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赴红尘(2合1)
镜泽挥手, 将一个摇椅放在书案旁边,说:“星君不必管我,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说着便躺上去, 用最舒服的姿势翻开了那本话本。
司命忍了又忍, 把那句“殿下回去再看吧”咽了回去。
镜泽不可能回去,他已经做好了在司命殿待个三五天的准备,让释尘好好冷静冷静。
镜泽翻开话本第一页,大大的三个字映在他眼中。
《赴红尘》
他往下翻, 不多时,便越翻越惊讶。
“司命君,这……是龙阳话本?”
司命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磨墨,闻言浑身一激灵。
糟糕!被发现了!
他眼观鼻,鼻观心,讷讷道:“是……是的。”
镜泽想起了某些不太好的回忆,又往后翻了一页, 渐入佳境。
司命措辞用得恰到好处, 该文雅的地方文雅, 该通俗的地方通俗。
不过半个时辰,镜泽就将第一个故事看完, 愣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有了一些灵感。
翻回目录, 上面写着八个章节名称,镜泽一点一点翻过去,在看完第五个故事后,合上了《赴红尘》。
司命早就在书案上打了半天的瞌睡,镜泽从摇椅上起来,敲了敲桌子。
司命睡眼朦胧地与他对视,镜泽声音有些沉:“司命, 有一件大事。”
司命赶紧爬起来抹了一把脸,紧张道:“发生什么了殿下?”
镜泽将《赴红尘》塞到他手中,严肃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拜托你。”
司命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激动,正色认真说:“殿下尽管说,只要小仙力所能及,必定肝脑涂地!”
镜泽想了想:“倒也不用肝脑涂地。”
他露出一个笑:“你帮我写个话本吧。”
又想了想:“也不用写了,就这本。”
镜泽看向司命手中的《赴红尘》,轻声说:“请尽快将这本书写完。”
“什么?”司命有些不明所以。
镜泽犹豫片刻:“如果可以,还想请你帮忙写几页轮回簿。”
“您要轮回簿做什么?”司命还是云里雾里。
镜泽抿唇。
他只是有了灵感,既然作为上神的他看不见自己,那么换一种身份呢?
比如,投胎入轮回。
司命的话本写得精彩万分,他不免想象到,若是自己能够拥有话本中主角的人生,该是多么精彩。
比松绒巷的生活更精彩。
这样的想法令他兴奋不已,这是可行的,只要他暂时剥离神格,完全可以将下界轮回当做历劫,轮回过后,他或许会对“自我”这个词,有全新的体悟。
司命本就对下一卷故事有个不错的想法,镜泽催他写话本,他以为是镜泽迫不及待想要看完。
这无疑是对他的一种极大认可,司命沾沾自喜,他对镜泽说:“殿下稍等,大概只要一天时间,小仙便能将话本写完!只差最后两个故事了!”
镜泽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我相信你。”
说罢,他又在书案上随便拿走一本书,躺回了摇椅。
但出师未捷身先死,司命火速写完一个跌宕起伏,荡气回肠的故事,望着最后一卷的开端,咬着笔头发呆。
可恶!没灵感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不远处摇椅上,脸上盖着书册,正在休憩的镜泽上神,欲哭无泪。
想了好半天,司命艰难地在草稿上写下三个大字“明镜海”……
便再无下文了。
他抓心挠腮一炷香,又写下一个“修真者”的设定。
司命殿大门传来三声巨响,不等他反应过来,殿门轰然大开。
一道黑影慢慢走进来,司命赶忙搁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去迎。
“妖神殿下。”
释尘颔首表示听见了,司命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摇椅上默不作声的镜泽。
镜泽有意遮掩,两人都没能察觉到他起伏的气息,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的睡了过去。
释尘看了一会,走过去轻轻晃了晃躺椅:“镜泽,回去了。”
镜泽已经在司命殿待了快两天,他也被仙域的大小事务折腾地抽不开身,好不容易得了空,已回神殿,发现镜泽不在里面。
他向晁枫讨要镜泽的行踪,谁料那小仙是个机灵的,知晓连释尘都要听镜泽的话。
为了不违逆镜泽,晁枫并没有告诉释尘,一再追问下,只哭丧着脸说:“殿下,您就别为难小仙了。”
释尘无奈,他感受不到镜泽的神息,只好沉着脸满仙域跑。翻遍了一座又一座仙殿,天梯口看守的士兵被他多番盘问,纷纷说镜泽上神并没有离开仙域。
天梯阵法需要血脉为引,释尘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只好继续在仙域中寻找。
镜泽不回传音,不知去了哪里。
就这样,释尘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寻找他,来到了平时鲜有人至的司命殿。
摇椅轻晃,镜泽没有说话,柔顺的银发从他肩头滑落。
释尘默默用手指挑起一缕,不顾在一旁石化的司命,轻声说:“不醒的话,我要亲你了镜泽。”
摇椅上装睡的人再也无法淡定,他伸手取下脸上的书,砸在释尘怀里。
释尘好脾气地接过,还有些委屈:“我以为你又离开了。”
镜泽知道他在放屁,不欲与他多言。
“我在这里待得挺好,你别管我,回去吧。”
释尘将书册仍在司命的桌案上,声音变得有些沉:“镜泽,没有你我不行的。”
“管理仙域实在太难了。”
镜泽早就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嗤笑道:“有什么难的,谁不听话,拖到殿中揍一顿了事,这些小事还用我教你?”
一旁的司命瞳孔地震,一度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镜泽骂完人,拍开释尘想要搀扶他的手,从摇椅上站起来。
他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司命,想起方才释尘说的话,又狠狠剜了他一眼。
“司命君,写得怎么样了?”他嗓音平和又温柔,释尘在一旁幽幽地看向司命。
司命:“……”
他真的不应该在这里。
司命硬着头皮说:“写是写了,但……”
但没写完。
镜泽打断他:“写完了便好,还请不要忘记我交代的事。”
什么事?
司命写书写得脑中混沌,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是写轮回簿。
他联想了一下,指着书案上的《赴红尘》不可置信道:“写这个?!”
