷话本,保准您满意……” 镜泽皱眉:“这不是已经写好了吗?为何要换。” 司命苦着脸:“您不是看过这《赴红尘》了吗,里面情节实在算不得精彩,哪里配得上您的身份。” 开玩笑!赴红尘中尽是些无疾而终的痴情爱恨,堂堂真神下凡历劫,自然是要一纸波澜壮阔的轮回簿才能相配,光谈情爱算什么? 镜泽叹了口气:“我是去历劫,又不是去享福,况且你写的话本旁的不多,唯生死之事令人印象深刻,对我来说正好,不必再改。” 司命都快哭了,镜泽口中令人印象深刻的生死之事,便是书中主角凄惨悲壮的身亡啊! “好了。”镜泽让他放心:“若你忧心天道为难,我有办法。” 他抬起玉白的手指,点在红绸之上的眉心。 而后从其中抽出一缕金色光丝,隔空送入司命体内。 “这是上神权柄,天道只准你谱写轮回簿,却没有真的将轮回之权交给你。” “如今我赐你掌人间轮回之权,除非我主动收走,否则就算是天道也不能取回。若是伤你杀你,神权也一并消亡。” 他轻声交代:“十世轮回不过五百年光阴,待我归来,为你请封更多神权。” 司命欲哭无泪,五百年光阴是因为轮回簿中每一世轮回寿数都不超过五十年啊! 他又想起最后那卷只写了几个字的故事,刚准备提醒镜泽,轮回路暂时只能走九世,他会在最后一世前递上完整的轮回簿。 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司命,你在这里做什么?” 司命只觉得脊背一凉,不敢回头看。 镜泽倒是从容,他翻开手中的轮回簿,里面夹着一张司命没来得及收走的稿纸。 上面有几个小小的字样,是方才司命调试钟盘时写下的。 镜泽抿唇犹豫了一会,用指甲在稿纸上刻下“一日后”的痕迹,又画了个圆,圈住“卯”字。 “妖……妖神殿下。” 司命垂下头,收到了镜泽的传音。 “在我入轮回井之前,不要让任何人知晓此事。” “包括妖神。” 释尘走上前,对堵住殿门的镜泽状似随意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镜泽晃了晃手中的轮回簿,笑着说:“我今日在司命那里找到一册话本,偏偏只有上卷,没有下卷。” “我没有看尽兴,让司命得空赶紧寻了下卷来给我,结果他一时心急,拿来了他的轮回簿。” 镜泽唇角勾起笑,一时看花了释尘的眼。 “你说,好笑不好笑?”- 释尘得了镜泽的笑,好声好气地送走了司命和他的轮回簿。 他抬手将释尘肩头半落的兽皮往上提了提。 镜泽瞥了他的手一眼,没有拒绝,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释尘低头,注意到他脚上没有鞋履,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镜泽说:“释尘,我想喝酒了。” 他像是随口一说,释尘怔在原地。 镜泽转过头看他,红绸的尾端轻轻扫过释尘低垂的手腕。 “我想喝青梅酒。” 夜色静谧,释尘手腕处传来痒意,一路爬到他胸膛深处跳动的心脏。 良久,他开口应答镜泽:“……我去给你寻。” 此时此刻,莫说一坛青梅酒,便是镜泽要他去取天上明月,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支起梯子。 释尘心跳乱了一瞬,他鼓起勇气,上前环住镜泽的腰,将他横抱起。 镜泽额头碰上他紧绷的肩膀,呼吸乱了一瞬。 但他没有挣扎,任释尘将他一路抱回摇椅上坐着。 说不清的旖旎气息在二人之间蔓延,释尘双手撑住摇椅扶手,飞快地在镜泽唇角亲了一下。 没等镜泽说话,他逃也似的转身离去,口中欲盖弥彰般大声喊:“我去取酒,取酒!” 殿门“砰”地关上,带着释尘身上干净的皂荚香气,消失在空旷的大殿中。 良久,镜泽抬起指尖,触碰被释尘吻过的唇。 他低下头,轻声说:“……荒唐。” 但他却笑了,那是一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情笑意。 …… 释尘顶着发烫的脸颊,在仙域广道长肆意奔跑。 他几乎想放声大叫几声,好将体内烫得要命的满腹情思宣泄而出。 他想告诉每一个人,他心悦镜泽。 他爱他爱得要死了。 仅存的理性阻止了这一行为的发生,微凉夜风扑在释尘脸上,将他满溢而出的兴奋带到远方。 释尘左右打量,发现自己到了仙宫前。 宫殿内烛火扑朔,能听见推杯换盏,谈笑闲聊的声响。 释尘将手背贴在脸颊上,一直等到脸上的温度没有那么烫后,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正色往殿中走。 此刻正是仙域仙人夜宴的时间,他们平日无事,几乎每日都要办一场宴席。 大殿内觥筹交错,众仙推杯换盏之际,许是喝醉了酒,胆子也比平日大了不少。 仗着现下二位上神不在现场,竟然有人开始编排起他们。 “不是我说,那镜泽上神长得实在……” 一个仙人说着,抿了一口酒,咂咂嘴,接着说:“……实在不像真神啊!” 镜泽的脸威严不足,昳丽有余,配上妖气横生的一席红衣,不似上神,倒似…… 仙人想不出形容词,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位搭腔说:“像精怪!” 此言一出,惊动在场一大片仙人。 “哎呀小声些……” “……说是精怪也不太准确,镜泽殿下身上没有精怪的邪气,倒是神圣得很!” 两种单拎出来都很惊艳,合在一起却彼此突兀的气质,在镜泽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 若是他们知道镜泽拥有一双妖异至极的镜瞳,或许会稍稍明白,这般奇特的气质究竟是从何而来。 不过他们注定无缘知晓了。 释尘的手指在殿门上按出五个清晰的指印,下一刻,用仙木打造的大门在他手中破碎。 他的脸色阴沉地令人胆寒,充满杀意的冰冷目光一寸寸扫视在场每一个人。 靠近大门的几位仙人只觉得脊背发凉,须臾间,一道黑影从门口闪过,出现在方才妄议镜泽的几位仙人面前。 “……你们说什么?” 其中一位手一抖,酒杯碎在地上- 释尘去了将近半个时辰。 镜泽翻过一页书,看了看天色。 他心下奇怪,仙域应该不至于连一壶青梅酒都找不到吧? 释尘也是,找不到也不知道早一些回来。 其实镜泽并不是非常想要喝酒,喝酒不过是托词。 书上总说离别时要畅饮一回,方能驱散心底那些哀伤幽怨。 说来惭愧,今日之前,镜泽尚且不知何为哀伤幽怨。 他想起司命手中那本厚厚的轮回簿,想起了那本《赴红尘》,想起了即将属于他的那十页薄薄纸张。 兜兜转转,他想到了释尘。 想到了那个格外炽热的吻。 镜泽闭上眼,微微向后仰去,仰望那棵高耸望不到顶的建木。 他明日入轮回,释尘知道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镜泽不免好奇,心想,他或许会把轮回井砸了吧。 又或者,他跟在后面一起跳…… 镜泽回神,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难不成还期待释尘同他一起入轮回吗? 释尘下一次凡尘便惊动了整个仙域,若非天道沉睡,恐怕凡间也会遭受一番腥风血雨。 他是无所谓,可释尘目前毕竟是仙域的掌权人,怎么能胡闹呢? 镜泽心里自嘲地笑。 他眉眼缠绕的红绸有些濡湿,镜泽心烦意乱。 释尘怎么还没回来? 镜泽干脆将红绸扯下来,有些自暴自弃地睁开眼。 他还嫌不够,抬手举着镜片,照镜子。 怎么看不见呢? 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呢? 释尘要是一炷……一盏茶时间内还不回来,他就去司命殿睡。 司命那里有青梅酒吗? 夜风吹到脸上,镜泽觉得有些凉,手指抹上去,才发现泪淌满了脸。 他有些恍然。 哪怕是在他漫长的六百年生命中,这也是他第一次自发性的落泪。 镜泽想,原来这就是幽怨哀愁吗? 他静静抹掉脸上泪水,站起身。 红绸从指尖滑落,长长的衣摆拖在身后,他闭着眼往殿门的方向走。 释尘一直不回来,他想去看看。 手指即将触碰到殿门的一刹那,镜泽扑了个空。 血腥气迎面而来,他愣在原地,感受着面前寒凉的气息。 “……释尘?” 释尘拉开殿门,看到的便是面色苍白,眼上红绸不知所踪,满脸茫然的镜泽。 第82章 露水情 大门在释尘身后紧紧关上, 释尘将沾了血的袖子背到身后,另一只手将拎着的青梅酒坛递到镜泽面前。 他有些拘谨:“我回来了。” 镜泽退后一步,让出道路:“进来吧。” 释尘跟在他后面走进神殿, 失神地看着镜泽在身后摇曳的长发。 鼻端仿佛萦绕上浮玉春醇厚的香气, 释尘倏然想起松绒巷小院,漫天彩霞中的那个吻。 想起那面不掺杂任何尘质的明镜。 他捏着绳线的手指紧了紧,停在原地目送镜泽回到躺椅上。 镜泽回过头才发现身后没人。 他嗅到了释尘身上的血腥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既已决定入轮回, 他便该让释尘独当一面,镜泽决定不多管闲事。 “镜泽,有酒杯吗?” 释尘的声音将镜泽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珍爱的那对琉璃盏早就在几日前摔成了满地残渣,自然是没有的。 于是镜泽只好抬起头,懒懒地掀开苍白的眼皮,看向摇椅后愣神的释尘。 “直接用酒坛喝吧。” 释尘盯着他的眼睛足足愣了十余个吐息,镜泽见他没反应, 便伸出手从他手上接过酒坛。 想了想, 拆开绳结后递给他一坛。 释尘下意识接过酒坛,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又是一阵夜风吹过, 他稍稍清醒过来。 镜泽的眼睛还是那样纯澈, 他能在当中清晰地看见自己。 镜泽扭过头,打开酒坛的封口。 仙域的青梅酒清新甘甜,但比之镇上酒庄里的,却差些意思。 仙域的酒太过纯粹,镜泽从中品不出凡间的万千红尘滋味,但他没有停下灌酒的动作。 “……寡淡了些。”镜泽评价道。 释尘站在他身后,沉默地仰头喝酒, 遗憾的是,他没有尝出镜泽所说的寡淡或是浓烈,在他口中,所有液体都是一个味道。 释尘想了想,觉得浮玉春算是个例外。 两坛酒很快便消耗大半,释尘盘着腿坐在镜泽摇椅旁的空地,玄色的衣摆和镜泽的纠缠在一块。 他喝酒有些上头,搜肠刮肚地与镜泽谈论松绒巷中的轶事,比如松子与巷中哪只小猫交情甚好,比如大娘如何溺爱两个年纪尚幼的小孙。 这都是镜泽缺席半年的时光,他静静听着,时不时应两句声。 他的手臂搭在摇椅把手上,随着摇椅的晃动摇摆,在仙域圆月照映下,泛出莹莹冷光,比月色更明亮。 释尘看着他那副瞧不出心思的侧脸,心里空缺的那一块,仿佛被月光照穿。 他把自己喝空了的酒坛子往手边一放,终于还是没忍住。 “镜泽,你会留在仙域么?” 他一点一点举例仙域的好处:“这里四季如春,有数不清的珍馐美酒,你若是空闲,可以去司命殿看话本。” “我需要你,我一个人管不好仙域的,若是天道醒来发现仙域一团糟,我就完了镜泽。” 释尘眼巴巴地望着镜泽,半晌后退一步:“……若是你要回凡间,能不能带上我?” 镜泽终于有了反应,那双镜瞳直直看向释尘,仿佛让他心中那点妄念无所遁形。 他分明没有开口说话,握住酒坛的指尖有节奏地在玉坛上敲击,释尘却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一片,是镜泽在笑他异想天开。 这沉默就像一块千钧巨石,狠狠砸在释尘的心口,他一下子烦躁起来。 此时此刻,他觉得镜泽比这妖神殿中四处流窜的夜风更加恼人,虚无缥缈,抓不到,留不住。 随时有可能化作一缕轻烟,从此消散在他的生命里。 释尘忽然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个人是真的在眼前,只有留下些什么东西,才能证明一切都不是自己的一场美梦。 “……镜泽。”他低低地喊。 镜泽收回视线,抬起酒坛又喝一口。 但还没等他将坛口从唇上挪开,释尘就猛地站起来,身上带着没散干净血腥和酒气,不管不顾地凑到他跟前。 酒坛被释尘粗暴地拿开,他撑住摇椅的靠背,恍若是在松绒巷那日一样,吻住了镜泽薄薄的唇。 那一下实在有些猛,他没有控制好力道,尖利的牙齿将镜泽的下唇磕出伤口。 镜泽先是僵了一下,捏着把手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却没有伸手推开释尘。 这个吻毫无章法,带着一股急切的掠夺意味,蛮横地撬开他的唇齿。 酒气被释尘周身气息蒸腾得灼热难忍,释尘松开手中酒坛,玉瓷四溅,残存酒液洇湿镜泽长长的衣摆。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算了,明天就走了,释尘如此纠缠不休,大概是源于未曾得到的执念,以及对他的一些依赖。 若以此身遂他心愿,或许能够消弭他几分妄念,也能让他日后稍加清醒。 清醒了,便能明白这是一桩多么荒唐的情债。 镜泽被吻得苦笑,任由释尘在他口中开疆拓地,予取予求,甚至主动递出了柔韧的舌尖。 他这默许的姿态如同无声的鼓励,点燃了释尘心中压抑已久,混杂着不安与渴求的火种。 瞬间燃成一片熊熊烈焰。 纠缠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滚烫,镜泽睁眼时便对上了释尘动情缱绻的眼眸。 他的腰身被年轻的神紧紧箍住,揽进怀中,刚丢下酒坛的那只手,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探入镜泽艳红的衣袍。 镜泽再次闭上眼,感受着颈窝中烫得要命的呼吸,释尘的唇舌在他颈侧流连,留下湿润红痕。 很快,二人的衣袍就在交缠间凌乱散落,堆叠在神殿冰冷的地面上。 神殿空旷,唯有他们彼此渐重的喘息,和难以入耳的渍渍水声。 释尘的力道有些没收住,镜泽喉间溢出一丝呜咽,用手背捂住深红唇瓣,睁开眼瞪他。 他在触及镜泽旖旎的眉眼时,下意识放轻动作,仿若身下的人不是九霄之上的真神,而是一面易碎的琉璃明镜。 镜泽的所有细微反应都逃不过他炽热的目光。 他的意识在酒香与陌生快感中逐渐模糊,身前的人正在将他推进从未体验过的欢愉深渊。 镜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与释尘对视,眉间堆起远山,却在某一刻,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环住释尘汗湿的后颈。 释尘终于在满殿青梅甜香中,被镜泽身上传来的冰霜气息裹挟着,坠入一片刻骨红尘。 …… 一直到天光将亮时,释尘才停歇动作,掐了几个法决为镜泽收拾。 镜泽早已摊在了地上,身下垫着那张宽大的兽皮,还在失神地喘息。 释尘揽着他的肩,将衣袍盖在他的身上,爱惜地将人搂进怀中,声音里还能听见颤抖。 “……睡吧。” 镜泽听话地闭上眼,听着身边人的气息很快便趋于平稳。 镜泽睁开眼,指尖捻出的细小光团没入释尘神躯。 那是一个能让释尘睡到明日的术法。 镜泽又躺在原地缓了缓,见证旭日缓缓升起。 身上的酸痛稍稍散去,镜泽将腰间沉重的手臂移开,深深地看了一眼释尘英俊的侧脸。 他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唇角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神殿内传来一声叹息,镜泽艰难地坐起身,给自己套上崭新的红袍,又梳理好长发,用红绸妥帖地蒙住双眼。 做完一切后,他又看了一眼沉睡的释尘,心里沉闷。 卯时初了。 仙域的空中带着湿润的水汽,镜泽离开了妖神殿,走出门槛的一刹那,他来到了直通地府的转生之处,枯荣台。 殿中比妖神殿还要空,没有烛火架台,没有任何装饰器物,只有中间低矮宽大的一口深井。 司命脸色苍白,眼下挂着大片乌青,心神不宁地四处踱步。 镜泽甫一出现在殿中,司命便匆匆跑过去。 “再有一刻钟便是陌施平日上任的时辰,殿下您……” 他口中的陌施,是枯荣台的镇守仙将,他平日看轮回井看得最紧,从未迟到过。 镜泽颔首,声音沙哑:“莫慌——” 他几乎刚说出口便顿住了,司命听得一脸呆滞。 “殿下,您的嗓子怎么了?” 镜泽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许是着凉了吧。” 司命敏锐地瞄到了他脖颈处未被衣裳遮掩的地方,有几枚难以忽视的红痕,眉头狠狠拧紧。 他原地沉思片刻,想起镜泽着急轮回的做派,又想起昨日妖神在他殿中那副怨夫姿态…… “咳咳咳咳咳!!”司命被将要说出口的话呛到嗓子,一脸震痛地看着镜泽。 镜泽无奈道:“莫慌。” “这是乱.伦!他强.迫您!岂有此理!天道不容!”司命边呛边说,颤抖的声音响彻枯荣台。 镜泽抬手抚摸颈侧还在发烫的红痕,垂头说:“小声些。” 又说:“你不是得了轮回权柄么?再不施展,恐怕来不及了。” 司命的脑子转得很快,他闻言慌忙道:“殿下,若是你是因为妖神要入轮回……只要您愿意,整个仙域都可以为您所用!” 言下之意,让镜泽不要害怕释尘,不要委屈自己。 镜泽知道他在担心自己,莞尔道:“与他无关,别乱想。” 他都这样说了,司命只好闭嘴,他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镜泽,看不到他的眼神。 镜泽重复一遍:“轮回是我一人所愿,与旁人无关。” 司命重重叹了口气,后退一步跪在镜泽面前。 “小仙得殿下权柄逍遥百年,感念殿下大恩,若是此为殿下夙愿,小仙定当竭力而为。” 镜泽站在原地静静看他,看着他爬起来,用神权开启轮回井,将独属于镜泽的十页轮回簿燃成灰烬,洒进井水。 司命用干净的瓷碗从井中舀上一碗水,捧到镜泽面前。 “殿下,饮下井水便是忘尽前尘,您身份特殊,是神格下界,神躯将会留在仙域陷入沉睡。” 司命见镜泽接过井水,斟酌着问:“您……需要我帮您掩藏神躯么?” 镜泽静默片刻,伸出手指凭空画下一个阵法,圈住殿中一块空地,而后自若地走过去。 “我走后神躯自然封印,无需担心。” 司命松了口气,长长揖身。 “小仙——恭送殿下下界历劫,愿殿下早日凯旋而归。”—— 作者有话说:我成了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啊啊啊啊啊啊我会熬肉汤了哈哈哈哈哈哈!我成了!!!!! 恭喜小z跑路!下一章小l发疯! 看正版吧我求你们了……看盗版的不如不看……我求你了真的[爆哭]我码字赚个几毛几分容易吗[爆哭]不要伤害这个脆弱的桐桐[爆哭] 第83章 窃情缘 释尘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镜泽待他很好, 予取予求,还会动情地小声喊他的名字。 但梦到尽头,镜泽覆眼的红绸随风飘落, 明镜般的眼瞳里却映着自己声泪俱下的脸。 镜泽抬手抹去他的泪水, 说:“我要走了。” 再然后,镜泽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消失了,释尘踉跄着起身去追,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镜泽渐行渐远,再也没了身影。 释尘惊醒了。 妖神殿内天光明亮,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殿内的酒香散得干干净净,释尘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摸像身旁背对着的位置,只摸到一片冰凉。 释尘的脸色瞬间变了,他铺开神识寻找镜泽的气息,动作麻利地穿好衣裳。 妖神殿, 没有。 释尘缩地成寸, 离开了大殿, 神识的范围逐渐蔓延至整个仙域。 ……没有。 释尘的脸越来越苍白,他熟练地向值守天梯口的仙兵传了音, 得到了“无人启动天梯阵法”的消息。 他想到了什么, 脚下一顿。 下一刻,释尘凭空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了依旧凌乱的司命殿。 司命和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抬眼望向释尘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和愤怒。 释尘急疯了,他没有注意到司命的异常, 言简意赅道:“镜泽去哪里了?” 即使司命殿中堆满了红线书册,他的声音也莫名久久回荡不休。 司命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起身相迎,语气也不带尊敬。 “小仙怎么会知道呢?妖神还是另寻他处吧。” 释尘也不拖泥带水,当即就要转身离去,就在即将踏出司命殿的前一刻,忽然一顿。 司命见他僵在原地,心里漫上一丝不祥预感,果然下一刻,无法忽视的杀意从释尘身上爆发。 司命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释尘扼住了脆弱的脖颈。 释尘眼角眉梢带着褪不去的冷意,眼底还有些红,他看着司命目眦欲裂,重复了一遍:“……你身上有他的神权气息,镜泽去了哪里?” 司命依旧不说话,神情淡漠地看他,全然不顾已经泛出青紫的脖颈。 “……小仙不知。”司命咬牙切齿,眼里的谴责厌恶再不隐藏。 就在这时,释尘的识海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慌乱声响。 “妖神殿下!枯荣台出事了!” 释尘现在哪里管得了什么枯荣台,他正准备在司命身上打下法咒,识海中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猛然停住动作。 “殿下……有一件事关镜泽上神的事,需要您定夺!” 释尘都快疯了,他用仅剩的理智,以掐住司命脖颈的姿势缩地到了枯荣台。 传音给他的正是晁枫,他这段时日被二位上神重用,大有晋升上仙的架势,于是当陌施发现镜泽的“尸身”后,第一时间不敢找妖神殿下,而是找上了晁枫。 晁枫与陌施在枯荣台大殿中紧张踱步,没人敢靠近镜泽留下的封印法阵。 陌施早就探查了轮回井,得出“上神已入轮回,无可逆转”的结果。 释尘很快来到了枯荣台,他随手将司命扔到一旁,第一时间便看见了轮回井旁的不远处,镜泽安静躺着的身体。 他看看镜泽,又看看轮回井,心里冒出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 晁枫看了看他的脸色,心里打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殿下,镜泽上神他、他已入轮回。” 释尘喉结滚动,死死盯着镜泽沉睡的身躯,衣袍平顺地铺在地上,镜泽神色平静,身上已没有了生气,只余一具艳丽躯壳。 “……你说什么?”释尘问。 晁枫头皮发麻,声音都小了几分。 “镜泽殿下……已入轮回。”- 释尘疯了。 他将前一日镜泽的种种异常串联到一起,从司命殿中的故意引开话题,到妖神殿中的交颈缠绵。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离开他。 镜泽的一时温顺,让他昏了头脑,将一切的异常当做镜泽态度松动,愿意和他留在与那片雪原别无二致的仙域。 他还是太天真了。 镜泽在凡间享受了几百年自由无忧的生活,怎么会愿意和他继续过看不到边际的无聊生活? 为了离开他,甚至不惜将神格剥离躯体,下界入轮回,历遍生老病死之苦。 释尘将手指放在镜泽设下的封印结界上,周遭的一切都化为了虚无,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躺在冰凉地面上的镜泽。 镜泽身上的红袍昨日曾被他亲手剥下,而今整齐地套在他身上,将他留下的所有爱恨一同封缄于结界之内。 晁枫的那句“已入轮回”如同丧钟,在他脑海中反复撞击回荡,将他残存的理智慢慢磨蚀。 释尘缓缓回头,将目光落在刚刚挣扎着直起身,此刻正捂着脖子不住咳嗽的司命。 司命对上了他的视线,被看得遍体生寒,却强撑着挺直脊背,眼中带上谴责与愤怒。 殿中的晁枫和陌施噤若寒蝉,此刻只能听到司命逐渐加重的粗喘。 “那日你送来的话本,是轮回簿吧。” 释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若不是他眼中血丝还未褪去,众人几乎以为他已平复好心绪。 司命喉间又是一紧,惊觉释尘的神识早已将他缠绕得严严实实,但凡他给不出能让释尘满意的答复,等待他的便是…… 想到镜泽给他的底气,司命忿忿道:“是又如何?镜泽殿下一心历劫,作为下首,我自当尽心尽力助他!” 是他帮忙遮掩,是他谱写轮回簿,也是他亲自喂镜泽吃下了轮回井水,一切都是他,但那又如何? 释尘眼神冰冷,一步步靠近被神识挟制到半空,还在不断挣扎的司命。 “……轮回有几世?” 一世一劫,释尘想不明白,镜泽有怎样的劫,需要以神格入轮回去历。 司命倒是没有瞒他:“十生十世。” 释尘的竖瞳缩到极致,他心脏骤停,凡人百年,镜泽要离开他整整千年光阴。 他如何受得了? 释尘周身神力暴虐,肆无忌惮地在空旷大殿中挥舞爪牙,他死死盯着司命,眼中带着毫无掩饰的杀意。 司命感受到死亡气息,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面上是决绝与平静。 他眉心燃起一点金光,嘲讽道:“镜泽殿下早就料到妖神暴虐,是以又割舍一丝轮回神权赐于我,除非殿下亲自取出,否则不散不灭,若是妖神此刻取我性命,这缕神权便会消散于天地。” 司命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如同利刺,狠狠扎在释尘心头。 “届时轮回秩序动荡,若是镜泽殿下出了事……便是再无转圜。” “妖神殿下,您敢赌吗?” 释尘自然是不敢的,若是镜泽有何闪失,他便是死一万次也无法赎回。 凶戾神识逐渐收回,司命的呼吸变得顺畅,他站直在原地,面色平静地理了理揉乱的衣襟。 “我只看轮回簿。” 释尘不甘心,他想看看镜泽哪怕舍弃他也要去历经的十世轮回,究竟是怎样的。 想起那本《赴红尘》,司命刚喘匀的气又乱了一瞬。 他没有忘记,轮回簿若是受到损坏,轮回中人便是多世早夭的下场,若是妖神真能狠下心,镜泽殿下的十世轮回怕是十年便能走完。 “无可奉告!”司命再次硬气起来。 “为何?!”释尘也不惯着他,戾气又要收不住。 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晁枫见有自己的显摆机会,顶着压力和陌施钦佩的眼光,将轮回簿损毁的下场说与释尘。 他不说还好,释尘本只想瞧瞧镜泽将要经历的人生,得知轮回簿损毁的下场后,他倒是真的动了损毁的心思。 司命看他眼神不对,连忙提醒道:“轮回簿乃天道所赠!若是损毁必遭天谴!天谴——!” 释尘冷笑:“遭天谴的是你,又不是我。” 司命:“……” 他实在没办法了,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本轮回簿,手指点上眉间,将这簿子与神权连接在一起。 做完一切后,他嚣张地看着脸色已经阴沉下去的释尘,说:“如何?” 释尘咬牙,望着他手中的轮回簿,原地立誓。 “吾以妖神之躯起誓,得到轮回簿后只查看,不会做出损毁之举,若违此誓,甘受肝肠寸断,筋骨俱裂重组之痛。” 一道暗沉神光从他眉间飞出,融入无形天地法则之间。 “……可以了?”释尘放下手,仍旧盯着司命手中的轮回簿。 司命已将神权与轮回簿捆绑,料想妖神不会拿镜泽神魂开玩笑,却没想到妖神为了一册轮回簿,竟能立下如此毒誓。 他再没了不让释尘看轮回簿的理由,憋屈地将轮回簿翻到属于镜泽的那页,扔到妖神面前。 他看着妖神那苍白执拗的脸,心想,看过之后,能够死心就好。 释尘伸出轻颤的指尖,触碰那一页薄薄的纸。 越看,脸越白。 释尘几乎怀疑自己回到了尚不认字的百年之前,看花了眼。 轮回簿上并不是他所期盼认为的平稳安康,该死的司命竟然在镜泽的轮回簿中将生老病死,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并求不得之人生八苦写尽,几乎每一世,镜泽的寿数都不过三十,好一些的,也不过五六十岁。 甚至最后一世,司命竟然胆大妄为地只写了几个大字。 “天骄陨落,到头皆空。” 一页一页翻过去,竟无一世圆满,无一刻安宁。 每一世的结局,都透着无尽苦涩孤寂,仿佛要将世间所有苦痛压缩成十生十世,逼着镜泽承受。 更要命的是,司命将镜泽的情缘全都牵到了一些负心薄情之辈身上,十世轮回中便有五世,死于命里姻缘。 释尘喉间滚烫,下一刻,呛出一口浊血。 血喷在轮回簿上,污了上面凄惨坎坷的人生,释尘爆发出比先前更加狂乱的神息,抬眼看向一旁不敢动作的司命。 司命后背衣物全被冷汗浸湿。 “……妖神,别忘了你发过的——” 话音未落,安静的大殿内想起了“咔咔”的声音。 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 三个仙人僵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 释尘的腿脚骨骼断裂,无法在支撑他的身躯,他跪扑在地上,捧着沾着金色神血的轮回簿,无助地嚎哭。 他哭了两声,毅然抬手,从额头折下一截细长的龙角分支,发出一声痛喊。 司命终于反应过来,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他不敢置信地大吼一声:“释尘——!!” 但已晚了,正在承受肝肠寸断,筋骨重组之痛的释尘,用抖得不行的手指死死捏着那截龙角,趴在地上,蘸着轮回簿上未干涸的鲜血,一笔一笔、一页一页。 他将镜泽的所有命定姻缘全都划掉,以不容拒绝的姿态,状若癫狂地,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本该写有姻缘的位置。 他将自己生生嵌进了镜泽的十世轮回中。 当最后一笔落在第十张轮回簿时,仙域常年艳阳的天空骤然变了。 释尘已经疼得奄奄一息,他合上改写完毕的轮回簿,闭上眼。 他还在笑,笑得肆意张狂,在满殿仙人宛若看疯子的目光中,将手中脏兮兮的龙角一丢。 准备迎接自己的天谴—— 作者有话说:抱歉今天晚了好久[爆哭]估算错误八点才刚刚到家,紧赶慢赶写了发疯般的三千七 就说够不够疯吧! 第84章 禅心净(一) 寒冷。 生命最初的寒冷, 并非来自那大雪纷飞的腊月,而是源于被至亲抛弃的孤寒。 镜泽降生于世的那一夜,大户人家的偏院里丝毫没有添丁的喜悦, 有的只是接生婆划破天际的一声骇人惊叫。 “妖、妖怪啊!!” 接生婆手中甫出母胎, 浑身还沾着刺目血污的婴孩,头上异常浓密的一头胎发,竟然闪着如雪银光。 再仔细些瞧,这婴儿稀疏的眉毛, 紧闭的睫羽,俱是一片霜白。 这在常人眼中,无异于邪祟临时,象征着无尽的灾厄祸患。 他那身为妾室的生身母亲,尚未来得及看一眼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便被闻讯而来的一帮老爷夫人吩咐手下架下床榻,连同装着他的襁褓一起, 带到了后院。 女人被粗暴地装进巨大麻袋, “砰”的一声, 丢进了后院那口吃人的枯井中。 凄厉的叫喊很快便被纷纷白雪淹没吞噬,老爷掀开襁褓看了一眼安静得有些可怕的镜泽, 皱眉道:“丢出府!” 倒不是他有多么慈悲和善不忍伤害婴孩, 只是这等邪祟若是死在府中,戾气横生,又不知会招来怎样的灾祸。 于是被视作妖邪的襁褓婴儿,就这样被家丁随手丢弃到城门边上寒风凛冽的低矮石桩。 临走时,寒风还送来家丁小声的唏嘘:“造孽呦……” 镜泽自出生起便没有一声嚎哭,呼吸平稳,体温却渐渐变冷。 或许是命不该绝, 一对进城贩卖山货,只求赚些钱财过个好年的朴实夫妻,恰在归家时途径此地,一眼便看见了石桩上那个小得有些过分的襁褓。 妇人在手上呵了口热气,颤抖地掀开襁褓,露出里面冻得发紫的婴儿。 “老天爷……你快看!”妇人先是惊诧,寒冬腊月的,怎么会有小孩在这里? 她将襁褓递到同样在搓手跺脚驱散寒意的丈夫面前,夫妻二人向襁褓中看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婴儿刺眼的发色。 婴儿仿佛感受到了暖意,挣扎着伸出带血的小手,胡乱勾住襁褓边缘。 “哇——”一声啼哭,惊散了城外栖息的鸟雀。 夫妻二人都是良善的人,成婚多年无子,这一刻,母性终究胜过了那头白发带来的惊惧,妇人低声又喊了一声:“……老天爷!” 丈夫叹了口气,与妻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期盼。 “……模样是怪了些,但我听大夫说过,有些婴孩都会带些胎里的毛病,长大了便好了,同一般孩童无二。” 妇人连连点头:“咱们……多年无子,这怕是上天赐下的缘分啊!” 虽然镜泽模样奇怪了些,但眉眼间瞧得出玉雪玲珑,亲人得很。 夫妻二人心软,将镜泽抱回了村中的小家,又顶着风雪挨家挨户寻了许久找来新鲜温热的羊奶,总算是将人喂活。 但初为人父母的喜悦,还是在将婴孩带回家的第三日时,彻底沦为惊恐。 当瘦弱婴孩第一次颤颤巍巍睁开双眼时,夫妻俩看到的,并非寻常婴孩黑亮的眼。 而是一双清澈剔透,宛若明镜,能够映照出人生百态的镜瞳! 丈夫骇然,连连退后,撞翻了身后的木凳,妇人在他身旁,亦是脸色煞白,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细细发抖。 “妖……妖异之物!” 丈夫哽咽着下了结论,恐惧还是压过了怜悯,与多年求子不得的不甘。 夫妻俩辗转反侧数日,终于在一个雪夜,丈夫抽完了整整一杆旱烟,望着摇篮中安静沉睡的婴孩,抹了一把脸。 “……这个孩子,咱们养不了。” 妇人坐在床边缝布的动作一顿,半晌,几滴浊泪落在她手中逐渐成型的一件小棉服上- 他们将婴孩送到了府城中唯一的一家寺庙中。 丈夫特地去找了村里的老秀才,讨来一张字条,让妻子用红线在襁褓上绣上。 “佛祖慈悲,万望安泰。” 前一句是卑微祈求,后一句是对这孩子美好的期许。 虽然这样的祈求看上去有些像泼皮无赖,但他们实在别无选择。 这样特异的婴孩,或许只有在佛门清净地,才能有存活下来的机会。 夫妻俩又在襁褓中塞了一两银钱,这已经是他们仅剩不多的积蓄。 随后便仓皇抹泪离去,再不回头。 寺庙名叫清光寺,那日洒扫的正是住持弟子,他在发现襁褓的第一时间就请示了住持。 住持是一个年岁已高,慈眉善目的老者,他查看了婴儿的身体,在扒开眼皮,对上那双镜瞳后,怔怔叹了口气。 “取剪子来。” 弟子听话地去取来,就见住持将尖利的剪子放在婴儿稚嫩的头顶,小心地将他雪白的头发剪去。 婴儿身上所有毛发都被捡了个干净,住持想了想,剪下襁褓上红线绣着的“佛祖慈悲,万望安泰”剪下来,递给弟子。 “差寺中女尼,给这孩子绣个荷包吧。” 住持给婴儿取了一个法号,名叫“镜泽”。 镜泽在清光寺中安安稳稳地长到了八岁,八岁那年,寿数尽头的老住持在佛堂中枯坐圆寂,从此掌事的变成了老住持的师侄。 新住持法号“空蔼”,他并不似老住持那般慈和,他身宽体胖,眼角眉梢总是透着不属于出家人的精明算计。 镜泽前八年都被养在老住持旁边的禅房,整日在房中抄经念佛,住持很少允许他出来见人。 空蔼新官上任第一天,便冲进镜泽的禅房,将人从院中揪出来。 他探查了镜泽的发色眼瞳,声音里带着狂热欣喜。 “这哪是什么妖异怪物,这分明……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佛寺招牌! 镜泽在梵音佛法中浸泡长大,一举一动间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淡漠从容,配上他昳丽的脸,加上一身缟素,拉出去说是佛子,必然能成为清光寺的活招牌,到时,他们哪里还会再因香火钱发愁? 空蔼心中打着算盘,斩钉截铁道:“来人,将他的头发剃了!” 镜泽的反抗没有掀起多少浪花,老住持一直许他带发修行,自有记忆起,身边的师父,师兄都是友善至极,生怕因这一头银发让他以为自己是个异类,镜泽从没受过如此对待。 但他很快知道,区区剃发,这算得了什么? 空蔼叫人剃了他一头白发,取来烙子,亲自为他打上六道戒疤,表示他从此持守“六度”。 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 不过在清光寺空蔼手下,镜泽需要持守的只有一样,那便是“忍辱”。 空蔼开始利用他,像自己规划的那样,开始编造一个巨大的利益谎言。 他们将镜泽裹上华美袈裟,推上莲台,对外宣称,清光寺得了一位天生佛缘的“白发佛子”,能够聆听佛祖梵音,可以为人消灾解难,逆天改命。 他们让镜泽接受信众的跪拜供奉,在他面前摆上早已暗中安排好的问卜签文,实则其中全是吉签,逼迫镜泽牢牢记住应答信众的说辞,依样画葫芦便可。 或是干脆闭口不言,维持着那副清冷出尘的神仙模样,能唬住所有人。 若是镜泽稍有反抗,等待他的便是打骂惩戒,禁闭断食。 香火钱如流水般流入清光寺,流入空蔼的禅房。 寺内殿宇翻新,金身重塑,就连镜泽的袈裟上都多了许多金丝线。 只是他的吃食依旧被克扣,常常一整日只有下莲台后,才能得到小小的一两个馒头。 镜泽曾想过偷吃供奉的素糕,被空蔼发现后饿了他整整五天,整个人撑不住晕厥,致使清光寺停业两天,事后被空蔼一通责打辱骂。 白发佛子的亮丽袈裟之下,是镜泽早已遍体鳞伤,瘦弱不堪的身躯。 他像一件奇货可居的工具,被利用、榨取,却得不到一丝身为人的尊严。 时间久了,镜泽渐渐麻木,任由他们对自己压榨打骂,心里想的永远只有,今日会有吃的吗? 他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八年后的某一日,那时的他已经十五岁,清光寺也已经成了府城最炙手可热的佛寺,空蔼整日数钱数得发晕,表面上仍旧和慈,私底下却是五毒俱全,他的禅房中经常能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动静。 唯一的区别便是,他不再对镜泽动辄打骂责罚,态度好了许多,也不会再让他饿肚子了。 毕竟镜泽正是成长的年岁,若是前来参拜的信众瞧见他们尊崇爱戴的“佛子”饿得纤瘦羸弱,清光寺的口碑便要砸了。 这日,一对面容憔悴的夫妻,带着病得奄奄一息的幼子找上了清光寺。 他们的孩子前几日高烧不退,家人求遍医馆都是让他们回家喂些退烧的草药,但草药只管抑制一时,高烧反复不退,眼见着孩子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夫妻二人听信了街坊“中邪”的结论,慌不择路地来了清光寺。 空蔼前些时日才赚了一大笔钱,心情不错,刚好听说过几日又有一支礼佛的商队要途径府城,若是这时将佛子威名再扩散一番,不就又有一桩大好的生意? 他连忙命人找到镜泽,吩咐道:“待会给你一瓶圣水,浇在那小儿身上,不论结果如何,只一口咬死已成功驱邪,切记,切记!” 正值寒冬,镜泽高坐莲台,将关节泛红的手伸进热水中浸泡片刻,等来了他的“信众”,和一瓶放在托盘中的“圣水”。 夫妻两人声泪俱下,他们怀中的少年瞧着比镜泽小不少,此刻正闭着眼沉沉昏睡,刺目的酡红布满脸颊。 镜泽的手指从温水中抽出,指尖碰到那瓶“圣水”。 所谓圣水,不过是从深井中打出的冰寒井水。 镜泽又看向那少年,眼里染上了一些属于人的怜悯。 他瞥了一眼旁边面带警告的沙弥,拔开瓶口,将那井水倒了一些在铜盆中,与他净手的热水混在一处。 “上前。” 佛子听不出感情的声音响起,那对夫妻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踉跄着匍匐上前,将人事不省的儿子递到镜泽面前。 “佛子大人,您、您一定要救救小儿啊!他才十三岁,他是家中独子啊……”—— 作者有话说:暂定只写五世轮回,每个轮回一两万字这样[哈哈大笑]不会很臭很长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捏指头)一点点虐[吃瓜] 第85章 禅心净(二) 佛堂内烛火摇曳, 此刻正是倦鸟归巢的时间,殿中只有一两个在前堂上香的香客。 镜泽端坐在后堂的莲台上,清瘦的身躯被烛光拉得忽长忽短。 小少年的父母跪在下方, 眼中是走投无路的绝望乞求, 镜泽盯着少年看了片刻,伸手拿过擦手的白布,浸到温水中。 他一面轻声诵念经文,一面拧干了布条, 转过身来,示意夫妻俩将孩子递上前。 孩子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着身躯的衣物显得十分累赘,妇人连忙将烧得神志不清的儿子从衣服中剥出来,顺手挽了一下小孩的额发,小心翼翼的将他托举到镜泽面前。 镜泽就着妇人的手,口中诵经不停,用温热的布料轻柔地擦拭小孩的脸。 一下又一下, 妇人的手开始变得颤抖, 她的丈夫接着顶上。 镜泽声音一顿, 第一次在信众面前说了除佛经之外的话。 “……放到莲台上吧。” 许是低声诵经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但是更多的, 则是属于少年人还未褪去的稚嫩。 夫妻俩微微愣神,反应过来后连声称谢,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横放在莲台的边缘,余光扫过佛子神圣不容亵渎的面容,才惊觉莲台之上坐着的,也不过是一个半大少年。 镜泽继续开始诵经,手上动作不停, 将少年裸露的皮肤都擦拭了一遍。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一刻钟,那少年脸上的不正常红晕竟然真的开始慢慢消退,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些许,仿佛灵魂真的在佛经梵音中,回到了自己的身躯。 孩子的父母当即在莲台之下俯身叩首,口里不断哽咽着喃喃:“多谢佛子!多谢佛子救命大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镜泽收了已经彻底凉掉的湿布,伸手将孩子抱起来,伸长手臂,递给那对夫妻。 他垂下银白长睫,低低地回应一声:“阿弥陀佛。” 他身旁的沙弥见缝插针走上前道:“佛子慈悲不收诊费,香火钱二十两请放殿外功德箱。” 二十两,哪怕是在经济稍发达一些的府城,也几乎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 夫妻俩家中小有积蓄,咬牙拿出二十两也并非困难,只是他们也曾来清光寺上过香,这里的香火钱大多都是一钱到一两不等,为何如今要收整整二十两了?! 夫妻对视一眼,怀中传来孩子尚不清醒的轻吟,丈夫擦去眼角的泪水,点头道:“好,多谢佛子!” 莲台上的镜泽却闭上眼,口中诵经声乱了一息。 夫妻俩抱着孩子离开后堂,绕到了前厅佛像前的功德箱。 几位香客正在跪拜礼佛,丈夫从胸前掏出一个布袋,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整二十两碎银,在沙弥的注视下扔进了功德箱。 沙弥完成了任务,和颜悦色地道:“施主慢走。” 说着,退后一步转身踏出了大殿,打算去住持那里汇报情况。 就在这时,妇人怀中的孩子发出一声低吟,竟就这么悠悠转醒。 “小尘?!”妇人喜道,忙扒开衣服去看孩子的情况。 被她称作小尘的孩子睁开眼懵懂看着她,又咳了两声,鼻音很重地说:“这是哪里?”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正在上香的一位青衣中年人,他下巴蓄着一绺胡须,看上去颇为仙风道骨。 青衣长者看了那孩子一会,在妇人安抚时走上去,虚虚行礼:“夫人,在下乃一介游医,瞧您家孩子颇为亲切,不知可否让我为他看看脉象?” 妇人一愣,看向了一旁的丈夫。 他们本就打算出了清光寺后带上孩子去医馆,至少要确认还会不会接着发热,如今有现成的大夫自然是好事,只是…… 游医是个心善的人,看出了他们的窘迫,笑着说:“放心,在下医术愚钝,不收二位诊金,只随意看看,给些建议罢了。” 妇人松了口气,将孩子递过去,赔笑道:“大夫医者仁心,这份恩情我们记下了!” “谈不上恩情……”游医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搭在了小少年的手腕上。 不过多久,游医开始询问:“敢问令郎是否有高烧反复不退的情况?” 丈夫连连点头,苦着一张脸:“没错!从前日起便一直反复,什么药都不起作用,这才想起要来求佛子庇佑……” 游医又问:“你们一家近日可否去过南边?” 妇人愣了愣,说:“前几日,我曾带着尘儿到南边邻城的娘家探亲……” 游医收回手捋捋胡须。 “这便是了,南边近日流传一种专染孩童的瘟疫。” 听到“瘟疫”儿子,夫妻二人齐齐变了脸色,妇人霎时间便流下眼泪:“瘟疫……是我不好,害得尘儿受苦了呜呜呜……” 丈夫则是焦急万分,竟“扑通”一声跪在游医面前,潸然泪下:“大夫!这、这瘟疫可会伤人性命?我家尘儿还小……您一定要救救他!” 游医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来,解释道:“没有那么严重!二位莫慌,至少在下未曾听闻有孩子死在瘟疫之下,想来是不会危害性命的,当做寻常风热反复医治便可。” 他看向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继续道:“不过你们怕他冷,衣物裹得过于严实,导致虚汗无法排出,热邪内蕴,才显得凶险。” 妇人连忙将孩子身上的衣服掀开,将皮肤暴露出来,孩子的脸色又肉眼可见的变好了许多,不知何时,又悄然沉睡过去了。 游医注意到孩子身上看不见太多汗渍,随口问到:“可有用热水擦拭?” 丈夫视线看向后堂,忙道:“方才佛子大人用圣水为尘儿擦拭了一会儿,高烧便退了。” 游医点点头:“方才应是解开了衣物,又用水擦拭,助令郎散热,病症自然缓和,你们回去照做便可,风寒药接着喂,再过个三两天便见好了。” “此乃医理,佛子当真慈悲。”他感叹道。 夫妻俩这才反应过来,寻常医馆便能解决的症状,到了寺庙中交由佛子,便收了他们整整二十两?! 但无论如何,佛子好歹真的将他们的孩子医治好了,夫妻俩只能把牙往肚子里咽,对游医连连道谢,抱着孩子离开了寺庙。 游医也回到了蒲团前跪坐敬香,刚完成一番善举,他的心绪更加宁静,耳畔的梵音也更加清晰空灵。 他正沉醉佛法,却不知,方才的那一番对话,被得到消息赶来的住持空蔼,包括刚抵达清光寺的商队首领,在门口听了个一清二楚。 商队首领的脸色不太好看,状似玩笑道:“若不是身边站着空蔼大师,在下还以为,自己是到了医馆。” 他们商队向来礼尊佛法,本就是冲着“白发佛子”美名前来送些香火钱,以求商路平安。 骤然撞见所谓“佛法”被拆穿成寻常医理的画面,心里对清光寺的印象大打折扣。 空蔼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还是点头哈腰:“大人说笑了,佛子心系苍生,平日里对医术颇有研究,佐以寺中特制圣水,行善积德罢了。