镜泽莞尔,说:“劳烦你了,酬劳我稍后送到。”
释尘问:“你们再说什么?”
说着,他便要迈步去看书案上的书册。
镜泽淡淡道:“他们有为难你吗?”
释尘顿了顿,站在原地笑着说:“没有,他们被你教训过后,再无人不敬我。”
镜泽说:“那便好,有何难处,回去说吧。”
说着,他抬手收起了摇椅,往殿门走:“戌时前送到妖神殿。”
释尘当然是跟上,将那本书和司命都放在了脑后。
二人离开后,司命悄悄抹了把脑门的汗,也顾不上最后一卷了,掏出轮回簿就开始誊抄话本中主角的一生。
虽不知道镜泽上神要这些做什么,但时间来不及了!
……
“我的床榻呢?”
镜泽皱着眉看着空空如也的大殿。
释尘依旧腼腆地笑:“我忘记了。”
镜泽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要忍。
马上就能走了。
他忍气吞声道:“那你让我睡哪儿?”
释尘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说话,面上慢慢红晕。
镜泽站在他前面,没看见他的脸色,见他一直不回答,又问了一遍:“我睡哪儿?”
释尘过了一会才低声道:“仙域找一张床不容易,你……”
镜泽回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半句留半句。
“支支吾吾做什么。”
释尘一不做二不休,当着他的面变成龙形,咬住尾巴尖,将自己长长的腹尾盘城一个圈。
他不知从哪里揪出几张缝在一起的宽大兽皮,放在圆圈的正中间,对镜泽羞涩道:“睡这里。”
镜泽气笑了。
他走过去一巴掌拍在释尘巨大的龙角上,抬手把毛毯抽出来,有放出了自己的躺椅。
镜泽把椅子挪到树下,在自己周围设下释尘解不开的法阵。
“不许靠近。”
说着,用毛毯把自己裹好,往后躺去。
释尘看着恨不得离他十里远的镜泽,磨了磨后槽牙。
他咬牙想:“也行,至少镜泽在外面不会随便睡别的龙。”
然后又委屈:“我又不是别的龙。”
他可是镜泽身边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龙,他现在快气死了。
释尘第一次觉得自己像话本上说的那些妒夫,暗自懊恼过后又很沮丧。
毕竟“妒夫”两个字,他只沾了“妒”-
仙域无岁月,这个概念在司命身上更是淋漓尽致,毕竟他关起门来写轮回簿,一写就是好几个通宵,司命殿看不到日光,对时间毫无概念。
他花一些时间找出了珍藏的钟盘,费劲调到与凡间吻合的时间,惊觉现在已经过了戌时。
老天爷,司命连忙把轮回簿带上,出了大殿往妖神殿赶。
司命一路风驰电掣,仙气法力齐上阵,终于穿过半个仙域,站在了妖神殿门口。
他来得凑巧,释尘不知去了哪里,敲门后镜泽第一时间给他打开了门。
司命向他见礼,镜泽直接拿过了他手上的轮回簿。
司命把气喘匀后才想起来问:“殿下,您要轮回簿做什么?”
镜泽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对他隐瞒。
“下界历劫。”
司命胸腔还没顺下去的那口气堵在半路,他一时不查,咳了个撕心裂肺。
镜泽不忍地拍拍他的后背,司命还没缓过劲就磕磕绊绊大声问:“历……历劫——?!”
老天爷,他听到了什么?
镜泽要下界历劫?
司命咳了个半死,得到镜泽肯定的答复后情绪又崩裂几分。
“殿下,您让我按照话本写轮回簿,不会是想……”
司命剩下的话被镜泽的手掌堵住。
“小声些。”镜泽有些无奈。
什么劫要历十生十世?司命想到他那本《赴红尘》中难登大雅之堂的某些情节,忍不住冲撞了上神。
“殿下,您是在同我开玩笑还是喝醉了?”
他的目光惊骇,镜泽有些郁闷。
为何总是有人怀疑他醉酒?他分明清醒得很,况且今日他的确滴酒未沾。
想了想,他干脆道:“生死劫。”
司命惊疑不定,想起目光沉沉的妖神殿下,把“我看是情劫吧”吞回肚子里。
他和镜泽商量:“您要历劫没问题,小仙这就回去重新为您写一卷话本,保准您满意……”
镜泽皱眉:“这不是已经写好了吗?为何要换。”
司命苦着脸:“您不是看过这《赴红尘》了吗,里面情节实在算不得精彩,哪里配得上您的身份。”
开玩笑!赴红尘中尽是些无疾而终的痴情爱恨,堂堂真神下凡历劫,自然是要一纸波澜壮阔的轮回簿才能相配,光谈情爱算什么?
镜泽叹了口气:“我是去历劫,又不是去享福,况且你写的话本旁的不多,唯生死之事令人印象深刻,对我来说正好,不必再改。”
司命都快哭了,镜泽口中令人印象深刻的生死之事,便是书中主角凄惨悲壮的身亡啊!
“好了。”镜泽让他放心:“若你忧心天道为难,我有办法。”
他抬起玉白的手指,点在红绸之上的眉心。
而后从其中抽出一缕金色光丝,隔空送入司命体内。
“这是上神权柄,天道只准你谱写轮回簿,却没有真的将轮回之权交给你。”
“如今我赐你掌人间轮回之权,除非我主动收走,否则就算是天道也不能取回。若是伤你杀你,神权也一并消亡。”
他轻声交代:“十世轮回不过五百年光阴,待我归来,为你请封更多神权。”
司命欲哭无泪,五百年光阴是因为轮回簿中每一世轮回寿数都不超过五十年啊!
他又想起最后那卷只写了几个字的故事,刚准备提醒镜泽,轮回路暂时只能走九世,他会在最后一世前递上完整的轮回簿。
身后一道声音响起:“司命,你在这里做什么?”
司命只觉得脊背一凉,不敢回头看。
镜泽倒是从容,他翻开手中的轮回簿,里面夹着一张司命没来得及收走的稿纸。
上面有几个小小的字样,是方才司命调试钟盘时写下的。
镜泽抿唇犹豫了一会,用指甲在稿纸上刻下“一日后”的痕迹,又画了个圆,圈住“卯”字。
“妖……妖神殿下。”
司命垂下头,收到了镜泽的传音。
“在我入轮回井之前,不要让任何人知晓此事。”
“包括妖神。”
释尘走上前,对堵住殿门的镜泽状似随意道:“这么晚了,什么事?”
镜泽晃了晃手中的轮回簿,笑着说:“我今日在司命那里找到一册话本,偏偏只有上卷,没有下卷。”
“我没有看尽兴,让司命得空赶紧寻了下卷来给我,结果他一时心急,拿来了他的轮回簿。”
镜泽唇角勾起笑,一时看花了释尘的眼。
“你说,好笑不好笑?”-
释尘得了镜泽的笑,好声好气地送走了司命和他的轮回簿。
他抬手将释尘肩头半落的兽皮往上提了提。
镜泽瞥了他的手一眼,没有拒绝,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释尘低头,注意到他脚上没有鞋履,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镜泽说:“释尘,我想喝酒了。”
他像是随口一说,释尘怔在原地。
镜泽转过头看他,红绸的尾端轻轻扫过释尘低垂的手腕。
“我想喝青梅酒。”
夜色静谧,释尘手腕处传来痒意,一路爬到他胸膛深处跳动的心脏。
良久,他开口应答镜泽:“……我去给你寻。”
此时此刻,莫说一坛青梅酒,便是镜泽要他去取天上明月,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支起梯子。
释尘心跳乱了一瞬,他鼓起勇气,上前环住镜泽的腰,将他横抱起。
镜泽额头碰上他紧绷的肩膀,呼吸乱了一瞬。
但他没有挣扎,任释尘将他一路抱回摇椅上坐着。
说不清的旖旎气息在二人之间蔓延,释尘双手撑住摇椅扶手,飞快地在镜泽唇角亲了一下。
没等镜泽说话,他逃也似的转身离去,口中欲盖弥彰般大声喊:“我去取酒,取酒!”
殿门“砰”地关上,带着释尘身上干净的皂荚香气,消失在空旷的大殿中。
良久,镜泽抬起指尖,触碰被释尘吻过的唇。
他低下头,轻声说:“……荒唐。”
但他却笑了,那是一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情笑意。
……
释尘顶着发烫的脸颊,在仙域广道长肆意奔跑。
他几乎想放声大叫几声,好将体内烫得要命的满腹情思宣泄而出。
他想告诉每一个人,他心悦镜泽。
他爱他爱得要死了。
仅存的理性阻止了这一行为的发生,微凉夜风扑在释尘脸上,将他满溢而出的兴奋带到远方。
释尘左右打量,发现自己到了仙宫前。
宫殿内烛火扑朔,能听见推杯换盏,谈笑闲聊的声响。
释尘将手背贴在脸颊上,一直等到脸上的温度没有那么烫后,他整理了一下衣袍,正色往殿中走。
此刻正是仙域仙人夜宴的时间,他们平日无事,几乎每日都要办一场宴席。
大殿内觥筹交错,众仙推杯换盏之际,许是喝醉了酒,胆子也比平日大了不少。
仗着现下二位上神不在现场,竟然有人开始编排起他们。
“不是我说,那镜泽上神长得实在……”
一个仙人说着,抿了一口酒,咂咂嘴,接着说:“……实在不像真神啊!”
镜泽的脸威严不足,昳丽有余,配上妖气横生的一席红衣,不似上神,倒似……
仙人想不出形容词,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位搭腔说:“像精怪!”
此言一出,惊动在场一大片仙人。
“哎呀小声些……”
“……说是精怪也不太准确,镜泽殿下身上没有精怪的邪气,倒是神圣得很!”
两种单拎出来都很惊艳,合在一起却彼此突兀的气质,在镜泽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
若是他们知道镜泽拥有一双妖异至极的镜瞳,或许会稍稍明白,这般奇特的气质究竟是从何而来。
不过他们注定无缘知晓了。
释尘的手指在殿门上按出五个清晰的指印,下一刻,用仙木打造的大门在他手中破碎。
他的脸色阴沉地令人胆寒,充满杀意的冰冷目光一寸寸扫视在场每一个人。
靠近大门的几位仙人只觉得脊背发凉,须臾间,一道黑影从门口闪过,出现在方才妄议镜泽的几位仙人面前。
“……你们说什么?”
其中一位手一抖,酒杯碎在地上-
释尘去了将近半个时辰。
镜泽翻过一页书,看了看天色。
他心下奇怪,仙域应该不至于连一壶青梅酒都找不到吧?
释尘也是,找不到也不知道早一些回来。
其实镜泽并不是非常想要喝酒,喝酒不过是托词。
书上总说离别时要畅饮一回,方能驱散心底那些哀伤幽怨。
说来惭愧,今日之前,镜泽尚且不知何为哀伤幽怨。
他想起司命手中那本厚厚的轮回簿,想起了那本《赴红尘》,想起了即将属于他的那十页薄薄纸张。
兜兜转转,他想到了释尘。
想到了那个格外炽热的吻。
镜泽闭上眼,微微向后仰去,仰望那棵高耸望不到顶的建木。
他明日入轮回,释尘知道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镜泽不免好奇,心想,他或许会把轮回井砸了吧。
又或者,他跟在后面一起跳……
镜泽回神,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难不成还期待释尘同他一起入轮回吗?
释尘下一次凡尘便惊动了整个仙域,若非天道沉睡,恐怕凡间也会遭受一番腥风血雨。
他是无所谓,可释尘目前毕竟是仙域的掌权人,怎么能胡闹呢?
镜泽心里自嘲地笑。
他眉眼缠绕的红绸有些濡湿,镜泽心烦意乱。
释尘怎么还没回来?
镜泽干脆将红绸扯下来,有些自暴自弃地睁开眼。
他还嫌不够,抬手举着镜片,照镜子。
怎么看不见呢?
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呢?
释尘要是一炷……一盏茶时间内还不回来,他就去司命殿睡。
司命那里有青梅酒吗?