那游医看着便不是什么靠谱的,肯定也没有能看出圣水功效的造诣,何必为了他影响心情?” 商队首领的脸色好看了些,他掸掸衣袍上的灰,掀起衣摆踏进门槛,淡淡道:“佛子自当慈悲为怀。”- 空蔼满心期待的大笔香火钱最终打了水漂,首领以“清光寺香火旺盛,想来不缺在下这一星半点”为由,将原本谈好的供奉削减到原先三成。 空蔼没办法,对面有权有势,他只好咽下了这口气,含笑吐血收下了那区区几十两银钱。 到嘴的鸭子飞了,空蔼气得发狂,送走商队后,他立刻命人关了清光寺大门,将镜泽从莲台上拽下来。 空蔼那张平日里堆满伪善笑容的脸瞬间扭曲,他抬起手上的软鞭,在沙弥剐掉镜泽身上的金袈裟后,狠狠抽在镜泽瘦削的脊背。 “狗杂.种,谁准你给那小杂.种医治的?!” “我数次强调,你只需要把‘圣水’倒在他身上,就可以了!就可以了!!” 镜泽的背上还留着未愈合的旧伤,很快便在鞭笞之下皮开肉绽。 他松开紧咬着的下唇,抬眸看向空蔼,眼神中罕见地带上了恼怒。 “……他还病着,那样凉的水浇下去,还有命活?” 空蔼被他的忤逆气得发疯,他丢下手中沾血的鞭子,一把揪住镜泽松垮的衣襟,将他狠狠掼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是死是活和你有何干系?!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做!” 空蔼咬牙切齿,在他身上拳打脚踢。 “我叫你自作主张!叫你心慈手软!” “那可是三百两银子!你知道你要念多久的经我才能赚到那三百两吗?!” “狗杂种,你就是个蠢货!猪狗不如的贱.人!” 此刻空蔼顶着僧人的袈裟和戒疤,他的行径却像是恶鬼道中没有人性的怪物,丝毫不收力气,将镜泽往死里打。 镜泽只能护住重要的部位,一声不响地趴在地上任他打骂,连一丝痛吟都未泄露。 殿中的烛火气息,很快便被血腥味覆盖。 空蔼打了一会,有些累了,他狠狠踹向镜泽的后腰,怒道:“你可知错?!还有没有下次了!” 镜泽没说话,空蔼又接连踹了好几脚,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上下端详,□□道:“你这妖物,若是蓄上头发脱下袈裟,送到那些富商床上,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镜泽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镜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映着空蔼狰狞的嘴脸。 饶是再看过几遍,空蔼也会被那清澈不染杂质的瞳孔盯得心里发毛,他丢下镜泽的下巴站起身,又踹了他一脚。 镜泽口中念了句什么,空蔼没听清,只当他在骂自己,于是更猛烈的殴打降临。镜泽的意识在疼痛中渐渐模糊,最后留在他心里的,只有无尽的怨恨。 他被扔回了禁闭禅院中,大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寒风裹挟着雪粒扑在他身上,身上被冻得失去了知觉,疼痛少了几分。 镜泽无声地睁开眼,镜中倒映着雪白的天穹。 半晌,微不可查地染上了一丝污浊- 佛法?慈悲? 镜泽在心中听到了镜子破碎的声响,那些被强行施加在他身上的东西,在麻木与剧痛中一点点崩裂,化为灰烬。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 那便是想要活下去的信念。 他在大雪纷飞的禅院中整整躺了两日,水米不进,积雪将他整个人埋住。 但他就是没死,空蔼也不想让他真的死,在第三日清晨,为他请来了寺中医者。 医者费劲将他从雪中挖出来,手上的触感让他们差点直接宣判死亡,却赫然对上了镜泽冰冷的瞳孔。 医者吓得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道:“妖、妖怪!” 镜泽看着他的窘态,忽然笑了,他用干哑的嗓音轻轻念了一句佛号。 “还……还活着!”医者又是一声惊呼,想到住持的吩咐,只好鼓起勇气,拖着镜泽的腿脚,将人挪到屋内。 镜泽身上的伤很快便被包扎好,药膳和素斋被放到他床头。 空蔼走进禅房,居高临下地看着镜泽,看着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轻蔑道:“镜泽,再没下次了,我清光寺的佛子,又不是非你不可。” 他已经想好了,若是镜泽实在不听管教,便将他送去富豪的床上狠狠磋磨一番,到时再让他选,究竟是要当高高在上的佛子,还是后宅中卑贱如尘的侍君! 他静静等着镜泽的反应,妄图在他脸上看到忍辱、屈服。 但镜泽依旧神情淡漠,嘴唇嗫嚅着,空蔼皱眉凑近一些,这才发现他不断诵念的,是往生超度的经文。 空蔼只觉得后背无端发凉,看向镜泽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怪异。 往生咒法在他耳边久久不散,空蔼落荒而逃,狠狠摔上了禅房的门。 镜泽唇角勾起笑意,口中的佛经却未停—— 作者有话说:坏蛋都会死!此人惹了我们上神自然是投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放心放心!镜泽会亲手报仇!所有人都逃不掉!! 第86章 禅心净(三) 七日后。 又是一个纷飞雪夜, 清光寺后院的水井中结了厚厚一层冰。 佛子还在养伤,整个寺庙萧条静寂,小僧缩在廊下打盹。 临近三更天, 寺中的最后一盏灯也悄然熄灭。 佛子居住的禅房被推开。 镜泽裹着雪白的狐裘走出院门, 他身上的伤还没痊愈,面色苍白。 他的神情却是异常轻松。 镜泽踩着雪,不疾不徐地靠近佛堂,他推开殿门, 在供桌下抽出几个小桶。 桶是密封的,镜泽冻得通红的鼻子敏锐地在冰霜气息干扰下,闻到了一丝煤油刺鼻的味道。 这就是他想找的东西。 镜泽从供桌上拿下一支烛台,将上面的蜡烛随手放在桌上,他抄起形状锋利的烛台,砸向油桶封口。 他没费多少力气就砸开了这几个薄薄的油桶,细长的手指抓住桶沿, 就这样拖着煤油桶, 在殿中绕了整整一圈。 镜泽慢条斯理地将油桶拎出去, 径直走向了空蔼禅房。 气味浓烈的煤油被泼在房门上,屋内抱着妓子睡得鼾声如雷的空蔼毫无察觉。镜泽沉默地推开房门, 走进去。 两具腻生的身躯抱在一起, 房中燃着价值不菲的银炭,熏香与脂粉气混在一起,比煤油更刺鼻。 他看也没看见旁边的妓子,将睡得昏死的空蔼费力拖出房门,然后回到大殿中,取来烛台。 空蔼被身下的冰雪冻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镜泽犹如鬼魅的身形。 镜泽见他睁开眼面露惊恐, 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尖利的烛台往他的头上砸去。 一下,又一下。 空蔼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鲜血便染透了镜泽脚下的积雪。 镜泽没有停手,他眼中闪着诡异的兴奋,不断喘着粗气,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不知过了多久,胸腔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痒意,镜泽将手中沾满血腥的烛台随手丢在旁边,捂着胸口狠狠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或许是老天也在帮他,这些不小的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所有人都在熟睡。 镜泽平复呼吸,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沉默地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空蔼。 良久,镜泽转头去找烛台,用地上的雪水和从身上扯下的布料把烛台擦干净,他很认真,连莲花状的装饰纹理缝隙都被清理得很干净。 做完一切,镜泽先是将烛台放回了佛堂大殿,在上面放上一枚蜡烛,取过桌上的火折子,点燃。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拉住空蔼绵软的手臂,将尸身从院中一路拖回大殿,拖到他最熟悉的后堂。 镜泽借助蒲团和矮凳,将空蔼推上了高高的莲台,又摆成了打坐的姿态,就像自己平日那样。 其实莲台没有多高,顶多到成人腰间,但对镜泽而言,那已经是一道跨越不了的天堑。 镜泽脱下御寒的外袍,露出里面穿着的金红袈裟。 他把袈裟扒下来,妥帖地套在了空蔼的尸体上,而后盯着微弱烛光下,那尊静坐的“佛子像”,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单薄的里衣裹在他孱弱的身躯上,这句身体残破不堪,却又能在某些时候,爆发出强大的潜能。 镜泽拖着剩下的油桶,围绕整个清光寺倒了一圈,然后回到佛堂,最后抬头仔细地看了一遍满殿肃穆佛像。 随后伸手碰翻了烛台- 城郊清光寺失火,无一人生还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府城,官府第一次在辖区内遇到如此重大的命案,命衙门一定要彻查。 结果还未查到凶手,便先在空蔼住持的卧房地下,挖到了整整的万两白银,以及几具妙龄少女的尸骸。 众人惊骇,调查的中心很快便从纵火,转到了住持身上。 任谁都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寺庙住持,能在十年间昧下万两白银,整日骄奢淫逸欺男霸女,身为出家人,日子却过得比京官还滋润百倍。 更别提地下暗室中的那几具尸骸,死得悄无声息,府丞得到消息后,亲自带人勘察现场。 但大火和冰雪掩盖了太多痕迹,手下只捧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头骨,跪到府丞面前。 “禀大人!这是佛堂莲台上发现的尸骸头颅,死者被人用东西敲击头颅致死,是死后才被摆上莲台,他身上穿着袈裟,属下找人确定过了,恐怕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白发佛子。” “以及……属下清点了寺庙中所有死者,貌似没有住持空蔼。” 府丞大怒,当下便定了空蔼错杀佛子后畏罪纵火潜逃的结论,派人巡逻满城搜寻,通缉文书张贴到周边各个城镇,一时人心惶惶。 但火灾后的那场雪实在下得太大了,“空蔼”的踪迹无处可寻,朝堂动乱,侦查技术尚未彻底成型。于是一年又一年,这终究还是成了一场悬案。 无人注意到,就在火灾过去的几个月,离府城三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一座名叫“浮云寺”的荒庙,住进了一个年轻的和尚。 和尚神出鬼没神秘兮兮,出行戴兜帽蒙面,没有人见过他的脸。 和尚带了一个从路上捡的流浪儿,两人师徒相称,在浮云寺中安了家。 此人正是镜泽。 几月前,他在火光彻底席卷清光寺前,卷了功德箱中沙弥偷懒还未收走的几十两碎银子,带着沉重的包袱连夜奔逃出了寺门。 镜泽是想过就此和那群畜牲一起死在大火中的。 只是站到院中的那一刻,在满殿神佛的威严注视下,一道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逃吧,逃吧,从此镜泽就死了,你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镜泽在人生前八岁,老住持还没圆寂时,也曾读过佛经之外的书册。 他知晓那道声音,名叫“自由”。 于是他便逃了,他认不清方向,沿着官道走了几里,饥寒交迫地晕在了路边。 是一个流浪儿救了他。 小孩看起来不到十岁,又瘦又脏,他把镜泽拖到一个荒废的茶肆,那是他的家。 镜泽醒过来时,小孩生了火,正在给他喂热水,他看到那张黑漆漆的小脸,下意识以为是冤魂来向他索命,喉间的温水把他呛了个半死。 咳了足足半刻钟,镜泽几乎要咳死,小孩也急得不知所措,一味拍着他的后背。 镜泽也许真的是命大,这样的情况下,还是活下来了。 他咳完,喝了温水,吃了小孩递过来的脏兮兮的半个馒头,在茶肆地面铺着的干草上,睡了一觉。 醒来,他看着小孩已经擦干净的脸蛋,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愣了片刻摇摇头,对着镜泽张开嘴,露出一片黑洞洞。 他没有舌头,是个哑巴。不知是被人割掉,还是天生如此。 镜泽怔在原地,然后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艰难地挪动酸疼的肩膀,从随身的布袋中掏出一把碎银子,递给流浪儿。 那流浪儿看见银子满脸放光,却只伸出手指从里面捻了一小块,随即跑出门,留镜泽一个人在破败屋舍中发呆。 他等了整整半个时辰,流浪儿风尘仆仆地推开了门。 他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包裹,兴奋地跑到镜泽面前,当着他的面掀开布包。 里面是整整十个又大又圆,热气腾腾的白馒头。 镜泽抬头看他,流浪儿面色欣喜,不住地低头示意他赶紧拿着吃。 两个人吃了饱饱的一顿,最后只剩下两个馒头。 镜泽咽下最后一口,将剩下的属于自己的那个塞进衣服中,又喝了热水,觉得嗓子不再那么痛了。 他看向流浪儿,苍白的面颊被火光照映,多了几分暖意。 半晌他开口:“……你跟我走吧。” 流浪儿便这样跟着他走了。 有了那些银子,他们倒是再也没挨过饿,但总这样流浪也行不通。 最终,镜泽带着云意,在几十里外的一处荒庙安了家。 云意是他给哑巴流浪儿取的名字。 浮云之言,只堪意会。 …… 镜泽和云意合力将寺庙收拾干净后,云意想要拜他做师父,他摇摇头,认真地为云意剃掉那乱糟糟的乌发,却未烙下那代表着枷锁的戒疤。 他不打算授云意佛法,剃发也只是为了重蓄。 他将日常洒扫、接待零星香客的事务交给了云意,自己则买来佛书,终日待在狭小破落的禅房里,对着空空的墙壁,试图重新捡起那早已被血与火玷污的佛法。 日子仿佛就此平静下来,镜泽没再露面于人前,银发慢慢长出,他却无心打理。 这下滑稽了,寺庙里住着的两个僧,没一个留光头。 从冲天火焰中拼出来的“自由”,至今都让他彷徨不安,闭上眼总是能看到惊惧惨叫,在火光中渐渐变成焦尸的那群僧人,亦或是冷入骨髓的厚厚积雪,和落在身上的拳脚棍棒。 他总是惊醒,然后望向自己手中天书一般的佛经,眼中浮现迷茫。 镜泽的肺,在煤油烟气和冰霜洗刷下留下了旧疾,但无论云意怎样劝说逼迫,他都质疑不肯踏出浮云寺半步。 像是害怕打破这如履薄冰的短暂自由。 但他臆想中的一切索命,寻仇,亦或是缉拿归案,统统没有发生,他就这样和小徒弟在浮云寺中生活了近三年。 在云意的打理下,浮云寺渐渐也有了一些香火收入,镜泽得以购置更多佛经,整日抄经诵念,仿佛能以此洗刷掉一些刻在骨头上的冤孽。 本以为,他的人生会这样相安无事下去,梦中的火光叫喊慢慢淡了,镜泽偶尔也能睡个好觉。 直到三年后的一个黄昏。 彼时镜泽正难得地踏出禅房,拿着扫帚清扫院中落叶,看向寺门时,愣在原地。 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踏入了浮尘寺,他衣衫褴褛,年轻英俊,面上却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郁与锐利。 少年径直走到他面前,准确无误地看向了他隐藏在雪白惟帽之下的镜瞳。 “住持。”青年喊他,声音带着些疲惫引起的沙哑。 他说:“我要出家。”—— 作者有话说:明天就结束了 第87章 禅心净(四) 浮云寺的秋叶堆满台阶, 镜泽执帚的手顿在半空,在看见释尘的一刹那,心中漫出一片没有因由的难过忧愁。 不过异样的情绪很快便被他压下去, 垂纱之下的双眼须臾间归于寂静。 那少年又唤了一声, 依稀能听见话语中的颤抖。 “……住持。” 云意正提着水桶从廊下经过,见到寺中生人,愣了愣,随即便看见了镜泽招手的动作。 他放下手中水桶, 哒哒跑过去,熟练接过镜泽手中扫把,目送他回到后院禅房,含笑对面前高大的少年招手,然后仰起脸,在嘴上比比划划。 释尘这才明白他是个哑巴,又开口问:“那住持呢?” 云意摇摇头, 指了指后院, 又指了指嘴巴, 摇头。 释尘眉头缓缓皱紧,他跟在云意后面走, 被他带着进到佛堂。 “司命, 镜泽这一世为何说不了话了?” 他等了一会才收到回应,司命在仙域时时紧绷着回他的传音,声音里带着疲惫和一丝崩溃。 “……他在修闭口禅!” 释尘放下心,接过云意递来的线香,愣了愣。 云意示意他燃香上供,释尘老实照做,然后对云意说:“小师傅, 我来这里是想出家。” 云意愣了片刻才瞪大眼睛,歪头,像是再问你有什么想不开。 释尘有些烦躁:“我能直接同住持交涉吗?” 云意豪迈地摆手,站起身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原地待好,自己则转身出了大殿。 释尘足足等了好一会,云意方才端了个托盘走回到他身边。 托盘里赫然放着一件叠得齐整的僧袍,上面压着一把剪刀。 云意最近正愁,寺中事务日渐变多,镜泽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毕竟年纪也还小,有些力不从心。 正好此人找上门来,云意自然喜闻乐见,与镜泽比比划划说了自己的心意,镜泽便也随他去了。 云意喜滋滋地给释尘剃了度,带他沐浴更衣,领着他去了后院,豪迈地大手一挥。 释尘问:“我我可以自己选禅房?” 云意看着面前比自己大了几岁,但身形差距不止一星半点的未来伙伴,还以为他是在惶恐不安,也回想到从前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涯,心里有些心疼,遂狠狠点头。 妖神殿下只觉得这小和尚真是上道,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镜泽旁边的那间。 第二日天蒙蒙亮,镜泽披好衣服在房中等云意为他送来濯洗的水,但推开房门的却是他意想不到的人。 昨日本就是闭口禅的最后时限,镜泽在看见少年光洁的头颅时发出一声疑惑的嗯,引得释尘愣在原地。 镜泽反应过来后有些头疼,但还是温声道:“放下吧,劳烦将云意叫来。” 他一月未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意识到这一点后,释尘连忙想要去取桌上茶壶,为他倒一盏温茶。 镜泽习惯了自力更生,他低着头习惯性往桌上伸手,恰巧与释尘的碰在一起。 释尘没多大反应,从善如流地拿过茶壶,翻过桌上茶盏,倒满后递给镜泽,这才发现镜泽神情呆滞,手还停留在半空。 “住持。”他轻声喊,镜泽堪堪回神,接过他手上的茶盏,尽力压制住心中莫名的难受。 释尘给他低过茶没有急着走,镜泽便当着他的面在铜盆中浸湿白布,清理好自己。 他没有再叫释尘去找云意,而是看向他,问道:“施主为何想要出家?” 释尘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说出了早就编排好的说辞,低垂的眉眼依稀还能看出落魄无奈,苦涩难堪。 “……我家中亲眷都在饥荒中死绝了,我一路逃荒至此,早已了无牵挂。晕死前刚巧看到寺中袅袅炊烟,被好心人家所救,不愿拖累,醒后便赶来皈依。” 镜泽安静听完,又问:“云意可领你去用过饭食了?” 释尘想起寺中清淡的斋饭,又看看面前镜泽纤瘦的身躯,眼中划过心疼,不过他低着头,镜泽看不真切。 “我用过了,住持。” 镜泽年岁也不大,但身上有一种历尽风霜的老成气息,他白皙的面颊隐在帷帽垂纱之下,若隐若现。 他说:“云意这孩子平日辛劳,我无法陪他太多,他一直想要一个伙伴。” 昨日此人前来说要皈依,他没动过收下的念头,看他形容狼狈,想叫云意带他下去好好修整,就当做善事了。 云意后来跑到他面前比比划划,意思是可不可以收留那人。 寺中近日没什么大事,镜泽便同意了,没想到云意会错了意,直接将人头发剃了…… 镜泽想,许是他自己会错了云意的意思,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小流浪,好不容易有了家,又是不成样子的空荡佛寺,心中难免憧憬陪伴,偏偏这又是他无法给的。 少年的这种情况,留下他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难道还能将人赶出去,再次流落饥荒? 镜泽想通了,便问:“你的名字是什么?年岁几何,家住何方?” 释尘一一答了,随意编了个假名:“我叫沈尘,十六,祖籍赣州。” 他顿了顿,说:“不过家中父母早年分家后便迁居几十里外的宣年府,我在那里出生长大,两年前家中发迹,又回了赣州。” 他也没有撒谎,这是这具身躯的命盘所写,也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具写在镜泽轮回簿中,曾有交集的早逝身躯。 介入轮回远远没有他一开始想象的那样容易,百道天谴雷打下来后,释尘几乎魂飞魄散。 意外的是这样大的动静也没有将天道惊醒,否则二人此刻便不会顶着凡人命数站在此处了。 重伤之下,释尘若要履行轮回簿,便只能效仿镜泽以神格入轮回,且他不能有完整的人生,只能找到与镜泽命数相连的凡人已逝身躯,趁虚而入。 这具名叫“沈尘”的身躯便是如此得来。 沈尘的身世并非他捏造,此人正是镜泽十五岁时那一道“死劫”,被父母带到清光寺求医,搅黄商队与空蔼合作的那位风寒小儿。 他的出现,直接导致了镜泽与清光寺的矛盾激化,这才有了之后的那一场滔天大火。不过这样也好,若非这条导火索,镜泽不知还要在清光寺遭受多少磋磨。 鬼知道释尘在仙域眼睁睁镜泽在清光寺中受人虐待时,有多想枉顾命盘,下界砍死那帮孽障。 司命拦住他,掐着他身上没一处看得过去的皮肉没好气道:“你若是敢肉身下界,只需等天谴,看你这次还有没有命活!” 于是释尘忍气吞声,一直等到两年前,镜泽的生活终于安稳,“沈尘”的身躯也如命盘所定,死在了饥荒中。 若是依照轮回簿,镜泽将于五年后后郁郁而终于浮云寺。 释尘心中梗塞,心里再次冒出回了仙域再将司命揍一顿的想法。 镜泽就算历劫,也不应该过得这样艰难,他高坐云端当看客,只觉得心都要跟着一道死了。 面前的镜泽丝毫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当他的反应是揭开伤疤后的黯然神伤。 在听到“宣年府”时,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那里是孕育他长大的土地,也埋藏着他最不为人知的孽债往事。 不知面前少年在府城中居住的那段时日,可有踏足过清光寺的土地,甚至曾瞧见过莲台上身不由己的自己? 镜泽收回思绪,将颤抖的手指在宽大衣袖中藏好。 “浮云寺中一向随意惯了,香火惨淡时也要挨饿,平日只能说有口饭吃,生活不可优渥,这样施主也愿意么?” 释尘点头,说:“住持只要能留我在寺中,我会干活的,绝不多吃一口斋饭!” 镜泽叹气,倒也不是让他少吃。 面前到底也只是一个少年,镜泽看着他,终究还是生了恻隐。 “取你名中‘尘’字,唤作云尘。从此便摈弃俗尘一心向佛,谨记。” 镜泽停滞片刻,补充了一句:“我圆寂后你与云意重归自由,还俗随意。” 以身做枷锁,镜泽还是觉得不妥,他的头有些疼。 “……不,你与云意在寺中生活,不用等我死。” 他一字一顿:“若是你们愿意,可以随时离开这里,去找一门糊口的营生……” 他的身形摇摇欲坠,声音也越来越小,眼前最后的画面,停留在释尘惊叫着扑向他。 “镜泽——”- 他阖上的眼睑下瞳孔巨震。 这个法号,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云意。 这是清光寺老住持亲口为他取的法号,虽然后来旁人常以佛子称呼他,知晓这个名字的寥寥无几。 且全都被他亲手放火烧死了。 云尘怎么会知道? 镜泽拼命地想要睁开眼,意识却越来越模糊,他心中惶恐至极,胡思乱想着云尘究竟是什么人。 是逃荒而来的孤儿,还是……府城派来的官兵? 亦或是他手下其中一位亡魂的在世亲眷,来找他索命? 恐惧与不甘化作黑稠海水,将镜泽一点点淹没,带着他去往该去的罪孽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作者有话说:计划有变……应该还有一章收尾,今天写得完就今晚加更,写不完就得明天啦 第88章 禅心尽(完) 云意慌慌张张地带着大夫闯进禅房, 对上了榻边释尘空洞阴翳的双眼。 那实在不像是一个出家人该有的眼神,云意愣在原地,他带来的大夫也被吓了个激灵。 云意着急却说不出话, 释尘很快便调整状态, 在他们面前毫不在意地变了脸。 他“阿弥陀佛”地走到大夫面前行礼,说:“我家住持一炷香前莫名昏厥至今未醒,他接触过的一切东西都在那里,劳烦大夫为住持诊治一番。” 释尘指了指茶桌, 云意说不了话,但动作很利索,他将盛有茶水的杯盏递到大夫面前,大夫回过神来连忙放下手中药箱,先是探查了一番镜泽喝过的茶水,用过的铜盆,摇摇头说并无问题, 又走到床榻边, 下意识要掀开镜泽覆面的帷帽。 云尘急得不行, 他是为数不多见过镜泽妖异面容的人,镜泽曾严肃地告诉他, 若是被别人发现, 他们的安稳生活恐怕就完了! 就在他要扑上去阻止时,释尘宽大的手先一步按下了帷帽,他看向大夫的眼睛,正色道:“住持所修佛法不得让旁人观面,小僧略通医理,在您来之前看过他的眼睑,没有异常。” “大夫还是先诊脉吧。” 他逻辑清晰, 大夫想起出家人的那些条条框框,最终还是放下了手,转而搭上镜泽细瘦的手腕。 片刻后,他说:“这位法师身体常年亏空,身上旧疾暗伤堆积,加之……” 他又感受一会,看向释尘,犹疑道:“他的肺是否有旧伤?” 释尘想起几年间镜泽时常发作的咳疾,心里有些慌乱。 一旁的云意想到了什么,他扑到榻前抓起镜泽的另一只手,果然在袖口发现了星点血迹,又从他的枕头下翻到一张带有污血的手帕,呜呜咽咽地看着大夫,眼眶通红。 大夫的神色有些凝重,他又将手探进帷帽中,感受了镜泽的额温。 “阴虚内热,多半……是肺痨。” “只是法师的肺痨很奇怪,并不染人,许是先前有肺疾,拖着久而不治,近日才得的痨病。” 大夫带着云意出寺抓药了,临走前扔下一句:“此病宜补,但住持是出家人,补也补不了多少,身体亏空内弱是幼时带的毛病,终究治标不治本。” “……若是温补半年尚不见好,怕是——” 他的话被释尘打断了,他垂着脑袋,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知晓了,大师慢走。”- 镜泽苏醒的那一刻,还沉浸在无尽的恐慌中。 床榻前的释尘注意到了他煽动的眼睫,那双镜瞳猛然睁开,映出释尘苍白的脸。 他头上的帷帽已经被摘下,身上还带着无法忽视的疲惫难受。 镜泽睁眼看到释尘,瞳孔微缩,他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 门外的云意听到动静冲进来,手上端着刚煎好的药汁。 释尘看见镜泽惊惧的眼神,不知他在害怕什么,但自己若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镜泽恐怕会更加失控。 他喉结滚动,对云意嘱咐几句,便走出了禅房。 云意连忙过来将镜泽扶起,为他顺气。 镜泽闻到药碗中传来的刺鼻气息,想到了三年前那被他亲手绕寺浇灌的煤油,面色又白几分,微不可查地往床头角落蜷缩,用一种防御的姿态面对云意。 云意瞧见他这样慌了神,他不断轻拍镜泽的膝盖安抚。 镜泽脑中还在盘旋回荡着释尘的那声呼唤,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雪夜,静静等待属于他的判决。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细密的颤抖慢慢消散,脸上是惊惶过后的麻木,他没有问云意自己得了什么病,忍着胸腔的痒意,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对上云意通红的眼眶,镜泽知道自己吓到他了,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 云意再三确认他的身体没有大碍后,带着药碗离开禅房。 在他关上门后的一瞬间,镜泽立刻在床榻被褥间翻找他的帷帽,摸到软纱后松了口气,扯过来手忙脚乱给自己戴上。 他花了好些力气才将垂纱抚平,半晌用蜷缩的姿势环住双腿,失神地靠进床头。 …… “……他为何会得肺痨?” 房中的释尘早就不淡定了,他不断和司命重复着这句话,得不到回应。 他又翻出那几张从轮回簿上拓印的纸页,拿在手中不住翻动。 司命的字小而规整,在第一章 末尾清楚地写着,“郁郁而亡”。 哪里来的肺痨? 释尘胸中郁结,也跟着咳了几声,他方才给镜泽输送灵力,动了神息,天谴的反噬也开始在这具残躯上显现。 奈何镜泽凡人之身没有灵台,他的神息打了水漂,镜泽的经脉依旧淤塞,病灶深重难以拔除。 司命好半天后才回他,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郁郁而终包含很多种慢性病症,懂吗?” 释尘毫不客气:“轮回簿由你谱写,当时你若是多花点心思,镜泽也不会受这种罪!” 司命有苦难说,心想这还叫受罪吗?那之后几世轮回,虐身虐心,那时释尘可不得把他活撕了? 虽说那些孽债情缘全被释尘划掉了,但命中大劫都还完好无损,释尘是无法再更改的。 司命只觉得自己的仙道摇摇欲坠,心里叫苦不迭,甚至盼望着天道赶紧醒醒,管管这个天杀的妖神- 云尘就算真的知道,那又如何? 镜泽依旧缩在角落,唇齿间还残留着药汁的腥苦,他平静地自嘲。 云尘是否知晓,他难道敢真的开口去问? 他不能,所以在云尘有任何异动之前,他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将“镜泽”二字,当做病中幻听臆想,自欺欺人。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好不容易拾回的禅心不允许他再遭杀孽,良知不断蚕食着他的心智,身上的不适让他痛苦万分。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渴望佛法中的五蕴散解,往生极乐,好歹不用再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修着虚妄佛经,背着滔天罪业。 恍惚中,镜泽喃喃。 “我这样的人怎会往生极乐。” 他若是消解,便只有一个永堕地狱道的结局。 …… 时间过得很快,镜泽好转的心境重新沉寂下去,他再未出过禅院,整日抄经诵度,整个人宛若浸泡在药罐子中一般,死气沉沉。 释尘跟着云意打理寺庙,但大多数时间都守在镜泽的门外发呆,他时常能听见镜泽的梦魇,决心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镜泽对他总是带有非常明显的疏离感,释尘早在松绒巷便习惯了这种感觉,虽然不懂,但他还是会死皮赖脸地往他身边凑。 镜泽总是很奇怪,释尘看不透作为上神的他,同样看不透作为凡人的他。 他谨慎了一些,再没有叫过镜泽的名讳。或是在镜泽空闲时殷勤地端上茶水,或是积极汇报当季寺中的进账,哪怕镜泽从不在乎这些。 时间久了,镜泽心中对于“那天他叫出的名字不过是臆想”的结论更加稳固,他不再对释尘抱有敌意戒心,也允许释尘与云意一样,带着依赖来亲近他。 紧绷的精神慢慢松了,镜泽的身体总算有了一些好转,灌下去的汤药终于有了作用,他夜间的咳嗽声少了一些,禅房内经久不散的药香,也依稀淡了几分。 释尘看在眼里,于是某个晴朗的午后,他挑了个镜泽燃香的间隙,坐在他身边,轻声道:“住持,授我佛法吧。” 镜泽点香的手一顿,火星顺着木棍向上爬,在触及皮肤前被他吹灭。 镜泽帷帽之下的眼睫垂落,抬手将木棍扔掉,从火柴盒中又抽了一支。 他慢条斯理地点燃,声音平淡自若,仿佛方才差点被火焰燎到手的不是自己。 “我禅心不净,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释尘说:“我不在乎这些。” “佛法于你而言,与枷锁无异。” 释尘听得懂镜泽在说什么,他盯着镜泽手中忽明忽暗的火星,眼里有一道光从未熄灭。 “住持焉知,我不爱枷锁?”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镜泽插上线香,转头看向他。 释尘自信满满:“枷锁困得了住持,但困不住我。” 镜泽不再多言,他随手从桌案上抽出一本佛教,递给释尘。 “我教不了你……但你可以自己看。” 释尘眼神微动:“我有不解,可否问住持?” 镜泽颔首:“自然。” 于是释尘随手翻开那本佛经,当着镜泽的面,念出密密麻麻字符的其中一句。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释尘观察着镜泽的动作,妄图捕捉到垂幔之下的一点异动。 可惜没有,他有些惋惜地开口发问。 “……住持,其中虚妄,是为何物?” 镜泽转动手腕上的佛珠,回答道:“执着妄念。” 释尘做出恍然的样子,追问:“住持,您也曾有过妄念吗?” 镜泽心口一紧,不知为何,耳边突然冒出一个带着扭曲不甘的声音—— “……镜泽,你这怪物!天生便是泥尘贱命,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妖怪!” 这是空蔼幼时打骂他时,时常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是镜泽整个成长阶段最大的妄念。 他也曾开口问过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空蔼没回答,只是又扬起手上的鞭子,满足自己扭曲的施暴欲,打累了,便说:“就是你,就该是你!” 却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凭什么,为什么。 帷帽的垂纱隔绝外界,镜泽的双眼在其中慢慢黯淡。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书中早已言明,若无执念,早是如来境界,又何须再此授你佛法?” 释尘似乎打定主意,要刨根问底,他试图用这些问题拉进两人之间的咫尺,却浑然不觉,那实则是天堑。 “弟子只是好奇,住持这般神仙人物,原来也会有执念。是什么样的执念呢?” 镜泽回到了那个赤红的雪夜,冲天大火中传来事物被烧得滋滋作响的声音,不知是案台上拜访的经卷,还是挣扎在火焰中扭曲的僧弥。 “住持看上去并非沉溺风月之人,执念定当与情爱无关。” 镜泽身上旧疤痕隐隐作痛,仿佛空蔼盯着焦黑的身躯,狞笑着从地狱中钻出来,手上拿着马鞭,再次抽在他的身上,大喊着说:“将你送去富商床榻……” “住持……” 镜泽已经听不清释尘在说些什么了。 他如何放下,他何曾放下? 提及执念时他才惊觉,那场大火从未彻底熄灭,哪怕宣年府三年间下了无数场大雪,哪怕念过的古经早已堆满了禅房。 那场火永远在他心底燃烧,日夜不惜,灼烤着他的灵魂,提醒着他究竟背负了多少罪业。 檀香与梵音永远掩盖不了刻在他骨肉上的孽障。 “……住持?!” 释尘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声压抑的痛呼溢出咽喉,镜泽瘫软地向后倒去,额头撞在身后的书架边缘。 几卷竹简簌簌落下,最后砸在哪里,镜泽不得而知。 他失去了意识。 晕过去的前一秒,镜泽莫名听清了方才释尘在他面前说过的那句话。 “住持,您好奇过红尘,是何颜色吗?” ……那日后,镜泽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书案前礼佛。 他缠绵病榻,起身都困难,咳疾反复,梦魇缠身。 咳到干疼的咽喉会让他想起煤油,寺庙里的晨钟会让他想起,每到这时,他便会被推上高高的莲台。 药膳的气息像空蔼身上散不去的腥臭,没关紧的窗户外总是传来大殿燃香的气息。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清光寺,他从未真正离开过清光寺。 大火和惨叫反复出现在镜泽的梦境中,烈焰伤疤混合着冰雪覆盖在他的身上,将他灼烫得千疮百孔。 偶尔他会梦到释尘追问的脸,不停问他红尘模样。 镜泽认知中的红尘,只有清光寺,于是又是一轮新的梦魇。 大夫换了好几个,给意识不清的他诊脉过后,镜泽听不清他们与两个少年说了什么,只是诊脉后的那夜,两人总会在他房中守上一整夜。 镜泽半梦半醒间,还曾感受到云意冰凉的手指探过来,试探他的鼻息。 那之后他没再睡着,眼睛却沉重地睁不开,一直到半夜,他的手指被谁抓进了手里。 掌心传来濡湿,镜泽听到了低低的啜泣。 他没有别的想法了,他真的很累。 修补破碎的禅心,花了他整整三年,再度碎裂,只需要短短一瞬。 时间静静地在镜泽身上流逝,他心跳脉搏犹在,却开不了口,脸上是麻木与淡薄,世事再与他无关。 云意每天都将眼睛哭得很肿,他无比期盼镜泽能够注意到,然后像往常那样,轻声问他怎么了。 立冬的前一天,云意擦干眼泪,捧着热水去禅房中,打算给镜泽擦洗身子。 踏入房门后,铜盆猛地摔在地上,水流了一地。 镜泽穿着一身素色衣衫,身形被病痛折磨得单薄消瘦,他靠在床头,手上拿着一卷经书,原本偏向床帐内的脸,在被动静惊到之后,转向了门口的云意。 反应过来后,镜泽无奈道:“……小心些。” 云意踩着满地的水,嚎哭着扑向他。 镜泽抱着他安抚了好一会,轻声说:“我想……出去透透气。” 云意抱着他的腰猛地点头,跑出门拉来了释尘。 他手上拿着吸水的抹布,将地上的水一点点擦干净,释尘则将镜泽背起来,踏入了满院夕阳。 他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张摇椅,将腿脚不便的镜泽放到上面。 数月没走动,镜泽的腿脚的确瘫软,他没戴帷帽,抬头看着院中高大的梧桐。 风吹落叶,镜泽望着那广阔无边的天。 八岁前,他看到的是禅院中四方的天;十五岁,他抬头只能看见大殿陈旧褪色的天花板。 他的一生都困在佛寺中,无缘天地辽辽,临到头才发觉,他错过了太多。 梧桐叶枯黄,显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释尘见他发呆,上前折下一根带着树叶的树枝,递给镜泽。 “……这不知是它的第几次枯荣。” 他定定地看着镜泽,缓缓说:“如今是落叶,等到来年春天,便又抽枝新长,生生不息。” 镜泽肩头的银发被挑起,释尘用那根树枝为他挽好头发,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明天是立冬了。” “住持喜欢雪吗?” …… 镜泽当然是不喜欢的,他对冰雪有种天然的讨厌,原因他也说不上来。 北方的风雪来得总是很早,镜泽却很遗憾地没有在入夜后看到。 他用过云意送来的药膳,拍拍身旁释尘的手臂,看了看天色。 “……不早了,送我去佛堂待会吧。” 释尘不疑有他,还贴心地关上了佛堂大门,在他肩头披上厚实的大氅。 镜泽枯坐在佛像前,发了很久的呆。 他轻轻转动手腕上的佛珠,这是他从清光寺带出来的旧物。 清光寺。 镜泽自嘲一笑,不知坐化后引他入地狱道的人,会不会是空蔼? 如果真的是,他会再杀他一次,十次,百次。 桌案上的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烧。 镜泽拿起小剪,剪掉烛芯后静静盯着烛火,直到一根蜡烛燃到尽头。 他像是感受不到残烛灼烫,伸手取下那所剩无几的白烛,又细致地将残蜡从烛台上剥离。 做完这一切后,镜泽最后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佛台上高坐的铜像。 他讷讷地张口,下意识想要诵念些什么,又停在原地。 禅心不净。 镜泽看着手上尖利的烛台,抬手脱掉了释尘为他披的大氅。 …… 下雪了。 第一场冬雪,在立冬的前夜里悄然而至,很快便堆满寺院—— 作者有话说:[求求你了]不哭 小龙学会爱哥哥进度:20% 第89章 见青衫(一) 天地朦胧, 雨绵如酥。 落水不沾衣袖,年轻的书生将放在伞外的手指收回来,仔细地挽起袖角。 若是细心看, 能发现这书生的里衣不过是洗到发白的棉布, 外头却罩着一件重工青衫,花纹简单,却能看出材质不俗。他头上罩着幂篱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挺拔如松, 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尊贵气质。 任谁也想不到,这年轻贵人三日之前,不过只是一个连灯油都买不起的贫苦书生。 他面前是江南府最大的酒楼,桃源乡。 只在门口看,便能将三层酒楼张灯结彩座无虚席的盛况尽收眼底,但桃源乡能发扬, 并不是这里的菜品有多么好吃令人流连忘返, 而是因为那里, 前朝至今,有整整三位乡试解元曾经去过。 往来宾客大多都是贡院赶考的书生, 所求不过是个吉利意头。 镜泽定了定神, 收伞迈入门槛。 裕王安排在大堂等候的小厮,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跑过来,接过他手上的纸伞,恭敬道:“公子,大人在上面等您。” 镜泽对他颔首表示感谢,跟在他的后面,登上桃源乡最顶层。 走过环绕的阶梯, 穿过垂花门,镜泽看到了一个挂着“蟾宫折桂”牌匾的雅间。 小厮就此退下,经责徐徐靠近房门,在手触及门把的一瞬,几道声音传进他的耳畔。 “贫民……?” “还是个种地的?我还以为怎样,就这也需要……” 镜泽推门的动作一顿,厢房里的声音很快便被喝止,他深吸一口气,在唇角挂上恰到好处的笑,推门进去。 “玉郎,你来了。”主位上坐着一个高大俊美的青年,他衣着华贵,身上带着刻在骨子里的雍容,和漫不经心。 这便是当朝裕王,赵生凉。 裕王行二,前两年才封王,在他之前的是贵妃所出长子,靖王。 他们二人都不是中宫嫡出,帝后年老,恐怕不会再有皇子出生了,皇帝有意让他们保持对立,以平衡朝堂后宫局势。 年前,靖王被派去边境处理邻国进犯,屡屡立功,裕王的母妃看不下去,求了皇帝许久,加上裕王在前朝运作,这才得了这个南下代天子巡察的差事,顺便监考府城乡试。 赵生凉也算尽职尽责,阅卷时一眼看到了镜泽手下的锦绣文章,这才有了后话。 王爷有意与士子结交,这是常事,镜泽并未回绝,他态度大方,接受了裕王的好意,包括身上华服,以及正合他意的那堆文墨。 全然看不出,他是从名不见经传的贫苦乡村一路科举至此。 屏风之后,那两个裕王从京都带来的幕僚,透过模糊的山水画卷,亦是瞧得真切。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惊愕,若不是王爷提前与他们说过这镜泽公子的身世,他们或许会将堂前气质不俗的青年书生认作世家大族尽心培养的子弟。 玉郎是江南一带对青年才俊的昵称,镜泽尚未及冠,赵生凉便用昵称唤他。 “王爷,久等了。” 镜泽莞尔,他的幂篱被刻意修剪过,垂纱在鼻尖的地方戛然而止,正好能挡住眉眼,只露出形状姣好的唇瓣。 赵生凉看一眼便移开视线,像是被灼烧了目光。 他耳根泛红,拉开自己身旁的座位,招呼道:“玉郎坐罢,本王这就差人上菜。” 镜泽不扭捏,从容地坐了。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屏风之后,两位幕僚打量他的同时,镜泽也在观察他们。 赵生凉注意到,佯装顿悟,起身朝屏风后面喊:“两位先生出来吧,瞧本王,真是不像话,视线全在玉郎身上了,反倒忘了二位。” 裕王何时对幕僚如此客气过?两位先生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一一向镜泽见礼。 赵生凉给镜泽介绍:“这是本王从京中带来的,这位是黄先生,这位是陈先生。” 镜泽给二人行礼,声音的停顿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见半分谄媚。 “学生见过二位先生。”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几人终于落座,几番交谈之下,两位幕僚都被镜泽的谈吐折服,在对方眼神里看到了赞叹。 难怪能得王爷青眼,此子的确不凡。 “玉郎饿了吗?”赵生凉含笑看着身边的青年,顺手递过去菜单。 “王爷与二位先生随意,学生要一碗素面就行了。” 来时在书院里吃过一碟定胜糕,镜泽的确不饿。 文人相会,赵生凉不欲破坏淡雅的氛围,只象征性地勾了几道桃源乡出名的素斋,余光瞥见镜泽点着茶杯的细白手指,他喉结滚动,翻到后面,又勾了两壶清酒。 金铃晃动,酒楼小厮很快前来取走了菜单。 此时正是饭点,桃源乡异常热闹,哪怕是最顶层的雅间,也能清楚地听到楼下传来的对诗叫好声。 镜泽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 赵生凉将一壶清酒推到他面前,笑着说:“此酒名为‘错认水’,清甜淡薄似白水,但后劲十足,颇受追捧,玉郎可要试试?” 镜泽自然却之不恭,他倒了半盏,同赵生凉磕杯对饮,姿态从容。 镜泽没什么反应,倒是赵生凉喉间灼热,他紧紧盯着镜泽蒙面的白纱,妄图看出一些端倪。 但说来奇怪,镜泽从不以完整面目示人,哪怕神通广大如裕王,也从未见过他垂纱之下的眉眼。 酒过三巡,赵生凉起了意,全然不顾两位幕僚还坐在身边,深情款款地望着镜泽,作情郎姿态。 “……待明日放榜,本王定要亲自为玉郎贺喜。” 镜泽放下杯盏,笑得腼腆:“王爷抬爱了。” 赵生凉眸光微闪,笑容不变:“玉郎才华横溢,解元之位如探囊取物,你可要……好好让江南才子们都瞧瞧,解元公子是何等风姿绰绝。” 镜泽帷帽之下的眼微微眯起,他面不改色地斡旋。 “学生貌鄙,恐怕有碍观瞻,到时拂了王爷面子,就是学生罪过了。” 赵生凉听出了他话中的回绝,镜泽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阴鸷。 一旁的幕僚黄先生察觉气氛不对,适时出来打圆场。 “镜泽公子说笑了,风骨天成,何须拘泥皮相?在下只觉得公子一看便非池中之物,他日必当金榜题名,稽古振今。” 镜泽手中的杯盏上漾开细微的涟漪,他不动声色地摆脱裕王缓缓靠过来的手指。 听到黄先生的恭维,他从善如流地举杯称谢:“学生借先生吉言。” 气氛似乎又重新融洽下来,赵生凉越喝越兴奋,看来这“错认水”果真名不虚传,几杯酒下肚,竟是连身心俱洁,府中从无侍妾这般话都说与镜泽,意义不言而喻。 镜泽可不想当什么所谓佞幸,眼看赵生凉越说越过分,找准时机站起身,笑着说:“时辰不早了,学生明日还要看榜,若是起迟了,便不好了。” 