夜风吹到脸上,镜泽觉得有些凉,手指抹上去,才发现泪淌满了脸。
他有些恍然。
哪怕是在他漫长的六百年生命中,这也是他第一次自发性的落泪。
镜泽想,原来这就是幽怨哀愁吗?
他静静抹掉脸上泪水,站起身。
红绸从指尖滑落,长长的衣摆拖在身后,他闭着眼往殿门的方向走。
释尘一直不回来,他想去看看。
手指即将触碰到殿门的一刹那,镜泽扑了个空。
血腥气迎面而来,他愣在原地,感受着面前寒凉的气息。
“……释尘?”
释尘拉开殿门,看到的便是面色苍白,眼上红绸不知所踪,满脸茫然的镜泽。
第82章 露水情
大门在释尘身后紧紧关上, 释尘将沾了血的袖子背到身后,另一只手将拎着的青梅酒坛递到镜泽面前。
他有些拘谨:“我回来了。”
镜泽退后一步,让出道路:“进来吧。”
释尘跟在他后面走进神殿, 失神地看着镜泽在身后摇曳的长发。
鼻端仿佛萦绕上浮玉春醇厚的香气, 释尘倏然想起松绒巷小院,漫天彩霞中的那个吻。
想起那面不掺杂任何尘质的明镜。
他捏着绳线的手指紧了紧,停在原地目送镜泽回到躺椅上。
镜泽回过头才发现身后没人。
他嗅到了释尘身上的血腥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既已决定入轮回, 他便该让释尘独当一面,镜泽决定不多管闲事。
“镜泽,有酒杯吗?”
释尘的声音将镜泽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珍爱的那对琉璃盏早就在几日前摔成了满地残渣,自然是没有的。
于是镜泽只好抬起头,懒懒地掀开苍白的眼皮,看向摇椅后愣神的释尘。
“直接用酒坛喝吧。”
释尘盯着他的眼睛足足愣了十余个吐息,镜泽见他没反应, 便伸出手从他手上接过酒坛。
想了想, 拆开绳结后递给他一坛。
释尘下意识接过酒坛,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又是一阵夜风吹过, 他稍稍清醒过来。
镜泽的眼睛还是那样纯澈, 他能在当中清晰地看见自己。
镜泽扭过头,打开酒坛的封口。
仙域的青梅酒清新甘甜,但比之镇上酒庄里的,却差些意思。
仙域的酒太过纯粹,镜泽从中品不出凡间的万千红尘滋味,但他没有停下灌酒的动作。
“……寡淡了些。”镜泽评价道。
释尘站在他身后,沉默地仰头喝酒, 遗憾的是,他没有尝出镜泽所说的寡淡或是浓烈,在他口中,所有液体都是一个味道。
释尘想了想,觉得浮玉春算是个例外。
两坛酒很快便消耗大半,释尘盘着腿坐在镜泽摇椅旁的空地,玄色的衣摆和镜泽的纠缠在一块。
他喝酒有些上头,搜肠刮肚地与镜泽谈论松绒巷中的轶事,比如松子与巷中哪只小猫交情甚好,比如大娘如何溺爱两个年纪尚幼的小孙。
这都是镜泽缺席半年的时光,他静静听着,时不时应两句声。
他的手臂搭在摇椅把手上,随着摇椅的晃动摇摆,在仙域圆月照映下,泛出莹莹冷光,比月色更明亮。
释尘看着他那副瞧不出心思的侧脸,心里空缺的那一块,仿佛被月光照穿。
他把自己喝空了的酒坛子往手边一放,终于还是没忍住。
“镜泽,你会留在仙域么?”
他一点一点举例仙域的好处:“这里四季如春,有数不清的珍馐美酒,你若是空闲,可以去司命殿看话本。”
“我需要你,我一个人管不好仙域的,若是天道醒来发现仙域一团糟,我就完了镜泽。”
释尘眼巴巴地望着镜泽,半晌后退一步:“……若是你要回凡间,能不能带上我?”
镜泽终于有了反应,那双镜瞳直直看向释尘,仿佛让他心中那点妄念无所遁形。
他分明没有开口说话,握住酒坛的指尖有节奏地在玉坛上敲击,释尘却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一片,是镜泽在笑他异想天开。
这沉默就像一块千钧巨石,狠狠砸在释尘的心口,他一下子烦躁起来。
此时此刻,他觉得镜泽比这妖神殿中四处流窜的夜风更加恼人,虚无缥缈,抓不到,留不住。
随时有可能化作一缕轻烟,从此消散在他的生命里。
释尘忽然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个人是真的在眼前,只有留下些什么东西,才能证明一切都不是自己的一场美梦。
“……镜泽。”他低低地喊。
镜泽收回视线,抬起酒坛又喝一口。
但还没等他将坛口从唇上挪开,释尘就猛地站起来,身上带着没散干净血腥和酒气,不管不顾地凑到他跟前。
酒坛被释尘粗暴地拿开,他撑住摇椅的靠背,恍若是在松绒巷那日一样,吻住了镜泽薄薄的唇。
那一下实在有些猛,他没有控制好力道,尖利的牙齿将镜泽的下唇磕出伤口。
镜泽先是僵了一下,捏着把手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却没有伸手推开释尘。
这个吻毫无章法,带着一股急切的掠夺意味,蛮横地撬开他的唇齿。
酒气被释尘周身气息蒸腾得灼热难忍,释尘松开手中酒坛,玉瓷四溅,残存酒液洇湿镜泽长长的衣摆。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算了,明天就走了,释尘如此纠缠不休,大概是源于未曾得到的执念,以及对他的一些依赖。
若以此身遂他心愿,或许能够消弭他几分妄念,也能让他日后稍加清醒。
清醒了,便能明白这是一桩多么荒唐的情债。
镜泽被吻得苦笑,任由释尘在他口中开疆拓地,予取予求,甚至主动递出了柔韧的舌尖。
他这默许的姿态如同无声的鼓励,点燃了释尘心中压抑已久,混杂着不安与渴求的火种。
瞬间燃成一片熊熊烈焰。
纠缠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滚烫,镜泽睁眼时便对上了释尘动情缱绻的眼眸。
他的腰身被年轻的神紧紧箍住,揽进怀中,刚丢下酒坛的那只手,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探入镜泽艳红的衣袍。
镜泽再次闭上眼,感受着颈窝中烫得要命的呼吸,释尘的唇舌在他颈侧流连,留下湿润红痕。
很快,二人的衣袍就在交缠间凌乱散落,堆叠在神殿冰冷的地面上。
神殿空旷,唯有他们彼此渐重的喘息,和难以入耳的渍渍水声。
释尘的力道有些没收住,镜泽喉间溢出一丝呜咽,用手背捂住深红唇瓣,睁开眼瞪他。
他在触及镜泽旖旎的眉眼时,下意识放轻动作,仿若身下的人不是九霄之上的真神,而是一面易碎的琉璃明镜。
镜泽的所有细微反应都逃不过他炽热的目光。
他的意识在酒香与陌生快感中逐渐模糊,身前的人正在将他推进从未体验过的欢愉深渊。
镜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与释尘对视,眉间堆起远山,却在某一刻,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环住释尘汗湿的后颈。
释尘终于在满殿青梅甜香中,被镜泽身上传来的冰霜气息裹挟着,坠入一片刻骨红尘。
……
一直到天光将亮时,释尘才停歇动作,掐了几个法决为镜泽收拾。
镜泽早已摊在了地上,身下垫着那张宽大的兽皮,还在失神地喘息。
释尘揽着他的肩,将衣袍盖在他的身上,爱惜地将人搂进怀中,声音里还能听见颤抖。
“……睡吧。”
镜泽听话地闭上眼,听着身边人的气息很快便趋于平稳。
镜泽睁开眼,指尖捻出的细小光团没入释尘神躯。
那是一个能让释尘睡到明日的术法。
镜泽又躺在原地缓了缓,见证旭日缓缓升起。
身上的酸痛稍稍散去,镜泽将腰间沉重的手臂移开,深深地看了一眼释尘英俊的侧脸。
他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唇角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神殿内传来一声叹息,镜泽艰难地坐起身,给自己套上崭新的红袍,又梳理好长发,用红绸妥帖地蒙住双眼。
做完一切后,他又看了一眼沉睡的释尘,心里沉闷。
卯时初了。
仙域的空中带着湿润的水汽,镜泽离开了妖神殿,走出门槛的一刹那,他来到了直通地府的转生之处,枯荣台。
殿中比妖神殿还要空,没有烛火架台,没有任何装饰器物,只有中间低矮宽大的一口深井。
司命脸色苍白,眼下挂着大片乌青,心神不宁地四处踱步。
镜泽甫一出现在殿中,司命便匆匆跑过去。
“再有一刻钟便是陌施平日上任的时辰,殿下您……”
他口中的陌施,是枯荣台的镇守仙将,他平日看轮回井看得最紧,从未迟到过。
镜泽颔首,声音沙哑:“莫慌——”
他几乎刚说出口便顿住了,司命听得一脸呆滞。
“殿下,您的嗓子怎么了?”
镜泽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许是着凉了吧。”
司命敏锐地瞄到了他脖颈处未被衣裳遮掩的地方,有几枚难以忽视的红痕,眉头狠狠拧紧。
他原地沉思片刻,想起镜泽着急轮回的做派,又想起昨日妖神在他殿中那副怨夫姿态……
“咳咳咳咳咳!!”司命被将要说出口的话呛到嗓子,一脸震痛地看着镜泽。
镜泽无奈道:“莫慌。”
“这是乱.伦!他强.迫您!岂有此理!天道不容!”司命边呛边说,颤抖的声音响彻枯荣台。
镜泽抬手抚摸颈侧还在发烫的红痕,垂头说:“小声些。”
又说:“你不是得了轮回权柄么?再不施展,恐怕来不及了。”
司命的脑子转得很快,他闻言慌忙道:“殿下,若是你是因为妖神要入轮回……只要您愿意,整个仙域都可以为您所用!”
言下之意,让镜泽不要害怕释尘,不要委屈自己。
镜泽知道他在担心自己,莞尔道:“与他无关,别乱想。”
他都这样说了,司命只好闭嘴,他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镜泽,看不到他的眼神。
镜泽重复一遍:“轮回是我一人所愿,与旁人无关。”
司命重重叹了口气,后退一步跪在镜泽面前。
“小仙得殿下权柄逍遥百年,感念殿下大恩,若是此为殿下夙愿,小仙定当竭力而为。”
镜泽站在原地静静看他,看着他爬起来,用神权开启轮回井,将独属于镜泽的十页轮回簿燃成灰烬,洒进井水。
司命用干净的瓷碗从井中舀上一碗水,捧到镜泽面前。
“殿下,饮下井水便是忘尽前尘,您身份特殊,是神格下界,神躯将会留在仙域陷入沉睡。”
司命见镜泽接过井水,斟酌着问:“您……需要我帮您掩藏神躯么?”
镜泽静默片刻,伸出手指凭空画下一个阵法,圈住殿中一块空地,而后自若地走过去。
“我走后神躯自然封印,无需担心。”
司命松了口气,长长揖身。
“小仙——恭送殿下下界历劫,愿殿下早日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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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窃情缘
释尘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镜泽待他很好, 予取予求,还会动情地小声喊他的名字。
但梦到尽头,镜泽覆眼的红绸随风飘落, 明镜般的眼瞳里却映着自己声泪俱下的脸。
镜泽抬手抹去他的泪水, 说:“我要走了。”
再然后,镜泽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消失了,释尘踉跄着起身去追,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镜泽渐行渐远,再也没了身影。
释尘惊醒了。
妖神殿内天光明亮,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殿内的酒香散得干干净净,释尘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摸像身旁背对着的位置,只摸到一片冰凉。
释尘的脸色瞬间变了,他铺开神识寻找镜泽的气息,动作麻利地穿好衣裳。
妖神殿, 没有。
释尘缩地成寸, 离开了大殿, 神识的范围逐渐蔓延至整个仙域。
……没有。
释尘的脸越来越苍白,他熟练地向值守天梯口的仙兵传了音, 得到了“无人启动天梯阵法”的消息。
他想到了什么, 脚下一顿。
下一刻,释尘凭空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了依旧凌乱的司命殿。
司命和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抬眼望向释尘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和愤怒。
释尘急疯了,他没有注意到司命的异常, 言简意赅道:“镜泽去哪里了?”