赵生凉清醒了几分,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没有在上面看到厌恶,先是松了口气。 他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究竟做了些什么,心下懊恼,面上还是从容淡定:“自然不会耽误玉郎看榜,来人。” 他遣走幕僚,将镜泽送到桃源乡门口,引得诸位学子侧目。 “本王等玉郎的好消息。”赵生凉眼神缱绻,镜泽只当看不见,挥手拜别- 翌日,贡院放榜。 比镜泽先知道消息的是裕王一干人等,他在看到榜首上的名字时显示松了口气,幸好镜泽没有辜负他的期许,否则昨日那些失态便滑天下之大稽了。 赵生凉习惯如此,他与镜泽的每一次交好都是在估量着对方的价值,在他这里,没有考上解元的镜泽,配不上他昨日的青睐之言。 毕竟裕王的入幕之宾,也是京城中人争抢着想要去到的位置。 镜泽还在房中整理仪容,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楼下的锣鼓喧天。 是从贡院出来报喜的队伍,镜泽最后整理了一下幂篱,推开房门下了楼。 又是一番他最讨厌腻烦的客套贺喜,镜泽淡定地一一应对,在人群散尽后,接见了裕王的小厮。 “公子,王爷听闻您高中大喜,特地差人送了几箱古籍孤本供您研读。” 镜泽颔首微笑:“待我谢过王爷。” 小厮继续说:“江南事务正在收尾,王爷暂时抽不出身来见您,他让您整理好庶务,大概十日后,跟随王爷的车架,进京赴考。” 还有半年才是会试,镜泽没想到赵生凉会这样着急,但还是点点头谢过,送走了小厮。 无所谓,反正他一开始与赵生凉结交,为的便是能在京城有立足之地,能早一些,不更好么? 镜泽想起赵生凉那番模棱两可的试探,回到房中掩上门。 他苦读多年,可不是为了给王爷当入幕之宾的。 镜泽推开窗,将幂篱换成轻便一些的蒙面布条,手指搭在窗沿,眺望京城的方向。 他要考会元,去殿试,然后高中状元。 如此,才能对得起数十年来吃的所有苦,摔的所有跤。 他要名垂青史,要封侯拜相—— 作者有话说:嗯满足一下自己一直想写权谋的小梦想 虽然只沾一点点(比手指)权谋。 痴情的小龙啊请再等一章吧。 30w字啦芜湖芜湖!!![加油][加油] 第90章 见青衫(二) “镜泽公子。” 侍卫恭敬地行礼, 从马车上放下脚踏。 镜泽颔首,将手从汤婆子上挪下来,搭上侍卫的手, 登上马车。 掀开车帘的一刹那, 他唇角的笑意僵住。 马车不大,四周堆着御寒的软垫,仅剩的位置不多,偏偏其中还坐了个高大的人。 赵生凉很贴心地贴着车壁而坐, 见到他时眼眸弯弯,在镜泽眼里却是不怀好意。 他伸出手拍拍身边的座位:“玉郎,快来。” 镜泽静默一息,然后干脆利落地撂了车帘,转头对着旁边正在撤脚踏的侍卫疾言厉色。 “长眼睛了么?王爷还在车上呢!” 侍卫呆滞地看着他,像是想说啊?是王爷吩咐的啊。 镜泽一边说着,一边撑着车檐自顾自地跳下去:“王爷千金之躯岂是我等能够玷污的, 路途遥远, 王爷珍重。” 车里的赵生凉磨了磨后槽牙, 为了和镜泽同乘,他只准备了四辆马车, 一架给他们用, 另外几辆是两位幕僚和各位杂役的。 待得到镜泽去到杂役队伍的消息时冷笑一声,微微眯起眼。 可以,够烈,这样才有意思。 他早就将镜泽当做了囊中之物,但若是镜泽一味顺从,反而没有趣味。 赵生凉想通这一点,往软垫上靠去, 心不在焉地吩咐出发。 另一边,镜泽和一众杂役挤在一起,姿态淡然,坐在他身边的仆从们俱是缄口不言,甚至还有人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贵人。 镜泽看不下去,主动开口与他们交谈,众人这才发现贵人实在平易近人,没有半分架子,气氛松快许多。 江南府到京城的距离不算近,第五日的时候,赵生凉得到了靖王又打了一场胜仗的消息。 彼时两个幕僚和镜泽,同他在客栈中用晚膳,赵生凉的脸色霎时就沉了下来,食不知味地咽下一口烧鸭。 “……武夫而已。”他这样说。 难得见赵生凉失态,镜泽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心中对那所谓武夫起了兴趣。 用完膳后,他们被心情不佳的赵生凉谴退。镜泽回到杂役的车架,在人群中挑选了一个颇为老实的小厮。 他走过去,随意聊了两句,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远在冀北的靖王。 小厮闻言四下看看,到底是心善,小心翼翼的提醒镜泽:“王爷素来不喜靖王殿下,公子在他面前,还是少提为好。” 镜泽点点头:“我知晓了,多谢你。” 他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看来只能等到京都了。 好在,自从得知靖王大捷的消息后,赵生凉没有再生出别的旖旎行径,一路上都兴致缺缺,镜泽松了口气,希望有一天,赵生凉能彻底歇了这心思。 待春闱之后,他便能彻底摆脱裕王府了,到时若是赵生凉再纠缠,他便一纸御状,告他个妄图狎玩朝臣。 镜泽心里憋着一股气,心想还是不能和裕王走得太近,太过危险,等到了京城,一定能找到能为他兜底的下家。 毕竟以赵生凉的做派,朝中想要与他作对的大有人在。 镜泽看了看天色,垂纱随风拂动,心里又冒出了靖王的名字- 抵达京都时天气再度转凉,镜泽的肩上披上大氅,手中的汤婆子大了一号,掀开轿帘时忍着嫌恶,搭上赵生凉扶他下车的手。 他们面前是气派的裕王府,牌匾高高挂起,门柱都透着华丽奢靡。 镜泽在赵生凉忍不住抚摸他的手之前抽手离开,温声道:“多谢王爷。” 赵生凉定了定神,没有在他的表情上看到疏离,只当是自己想多了,招呼来下人:“去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公子居住。” 镜泽的行李只有赵生凉相赠的那几箱文房,很快便被下人们搬进厢房连通的书房,镜泽被赵生凉请去修整一番,沐浴更衣过后,赵生凉对他说:“本王有几个友人,在酒楼设下接风宴,玉郎与我同去可好?” 虽是商量问询的语句,他的语气却不容拒绝,镜泽身上穿着他给的华服,周身都是攀附着他裕王府堆砌出的雍容气度,哪里会不应承他的话? 望着镜泽飘忽的幂篱,赵生凉有些心痒难耐,想到自己方才向小厮嘱咐的话,更是躁动不已。 奔波一日,镜泽有些累了,但听赵生凉话语中的强势,镜泽还是决定暂时忍气吞声,结交应酬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说不定还能找到下家。 “王爷抬爱,学生自当遵从。”他低眉顺眼。 面纱遮盖了太多,赵生凉看不到他嫌恶冰凉的目光,满意于他的顺从,吩咐下人去套马车。 两炷香后,裕王府的车驾停在了酒楼门口,两人高挑的身影引来旁人的注目。 酒楼歌舞升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气息,不像是吃饭的地方。 “裕王殿下身后的是……” “见过裕王殿下。” 酒楼中有不少赵生凉的熟人,他一一点头回应,将跟在他身后的镜泽拉出来,向众人介绍。 “这位是江南府的秋闱解元,镜泽。”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仿佛镜泽是他偶然觅得,精心打磨后终于能够示人的一件珍宝。 众人探究的目光顿时汇聚到镜泽身上,仿佛要穿透他覆面的轻纱,探究他江南才子的真面貌。 镜泽微微欠身,姿态从容优雅。 他身上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让人无法因其年岁尚轻且依附亲王立足,就薄待几分。 赵生凉话音落下,立刻有人笑着迎合。 片刻后,赵生凉笑着将镜泽引到高处的席位,那里视野开阔,能将楼下的轻歌曼舞尽收眼底。 席间早就候满了人,赵生凉打了招呼,主位和旁边的位置空缺,是留给谁的不言而喻。 幂篱隔绝了大部分视线,他古怪的造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镜泽公子,您这是……” 偏偏赵生凉无意为他解围,镜泽心里暗骂一声,随口扯谎:“学生早年毁容,怕惊扰各位贵人,实在抱歉。” 他这样说着,幂篱之后的眼睛落在正与旁人谈笑风生的赵生凉对视,这话既是说给旁人听,更是说给赵生凉听。 赵生凉笑意更甚,不在意地拉着他入座,随意补了一句谴责:“玉郎是读书人,容貌不重要。” 他碰过的手被镜泽放到桌下狠狠揉搓。 席间不断有人向赵生凉敬酒,他偶尔会开玩笑让镜泽挡去,镜泽心里越来越冷,不敢拒绝太多,被人灌了好几杯烈酒。 他勉强还能保持冷静,勉强应付着,听着那些真心假意无从辨别的奉承,在心里安慰自己。 没事,提前适应也是好的。 待他将来入了官场,此类奉承只多不少。 虽是这样想,但他的身体还是无法避免地感受到疲惫,只盼着这场宴席能够早些结束。 终于,酒宴行至末尾,楼下歌舞渐歇,耳畔的靡靡丝竹小了一些,镜泽微微松了一口气。 赵生凉正与旁边的一位郡王交谈着什么,镜泽被酒气熏得有些喘不过气,正欲寻个借口离席片刻清清肺腑。 就在这时,一名正在撤菜的小厮低着头,将方才众人笑闹着混了几种酒的酒坛放到托盘上,离开时却不知被哪位贵人的衣角拌了一下,伊戈尔趔趄,手中托盘倾斜,那酒液竟全都泼到离得最近的镜泽身上。 酒液正对着他的面门,镜泽来不及反应,掩面的薄纱便被尽数打湿。 他猛地站起来。 事发突然,周围瞬间一静,赵生凉佯怒的声音响起:“没长眼睛吗?” 小厮慌乱地跪地连连磕头认罪,镜泽的身子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冰凉黏腻的液体穿过薄纱,沾到他纤长的眼睫。 镜泽几乎是本能地紧闭双眼,心脏骤停一瞬,随即疯狂擂动。 不论那小厮是有意还是无意,镜泽无暇追究,他抬手捂住眼睛的位置,声音里有伪装出来的难受,和难以掩饰的惊慌。 “……眼睛被迷住了,抱歉诸位,容学生下去清理一番。” 他来不及去看赵生凉等人的反应,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就这般按住幂篱,踉跄着离席,往楼下走去。 赵生凉看着他消失在拐角的身影,脸色一沉,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看也没看那闯了祸的小厮,对众人丢下一句:“诸位自便。” 他跟着镜泽离开二楼,视线紧紧跟随镜泽的身影,看到人冲出酒肆,闯进一条旁边的小巷。 赵生凉拔腿跟上去,听到镜泽粗重的呼吸在巷中回荡,几步跑上去,趁镜泽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扯下他头上的幂篱! “……!”镜泽脸上还带着水痕,分不清是泪还是酒。 情况危急,镜泽反而冷静了下来,霎时明白自己身后站着的是谁,再联系方才的事,心下冷笑。 行啊,赵生凉为了看他的眼睛不惜费这样大的一番功夫,那他便给他看看好了。 反正这双眼睛一直被认为是灾厄祸患,说不定赵生凉会被活活吓死。 镜泽恶狠狠地想,此刻他全然顾不上什么封侯拜相金榜题名了,赵生凉的行为让他恼怒,连刺杀亲王的心都有了。 他强撑着站直身子,在身后之人开口之前,回过身。 赵生凉的衣襟因为奔跑而微乱,他一手拿着那被打湿的幂篱,一手死死捏着镜泽的手腕,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对上了镜泽的双眼。 他整个人愣在原地。 ——那是一双妖异至极的眼睛,瞳孔并非单一的颜色,甚至……没有颜色。 镜泽的瞳仁,像是一年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明镜,刚好能照出他五官乱飞的错愕神色。 赵生凉自幼生长于皇室,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世间会有如此诡异的景象。 他一时失声,猛地松开钳制着镜泽的手,下意识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褪。 镜泽的神色很冷。 其实他不止瞳色有异,更是生来便须发俱白,只不过用草木汁染了头发,至于眉睫,草木汁对它们效用不大,镜泽索性用幂篱连同双眼一并遮盖。 他轻启薄唇,声音清澈,却让赵生凉有一种数九寒冬跌入冰潭的悚然。 “……殿下,好看么?”—— 作者有话说:镜泽你好辣…… 痴情的小龙啊请再等一章吧 90-100 第91章 见青衫(三) 哪怕是过去再久, 赵生凉也会时时常做梦。 梦里的场景是回京那天的阴暗小巷,他抓着镜泽的手,手中的幂篱滴滴答答地淌着酒水。 他能在镜泽那双镜瞳中看到很多东西, 每一次都不大一样, 但是看到最多的—— ……是自己的死相。 镜泽毫无生机的瞳孔中,他面色惨白不似活人,齿缝唇角全是发黑的血迹,嘴唇乌青, 神色狰狞。 全然是一张死于毒药的脸。 赵生凉对上自己蒙着灰翳的眼,挣扎着从噩梦中苏醒。 正是三更天,今日距离他们回京,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 赵生凉回想起,那日巷中,镜泽起伏的胸膛,冰凉的话语。 “……殿下, 学生此乃天生, 自小被人当做异类, 迫不得已才遮盖隐瞒。” 年轻的书生脸上带着疲惫与不堪,他闭了闭眼, 转过身跪倒在地。 “学生自知欺瞒惊吓王爷罪过深重, 任凭王爷处置。” 赵生凉当时吓坏了,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以至于错过了镜泽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他到底是皇族出身,很快便冷静,并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赵生凉抖着手将捏着的幂篱递还给镜泽,说:“……先回王府吧。” 赵生凉的确有一刻是想要杀掉镜泽的,那并不是一件能够任他摆弄的器物…… 器物? 赵生凉吞咽口水, 望着面前接过幂篱,恭顺地戴回头上的镜泽,几乎是下一秒,便想出了能够获利的计策。 为何不能是器物?蒙上那双眼睛,镜泽也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匍匐在天子脚下的区区平民。 这样的人,为何就不能在他堂堂裕王手下做一件器物? 赵生凉回神,他起身坐在床沿,冷汗浸湿了寝衣。 窗外打更声远去,回荡的余音在夜色中拖得很长,很长。 他再没了睡意,于是起身,未唤侍从,连御寒的衣裳都未披起,径直推门而去。 镜泽依旧住在他安排的东厢房,此刻烛火早就熄灭,房门上挂着一把精巧银锁。 这是赵生凉命人安上的,他不允许镜泽出门,往他身边又多放了一倍的侍卫。 镜泽对此毫无异议,仍旧整日在房中读书自弈,日子闲适自在,与往日无异。 赵生凉每日听着属下的汇报,在心底冷笑,若是没有他,没有这裕王府光环笼罩,镜泽如今怕是早已回了江南的山村中蜗居,连赴京赶考的路费都掏不出来。 镜泽有什么理由不依附于他,听他的话? 思及此,赵生凉悬着的心放下几寸,终于说服了自己。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回了卧房,第二日一早,密诏暗卫入王府。 “主子,确定要这样么?若是宫里听到了会不会……” 暗卫踟蹰开口,却对上了赵生凉胜券在握的眼神。 “你只管去做。”他淡淡道,补充一句:“看好镜泽,别让他听到风声。” 属下便领命去了,不再怀疑。 东厢房外的侍卫又添几个,房中人仍旧闲云野鹤,对窗外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玉郎,明日王府设宴,你同我一同出席可好?” 镜泽有些惊讶,赵生凉竟还愿意放他出去见人,他当然没有理由拒绝,点头称好。 赵生凉单独面对他时眼神中仍然带着忌惮,只不过镜泽用白布蒙眼,看不见。 布条上方露出的是与他清俊容貌极不相衬的白眉。 “宴上大多都是官员,你无需……”他说到一半自觉不妥,停住了嘴,镜泽了然道:“学生明白,多说多错,任凭王爷吩咐。” 赵生凉松了口气,他望着镜泽恬静的容颜,感受着镜泽的温顺,心里仿佛被一个钩子轻轻勾了一下。 但他随即又想起几日前命人散播出去的言语,心中那点不值钱的心思跟着偃旗息鼓,悻悻告别,走出了镜泽的房门。 镜泽在房门关上的一刹那冷下神色,他一把扯掉脸上的布条,随手丢弃。 房间里还残留着赵生凉身上的熏香气息,镜泽厌恶屏息,恨极了与他虚与委蛇的感受。 他如今受制于人,只能忍耐。 镜泽不断安抚自己,耐心一些,等到春闱会试,一切都好了。 有朝一日,他一定要爬到连裕王都无法撼动的位置,再也没人能够折辱他。 次日傍晚,裕王府宴客厅中,觥筹交错,比之酒楼那场接风宴,规模更盛。 到场的多是京中权贵,不论是否与赵生凉有过交集,心中有意的基本上都来了。 毕竟,府中有一个能成为他们与裕王结交的理由。 权贵们在厅中推杯换盏侃侃而谈,聊的无非也就那几件事。 一件,是靖王在冀北大捷,夺回三座失地城池的喜报。 另一件,则是几日前京中兴起的传言,说是裕王得了个“祥瑞”。 此“祥瑞”天生白眉白瞳,被他眼睛看过的人,皆会延年益寿,官运亨通。 临近年关,若是过了年,意味着龙椅上的那位又老去一岁。 本朝成年的皇子只有裕王靖王两位,靖王远在边关,虽然刚传来捷报,但那毕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沙场,靖王有命立功,还不知能不能有命回京。 说句难听的,今日从冀北传来的是捷报,但明日,指不定传来的便是靖王的死讯了。 朝臣们心思各异,恰在这时,代天子南下的裕王回了京,还带回来一个“祥瑞”。 有人不免起了站队的心思。 圣上一日比一日年老,且身体一直不好,若是抓好机会,说不定能一举拿下从龙之功,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比起远在冀北,素有杀神恶名的靖王,崇尚文墨的臣子们更愿意跟随在政事上同样出色的裕王。 所以说到底,所谓的“祥瑞”,不过只是裕王为自己造势的媒介,有意者,便可顺着媒介前来结交,也好规避结党营私的罪名。 会客大厅气氛火热,空气中弥漫着令镜泽作呕的酒香。 当赵生凉引着镜泽出现在大厅时,原本热闹的大厅,有了片刻寂静。 有曾在酒肆为二人接风的皇亲,眼尖地认出,赵生凉手中牵着的,正是那日的江南解元。 解元自称毁容的脸暴露在空气中,眼前覆了一条白色绸缎,比绸缎更为显眼的,是那对醒目的染霜白眉。 这独特的形貌,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惊愕,好奇,探究,种种目光交织在镜泽的身上。 他们本以为所谓祥瑞不过是托词,却没想到真有这号人物,那雪白的眉毛,看上去并不像染料能够渲染出来的。 赵生凉很满意众人的目光,他拉着镜泽坐到高位,端着餐盘的美婢顿时鱼贯而入,为众人斟满酒杯。 镜泽坐在主位的侧边,目之所及的黑暗出乎意料地给了他一丝安全感,他听见赵生凉的声音响起,不过是些场面话,甚至没介绍他。 满厅中能听到的全是对赵生凉的奉承,没有一个人提到镜泽的名字。 他察觉到有些不对,手指在桌下揪住了衣摆。 赵生凉有意避开关于“祥瑞”的话题,众人都看得出来,反正这“祥瑞”也不是今日的主题,他们也就识趣地绕开话头。 镜泽全然不知,他成了赵生凉笼络人心,巩固权势的工具。 无人真正在意他那双能够带来祥瑞的眼睛是何模样,也无人能窥得见他的满腹诗书,满腔抱负。 镜泽开始心慌,周围的谈论声如火如荼,耳边传来赵生凉爽朗的大笑。 宴席行至末尾,镜泽几乎坐不住,他想要站起身,却被赵生凉死死按住了大腿。 “玉郎,再等等。” 赵生凉在他耳边小声快速地说了一句,转而又投入到朝臣的交谈当中,镜泽忽而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脸色变得苍白。 偏偏无人在意。 …… 此后数日,赵生凉常常带着他出席京中各种宴席,但从不让他说话,从不与人说起他。 镜泽不被允许摘下白绸,往往是从头坐到宴席结束。 赵生凉会在出门前让他填饱肚子,镜泽只需要待在自己的席座上,听着周围嘈杂刺耳的声响,一坐就是一晚上。 镜泽像是被赵生凉关进了一座华丽牢笼中,他能听得到外界的声音,却始终隔着一层壁垒,看似耳清目明,实则对外界一无所知。 他内心的焦灼与日俱增,在无休止的黑暗中,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瞎子。 不论是眼睛上,还是心灵上。 但他能怎么办?他无可奈何,甚至不能反抗。 镜泽第一次感到无力,他接近裕王,本就是想借势,在京城站稳脚更,待到春闱殿试后,他的官途也能轻松些许,不必像底层那般摸爬滚打。 但来到京城后,除了第一天的接风宴,镜泽再也没有听到赵生凉向别人介绍他的身份,仿佛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摆设。 镜泽自小坎坷,自认拿得出手的只有满腹才华,乡试解元他有信心,会试会元不在话下,就连那最后的三甲,也未尝不可一试。 他本就是抱着连中三元的壮志赴京,如今被裕王这般架着不上不下,偏偏还有一个妖异之瞳的把柄在他手中。 镜泽心气郁结。 年关将至,这段时间,赵生凉赴宴结交的频率显然下降,镜泽难得能喘口气,在下人与侍从的交谈中得知,原来是靖王大捷,彻底将蛮子逐出了边境,近日便能凯旋。 他有些不明白,赵生凉如今风头正盛,不见得会被靖王压下去,何故消极。 转而又想起自己才是赵生凉手下最身不由己的棋子,怎么还替他思虑上了,又是一阵懊恼。 不过镜泽没休息几日,赵生凉似乎又调整好了状态。 府中下人忙碌起来,镜泽扶着窗户,望见前厅又按照宴席模样布置起来,心知又要折腾了。 这场宴席赵生凉决心要大办,会客的大厅足足布置了五天。 不过比府中宴席更先到来的,是靖王凯旋的消息。 那日镜泽尚在睡梦中,就被大街上传来的欢呼声惊醒,屋外锣鼓喧天,裕王早早便换了朝服入宫,准备参加靖王的接庆功宴。 无人通知镜泽,他本就与此事无甚干系,平白被惊了一场好觉,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郁闷。 镜泽狠狠地想,回京了好啊,抓紧夺权,把赵生凉挤下去,好还他自由。 否则再这样下去,赵生凉能不能放他去参加春闱,都有待商榷。 那日赵生凉直到深夜方才回府,一回来就四处打砸,闹出的动静又将早已睡下的镜泽吵醒。 他胸口发疼,听着正院里赵生凉崩溃的大吼,冷笑一声,心里赞了一声靖王。 气死赵生凉- “玉郎,明日有宴席,我命人制了一身新衣裳,你试试合不合身。” 第二日天亮,赵生凉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戴着面具的柔情,拉着镜泽的手轻声吩咐。 镜泽紧了紧后槽牙,面不改色地点头。 赵生凉走了,镜泽在落锁前听到了他与贴身侍卫的交谈,这才知晓,明日的宴席是为靖王所设,美其名曰联络兄弟感情。 鬼知道赵生凉又要作什么妖,镜泽狠狠踹翻了矮桌,在门外侍卫询问时温柔道:“没事,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棋盘。” 总之他再怎么烦闷,宴席如期而至,他又蒙上白绸,被赵生凉牵到高座,坐下来当一个安静的摆件。 一不会,厅中安静一瞬,镜泽了然,这是靖王来了。 他对这位杀神还是很好奇,奈何白绸遮挡了所有的视线,他只能听到靖王的声音。 低沉华丽,沉稳淡然,仿佛此间的热闹与他无关,客气而疏离,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亲弟弟。 他太淡漠,镜泽听了一会,在心中偷笑。 难怪那日宫宴后赵生凉气成这样,靖王没有将所有人放在眼里,偏偏又处处压赵生凉一头,狠狠刺痛赵生凉的虚荣心。 “皇兄,你一直盯着玉郎作甚?” 镜泽嘴角的笑意僵住。 谁?盯谁? 赵生凉困惑地又喊了一句:“皇兄?” 靖王像是才回过神,清了清嗓子,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肺腑之言。 “公子貌若潘安,见之忘情,失态了。” 镜泽:“……”—— 作者有话说:你看,老婆在受苦你又犯花痴,活该你没老婆 第92章 见青衫(四) “我不是把赵生凉的名字划掉了吗, 为什么镜泽还是在他身边?” 释尘郁闷得要死,方才在晚宴上,他终于看到了第二次轮回中的镜泽。 如今距离上次轮回中僧人镜泽自戕, 已经过去整整三十年, 有一半的时间他都是守着轮回井过的。 好不容易捱到第二次轮回,没有合适的身躯,他又只能在仙域干看着,看着镜泽从小吃尽苦头长大, 一直到江南高中,结识裕王。 这该死的裕王,正是司命笔下镜泽的此世情缘。 书生镜泽十三岁便考中案首,期间因家境贫寒错过了一次乡试,十七岁在江南府考中解元,与南下的裕王结识。 镜泽天真年轻,很快便被裕王哄骗得交出一颗真心, 满心欢喜跟着人进京。 裕王利用镜泽为自己造势, 偏偏镜泽还毫无察觉, 将所有哄骗的话语当成了赵生凉的真情,心甘情愿沉沦其中, 被伤得体无完肤。 入京半年后的春闱上, 镜泽再次高中,这一回是会元,为裕王争足了风头。 但放榜隔日的殿试上,圣上早就听闻镜泽的声名,比起镜泽的才学,圣上更好奇他的样貌。 于是命令镜泽抬眼看他。 圣上年老,在镜泽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死相, 当场大怒,命人将此“灾厄”乱棍打死,丢出宫城,连带着赵生凉也被禁足。 不过此时的靖王早就战死沙场,赵生凉是唯一有资格继位的皇子,这件事最终也就这么不了了之,甚至无人为镜泽收敛尸骨。 释尘当初划掉了二人之间的情缘,以至于轮回中的镜泽比簿子上清醒许多,没有沉浸在赵生凉的甜言蜜语中。 而远在边关的靖王也如命盘所定,战死沙场。 释尘趁虚而入,神识顶替身躯,生生在边关吹了一月的黄沙,连打几场胜仗,终于等到班师回朝。 也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半个时辰前,靖王在裕王府宴上盯着镜泽出神,闹了笑话。 赵生凉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破天荒地允了镜泽提前离席,将释尘拘在大厅虚与委蛇。 释尘盯着他的脸,心烦得要死,心里又骂了一句司命。 此人脚步虚浮,细胳膊细腿,看着便是阳痿不举的货色,怪不得不近女色。 镜泽怎么会看得上这种人,司命真是疯了,一通瞎写。 赵生凉被他盯得发毛,无端想起靖王那些杀戮传言,面色白了三分。 释尘兴致缺缺饮尽杯中酒,见他的神情,众人仿佛能窥见他身上四溢的杀伐之气,一时无人敢上前搭话。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赵生凉有气没处撒,还对靖王看镜泽的眼神耿耿于怀。 靖王凭什么那样看镜泽?镜泽分明是他的…… 他的什么? 挚友,幕僚,入幕之宾? 都不是,镜泽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赵生凉狠狠地想,就算只是棋子,也只能是他的所有物。 这般想着,赵生凉扔下手中喝了一半的酒盏,摇摇晃晃地走向了镜泽居住的院落。 看守卧房的侍卫正在打盹,见到他时一惊,连忙站直身子,刚想开口说话。 赵生凉看了他一眼,将头往后面一撇:“……退下。” 侍卫很有眼力见地走了,赵生凉从腰间找出备用钥匙,插.进银锁。 镜泽房中仍然点着灯,他手中拿着书册,端坐在床边。 他眼前蒙着一条很薄的轻纱,并不遮掩视线,而是为他柔和几分烛光,保护双眼。 镜泽身上那件为赴宴而赶制出来的华服已被褪下,此刻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青色长衫。 房中放了两个炭盆,窗户只留了几个通风的孔洞,丝毫不冷。 赵生凉甚至觉得有些热,他身上还穿着大氅,分不清是房中的温度热,还是酒气上涌。 镜泽听到动静,放下手上的书,有些讶异地看向他。 烛火昏黄,赵生凉看不见他薄纱之下的那双镜瞳,只能看到他极为旖旎的身段。 “镜泽……”他低声喃喃,不顾身后大开的房门,踉跄着往镜泽的方向走。 镜泽不甚明显地蹙蹙眉,站起身向他行礼:“裕王殿下——” 但话音未落,赵生凉竟直接伸手,双手扣住了他单薄的腰肢,头颅直直往他的肩窝靠过来。 “镜泽……” 镜泽被他身上的酒气扑面熏得喘不过气,仗着赵生凉看不见他的脸色,露出厌恶神情,随后没有丝毫犹豫地伸手,想要将人推开。 赵生凉的手死死黏在他的腰上,不见半分想要松手的意图,甚至开始不老实地揉捏。 镜泽顿时头皮发麻,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慌乱。 “殿下,你喝醉了!” 镜泽推着他的肩膀,将头撇到一边去,身体却被赵生凉压着向后退步,不一会便靠上了墙。 “殿下,殿下!赵生凉!” 他第一次直呼赵生凉的大名,赵生凉从他颈间抬起脸,眯了眯眼。 镜泽仍旧撇过头,面上的厌恶来不及收回去。 赵生凉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冷笑一声,松开手,转而抬手捏住了镜泽的下巴。 “镜泽……你叫我什么?”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皮肤,镜泽被迫转过头,他不想看到赵生凉那可憎的面目,死死闭着眼。 他喘了口气,冷静下来,说:“殿下喝醉了,学生要休息了,殿下请回吧。” 赵生凉不依不饶:“你叫我什么?” 下巴被捏的生疼,镜泽心中挤压数月的屈辱,焦躁,连带着此刻的惊惧,如同被点燃的引线,瞬间烧到了尽头。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赵生凉想对他做什么。 “裕王殿下,请放开学生!” 镜泽开始挣扎,赵生凉恼羞成怒,不肯放开钳制他的手。 “叫我的名字,镜泽……” 赵生凉自以为是地调情,另一只手重新握上镜泽的腰肢,甚至勾上了腰封。 镜泽浑身一颤,惊呼一声,赵生凉的动作停在原地,抬眼去看他。 镜泽在他视线落在自己脸上的一瞬间,抬手扯下那薄薄的轻纱,一双镜瞳泛着冷光,与赵生凉对视。 于是赵生凉再次看到了自己的死相。 他全身的血液霎时凉下去,松开了触摸到镜泽的手,连连退后,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一次,镜泽眼中他的死相,不再是毒发身亡的模样。 他看到的,是一具在大火中痛苦挣扎,慢慢变得焦黑的尸体。 赵生凉能清晰地看到,那具焦尸的身上穿着代表亲王身份的五爪龙纹朝服,分明就是他。 赵生凉踉跄着后退,撞翻身后的矮桌,棋篓中的黑白子洒了一地,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安静的夜色中划开一道名为不安的裂痕。 酒意顿时烟消云散,赵生凉身上只剩下刺骨的冰寒。 死亡的预兆如此清晰,令他肝胆俱裂。 镜泽不知道他在自己的眼中看到了什么东西,只冰凉地盯着他狼狈惊恐的模样,心中涌上快意。 他占据上风,一步一步朝着赵生凉接近,轻声说:“学生要休息了。” 赵生凉摔门而出,落荒而逃。 房门没再落锁,镜泽在原地站了一会,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双腿在细细的发颤。 镜泽瘫软地原地跌坐,压抑的呜咽声终于从喉间溢出,他的胸腔一抽一抽地疼,有些喘不上来气。 半晌,他从臂弯中抬起头,胡乱从地上捡起了那条薄纱,扔进炭盆中点燃- 两个时辰后。 寒风在门外呼啸,镜泽裹着被子躺在榻上,面上的眼泪早已干涸,正昏昏欲睡。 一阵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自门口响起。 镜泽本就浅眠,此时精神紧绷尚未松懈,顿时被惊醒。 他警觉地睁着眼,听见未锁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但镜泽没有感受到冷风,像是有人用身躯挡住了门扉。 他反应过来后闭上眼装睡,手指悄悄攥紧了枕下的发簪。 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掩上,夜风被隔绝在外。 镜泽开始屏息,他并不确定来人是谁,不敢轻举妄动。 身后的人看了他一会。 出乎意料的一道声音响起,在静谧的卧房中格外清晰。 “镜泽公子,我知道,你醒着。” 镜泽浑身一颤,他听出来了。 这是靖王的声音。 就是昨日,在宴会上当众出言调戏他的靖王。 镜泽死死咬着下唇,僵持片刻,还是没有忍住。 他攥着簪子的手藏在被子下面,房间中没有光线,但他还是不敢赌,只死死闭着眼,面向床前。 释尘看着他脆弱倔强的模样,心中一阵抽痛。 他抬手,手中凭空出现一条蒙眼的红绸,他将红绸轻轻放在镜泽的手边。 “我不看你的眼睛,不用怕。” 镜泽听后先是心中一颤,随后觉得荒谬。 他怕?该是靖王害怕才对吧? 镜泽的指尖触碰到绸缎触感,他扯过来系在眼前,声音发虚,还带着沙哑。 “……靖王殿下深夜造访,有什么事么?” 释尘沉默片刻,才说:“你在裕王府开心吗?”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莫名的缱绻意味,听得镜泽心里发痒。 镜泽不明所以,但又不能将自己的遭遇全都说出去,只得干巴巴道:“……学生是裕王门生。” 释尘听后笃定道:“你不开心。” 镜泽愣愣抬头,却只对上一片黑暗。 “赵生凉待你如器物,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释尘看着他清瘦的身形,想要上前触碰的手却隐忍地停在半空。 趁着镜泽愣神,释尘继续说:“我……本王并无恶意,若是你愿意,我可以放你离开,还你自由。” 自由。 镜泽听着这个词,终于有了反应。 他开口询问:“什么样的自由?你要放我去哪里?” 释尘得到了他的回应,自是欣喜,磕磕绊绊道:“你想要去哪里便去哪里,我带你……远走高飞,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赵生凉永远都不出现在你面前。” 这一回,镜泽沉默了很久。 释尘紧张地等着他,眼睁睁看着镜泽的神情,一点点沉寂。 “……您要带我去哪里?是去边疆风吹雨淋上阵杀敌,还是回归山村,种一辈子地。” “亦或是归于市井,带着满腔抱负,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 作者有话说:镜泽:上一个要害我的已经被我烧死了 第93章 见青衫(五) 红绸覆眼, 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释尘的耳边,振聋发聩。 他终于看懂了镜泽。 镜泽并非舍不得京城的荣华富贵, 更不是舍不得赵生凉。 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最终只是繁华京都的黄粱一梦。 镜泽想要站到更高的地方。 释尘只想要带着他离开苦难,却未曾深思,让镜泽舍弃近在咫尺的大好前程, 回归乡野,同折断他的羽翼有何区别? 他同赵生凉,有何区别? 释尘看着镜泽倔强清傲的模样,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 镜泽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偏过头,声音恢复了冷静与疏离。 “……靖王殿下好意, 学生心领了。但春闱在即, 学生不能离京。” 释尘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镜泽执意要去参加的殿试,想起轮回簿中那不带温度的“乱棍打死”。 “好。”他的声音低下去, “有任何困难, 都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想起门外挂着的那一把小锁,心知镜泽身不由己,于是拿出一枚玉坠,递给镜泽。 “这是本王的印信,有任何困难,你大可拿出来, 本王听到消息,会过来帮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哪怕是赵生凉,也不能奈何你。” 镜泽听到这话,手边触碰到冰凉的硬物,怔怔没有动作。 他不断告诉自己,世间没有施舍的好意,就像赵生凉带他进京,是为了拉拢朝臣。 靖王给他印信,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 释尘看他没有反应,转身欲走。 “……等等。” 镜泽突然开口:“您……是想要裕王的把柄吗?” 没等释尘回答,他自顾自道:“我自进京,就未曾再与他交心,你也看到了,他做什么事都防着我……” 他有些为难,自己给不了靖王想要的。 释尘忍了忍,想起这一世镜泽患得患失的性格,知晓他不会平白接受自己。 于是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无需把柄,只要之后,本王与他刀剑相向时,你不要站在他那边,就足够了。” 镜泽松了口气,心道果然,原来是打了这个算盘,当即应道:“好,没问题。” 话落之后,他们再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释尘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他身上挪下来,温声道:“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早些睡觉。” 出了房门后,释尘脸上的温情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望着逐渐泛起鱼肚白的天边,眼中泛起冰凉杀意。 既然镜泽想要登上权利巅峰,那他便倾尽全力护住他,助他平安顺遂的,走完这一生- 但司命早就告诉过他,轮回簿,不可更改。 那夜之后,赵生凉许是被镜瞳中的景象吓到,安分了许多。 他不再带镜泽出席任何宴会,甚至连东厢房都再未踏足,镜泽撕着日历,心里放下来的石头,又因逐渐接近的春闱日期,慢慢吊起。 他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在备考中,日夜苦读。 撕下来的日历尽数喂给了炭盆,化作一堆飞灰,随后又被撤下,撒在窗外的玉兰树下堆肥,哺育出满树含苞待放。 京城的春天到了。 春闱如期而至,那日,镜泽被赵生凉派人送进了京城贡院。 那里士子云集,镜泽尚未看清楚,便被随行的侍卫护着,走进了考场。 检验的考官命他取下覆眼红绸,但许是得了裕王的吩咐,并没过多刁难,检查无误后便交还给了镜泽,抬手放行。 镜泽没有再覆眼,他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了属于自己的号房。 整整九日,他缩在狭窄号房中写文章,出号房时摇摇欲坠,身体几乎虚脱。 阳光穿过檐角打在他的身上,莫名刺眼。 镜泽这才想起来没有覆眼,好在周围没什么人,他连忙从腰带里翻出红绸,颤颤巍巍地想要蒙在眼前。 然而没等他在脑后打好结,脚下瘫软,眼前一黑,整个人竟就这么直直地向后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有力的手臂环住了镜泽的腰,支撑住了他。 镜泽努力地聚焦视线,只看到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焦急地看他,嘴唇嗫嚅着,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镜泽耳边只有尖锐的声响,他听不清男人的声音,但还是下意识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裕王。 …… 释尘急疯了。 他把昏过去的镜泽直接抱到了医馆,从战场带来的军医就在内室,听到他的叫喊,慌忙跑出来。 那是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对释尘颇为尊敬。 释尘将镜泽放在矮榻上,军医掀了他的袖子就开始把脉,释尘阻止了他要去扒镜泽眼睑的动作。 “殿下,这位公子是身体亏空,一时虚弱晕了过去,没什么大碍。” 释尘点点头,军医出去抓药了,他端来热水替镜泽擦洗沾了墨水的手,心里又杀了赵生凉一遍。 什么烂人?连饭都不让镜泽吃饱。 赵生凉派来借镜泽回家的侍卫扑了个空,硬着头皮回府复命。 赵生凉拍案而起:“不见了?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你问过看守吗?” 侍卫苦着脸:“看守说公子的确出了贡院,之后就不见人了。” 赵生凉冷笑,他一时疏忽没有派马车提前去守,这才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镜泽也不知道等等他? 还是觉得春闱结束,自己可以摆脱他的手掌心了? “查。”他一锤定音:“去给本王查,查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还想查?”释尘听到探子的情报,冷哼一声。 探子说:“王爷,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释尘想了想,问道:“宫里那个如何了?” 探子低头:“裕王用的毒起效了,这几日不大好,但一月后就是殿试,那位已经召了方士,打算炼丹强撑了。” 自掘坟墓。 释尘默默评价,但想到皇帝对镜泽做的那些,只希望他快点掘,赶紧死。 许是他们谈论的声音有些大,床榻上的镜泽发出了一些动静。 释尘将探子挥退,俯下身去,捏住镜泽的手指。 镜泽在他的注视下悠悠转醒,睁开眼时,第一次看见了靖王的容颜。 释尘久违地看到了镜泽的双眼,有些激动,声音都在抖。 “你……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靖王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凶神恶煞,甚至出乎意料地与赵生凉毫无相似之处,他的每一处轮廓都恰到好处,看上去却没有赵生凉那般属于上位者的威压。 镜泽先是下意识摇了摇头,随后在释尘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一惊,慌忙闭上眼睛,随后在心里疑惑,为何没有在靖王的眼中看到惊惶? 镜泽缓了一会,手指回温,这才察觉到释尘还捏着他的手。 “……王爷,我没事。” 镜泽挣脱,在释尘的搀扶下撑着身子爬起来。 恰在这时,下人煎了药在门外敲门,释尘将人唤进来,镜泽四处张望,开口问道:“王爷,这里是……” “靖王府。”释尘言简意赅,端起药碗,拿着调羹吹。 镜泽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靖王府,有些头疼:“我自己来吧靖王殿下。” 释尘没有强求,将药碗递给他,贴心地在碗底垫了一张手帕。 镜泽屏息喝完那碗汤药,犹豫片刻,说:“殿下,裕王……” 释尘打断他:“殿试之前,你安心在靖王府休养,赵生凉,我替你应对。”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强硬,放软了语气:“你若是想出去透风,同我说一声,我陪着你。” 镜泽不置可否,裕王府与他而言如同龙潭虎穴,但靖王府也不见得有多好。 但他能如何?难道还能凭双腿从大门走出去么? 红绸之下,镜泽闭了闭眼,顺从道:“好,多谢靖王殿下收容。” 谁料,释尘听出了他话中的嘲讽,小心翼翼道:“你……不愿意在靖王府吗?” “那我……我去客栈给你开间上房好么?王府的确有些闷。” 这下轮到镜泽愣住了。 释尘当他默认,当场叫来手下,带着他的令牌去京城最大的客栈中开了一件上房,足足包到殿试结束。 “我会派人保护你,一定不让你见到赵生凉,但是你一定要好好喝药。” 释尘的声音很轻,仿佛他是琉璃做的人,稍稍大意便碎了。 “不想见我,我就不去找你,但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好么?” 他的话中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柔情,不像是和见了没几次的陌生人说话,倒像是情人之间的蜜嘱。 镜泽耳根有些烫,靖王率先退后,他也只能顺着台阶下。 “……好。” …… 四月十五,会试放榜。 靖王亲自去酒楼接了镜泽,说:“想不想亲眼看到自己榜上题名?” 镜泽点头,神情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期盼,他坐立不安,时不时看一眼窗外。 释尘含笑看着他,伸手从木架上取来披风。 “走,时辰快到了,去晚了赶不上前排。” 一炷香后,张贴皇榜的禁卫站在了告示栏之下。 现场喧闹异常,几乎是所有士子都亲自前来,到不了场的也谴了自家的小厮过来,众人挤破脑袋,翘首而盼。 人群边缘突然传来一声:“靖王殿下!” 靖王殿下。 靖王殿下? 士子齐齐转过头,果然看到了当朝战神,那位传说中威风凛凛的亲王,眼角含笑,正与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他身边的人…… 众人一时看呆了。 靖王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清秀书生,或许不能说是清秀,那书生穿得很素,青蓝色的披风之下是一件浅黄长衫,长长的帷帽遮盖住书生的上半张脸,但仅仅只需要半张脸,就能让所有人为之倾倒。 书生的微抿,是紧张的模样,唇色带着文弱的苍白,却能在其中看到坚韧倔强。 靖王何时开始结交士子了? 现场有人纳闷,刚想怀疑是不是意外,就见靖王伸出手,为那书生隔开了人群,手臂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没有碰到他的身体。 众人自觉地让出一条路,眼睁睁看着靖王作侍从姿态,一路护着那年轻书生,走到皇榜之下。 日头正盛,旁边的那柱香燃到了尽头,吉时已到。 禁卫麻利地将榜单张贴出来,先是从名次低的举人开始。 众人便顾不得什么靖王了,一个劲地往前挤,着急确认自己的名字是否被印在上面。 薄薄的一张纸,决定了无数人寒窗苦读的成果,影响着无数人的命运。 有人欢喜有人忧。 镜泽静静地看着,他站的位置刚刚好,不至于让人见到他的脸,只需要抬头,就能看见榜首的位置。 终于,最后一张纸被禁卫展开,另一个则用刷子蘸了浆糊,刷在空缺的位置。 