即使司命殿中堆满了红线书册,他的声音也莫名久久回荡不休。
司命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起身相迎,语气也不带尊敬。
“小仙怎么会知道呢?妖神还是另寻他处吧。”
释尘也不拖泥带水,当即就要转身离去,就在即将踏出司命殿的前一刻,忽然一顿。
司命见他僵在原地,心里漫上一丝不祥预感,果然下一刻,无法忽视的杀意从释尘身上爆发。
司命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释尘扼住了脆弱的脖颈。
释尘眼角眉梢带着褪不去的冷意,眼底还有些红,他看着司命目眦欲裂,重复了一遍:“……你身上有他的神权气息,镜泽去了哪里?”
司命依旧不说话,神情淡漠地看他,全然不顾已经泛出青紫的脖颈。
“……小仙不知。”司命咬牙切齿,眼里的谴责厌恶再不隐藏。
就在这时,释尘的识海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慌乱声响。
“妖神殿下!枯荣台出事了!”
释尘现在哪里管得了什么枯荣台,他正准备在司命身上打下法咒,识海中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猛然停住动作。
“殿下……有一件事关镜泽上神的事,需要您定夺!”
释尘都快疯了,他用仅剩的理智,以掐住司命脖颈的姿势缩地到了枯荣台。
传音给他的正是晁枫,他这段时日被二位上神重用,大有晋升上仙的架势,于是当陌施发现镜泽的“尸身”后,第一时间不敢找妖神殿下,而是找上了晁枫。
晁枫与陌施在枯荣台大殿中紧张踱步,没人敢靠近镜泽留下的封印法阵。
陌施早就探查了轮回井,得出“上神已入轮回,无可逆转”的结果。
释尘很快来到了枯荣台,他随手将司命扔到一旁,第一时间便看见了轮回井旁的不远处,镜泽安静躺着的身体。
他看看镜泽,又看看轮回井,心里冒出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
晁枫看了看他的脸色,心里打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殿下,镜泽上神他、他已入轮回。”
释尘喉结滚动,死死盯着镜泽沉睡的身躯,衣袍平顺地铺在地上,镜泽神色平静,身上已没有了生气,只余一具艳丽躯壳。
“……你说什么?”释尘问。
晁枫头皮发麻,声音都小了几分。
“镜泽殿下……已入轮回。”-
释尘疯了。
他将前一日镜泽的种种异常串联到一起,从司命殿中的故意引开话题,到妖神殿中的交颈缠绵。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离开他。
镜泽的一时温顺,让他昏了头脑,将一切的异常当做镜泽态度松动,愿意和他留在与那片雪原别无二致的仙域。
他还是太天真了。
镜泽在凡间享受了几百年自由无忧的生活,怎么会愿意和他继续过看不到边际的无聊生活?
为了离开他,甚至不惜将神格剥离躯体,下界入轮回,历遍生老病死之苦。
释尘将手指放在镜泽设下的封印结界上,周遭的一切都化为了虚无,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躺在冰凉地面上的镜泽。
镜泽身上的红袍昨日曾被他亲手剥下,而今整齐地套在他身上,将他留下的所有爱恨一同封缄于结界之内。
晁枫的那句“已入轮回”如同丧钟,在他脑海中反复撞击回荡,将他残存的理智慢慢磨蚀。
释尘缓缓回头,将目光落在刚刚挣扎着直起身,此刻正捂着脖子不住咳嗽的司命。
司命对上了他的视线,被看得遍体生寒,却强撑着挺直脊背,眼中带上谴责与愤怒。
殿中的晁枫和陌施噤若寒蝉,此刻只能听到司命逐渐加重的粗喘。
“那日你送来的话本,是轮回簿吧。”
释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若不是他眼中血丝还未褪去,众人几乎以为他已平复好心绪。
司命喉间又是一紧,惊觉释尘的神识早已将他缠绕得严严实实,但凡他给不出能让释尘满意的答复,等待他的便是……
想到镜泽给他的底气,司命忿忿道:“是又如何?镜泽殿下一心历劫,作为下首,我自当尽心尽力助他!”
是他帮忙遮掩,是他谱写轮回簿,也是他亲自喂镜泽吃下了轮回井水,一切都是他,但那又如何?
释尘眼神冰冷,一步步靠近被神识挟制到半空,还在不断挣扎的司命。
“……轮回有几世?”
一世一劫,释尘想不明白,镜泽有怎样的劫,需要以神格入轮回去历。
司命倒是没有瞒他:“十生十世。”
释尘的竖瞳缩到极致,他心脏骤停,凡人百年,镜泽要离开他整整千年光阴。
他如何受得了?
释尘周身神力暴虐,肆无忌惮地在空旷大殿中挥舞爪牙,他死死盯着司命,眼中带着毫无掩饰的杀意。
司命感受到死亡气息,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面上是决绝与平静。
他眉心燃起一点金光,嘲讽道:“镜泽殿下早就料到妖神暴虐,是以又割舍一丝轮回神权赐于我,除非殿下亲自取出,否则不散不灭,若是妖神此刻取我性命,这缕神权便会消散于天地。”
司命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如同利刺,狠狠扎在释尘心头。
“届时轮回秩序动荡,若是镜泽殿下出了事……便是再无转圜。”
“妖神殿下,您敢赌吗?”