镜泽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闭上眼平复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揪紧衣角。 释尘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别紧张,镜泽。” 灼热的呼吸吹动了他覆面的垂纱,镜泽猛地睁开眼,脖颈处泛起难以忽视的痒意。 一瞬出神,镜泽忽视了身旁传来的阵阵声浪惊呼,他忘记了抬头看榜,只能感受到释尘在他耳边轻笑。 “……镜泽,恭喜,你是会元。” 会元—— 作者有话说:sr没有掐好字数,下一章肯定结束[吃瓜] 一直在掉收藏,千字收益一毛五,我一直在哭。 我开始内耗了,为了保持码字的热情我要删掉晋江两件套,用pc更新。 希望这本书能够好好完结,这就够了 第94章 见青山(完) “殿下……殿下!” 赵生凉正在书房中翻看太医院递来的情报, 闻言抬头往门口看去。 他的属下脚步匆匆,面上带着酡红,扶着门框道:“殿下……镜泽公子高中会元了!” 赵生凉一惊, 心想镜泽果真有如此造化。 他依旧对那日的焦尸心有余悸, 所以才纵容镜泽待在靖王身边,虽未明言,但他一直期盼着镜泽被靖王抛弃。 到时他就施施然上前搭救,而后对镜泽说, 看吧,只有我能接受这样的你,所以乖乖待在我身边吧。 但一日两日,他等了足足一个多月,镜泽非但没有被靖王赶出府邸,甚至还真的考中了会元! 赵生凉丝毫没有喜悦,懊恼和羞愤将他淹没, 就在此时, 喘过气来的属下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殿下, 镜泽公子此刻就在皇榜之前,和……和靖王在一起。” 属下斟酌了一下措辞, 鼓起勇气道:“二人……颇为亲密。” 赵生凉面色难看。 镜泽高中, 本是属于他裕王府的荣耀,此刻却被镜泽独享,甚至分给了那该死的赵生尘! 这和在他脸上扇巴掌有什么区别? 此刻赵生凉全然忘了自己对镜泽的所作所为,满心都是愤怒。 属下战战兢兢地看着赵生凉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会元又如何?殿试之上贡士云集,他还不一定就是状元!” 赵生凉冷笑着安慰自己:“就算他真考中了状元,最多也不过是个翰林院修撰,焉能与本王作对?” 退一万步, 皇帝本就命不久矣,只要他扳倒了赵生尘,龙椅便是他的。 到时,镜泽于他不过蝼蚁,碾死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蝼蚁……”赵生凉喃喃。 属下还跪在地上,半晌听见主人沙哑的声音。 “……方士那边,让他们加大剂量吧。” 属下一惊,随后低下头,领命而去:“是。” …… 连中二元,只差最后一步。 镜泽坐在四平八稳的马车中出神,释尘在他身边坐着,专注地看着他。 “在想什么?” 镜泽转过头,透过帷帽,看到了释尘的眼睛,他下意识移开视线,诚实道:“在想……一个月之后的殿试。” 提到这两个字,释尘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他有些坐立不安,视线几乎要将帷帽洞穿,他低低地问:“……镜泽,你一定要参加殿试吗?” 镜泽闻言不解:“殿下,您在说什么。” 这不是废话么?他已是会元,是贡士中资质最好的人,怎么可能不去殿试呢? “你真的一定要去殿试吗?” 释尘斟酌着,甚至想开口说,就这样吧,在殿试上不要出风头,中规中矩地入朝为官。 然后呢?然后说,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镜泽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扔下马车,徒步走回裕王府。 镜泽不明所以地点头。 释尘沉默,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保下镜泽。 回到酒楼,释尘命人送来了草木染料,交给镜泽,说:“用这个染料,一次可以支撑半月。” 他看着镜泽稍稍褪色,呈现出灰白的头发,温声道:“最好将眉睫一并染了。” 前朝皇帝曾被蒙面的舞姬刺杀未遂,从此宫规中加上了一条御前不得掩面,至今未改。 镜泽接受了他的好意,莞尔道:“多谢王爷。” 释尘没有多待便走了,他还需要寻找能够遮掩镜泽瞳孔的东西。 镜泽送走他后,坐在桌前对着那堆染料出神。 皇榜之前靖王暧昧的呼吸仿佛还打在他的颈侧,镜泽感觉到面上发烫,胸腔中的心脏自听到那句“恭喜”之后,就再未降下跳动频率- 释尘最终还是没能找到遮掩镜泽瞳色的东西。 镜泽顶着已经染黑的眉睫安慰他:“无妨,本就不能直视天颜,圣上不会注意到学生的。” 但其实他自己也没底,比起惶恐更多的是紧张,毕竟殿试之后便是钦点三甲,若他高中状元,便要骑马游街,到时不一定能及时带上幂篱,总不能一路闭着眼睛游街吧? 想起即将到来的殿试,镜泽深吸一口气,纵容释尘捏住他的手掌。 “别紧张。” 释尘早就在刑部安排了人,就算有任何闪失,他也能第一时间保下镜泽。 看着面前对危险一无所知,还在憧憬期待的镜泽,释尘心中又杀了一遍皇帝,顺便杀了一遍赵生凉。 “王爷,镜泽公子,到宫门了。” 马车外传来侍卫的通报,释尘松开镜泽的手,掀了轿帘,后头看他时,脸上是意气风发的笑意。 “学生定不负殿下期盼。” 释尘笑着,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情绪,他轻轻应和:“好,我等你。” 金銮殿内庄严肃穆,新科贡士们屏息凝神,被监考官引到了各自的矮桌前,站在原地。 “皇上驾到——” 龙椅之后传来大太监尖利的叫喊声,皇帝从侧首步入,众人登时跪伏在地,口中万岁。 镜泽站在最前列,他鼻端嗅到了一丝汤药气息,苦涩至极。 “平身吧。” 皇帝声音沙哑,带着难以忽视的疲惫,他说了几句客套的场面话,便宣读了今日的试题。 镜泽听到试题后先是松了一口气,立马开始在心中打起腹稿,动作麻利地润笔,几番斟酌之下,纸上落下墨痕。 高踞龙椅的皇帝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药味,和老态龙钟的迟暮气息,他时不时地发出气虚咳喘。 每当这时,身边的太监便会适时递上一颗乌黑药丸,皇帝也不喝水,干嚼着咽下去,又能再撑一段时间。 世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镜泽下笔如有神,全神贯注,在纸上泼墨挥毫,展示自己的才华抱负。 金銮殿中弥漫着墨香,贡士们奋笔疾书,十年寒窗苦读,成败在此一举。 钟声响起的前一刻,镜泽搁笔。 袖上未沾一墨,镜泽仔细检查试卷后,先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的发挥格外出彩,镜泽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满意的一篇文章,一经问世,足以让他青史留名。 “时间到!” 钟声响彻金銮殿。 镜泽端坐,从袖袋取出释尘给他准备的糕饼。 坐了一日,他精神时刻紧绷,加之身子尚未调养完全,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疲惫,但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 考官将镜泽的试卷糊名,叠成一摞,与皇帝请示过后,便退了下去。 皇帝跟着他们坐了一日,此刻正在龙椅上昏昏欲睡。 太监又捻了一粒丹丸,味道直冲镜泽鼻腔,口中的糕饼没了滋味,镜泽草草咽下,又拿起水囊喝了一口。 待他收拾好自己,正打算同众人一道告退离宫,一道有些阴冷威严的声音,就自他头顶响起。 “你可是裕王门生?” 镜泽一惊,不敢抬头,忙起身跪拜:“回陛下,学生……的确与裕王殿下相识。” “相识?”皇帝坐在高位,又咳了几声:“朕可听说,裕王格外爱重你啊,屡屡带你在京中结交大臣。” 这是在指控他们结党营私? 镜泽的心直直往下坠落,金銮殿内鸦雀无声,只能听见镜泽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陛下,学生——” 他的声音被皇帝打断,戛然而止。 皇帝的声音中似乎带上了笑意,坐在龙椅上的身形也直了几分,微微倾身往镜泽的方向打量。 镜泽有苦难言,赵生凉待他出席宴会结交朝臣,却从未与人介绍他,更别说牵线搭桥,如今苦果却要他自己承担? 想起自己的锦绣文章,想起近在咫尺的大好仕途,镜泽不甘心! “抬起头来。” 皇帝这样说。 什么? 镜泽看到自己身下的地板出现两滴水渍,脑中混沌,下一刻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眼泪。 “朕说,抬起头来。” 皇帝的声音低沉了几分,镜泽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这双妖异的双瞳。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学生,容貌怪异,恐碍陛下观瞻。” 皇帝的声音慢悠悠地,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镜泽如坠冰窟:“是么,但朕可听闻,裕王将你奉为座上宾,正是因为你有一双……能够让观者延年益寿,枯木逢春的,祥瑞双眼啊。” 镜泽的心都停跳了。 从未有人与他提过这个,哪怕是在赵生凉带他赴的所有宴上,无人提到他,更无人提到他的双眼。 镜泽一只很奇怪,在裕王和朝臣中间,自己究竟起到了怎样一种作用。 如今,听到“祥瑞”二字,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就连靖王,他擅自信任的靖王殿下,都从未告诉过真相。 镜泽忽然想要苦笑,怪不得,怪不得赵生尘看到自己的眼睛时,没有惊惶。 “怎么?天下有什么祥瑞是朕见不得的吗?还是说,你不想让朕延年益寿、枯木逢春?” 被他无视,皇帝终于有了动怒的迹象,金銮殿中当即跪了一地,没来得及退场的考生战战兢兢,不免埋怨上处于风口浪尖的镜泽。 说罢,竟是撑着扶手,在太监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下龙椅,朝着镜泽的方向走来。 镜泽心如死灰,思绪一片寂静,在心里自嘲。 果然还是不行,他的一切,都毁在这双眼睛上。 那么老天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让他当个瞎子?眼盲心瞎,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偏偏让他长了这么一双眼睛,看得到大好河山,看得了诗词策论,让他生出虚妄的抱负。 然后又让他带着满腔壮志,死于这双眼瞳。 皇帝已然站到了他的面前,浓厚刺鼻的熏香掩盖不住药涩。 镜泽绝望地闭了闭眼,那双明镜瞳霎时失去了所有光辉。 他慢慢抬头,眼睫低垂,眼眶还带着情绪激动导致的红。 想要看,便看吧。 左右不过一死,镜泽倒是有些好奇,这位帝王能在他的眼中,看到些什么。 皇帝不满于模糊的窥探,指使太监走上前捏住镜泽的下巴,抬起他的脸。 皇帝满意低头,对上了镜泽传说中的那双祥瑞白瞳…… 不、不是白色。 皇帝的面色霎时变了,一股寒意自脚底蔓延全身,霎那间,皇帝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来,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令人恐惧的东西。 “嗬……嗬……”皇帝喉中挤出不明的声响,那双杀伐果断的手颤抖着抬起,竖起食指,伸向镜泽面门,似有直接将镜泽眼珠摘下来的意思。 太监慌乱地松开了镜泽,上前去搀扶皇帝。 金銮殿中乱作一团,镜泽保持姿势不变,依旧恭顺地跪在原地,面色灰败,瞧着已经没了生气。 皇帝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镜泽或许有了答案,这一次,和以往数次不同,他真切地看到了一个形销骨立,瞳孔涣散,嘴唇乌紫的皇帝。 是一个被病痛与“仙丹”掏空身体,死于毒害的皇帝。 镜泽心中波澜不惊,甚至举一反三,上次赵生凉在自己眼中看到的,是否也是自己的死相?那是什么样的死法? 最好死得惨一些。镜泽冷冷地想。 “来人!来人!将这妖孽拖出去……乱棍打死!丢出宫城!” 大太监尖叫,随即又呼唤太医,皇帝竟是直接被吓到中风昏厥。 禁卫穿过满殿贡士,来到龙椅之前,将已没什么力气挣扎的镜泽拖走。 镜泽闭上了眼。 理想,抱负,十年苦读,在看到皇帝死相的那一刻,统统化作齑粉- “殿下……殿下!镜泽公子他——” 暗卫火急火燎地闯入靖王卧房:“公子在殿试上冲撞皇帝,已被乱棍打死,丢、丢——” 暗卫话说一半,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他们王爷沉着脸坐在床边,而床上,正是一炷香前传来死讯的镜泽公子! 暗卫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被子下面镜泽的身躯,声音颤颤巍巍:“王爷……斯人已逝……” 释尘黑着脸一眼横过去,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他,开口斥道:“胡说什么!下去给公子煎药!” 暗卫虎躯一震,调动内力感受,这才发现床上的镜泽公子还有呼吸!且呼吸平稳,不像重伤。 “是、是!”暗卫捧着药碗滚了,留释尘待在房内,看着镜泽的容颜发呆。 一个时辰前皇帝晕厥,镜泽被拖出宫廷,自午门处刑。 禁卫中有他的人手,在刑部,他也早就手眼通天,加之宫中动乱,很容易便将镜泽运出了皇宫,随手打死一个与镜泽身形相近的死刑犯,丢到了乱葬岗。 裹草席之前,释尘还命人挖走了死刑犯的双眼,好让皇家无从取证,便带着镜泽回了王府。 但一路上镜泽只是发呆,没有别的表现,任凭释尘如何焦急,镜泽只是呆坐着,眼神空洞。 甚至刚到王府,镜泽便因体力不支与情绪波动太大而晕倒过去。 得到皇帝中风的消息后,释尘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启了计划。 看着镜泽半死不活的样子,释尘心变得异常硬,他强撑着面不改色吩咐了安插在裕王府的细作,果不其然,赵生凉得了误传的消息,闯入宫廷,第二日清晨便被禁足于王府。 皇后甚至不让赵生凉侍疾。 翌日,镜泽在安神药的作用下依旧沉睡,释尘安顿好他,便应召入宫。 在进宫的马车上,释尘又得到了赵生凉正准备逼宫的消息。 “此人太沉不住气。”侍卫评价。 释尘手指捏住马车的窗框,心里还在想镜泽灰败的双瞳,闻言沉声道:“我巴不得他现在立刻就逼宫,闹个天翻地覆。” 他一语成谶,未至午后,赵生凉便带着私兵大战禁卫军,逼宫至皇帝榻前。 …… “公子,您醒了!” 释尘离府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镜泽便已苏醒,躺在床上不像动弹。 释尘在午门的那些动作,全是在他清醒时做的,对此镜泽没有别的感触,只想问一句,为何靖王会早早料到结局。 或者,这个结局,是否是靖王一手促成。 镜泽任由大夫把脉,却拒绝灌药。 释尘在宫中待了五日,他便有整整五日水米未进。 伺候他的侍卫跪在床前求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如今宫变,王爷每日都要承受无数压力,公子,您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啊!” 话虽如此,但王府众人无一不想看着主子登上高位,也就无人主动将镜泽的情况禀明。 众人俱是大着胆子行事,若是将镜泽的情况告知王爷,以王爷对他的重视程度,恐怕会抛下一切回来照顾镜泽。 但机不可失,所有人都知道,靖王不能失去这个机会。 侍卫手里端着汤药,这几日他们威逼利诱甚至强灌,但无论喝下去多少,不过片刻,镜泽便会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大夫只叹气,说他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志。 他说的没错。 镜泽躺在床上,闭着眼,心里已经没有了丝毫波动。 赵生凉利用他,皇帝杀死他,那么靖王呢? 靖王救他,不过是看他还有残余的利用价值,或是为了牵制打击赵生凉。 不论是什么原因,他如今仕途尽毁,命不久矣,还有什么值得图谋? 镜泽很天真,以为自己只要再无价值,就能躲过所有对他灵魂的压榨。 却没有意识到,代价是仅此一回的生命。 他的器官诡异地在短时间内迅速衰竭,侍卫将他打晕后灌药,灌下去的药也再没起作用,大夫一批又一批地进了靖王府,查看他的情况过后,都只是摇头。 短短几日,镜泽瘦得不成人形,身上微薄的肉怪异地不翼而飞,灵魂正在一点点熄灭。 终于,第六日,血腥的宫变划下句号,赵生凉举全族之力,也不过只短短穿上了一刻龙袍。 他与老皇帝同时咽气。 只不过老皇帝死于药石罔医的沉疴病痛,而他则被释尘一把火烧死在了养心殿。 那日清晨,镜泽在床上奄奄一息时,听到了远处隐约传来的丧钟。 他闭着眼,嘴角却扯出一个凄凉的笑容。 他想,靖王或许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如今大局已定,史书新开一页,无人会记得他这个解元,会元,和死在金榜题名前夕的状元。 镜泽任由那最后的一点生机如同风中残烛悄然熄灭,将国丧的钟声,当做自己的安眠曲。 怎么不算……青史留名呢? 毕竟与皇帝,同一天死。 …… 丧钟过后,旭日东升。 年轻的帝王策马疾驰出宫,踩着清晨的朝露回到王府,满心欢喜地想看一眼心上人尚在睡梦中的侧颜。 但释尘推开门后,看到的只是一具瘦到脱相,苍白冰凉的死寂身躯。 霞光万丈,映照着刚刚易主的锦绣江山——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呜呜呜 小龙学会爱哥哥进度:40% 记得问他想要怎样的爱 第95章 沸海中(一) 安庆十三年, 娆嫔诞下三皇子。 娆嫔是南疆贡女,五年前入宫,因容貌性情都是独一份的, 甚得安庆帝宠爱。 但毕竟是外族血脉, 娆嫔承宠五年,盛宠之下,也只在年初时第一次有了身孕。 这一胎来得突然,但娆嫔甚是欢喜, 偌大的王朝中,她日后唯一可以依靠的,便只有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 皇帝子嗣单薄,一时后宫全都盯紧了娆嫔的肚子,她也并非没有心计,否则也不会一路顺遂地爬到嫔位,小心谨慎地护着身子, 终于撑到了深冬, 孩子足月, 呱呱落地。 皇帝对这一胎说不上重视,甚至娆嫔怀孕后便隐隐有了失宠的趋势, 因而被其他嫔妃拖着, 生产中途才姗姗来迟。 寝殿大门紧闭,时不时有端着水盆的产婆进出,里头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皇帝想起娆嫔孕期走样的身躯,不由得皱了皱眉。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房中传来了惊叫,紧接着, 接生产婆们纷纷夺门而出,见到坐在门外的皇帝时跪倒在地。 皇帝皱眉,语气不太好:“何时如此惊慌,娆嫔如何了?” 产婆哆哆嗦嗦地回话:“娆嫔、皇子他他……” 奈何上下牙齿打战,实在是说不全话,她还好些,勉强能说出话,至于别人,早就瘫在原地,也顾不得御前不能失仪,竟是吓傻了。 皇帝呵斥一声,命人将她们拖下去处理,自己则掀起袍角,大步往寝殿中走。 门口的侍女强忍恐惧之色,弱声阻拦道:“陛下,产房污秽……” 皇帝斜睨她一眼,侍女当即闭了嘴,心里为娆嫔捏了把汗。 皇帝少时征战沙场,踩着兄弟的尸骨登上皇位,一些血腥不至于让他动容,他透过屏风看到了床上躺着不动的娆嫔,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 产房中没有听到婴儿哭喊的声音,皇帝心说不好,疾步走到床前,一把掀开盖着娆嫔下.身的被角。 皇帝看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一向威严端庄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慢慢扩大,心中不详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娆嫔早就脱力昏了过去,那个她拼尽全力诞下的婴儿,正躺在湿透的被褥上,浑身光裸,异常安静。 若是没看到婴儿睁开的眼睛,皇帝几乎要以为那是个死胎。 婴儿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那双眼睛一寸一寸地从天花板上挪过来。 皇帝与自己的孩子对视,后背却阵阵发凉,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来人——!” …… 翌日,整个后宫无人不知,娆嫔诞下一个怪胎,惊扰圣驾,人尚在产房便被皇帝连同那孽障一同扔进了冷宫。 传言愈演愈烈,连那怪胎多生了几双手脚都传得神乎其神,仿佛真切看到了似的,但无人想起去冷宫瞧上一眼。 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此时数九寒冬,娆嫔和她孩子的结局如何,不言而喻。 不过多久,皇帝出面镇压的谣言,从此数年,娆嫔此人连同那个怪胎,成了宫闱中缄口不言的一个禁忌- 镜泽出生起便没有名讳,更没入皇家玉碟。 没人想到,在那样寒冷的冬日,他竟然能活下来。 娆嫔醒来后听闻噩耗,哭得要晕死过去,尚在襁褓的镜泽被惊动,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声哭激起了娆嫔的母性,她止了声音小心翼翼地抱起镜泽,终于第一眼看到了自己九死一生诞下的孩儿。 “啊——!” 尖叫划破了冷宫寂静的空气,娆嫔产后本就虚弱,竟是直接吓昏。 跟着他们进了冷宫的还有娆嫔的贴身侍女,那是娆嫔南国娘家带来的同族。 婢女名叫霜鸢,连忙扑上去为娆嫔拢了拢衣领,将自家娘娘抱在怀里取暖。 她早见过婴孩样貌,忍着恐惧用襁褓轻轻蒙住婴儿的头颅,看不到那妖异的容貌后,仿佛也只是抱着个普通孩子。 霜鸢用同样瘦小的身躯捂热了两个主子,半个时辰后娆嫔悠悠转醒,见到那个襁褓的第一眼,先是一声惊叫,然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从霜鸢手上抢过襁褓,抖着腿站直,便狠狠将孩子往地上摔去! 霜鸢面色大变,想也不想便躺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孩子最终砸在了霜鸢的胸脯上,霜鸢忍痛护住孩子,哭着哀求娆嫔冷静。 娆嫔怎么可能冷静,一朝从云端跌入地狱,罪魁祸首便是这个婴孩。 这个婴孩不是正常人! 她自己也无法接受,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竟然有着不似人类的特征,须发皆白,发长过整个婴儿身躯。 更诡异的是,这孩子的瞳孔……这孩子没有瞳孔,整只眼球俨然是一面通透,不含任何杂质的镜子! 霜鸢颤抖着手,捂住婴儿的双眼,安慰的话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娘娘……小皇子是您唯一的指望了啊!” 娆嫔被满殿彻骨寒凉冻得清醒了三分,不再对孩子动手,伏在霜鸢的肩头抽泣。 “怎么办啊……这里是冷宫,他又是这番模样……” 娆嫔清楚地知道,皇帝对她不过是贪图新鲜,但这份新鲜早就在五年的岁月中被磨蚀得所剩无几了,这才想着展示自己的生育价值。 “他便是来克我的……”娆嫔声音还发着虚,在破败的宫殿中,她心中只剩下苍凉与无助。 霜鸢勉强保持冷静:“娘娘,小皇子的命,无论如何都要保住!” 她是娆嫔的贤内助,同娆嫔细细说了如今后宫局势,大皇子还有两年才及冠,二皇子年少老成,却是个体弱多病的,近年南疆边部与朝廷屡屡摩擦,皇帝随时有可能发兵攻打南疆。 若是三皇子能长大,娆嫔便多了一张能够保住母族的筹码,哪怕知道皇帝不可能让一个外族血脉继承大统,但日后两位皇子羽翼渐丰,皇帝总需要一个制衡二人的手段。 从前朝到后宫,边境到南疆,霜鸢成功说服了娆嫔,最后看一眼怀中正安静看着二人的婴孩,霜鸢哽塞道:“……小殿下,是娘娘的亲骨肉啊。” 于是在冰冷空旷的破殿中,出生半天都毫无动静的镜泽,在察觉到母亲愿意留下自己后,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一阵哭嚎。 娆嫔的母爱被唤醒,撑着虚弱的身躯,将自己的孩子抱紧。 …… 但养育一个孩子,谈何容易?何况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冷宫当中。 宫人每日送来的饭食只堪堪够两个大人果腹,皇帝倒是不欲让娆嫔饿死,毕竟南疆边境岌岌可危,若是娆嫔还在,好歹能多一条后路。 娆嫔奶水不足,镜泽同寻常婴儿不同,饿了冷了也只是睁着眼睛发呆,从不哭闹。 放在别处称得上一句省心可人,但这是在有今日,没明日的冷宫。 娆嫔产后未得休养,身体每况愈下,连带着精神也越发不好了,夜半时常被窗棂漏的寒风吹醒,每当看到躺在自己身旁毫无动静的婴孩时,总是惊慌地伸手感受鼻息。 探过之后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看到了冷宫黑漆漆的天花板,她心中的委屈不甘便会一股脑地涌出。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她此刻还是皇帝偌大后宫中,无可替代的一抹姝色,不说宠冠六宫,却也是衣食无忧。 再往前,她还是南疆公主时,更是没吃过一天的苦。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她哪里用待在这又冷又破的冷宫中,在太监和宫女的白眼之下苟且偷生? 娆嫔没撑到镜泽长大,她的精神便彻底崩溃了。 几年间,霜鸢半夜时常惊醒,每次无一例外,都能撞上试图杀死镜泽的娆嫔。 有时是掐住镜泽的脖子,有时是用没多少棉花的枕头捂住镜泽的头颅,甚至有一次,娆嫔半夜将镜泽带到冷宫后的那口枯井,哄着他往下跳。 霜鸢发现后便会制止,但还有很多次,她没发现,娆嫔也并未得逞。 原因无他,每当她想要让镜泽去死时,镜泽便会摘下眼睑上覆盖的布条,睁开眼睛静静与她对视,稚嫩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 他并不说别的,每次只有一句。 “母妃,孩儿困了。” 每每听到“母妃”二字,娆嫔便会如梦初醒,在生死边缘抱着镜泽痛哭一场,哭嚎过后又开始对他拳打脚踢,口中所说全是恶毒话语。 “若是你死了,本宫就不会被困在这鬼地方……” “若是你没出生,本宫就还是高高在上的主位!” 长久遭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娆嫔最终还是没支撑太久,在镜泽五岁那一年的冬天,只身冻死在了雪地中。 霜鸢伏在她的尸身上嚎啕大哭,还拉着镜泽一起哭。 镜泽跪在旁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待霜鸢的哭声小了一些后,他便说:“我不喜欢下雪。” 霜鸢的哽咽声顿住,在漫天大雪中,对上了镜泽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瞳。 其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小殿下……” 霜鸢喃喃,随后扬起手掌,狠狠扇向镜泽面庞。 “你该哭的,小殿下。” 年轻的侍女强撑着,重复着对镜泽的教诲。 “哭,才是正常人的反应,殿下。” 镜泽眨眨眼,脸上是天真懵懂,仿佛此刻躺在他身前的不是自己血脉相连的生母。 他的脸上泛红,分不清是被扇红的,还是被冻伤的。 他闻言,只是摇摇头,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雪。” 霜鸢的肩膀在颤抖,她看着镜泽平静无波的面容,在心里说。 娘娘,是我错了。 他的确不应该活在世上。 第96章 沸海中(二) 娆嫔身死的消息宛如一滴水珠滴进皇宫这片汪洋大海, 没激起任何水花。 唯一不同的是,宫人送来的两份饭食有了镜泽的一份,他终于能吃饱饭。 镜泽对此颇为满意。 自娆嫔死后, 霜鸢对待他的态度怪了许多, 从前多是疼爱教引,如今确实冷淡无情。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镜泽发现,霜鸢姑姑想要杀了自己。 那日应当是个特殊的日子, 暮色四合,镜泽在榻上昏昏欲睡,远远听见霜鸢在寝殿角落抽噎,手里拿了一把干枯树叶,用火折子引燃,一张一张往火堆里丢,口中还喃喃着镜泽听不懂的话语。 他不甚在意, 却也没了睡意, 合眼在榻上躺着发呆, 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霜鸢许是看他睡熟了,声音动作都大了许多, 抽噎渐渐变成了哭嚎。 哭了一会, 镜泽总算听懂了她说的话,那是汉话,声音不小。 “……娘娘放心,奴会带着殿下,下去陪您。” 这句话的意思不难理解,镜泽知晓娘娘指的是前些时日死在院中的那个疯子。 而殿下,说的或许是他? 他要去陪那个疯子, 那岂不是也要去冰天雪地里睡上一觉? 镜泽还是惜命的,奈何今日的膳食还没送来,他肚子还空着,甚至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那没办法了,镜泽睁眼看着天花板,五年的回忆在脑海中闪回。 他有记忆起便在这个地方,食不果腹,还时常被那疯女人折磨。 霜鸢这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吃懒做,偶尔想起来会教导他几句道理,除此之外说过最多的便是“殿下,去门口将饭食取回来吧。”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 镜泽闭上眼,唯一的遗憾是,要饿着肚子上路了。 霜鸢自诩聪明,当初争着抢着脱颖而出,跟着娆嫔入宫,娆嫔愚蠢,便衬得她聪慧。 如今娆嫔死了,她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哪怕镜泽能够长大成人,但一个不被皇帝承认的皇子,除非天下龙裔都死绝了,否则绝无出头之日。 但就算有那一天,到了那时,自己恐怕早就是一坯黄土了。 霜鸢最后悔的便是当初娆嫔生产,自己为什么不在镜泽出生时便将他掐死,哪怕是诞下一个死胎,她们都不会沦落至此。 娆嫔疯癫,疯言疯语却都入了霜鸢的耳,久而久之,小殿下也成了她心头难以拔除的一根恶刺。 今日是十年前,她跟随娆嫔不远万里入宫为妃的日子。 霜鸢回头,看到榻上熟睡的镜泽,手颤抖地伸进衣袖,拿出了自己在井口生生磨出来的一把锋利石刀。 她先杀了镜泽,再杀了自己,如此便解脱了。 想着,霜鸢站起身,一步一步靠近床榻。 镜泽自然察觉,闭上眼屏气凝神,心不在焉地想,他死了会看到那个疯子吗? 但愿不要,否则就太没意思了。 霜鸢粗重的呼吸逐渐靠近,她身上带着馊臭和灰尘的味道,许是刚刚烤了火,镜泽的面门上感觉到一阵热意。 就在此时,霜鸢发出了一声尖叫,扑在镜泽脸上的热意更甚,甚至……有些湿漉漉。 镜泽懵懂地睁开眼,他皱着眉,闻到了一股比臭味更刺鼻的味道。 血液从他白皙的脸颊滑落,镜泽还呆愣在原地,霜鸢捂着脖颈上的伤口,手上的石片摔在地上,扑通一声原地倒下,几下抽搐之后,再无气息。 “臭死了。”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镜泽面无表情地抬手,抹掉脸上溅上的血迹。 “娘娘,这里还有个小的。” 这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颇为惊讶,他口中的娘娘,正是门口那个穿的光鲜亮丽的年轻女人。 女人长得很漂亮,至少在镜泽眼里,这女人比原先冷宫中的那个疯子要好看数倍。 女人用绣花手帕捂着鼻子,嫌弃地蹙眉,施施然上前,看到了霜鸢尸体旁边的石刀。 她“呀”了一声,嘀咕道:“十一,你杀错人了呀。” 被她称作十一的年轻男人甩了甩手上的匕首,满不在乎道:“属下以为她意图行刺娘娘,一时冲动了。” 女人说:“好了好了,快把人解决了吧,臭死啦。” 镜泽看着她艳丽的面容,一时分不清是要解决他,还是解决霜鸢。 十一将匕首插回后腰带,蹲下身抓住霜鸢的肩头,将尸体慢慢拖出了大殿。 镜泽松了口气,怔怔看着女人。 他枯燥的白发已经很久没被打理,松松垂在身侧,女人看到他镜瞳的第一眼,脸上有一瞬惊恐,但是很快便冷静下来,作沉思状。 十一不一会就回来了,见殿中两人干巴巴地对视,也被镜泽的样貌惊住。 女人开口问他:“十一,先前殿中住的是谁?” 十一好不容易才将视线从镜泽的脸上挪下来,回答说:“回娘娘,冷宫原先只有五年前被废的娆嫔,方才那人大概是娆嫔的婢女。” “南疆那贡女?”女人思索片刻:“那他莫不是……” 传说中娆嫔诞下的怪胎? 女人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不再惊惧,上下扫视一圈,发现镜泽除了发色瞳色之外,倒是身体俱全。 镜泽看向她的眼神中带上了戒备,他听到了那个十一叫这女人娘娘。 霜鸢也唤那疯女人叫娘娘,在镜泽的印象中,叫娘娘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镜泽还是有些忌惮十一,刚才十一很利落地就把霜鸢杀了,那么杀他,只快不慢。 镜泽还记得,他得唤娘娘叫“母妃”。 每当他说母妃时,疯女人便会有片刻变成正常人。 于是镜泽如法炮制,声音稚嫩清脆,轻轻唤了面前女人一句。 “母妃……” 年轻妃子愣了有足足十息,然后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叫我什么?” 不吃这套?镜泽有些郁闷,他决定再试试,不行就算了,大不了就是死。 于是镜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过女人的手掌,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手心,又说了一遍:“母妃。” 女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即把镜泽看顺眼了,什么白发镜瞳,什么妖异怪胎,这算什么事。 “十一,我要养他。”女人摸着镜泽的脸颊,当机立断。 十一愣了愣,提醒道:“陛下那边……” 女人管不了那么多,仗着身在冷宫,无所谓道:“本宫都被打入冷宫了,谁管得了我?” 十一想说那出了冷宫怎么办? 他家娘娘入冷宫不过是一时赌气,总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吧? 但十一直觉这话说出来会被自家娘娘扇巴掌,所幸闭嘴了,妥帖道:“娘娘开心就好。” 于是这一夜,镜泽洗了一个热水澡,捧着宫人送来的膳食,罕见地吃到撑。 自从这位娘娘来了冷宫之后,宫人们的态度同从前可谓是天上地下,空旷的宫殿里甚至摆上了炭盆和烛台,资源比从前好了不止一倍。 女人托腮看着他,眼神里是镜泽从未见过的慈和。 她看着呆愣的镜泽,轻声道:“多吃点,别急,还有很多。”- 后来镜泽才知道,这位娘娘,是三年前进宫,盛宠不断的萧贵妃。 萧贵妃的父亲是大将军,年轻时和皇帝马上打天下,中年长留京城,将驻边的重任交给了儿子,也就是萧贵妃的兄长。 萧贵妃比娆嫔还要受宠很多,至于她入冷宫的原因,镜泽曾在取饭食的时候听到宫人议论了几句,说是同皇帝闹了别扭,被皇后顺势送进来的。 怪不得她身在冷宫却不见绝望,镜泽默默想。 萧贵妃待他极好,至少在镜泽短暂的生命中,是第一回有人对他这样好,不但让他吃饱饭,还给他穿新衣,还会绞尽脑汁地哄他开心,逗他说话。 久而久之,这句为了活命说出来的“母妃”,也多了些真情实感。 冷宫饭食不再短缺,短短一月,镜泽的身子长了不少肉,不再瘦小了,终于有了几分六岁孩童的样子。 但他经常听到送饭的宫人重复一句话:“萧贵妃不会在冷宫待太久的。” 于是再开心的时光也染上了不安,镜泽知道,萧贵妃会离开这里,但自己,或许永远无法离开。 镜泽的担忧没有持续太久,几日之后,萧贵妃叫醒了熟睡中的他。 “小泽。”萧贵妃在冷宫待了一个多月,依旧容光焕发,看不到半分窘迫,身上的衣服也是每日不重样,不像是被打入冷宫,倒像是单纯换了个居住的宫殿。 镜泽听到她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嗯”了一声。 萧贵妃看着他的模样,实在心软,她帮镜泽套上了外衣,轻声询问:“小泽,我要走了。” 镜泽霎时就清醒了,他清楚地明白萧贵妃这句话的意思,萧贵妃要走了,他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萧贵妃紧张地看着他,刚准备说些什么,就看到镜泽的眼角,毫无预兆地落下一串泪珠。 她呆住了,她身边收拾好行囊的十一也呆住了。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镜泽哭。 镜泽也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哭,说来奇怪,他从小便情感淡漠,更不会落泪,不论霜鸢如何打骂要求,他都从未掉过眼泪,但现在萧贵妃轻言细语,他的眼眶第一次有了酸涩的感觉。 “……母妃,要丢下我了吗?” 萧贵妃回过神慌乱擦去他的眼泪,镜泽的声音听不出哽咽,但泪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夺眶而出。 “怎么会呢……”萧贵妃有些哭笑不得,手指擦不干净,便掏出了带着香气的帕子。 镜泽听到这话,眼睛微不可查地闪过亮光,眼泪流淌的频率小了些许,看着萧贵妃不说话。 萧贵妃将他的脸托起来,与他对视,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紧张。 “小泽,你愿意……做我的孩子吗?”—— 作者有话说:镜泽终于有了疼爱他的妈妈[奶茶] 第97章 沸海中(三) 萧贵妃出冷宫的契机, 是南疆战乱。 萧小将军到底还是年轻,南疆最近不太平,几次措手不及地反扑, 竟然生生占去了两座城池, 萧小将军传信回京请罪,顺便求援。 朝中武将实在不多,拿得出手的武将更是稀少,能够与南疆对上不落下风的, 也只有卸甲的萧老将军了。 皇帝便只好请萧老将军出山,但人家女儿还在冷宫待着,皇帝心虚,便急着将萧贵妃接出来复宠。 他拉下脸面意图赔礼道歉,还将擅作主张的皇后禁足了几日,萧贵妃倒是没再闹别扭,但也没有接受封赏赔礼, 甚至拒绝了加封皇贵妃的主意。 她愿意出冷宫, 什么也不要, 只想要三皇子过继到她名下,由她抚养。 皇帝皱着眉回忆了好一会, 才想起来三皇子到底是谁, 当即就黑了脸。 他倒是没有出言回绝,只是想起了六年前娆嫔产子那一夜,他在那个小婴儿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没想到这孩子还活着。 皇帝来不及细想,边境又传来消息,三日前南疆又抢去一城,若是再不出兵援助,整个边关防线便守不久了。 于是皇帝应允, 镜泽被赐名李明泽,跟着萧贵妃出了冷宫。 那一天萧贵妃很高兴,她牵着镜泽的小手,带着他踏出了冷宫的大门,镜泽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这才发觉,困了自己六年的地方,也不过是一座不甚宽敞的宫殿。 当日,萧老将军携圣命出京,前往岭南支援。 萧贵妃复宠在宫中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这位横空出世的三皇子。 圣上的皇子只有两位,大皇子前些时日刚刚添了第二位皇孙,二皇子去年刚成亲,皇帝有意制衡,对他们的态度都平平淡淡,二人都非嫡子,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还没封太子。 再有便是冷宫那个传闻中的怪胎了。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众人早就将冷宫里的那位皇子当成死人了,毕竟从未上过玉碟,娘亲还是异族血脉。 没想到萧贵妃这一遭,竟然将人带了出来,还过继在了名下。 后宫众妃没有艳羡,只有嗤笑。 萧贵妃还年轻,再熬两年,说不定就能有自己的骨肉了,却在冷宫捡了个异族血脉,这不是断了自己的后路吗? “这也不一定,万一人家只是一时想过过瘾,又没说不生自己的孩子。” 这日清闲,几个后妃围在一起说小话。 “你是不知道,贵妃护三皇子,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我们至今都没见过他呢。” 她们说得不错,自从被萧贵妃从冷宫带出来之后,镜泽就在钟粹宫里生活,身边只有萧贵妃和见过他真容的十一,连一个打杂的宫人都没有。 他倒是不孤独,见多了人,镜泽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样貌是不寻常的,知晓萧贵妃有意保护他,便也听话。 萧贵妃自冷宫出来后便低调行事,复宠后也没去找皇后算账,一心扑在镜泽身上。 镜泽已经六岁,尚未开蒙,许多道理不明白,甚至连话都不怎么会说,她看得着急,但又不能给镜泽请教习的老师。 镜泽容貌特殊,若是传出去了,不知还会惹出怎样的动荡。 好在萧贵妃聪慧,毕竟是名门之后,便寻了开蒙书册,开始自己教镜泽,镜泽也不是蠢人,学得很快,且各方面都不错,很让人省心。 十一是军营出身,不能在后宫随侍,萧贵妃是看他皮糙肉厚,才指了他跟着入冷宫。 见镜泽体弱,又向皇帝求了恩典,允十一入钟粹宫,教镜泽武功强身健体。 奈何镜泽实在不是这块料子,习武之事最后不了了之,萧贵妃也不勉强,依旧乐呵呵地养儿子。 大半年后,镜泽窜了个,抛开特异的发色瞳色,长得实在好看,玉雪玲珑,整日待在贵妃身边,光是看着便心生欢喜。 只是自从镜泽出冷宫之后,皇帝对钟粹宫的恩宠便淡了,赏赐依旧继续,侍寝不变,但闲暇时不再过来陪萧贵妃。 萧贵妃托人打听到了镜泽降生那日皇帝的反应,心里明白了一些,不过她不见得多爱皇帝,也乐得自在。 不久后边关大捷的消息传来,老将军凯旋,庆功宴上皇帝喝醉了酒,要赏赐贵妃。 贵妃趁他脑热,替镜泽求了能够入太学读书的恩典。 多一个皇子读书而已,不是什么大事,皇帝当即同意。 贵妃喜不自胜,开始给镜泽物色老师,年节之后,镜泽年满七岁,正式入了太学- 皇帝对萧贵妃的宠爱日渐淡去,但这对母子二人的影响不大。 萧贵妃多年无亲子,她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了镜泽,却不让他在外崭露头角。 甚至整个皇宫见过镜泽真容的人,不超过五个。 时间一晃而过,十年时光过去,皇帝老了。 镜泽十七岁那一年,京中出了一件大事。 萧老将军病逝了。 萧贵妃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眼角竟然长出了细纹。 好在身边有镜泽排忧解难,萧贵妃哭得像个孩子,言语间满是不解不甘。 镜泽并非痴傻,敏锐地察觉到,老将军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缓过来后,萧贵妃擦干眼泪,撑着大殿的门框,看向南疆的方向。 “……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兄长了。” 此刻的她,神色恬淡,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还是将军府千金的时候,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无忧无虑。 镜泽默默退下,找来了十一,从他口中一再逼问,得到了事情的真相。 “南疆大捷,皇帝疑心将军府功高盖主,下旨暗害了将军。” 十一是暗卫,知晓那些腌臜恶毒的手段。 “小将军被边关牵制,无法奔丧,不满之下必会被抓住把柄。” 镜泽问:“可是害了将军府,谁来驻边打仗呢?” 十一奔波之下亦是沧桑不已:“……十几年,足够皇帝培养新的武将了。” 镜泽捏着拳头,先是问:“是谁?” 十一沉默以对,镜泽闭了闭眼,又问了一句:“……是,因为我吗?” 他日渐长大,又有武将外租撑着,或许不是萧家功高盖主,而是皇帝刻意拔除他的羽翼。 万般心思卡在心口,镜泽竟是红了眼眶,他愤恨道:“为什么不让我争?” “母妃亲手教养我,她知晓我恨那个女人,必不可能为南疆打算。” “她养我长大,难道看不出,我比那两个姓李的蠢货更适合皇位吗?” 只要他登上皇位,萧家便不会受难,萧贵妃也不会如此举步维艰。 十一听到这话脸色大变,当即跪倒在地,颤着声音求他:“小殿下,往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算属下求您,也……别再有这样的想法。” 你斗不过他们的。 十一没将这句话说出口,他知晓眼前这位看着长大的小殿下生了一副怎样倔强的脾性。 皇帝害怕大权旁落,但比起自己的两个孩子,皇帝更恐惧的是镜泽有想要沾染皇位的想法。 镜泽的样貌一直被认为是灾厄之相,从前不觉得,但现在皇帝老了。 假以时日,皇帝不会允许镜泽活在世上。 镜泽也知晓这一点,没有再多言。 萧贵妃从来不允许他争,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保护萧家。 但这样没用。 …… 没等皇帝开始走下一步棋,京中变天了。 大皇子前几年被封了太子,二皇子亦被封王,两人年岁都大了,皇帝太能活,就连后代皇孙,都比镜泽小不了几岁。 东宫中有两位嫡子,去年年底,侍妾给太子添了一位庶子,那侍妾受宠,连带着孩子也得太子皇帝欢喜。 但就在昨日,小皇孙在东宫暴毙。 这孩子死得蹊跷,急症爆发,太医接到消息赶到东宫时,已咽气了。 太子悲痛,但事情没有结束,皇孙的死像是拉开了什么序幕一般,短短半月,太子和二皇子府中的孩子连连暴毙,症状一致,并非瘟疫,死得不明不白。 