释尘自然是不敢的,若是镜泽有何闪失,他便是死一万次也无法赎回。
凶戾神识逐渐收回,司命的呼吸变得顺畅,他站直在原地,面色平静地理了理揉乱的衣襟。
“我只看轮回簿。”
释尘不甘心,他想看看镜泽哪怕舍弃他也要去历经的十世轮回,究竟是怎样的。
想起那本《赴红尘》,司命刚喘匀的气又乱了一瞬。
他没有忘记,轮回簿若是受到损坏,轮回中人便是多世早夭的下场,若是妖神真能狠下心,镜泽殿下的十世轮回怕是十年便能走完。
“无可奉告!”司命再次硬气起来。
“为何?!”释尘也不惯着他,戾气又要收不住。
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晁枫见有自己的显摆机会,顶着压力和陌施钦佩的眼光,将轮回簿损毁的下场说与释尘。
他不说还好,释尘本只想瞧瞧镜泽将要经历的人生,得知轮回簿损毁的下场后,他倒是真的动了损毁的心思。
司命看他眼神不对,连忙提醒道:“轮回簿乃天道所赠!若是损毁必遭天谴!天谴——!”
释尘冷笑:“遭天谴的是你,又不是我。”
司命:“……”
他实在没办法了,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本轮回簿,手指点上眉间,将这簿子与神权连接在一起。
做完一切后,他嚣张地看着脸色已经阴沉下去的释尘,说:“如何?”
释尘咬牙,望着他手中的轮回簿,原地立誓。
“吾以妖神之躯起誓,得到轮回簿后只查看,不会做出损毁之举,若违此誓,甘受肝肠寸断,筋骨俱裂重组之痛。”
一道暗沉神光从他眉间飞出,融入无形天地法则之间。
“……可以了?”释尘放下手,仍旧盯着司命手中的轮回簿。
司命已将神权与轮回簿捆绑,料想妖神不会拿镜泽神魂开玩笑,却没想到妖神为了一册轮回簿,竟能立下如此毒誓。
他再没了不让释尘看轮回簿的理由,憋屈地将轮回簿翻到属于镜泽的那页,扔到妖神面前。
他看着妖神那苍白执拗的脸,心想,看过之后,能够死心就好。
释尘伸出轻颤的指尖,触碰那一页薄薄的纸。
越看,脸越白。
释尘几乎怀疑自己回到了尚不认字的百年之前,看花了眼。
轮回簿上并不是他所期盼认为的平稳安康,该死的司命竟然在镜泽的轮回簿中将生老病死,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并求不得之人生八苦写尽,几乎每一世,镜泽的寿数都不过三十,好一些的,也不过五六十岁。
甚至最后一世,司命竟然胆大妄为地只写了几个大字。
“天骄陨落,到头皆空。”
一页一页翻过去,竟无一世圆满,无一刻安宁。
每一世的结局,都透着无尽苦涩孤寂,仿佛要将世间所有苦痛压缩成十生十世,逼着镜泽承受。
更要命的是,司命将镜泽的情缘全都牵到了一些负心薄情之辈身上,十世轮回中便有五世,死于命里姻缘。
释尘喉间滚烫,下一刻,呛出一口浊血。
血喷在轮回簿上,污了上面凄惨坎坷的人生,释尘爆发出比先前更加狂乱的神息,抬眼看向一旁不敢动作的司命。
司命后背衣物全被冷汗浸湿。
“……妖神,别忘了你发过的——”
话音未落,安静的大殿内想起了“咔咔”的声音。
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
三个仙人僵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
释尘的腿脚骨骼断裂,无法在支撑他的身躯,他跪扑在地上,捧着沾着金色神血的轮回簿,无助地嚎哭。
他哭了两声,毅然抬手,从额头折下一截细长的龙角分支,发出一声痛喊。
司命终于反应过来,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他不敢置信地大吼一声:“释尘——!!”
但已晚了,正在承受肝肠寸断,筋骨重组之痛的释尘,用抖得不行的手指死死捏着那截龙角,趴在地上,蘸着轮回簿上未干涸的鲜血,一笔一笔、一页一页。
他将镜泽的所有命定姻缘全都划掉,以不容拒绝的姿态,状若癫狂地,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本该写有姻缘的位置。
他将自己生生嵌进了镜泽的十世轮回中。
当最后一笔落在第十张轮回簿时,仙域常年艳阳的天空骤然变了。
释尘已经疼得奄奄一息,他合上改写完毕的轮回簿,闭上眼。
他还在笑,笑得肆意张狂,在满殿仙人宛若看疯子的目光中,将手中脏兮兮的龙角一丢。
准备迎接自己的天谴——
作者有话说:抱歉今天晚了好久[爆哭]估算错误八点才刚刚到家,紧赶慢赶写了发疯般的三千七
就说够不够疯吧!
第84章 禅心净(一)
寒冷。
生命最初的寒冷, 并非来自那大雪纷飞的腊月,而是源于被至亲抛弃的孤寒。
镜泽降生于世的那一夜,大户人家的偏院里丝毫没有添丁的喜悦, 有的只是接生婆划破天际的一声骇人惊叫。
“妖、妖怪啊!!”
接生婆手中甫出母胎, 浑身还沾着刺目血污的婴孩,头上异常浓密的一头胎发,竟然闪着如雪银光。
再仔细些瞧,这婴儿稀疏的眉毛, 紧闭的睫羽,俱是一片霜白。
这在常人眼中,无异于邪祟临时,象征着无尽的灾厄祸患。
他那身为妾室的生身母亲,尚未来得及看一眼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便被闻讯而来的一帮老爷夫人吩咐手下架下床榻,连同装着他的襁褓一起, 带到了后院。
女人被粗暴地装进巨大麻袋, “砰”的一声, 丢进了后院那口吃人的枯井中。
凄厉的叫喊很快便被纷纷白雪淹没吞噬,老爷掀开襁褓看了一眼安静得有些可怕的镜泽, 皱眉道:“丢出府!”
倒不是他有多么慈悲和善不忍伤害婴孩, 只是这等邪祟若是死在府中,戾气横生,又不知会招来怎样的灾祸。
于是被视作妖邪的襁褓婴儿,就这样被家丁随手丢弃到城门边上寒风凛冽的低矮石桩。
临走时,寒风还送来家丁小声的唏嘘:“造孽呦……”
镜泽自出生起便没有一声嚎哭,呼吸平稳,体温却渐渐变冷。
或许是命不该绝, 一对进城贩卖山货,只求赚些钱财过个好年的朴实夫妻,恰在归家时途径此地,一眼便看见了石桩上那个小得有些过分的襁褓。
妇人在手上呵了口热气,颤抖地掀开襁褓,露出里面冻得发紫的婴儿。
“老天爷……你快看!”妇人先是惊诧,寒冬腊月的,怎么会有小孩在这里?