京中圣手忙得焦头烂额,但还是留不住太子的嫡长子,太子比萧贵妃只大两岁,镜泽在宫道上远远看见,他鬓角竟然生出了白发。 二皇子子嗣比大皇子还多,足足有五个,亦是死了个干净,就连养在他母妃膝下的郡主也跟着暴毙。 皇帝大怒,但太医院还是查不出症结所在,钦天监敢想敢言,将话题引到“诅咒”一类之上。 皇帝的视线便落到了寂静的钟粹宫。 但他们确实误会了,这些事情不是镜泽做的,自老将军死后,萧贵妃看他看得很紧,不让他插手宫中的事。 萧贵妃得知皇宫内外的风波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更不允许他外出了,毕竟死掉的都是小孩,她不放心。 她害怕牵连镜泽,打算风波过去之后便请求皇帝,给镜泽谋求一个闲散王位,前往封地,远离京城。 镜泽待她恭顺,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只是事实还是没有遂萧贵妃所愿那样顺利翻篇。 “三皇子不详,今日起囚于钟粹宫,无召不得出……” “萧贵妃失职,降为妃位,迁居揽月殿。” 还没等母子俩反应过来,便被分别禁足,十一也被摘出皇宫,不得召见。 钟粹宫成了新的冷宫,镜泽第一次体会到皇权压迫,但他毫无办法,没有十一,他这些年偷偷积攒的势力一击即溃。 由俭入奢易,他六岁出冷宫,十七岁再入,却发现不能够心静了。 他得不到任何关于外界的消息,巨大的不安与恐慌笼罩着钟粹宫的上空。 许是母子连心,在禁足之后的第五天,镜泽在桌案前抄经为母妃祈福,心脏忽然一阵抽痛。 大殿门外传来宫人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慌的叫声,镜泽手上的笔摔在抄了一半的佛经上,他捂着心口大口呼吸,耳边一阵嗡鸣。 外面的声音却很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响起。 “……萧妃娘娘,薨了——!”—— 作者有话说:痴情的小龙啊下一章你再来 第98章 沸海中(四) 萧妃被三尺白绫吊死在了揽月殿中。 动乱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便被压下去。 萧家除了远在边关的小将军,已经无人了。 依照圣上的意思,大概率也不会让他活着。 镜泽在追月殿中跪坐了一整夜, 透过窗缝瞧见外面挂上了白绫。 太阳落山的时候,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拿着拂尘,命令宫人推开了大殿的门。 他像是有些嫌弃这里的环境,一路踩着碎步,捏着衣摆走向镜泽待着的角落, 轻轻福身,装模作样地擦擦眼角。 “三殿下节哀……” 镜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没什么反应,他的脸上没有流泪的痕迹,只木讷地在那里呆坐。 太监许是第一次受到忽视,有些羞恼,刻意想要激怒面前的人。 “萧妃娘娘仗着将军府权势, 被禁足后不敬圣上, 妄议朝政, 甚至污蔑皇子皇孙……圣上仁慈,没有追究将军府过错, 只赐了娘娘三尺白绫, 也算死得干脆。” 太监慢悠悠地用尖细的嗓音诉说着萧妃死时的惨状,观察着地上镜泽的反应。 镜泽心下灰败,他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明知道太监想看他失态,却还是控制不住颤抖的身躯。 他闭了闭眼,在太监的目光下昂起头颅,将母妃对自己的嘱咐抛之脑后, 十七年来第一次,对着外人展示了自己的双瞳。 那太监外强中干,登时被吓得三魂尽失,惊叫踉跄着逃出了追月殿。 大门重新重重关上,镜泽听到了门外匆乱的脚步和太监恶毒的咒骂,数日水米未进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瘫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殊不知他这一晕,晕了整整一日,错过了太多精彩的东西- 养心殿。 皇帝刚放下太医院送来的药膳,接了帕子擦嘴,门口传来太监的的声音:“皇、皇上!” 皇帝皱着眉咳嗽几声,自从皇孙接连去世之后,他的身体便迅速地垮下去,一番折腾之下竟然到了要用汤药养命的程度。 听到太监的咋呼动静,皇帝怒喝:“在吵些什么?咳咳咳——” 大太监看他这幅样子反而不敢触他霉头了,只好把话咽下去,紧着重要的事禀报。他从袖中掏出了方才路上得到的边关急报,跪着呈到皇帝面前。 “陛下!南边的宣州与南疆勾结,反、反了!” 皇帝一口气没上来,又开始咳嗽。 大太监手里的折子被皇帝抖着手接过去。 “薛副将传来了萧小将军死在叛乱中的消息……” 太监哆哆嗦嗦地禀报,就在这时,养心殿的大门被推开,一个披甲的武官疾步走上前,匆忙见礼之后,未等皇帝免礼,就道:“陛下不好了!薛副将与萧将军一起死在了叛乱中……” 皇帝面色难看,已经摇摇欲坠,正要追问战况如何,那武将就猛地磕头:“但将军麾下另一名的沈副将已率军平叛,带着将军与叛军首领的尸首,此、此刻已到京城之外了!” 薛将军是皇帝秘密培养的武将,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取代萧家在朝中的地位的,先前萧小将军的诸多把柄,便是由他传到皇帝耳中的。 就算没有叛乱,再过些时日,皇帝也会出手让萧将军死在边关下去陪他的父亲和妹妹。 到时薛副将扶灵回京,皇帝自会诶给他权势地位。 却没料到,他命薄福浅,和萧将军一起死了。 “沈副将又是哪位?” 皇帝喘过气来,第一时间要知道此人的身份。 那武将久驻上京,哪里了解萧将军的手下,只模棱两可道:“大抵是哪个运气好捡漏的小将吧,属下从未听薛副将提过……” 人都已经快到皇宫了,皇帝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先将人请进来才是,于是沉着脸让太监带着自己下去更衣,武将被谴出养心殿,去宫门部署。 …… 他们口中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沈副将,正是再次顶替凡人命格的释尘。 对此,司命气得吐血,现下正在仙域司命殿中躺尸。 原因无他,妖神殿下有通天的本事,恶向胆边生,竟然不顾天谴,再次修改了轮回簿。 司命从上一个轮回便一直盯着他们的动向,见镜泽如命盘所定郁郁而终后先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在看到已经登上皇位的释尘时,又提了起来。 除了枯荣台断角斩情缘的那次,司命是第二次在释尘脸上看到那么难看的脸色,那一瞬间他先是替此间凡人捏了一把汗,毕竟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但他想多了,释尘竟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抱着镜泽的尸身呆坐了整整三日,整个京城的官员几乎都要跪在了他的面前。 书生镜泽死后的第四日,释尘像是终于冷静了,他亲手将镜泽风光大葬,让那篇因宫变没有来得及现世的状元答卷公之于众,毫无意外地在本朝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在惋惜这位早早死去的状元。 司命看得如鲠在喉,但不知哪里不对,直到公布答卷后,释尘轻飘飘来了一句:“状元公子乃朕挚爱,既如此,追封文思候,其画像入阁悬挂,望后辈承其志。” 朝臣们先是下意识点头,然后“啊?乃朕什么?追封什么?” 释尘依旧面不改色,雷厉风行地敲定了此事,由他亲笔的镜泽画像当日下午就被悬挂在了内阁。 有人说他荒唐,释尘也不反驳,面对指责,只一句话:“爱卿文章比之文思候如何?” 司命听到这里长舒一口气,心道果然,而朝臣登时哑火,无奈看着释尘荒唐了一年又一年。 后来释尘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不立后不纳妃,但举国上下欣欣向荣,倒也没人在指摘他的不是,于是他越发肆无忌惮,到了晚年,更是时不时就给镜泽换一个谥号。 登基的第三十年,释尘某日喝醉了酒,竟然下旨追封文思候为后,迁入皇陵百年之后与君同葬。 那时正值年关,朝臣们亲也不探了宴也不设了,穿上朝服盯着风雪在勤政殿外跪了满地,口中不停喊“陛下三思!” 有年长一些的朝臣,虽然早就习惯了释尘的做派,也对他这次的行为咂舌,跟着一起跪。 释尘是真的喝醉了,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喝醉,毕竟是凡人之躯,到底还是不胜酒力。 他后来清醒了一些,也没坚持追封,克制地只迁了坟,总算让朝臣们松了一口气。 登基三十五年,释尘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够了,一夜召来属下,文臣武将一堂,他将之后的事全都部署清楚,当日禅位于亲自教养了十几年的宗室子,独自带着鸩酒入了皇陵。 跟随的侍卫替他打开皇陵大门时,瞧见他竟然是笑着的。 天上的司命再次如鲠在喉,抽空往轮回井旁瞄了一眼,发现镜泽上神终于又要入轮回了,妖神运气还不错。 只是他没想到,在凡间当了三十多年皇帝的释尘,一回仙域就发了疯。 他在凡间学会了喝酒,拎着一打烈酒,在枯荣台盯着沉睡的镜泽身躯看,喝得酩酊大醉。 而后打了司命一顿,抢来轮回簿,咬破指尖用神血书写,不顾天谴,再次改动轮回簿。 镜泽的下一次轮回生于帝王之家,释尘似乎必须要给镜泽争一口气,第二次轮回被皇室迫害,他便要让镜泽自己登上权力巅峰。 于是镜泽在冷宫孤零零长大,十六岁时国破,武将窃国后将他这个前朝皇子收为禁脔,爱恨纠葛五年后折辱致死的结局被释尘强行修改。 那姓薛的窃国武将被他写死,还给镜泽写了个六岁被收养宠爱长大,十七岁皇家死绝,登上高位,一直活到了七十岁的结局。 他在命盘上修改了太多,受的天谴也格外重,原本他物色的是镜泽的“舅舅”,镇守边关的萧将军。 奈何天谴反噬让他错过了萧将军身死的节点,只能退而求其次,上了他麾下另一个副将的身,刚好能亲自除掉姓薛那厮。 释尘几乎是一路策马疾驰回京的,他饱受相思之苦,恨不得立马见到镜泽。 然而刚进宫城,就听见一声刺耳的丧钟。 释尘皱眉,谁死了?今日可是他与镜泽的重逢之日,真是晦气。 无人迎他进宫,宫中乱作一团,释尘本无心理会,但他还带着小将军和姓薛的尸体,只能先去见皇帝。 皇宫这地方,没人比他更熟了,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养心殿,看了看天色,皇帝应该已经用完午膳了。 于是释尘拿出了自己的令牌表明身份,他身后马车上拉着两具大棺材,倒是没人拦他。 那宫人只是小心翼翼道:“二皇子方才薨了,陛下悲痛难当,晕、晕过去了,将军不如先将两位将军挪到偏殿,待陛下苏醒再……” 他的声音被大太监打断:“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帮小将军接马车?叫人挪去殿前放着!” 宫人吓了一跳,连忙上手拿过绳子。 大太监对着释尘,又换了一副面孔:“沈将军是吧?咱家久仰了,陛下现在不大好,里头太医正在施针,奴才这就带将军下去修整片刻!” 释尘回礼:“有劳公公了。” 死的是谁?二皇子? 镜泽这一轮回,是三皇子,释尘松了口气。 太监引他去了东殿,知晓他舟车劳顿,送来了干净衣裳,还传了膳。 释尘哪里有心吃东西,他现在满心都是镜泽,依照轮回簿,萧贵妃刚死了没几日,镜泽现在的状态一定很差,他得先找到镜泽。 至于什么二皇子,什么皇帝,死得越快越好。 然而还没等他打听三皇子的宫殿在哪里,外头又是一阵动乱,释尘拧着眉头推开殿门,只听见宫道上疾驰的宫人口中大喊:“太子谋反了!” 太子又是哪位? 释尘心里烦躁,刚回京就事事不顺。 “沈将军!沈将军诶!” 那大太监从正殿跑过来叫他,释尘转头,太监来不及打招呼,拉了他的袖子就想往前走,被释尘黑着脸甩开手:“公公,去哪里?” 太监喘了口气,面色苍白:“陛下、陛下不好了!太子率私兵与禁军首领谋反逼宫了!陛下叫您过去呢!” 这就是要让他干活了,释尘不易察觉地皱眉:“公公带我去吧。” 太监懒得和他计较,带着人匆匆忙忙地去了养心殿。 在针灸作用下,皇帝已经恢复了意识,听到太子谋反的消息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太医眼疾手快又扎一针,这才稳住。 见到释尘的第一眼,皇帝先是一愣。 “末将参见陛下,陛下万岁。”释尘不卑不亢地行礼,但眼下形式容不得他们虚与委蛇了。 皇帝还想活,于是摇摇晃晃地命太监取来令牌:“……凭借此令牌可号令禁军。” 他补充道:“可号令禁军未谋反者。谋反者即刻斩杀,不论官职无需上禀!” 释尘问:“遵命,那太子殿下?” 皇帝咳嗽几声,想起刚刚暴毙的二皇子,此刻太子就是皇位的唯一人选,但谁能想到这个逆子竟然不愿意再多等等! 二皇子死得蹊跷,近日钦天监总在他面前念叨诅咒之言,皇帝闭了闭眼,开口的话却不是说给释尘听。 他对大太监吩咐道:“派人!去将钟粹宫的那妖孽处死,一定要亲眼!咳咳咳——亲眼看着他断气!” 钟粹宫。 释尘记住了这个地名,皇帝递过来的令牌被他紧紧捏在手心,他眼里闪过寒光,目送太监下去找白绫和鸩酒。 皇帝又找来尚方宝剑递给他,一边咳嗽,一边嘱咐他,一定要活捉太子,不能伤害太子分毫。 释尘充耳不闻,一味点头,拿了宝剑又得了御赐的甲胄,穿戴整齐后出了养心殿。 然而他出了大殿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禁军营组织平叛,而是饶了路,恰好遇到端着托盘步履匆匆的大太监。 托盘里装着一壶酒,一条叠得整齐的白绫,和一把小巧的匕首。 太监晓得自己要去做什么,想起不久前看到的那双妖异眼瞳,有些心虚不安,一只手捏着拂尘,用来擦虚汗。 “公公。” 释尘手里拿着御赐的尚方宝剑,听到声音转过身,见是释尘,还以为他不知道禁军营怎么走。 正要给释尘指路时,利刃出鞘,□□脆利落地一剑封喉。 托盘摔落在地前,释尘眼疾手快地抓起了那小小的酒壶,他无视太监死不瞑目的神色,踏过他的尸身,往钟粹宫飞奔而去。 到了宫门前,释尘的心跳早就在胸腔打起了鼓,他紧张地吞咽口水,最终还是没推开殿门。 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他还是先委屈一下自己和镜泽吧。 释尘小心翼翼地给大门落锁,提着剑往禁军营走去—— 作者有话说:前两天试图调整作息。遗憾失败。 删除了一些大纲,后面的两个轮回不打算写了,明天更新时会把后两个轮回的大纲放作话,看过就算了。我写得很累,读者看的也很累,及时止损。 如此一来的话,只有5w左右就可以正文完结啦 (其实五世轮回写的是小z潜意识中对小l的情感变化啦,有点抽象对吧,我写大纲的时候也没想到会这样又臭又长,难为你们追更了,我自己写着都累。) 第99章 沸海终(完) “孤是太子!你不能杀——” 长剑□□脆利落地插进他的胸膛, 温热的血顺着剑槽滴下,释尘脸上还带着厮杀沾染的血污,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 他将剑拔出来, 看着已经偃旗息鼓的战场, 收了剑,对临时提拔的禁军首领交代了几句,便打算回养心殿。 那武将挣扎多年才堪堪到五品,释尘一出手便给他提拔到首领, 正沉浸在喜悦之中,自然对他言听计从。 释尘宫城策马,回了养心殿。 他拎着剑闯入宫殿时,皇帝已经奄奄一息了,正指挥着一个文臣代笔书写圣旨。 殿内烟雾缭绕,冲不淡释尘身上的血腥气。 皇帝靠在床头,看着他这幅罗刹模样, 嘴唇翕动着发出嗬嗬声响。 那文臣写了一半, 抬眼瞧见释尘猛地停笔。 释尘看到了他手下的圣旨, 懒得行礼,疾步上前, 见那竟然是遗诏。 上面墨迹未干的新帝人选, 赫然是不久前死在他剑下的太子殿下。 “沈,沈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释尘干脆利落地将圣旨撕碎,皇帝目眦欲裂,那文官阻止未果,气得脸红脖子粗,就要指着他的鼻子开骂。 “陛下, 恐怕不妥。”释尘面不改色:“太子殿下兵败,羞愧难当,已自戕于阵前,如何登基?” 皇帝的眼睛顿时蒙上一层白翳,胸膛剧烈起伏,却说不出话,只是瞪着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 像是在说,我不是让你别杀他吗? 释尘耸耸肩:“陛下,节哀。” “那、那帝位——”文臣着急的声音被释尘堵了回去:“二皇子新丧,太子自戕,陛下,皇室可还有别的血脉?” 皇帝看着他,眼睛越睁越大,想起至今未归的大太监,想起释尘反常的表现,他颤抖着手,伸出食指对着释尘。 释尘权当看不见,循循善诱:“哦?” 说罢让开身,皇帝的手指还停在原地,释尘了然地颔首,睁眼说瞎话:“这个方向,是钟粹宫对吧?陛下想说的,恐怕是三皇子殿下。” 而后看向文臣:“大人,可以重拟了。” 文臣:“……” 忌惮的视线落在释尘负手掌握的宝剑上,文臣看了看龙床上两眼一翻的皇帝,咽了咽口水。 “……是、是!” 一盏茶后,释尘丢下已气若游丝的皇帝,亲自拿了圣旨,带着一队人马来到钟粹宫前。 于是镜泽苏醒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释尘关切的目光。 他实在没什么力气,眼眸闪动,释尘心疼得声音都在颤抖:“陛下,臣来迟了。” 镜泽疑心自己还在梦中,不然面前这个人高马大的武将怎会唤他陛下? 释尘将他扶起来,接来温热茶水,喂镜泽喝下去。 他又草草吞下几块凉掉的糕点,这才确定的确已经清醒,于是对上释尘的眼睛:“你是……” 释尘顾不上还在殿外候着的大臣们,细心为镜泽整理衣冠,随手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与如今局势。 听到萧将军战死时,镜泽红了眼眶,碍于还有生人在前,没有让泪水滚落。 殿中寒凉,释尘为他披上大氅,随后从怀中掏出明黄的圣旨。 镜泽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随后,释尘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三殿下,天下于您唾手可得。” 释尘将手中圣旨,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若您愿意,我就是您最锋利的刀,拥护您登上高位。” 释尘的声音带着让人沉溺其中的魔力,但镜泽静默片刻后,竟然问:“……你,要些什么?” 世上唯一会无条件对他好的母妃已经死了,镜泽不相信别人的真心,何况是这样一个陌生人。 但若是释尘存了窃国心思,依他所言,边疆大军为他效力,京城禁卫也在他囊中,根本不需要什么傀儡。 只要释尘愿意,那圣旨上写着的名字就不是他镜泽了。 所以,镜泽冷静地分析,释尘愿意将皇位拱手相让,一定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不过,他有些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有了,释尘究竟想要些什么? 镜泽心乱如麻,他捉摸不透释尘的心思,他的身家性命全都掌握在这人手中,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释尘看出了他的纠结不安,几世轮回,他自认已经了解了镜泽的脾性,没有急着表忠心,只说:“臣想要的,往后一定问殿下讨要。” 说着,将盖着皇印的圣旨,递到了镜泽面前。 一切都只在镜泽一念之间。 他看着眼前的圣旨,看着上面自己清晰的大名,垂下的手先是掐了自己一把。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这个位置,可能也是唯一一次,最后一次。 但一切好处都需要代价,他已经付出了母妃乃至整个萧家的代价。 镜泽这样想,试图安慰自己,一切都是上天注定。 但是不是有些晚了? 想到惨死的母妃,镜泽的眼眶又开始酸涩,他侥幸得到的皇位,又能坐多久?还有那未知的代价,一切都让他那么惶恐。 “殿下。” 释尘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并非侥幸,二皇子野心勃勃结党营私,太子失德不得民心,若非先帝打压,您才是众望所归。” 镜泽不说话,但蜷着的手指试探着伸出手,看着圣旨,想要伸手触碰。 释尘莞尔,抓住他的手腕,将人带出殿门。 外面是如血残霞,宫城中还依稀弥漫着硝烟气息。 恰在此时,天边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又一声的丧钟。 皇帝驾崩。 释尘领着镜泽,走到阶梯上方,俯视下方众人。 朝臣跪了一地,无人敢抬头直视这位素有妖孽之名的新帝。释尘与镜泽对视一眼,从他手中接过圣旨,沉稳的声音环绕宫城。 “……三皇子德才兼备,人品贵重,着继承大统,继皇帝位。” “——吾皇万岁。”- 昭庆五年春,养心殿。 龙床上传来一阵难以入耳的动静,年轻天子的寝衣半垂在塌边,被一只纤瘦白皙的手紧紧捏着,这才没有落到地上。 “释尘……!”床帐中衣鬓散乱的镜泽呵斥一声,费力推开身上人的肩膀。 释尘还在喘息,眼里是克制不住的情欲。 镜泽闭上眼,一把扯下蒙着眼睛的红绸,看也不看就丢到释尘身上。 “……滚开。” 释尘将红绸凑到鼻端轻嗅,替镜泽拉好被褥,穿衣下榻。 心里蜜一般甜腻。 他原打算守着镜泽一辈子,看他平安顺遂也就罢了,但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没过几年便勾着镜泽,滚到了一块。 这大抵是释尘几百年神生中过得最快活的几年了。 自己费尽心思给镜泽改了寿命,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能再过个五六十年,释尘就满足得想笑,顿时什么十世轮回天道权柄都不是事了,他只盼着早点走完轮回,与镜泽终成眷侣。 一味沉浮于温柔乡中,以至于释尘忽略了,自己好像从未对镜泽说过爱。 释尘餍足地离开养心殿,打算去替心上人处理堆积的政务。殿中重归寂静,只余浅淡熏香与浓烈情欲暧昧交织,久久不散。 榻上的镜泽缓缓坐起身,他捞过床边的寝衣为自己穿上,遮住斑驳的红痕。 他望着紧闭的殿门,眼中没有温存眷恋,只带着一丝疲惫。 初登基时,镜泽如履薄冰,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死死盯着他这个年轻没有背景家世的新帝,边关被镇压不久,但依旧强敌环伺不可忽视。 他身后只有释尘,他只信释尘。 释尘用铁血手段为他镇压了一切刺耳的声音,为他扫平内忧外患,就像那日黄昏,释尘在钟粹宫中对他承诺的那样,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镜泽迅速地在京中站稳脚跟,不少明理纯臣成为他的拥趸,但释尘仍旧是最出众的那一个,只要镜泽一声令下,他无不遵从。 久而久之,镜泽便将当初疑心的“代价”看得越发重了,因为他发现,释尘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难以忽视的赤忱。 那不是一个臣子看帝王的眼神。 但他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 他的皇位是释尘给的,就算释尘真要做佞幸,他能如何? 镜泽在惶恐中一遍遍说服自己,江山稳固便好,这说不定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释尘待他极好,事无巨细,呵护备至,不愿让他受到一丝伤害,极尽缠绵悱恻。 但释尘从未对他说过爱。 镜泽渐渐从惶恐变成了麻木。 他是权利最中心的执棋人,却在面对释尘时,仿佛被困进了一张用柔情编制出的无形大网,动弹不得。 说是傀儡,又不是傀儡,镜泽也说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 释尘从未向他讨要爱,也从未对他说爱,镜泽想,他们或许是算不得爱侣的…… “陛下,到时辰起床了。” 殿外传来太监的叫喊,镜泽回过神,捏了捏山根,吩咐道:“……洗漱吧。” 穿戴完毕,天子轿辇停在养心殿外,摇摇晃晃,又是一日早朝。 …… 昭庆八年秋,将军凯旋,成功打下南疆。 镜泽第一次踏足自己母族的土地,哪怕他并不想认娆嫔这个母亲。 体内的血脉是无法抗拒的事实。 释尘半年未见爱人,身上带着战场的风沙寒气,他飞奔向镜泽,将人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 “怎么穿这么少?” 他看着爱人单薄的衣物,解下披风罩在镜泽身上。 镜泽没什么表情,问:“南部首领,还在吗?” 释尘思索片刻,才想起来那是镜泽血脉上的外亲,遗憾地摇摇头:“几年前就死了,首领换了几代,已不是原先血脉。” 镜泽有些恍惚,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血脉亲人了吗? 皇族几乎死了个干净,宗亲大多不在京城,更别说南疆。 释尘见他心情不佳,捏了捏他的手,轻声道:“别多想,陛下,明日便可启程回京了。” …… 昭庆十一年春,金銮殿内。 “微臣有本奏!江南水患已得缓解……” “臣要弹劾……” “陛下,京郊皇田已……” 镜泽高坐龙椅,听着底下臣子或慷慨激昂,或陈情、攻讦的言论,耳畔模糊。 刚迈过年关不久,一切都欣欣向荣。 他按照释尘提前与他商议好的决断,准奏或驳回,条理清晰,决策果断。 朝臣们俱是干劲满满,短短十年,他们早已认可了这位皇帝的能力,比之先帝的确出色不少,将国家治理得安居乐业。 只是太过醉心国事,不曾立后纳妃,正值青年却一直未有所出。 不过整个大庆都在上升期中,皇帝繁忙也实属正常,朝臣们各有各的事要做,只想着,可能再过几年,一切都安定下来了,到时圣上自会解决人生大事。 镜泽一向靠谱,朝臣们对他非常自信。 …… 不过还是自信得过早了。 昭庆十五年夏,金銮殿上。 朝臣们今年第八次上奏,请求皇帝立后纳妃,诞育后嗣。 “朕知道,会考虑。” 镜泽每次都是这样敷衍,一番舌战群儒下,朝臣们收了神通,终于开始奏本。 前些时日大将军刚率军攻下北境,待会下了朝估计刚好赶上人回京…… “陛下——!” 众人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镜泽远远便看见了披甲的释尘,含笑走下龙椅相迎。 释尘跪在他面前,沉稳述职。 文臣武将们艳羡地看着这位朝中圣眷最浓经久不衰的宠臣,能文能武,是皇帝最忠实的部下,甚至能久宿宫廷,与天子同食同寝! “臣不负圣望。” 说到最后,释尘抬眼与镜泽对视。 ——这是旁人万万不敢做的事。 他眼中带着炽热的爱欲,看得镜泽移开目光,心口被洞穿。 “……赏。” 一番嘉奖后,释尘状似无意提到:“方才臣来之前,你们在说什么呢?” 有好心的朝臣苦着脸说:“微臣们在劝陛下立后呢。” 于是当着众人的面,释尘的面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去,偌大的金銮殿霎时鸦雀无声,座上的镜泽依旧没什么反应,无奈道:“朕说了,会考虑。” 释尘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了,下了朝没来得及回去修整,尾随着天子轿辇直奔养心殿,大门一关便对着镜泽委屈道:“陛下真要立后?” 镜泽背对着他,正在换衣服,闻言动作一顿。 释尘也不顾身上风尘,走上去从身后环住镜泽的腰,咬牙切齿:“……那臣呢?” 镜泽愣在原地反应了一会,身体有些僵硬。 这似乎是释尘第一次向他要名分,要名分就意味着,释尘在向他索要爱。 可是都十五年了,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天真皇子。 他与释尘之间,也早就不再是爱恨能够概括的关系了。 镜泽垂下眼睫,任由释尘的手臂收紧,灼热的呼吸打在颈侧,释尘不甘心地重复了一遍:“陛下,那臣呢?” “算了吧。”镜泽的声音有些哑。 释尘解腰带的动作一顿:“什么?” 镜泽偏过头看他,静默片刻,声音很轻:“……不立后。” 于是二人就这么背着满朝文武敲定了此事。 …… 昭庆二十二年,版图扩大到了立国起前所未有的地步。 释尘终于不用三年五年地便出门征战,卸了将军职务,转头入了阁,又掀起一阵波澜。 有人质疑他心思不纯招揽权柄,释尘只当听不见,没过多久这样的声音自然消散。 因为哪怕不上沙场,他依旧是圣上手中最锋利的刀,只不过如今刀锋内敛,低调了许多。 众人都疑惑,明明是武将出身,为何此人对朝中那些文官博弈的阴损手段了如指掌? 他们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半年后那些文臣消停许多,随释尘折腾去了。 然后众人发现,释尘入阁后朝中最显著的变化是,每日上奏请陛下纳妃立后的折子数量,发生了断崖式下跌。 …… 昭庆三十年,皇帝依旧无所出。 整个大庆空前繁华,经济稳定,温饱不成问题,天灾人祸少了不少。 朝臣又换了一批,释尘的地位依旧无可撼动,他早已封侯拜相。 只是说来奇怪,圣上多年未娶亲,连带着这位权臣也一样,两个人加起来,三宫六院十府,凑不出一个妻妾。 朝政依旧,镜泽按部就班地处理着。 镜泽已经到了壮年,容貌却奇迹般同十几二十岁时无甚区别,他天生须发皆白,看不出岁月痕迹。 他常常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眺望远处的连绵群山,一站便是许久。 释尘有所察觉,于是昭庆三十一年,皇帝开始由北到南,巡查地方。 巡查持续了整整两年,三十四年春,皇帝返京,回来时脸上笑意对比从前多了几分。 …… 昭庆三十六年冬。 “我累了。” 晚膳过后,镜泽靠着窗户发了很久的呆,释尘过来给他披大氅时,他突兀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释尘将细绳系好,拂去镜泽鬓角的雪絮,温声道:“再有一月,臣挑选的宗室子便要入宫了。” 他算得很准,以镜泽轮回簿上的终岁,刚好能抚育一个懵懂小儿长大。 皇权的负担太重,若是可以,他也想让镜泽早一些卸下,所以挑选的孩子全都是十岁上下的。 镜泽对养孩子没什么兴趣,他只是疲惫,厌倦了无休无止的算计和利益交换。 换来换去,连自己的真心都换了出去,实在没意思。 他是真的累了。 “你要舍下我吗?”释尘没来由地一阵恐慌,他不清楚镜泽究竟在想什么,这样的无知令他不安。 镜泽沉默着摇摇头,窗外大雪纷飞,很快便在院中积累了厚厚一层。 三十六年了。 从那日钟粹宫中仓促的一眼,到后来一步步登临高位,沸海灼浪间沉浮攀爬,竟已过去整整三十六年。 释尘将他的肩膀揽过,镜泽靠在他的怀中,听着耳畔沉稳的心跳声。 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开口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你,为何不怕我的眼睛?” 释尘垂下头,与他对视,看着他眼中倒映出来的自己。 “我也不知道。” 对于镜泽这双眼睛,他有过好奇,有过震撼,他贪恋其中克制不住的情欲,贪恋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镜泽,却唯独没有过害怕惊惧。 镜泽闭上眼睛,在他怀中昏昏欲睡,分辨不出这话的真假,心想随便吧,三十多年了,凑合过吧- 昭庆三十七年秋,皇帝生了一场大病。 这场病来得突然,病来如山倒,镜泽整个人消瘦许多,释尘着急上火,奈何太医院只诊出普通风寒。 风寒许久不见好,镜泽渐渐没了胃口精神,释尘便亲自下厨,变着花样给镜泽做膳食,放下朝政,整日陪着镜泽说话解闷。 某日,他坐在榻边握着镜泽的手,趴着陷入了梦魇。 梦中镜泽将当初他屠宫的那把尚方宝剑横在颈前,红着眼说:“我要走了,我活够了。” 他想要上去阻拦,却被一道天谴之雷贯穿,跪伏在地动弹不得,只能看着淋漓鲜血喷溅而出。 镜泽脸上带着解脱的笑意,长剑掉落,随后才是他的身躯。 释尘目眦欲裂,却无法触碰到近在眼前的人。 下一刻,他吓醒了。 榻上的镜泽还在沉睡,脸上是病弱的苍白,寝殿中的药味掩盖了龙涎香。 释尘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不然怎么会在镜泽身上感受到枯朽? 轮回簿是他顶着天谴亲手修改,镜泽寿数被他添到整整七十岁,如今还有十几年,怎么会就此枯竭? 梦中镜泽的话在他耳边回荡:“我活够了……” 释尘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他枯坐在原地,回忆自己是否有哪里没有让镜泽如愿,以至于镜泽对生活没有了盼望…… 他想不到。 释尘将三十七年岁月掰开揉碎,他自以为镜泽在他眼皮下过得十分平安顺遂。 他想不到,在镜泽眼里,那么多年的岁月,不过是一场始于算计的孽缘而已。 释尘忘记了,要对镜泽说爱。 …… 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梦魇之后,镜泽的状况急转直下,汤药不进,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释尘从一开始的惊慌忙乱渐渐变得沉静,他趁着镜泽昏睡,将前朝事务全都料理好,粗略见了几面那几位被选进宫中的宗室子侄,不久后便定下储君。 他不会让镜泽一个人走,也无法像上一个轮回那样,在高位上忍受一世孤寂。 但是这个冬天太漫长了,一切结束后,镜泽还是没等到开春。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镜泽早早苏醒。 他身边的释尘睡得很浅,顿时就清醒了,二人在榻上沉默对视片刻,彼此都清楚了些什么。 释尘慢慢挪过去,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镜泽的肩窝里,不说话。 镜泽由着他抱,手掌轻轻在他的背上拍动,像是在哄孩子。 躺了一会,释尘下床给他端来了热水,洗漱完毕后,镜泽传了早膳。 两人简单吃了点东西,便穿好衣服,没带仆从,撑着纸伞走出寝殿。 镜泽多日没有下床,腿脚还是有些瘫软释尘半抱着他,二人互相搀扶着,缓缓往御花园的方向走。 风雪渐渐停息,但御花园里的大部分花木,都早已被冰雪掩盖。二人来到御花园中央的一处凉亭,那里被宫人打扫得很干净,释尘拖下大氅垫在椅子上,扶着镜泽坐下。 不一会,有宫女送来了释尘吩咐好的东西,那是两只酒壶,还有一对红色的酒盏。 镜泽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喝过酒了,闻到那勾人的酒香,他罕见地起了兴致。 释尘含笑将酒盏擦拭干净,为他倒上了小半杯。 风雪刚歇没多久,就又开始在宫城中肆虐,桌子下方放着一个炭盆,倒是不觉得冷。 镜泽挨着释尘,两人坐在一起喝酒,时不时聊两句,颇为惬意。 “冷吗?”释尘放下酒杯,替他拢了拢大氅,手指不经意间划过他冰凉的下颌。 镜泽微微摇头,目光落在亭外纷扬的雪幕上,声音轻柔,几乎要被风刮走。 “三十七年了,你后悔么?” 释尘问他:“后悔什么?” 镜泽用指尖敲击着酒盏外壁,酒液阵阵荡漾:“若是当初没有帮我夺得皇位……” “不后悔。”释尘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他看向镜泽的眼神里,带着无尽的不舍与眷恋。 镜泽被漫天风雪迷了眼,沉默地端起酒杯。 酒过三巡,镜泽的脸上没有出现红晕,而是越发苍白。 释尘看在眼里,搂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但凡现在有个太监路过凉亭,就能正好撞见,素日威严的皇帝,此刻正被高大的权臣搂在怀里,在数九寒冬里也显得温情脉脉。 他们二人年纪都不小了,但岁月没有在他们脸上留下痕迹,就这样望过去,仿佛那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仅仅只是凡间最平常的一对爱侣。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镜泽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浅薄。他听着释尘沉稳的心跳,心中安宁。 他用为数不多的力气举起酒杯,从释尘的怀中脱离,两人对视,镜泽唇角浮现出浅淡的笑意。 他抬起右手臂,勾住释尘的左手,那对大红的酒杯被他们握在手中。 仿佛此刻他们身处的不是风雪交加的御花园,而是温暖喜庆的新房,不是皇帝与权臣,而是正在共饮交杯酒的一对新婚爱人。 释尘看着他的眼睛,顺着他的动作,喝下了那杯酒。 酒液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路烧尽了他的五脏六腑。 饮罢,镜泽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的双手无力地垂下,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倒在释尘的怀中,酒杯滚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摔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半晌,镜泽突然感受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他不用去看也知道那是什么,但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力气再说,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将面对怎样的结局,这是他一直所期盼的,但临到头来,却还是有些不舍。 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舍不得这天下权柄,还是舍不得面前的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风雪愈演愈烈,亭中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镜泽失去意识前,并没有看到传闻中的走马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心里最后的念头只是两个简单的字。 礼成。 …… 释尘抱着怀中尚有余温的身躯,抬起手,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他低下头,轻柔地在镜泽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仿佛在对待世间最脆弱的珍宝。 镜泽仿佛只是在他的怀中睡过去了。 释尘抽出手,拿起桌上放着的另外一个酒壶,在自己的酒杯中添满。 而后放到唇边,没有丝毫犹豫地仰头,喝了下去。 那是他早已备下的鸩酒。 释尘将自己的酒杯也扔在地上,与镜泽的摔成一片,难舍难分。 “……等等我,我爱你。” …… 风雪愈发大了,渐渐模糊了亭中的所有声息,也模糊了那两个亲密相依的身影。 仿佛他们只是在这冰天雪地中,共同沉入了一个漫长,安宁的,无人打扰的梦境—— 作者有话说:99章了,那只好祝小z小l99了! 本章建议搭配《白月光手札》食用[竖耳兔头] “望君多珍重 百年无病坐拥 淋漓浮生” “方顿悟 长命未必般配善终” 长相依/长相忆:镜泽托生成商户富家公子,不受重视但顺利被父母养大,父亲为攀高枝,将他与县令之子定亲,但他一直喜欢身边的哑巴侍卫。 侍卫是释尘,他想不明白上一世镜泽为何早逝,认为是自己将他囚于皇权,逼迫他与自己欢爱,这才导致镜泽郁郁而终,于是这一世,释尘没有再强求情缘,甚至封了自己的声音,只想默默守护镜泽。 镜泽不想嫁给县令儿子,求他带自己私奔,释尘也不愿将他拱手相让,但无奈,轮回已开启,他无法在轮回过程中修改命盘,只能忍痛拒绝,于新婚之夜救下自戕的镜泽,将他带走,但囿于命盘,镜泽无法离开县令宅邸太远,否则就算违反命盘,于是释尘带着他在隔壁住下,镜泽精神枯竭,强留不住,三年后郁郁而终。 (这个轮回镜泽给小龙打上箭头了) 忘忧客/客忘忧:镜泽托生成萱草花妖,被黑蟒妖释尘娇养,但黑蟒冬眠时他被修士当成炉鼎抓走,于坊市拍卖,被释尘及时救下却心生埋怨,他太过依赖释尘,在释尘再次冬眠时承受不住孤寂,枯萎而死。 (这个轮回镜泽开始依赖依恋小龙了,但是托生孱弱无法自保,注定无法长命) 进度100%了[让我康康]下章天道苏醒棒打鸳鸯(bs 第100章 摘权柄 司命盯着凡间的光幕看了不知多久, 直看得眼睛酸涩,当看到镜泽终于咽气后,他闭上眼, 深吸一口气。 写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 只当是鲜活些的纸上人,但五世轮回看下来,司命算是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飞升之前,凡间那些人看到虐情话本时的心情。 不由得有些庆幸当初妖神不惜受天谴, 也要强行改动轮回簿。 地下一年,仙域一天,加上轮回井中排队的时间,如今距离镜泽上神入轮回,也不过堪堪过去两个多月。 光幕上的画面定格在释尘呆滞的表情上,司命从椅子上坐起身,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 正准备顺手翻一下旁边的轮回簿, 然后开始谱写今日命盘。 谁料他刚拿起笔, 静止的光幕中忽然发出一阵天地崩裂的巨响,司命被吓了一跳, 忙抬起头来看, 撞见画面中释尘同样惊愕的脸色。 他怀中的镜泽身躯早就没了呼吸,神识想必已经回归轮回井。 这一世的两人都有修为灵台,不难感受到这巨震中蕴含的天道气息。 司命瞳孔巨震,他书案上摆放的杂物开始簌簌震动,那巨震不再局限光幕,而是蔓延到司命殿…… 整个仙域都在震动! 司命霎时明白了些什么,心里拔凉。 完蛋了, 天道苏醒了。 天道苏醒,第一件事就是弄妖神,第二件事,恐怕就是弄他了。 司命急得原地转圈,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 但凡早一天,镜泽上神还在轮回中,为保上神元神不受损伤,天道不敢动他,那一缕上神权柄足以护他周全,偏偏镜泽上神此刻神识不在凡间,在轮回井中! 这意味着只要天道愿意,可以直接强迫镜泽上神元神归位,再逼迫他抽出自己身上的权柄,重回神位。 司命火速放下手里的轮回簿,几个闪身到了枯荣台,刚好撞见轮回井水沸腾,连带着旁边镜泽周身的结界也在松动。 这是镜泽苏醒的前兆。 仙域的其他地方也感受到了明显的震荡,众仙惶恐地从宫殿中钻出来,齐聚到空地上。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愤怒的天道,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一时呆愣。 与此同时,凡间荒山。 释尘还维持着抱着镜泽身躯的姿势,但他怀中冰凉的身躯,在天地震荡的那一刻便随风散去,无影无踪。 他动弹不得,灵魂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牵引向上,灵魂仿佛正在被撕扯,痛不欲生。 释尘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并不是疼痛导致的。 他的识海中传来直击神魂的回荡,天道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 “荒谬至极!荒谬至极——” 释尘听得皱眉,没等他说些什么,气昏头的天道不顾他尚未消解的身躯,直接强迫他的神魂离体。 脆弱的妖身经受不住天道的力量,当场消弭。 四肢百骸传来剧痛,释尘一言不发,他未料到天道会在这时苏醒。 镜泽私入轮回,他不顾天谴强行修改轮回簿,天道想必气得不轻。 虽然有些不安,但释尘想起不一会就能见到神识归位的镜泽了,心里又漫上期待甜蜜。 五世轮回,不知镜泽如何看他? 是会怪他擅作主张修改轮回簿,还是感动于他的五世相伴? 若是前者……释尘摇摇头,镜泽舍不得这样对他的。 若是后者,那他们还有什么捱不过去的? 只要镜泽说一句好,释尘别说是上刀山下火海,就是死给他看也行。 释尘又摇摇头,可不能真死,他死了谁来陪镜泽?再说了,镜泽舍不得他死的。 大难临头,妖神殿下心里全是羞涩的甜蜜,还好天道没有像对待镜泽那样,直接扎根在他的识海中,否则恐怕又要被生生气沉睡过去。 但另一边的镜泽,就没他那么轻松了。 镜泽在结界中缓缓苏醒,睁开眼的第一瞬间,五世轮回的所有记忆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中。 司命和两位知晓内情的上仙早早候在枯荣台,俱是坐立难安,他们紧张地踱步,镜泽眼睑上蒙着红绸,除了睁眼之外没有别的反应,缺失的神力回归身躯,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殿中的其他人都在忐忑地等待天道的降临。 镜泽在原地足足躺了好一会,才将五世轮回的记忆消化完毕,神识也终于在这时感觉到了天道的声响。 天道自他苏醒的那一刻便开始喋喋不休,将他的罪行一一列出,言辞间带上了自身唾弃的情绪,像一只吵闹的苍蝇。 镜泽没有说话,他眨眨眼睛,突然觉得眼眶一阵酸涩。 这样的感觉他在轮回中感受过很多次,镜泽任由泪水落下,打湿红绸。 天道的声音渐渐小了,不知是不是刚从沉睡中醒来,力量不足的原因。 镜泽等祂彻底偃旗息鼓后,缓缓坐了起来。 殿中的其他人被惊动,镜泽抬起手扯下眼前的红绸,顺手擦擦脸颊,将周身的结界撤下。 司命飞扑上前跪在他面前,声音带着颤抖:“镜、镜泽殿下!” 镜泽的反应有些迟钝,两息之后轻轻回应一句:“嗯。” 司命看着他熟悉的容颜,想起轮回种种,亦是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晁枫站出来打破了沉默,他向镜泽行礼,语气中带着担忧:“镜泽殿下,天道震怒……” 他话说一半,镜泽又在原地愣了一会,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撑着身子站起身,声音透着疲惫,却很温和,带着安抚意味。 “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是我拖累诸位……” 这般说着,天道的声音在他识海响起。 “罪神渎职,罚受天谴!罪神渎职,罚受天谴——” 这两句话反反复复,镜泽皱皱眉,在识海中回:“知晓了,时间地点。” 天道静默一瞬,像是在为他的淡漠言语吐血,再次开口时声音都尖了几分。 “即刻受罚!” 说着,枯荣台外传来一阵雷鸣,镜泽远远听到了殿外传来的仙人惊呼,没什么反应。 他对面前的三人行了一礼,天道还算通人性,没有刁难这几位。 镜泽身上穿着的还是几百年前的那身红袍,蒙眼的红色绸缎松松缠绕在他的手掌心,镜泽抬起眼,推开枯荣台大门。 然而迎面而来的并不是神罚天劫。 镜泽被一个炙热的拥抱紧紧环住,他的心停跳几瞬,愣在原地。 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周身,带着些混乱的温热呼吸打在他的颈侧,耳边传来一个颤抖珍重的声音。 “……镜泽。” 心脏漏掉的节拍,被另一颗心狂热的跳动频率弥补。 释尘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将他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确认怀中人的存在。 许是双眼久不见天光,镜泽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住两汪热泪夺眶。 不知是羞恼,还是别的什么异样感情,镜泽自暴自弃地任由泪水滚落,手心的红绸擦着释尘的衣角滑落在地。 劫云在枯荣台上方完成了蓄势,在第一道天谴落下的前一刻,释尘得到了爱人的回应。 “……我在。”- “荒唐至极!道法不容!” 妖神殿中,巨大玄龙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镜泽靠在他身上,神躯灵魂上还残留着天谴的代价,没什么力气,但却没有放弃与天道斗嘴。 “你就只会说这么一句话吗?” 祂不知拿什么反驳,在两位上神的感情中,祂认为自己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只能说幸好是天道,否则换做别的,手底下的两个亲手养大的孩子混在一起,这算什么? 天谴期间,天道将自己沉睡百年间发生的事情都摸清楚了,先是释尘擅自下界寻找镜泽,再到他引诱镜泽,甚至将镜泽“逼”入轮回,甚至强行修改两次轮回簿! 天道理所应当地将释尘当做了一切的罪魁祸首,毕竟在释尘下界之前,镜泽虽在凡间,但也没有惹出什么祸端。 于是天谴的劫雷,释尘比镜泽多接了十道,差点将他劈到神魂泯灭。 还好他血脉特殊,是真龙之躯,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枯荣台被劈了个干干净净,陌施抱着轮回井,边哭边结阵,好不容易才护住。 镜泽懒洋洋地靠在释尘身上,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天道或许是明白了与他搭话,伤不了他分毫,反而会自损八百,终于闭了嘴。 但气昏了头的祂,竟然忘记了部署接下来的事。 一场劫雷,又消耗了祂一些力量,天道所幸狠狠心,撂下一句:“不得再入轮回!” 说罢,返回神域雪原。 镜泽闭上眼睛假寐恢复,释尘还在床上躺着,无力维持人形,昏迷不醒。 半个时辰后,昏睡中的释尘挣扎着睁开眼。 他并非自然苏醒,睁眼便对上了镜泽难得带上惊诧的镜瞳。 不止是他们,整个仙域的仙人刚经过雷劫,原以为能消停下来,结果又有了异动。 是天道的气息…… 不止天道的气息。 释尘喘了一口气,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新神?” 镜泽没说话,抬头望向建木顶端,遥对看不见的神域雪原。 “抽权柄!”天道的声音在他们识海中响起。 二人对视,镜泽还有力气笑:“要哪个?” 话虽如此,但他没等天道回答,便将方才司命还了回来,还没焐热的生死轮回权柄摘除,归于天地。 天道又没了动静,镜泽若有所思,而后扭过头,对释尘说:“我们要有弟弟了。” 释尘:“……” 天道能不能干点人事? 两个神在天道眼里都废了,那怎么办?再造一个。 祂的做法十分简单粗暴,镜泽也只好祝祂好运了。 其实他对于这个尚未出世的“弟弟”,还是很期待的,只是…… 镜泽抬手拍了拍释尘砸在地上的龙首,忧心忡忡:“别像你就行。” “……”—— 作者有话说:龙(委屈):像我怎么了? 澜澜:嗨喽我出生了《 》 100-109 第101章 情人眼 时间一晃而过几个月, 镜泽与释尘还待在妖神殿中养伤,他们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但灵魂上的撕裂是难以痊愈的。 天道在神域催生新神, 暂时没空搭理他们。 新神的气息一日比一日浓郁, 终于,在某日清晨,神域入口大开。 冰凉的风雪从空中飘下,镜泽睁开了眼。 他厌恶那样的冰凉气息, 时隔多年,又被裹挟。 神域的入口迸发出一阵金光,伴随着天道肃穆低沉的声音:“魔神扶澜,掌生死轮回,生于黄泉道,永不入仙域。” 镜泽皱起眉,他坐直身子, 盯着那金灿灿的光团。 第二句话, 是天道单独告诉他们的:“千年之内, 不得与扶澜相见相识!” 镜泽无奈:“你这是何必。”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释尘诞生之初远远看见一眼镜泽, 便一见钟情, 引出之后祸端,天道唯恐新神也是个不省油的灯,干脆将风险从源头掐断。 祂本想说永生不得相见,但毕竟都是上神,这个想法有些不切实际。 一千年,随释尘镜泽爱个死去活来,别去招惹扶澜就行。 光团从云端坠落至地底, 天道运转,凿出所谓黄泉地府,新神在其中诞生。 天道的力量耗尽,再次陷入沉睡,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镜泽和释尘商量好了,明日便离开仙域,下界定居。 毕竟天道降了神罚,不许他们入轮回,但是可没说必须留在仙域。 比起仙域千年如一日的生活,还是凡间更有意思。 但比他们更先离开仙域的,竟然是司命。 司命换下了仙气飘飘的白袍,换了一身黑红交织的衣服,在镜泽面前展示,兴冲冲道:“殿下,如何?像不像话本中的那些魔修高人?” 镜泽疑惑:“什么魔修?我未曾听闻。” 司命摆摆手:“无妨,很快便有了!” 说着,郑重给二人行了一礼。 镜泽一愣,察觉到他身上的神权气息,猜到了些什么。 司命道:“这是天道的意思,将生死轮回权柄交于小仙,由小仙抚育扶澜殿下长大,直到小殿下成年。” 所以,他要跟着去地府了。 司命眼角眉梢带着笑意,显然是乐意的。 “正好,仙域虽好,但小仙脾性古怪,与同僚们相处不来,独处久了灵感滞涩,对谱写轮回也不好。” 他十分向往:“天道将轮回井也挪到了地府,到了那里后便能真正接触到生死百态,小仙一定能写出比《赴红尘》好上千倍万倍的话本!” 镜泽莞尔:“那便祝你文思泉涌,笔耕不缀了。” 司命欢喜地下界了,释尘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对镜泽说:“我们下界吧。” 镜泽所有所思,他说:“司命能带神权下界。” 从前,他们作为上神,离开仙域后便会被抽走神权,除了有最基本的神力傍身,是没有办法操控法则的。 难道天道为司命开了后门? 可能性不大,镜泽想到什么,拉着释尘说:“走吧,试一试。” 两人封锁妖神殿,闪现来到了仙域出口。 镇守的天兵刚把司命放下去,见到二人,紧张兮兮地行礼问好。 镜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害怕,他看起来很凶吗? 但话是问不出来的,镜泽干脆借势,淡淡地说:“司命君方才落了东西,传信于我,我下界给他送一趟。” 天兵不疑有他,开了结界,就在释尘准备跟上镜泽时,天兵拦住了他。 “妖神殿下……” 你跟着干啥? 释尘面不改色地将镜泽的话重复了一遍,天兵狐疑道:“司命君是一样东西也没带吗?竟然一次劳动两位上神。” “……”释尘正欲再说,前面的镜泽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回头轻斥一声:“还不跟上?” 释尘和那天兵都是浑身一震,天兵也顾不得阻拦,释尘抓住机会上前,踏入了法阵。 天兵目送二人离去,不敢再深思,一心只是镜泽上神果真威风凛凛- 他们成功了。 钻了天道的空子,携带神权下界,这意味着就算他们身在凡间,也可以运转天地。 离开仙域后,镜泽看着面前变化很大的土地,有些恍惚。 明镜海畔有了人烟,海水依旧清澈,此间有了修士,灵气不再无归所。 “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这里。” 镜泽转头,看见释尘的眼睛,深情款款从未改变。 可惜镜泽不吃这一招,他眼眸微眯:“我,是不是还没和你算轮回簿的账?” 算轮回簿的账,就要跟着算五世轮回中的账。 释尘后背有些发凉,毕竟他的所作所为,可不止插手轮回这一条。 他苦着脸抬手揉了揉肩膀:“天道差点劈死我了。” 镜泽面不改色:“天道也劈了我。” 释尘转移话题:“第一次见你,你转身就跑,我连句话都没跟你说上……” 镜泽回忆了一下,记忆模糊,依稀记起当初是释尘先看他发呆,离他远远的站着不动,他还以为是不想搭理他,便走了。 镜泽无言以对,一阵微风吹过,海面泛起阵阵涟漪。 静默片刻,镜泽突然说:“我想喝青梅酒了。” 释尘了然:“我们回松绒巷吧。” …… 瞬息之间,松绒巷口。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的墙壁爬上了更深的青苔,墙角杂草遍布,巷中人烟稀少。 百年前巷口的小树,已经长成了古树,与大娘院中的那颗樟树并排,成了城角两处显眼的风景线。 “你去买酒。”镜泽对释尘说。 释尘听话地走了,镜泽踩着青砖往巷尾走。 时光像一张灰色纱帐,蒙住了这里的一切,熟悉,却透着物是人非的疏离。 被神力伪装封存的小院依旧安静地待在那里,镜泽先是往旁边的院落下意识扫了一眼。 大门紧闭,但镜泽能感应到,里面是有人的。 镜泽站了一会仔细感知,发现此人竟然还是修士。 会是大娘一家的后人吗? 镜泽这样想着,隐藏了神息,解封了自己的院落。 院中场景依旧,就连当初被他打碎的杯盏都安静地躺在地上,结界撤去,清风再次眷顾这里的一切,院中的躺椅开始摇晃。 镜泽怔怔看着,恍若隔世…… 隔了五世。 “站着做什么?” 身后传来释尘的声音,连带着酒壶碰撞的叮当。 “意外之喜。”释尘弯着眼睛,抬起手上拎着的两坛酒:“那家酒庄还开着。” 镜泽惊讶:“还开着?” 释尘莞尔,抬脚走进院中,拉着镜泽往里面走:“是,百年老字号。” 他一个响指,把院中的杯盏碎片清理干净,将镜泽按到摇椅上。 镜泽先开口:“消灭罪证?” 释尘似乎没想到他会开口打趣自己,愣了两秒,偏过头声音发紧:“……我去找杯子。” 释尘将手上的酒坛放在矮桌上,钻进灶房,拿了一把椅子和一对酒杯。 二人在院中对坐饮酒,酒液入口,还是熟悉的味道,青涩却醇厚,回味甘甜。 谁也没有再说话,镜泽仰头看着四方天空,在酒中尝出了苦涩。 五世轮回,他自认为没有虚度,但还是没有如愿,找到真实的自己。 他是佛子,是状元,是皇帝,他是上神。 却好像不是镜泽。 镜泽闭上眼。 释尘的声音在此刻响起。 “……镜泽,你当初是不是厌恶我至极,才想着入轮回躲避?” 但他想不通,镜泽既然决心要走,为何又在离开前夕与他欢好,分明是两情缱绻,却又为避他而入凡,受尽苦楚。 镜泽闻言,摇了摇头,动作很轻。 他的声音也很轻:“不是。” 镜泽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就连他自己也认为,自己贯穿至今的那份执着,十分幼稚和钻牛角尖。 也不知就这样说出来,会不会被释尘笑话。 过了很久,他抬起手,掌心出现了一片镜子。 释尘觉得眼熟,认出了那是当初他提出想看镜泽的眼睛时,镜泽拿出的镜子。 镜子里面照不出镜泽,当时他疑惑,不过后来便抛之脑后了。 镜泽不是很敢看那镜片,法力催动,红绸重新蒙在他的眼前。 他将镜片放到自己面前,对释尘说:“……看吧。” “……诞生之初,天道只对我说一句话,‘你是上神’。”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自己覆眼的红绸,语气里带着一些苦涩和自嘲。 “我知晓自己双眼长得奇怪,却从未看到过。” 镜泽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向释尘揭开了自己的伤疤。 “我看得见万物兴衰,众生百态……但我看不见自己。” 镜片在他手中碎成齑粉,随风而去,随后拿起酒杯,将最后一点酒液倒入口中,食不知味。 “入轮回是为了能看到自己,但我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发现我可以是任何人。” “却好像唯独不是镜泽。” 天道的那句“你是上神”,是镜泽身上的枷锁,又像一种诅咒,他永远是上神,却永远不是自己。 身侧传来了一些动静,镜泽紧绷着,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期待。 他在期待释尘给出反应,不论是不解,鄙夷,还是权劝慰,开导,再不济,说些甜言蜜语安抚一下他也可以。 镜泽惊觉,他很在乎释尘的反应。 他很在乎释尘。 身边的动静落在他的耳中格外清晰,释尘似乎放下了手上的酒杯,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下一刻,释尘蹲在了他的面前:“镜泽。” 这个动作让他刚好能与镜泽平视,他一只手握住镜泽的手,另一只手抬起,动作轻柔地摘下镜泽蒙眼的红绸。 红绸之下,镜泽双眼紧闭,银白的眼睫轻轻颤动,像只蹁跹的银蝶,脆弱又美丽。 释尘喉结滚动,他并未着急发表意见,而是重复了一遍。 “镜泽。”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珍视和小心翼翼。 “镜泽,你看我的眼睛。” 他这样说着,语气鼓励,镜泽忍不住转动眼珠,在释尘的面前睁开了双眼。 他愣住了。 释尘金黄色的眼瞳格外澄澈,他毫无阻碍地望进其中。 银发有些凌乱,脸颊上带着或许是因为酒意染上的红晕。 明镜般的眼中,带着怔忪,清冷却秾丽的面颊上除了红晕之外几乎没有别的颜色。 在释尘眼中,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无措。 “看见了吗?” 释尘话中带着期待,在他含笑的注视下,镜泽缓缓点头。 诞生千年,历经五世轮回,看尽山川湖海,星河流转不息。 镜泽终于在这一刻,在一方小小院落中,在爱人溢出深情的眼眸中。 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不见春色的朝暮,明月的缺弧 是否会多点感悟 但他描摹我眉目,告诉我起伏 是那么清楚 第102章 铸剑师 “别再离开我。” 释尘将头埋在镜泽双膝之间, 紧紧扣住镜泽的手指。 镜泽还沉浸在方才看到的自己,他声音很轻:“不会了。” 酒香在院中弥漫,此刻天地静谧, 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释尘抬起头, 伸手勾住镜泽的后颈,像一个终于找到归属的虔诚信徒,献上了一个吻。 唇瓣相贴,气息交融, 二人在暮色四合的小院中静静相拥,仿佛两艘终于得以靠岸的船只。 …… 第二日,镜泽是被隔壁院中一阵持续不断的巨响惊醒的。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重物反复击打着什么,镜泽放出神识,发现是隔壁的住户在用斧头砍伐那棵巨大的百年香樟树。 他睁开眼睛,揉着肩膀起身穿衣,房中没有释尘的身影。 他来到桌前, 在上面看到了一张带着传音法咒的素笺, 释尘的声音响起:“家中的书册旧了, 我去给你寻些新书,等我。” 镜泽的唇角不自觉弯起, 他将纸条收好。 隔壁的声音还在继续, 镜泽思索片刻,想起曾经和大娘一家的点滴,还是出了院门。 那樟树几百年前就长得高大,历经时光京润,早已亭亭如盖,枝叶探出院墙,隐隐透着灵性, 瞧着是生出灵智,修出灵力的无害精怪。 离得近了,镜泽听到了樟树的痛呼,没多少迟疑便伸手,叩响院门。 神力灌注在声音当中,院中本就嘈杂,但敲门声还是毫无阻碍地传进了伐木人的耳中。 温沏扔掉斧头,随意拍了拍身上的木屑,不明白谁会来敲他的门。 但他还是过去开门了。 大门打开,镜泽为了不吓到别人,用障眼法修改了外貌,此刻在温沏眼中,他是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容貌俊美,气质却很特殊。 温沏的眉头皱着,头发松乱毛躁,还带着木屑灰尘。 镜泽看着眼前不修边幅的男人,语气温和:“公子,清晨这样扰民,是不是不太好。” 温沏上下打量他:“……关你何事?” 整个松绒巷中只住了他一户,所以温沏才会不顾旁人,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男人是谁? 镜泽解释:“我与家人昨日刚买下隔壁的院子……” “撒谎。”温沏斩钉截铁地打断,“巷中所有院子都曾出售,唯有隔壁无主,从无人踏足。” “……”镜泽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便换了个说法,他看向院中那棵被砍了五分之一的香樟,说:“这树年份不短,颇具灵性,砍了未免可惜。公子可愿卖给我?我会让人将它移栽到我院中。” 他正要报价,温沏几乎没有犹豫便拒绝:“不卖。” 镜泽顿住,扫视院中,发现院中没怎么被打理过,平淡朴素,眼前男人的模样看着也不是大富大贵之人,怎么会拒绝这一飞来横财? “一万两。”镜泽试图打动他。 “不卖。” “黄金。”镜泽盯着他,他不信有人能够拒绝。 温沏不耐烦了,他觉得这人脑子不太正常,谁会花万两黄金买一棵树? “不卖,我砍它有用!” 说着,大门“砰”一声,在镜泽面前关上。 碰了一鼻子灰,镜泽站在原地,想不通。 院子里再次想起砍伐声,镜泽无奈退后,打算离开,心里祈祷着这人能在今天之内将树砍掉,他可不想明天再被噪声吵醒。 虽然不舍,但镜泽身为上神,最深刻知晓的便是神恩不得滥施的道理。 但愿这树死得有价值。 “怎么站在这里?”身后传来释尘的声音,镜泽回过头看见他手上拖着一个拖车,拖车上放满书籍,堆成一座小山。 镜泽失笑:“买这么多。” 释尘说“足够你看很久了,看完再买。” 他的视线落在镜泽身前紧闭的大门上,也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的砍伐声,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镜泽言简意赅的将方才发生的事同他说了,释尘沉吟片刻,知道此事无法阻止,和镜泽一起回了小院。 好在隔壁没有闹腾多久,第二日便没有动静了。 镜泽和释尘窝在小院中,宛如一对新婚夫妻,这样美好的生活无人打扰,他们可以就此过上千年万年。 这样的神仙日子过了几日,两人决定出门走走。 这座小镇历经百年,许多地方都发生了变化,不单单是松绒巷,他们也想看看别的地方。 凡尘烟火闲情,比之冰冷的仙域,更得镜泽喜爱。 他们在外面逛了一天,在一处小摊吃过晚饭后,散步回家。 路过一处茶摊时,镜泽被茶汤散发出的清香勾住,拉着释尘在茶摊上坐下,熟稔开口,叫店家上一壶清茶。 这几日常喝酒,来一碗茶解解腻也是极好。 邻桌有几个闲汉正在闲聊,粗犷的嗓音传到镜泽的耳中。 “方才渣滓堆那边,你们瞧见没?” “怎么了?谁呀?” “哎呀,就是松绒巷最里面的那家,那个怪男人!” 松绒巷。 镜泽竖起了耳朵。 “哦哦,那个流浪汉?整天在镇上闲逛,要么就是闭门不出,没见他和别人说过话……” “对呀,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钱,能买松绒巷的地皮。” 另一个人放下手里茶盏,插上话:“诶,我知道他!” “那是隔壁县来的!家里的人好像都死光了,可见是个天煞孤星命啊!” “真的啊,骗人的吧?” “骗你干啥?我真的知道!那人姓温,在隔壁县的时候就出了名,天天捣鼓一些破铁块儿,说自己是什么……铸剑师?” “剑?” 这东西在修者稀少的偏远城镇中不常见,平头百姓们很容易将这般凶器,与行凶作恶的人联想起来。 “可不是嘛,他爱捣鼓这些东西,自己命硬,却连累家人亲戚全都死了。” “我看他就是脑子有问题!找个正经活计糊口不可以吗?家产被败得一干二净,饭都快吃不上了吧?” “怪不得刚才在渣滓堆里面翻……” 他们言语刻薄,充满着鄙夷和恶意揣测。 镜泽与释尘对视一眼,很难将他们口中的那姓温的怪人,与隔壁院落里的住户联系起来。 不过不知全貌,他们也不轻易置喙。杯中的茶失去了味道,镜泽兴致缺缺,正准备拉着释尘离开。 就在这时,旁边谈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镜泽下意识偏过头,恰好对上年轻男人阴鸷的眼神。 那眼神并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旁边闲言碎语的汉子们。 是那个铸剑师。 他显然听到了旁人议论他的话语,侧脸线条绷得很紧,面色很难看,表情像是恨不得冲上去,把那些人全都打一顿。 他手上还拿着一块从渣子堆里面翻出来的破铁皮,或许是被不小心划破了手指,鲜血顺着那铁皮,一滴滴往下流。 那几个闲汉当即闭了嘴,互相推搡着离开了茶摊,镜泽还听到,他们离开前口里喃喃:“疯子……” 他们走后,温沏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漠。他仿佛没有看到镜泽,转身头也不回的往松绒巷的方向走。 镜泽远远目送他离去,对释尘说:“那人倒是有些意思。”- 回到小院后,最后一丝天光恰好被黑夜吞没,镜泽躺在榻上,手上拿着一卷书册,正津津有味的看着。 释尘看着他在烛火之下,被映衬得温柔缱绻的双颊,心神微动,凑上前去,手指轻轻勾住了他的一缕银发。 镜泽没有躲闪,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中带着微光,纵容地放下手中的书籍。 气氛恰好,温情脉脉,烛火在台上噼啪,镜泽的腰带顺着床沿,滑落在地…… 镜泽的眼睛被晃了一下,他推开释尘的肩膀,语气有些急促,还带着喘息:“……你点了多少蜡烛?” 怎么这么亮呢? 释尘抬头往窗口看了一眼,鼻端轻嗅,随后低低咒骂一声,从镜泽身上爬起来。 镜泽有点懵,他也闻到了焚烧的气息,坐起身,转头往窗口外面看去,看见了隔壁院中传来的一阵冲天火光。 走水了? 来这么一出,两人之间的那些旖旎心思全都没有了,释尘替他找来御寒的披风:“我去看看。” “我也去。”镜泽手指一抬,腰带重新系在他的腰间。 两人匆匆赶到隔壁的小院,火光已经冲上了院墙,焦糊的味道被风吹灌满整个巷子,浓烟滚滚。 镜泽放出神识,语速加快:“还活着,救火。” 释尘知道他说的是院中住着的那个铸剑师,没有犹豫,在巷中布下结界保证没人发现,法决掐出,大火瞬间扑灭。 烟尘无法影响到两个上神,他们推开院门,往里面跑去。 火是灭了,但院中一片狼藉,方才见过的那年轻铸剑师用打湿的帕子捂住口鼻,此刻晕在了墙角,不省人事。 释尘过去将他扶起,拍他的后背:“醒醒。” 镜泽则开始在院中探查,最终确定,火势的源头是摆在东墙角的一座巨大的熔炉。 熔炉不知是用了哪种材质,引发那么大的火,自己却没什么损伤。 同时,镜泽在偏房中发现了满满一屋子的长剑,形态各异,锐利万分,肃杀之气漫溢而出,更难得的是,镜泽竟然在这一屋子的利剑当中察觉到一丝大道气息。 他非常诧异,透过被烧得焦黑的窗框,看向了墙角昏迷的年轻铸剑师。 大道眷顾,说明此人在铸剑道上大有造化,甚至有望飞升成仙。 镜泽没有多留,他走出去,对释尘说:“先带他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玉像人来了 第103章 不得志 温沏苏醒时已是夤夜, 鼻腔残留的灰焰在他开口时引起阵阵咳嗽,惊扰了坐在桌前看书的镜泽。 他将视线挪到榻上,就在这时, 释尘端着托盘推开房门。 他没看床榻, 笑着将托盘上装着精致点心的小碟子放到镜泽面前:“新鲜出炉的松花糕。” 镜泽欣然接过,拿起一块尝了一口,不吝夸赞。 温沏默默看着,二人举手投足间都是自然流露的亲密。 释尘随意扫过床榻, 见温沏睁开眼睛,端起另一盘米饼,走过去放在床前。 “灶房可以盥洗。” 他只说了这一句,温沏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指,在脸上擦过,放到眼前一看,黑黢黢一片。 他有些窘迫, 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柴火烟气, 与幽香扑鼻的房间格格不入。 温沏小心下床, 尽量不弄脏整洁的床榻,低着头走出房门, 在院中打水。 释尘扯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递到他身旁, 温沏的声音沉沉:“……多谢。” 将自己打理干净后,温沏隔着院墙看向自己的家,只觉得累得手都抬不起来。 镜泽端着吃完的糕点碟子走出来,路过他时轻声道:“偏房收拾出来了,先歇息吧。” 温沏一愣,终于想起来询问救命恩人的名字。 “我叫镜泽。” 很奇怪的名字,但是安在这样一个奇怪的人身上, 倒是格外适配。 温沏点点头,目光犹豫地看向他们的卧房,释尘的身影被烛火映在窗上,他在整理被褥。 镜泽会心一笑:“先休息吧,明日一起将你的院子收拾了。” “到时让他自己告诉你。” 他的声音带着让人放松心情的魔力,温沏听得很舒服,他又由衷向镜泽道了声谢,转身回房了- 第二日,天光熹微。 温沏起得很早,但是他出门时,镜泽二人已经在院中了。 镜泽坐在摇椅上看书,清晨的阳光落在他的肩头,姿态闲适。 释尘则在擦拭矮桌,桌上摆着清粥小菜和一盘糕点。 镜泽听到房门打开的声响,回头见到温沏:“醒了?先吃点东西吧。” 温沏点头,去舀了一捧冰水洗脸,从墙角拎了一把凳子,在桌前端起白粥。 他一边吃,一边思索着镜泽二人之间的关系。 是少爷和小厮吗?温沏否定,那男人的气质很明显不是仆从。 是兄弟吗?虽然长得完全不像,而且若是兄弟互相扶持过日子,怎么单见着高的那人伺候镜泽了?他们的生活也不像缺钱的样子,为何无人成亲…… “想什么呢?” 温沏猛地抬头,镜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赶紧将口中的那口粥咽下去,摇头否认。 镜泽看他吃完,放下手中的书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看天色:“走吧,去看看你院子。” 温沏抱着碗扒拉两口,将里面的白粥扫荡一空,匆匆洗碗后,三人来到了隔壁院落。 昨日大火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墙壁被熏得乌黑。 原先院中摆满了木料,镜泽查看一番,发现起火的源头是熔炉。 熔炉里飞溅的火星被风带出来,落在木料上,那时温沏在房中造剑柄,没有注意院中的情况,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院中能点燃的东西都被少了个一干二净,除了一些铸剑的金属和那个巨大的熔炉。 温沏打开熔炉,从里面掏出烧焦得不成样子的剑身,再三查看发现救不回来了,忍痛丢进了洗剑的池塘中。 池塘上空弥漫着难以散尽的烟焦味,温沏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眼神暗淡看着这一切。 镜泽往他存放兵器的房间中看了一眼,那个厢房也被烧得焦黑,却不见温沏着急,他好像只是在惋惜好不容易找到的材料,并不担心自己的剑。 “你不去看看么?” 镜泽走上前,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温沏摇摇头,说到这个,他的语气莫名自信:“我铸的剑,不是这样的火能够损伤的。” “开始吧。”释尘率先动手,将那些烧得变形的杂物清理到院中央,他力气很大,动作利落,那些沉重的废料在他手中轻若无物。 他甚至还抽空拿来一把干净的椅子,让镜泽坐着。 镜泽被他按着,无奈坐下。 温沏看着他们地互动,深吸一口气,随即拿起了释尘递过来的扫帚,走进被烧得不成样子的房屋中。 不一会,里面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 “我原先劈了那木头,是想要做剑柄和柴火的。” 温沏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懊恼,他将那棵百年香樟树砍了,是看中了它蕴含的灵气,若是将树皮拔下来。少说也能制成几百条剑柄,而剩下的木材,可以用来当做熔炉的燃料,足够用上好几个月了。 结果一场大火,将砍下来的木料烧了个精光。 他一边用小刀刮着墙上顽固的黑垢,一边低声说:“运气不好。” 镜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开玩笑道:“看来我昨日就该强硬些,非得把那木头买走。” 说到这个,温沏想起什么,他狐疑道:“隔壁的院子从外面看上去破旧不堪,大门怎么也打不开,我前几日未曾听到动静,你们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院子收拾出来住进去的?” 镜泽一僵,正准备开口诡辩,释尘宛如救兵般走进了房门。 忙碌一天,他刚才找了个角落给自己施法清洁,换了身衣服,然后去街上买了吃食。 他们效率很好,一日的时间就收拾得差不多了,但是院中的焦味还未散去,显然是不能住人的。 “先去吃饭吧。”释尘看了一眼温沏,示意他跟着到隔壁。 天色尚未完全黑下去,索性不点灯烛,借着暮色在院中支起桌子,摆上饭菜和几坛好酒。 温沏身上的灰尘也清理干净了,镜泽一整日负责监工,只是衣角微脏。 他进灶房拿杯盏,释尘正在里面取瓷碗。 温沏看着他们发呆,随后就见释尘打水洗碗时,十分自然地偏头往镜泽的唇上亲了一口。 温沏:“……” 他醍醐灌顶! 两人走出灶房时俱是神色自然,仿佛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温沏低头掩盖眼中的惊骇,轻咳几声驱散尴尬囧意。 一坛酒被推到他面前。 “老字号青梅酿。” 镜泽眉眼弯弯,温沏在他的注视下压下诸多想法,小心地拍开封口。 清甜的酒液划入喉管,扫去一天的疲惫。 温沏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放下酒坛时猝然发现镜泽还在盯着自己。 释尘在旁边给镜泽夹菜。 “他是我的伴侣。”镜泽声音平常,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说早安晚安用膳否。 温沏口中的酒还没咽下去,差点把肺呛出来。 伴、伴侣! 镜泽面不改色地端起酒盏抿了一口酒:“我观你有修为在身,应该听过修士间有道侣之说,不分男女。” “我我知道!” 温沏匆匆道:“这没什么,我知道。” 他自己也是个怪人,哪里有资格指摘别人?况且,这本就正常。 温沏擦去嘴边的酒液,放下心防:“你们也是修士?” 镜泽点头,怎么不算呢? 温沏回忆道:“我或许算不上吧,机缘巧合看了两本杂书,只会吐纳化用而已,修为微薄得可以忽略不计。” “在这地方,已是难得。” 释尘开口,顺手又给镜泽夹了一筷子菜。 三人就这样在院中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天来,颇为投机。 温沏其实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只是早年能说得上话的人全当他是奇葩,后来亲族在疫病中死绝,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便再也没人和他说话了。 他不胜酒力,喝多了更是什么话都往外冒,没一会,就把自己的老底抖干净了。 温沏抱着酒坛掩面哭泣:“打不出来……我打不出来我想要的剑。” 他自小喜爱铸剑,偏偏一遇上这事,疼爱他的父母们就极力反对,不过后来见阻止不了,便不管了。 原以为父母是他铸剑之路上的最大难关,但离了父母后,温沏不知遭了多少人的白眼。 他们没见过世面,将剑当做凶伐杀气,连带着对他避之不及。 后来小镇爆发时疫,好在控制得及时,死得最惨重的便是他们温家。 他那时刚好出城采购剑材,逃过一劫,回到家后发现偌大的家族,只剩他一个了。 温沏消沉了一年,买来的金属在架上放到生锈。 后来他再也受不了流言蜚语,带着万贯家财搬到松绒巷,决心开启新生活。 但是天煞孤星的骂名跟着他来到了这里,异样的目光仍旧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开始的温沏心比天高,他可以忽视那些骂名,但他不会放弃铸剑。 他的梦想便是,总有一日,要铸造出传世神兵。 但不论他如何巧思,为了天材地宝散尽家财,甚至自学筑基,妄图用灵力作引。 他始终无法铸出自己满意的剑。 于是那些打压的声音便逐渐大声了,大声到他无法忽视的地步。 “我几乎集齐了这片陆洲上所有的金属。” “没有一种!没有一种能打出合我心意的剑……”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在钻牛角尖,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真的能打出神兵吗?我真的能做到吗?或许在那之前,我会饿死在街头……” 释尘将残羹剩饭收拾下去,镜泽安静地听着他的声音,瞧见他醉了,挥手推过去一盏温茶,看着他一饮而尽。 “……我能理解你。” 镜泽托腮望天,像是在回忆什么。 释尘将点燃的烛台放在桌子中央,取来披风为他穿上,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去隔壁看看,那些东西是否还能救救。” 镜泽点头,目送他离开,这才缓缓对清醒了三分的温沏说:“我曾经,也是一个钻牛角尖的怪人。” 他抬手,从袖中抽出一条红绸,递到温沏面前。 “从前,我执着于找寻自己,所以我曾想过一个法子。” 镜泽伸出手指,触碰自己的眼睑,轻声说:“我封闭五感,不听不看不闻,试图在极致的黑暗中,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 “后来我失败了,这个方法不适用于我。” “但……或许适合你。” 第104章 剜玉骨 “他这是……” 释尘看着院中蒙着眼睛吭哧吭哧挥锤子的温沏, 欲言又止。 镜泽啃了一口他带回来的桃花酥:“封闭五感。” 温沏真真是个奇人,就算封闭五感,竟然也能依照本能铸剑, 动作干脆利落, 看着赏心悦目。 他的院子在抢救修护之下已经能居住了,便搬了回来,一回来便用了镜泽教给他的法子,有如神助。 镜泽在他存放兵器的房间中参观, 那日救火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如今细细看去,温沏铸的剑虽然锐利万分,各有各的风骨,但只有一小部分,拥有大道气息。 镜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架上的长剑,对身旁的释尘说:“若是没有我们, 他再过百年, 或可飞升。” 不过在他们来这里之前, 温沏的精神已经摇摇欲坠,道心在流言蜚语下难以平稳, 最后显然是凄惨结局。 “他有大造化, 即使没有我们,也能过得好。”释尘参悟因果道,看人很准。 镜泽点点头,喟叹道:“人间……真是精彩。” 于是就这样,温沏同他们成了时常串门的邻里好友,隔三差五便上门拜访,或是邀请他们去家中看自己铸的新剑。 温沏很高兴:“封闭五感后, 我更容易感受到剑上流转的灵气,它们仿佛生出了灵智一般,能够告诉我自己想要怎样的外貌,怎样的功效。” 镜泽看着他最近打出的剑,赞同地点头,这几把剑的大道气息尤为浓郁,甚至隐隐摸到了五行门槛。 再过些时日,温沏便能打出蕴含五行之力,能够呼风唤雨,操控雷云的仙剑了。 他实在天赋异禀,比之镜泽二人在仙域见到的那些上仙更甚。 温沏时常封闭五感闭关铸剑,有两位上神在隔壁坐阵,此处灵气浓郁,对他的修行大有裨益,不过几月时间,便小有所成,打出了第一把仙阶宝剑。 那日,温沏出关,抱着剑仰天大笑三生,叩响了隔壁房门。 释尘给他开门,温沏满面红光,将自己的宝剑递到他跟前:“如何!” 释尘仔细看过,这把剑通体漆黑,剑身上蔓延着细小的火星,手指触碰却不灼热,释尘伸手感受里面运转的灵力,发现这剑功效奇妙,竟然能控火控风,一剑挥出,威力极大。 便是在仙域兵器库中,都算作佼佼者。 “甚好。”释尘肯定道。 镜泽听到动静,走到门边,看到了那剑,亦是赞叹:“你果真是奇才。” 家中有好酒,温沏兴致高昂,当日在他们院中喝了个烂醉,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铸剑时的诸般感念。 此时的他,比起几个月前郁郁不得志的落魄模样,相去甚远。 镜泽颇为欣慰,给他添杯。 “但是吧……我能感觉到,若是要打出神兵,以我现在搜集到的料子……” 温沏笑完,有些惆怅。 他这是第一次摸到神兵的门槛,但打造这把剑所用的材料,已经是世间顶级,却也只是造出一把蕴含五行的仙剑。 能称为神兵的,无一不是具有开天裂地之威能的。 释尘开口:“世间神兵寥寥,都被束之高阁,传世神兵没有几个,你大可先试,不行再说。” “何况山河辽阔,能够铸剑的天材地宝,何必拘于镜海洲?” 温沏喝得昏了头,没有问他为何知晓传说中的神兵是真实存在的,只赞同地喃喃:“你说得对……” 他又喝了几口,苦恼道:“我没什么灵感了,打出来的剑也会没有灵魂。” 他想起什么,抬头看向正在沉默喝酒的镜泽,眼睛很亮:“你俩……缺不缺武器?” 镜泽倒酒的动作一顿。 “……我们?” 他们身为真神,要怎样的武器没有?但是镜泽从未与人打斗,自然不需要武器。 “对啊,你们不是修士吗?竟然没有武器吗?” 温沏大手一挥:“包在我身上了!” 一旁的释尘若有所思,他看了看镜泽,觉得一般的仙剑,怎么配得上镜泽?- 温沏说干就干,第二日就收拾行囊,打算出门。 早晨释尘出门买菜,恰好撞见他给院门落锁。 “你去哪里?”释尘问。 温沏哎呀一声,没想到会遇到他,低声道:“原想偷偷走的。” “你们是我温沏的友人,我看来看去,只觉得家中那些铁块都不适合你们!” “我的友人,自然得用最好的,所以我打算出去看看,悄悄能不能买到什么稀奇材料。” 释尘站在原地想了想:“……不必,你回去吧。” “啊?我得……” 释尘打断他:“我不擅用剑,你给镜泽铸一把便好,材料不用你操心,过几日我给你送去。” “……啊?” 说罢,释尘推着温沏的肩膀,将他推到院门前,不由分说地夺过钥匙打开房门,把他推进去。 “就这样决定了,你在家好好等着。” 温沏懵懵地看着大门在自己眼前关上,摸着鼻子小声道:“行吧。” …… 释尘买菜买了足足一个时辰。 镜泽正要出门去找他,走到巷口时刚好撞上。 释尘的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了?”镜泽皱起眉,上前握住他的手,神识探查。 释尘摇摇头:“没什么,许是旧伤发作。” 镜泽的神识游走查看多次,没有发现异常,便也只能接受这个说辞。 释尘跟在他身后回了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松了口气。 后面几日,释尘时常不在家,要么就是在隔壁帮温沏打铁,要么就是在集市中闲逛,给镜泽寻话本。 镜泽察觉到了不对,但释尘回来后一切正常,只当他贪玩。 直到第四日夜晚,镜泽半梦半醒间,察觉到了身旁的动静。 释尘很小心地爬起来,自以为没有惊扰到他,轻轻翻身下床。 他披衣出了走出房门,镜泽睁开眼,不动声色地隐匿气息,跟了上去。 月色之下,释尘从屋檐下解下一个长长的包袱,护在怀里,离开了院子。 镜泽走到他待过的地方,鼻尖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息。 镜泽呼吸一滞,下一刻,他的身影出现在隔壁温沏的院中。 释尘刚敲开温沏的房门,温沏从睡梦中被吵醒,揉着眼睛问他:“大晚上的,你……” 释尘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刚想说话,就听见了镜泽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释尘霎时汗毛倒立,手腕一抖,包裹差点掉在地上。 镜泽紧紧盯着他手上的东西,没有忽略掉上面浓重的天道气息。 “这是什么?” 温沏清醒了,他见情况不对,出来打圆场道:“这是释尘给我寻的铸剑材料吧……” “什么样的铸剑材料?” 镜泽没有看温沏,眼神死死盯着释尘,释尘面色有些苍白:“寻常材料而已。” 镜泽上前:“给我看看。” 释尘下意识将东西往身后藏,镜泽不再多言,伸手去夺。 指尖触碰到那布包时,一股浓郁精纯,与他同源,却又带着血腥的天道之力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就连温沏也有所察觉。 镜泽的神情僵住了,他默不作声地伸手探往释尘肋间,释尘不敢躲避,硬着头皮给他摸。 温沏看着他们的动作,又看了看那布包的形状,半晌干巴巴笑两声。 “……哈哈,你、你不是把骨头挖出来了吧。” 温沏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荒谬,怎会有人生剜肋骨还能面色如常的? 奈何眼前释尘的心虚和镜泽的严肃,让温沏不得不接受了这个设想,倒吸一口凉气。 镜泽从一开始就知道,释尘身上有一根蕴含天道气息,于修行大有裨益的玉骨。 但也仅此一根。 “……镜泽,别生气。”释尘知道瞒不住了,自知理亏:“只是一小截,功效依旧,于我无大碍。” 真龙骨骼,牵一发而动全身,释尘专门化作原型去剖,为的就是留住根源。 虽然无法再生,但是不会影响他的力量。 镜泽扯开包袱查证他的话语,于是一截莹润如玉,有半人高,上面还沾着金色神血的骨骼出现在几人的视线当中。 温沏呆住了。 那上面散发着磅礴的生机与肃杀之气,他虽不明白玉骨是何物,但是那股力量已经远超出他的认知。 镜泽的震怒,让他意识到,此物非同小可,绝非此间所谓的“天材地宝”。 镜泽闭上眼,再睁开时,情绪已经平复许多。 他不愿再看那玉骨,草草用布包裹住,手指都在颤抖。 剜骨之痛,他能对释尘说些什么? 难道还能忍心责备吗? 他将布包送到温沏手中,拉着释尘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温沏闭关,镜泽寸步不离地守着释尘,助他疗伤。 他用自身神力小心滋养释尘因剥离玉骨而略微受损的本源,释尘异常乖巧,自知理亏。 整整一个月,释尘的伤势在他的精心调理下彻底痊愈。 但这一次,温沏闭关的时间格外漫长,他们又等了两个月,每天往温沏门前放吃食。 又过了一月,冬天都快过去了。 某日,正值午时,镜泽靠在床边昏昏欲睡,释尘在旁边给他念时兴的话本。 刚下过一场雪,窗外原本见晴的天空骤然暗沉,黑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雷电在云层中翻滚,发出沉闷的轰鸣。 镜泽睁开眼睛,琉璃镜瞳之内倒映出天空,释尘念书的声音也停住。 他们都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天劫。 与此同时,隔壁传来温沏的一声大叫,直直冲过厚重的几道墙壁,传到二人耳中。 “成了——” 语毕,一道璀璨夺目的白光冲破了他的屋顶,直射云霄—— 作者有话说:迟到了……基友的流感隔空传染给了我。头痛,我有罪! 惊春:豹豹猫猫我出生了[竖耳兔头] 第105章 惊春剑 镜泽二人受天谴时连累了一座仙殿。 劫云在凡间时能被所有人看到, 无论有没有修为,小镇狭窄,若是劫雷在此落下, 必会伤及无辜。 所以在温沏的大笑之后, 镜泽便起身:“带他离开。” 天道的分影声响起:“凡人温沏,即刻证道飞升!” 这道分影专门用来点召升仙,原只有受点召者能听见,但镜泽释尘是上神, 自然听得真切。 镜泽面色一凛,在短时间内将情况摸清楚。 温沏用玉骨铸剑,沾染天道气息,所以提前了百年修为受天点召,证道飞升。 剑修证道是折剑,但温沏并非剑修,只是铸剑师。 这便麻烦了, 剑于剑修或许只能算手足工具, 但对铸剑师来说, 剑是他们的骨肉亲人,是信仰所在。 温沏是剑痴, 毋庸置疑。 镜泽与释尘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安。 于是下一刻,他们来到了温沏的屋中,神息不再掩藏。 温沏刚解开五感,乍然听到天道声响,还以为自己累晕过去,出现了幻觉。 看到他们时更是喃喃:“我真该睡了……” 他手中有一柄难以忽视的莹白器物,剑身流畅通体玉白, 浑身上下散发着神圣气息,镜泽仔细看去,那玉剑竟然在看到他们时便开始持续不断地颤抖嗡鸣,几乎要从温沏手上挣脱。 但来不及多言了,劫雷将至,镜泽伸手握住温沏的肩膀。 温沏眼前天旋地转,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一处空旷的荒野。 百里之外,小镇上空的劫云,霎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温沏呆呆地望着眼前还带着未融积雪的荒原,雷云再次笼罩在他的上空,半晌后的一声轰隆雷声,终于让他惊醒,看向镜泽的眼神中带着惊诧。 “你……” 犹豫片刻,他还是决定先询问现在的状况。 “这是……” 镜泽看着他,尽量维持语气平静:“天道要你即刻证道飞升。” 温沏将这句话拆碎了重复:“天道?我?即刻飞升?” 镜泽没说话,温沏又消化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艰涩:“……如何证道?” 话音未落,天道声音响起,肃穆庄严,带着令人胆寒的极致威压。 “折剑斩尘缘,方可飞升成仙!” 折剑斩尘缘。 温沏看着手中新鲜出炉的传世神兵,又看了看身边站着的释尘镜泽。 他来不及想眼前被他当做至交好友的两位究竟是谁,不论是谁,都是他认定的尘缘。 而手中神剑,是他追寻一生的执念,是他自会铸剑起,打出的最满意的作品。 这里面是他所有的心血,是他难以割舍的壮志豪情。 飞升要他折剑斩尘缘,孑然一身。 但他是温沏,只有爱剑,护剑,情痴于剑的温沏,才是真正的,完整的温沏。 新生的神剑仿佛与他共鸣般,发出清越激昂的嗡鸣,剑身通透,光华流转间,带动周遭灵气。 在它的运转下,广阔的冰原仿佛有了万物复苏之意,地上的冰雪倏然融化,露出雪下翠绿娇嫩的生灵。 天地之威,势不可挡,镜泽在他的神情中察觉了什么,与他一起抬头,看向在云层中翻涌的天雷。 温沏的眼中没有畏惧,只有对初见异相时本能的震撼,以及灼热的痴狂与决绝。 雷舌点燃云端,天道勒令的声响最后一次响起—— “凡人温沏,即刻折剑证道,飞升成仙!” 三人的耳畔响起梵音,这是天道的最后通牒。 违逆天道的下场,不会有人比二位上神更清楚,镜泽开口,逼自己说出违心话语。 “……天劫落下前,你不证道的话便是道心有异,天赐会变成天谴,将你打得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镜泽虽然这样说,手指却微动,卸除身上的易容术法。 神力在他周身流转。 若是温沏执意,他便是再受神罚,也要护住他的元神。 毕竟玉骨是他们留下的因,理应承担恶果。 温沏原以为今日受到的冲击已经够了,但转头看到一身红衣的镜泽时,瞳孔再次巨震。 “老天爷……让我做个明白鬼吧,你俩到底是……” 温沏没敢去看镜泽的真容,转头又看见他旁边亦卸下伪装的释尘,瞧见那对非人的漆黑龙角,差点两眼一黑,再转头,对上镜泽的一对镜瞳,还是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没等他们回答,天雷再也等不下去,轰隆一声,径直劈向旷野中呆滞的温沏。 他手中神剑长鸣,脱手而去,伴着一红一黑两道残影,直直迎向天雷——!- 百道天雷,镜泽与释尘硬生生抗下大半,剩余大半,多数被那神剑吸收泯灭,饶是他们极力阻止,还是有少数,落在了温沏的凡躯之上。 一道重伤,两道伏地,三道雷后,温沏躺在地上,鲜血糊了满脸。 他铸造出的神剑在云层中回转,将天雷从根斩断,不仅毫发无伤,甚至将天道之力化为己用,威力更甚。 温沏迷迷糊糊地看着,颇为欣慰,这才是能够名扬天下的传世神兵! 再往后,有几道天雷劈在他身上,他已经没有知觉了,灵魂仿佛都跟着贯穿身体的天雷出窍。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温沏从未知晓天上那些仙人的生活,但不论如何精彩,都不会有他在凡间铸剑炼器自在。 若是要为了飞升亲手折断自己的心血理想,那他还不如就此长眠。 温沏眯着眼,看到挡在自己身前的两个身影,实在没力气说话。 铸剑师对自己打造出的兵器有着天然的操控能力,他动动手指,半空中驰骋的玉剑便停下动作,飞回他的身边。 温沏用仅剩的力气,轻轻抚摸了一下剑身,眼神眷恋。 玉剑像是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发出一阵哀鸣,颤抖地飞过去,蹭他的脸颊。 动静吸引了镜泽的注意,他一时不慎,后背被天雷贯穿。 镜泽闷哼一声,释尘凌天长啸,飞过去接住他,两人落在地上,都有些疲惫。 “温沏……” 镜泽正要走过去,施法镇住他的心脉,但就在下一刻,那正在哀鸣的长剑,悬在了温沏胸前。 镜泽的明镜瞳周边出现裂痕,他失声喝道:“温沏——!” 他闪身扑去,想要用手阻止剑刃没入温沏的胸膛,但那玉剑似乎是不想伤害到他,在周身设下结界。 以至于镜泽的手,始终与剑身有一层难以冲破的障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剑刃穿过温沏的胸膛,插.进他身下的土地。 鲜血汩汩流出,温沏却是松了一口气。 头顶的天雷却没有停止,看见区区凡人竟然甘愿以身殉剑,献祭元神,也不愿意受天点召,证道飞仙,那天雷仿佛恼羞成怒,又是两道劈下,温沏的身躯摇摇欲坠。 镜泽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知该说些什么。 释尘喘了口气,他对温沏说:“你想好了?” 温沏不知自己要想些什么,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最后只是摇摇头。 宁死也不飞升,世间恐怕只有他一人如此了。 释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到那把玉剑上。 “……不会让你死的,等着。” 镜泽转头看他,神权在释尘指尖流转,因果法则,在顷刻之间倒流。 天地静谧,打下的天雷停在半空。 而后,时间在这一刻逆流,融化的冰雪再次冻结,温沏身下洇出的鲜血消失殆尽,他胸前撕裂的皮肉自愈,残破的衣料缝合。 时间回到了玉剑刺入他胸膛的前一秒。 镜泽呆呆地看着,随后深出手,毫无阻隔地,触碰到了玉骨剑。 神躯被划破,金色的血迹没入剑身。 天地失色。 一瞬间,万里之内万物复苏,枯枝抽条。 连同温沏的身躯也被注入生机,但他的身体在雷劫之中已经难以维持。 镜泽咬牙,用神血在他眉心描画法咒。 …… 片刻后,雷劫再次落下。 但冰原上残留的尸身,只是一具没有元神的躯壳,在触碰到这具身体时,悄然泯灭。 天际的黑云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浩劫之后,镜泽与释尘齐齐吐了一口血。 但也松了口气。 那玉剑静静躺在镜泽的手掌,其中温养着温沏的元神。 两人席地而坐,释尘歪头靠在镜泽肩头,闭目养神。 “给这剑取个名字吧?” 镜泽的声音带着疲惫,他用手指一寸一寸地抚着玉骨剑上铭刻的剑纹,感受其中熟悉的气息。 释尘勾着他的头发发呆,闻言盯着剑看了一会。 剜骨时的痛他早已忘得差不多了,但见镜泽对这把剑喜爱有加,只觉得再痛也值得。 但是这等需要动脑的事,他一向不怎么擅长。 释尘思索片刻,懒洋洋道:“干脆就叫温沏。” 镜泽没说话,剑中半死不活……已经死了,独留元神的温沏,就嚷嚷说:“搞什么,我还在这呢!” 释尘撇嘴:“你铸的剑,随你姓名,不满意吗?” “这一点都不用心!”温沏为自己的心肝宝贝打抱不平。 “好了。”镜泽眉眼弯弯,将自己的头发从释尘手中抽出来。 他抬眼,看向周遭这片焕发生机的荒原。 稚嫩的生灵被微风吹拂,羞涩摇曳,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香,彻底遮盖终年寒冰的冷意。 “不如就叫……惊春吧。”—— 作者有话说:惊春:豹豹猫猫我真的出生啦 哼哼惊春为什么没有人形剑魂呢?因为温沏就是这个人形,剑魂就是惊春自己的意识,也可以看做玉骨魂,所以真的可以叫他俩豹豹猫猫,甚至可以看做小龙亲生的!(胡言乱语中) 第106章 惑心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注① 茶楼中,镜泽靠在窗框上昏昏欲睡, 释尘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他们定居的小镇早就发展成了府城, 这片繁华,但松绒巷的地价格外贵,也没多少人买,因此他们的生活还是像从前那样, 没什么变化…… 哦,还是有些变化的。 几百年前,温沏彻底适应剑魂状态之后,见小镇逐渐热闹起来,便嚷嚷着让他们将他那满屋子的剑拿出去卖,开个剑阁。 能有事情调剂颇为平淡的生活,镜泽自然同意。 于是小镇第一家兵器铺便开张了, 名字很朴素, 就叫温氏剑阁。 温沏不能离开惊春, 于是镜泽便弄了许多符咒,将惊春化成温沏的人形, 出门买卖打理剑阁, 甚至能重操旧业,打铁铸剑。 只是惊春有自己的想法,时常抗议,或是甩掉符咒溜出去玩,或是将温沏铸的新剑统统收为小弟,颐指气使,把温沏气得要吐血。 镜泽不用剑, 又在释尘身上养成了纵容溺爱的习惯,由它自在,很少管束。 但是释尘看不惯惊春黏着镜泽,时常给它穿小鞋,甚至趁温沏睡觉,用惊春切菜砍肉,引得镜泽哭笑不得。 剑阁一开始冷淡,后来外来人口变多,修士也变多,生意便开始火爆,短短百年,就将温沏的存货清扫一空。 但赚来的钱没谁用,金子在家里堆成了山,温沏也玩腻了。 于是百年老字号的温氏剑阁毫无征兆地倒闭,温沏又做回了那个朴实无华的天才铸剑师。 由他打出来的剑,每一把都当得起仙剑之名,但只有寥寥几把有幸得到天材地宝的剑,能够称为神兵。 当然,再没有一把比得上惊春剑。 毕竟妖神玉骨,可不是轻易可得的东西。 惊春初看他铸剑,还颇有危机感,生怕温沏哪一天造出能够和他对上手的剑,但时间长了,它发现自己实在多虑了,便彻底放肆开来,成了松绒巷一霸。 …… 五百年时光过去,他们在松绒巷中过得温馨幸福,有时几乎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好在有人会提醒。 近日不知怎的,镜泽和释尘时常会感到疲惫,明明什么也没做,但却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今日在茶楼听了一整天的戏,镜泽什么都没记住,脑子里只有三个字:“苦情人。” 释尘听得认真,但真正记住的也没几个字,出了茶楼,二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浪费了一日时光。 不过他们最不怕的便是浪费了。 温沏还在家中铸剑,他们回到松绒巷时已是夜晚。 月色如水,将古老的青石板路照得发亮,巷子里很安静,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镜泽反手关上院门,惊春飞出来对他又蹭又跳,镜泽脱下外袍,正打算指使释尘去打水沐浴。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微弱,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的传音,如同冰凉的蛛丝,悄然缠上了两人的神识。 传音之上带着陌生却亲切的神力,释尘和镜泽齐齐愣在原地。 传音开头停顿两息,像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语作为开场白。 “我是……扶澜。” 他的声音带着空洞和痛苦,断断续续,破碎不堪。 “地府生变,我无力应对……恳求相助。” 传音到此本该结束,但紧接着,这缕微弱的神识竟然在二人识海中游走,精细的波动,在二人识海中织就一张高明的缩地阵法。 扶澜在自身难保,传音都如此艰难的情况下,竟还能分心结阵,只为他们能前往地府。 虽然不知是什么情况,但来不及思考,镜泽唤道:“惊春——!” 惊春飞到他手中,下一刻,识海中的阵法被注入神力催动- 周遭景象扭曲模糊,在睁开眼时,家中温凉的月光,被无尽的黑暗与阴冷死气取代。 甫一落地,阴阳界限在他们身后撕裂,一股混杂着暴虐鬼气的血腥狂风席卷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镜泽与释尘是第一次来到传闻中的黄泉地府,但眼前失序的地狱,丝毫不像渡魂轮回之所。 在司命之后,也有几位仙人厌倦仙域生活,自请下黄泉理事。 百年间,司命与镜泽有书信往来,内容大多是他在地府的欢乐生活。 司命对治理好地府和照顾年幼魔神,有着极大的积极性,镜泽也曾从他的字里行间窥见地府欣欣向荣的发展,和玉雪可爱,异常乖巧的扶澜。 但近百年,许是扶澜渐渐大了,司命也日渐忙碌,除了年节会来信问候,便再无其他消息了。 扶澜给他们准备的缩地阵法正对着他的宫殿,此刻宫门打开,在他们的身后,是正发出刺耳尖啸的幽幽怨灵。 而他们身前的宫殿内,正迸发出一股天道之力。 镜泽鼻腔充斥着一股从宫殿中散发出的浓郁兰香,他与释尘对视一眼,手中的惊春也不安地嗡鸣。 两位上神瞬息之间便出现在早已面目全非的大殿中。 镜泽瞳孔骤缩。 殿中场景比之殿外,更似地狱。 到处都是天雷劈过的焦黑痕迹,不远处的地上躺着半死不活的一个人影,空中有从四方虚空中伸出来的金色法则链条,其中桎梏着一个衣衫被血色浸染的年轻神祇。 祂的头低垂着,鲜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地上,周身萦绕的神力已暗淡无光,衣袍碎裂,伤处长着蔫蔫的紫兰。 兰花瓣正一点点枯萎凋落,露出祂近乎透明的神躯。 但神明的血液是金色的,镜泽又确确实实的在祂的身上感受到了与那道传音同源的神息。 那血不是他的。 视线往祂的上空看去,镜泽看到了在这地府之中,格外突兀,令人惊骇的景象。 在扶澜的上空,有一道死气汹涌的身影,正护在他身前,死死抵挡着来自苍穹的无形威压。 那竟然是一只恶鬼! 恶鬼周身黑气弥漫,用尽一切构筑壁垒,尽管在天谴之下,他的力量犹如螳臂当车,也不见半分退缩。 又是一道天雷落下,砸在恶鬼脆弱的灵魂上,雷声散去,听不到一声痛呼。 镜泽没办法坐视不理,于是惊春出鞘,顷刻斩断所有束缚着扶澜的法则神锁。 扶澜的身躯像一只被折断双翼的蝴蝶,坠落在地,镜泽飞扑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镜泽这才注意到,透明的并不是他的身躯,而仅仅是他胸膛的一小块皮肤。 在那块皮肤之下,镜泽能够清晰地看见,一颗手掌大小,净澈透明,看不到任何光彩的心脏,正在扶澜的胸膛中微弱跳动。 释尘化作龙形,腾空而起对抗熟悉的天雷。 这样的桥段对他们来说很熟悉,但放在扶澜的身上却又显得那么陌生。 天道当初让扶澜诞生,勒令他镇守黄泉,千年之内不得与镜泽释尘相见。 这样的行为明摆着是想要让扶澜和他们划清界限,成为一个听话的上神,不会有任何违反天道指令的隐患。 但扶澜诞生短短五百年,究竟是怎样的行为,竟然引起天谴,这架势像是要直接将他打到神格破碎! 刚才为扶澜抵挡天谴的恶鬼,被释尘用神力包裹,护住残魂,落在扶澜身旁。 那颗透明的心脏在看到恶鬼的那一刹,开始焕发生机,剧烈跳动。 扶澜抬起眼,眼中有着不属于上神的泪光,他深深看了一眼镜泽,却没说话,只挣扎着挣脱他的怀抱,扑过去想要握住那恶鬼的手。 镜泽怔怔的看着,忽然明白了什么。 但扶澜沾满鲜血的手触碰到恶鬼的刹那,一道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响彻大殿。 就连正要落下的天谴,都在半空中静默了一瞬。 镜泽在他的身后目睹了一切。 他透过扶澜半透的后背,清晰的看见,那颗透彻的玲珑心,在扶澜的手指捏住恶鬼的手腕时,从边缘发生了碎裂。 扶澜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痛吟,听起来痛苦万分。 那半死不活的恶鬼拼命睁开眼,周身鬼气本能地围绕住扶澜,作保护姿态,然后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气若游丝:“我没事……” 镜泽深吸一口气,他识海中响起天道的声音:“罪神扶澜,逆反天道,即刻诛杀!” “罪神扶澜,逆反天道,即刻诛杀!” 天道苏醒了! 天雷如雨般落下,穿过宫殿穹顶,甚至避开释尘身躯,向着扶澜而来,势不可挡。 “他干了什么?你要这样对他?” 镜泽扬声质问,惊春在他们周围盘旋,结成守护的法阵。 镜泽抬手,抵住扶澜后背,为他治疗伤势。 扶澜颤着手擦去恶鬼脸上的血,却越擦越多。 “别管我,救救他……” “罪神扶澜!逆反天道!即刻——诛杀!” 天道没有回答镜泽的问题,而是加重语气,再次重复。 从前释尘镜泽诸般荒唐,却还第一次见到天道如此盛怒。 连一句解释都无,执意取走一位上神性命。 “罪名为何?否则算是违反天地法则,恕难服从。” 镜泽镇定,手下为二人输送法力疗伤的动作不停,释尘吞掉天雷,落在地上,将他们护在身后。 对于扶澜,他们或多或少也是有愧疚的。 若无他们在前,扶澜的诞生或许会得到很多期待,而非那样仓促潦草,甚至在漫长神生中,永世不得入出黄泉,入仙域。 五百年过去,扶澜第一次与他们通信,便是求救,又是这等惨状,他们说什么也是要出手的。 扶澜的那颗透明心脏又多裂几分,他声音都带着疼痛引起的颤抖:“别管我……” “罪神扶澜,有违无情大道,将道法置若罔闻,此乃一罪!” “未遵生死轮回道,强留恶魂在地府,以渎神职,此乃二罪!” 无情道。 镜泽看向那颗心脏,失声道:“你让他修无情道?” 天道的声音不容置疑:“魔神掌生死轮回,本应无情!” 笑话,便是连执掌天地法则,最应该无情的镜泽,都未被天道勒令修无情道,扶澜执掌轮回,有情与否于神权有何冲突? “你这是将对我与释尘的不满,强行加诸在他身上!” 镜泽第一次痛斥天道,下一刻,便受了一道天雷—— 作者有话说:注①: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天道特别喜欢棒打鸳鸯捏。恶鬼是扶澜他老公[让我康康] 抱歉宝宝们,我最近状态真的不太好,点开码字软件就是发呆,后期收尾部分太吃灵感了。 这本预计还有个五六章完结,我原本想着这周能写完的,结果这周生病惹。 我下周一定努力!然后的话,这个周末就不休息了,尽量日更到完结[竖耳兔头]亲亲看到这里的各位! 第107章 见苍生 “我有说错吗?天道本身有失公允, 又哪里有资格训诫!” 镜泽与天道对峙。 尽管他的神力源源不断地涌进扶澜的身躯,那颗玲珑心却没办法修复,他的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开始枯竭。 天道不欲与他多言, 但被质疑还是让祂感到恼火。 “罪证确凿无可辩驳!即刻诛杀!” 更为恐怖的威压凝聚落下, 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扶澜的位置,范围扩大,连旁边的那恶鬼都包括在内。 镜泽瞳孔骤缩,手心的缩地法阵散发着淡淡金光, 随时可以启动。 但扶澜没有去看那即将到来的天谴,也没有去看镜泽。 他抬起手,动作很轻却又不容拒绝地将镜泽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抚落。 “你……” 扶澜不舍得将目光分给别人,他看着那恶鬼,抬手擦去他脸上的血泪。 “秦琉,别哭。” 被称作秦琉的恶鬼无力抬手回握,只能一边摇头, 一边重复道:“……我会和你一起死, 你知道的。” 一只十恶不赦的厉鬼, 竟然大言不惭地要与上神共生死,天道将这当成了对祂的挑衅, 那道足以夷平黄泉的天谴又多几分威压。 扶澜伤口处长出的兰花逐渐变多, 空气中散发着幽幽冷香。 扶澜的身体好似成了这兰花的养分,那双黑得发紫的眼神渐渐失去光泽,变得黯淡无光。 偏偏他看向秦琉的眼神是那样眷恋不舍,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扶澜俯身环抱住秦琉,挡在他身前,独自面对那可怕的天谴。 镜泽听到了他极小声的一句:“谢谢。” 他知道,这句谢谢是对他与释尘说的。 扶澜不再挣扎, 坦然地准备赴死,下一句却是:“你好好的。” 他执意倔强,非要将这恶鬼的灵魂留在人间。 这便是扶澜的遗言。 天谴略过释尘的身躯,但扶澜的速度还是更胜一筹。 他抬起神血与鲜血混杂的手,却不是去抵挡天谴,而是松开了对秦琉的拥抱。 然后在他们的面前,将手指插进胸膛,捏向了自己那颗已经布满裂纹,岌岌可危的透明心脏! “扶澜——!” 秦琉扑上去时,已经晚了。 时间不再流动,停在这一刻,停在镜泽错愕的脸上,停在秦琉呆滞的眼中。 “咔……咔……” 原本细微的声响在这一刻尤为刺耳,随机而来的是金玉碎裂的脆响。 玲珑心,碎了。 扶澜为护那恶鬼,竟然选择自毁神格,自我湮灭。 玲珑心破碎的刹那,扶澜周身的神力如同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冲刷着这座大殿。 他的神力当中没有压迫,只有拂面春风的温和柔韧,将殿中的所有人包裹在内。 天谴随着他的神力一并消散,天道法则已经无法锁定扶澜的身躯。 扶澜维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态,手掌还埋在半透明的胸膛之中。 唇角似乎还留着一抹浅淡的弧度。 秦琉发出绝望的悲鸣,鬼气剧烈汹涌,伸手去扑,却碰不到扶澜的身体。 扶澜的身躯从指尖开始消散,他伤口上开出的紫兰一寸寸枯萎,消弭。 最终,他在秦琉的怀中彻底化作飘散的光尘,神格破碎,无可转圜。 化作秦琉手心的一株干枯紫兰。 泪水打在花瓣上,却无法成为养分,滋养它重新绽放,秦琉无助地哭着,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扶澜在眼前消散。 鬼气四溢,秦琉捧着那株生于黄泉的惑心兰痛哭。 镜泽站在原地,他的手垂在身侧,半晌,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勾了一下他的手指。 镜泽睁大眼睛。 下一刻,秦琉放下紫兰,抬手刺向自己胸腔。 他要殉情。 “等等!”- 天道最终还是放过了秦琉。 祂将秦琉点为鬼王,赐其生死轮回之神权,将其封印于黄泉,非天地倾覆不得出。 秦琉本欲自爆,被镜泽阻止。 这场大怒消耗了天道的太多力量,祂随即便陷入了沉睡。 祂走后,镜泽悄悄从袖中掏出一团微弱光点,摇醒地上因抵挡天谴晕厥的司命。 那是混乱中勉强保住的一丝扶澜神格,随时有可能消散。 几人没有丝毫犹豫,在没有轮回簿牵引的情况下,将这缕神格投入轮回井中。 司命灰头土脸,还没从巨大被震惊与悲痛中缓过神,短短一天,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命整个人看起来很颓废,他似乎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镜泽好奇秦琉,但没多问,只拍拍司命的肩,安慰道:“从此的轮回簿你都要认真写了,扶澜不知会分到哪一页。” 司命却摇摇头,疲惫道:“不论怎样的人生,我只希望他坚守自身,别再被轻易蛊惑。” “这不像是司命能说出来的话。” 毕竟曾经的司命仙君饱读三界话本,本应对人性最为了解。 司命没再说话,半晌,他还是没办法忽略自己心中的在意。 “……或许,我是说或许,小殿下他还有可能神格归位,重回黄泉吗?” 神格入轮回,本就凶险万分,更何况这只是这么小的一个碎片。 稍不注意,便是彻底湮灭的结局。 镜泽很希望有那个或许,但也只能说出一句:“看他造化。” 扶澜的诞生是因为他们,不得自由,生玲珑心修无情道,也是因为他们。 他们还是来得太晚了些。 镜泽看着轮回井波澜不惊的水面,闭上了眼。 临走前,他们本想去看一眼秦琉,却被拒之门外。 鬼王宫中种满了惑心兰,香味飘散,整个地府几乎都能闻到。 这年轻的恶鬼在司命哪里的印象不算好,司命告诉他们诸多,却将自己都说得落泪。 说到最后,也不过一句“苦情人”。 若是没有玲珑心,不修无情道,他们的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镜泽心念一动,他的身上早已沾染凡尘,看过人生百态,但却是第一次如此无力,无法改变一件事的既定结局。 释尘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走吧。” 穿过奈何桥,走出黄泉道,再回头,原本的地府鬼垣成了一片平平无奇的荒野,下一刻,他们回到了松绒巷中,小院门前。 人间仍旧是静谧的夜晚,月光温柔地洒落在肩。 若不是衣袖间还能嗅到惑心兰独特的花香,仿佛地府一夜,生离死别,都不过只是一场幻梦。 镜泽还在恍惚,释尘握着他的手推开院门。 没有闲情在打水盥洗沐浴,一道法决扫过二人的身躯。 和衣躺下后,身后传来释尘平稳的呼吸,镜泽方才回过神。 他睁开眼,仿佛看到了扶澜捏碎玲珑心时那双布上白翳的眼。 他闭上眼,凋零兰香在鼻端萦绕不绝。 …… 镜泽开始做梦了。 白日他为了避免幻象,封闭神识,独留听感,让释尘给他念时兴话本消遣。 一开始,入梦时的镜泽是十分惊奇的。 诞生千年,他是第一回入梦。 他在梦中看见枯萎的惑心兰在黄泉中重新扎根,旁边倚着一株小小树苗,没有多余枝干,光秃秃的,相伴滋长。 后来,惑心兰迎风消散,那早已长成滔天大树的孤木,自斩根源,成了枯木。 再后来,那木头顺着黄泉飘散,流落人间,被贪婪的修士争夺,引起诸多灾祸。 最终,这木头落入了一个年轻的邪修手中。 靠着这木头,邪修向正派宣战,血洗江山。 邪修最后被人害死,这木头被传给他的接班人,又是一轮血海滔天的祸乱。 镜泽看见这些邪修利用枯木操控人心,掀起无边杀孽,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他甚至看见了扶澜的残存神格。 那神格在凡间被众人争夺哄抢,最终沦落成与枯木一样的下场。 梦境一次比一次清晰,仿佛他亲历。 每到最后,尸山血海散去,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变成了幽幽兰香。 镜泽会看见扶澜流泪的那双,黑到发紫的双眼。 仿佛在说,救救我,救救他们。 他生不由己,死得轰轰烈烈,却没想到自己的一缕残念,竟然成了遗祸千年的孽果。 …… 镜泽在释尘怀中醒来,对上了身边人沉沉的眼。 对视片刻,释尘收紧双臂,将脸颊埋进他的肩窝。 “我担心你,镜泽。” 担心我什么? 镜泽拍拍他的后腰,声音滞涩:“我没事。” 释尘不傻,他知道镜泽最近的状态不对,非常不对。 “……你还在为扶澜伤心吗?” 释尘顿了顿,逼迫自己说出违心话语:“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去凡间寻找他的转生,看护他长大。” 他以为镜泽还在愧疚,还在难过。 半晌,镜泽叹了口气:“算了吧,别想太多,抱歉。” 二人静静地相拥,谁也没有再说话。 第二日,一切仿佛都恢复了正常,镜泽不再封闭神识。 释尘推开房门,看见一身白衣,靠坐在窗前看书的镜泽。 镜泽抬眼与他对视,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回来啦,今日有糕点吃么?” 释尘终于松了口气,重重点头,熟练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菜单,递给镜泽:“吃什么?我给你做。” 镜泽放下书册,随意勾选,然后目送释尘脚步轻快地出门采买。 听到他出院门的声响之后,镜泽的笑意便消失了。 他没再拿起那看着索然无味的话本,在原地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直到释尘回到家中,做完糕点端到他面前,镜泽面不改色地吃完,借口想喝酒,再次将他支走。 他跟着释尘到了院中,看着他推门出去。 这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但他却不是什么平凡的庸人。 镜泽抬头,明镜瞳中倒映着暗下去的天空。 下一刻,沉睡的天道被镜泽强制唤醒。 没等天道发难,镜泽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祂识海回荡。 “……我要再入轮回。”—— 作者有话说:周末两天结束,我有存稿了!我桐汉三又回来了嘎嘎嘎! 想知道扶澜和秦琉是怎么搞上的咩?结局又如何?欲知他俩如何,指路专栏《不识风月》!!! 第108章 钟怀洌 “荒唐!” 得到天道的否定, 镜泽不慌不忙,手指轻点眉心,抽出这段时间的所有梦境, 在天道面前展示。 天道看完后不置一词, 镜泽气定神闲:“扶澜残魂已入轮回,不可更改,苍生大祸,怎能置之不理。” 再入轮回, 这个决定的风险实在太大,要在千年内同扶澜残魂产生交集,并且精准地阻止祸乱,镜泽根本就是在赌。 他要赌一场生死轮回。 就算司命能为他写轮回簿,但扶澜是没有轮回簿作保障的,就算镜泽能在轮回中阻止苍生之祸,也没办法拯救扶澜残存的神格。 但不试试, 便再无可能。 “上神不得干涉凡尘因果。”天道还想挣扎。 “扶澜残魂被我投入轮回, 千年祸患, 究其根源,因我而起。” 镜泽拿出了自己的筹码:“以我神格神权身躯为赌注。” 天道静默片刻, 若是镜泽愿意献出这些, 那祂便可以恢复巅峰状态,不必时时沉睡。 这样的赌注对于天道来说,诱惑实在太大了,尽管祂并不关心苍生如何,但让镜泽试上一试,对祂百利而无一害。 祂如今的力量已经薄弱到连飞升的天阶都无力开启,仙域寂寥, 神域更是凄清。 若是循环往复,祂恐怕就会彻底陷入沉睡,再也醒不来了。 “若是我成功阻止千年祸乱,便祝你重启神域,开启天阶。” 镜泽拿捏住他的软肋。 “若我失败……甘愿陨落,将一切归还天地。” 天道沉默了很久,仿佛也在权衡。 “值得?” 天道的语气第一次有了除愤怒之外的第二种情绪,可见祂是真的费解,不明白镜泽为何会为了素不相识的一群人,献出自己的一切。 两个字重若千钧,砸在他的心头。 轮到镜泽沉默了,他缓缓踱步回了房间,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 他的指尖扫过墙壁,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摆满了半个屋子的闲杂书册。 “如你所说,我是上神。” 最终,他这样说。 入轮回,救苍生,是他职责之外的选择,是大爱,也是私心。 “妖神如何。” 天道清楚地知晓,他们二人是捆绑在一起的。 镜泽欲入轮回,那么释尘呢? 镜泽顿了顿,这个问题他尚且没有答案,只能干巴巴道:“这是我一个人的选择。” 释尘如何选择,就与他无关了。 不论是像之前那样,追随他入轮回,还是留在人间,都是释尘的自由。 但在他入轮回之前,还是不要告诉释尘了。 镜泽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 “好。” 天道不出意料地没有拒绝,镜泽松了口气,拉开椅子坐到桌前,开始发呆。 释尘将会如何?在得知他毫无征兆地再入轮回之后,释尘会生气吗? 但他无法代替释尘做出决定,只能先行一步,留释尘在凡间孤寂千年。 守着他们的回忆,然后等待一个不知还能不能回来的他。 对于这件事,镜泽的确是没有一点把握的,他只能孤注一掷地豪赌一场。 “镜泽?” 房门被推开,释尘披着月光,手上提着当季新酿的青梅酒,周身裹挟着从酒庄中带来的醇香,撞进了镜泽那双眷顾苍生的明镜瞳中。 释尘一回来就见他在发呆,很明显心情低落。 他回身关上房门,点燃桌上的烛火,坐到镜泽旁边抓住他的手:“怎么了?” 镜泽抬眸,用另一只手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落花。 释尘一愣,莞尔道:“巷口有人种了一棵桃花,昨日开了满树,叫我带回来,让你看看新鲜。” 镜泽勾起唇角,声音有些闷:“我又不是没见过桃花。” 释尘伸手拿过他手指上的那片花瓣,正准备放在桌上,又瞥见了镜泽的唇。 释尘突发奇想,将花瓣放在了镜泽唇边,观察片刻后失笑:“镜泽,你的嘴比花瓣还红。” 镜泽嗔怪地瞪他一眼:“……从哪里学来的登徒子做派。” 释尘对那花瓣爱不释手,闻言凑过去亲了他一口,低声道:“你的登徒子。” 镜泽偏过头,颈侧染上薄红:“我可没教过你这些。” 这么说,是有些不妥。 释尘恍然大悟,随手将花瓣丢弃,两只手捧住镜泽脸颊,让他转回来,面对自己。 “我是你夫君。” “……”- 桌上的红烛燃了整夜,暖帐低垂,大红的被褥被掀翻在地,桌上还凌乱地摆着没喝完的交杯酒。 一只素白的手掀开床帐,悄无声息地钻出来,绕过满地狼藉,出了房门。 红衣裹住镜泽的身躯,他在房门上设下了需要释尘花些功夫才能解开的封印法阵,随即踏出院门。 眨眼间,他面前便从松绒巷古朴的石墙,变成了一片广阔无边的海域。 这片海属于他。 晨曦尚未降临,广阔海面平静无波,从空中向下望,仿佛一块镶嵌在陆地上的琉璃宝石。 红衣猎猎作响,镜泽看着海面倒映出的自己,恍惚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再戴红绸覆眼了。 从上神到镜泽,他花了千年时间。 镜泽这才发现,上神与镜泽,这两个身份,似乎并不冲突。 他可以是书生镜泽,帝王镜泽,可以是千千万万种镜泽,也可以是上神镜泽。 他盯着明镜海面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夜幕褪去,白日高悬。 一阵很大的海风吹过,海面终于有了一丝涟漪,模糊了他的面容。 镜泽释然地笑了。 “惊春。”他轻轻唤。 惊春从他袖中飞出,先是下意识地蹭了蹭的他脸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此刻叫自己,是想要做什么,克制地抽身,没有丝毫犹豫地想要逃走,被镜泽抓住剑柄揪了回来。 镜泽唤醒其中沉睡的温沏。 温沏前段时间没日没夜地打剑,这回睡了个天昏地暗,对外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时间不对,环境不对,镜泽的状态更不对。 往常的这个时辰,镜泽还躺在释尘的怀中赖床,房中的暖炉会烧得很暖,哪怕温沏并不理解,两个不知寒暑的上神为何会烧炭取暖。 镜泽和释尘是人世间的一对怪异的爱侣,不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神。 温沏曾对此深信不疑,于是他的第一句话便是:“释尘呢?这是哪里?” 镜泽耐心地给他解释:“这里是明镜海。” 他跳过了第一个问题。 温沏觉得更不对了,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镜泽不说话。 “能先回去吗,怪冷的,哈哈。”温沏缩在惊春剑中随意胡扯,找了个蹩脚理由。 镜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斟酌片刻,选择先询问:“如果我要去履行自己的职责,温沏,你会帮我吗?” 看他语气真挚,温沏也正色,他毫不犹豫:“当然,你是我的朋友。” “……我现在就要去履行了,但我不知晓会不会成功,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温沏反应过来:“你没有告诉释尘?” 镜泽摇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无关。” 他承认自己或许有些自私,总是将释尘放在第二位。 释尘从不计较,仍旧将他作为首选。 “……是我的错,苍生与他,再如何,我也会先选苍生。” 可惜他不是凡人,若是没有上神的身份,他会愿意为释尘付出自己的一切,像他爱自己这样爱他。 温沏不知苍生究竟要发生什么,竟然会让镜泽说出这样一番话语,但这不妨碍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温沏问。 “我不知道。” 镜泽有些迷茫,前路完全未知,他思索片刻,在神识中与天道交谈几句。 “天道答允,会将你封印在惊春当中,时机合适时解开封印,发出惊春的全部神威。” 镜泽有些犹豫:“温沏,你可……” 温沏摆摆手:“我以为让我干什么呢,就守着惊春睡一觉?没问题!” 镜泽松了口气:“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向天道讨要了一个仙职,若能成功回来,便恩准温沏一具仙躯,让他位列仙班,不必再借惊春行事。 如此,除了释尘之外,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那现在去哪里?要怎么做,我睡觉吗?”温沏跃跃欲试,毕竟拯救苍生这样的事,他从来只在话本中听到过。 镜泽心念一动,封印打在惊春剑身之上,温沏随即陷入沉睡。 他日时机成熟,温沏被唤醒之时,便是他记忆回笼的时刻。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神识湮灭,便是无力回天,镜泽知晓,这一睡,温沏不知还能不能醒得来。 多思无益。 镜泽叹了口气,将惊春从剑鞘中抽出,不放心地对天道重复:“一定把惊春收好,莫要弄丢。” 惊春诞生自玉骨,灵性非常,它知晓自己将要离开主人,发出一阵哀鸣。 剑鸣比海风厉害,明镜海的海水霎时在镜泽之下沸腾翻涌,甚至沾湿他的衣角。 镜泽最后抬眼,看向巍巍山河里,滚滚红尘中。 惊春玉剑被他横在颈间,光华流转间,草木皆悲,万物哀鸣。 …… 那双明镜瞳中蕴含万物,第一次如此黯淡,随后彻底失去光泽。 神躯刹那间消解,最终落在明镜海之上的,是一滴温热的浊泪。 …… 只是镜泽与天道都忽略了,先前司命所谱写的那十张轮回簿并未得到销毁。 在元神没入天地的那一刻,法则运转,身处黄泉的司命正趴在书案上沉睡,放在他手边的轮回簿无风自动,径直翻到了不知名的一页。 略过前四页与《赴红尘》有着相似桥段的纸,最终停在那最后一页。 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天骄陨落,到头皆空。” …… 千年之后,走完磕磕绊绊的四世,因果终于在阴阳相接处联结。 万里之外,坐落在山顶的仙宫中,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婴儿啼鸣,带着磅礴的活力与生机。 …… 属于钟怀冽的一生,开始了。 第五卷:我闻神仙亦有死——完—— 作者有话说:镜泽死了没半小时小龙就找到这地方殉情啦,一点没耽搁,只是停在这里刚刚好,还挺虐心的,就不往下写了,可怜小情侣[爆哭] 天域钟是天道干的,满月宴上送上惊春的道士也是天道[哈哈大笑]天道没有吃白饭,还是干活了的! 这卷终于结束啦!完结倒计时! 第109章 此剑惊春 摄魂木是从裴律那里传来的。 裴长荫并不知晓摄魂木的来历, 只知道当初裴律靠着这根枯木,征战天域,一统十方海, 登上了魔皇之位。 后来许是厌倦了四处征伐, 裴律蜗居魔宫专心修炼,很少再启用。 于是裴长荫盯上了这根功效奇特的木头,一开始是向裴律借用,时间长次数多后, 裴律也就不再过问了。 裴律一向对他没有防备,所有之后裴长荫毫无负担地利用摄魂木阻止了裴律证道飞升,看着他惨死大荒泽。 裴长荫顺利接班,拾起裴律未尽的伟业,将手伸向凡间,积攒力量,对抗天域。 他从未想过要溯源, 只知摄魂木与惑心兰相生相伴, 所以花了很大功夫从黄泉鬼域偷来惑心兰的植株, 让这种诡异的兰花在十方海扎根生长,这才使摄魂木保持生机, 没有彻底枯萎。 摄魂木帮助裴长荫, 从漠北到中原,那些服用过摄魂木的人,都成为了他通天之路上的阶梯。 他早已胜券在握,有信心自己能成为千万年来魔修飞升第一人。 以至于当他在看到自己的飞升天劫骤然消逝后,先是震惊,然后呆愣在原地。 钟怀洌的那把剑被天雷劈中,发出前所未有的威能。 这股力量堪比天道, 甚至比沉寂已久的天道更加富有生机,带着惊天动地的威能。 众目睽睽之下,从惊春的法阵中走出一个高大的玉雕人像。 玉并非真实的玉,只是一种高深法力凝结成的虚影。 玉像人看起来十分从容,开口第一句是“好久不见”,其中带着许多复杂的情感。 更加令人惊讶的,是他对钟怀洌的称呼。 他叫钟怀洌“镜泽”。 镜泽这个名字,天域修士无人不知,或者说整个天域对修真有了解的人,都知晓他。 他是世间第一位上神,掌管天地法则,在千年前莫名陨落,神陨之地正是明镜海。 神仙陨落不似凡人那般能够轮回转生,陨落就代表着他们本源消逝,从此湮灭于世。 所有人将目光放在悬浮在半空中,红衣猎猎,亦是神情震颤的钟怀洌。 温沏睡了千年,一醒来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大场面。 他到底只是个淳朴的铸剑师,有些尴尬,缓了好一会后,手脚僵硬地驯服这玉像,上前几步,手指在惊春上轻点,解开天道设下的禁制。 …… 在旁人眼里,钟怀洌只是愣了几息。 无人知晓,这短短几秒之间,钟怀洌经历了三千年光阴,九世轮回,人间八苦。 他经历了作为上神的漫长岁月,也经历了作为凡人,蜉蝣般朝生暮死的百年。 再回过神,面前的原先模糊的玉像人脸忽然清晰可辨,他讷讷地唤:“……温沏。” 温沏松了口气,再听他说:“没想到真的还能再见到你。” 温沏摆摆手,俩人不分场合地开始唠闲话,寒暄几句,温沏想起来:“对了,释尘呢?你们还在一块吗?” 底下众人听得头皮发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又是镜泽,又是释尘的,一个个都没死干净吗! 钟怀洌下意识偏头,看向连峥。 连峥还维持着龙形,在一旁悬停,静静听他们说话。 钟怀洌有些恍惚。 释尘,连峥。 连峥…… 他怎么入轮回的? 思及此,钟怀洌闪身到连峥身前。 连峥眨眼看他,眼神深沉,钟怀洌绷着脸,没敢多看。 他先是伸手点向连峥眉心,探查无果后对天道说:“把他的记忆解了!” 他对天道颐指气使,落在别人眼中便是自说自话,天道懒得多言,将连峥尘封的记忆打开。 “……妖皇不、不会就是妖神吧?” 底下看戏的修士们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扫过空中的玉人,扫过贴在一起的钟怀洌和连峥,看向天梯尽头还在发呆的魔皇。 “……你怎么可能是镜泽?” 裴长荫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他身上还带着天雷留下的伤,飞升原是要将凡躯碾碎,方可超脱成仙,但他的雷劫劈了几道便消失殆尽,非但没有助他超脱,还留下了难以痊愈的重伤。 “你怎么可能是镜泽?!”裴长荫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无法忽视的颤抖。 若是钟怀洌是镜泽转世,那他一直以来坚持的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裴长荫诞生千年,不择手段向上爬,甚至为了飞升,不惜将自己深爱的人害死,踩着他的尸骨攀登。 钟怀洌在他眼中甚至连强敌都算不上,不过是一只狂妄自大的蝼蚁而已,能作为他的棋子,助他成就大业,已是钟怀洌的全部价值。 但是现在有人告诉他,钟怀洌是上神转世。 那么他一直在坚持什么?在努力什么? 他像是一个跳梁小丑,在上神转世面前卖弄,几度将他逼入绝境,甚至妄想将他当成自己的垫脚石,只为争取那虚无缥缈,上神不屑一顾的仙道。 裴长荫千年来第一次陷入了迷茫,便是连下定决心弄死裴律时,都未曾有这般多思。 钟怀洌怎么可能是镜泽? 钟怀洌怎么能是镜泽? 钟怀洌扔下恢复记忆的连峥,打算一会再找他算账。 他不紧不慢地看向裴长荫,再无先前的局促不安。 天道助了他们最后的一臂之力,将裴长荫的天劫撤了,结局已定。 “还好我是镜泽。”他这样说道。 若是他单单只是钟怀洌,没有千年布局,没有天道助力,那今日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裴长荫证道飞升,将镜海天域搅个天翻地覆。 还好他是镜泽。 还好,他赌对了。 与裴长荫手指相连的黑线趴在血肉天梯之上,个别分支从半空垂落,尾端滴着半凝固的黑血。 黑线反映饲主心态,裴长荫此刻已然万念俱灰。 他指尖微动,抬起疤痕最多的右手,覆面低笑。 那笑声越来越大,逐渐从低笑变成肆意猖狂的大笑,其中还能听到千般苦涩,万般不甘。 “凭什么?” 他质问,布满猩红的眼中翻涌着愤恨。 钟怀洌不欲与他多言,句句戳心:“你是后悔了?早知今日,当初或许该放裴律一条生路,也许也不会有今日这般结局。” 后悔? “我不后悔。”裴长荫这样说。 他脚下的天梯开始一寸寸崩塌,裴长荫垂眼看去,天域众人在他眼中就像蝼蚁一样渺小。 怎么会后悔呢? 就算最终失败,也早已站到了比他们更高的位置。 “惊春。”钟怀洌轻唤。 惊春应声回到他手中,玉白剑身前所未有地明亮,自封印解开之后,它便得以施展出全部威能。 神兵,可开天裂地,斩断山海。 何况只是一道本就不稳固的伪天阶。 惊春发动引得万剑齐鸣,温沏在半空看着此等盛景,心潮澎湃。 从前的镜泽释尘虽为上神,却喜平凡生活,他与两位上神交心,却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大场面。 站在最前端的钟怀洌红衣翩跹,历尽千帆却还意气风发,如同一柄锋芒毕露的剑,直指天梯尽头的魔皇。 连峥在旁边终于缓过神来,他变成人形,走到钟怀洌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扣住他的手指。 钟怀洌偏头看他,恍惚间回到千年前明镜海自刎的前一夜。 连峥与他结发合衾,算作洞房花烛。 他总爱在离别前夕纵容连峥的胡闹,对方却将那句同生共死的誓言当了真。 上神与天地同寿,如何共死? 当时的他心里装着事,听过便作罢,却不知这个痴人,在他陨落之后不计后果地自爆元神与他殉情,好在天道及时出手,将他的残魂投入轮回,这才没有真正湮灭。 兜兜转转,硬生生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百年,得以重逢。 司命的轮回簿写得真好,回头得夸夸他。 钟怀洌默默想。 鲜红的道侣结在二人中间飘扬,钟怀洌掩面的红绸也被吹落,明镜眼瞳暴露人前。 “看得见吗?”连峥捏紧了他的手。 钟怀洌眨眨眼,发现不再是先前那般不能视物,甚至连空气中的尘埃都能看清楚,俨然回到了上神时期的状态。 他点头,手中的惊春剑发出兴奋的嗡鸣声。 裴长荫见此架势,咬牙催动他在摄魂木上设下的阵法。 地面上曾服用摄魂木的不死军顿时又有了动作,他们僵硬地手臂高高抬起,同时扼住了自己的脖颈。 钟怀洌霎时明白了他要做些什么。 他要继续用人命铸就天梯,继续往上走! 摄魂木虽然不在身边,但裴长荫施加的阵法仍在,仍然可以操控寄主。 来不及思考,钟怀洌松开与连峥相握的手,两手握住惊春剑柄,照着那通天血梯,全力挥出一剑—— 他并未施展任何花哨的剑招,只有最简单,最纯粹的一剑。 剑鸣清越悠长,挥出的剑气与天地间的神力融合,拉长延展,在所过之处撕开一道温润如水、却又蕴含着无限生机的碧色裂痕。 裴长荫双目骤缩,他脚下无数冤魂血肉构建的天梯开始震颤。 当那道剑芒接触到天梯的同时,其上还在挣扎的魂魄发出尖叫,在惊春净化之下寸寸湮灭! 裴长荫脚下不稳,此时此刻,他终于感受到了那股早已超出他认知范畴的力量。 那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法则,但并不冷酷,反而带着沁人心脾的温和柔软。 伴随着这一剑挥出,十方海万年封冻的海水竟也随之消融。 海水仿若沸腾,冰层裂作不完整的小块,踩在上面的天域盟军各显神通,站在了自己的法器上,俱是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幕。 惊春神威如同涟漪般在此间扩散,万物复苏,冻土中生出劲草,枯枝上冒出新芽,就连经年盘旋在十方海上空的层层雨云,也悄然散去。 裴长荫惨白的脸上出现一丝天光。 天梯已经快要裂到他的脚下,他神情凝滞,一晃神,惊春的剑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钟怀洌眼神冰冷:“你可后悔?” 他最后问道—— 作者有话说:全球气候变暖惊春有责任。(胡言乱语中《 》 不过尔尔【完结】 第110章 不过尔尔 裴长荫耳边嗡嗡, 钟怀洌的声音像是隔了很远很远,带着潮水,灌进他的耳中。 “你可后悔?” 眼前钟怀洌的面容变得模糊了, 裴长荫恍惚看到, 裴律穿着一身红衣,站在他的面前。 但裴律从不穿红衣,裴长荫嗅到了血腥的味道。 裴律身上的白衣恐是被鲜血染红的。 裴律死死盯着他,颈间横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伤口处还卷着边,鲜血汩汩流淌。 他听见裴律问他:“你可后悔?” 裴长荫喃喃:“你便是问我这个?” 好不容易相见,裴律竟然就只说这一句话? 眼前的“裴律”皱紧眉头:“你魔怔了。” 魔怔? 裴长荫愣愣伸出手,指尖的黑线挣扎着穿过屏障,想要触碰眼前人的脸颊。 他脖子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衣领往下流淌。 “你魔怔了,裴律已死, 他的尸身, 方才还被你亲、手、摧、毁。” 剑刃没入裴长荫的脖颈一寸, 钟怀洌冷冷开口。 裴长荫痛吟一声,动作却并未停止, 神情中是令人汗毛倒竖的痴狂。 钟怀洌撇开脸, 眼中带着厌恶。 裴长荫被那样的眼神灼伤了,他低声道:“父亲……” 虚伪做作。 不论裴长荫此刻心中究竟是悔恨还是别的什么,钟怀洌不欲再与他多言。 趁着裴长荫发呆,钟怀洌垂眼,声音被灵力裹挟,传遍十方海。 “凡心术不正者,看清此人下场。” 话毕, 裴长荫的表情忽然凝滞,惊春离开了他的颈间。 鲜血喷涌而出,他脚下踉跄,从天梯顶端坠落。 他甚至没有挣扎,或许是知道挣扎无用,已是穷途末路。 只是意识消失前,他缠在无名指上最显眼的那条黑线,向上牵引。 恍惚间,裴长荫看到了裴律的脸,并不是方才看到的骇然景象,而是一百多年前,平凡某日中的裴律。 他看见裴律靠在床榻上假寐,在他靠近时睁开眼,懒洋洋地对他说。 “走吧。”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淡,波澜不惊,对他的态度也是一样淡然,虽然不能在其中感受到任何温情,却无端让裴长荫感到安心。 他伸出手,抚向裴律的脸。 他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化作一句。 “……好。” 裴长荫闭上眼,心甘情愿地坠入深渊。 …… 天梯崩塌,魔皇伏诛阵前。 十方海余孽溃不成军,没费多少功夫就被彻底镇压。 但魔皇虽死,不死军余威仍在,虽然心术不正误入歧途,但都是凡人,不太好下手。 见此情况,极隐楼主站出来,表示宗门擅毒,给他们一些时间,或可治愈这些凡人。 于是众人第一次看到了这个隐世宗门的锋芒。 机关塔楼出世,一经启动,数百万不死军瞬间失去了意识,神经被麻痹,却并未伤及性命。 众人皆感叹,便是世间最精密的法器都不能做到的事,如今竟然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更何况这并不是机关塔的全貌,仅仅只是一击,便除去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若是将麻痹的银针换成杀伤力更大的暗器,将会如何? 众人望着那塔楼,俱是不寒而栗,再无人敢小瞧这神龙不见首尾的宗门。 “阿霁和微生呢?” 钟怀洌捏捏眉心,方才想起摄魂木之事。 “在这里!”身后传来迟霁兴奋的声音,他推开人群走上前,却在与钟怀洌对视时眼神闪躲,显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身份特殊的友人。 “刚才我厉不厉害?”钟怀洌随手将惊春挽了个剑花,在迟霁面前显摆。 他的行为打消了迟霁的顾虑,相当于告诉他,眼前的人并不是恢复记忆后就高高在上的上神镜泽,而是从前与他们同生共死,相携相伴的挚友钟怀洌。 迟霁悄悄松了口气,随即疯狂摇头,不掩崇拜:“厉害厉害!” “对了,摄魂木呢?” 说到这个,迟霁浑身一震:“正要跟你说这个,但刚才没来得及。” “方才我与微生在魔宫中封印摄魂木,虽然没什么用吧……但是刚封了一半,一个神秘人突然出现!” 迟霁说着,语速加快,面上浮现出恐惧:“那人好怪,周身有一股诡异的黑气,不似活人,也不像邪魔!他同我们说话,趁着我们回头……” “竟然直接盗走了摄魂木!甚至没有惊动我们布下的阵法!可见此人功法深厚。” “当我们要追上去时,外面又出了变故,所以——” 摄魂木不知所踪,这是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钟怀洌面色一凛,难怪方才裴长荫操控不死军时面色有不对。 摄魂木功效奇特,若是再度落入心怀不轨的恶人手中,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就当钟怀洌思考对策时,异变陡生。 面对着他的迟霁仿佛在他身后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眼睛倏然瞪大。 钟怀洌垂着眼睛,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但他察觉到周遭的空气一瞬间变得很安静。 下一刻,一道不甚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摄魂木在我这里。” 钟怀洌猛地回头,同时感受到了来人刻意释放出的陌生气息。 作为钟怀洌的他或许会感到诧异,但作为镜泽的他敏锐地识别出,那是沉寂千年的黄泉鬼气。 在他身后,一根巨大的枯木从海底破冰而出,震得他们脚下的冰层摇摇晃晃,随时有可能皲裂。 在摄魂木之前,站着一个身量颀长,一身黑袍,面容英俊到透着非人诡异的年轻男子。 秦琉。 这个名字从钟怀洌心中冒出来,他将男人的脸与千年前扶澜自戕时旁边崩溃嚎哭的恶鬼对上号。 站在他旁边的连峥忽然开口:“鬼王。” 秦琉对他颔首。 “你们认识?” 钟怀洌说出这句话有些后悔,他们自然是认识秦琉的,但也只有千年前的那一天。 连峥却说:“我见过他。” 顿了顿,他补充道:“这一世。” 虽然转世投胎,但他们的样貌与上神时期没有多大差别,若是秦琉有意,是能认出他们的。 “百年前我父亲病重,是拜摄魂木所赐。” “鬼王琉找到我,帮我取出了父亲身上的摄魂木,但为时已晚,还是没撑住。” 连峥说这些话时没有多大表情,仿佛说的是别人的经历,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钟怀洌离他最近,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的落寞。 秦琉在这时开口:“我去晚了。” 连峥摇摇头,没说话。 “鬼王琉?”迟霁在旁边疑惑,他身边的微生望小声给他解释:“黄泉鬼道千年前来天域闹过一场,是鬼王一力镇压,后来鬼修销声匿迹,天域便没多少人知道他了。” “你早知道他是妖神?” 秦琉嗯一声,钟怀洌看向他身后的摄魂木,静默片刻才开口。 “摄魂木是黄泉产物,同扶澜有所牵连,你想如何处理?” 提到扶澜,秦琉眼中晦暗一瞬,他没回答,只是仰头看天,眯了眯眼,然后伸出手,遮挡刺眼的光线。 “……我这次,是真身出黄泉。” 语毕,十方海刚刚放晴没多久的天空,便再次蒙上阴翳。 这已经是钟怀洌不知第几次看见天劫了。 天道还处于虚弱状态,但千年前设下的禁制仍在生效,秦琉的魂魄被镇压黄泉,非天地倾覆不得出。 钟怀洌怔愣地看着雷云,而后又看向摄魂木。 秦琉要引天雷,摧毁摄魂木。 钟怀洌深吸一口气:“……能行吗?” 秦琉言简意赅:“嗯。” 钟怀洌默然,招呼众人让出十里,留秦琉独自面对天谴。 连峥有些意外:“你信他?” 钟怀洌盯着风暴中央静立的恶鬼,吐出刚才的那口气:“不信能如何?” 连峥看出他口是心非,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莞尔一笑,随后握住他的手。 钟怀洌不信也不想管。 他在给扶澜出气呢。 千年前扶澜玲珑心破碎,身陨道消,司命道是二人互生情愫,又提过扶澜天性纯良,懵懂天真。 说秦琉没有引诱扶澜,钟怀洌是不信的- 好在黄泉千年,秦琉没有吃白饭,在滚滚天雷之下只吃了一点亏,便成功摧毁了摄魂木。 世间从此再无此祸患,钟怀洌松了口气。 雷云散去,秦琉没与他们告别。 但在离开之前,连峥与钟怀洌收到了他的传音。 传音只有短短一句话,声音却很复杂。 秦琉说:“……我寻到扶澜转世了。” 钟怀洌一愣,便要追去,但转瞬之间,秦琉已然没了踪影。 不远处传来一个掌门小心的呼唤,十方海战败,天域也需重新洗牌,钟怀洌只好暂时将此事放下,日后再亲临黄泉。 “何事?”钟怀洌走到他们面前。 掌门咽了咽口水,恭敬道:“上神,您……” 钟怀洌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却轻轻蹙眉,掌门便不敢再说下去了。 钟怀洌叹了口气:“我尚在轮回之中,不必多礼,有事说事。” “……如今三十二仙门,其中二十家曾有人与十方海勾结,有五家的掌门在明镜海被您当场击杀,有八位掌门刚才在混战中被魔皇祭道。” 掌门顿了顿:“其中包括临潇剑宗宗主。” 钟怀洌一愣,看向不远处在人群中忙碌的微生迟霁二人。 “微生望知道吗?” 掌门点点头,有些犹豫要不要接着说下去。 “天域仙盟残余中,此刻可还有活着的叛贼?” 得到掌门肯定的答复,钟怀洌道:“我会处理的,多谢。” 他找到连峥:“趁此机会,让妖族那边的宗族顶替那些已经泯灭的仙门,入驻天域?” 连峥思索片刻:“即便天域有意,妖族散漫惯了,恐难成门派。” 不似天域修者庞大的仙门体系,妖族并没有什么师兄师姐师父师弟,大多都是散修,除了一些群居性妖族,几本都散落各地,难以团结。 加上天域千年来一直排外,行走界内的都是灵妖,吸食血肉的要么占山为王,要么就是沦落成邪魔。 “不过龙族有意,之后或许有新生的年轻龙族,会从不动山迁离。” 这是连峥与不动山提前商量好的,念旧的龙族可以继续留在那里,年轻一辈若是有意,天地广阔,随他们闯荡。 妖族以真龙为尊,有龙族开头,那么别的也不算什么难事。 钟怀洌松了口气,点点头:“那便先这样安排。” 另一边,迟霁确认父兄都没事,极隐楼也没受到多大损伤,正在与父兄聊天,微生望抱着他的剑在旁边,时不时应和两句。 钟怀洌远远看着,没有从微生望的脸上看到悲痛伤怀。 他略微思索,想着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没多问,走过去拍拍微生望的肩膀:“微生往后便是宗主了,节哀。” 微生望摇摇头,神情轻松,主动提起刚死的父亲:“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剑冢在他手中蒙尘百年,他早就该死。” 提起剑冢,钟怀洌“嘶”了一声,站在原地回忆了片刻,随后找来连峥:“……我问你,千年前我走后,你是如何安置温沏那堆家当的?” 说到这个,连峥绷着身子站在原地,声音发虚:“……我没想太多,就——” 就跟着你去死了。 他没说完,被钟怀洌捂住嘴了。 但动作还是晚了,在惊春剑中的温沏闻言立刻钻出来,指着连峥的鼻子,气得要死:“我的宝贝你就这么放在那了?还有我的金山?” 连峥皱眉:“什么金山,你别污蔑我,我没见过什么金山。” 温沏跺脚:“我放在偏房地窖的存款!我的存款!” 连峥哼笑:“你自己藏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 温沏不可置信:“我忙了一百年积攒的财富,你跟我说你不知道?你没见我那时天天出门赚钱吗!你买菜买书的钱是哪里来的——!” 钟怀洌揪住他,把他塞回惊春剑,安抚道:“没事没事,你的剑都还好好的,待会带你去看嗷。” 微生在旁边听了半天,点头附和:“对,临潇剑冢里全都是祖上千年前偶然寻得的宝剑,多年无主便自封,不过不久前已经被怀洌和惊春唤醒了。” 他怕温沏不信,掏出自己的觅神:“这把神兵便是剑冢所出。” 惊春看见觅神,兴奋地上去蹭了蹭,仿佛确认了这确实是自己的其中一个小弟。 温沏咋咋呼呼:“释尘你给我等着——!” 连峥在旁边抿着唇,无所谓地耸肩:“不动山别的没有,天材地宝众多。” 他说:“龙角做剑柄,要不要?” 温沏闭嘴了。 钟怀洌听到他和惊春窃窃私语:“有钱了不起……我当年也是富甲一方!温氏剑阁可赚钱了知道吗……” 他哭笑不得,迟霁在旁边听得直乐,正捂着肚皮憋笑呢,就听见他的好兄弟说:“阿霁呀。” 钟怀洌上上下下扫视一遍他,又绕着他转了一圈,最后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郑重表情:“想不想出人头地?” 迟霁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头皮发麻,讪笑道:“别开玩笑……” 钟怀洌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正色道:“本上神看你根骨奇佳,正好苍陵山刚死了个宗主。” 迟霁瞪大眼睛。 “所以呢,就由你接替,成为苍陵山新的宗主吧!” “那岂不是接许涧华的班?!我不要——” “啧,好端端提他作甚?晦气晦气。” “我还年轻……我不要当宗主!” “那你要干什么?” “这还用问?我要仗剑天涯,惩恶扬善!成为一代宗师!” “宗师?宗师和宗主没区别。” “……” “怎么,不信我?” “微生都已经是宗主了呢。” “做个十几年宗主,怎么着道行都够了吧?到时候本上神亲自迎你们飞升哦。” “……” 条件诱惑实在太大,一时无法拒绝,怎么办? 于是迟霁只好忍着膈应,接了许涧华的班。 钟怀洌安慰他:“不要去想那厮,当他不存在,这样一来,你接的便是我师尊程颐之的班。” “……好有道理!”- “……我吗?” 洞府之内,流殊方才正在听属下汇报蛇山近日情况,忽而面前就出现了传说中的妖皇陛下,他身边还站着个神仙般的少年,一身红衣风流,风华绝代,神情真挚。 妖皇陛下言简意赅,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记炮仗,在流殊耳边炸响。 “听闻你有才干,可否承接妖皇之位,庇佑妖族众生?” 关于这个问题,来蛇山的路上,钟怀洌问过连峥:“龙族之内你有亲信,不考虑一下旁人吗?” “问过。”连峥道。 他在来十方海之前便提前问过,宗亲忌惮他是在试探,无人说真话,连峥也懒得理他们,将龙族有能力的上上下下都问了一遍,甚至问了期浓。 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 期浓听闻他要禅位还有些惶恐茫然,不知自己何去何从,但要他接替时,却是一个劲地摇头。 连峥问他不与族中商量一下吗? 期浓苦笑说:“陛下,在您身边待了百年,属下唯一学会的事便是忠心。” 他这样说,只能作罢。 浮笛在不动山独自化龙的那段时间,时常与他提起流殊的名字,连峥也曾听闻过这位大名鼎鼎的蛇族尊主。 听闻流殊化龙,连峥毫不犹豫地找上了蛇山,又得知流殊留在了浮笛开辟的洞府之内,便循着浮笛气息寻至此处,开门见山。 “……陛下还请容我考虑些时日。” 连峥点点头,流殊没有明着拒绝,说明还有希望。 流殊是个有志向有能力的,强势又不失怜悯,妖族交到他手上很合适。 钟怀洌捏了捏连峥的手指,开口道:“浮笛还在凡间,不过很快便回来了,你们好好商量。” 流殊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挣扎片刻后说:“……浮笛告诉过你们?” 钟怀洌笑眯眯地展示了灵契:“他是我的灵兽。” 流殊眨眨眼,倏然红了眼眶。 钟怀洌有些懵,这是怎么了? 流殊没想到浮笛失踪的百年竟是给别人当灵兽去了,他过的日子怎么这样苦? 想到这些都是自己害的,流殊便控制不住地落下眼泪。 美人垂泪,钟怀洌头皮发麻,松了连峥的手便上去哄,但他越哄流殊越是难过,场面一时失控。 连峥在一旁狠狠皱着眉,在识海给浮笛传音,不容拒绝:“你道侣哭了,赶紧回来哄。” 浮笛还瘫在战场上,他刚把最后一批不死军弄死,累得尾巴都抬不起来。 林太子在旁边和郁景臣善后,但这副身子撑不了太久,已然摇摇欲坠,随时有可能消弭。 “啊?” 浮笛乍然听闻,还有点懵,先是问他们:“解决了吗?” 连峥语气加重:“一刻钟不到,我把你解决了。” 浮笛不知道这活阎王又发了什么疯,嚷嚷道:“搞什么……小爷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来自钟怀洌的传音。 钟怀洌有些无奈:“……流殊听说你给我当灵兽,一直在哭。” 听到流殊的名字,浮笛一个鲤鱼打挺:“啥?你们怎么招惹他了!怎么给他说这个啊小爷不要面子的吗!” 他抬起眼看了看不远处的林太子,咬牙爬起来。 “等着!小爷马上到!别再欺负他了哎呦喂,他胆子本来就小……” 说罢中断传音,叼着林太子的后衣领,吊着人飞上天空。 林太子:“……” 他有气无力道:“我是纸片人,能轻些吗?” 浮笛正在胡思乱想着怎么哄流殊,闻言含糊地嗯嗯两声,然后磨了磨牙,咬破舌尖。 灼热的龙血顺着林太子的身体往下滴,符咒吸饱了血,但本就被泡得软塌塌的纸张更加疲软。 林太子忍了忍,发现忍不了,面无表情道:“你最好祈祷这破纸不会半路散架,否则便让怀洌上黄泉寻我的人魂吧。” …… 钟怀洌一拍脑壳:“差点把你给忘了!” 浮笛听了那话后老实了许多,改叼为含,有惊无险地带着林太子到了洞府中,代价是林太子身上的龙血悉数变为龙涎。 俗称口水。 他一落地便将林太子丢下,呸呸几声吐掉口中的血沫,然后几个闪身跑到流殊跟前,看见那通红的双眼时两眼一黑,立马开始哄。 林太子撑着虚弱的身躯走进洞府,靠在墙角和连峥聊天的钟怀洌看到他,先是被他满身的不明液体晃了晃眼睛。 林太子闭了闭眼,知晓自己现在实在是有碍观瞻,有些歉意地颔首。 钟怀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赶紧飞扑上去用最快的速度给他换了一张符咒。 林太子恢复了干干净净的体面模样,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钟怀洌懊恼自己如此粗心大意,立刻将温沏召出来:“温沏温沏,你能……造人吗?” 温沏刚才小憩了一下,刚睡醒脑子还有些不清醒:“啊?你说什么呢,我又没成亲。” “……” 钟怀洌简单地阐述了一下林太子现在的处境,温沏也清醒了,他沉吟片刻:“真正的肉身怕是不行,若是那般,只能夺舍。” “不过虚假的肉身,若有合适材料,还是没多大问题的,足矣撑到这道人魂寿终正寝。” 钟怀洌松了口气,对林太子道:“实在抱歉,造身需要时间,还需你再等等。” “我之后会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为你求一份恩典,以残魂行走人间,不被黄泉束缚。” 他借林太子的身躯走完轮回,若是向天道讨要恩典,大概率是能要到的。 若是要不到,便去找秦琉开小灶。 钟怀洌想,无论如何也要保林太子安度余生。 林太子由衷感谢:“实在麻烦你们了。” 钟怀洌摆摆手:“若要说谢,我便是说千遍万遍也无法抵消你的大恩,这只是一些我力所能及的小事。” 林太子有些恍惚。 护佑大昭,攘外安内,让郁景臣顺利登上皇位,让他能重见天日,见到郁景臣。 这些事,可一点都不小。 另一边,浮笛总算把事情解释清楚了,流殊得知他没受多少苦,给钟怀洌当契兽也是心甘情愿,总算止住眼泪。 尊主也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把手从浮笛手中抽出来,耳根还泛着红。 他快步走到连峥面前,埋着头:“……陛下,我愿意试试。” “试啥?”浮笛有些头疼,发现他们说的话自己一句都听不懂,还有那个和惊春贴在一起的虚影是谁? 分开不过短短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钟怀洌敷衍道:“后面再告诉你,少问。” 浮笛咬牙:“你们就这样对我!岂有此理!” 他这样一说,钟怀洌觉得确实有点对不起他。 思索片刻,钟怀洌道:“你当不当神仙?” “什么神仙,小爷不是这么随便就能打发——” 浮笛说到一半勉强刹住嘴,愣了两秒说:“啊?” 钟怀洌露出神秘的微笑:“你当不当神仙?” 浮笛眨眨眼消化了一下,好歹也是跟着他见过大场面的,没过一会就反应过来:“你要飞升了?” 归位,也算是飞升吧,钟怀洌点点头。 飞升成仙,契兽可跟随入仙域,成为仙兽。 浮笛喃喃:“小爷要得道了?要当仙兽了?” 钟怀洌摇摇头:“不是从属的仙兽,是实实在在有仙道的上仙。” 浮笛觉得他在说梦话,磨磨牙道:“小爷刚化龙不久呢!道行不够!” 钟怀洌摆摆手:“这你别管。” “……你哄我的吧?” 浮笛看看钟怀洌无所谓的神色,又看看旁边云淡风轻的连峥,不太敢相信。 他身边的流殊也有点懵。 温沏在旁边看戏,闻言嘿嘿道:“你运气真好,这两人是神仙下凡来的。” 神仙? 浮笛觉得自己在做梦,向钟怀洌求证:“哪个神仙?” 钟怀洌唇瓣轻启,吐出两个字:“镜泽。” “……” “没骗我?” 连峥不想与他废话,替钟怀洌答:“骗你有什么好处吗?” 浮笛这下彻底昏头了,他独自走到旁边面壁发呆,一会“嗯?”,一会“啊?”,状似痴呆。 流殊比他先反应过来,眼神闪烁,就连气息也收敛不少。 他表面镇定,内心却乱作一团。 妖兽飞升成仙,这是何等壮举?浮笛不会拒绝吧,浮笛一定不会拒绝的。 那他呢?得了妖皇之位,然后目送刚重逢不久的心上人飞升,独自在凡间寿终正寝吗? 流殊自诩不是什么圣人,他自私又贪心,扪心自问,是无法做到的。 但怎么办呢?难道能阻止浮笛奔向大好前程吗? 流殊这样想着,手指紧紧揪住了袖角,努力控制自己不在他们面前失态。 但浮笛的声音比更多纷扰心事率先抵达他的耳畔。 浮笛转过身,摇头说:“别了吧,小爷还没玩够呢,天上多无聊?” “你怎么知道天上无聊?” 浮笛啧一声,鄙夷地看着钟怀洌:“废话,若是天上不无聊,你俩下来干啥,当神仙多好?” 钟怀洌无话反驳,干巴巴地点头赞同:“你说得对。” 流殊则在一边彻底呆住了。 浮笛接着补充:“更何况……小爷刚找到道侣呢,自己上去了算什么事?” 流殊错愕地抬头,看向他,而后对上了一双闪烁着光芒的璀璨双眸。 …… 那光把整个洞府照得亮堂堂,钟怀洌没敢多待,当场给他解了契,随后拖家带口地逃走了,留他俩自己在里面卿卿我我。 先是将林太子送回了大昭边关,向他承诺不久后身躯一定送到。 后又将温沏带去剑冢看了一眼,让他放下心,自己的宝贝们没有受苦受罪,还好端端地在那里等待主人。 然后将温沏送往天材地宝无数的不动山,那里有现成的铸剑器材,连峥随意找来一个结实抗揍的法宝,将温沏的元神从惊春中迁进去,留在不动山。 连峥顺便宣布禅位,从此蛇山尊主成了新的妖皇。 龙族宗室原本还颇有微词,随后便从刚从不动山赶回来的龙兵口中,得知了他竟然是妖神转世。 当即变得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不敢再多言一句,只跪下来呼喊妖神万岁妖神英明。 祝上神万岁?这不是在咒人早早陨落吗? 连峥眼不见心不烦,火速带着钟怀洌离开不动山。 待两人不紧不慢回到天域时,已经是半个月后。 新任的苍陵山宗主和临潇宗主已经带头,把一切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十方海的那场战争在这个天域都掀起了轩然大波,不仅扯出了整个魔族的阴谋,还牵扯了两位上神转世,甚至还惊动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黄泉之主。 好在结局是好的,天域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扫,几乎重新洗牌。 仙盟解散,大大小小的宗门一时群龙无首,但都默契地将苍陵山和临潇宗当成了主心骨。 实力是最重要的原因,另一个原因便是上神转世身边好友寥寥无几,他们是最显眼的两个。 两个及冠不过半年的少年天骄也不负众望,接住了镜海天域这样一个烂摊子。 迟霁的父兄经此一役,算是彻底对他安心了。 迟大哥先前在活尸祸乱中身中尸王毒,灵脉寸断,再也无法修行。 但如今迟霁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迟大哥很欣慰,为了不让弟弟和父亲为难,他主动提出,不如趁此机会让早已锋芒毕露的极隐楼迁出深山,与苍陵山合并。 这是个好方法,毕竟怀璧其罪,极隐楼多年避世,地处深山却还设下重重机关法阵,便是为了护住这座神器。 但如今情况已不能与从前同日而语,若是继续蜗居深山,人迹罕至之地便是天然的埋骨地。 迟老宗主欣然答允,于是迟霁做主,在华安居隔壁的山头开辟校场,三宗合力,将极隐楼连带着众多弟子安置其上,与苍陵山弟子一同管理。 幸好苍陵山够大,足够放下一座机关塔。 …… 钟怀洌回到苍陵山时,看到眼前的景象,愣住了。 迟霁一身气派的锦衣,走到他身边用肩膀撞他,邀功般道:“怎么样?” 他指的是极隐楼的方向,那地方位处山巅,远远看去实在显眼,但也大气。 “嗯……” 钟怀洌嗓音拉长,他皱皱眉。 倒不是对迟霁不满意,而是识海中的声音太吵。 “重启天梯!重启天梯!重启两域!重启两域——!!!” 这已经是天道喋喋不休的第三日了。 若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与连峥还要去原本的松绒巷旧址转一圈,奈何天道着急,只好先回一趟苍陵山。 原因无他,曾经修士登仙的天梯,便在这里。 至于镜海洲外通天岛上那个,是备用的,早在镜泽的那个时期便已经停用。 钟怀洌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带着无奈。 “怎么了?”迟霁看他表情不对,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那里是浮光池所在的山头吧。” 迟霁点点头不明所以:“浮光池在山腰呀。” “浮光池底下是浮笛的洞穴来着。” 这个迟霁倒是不知道,不过迟大宗主豪迈甩手:“他又不回来住,若是回来,我寻个山头给他新辟一个便是。” “还有……”钟怀洌叹气:“他的洞穴尽头,是天梯开启的地方。” “……” 迟霁愣愣:“……啊?” …… 初遇浮笛时,钟怀洌急着找出口,机缘巧合发现一处以惊春剑为钥匙的石门,打开之后是后山的空地荒丛。 他那时搞不清楚为何惊春是钥匙,但现在想来,是天道的手笔。 所以没办法,机关塔迁移完工的第三日,迟宗主再次下令,给极隐楼换了个山头。 钟怀洌与连峥下到浮光池,穿过暗流,来到浮笛待过的洞府。 当走到那座石门前时,钟怀洌的手指轻轻触摸上面粗糙的青苔,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实感。 无名指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走在他后面的连峥顺着道侣结的牵引,慢慢走上前,环住他的腰。 正要说话,两人识海中再次传来异响。 “重启天梯——!!” 不知为何,两人在天道的这声嘶吼中听出了沙哑,无奈,疲惫,力竭,甚至十分激动。 这声呐喊包含的情绪不像是天道会拥有的,仿佛是在说:老子终于要熬出头了。 以至于钟怀洌听到声音时愣了半晌,然后对连峥不确定地说:“这是天道?” 连峥也是一脸凝重,回忆片刻后,有些不确定地说:“或许是我听错了,那声音有些像师尊?” 师尊。 程颐之。 天道,程颐之? 钟怀洌一阵胆寒,终于还是在天道发出第二声怒吼之前,用惊春注入神力,启动了法阵。 先是几声微弱的咔嚓声。 然后整个石门开始颤抖,渐渐地,脚下土地,连带着整座苍陵山都在震颤。 正在打坐修行的诸位弟子跑出校舍一脸懵然:“怎么回事?地动了?” “傻了?山中有护山大阵,便是整个天域倒过来了,苍陵山也会巍然不动的。” “那现在是?” “……不知道哇。” …… 震动没有持续太久,在众人的注视下,颤动得最厉害的那座山峰,逐渐开始崩塌,瓦解。 整个山头,缩减到了与山腰浮光池齐平的高度。 随后,是一声清脆的剑鸣。 像是在呼应一般,那山中传来了数道铮然作响的金鸣。 众人还是有些懵,怎么回事?挖金矿呢?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不是金矿。 常年荒芜的那处后山空地,竟然逐渐铺出一条由金玉构成的阶梯,一步一响,直指苍天! 众人静默片刻,随后有道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 “天、天梯——!”- “天梯重启了。”钟怀洌有些无奈:“我师尊呢,请把他请出来。” 识海中天道声音冷冷,不论他说什么,只重复四个字:“重启两域!重启两域!” 钟怀洌头疼,若是要重启仙域神域,必须要先归位,重掌神权。 “那神权呢?还回来,还回来我们才能飞升。” 天道静默,神权早就被他均分给了仙域众仙,经他提醒,天道言简意赅:“等着。” “?” 钟怀洌只是不想这么快便归位,若是归位便会重新受法则掣制,没想到天道如此干脆:“……你都不犹豫一下?” 天道去找仙人们要权柄去了,懒得理他。 不过一炷香时间,缺失的神权便一个个逐渐回到二人体内。 神权回归,接下来便是受天雷,重塑身躯,再抽回凡躯中的神魂。 流程不难,拖不了太久了。 钟怀洌叹气,拍拍连峥的肩膀。 “阿峥啊,咱们去看看扶澜吧。” 听到扶澜的名字,脑海中催他们归位的天道不说话了,不知在想什么。 钟怀洌乐得清净:“秦琉那厮说寻到了扶澜转世,不知是真是假,总要亲眼见过才安心嘛。” 连峥没有犹豫,正好刚拿回了神力,于是二人眨眼间便到了黄泉。 两个浑身上下充斥着天道之力的陌生人陡然闯入,最先受到惊吓的是奈何桥上正在排队领孟婆汤的孤魂野鬼。 与正在舀汤的老婆婆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后,钟怀洌掐了掐连峥的手臂。 “传错了……” 随后手忙脚乱地重启阵法,丢下满桥惊声尖叫的鬼魂,两个人来到了一处宫殿门前。 大门的样式不变,千年前,在这座宫殿当中,扶澜在天谴之前自戕,将生的机会留给了秦琉。 钟怀洌有些恍惚,上前正准备敲门,被连峥制止。 他回过头,递去不解的眼神,连峥却示意他侧耳倾听。 钟怀洌屏蔽杂音,这才听到了从宫殿中传来的,细细的啜泣声。 啜泣不单单是啜泣,还带着时有时无的破碎呻、吟。 毕竟这样的动静不是随便就能发出来的,不难判断里面现在在干些什么。 钟怀洌面色一僵,给连峥传音。 “什么意思?!他怎么能确定寻到的确确实实就是扶澜转世?就这样随随便便把人虏到黄泉,随随便便把人——!” 连峥无奈:“不知道,不清楚,要进去吗?” 钟怀洌脸色通红。 气的。 他气势汹汹地打算踹门,然后动作猛然停止,随后扯起连峥的手臂:“走!去找司命,他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于是二人又出现在司命殿。 司命正伏案写作,奋笔疾书,丝毫没有注意到殿中突然出现了两个人。 这里的场景和千年前变化不大,钟怀洌宛如进了自己家一般,隐匿脚步悄悄绕到司命身后,看他在写些什么。 “‘霎时,天地旋转,兰君手腕受缚,被压至颅顶,墨发松散,衣襟凌乱,其上沾有不甚显眼的一片兰花瓣……’” “‘兰君面色潮红,被压在满地惑心兰中,气息急促,怒目圆瞪,紧盯身上的恶鬼……’” “……你在写什么?” 平地一声惊雷!司命浑身一颤,手腕一抖,笔底划出长长一道墨痕,很快在纸上晕开。 “谁——谁谁谁!” 司命吓得不轻,抬头刚好与钟怀洌对视。 钟怀洌眯着眼看他,眼神审视。 司命惊魂未定,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把笔往身后一扔,抱住钟怀洌两条腿,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镜泽上神呜呜呜——镜泽殿下啊啊啊——!” “殿下……小仙还以为您陨落了呜呜呜呜呜呜——!” 钟怀洌:“……” 司命整整嚎了一炷香,最后被连峥硬生生从钟怀洌腿上撕下来了。 他还在不停哽咽抽泣:“这样大的事……为何不告知一声小仙……呜呜呜呜呜呜!” “……好啦好啦,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又安慰了一炷香,司命总算安静下来了,双眼肿得快要睁不开。 钟怀洌拍拍他的肩,视线重新落在桌上那堆未写完的书稿上。 “这是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司命浑身一僵,干笑两声:“这是小仙新写的话本哈哈哈,您知道的,我口味俗,写的东西也俗哈哈哈……” 钟怀洌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兰君?惑心兰?恶鬼?” “……” “额,那个……” 钟怀洌警告地看他一眼:“仔细着些,让天道发现了,我可护不住你。” 司命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说:“是是是……” “先不跟你计较,问你个事。”钟怀洌神情变得严肃。 “您说您说。” “秦琉先前说寻到了扶澜的转世。”钟怀洌说:“是真是假?” “嗯?他何时同你们说的?” 钟怀洌三言两语解释了十方海发生的事,司命肯定道:“是真的。” 钟怀洌狠狠地松了口气:“如何寻到的?为何身在黄泉,是已经寿终正寝了吗?” 司命摆摆手:“没有没有,没多久,不过也有几月了,他正在寻找让小殿下归位的方法。” “如今二位上神归位,问题说不定快要解决了。”司命对他们行礼:“请两位上神一定要帮帮小殿下,他受的苦实在太多了……” 钟怀洌心头一紧:“怎么说?” 司命却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往后你们可以自行去问。” 送走他们前,司命由衷道:“凡间走一遭,小殿下变了太多,便是连我都感到陌生。” “不过总算苦尽甘来,只要他平安幸福,便一切都好。” …… “重启两域……” 钟怀洌摆手:“知道了知道了,马上马上!” 出了黄泉,二人一刻也没耽搁,来到了松绒巷旧址。 但面前出现的不是熟悉的巷口,这也在意料之中,只是…… 钟怀洌看着眼前门牌硕大的酒庄,眼神惊叹:“……千年老字号?” 连峥也罕见地有些惊诧:“不容易,不容易。” “哎呀,这里是我们的美酒一条街!” 有路人看见容貌不凡的二人,热情地介绍。 果然,放眼望去,曾经空旷的街道两侧开满了各色酒庄,但最显眼的,还是开在松茸巷口的这家。 “南边美酒盛行,最出名的便是这家两千年老字号啦!” “里面最出众香甜的酒,便是……” “青梅酒。”钟怀洌嗅到了里面传来的醇厚酒香,会心一笑。 路人狠狠点头,笑眯眯说:“看二位是懂行识货的,玩得开心、喝得开心呀,哈哈哈。” 钟怀洌与连峥相视一笑,携手走进了酒庄。 …… 半个时辰后,钟怀洌推开迟霁住所的大门。 迟宗主正趴在道侣腿上睡午觉,他道侣则拿着心法书册随意翻看,一派岁月静好。 钟怀洌走到桌前,挥手放下十余坛青梅酒,大马金刀地拉开椅子坐下,丝毫没有注意音量。 连峥掀开封口,给他递过去一坛,又不知从哪里掏出几坛点心,摆在桌上。 “阿霁!起床喝酒!起床喝酒啦!” 迟霁捂着耳朵揉眼睛,抱怨道:“还让不让人睡个好觉啦……” “送行酒,快点快点。” 听到这话,迟霁没了睡意,忙从榻上爬下来,巴巴地凑到钟怀洌跟前:“你们去哪里呀。” 钟怀洌满不在乎地伸出一根手指。 迟霁歪着脑袋:“去一天?一个月?一旬?还是一年……” 钟怀洌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傻瓜,去天上!” …… 酒液满盅,迟霁趴在桌上哼哼唧唧:“发达了可别忘了我和微生呀……” “想什么呢?”钟怀洌哭笑不得:“又不是不下来了,回去忙一趟,依旧长住凡间。” “真的?”迟霁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亮晶晶:“那我得叫人去把梧塘收拾了……” 钟怀洌哼笑:“这就喝醉了?” 微生拿掉迟霁手中的酒杯,无奈道:“阿霁从小不碰酒,成亲那日一杯合衾酒让他睡了一整天。” 听闻此笑话,钟怀洌伏在连峥肩头哈哈大笑,把半梦半醒的迟霁都吵醒了,皱眉道:“谁说我不能喝?再给本宗主开一坛!” “好了好了。”钟怀洌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没放下手上的酒坛,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逆着光对连峥轻声道:“走吧?” 微生望给迟霁喂下清明的甜丹,扶着他起来,道:“送送你们吧。” 钟怀洌将坛口凑近唇边浅抿一口,点点头。 四人来到天梯口,钟怀洌在神识中唤天道:“干活了。” 金色的劫云便蒙上了苍陵山的天空。 惊春被释放,跟在他们旁边兴奋地吱哇乱叫,像是知道现在这场面很厉害。 天梯在眼前慢慢浮现,一步一步指向云巅。 雷云带来狂风,吹得二人衣袂翩跹,道侣线从钟怀洌指尖缠向腰间,另一端系着连峥。 这条线从千年前的明镜海畔,绕过松绒巷暮色四合的小院,绕过淋漓尽致的五世轮回,绕过仙域大殿,枯荣台,轮回井。 最终将两人的魂魄,紧紧捆在一处,交缠难分。 喝了一半的酒坛被钟怀洌猛地掷在地上,发出的脆响刚好被雷鸣掩盖。 钟怀洌解开系在眼前的红绸,松开手,让它随风而去。 而后郑重地牵住连峥的手,十指紧扣。 连峥与他对视,发现那双明镜眼瞳当中,有且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苍生大义,没有天职权柄。 此时此刻,他们只有彼此。 道侣线缠紧,钟怀洌眼眸含笑。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要被滚滚雷鸣掩盖过去,但连峥还是听得真切,只觉得比任何声音都要震耳欲聋。 “我爱你。” “轰隆——!”- 三年后。 “什么呀,上旬刚打了一批,怎么就不够了?” 温沏刚熬了一宿,此时打着哈欠,皱着眉看向迟霁推过来的采购单子。 迟霁也很苦恼:“招生季嘛,今年报名剑修道院的格外多,你知道的……” 温沏狠狠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但是得等我好好睡个三天三夜再说!” 迟霁小鸡啄米般点头:“嗯嗯嗯!谢谢温大哥!” “温沏——!” 房门被猛地推开,浮笛气喘吁吁,撑着门框,喘了口气后兴高采烈地捧着手上的巨物,朝温沏跑来。 “你看你看!这是我去明镜海底捡来的妖神骸骨,你看看能不能给我家流殊打一把剑?” 温沏看着他手中的一截肋骨,倒吸一口凉气,旁边的迟霁也吓了一大跳。 “老天爷……连峥允许你去捡他骨头了嘛?” 浮笛腾出一只手挠挠头:“哎呀,反正他都重塑真龙身了,那遗骸留着也是浪费嘛。” “……放那儿吧。”温沏叹了口气,指了指空旷的墙角。 浮笛喜滋滋地丢下骨头,走前忽然想起来,问道:“要等多久啊?” 温沏有气无力,困得上下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三个月吧……” “这么久?!”浮笛的声音陡然拔高,吓得温沏一激灵。 “吵什么呢吵什么呢!” 院外传来清朗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相伴而来的还有一道难以忽视的威压。 霎时间温沏也不打瞌睡了,迟霁也不偷笑了,浮笛也不嚷嚷了。 钟怀洌跨过门槛,一头银发垂到脚踝处,被一根红色发带在脑后束住,又有连峥跟在身边,一只手上拎着不少东西,另一只手则小心地帮他拎着发尾,不让他在进门槛时绊到。 “隔老远就能听到你嚷嚷。” 浮笛撇撇嘴,看向温沏:“怎么要这么久?” “剑修道院今年需要的练习剑太多了……”迟霁解释。 钟怀洌坐在他们旁边,连峥将手上拎着的东西放下,是几坛酒和几本厚厚的书。 然后绕到钟怀洌身后,拿着惊春变的发簪帮他挽发。 钟怀洌懒洋洋道:“绞了不行?非要那么麻烦。” 连峥咬着惊春,认真地给他盘头发,含糊道:“不行,好不容易养长。” 钟怀洌无可奈何,随他去了。 旁边的温沏和浮笛看的牙酸,倒是迟霁见怪不怪,兴冲冲地拿过桌上的书册:“这是哪一卷?” 钟怀洌想了想:“《错认水》第三卷和《赊春色》第五卷,哦还有一本新的,叫《误此佳期》。” 迟霁兴奋地拆开书封,准备就地欣赏司命仙君最新大作。 “刚才怎么回事?”钟怀洌在院中察觉到了奇怪的气息,看向院中那截白骨。 浮笛顿时心虚:“额,就是……” 盘好头发正在认真欣赏的连峥冷不丁地开口:“那骸骨无用了,铸成剑也无甚神威。” “为何?”浮笛皱眉:“惊春那么好用,杀人顺手,我给流殊也弄一把。” 连峥懒得给他解释玉骨,随口道:“那你挖自己的骨头,更有诚意。” “……” 钟怀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后腰:“别乱教。” “……”连峥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委屈,钟怀洌嗔道:“快给我倒酒。” “那怎么办?”浮笛有些烦躁,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抓头发:“你们不知道那群事多的臭蛇臭龙有多烦!一点主见都没有,有事没事就来给流殊添麻烦!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浮笛一个劲地叽里呱啦,迟霁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而温沏,早就趴在桌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我没带逐寒上去。”连峥忽然开口。 浮笛愣愣:“啊?” 连峥道:“逐寒剑,现在应当还在长生阁的兵器库中,最中间那一格。你拿去给他吧。” 还有这等好事? 浮笛顿时不吵嚷了,从桌子上顺走一坛酒和一坛糕点,撒腿就跑。 出门时恰好和微生望撞到一起。 微生望啧了一声,迈步走进院中,看到他们都在,面上浮现笑意。 他走过来,对迟霁说:“好消息,因为今年校舍爆满,新报名的那批剑修弟子决定退而求其次,去极隐楼学暗器,做剑修道院的记名弟子。” 迟霁从话本中抬起头,瞪大眼睛:“那那批兵器……” 他这才发现温沏已经睡死过去,“哎呀”一声,嘀咕道:“真是辛苦温大哥了。” 微生望坐到他身边,顺手端起他面前的杯盏润口,入口才发现是清冽的酒液,他轻蹙着眉:“阿霁,你又贪杯。” 迟霁一直在看书,实在冤枉:“一定是怀洌给我倒的!” 钟怀洌轻哼:“锻炼一下我们迟宗主的酒量。” 微生望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冷笑道:“算了吧,不管多清的酒,一杯下去,他必倒。” 迟宗主气得不轻,连话本都不看了,扑上去掐微生望的脖子:“你胡说!” 钟怀洌在旁边看着他们打闹,与连峥随口闲聊。 温沏接着在旁边呼呼大睡。 几人围着圆桌,看着天色逐渐变暗,天边燃起火霞。 半晌他们终于打完了,迟霁整理衣襟,重新捧起话本,却是看不进去了,索性抓了一把干果,与他们聊天。 “今年入学的到底有多少人啊?看你们忙得团团转。”钟怀洌好奇道。 说到这个,迟霁来劲了,放下干果给他掰指头。 “全宗上下包括极隐楼那边,总共是六千五百多人。” “这么多?”钟怀洌惊诧,毕竟他们那届,总共加起来也才两千人。 怪不得苍陵山空山头那么多,连夜新辟了大批校舍,结果还不够住。 “可不是!而且六千多人里面,光是报名剑修道院的,都有近三千人!” 迟霁夸张道:“三千人!你知道么,我从来没看到校场上站过那么多人……” 说来说去,迟霁抱臂叹气:“天榜前三,还是太吸引人了!” 他看向钟怀洌:“还是怪你!风头出得太多了!” 钟怀洌瞪他一眼:“怎么又是我的错?考得好也是我的错吗?” “难道不是他们出的考题太过简单?” 迟霁:“……” 行。 闲聊几句,迟霁又和微生望聊起两宗新弟子的质量。 说起这个,微生望难得给出不错的评价:“还可以,其中不乏天资绝伦者。” 迟霁也点头:“我也发现了!这一辈的剑修好像都开窍了一般,没锻体的修为,却有不错的剑招傍身。” “剑修强势,大宗门都开始培养剑修了吧。”微生望猜测。 “剑修一直很强势吧,为何突然崛起?”迟霁还是搞不明白。 一旁喝酒的钟怀洌道:“许是天梯重启,大部分修士重新看到了证道飞升的希望,便有了修行的动力?” 迟霁一拍桌子:“你说的好有道理!” “那这样的话……”迟霁瞪大眼睛。 “这届的弟子如此强悍,我们会不会培养出天梯重启后,第一批证道飞升的仙人?!” 钟怀洌道:“有可能哦。” 迟霁兴高采烈:“那太好啦!” “怀洌,过段时间我就收亲传弟子了!你来看看嘛,我真的没有骗你,这批弟子可比我们那时候的强太多了……” 迟霁在旁边叽叽喳喳,钟怀洌鬓边滑落的白发被连峥挽到耳后,他垂眼看了一眼盛着清冽酒液的玉盏,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含笑的面容。 微风拂动,刚被挽上去的那缕头发又落下来,钟怀洌与杯中的自己对视。 他唇角勾起,声音轻得像风,却又精准无比地被吹到每个人的耳边。 他说。 “不过尔尔。”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哼哼一不小心把二合一写成了五合一,震撼完结(快夸我快夸我)[竖耳兔头] 哎,有好多话想说。 这是我的第一本小说,第一本长篇小说,第一本完完整整写完的小说,虽然过程坎坷,但是我是很开心在写的。 很开心遇到怀洌和阿峥,也很开心拥有他们。 写到后面,或许是有所进步,我能感受到我前面的不足,剧情的不足,节奏的不足,人设不够饱满,配角太过边缘化或是背景板…… 这本是艰难倒v,很高兴大家能支持我到现在,能把他读完,能认识小钟小龙,也通过这些文字,认识不那么完美的我。 想说的话很多,总结成一句,下本再见!我会努力变得更好! 最后休息几天,十二月二日开始连载番外,日更或是隔日[竖耳兔头] 目前番外暂定有: 1.小z小l震撼大婚 2.迟霁微生《借情丝》 3.林太子摄政王《蟠龙扣》 4.裴家父子《薄情眼》 想看什么可以点梗(假装自己有很多人追更) 没人点的话就只写到这么多啦,下一本是《不识风月》,扶澜和秦琉的故事,篇幅不长,20w左右完结,大概率十二月底到一月中这段时间会开(存存稿攒攒收藏啦) 大家再见!(啪叽一口亲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