她将襁褓递到同样在搓手跺脚驱散寒意的丈夫面前,夫妻二人向襁褓中看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婴儿刺眼的发色。
婴儿仿佛感受到了暖意,挣扎着伸出带血的小手,胡乱勾住襁褓边缘。
“哇——”一声啼哭,惊散了城外栖息的鸟雀。
夫妻二人都是良善的人,成婚多年无子,这一刻,母性终究胜过了那头白发带来的惊惧,妇人低声又喊了一声:“……老天爷!”
丈夫叹了口气,与妻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期盼。
“……模样是怪了些,但我听大夫说过,有些婴孩都会带些胎里的毛病,长大了便好了,同一般孩童无二。”
妇人连连点头:“咱们……多年无子,这怕是上天赐下的缘分啊!”
虽然镜泽模样奇怪了些,但眉眼间瞧得出玉雪玲珑,亲人得很。
夫妻二人心软,将镜泽抱回了村中的小家,又顶着风雪挨家挨户寻了许久找来新鲜温热的羊奶,总算是将人喂活。
但初为人父母的喜悦,还是在将婴孩带回家的第三日时,彻底沦为惊恐。
当瘦弱婴孩第一次颤颤巍巍睁开双眼时,夫妻俩看到的,并非寻常婴孩黑亮的眼。
而是一双清澈剔透,宛若明镜,能够映照出人生百态的镜瞳!
丈夫骇然,连连退后,撞翻了身后的木凳,妇人在他身旁,亦是脸色煞白,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地细细发抖。
“妖……妖异之物!”
丈夫哽咽着下了结论,恐惧还是压过了怜悯,与多年求子不得的不甘。
夫妻俩辗转反侧数日,终于在一个雪夜,丈夫抽完了整整一杆旱烟,望着摇篮中安静沉睡的婴孩,抹了一把脸。
“……这个孩子,咱们养不了。”
妇人坐在床边缝布的动作一顿,半晌,几滴浊泪落在她手中逐渐成型的一件小棉服上-
他们将婴孩送到了府城中唯一的一家寺庙中。
丈夫特地去找了村里的老秀才,讨来一张字条,让妻子用红线在襁褓上绣上。
“佛祖慈悲,万望安泰。”
前一句是卑微祈求,后一句是对这孩子美好的期许。
虽然这样的祈求看上去有些像泼皮无赖,但他们实在别无选择。
这样特异的婴孩,或许只有在佛门清净地,才能有存活下来的机会。
夫妻俩又在襁褓中塞了一两银钱,这已经是他们仅剩不多的积蓄。
随后便仓皇抹泪离去,再不回头。
寺庙名叫清光寺,那日洒扫的正是住持弟子,他在发现襁褓的第一时间就请示了住持。
住持是一个年岁已高,慈眉善目的老者,他查看了婴儿的身体,在扒开眼皮,对上那双镜瞳后,怔怔叹了口气。
“取剪子来。”
弟子听话地去取来,就见住持将尖利的剪子放在婴儿稚嫩的头顶,小心地将他雪白的头发剪去。
婴儿身上所有毛发都被捡了个干净,住持想了想,剪下襁褓上红线绣着的“佛祖慈悲,万望安泰”剪下来,递给弟子。
“差寺中女尼,给这孩子绣个荷包吧。”
住持给婴儿取了一个法号,名叫“镜泽”。
镜泽在清光寺中安安稳稳地长到了八岁,八岁那年,寿数尽头的老住持在佛堂中枯坐圆寂,从此掌事的变成了老住持的师侄。
新住持法号“空蔼”,他并不似老住持那般慈和,他身宽体胖,眼角眉梢总是透着不属于出家人的精明算计。
镜泽前八年都被养在老住持旁边的禅房,整日在房中抄经念佛,住持很少允许他出来见人。
空蔼新官上任第一天,便冲进镜泽的禅房,将人从院中揪出来。
他探查了镜泽的发色眼瞳,声音里带着狂热欣喜。
“这哪是什么妖异怪物,这分明……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佛寺招牌!
镜泽在梵音佛法中浸泡长大,一举一动间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淡漠从容,配上他昳丽的脸,加上一身缟素,拉出去说是佛子,必然能成为清光寺的活招牌,到时,他们哪里还会再因香火钱发愁?
空蔼心中打着算盘,斩钉截铁道:“来人,将他的头发剃了!”
镜泽的反抗没有掀起多少浪花,老住持一直许他带发修行,自有记忆起,身边的师父,师兄都是友善至极,生怕因这一头银发让他以为自己是个异类,镜泽从没受过如此对待。
但他很快知道,区区剃发,这算得了什么?
空蔼叫人剃了他一头白发,取来烙子,亲自为他打上六道戒疤,表示他从此持守“六度”。
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
不过在清光寺空蔼手下,镜泽需要持守的只有一样,那便是“忍辱”。
空蔼开始利用他,像自己规划的那样,开始编造一个巨大的利益谎言。
他们将镜泽裹上华美袈裟,推上莲台,对外宣称,清光寺得了一位天生佛缘的“白发佛子”,能够聆听佛祖梵音,可以为人消灾解难,逆天改命。
他们让镜泽接受信众的跪拜供奉,在他面前摆上早已暗中安排好的问卜签文,实则其中全是吉签,逼迫镜泽牢牢记住应答信众的说辞,依样画葫芦便可。
或是干脆闭口不言,维持着那副清冷出尘的神仙模样,能唬住所有人。
若是镜泽稍有反抗,等待他的便是打骂惩戒,禁闭断食。
香火钱如流水般流入清光寺,流入空蔼的禅房。
寺内殿宇翻新,金身重塑,就连镜泽的袈裟上都多了许多金丝线。
只是他的吃食依旧被克扣,常常一整日只有下莲台后,才能得到小小的一两个馒头。
镜泽曾想过偷吃供奉的素糕,被空蔼发现后饿了他整整五天,整个人撑不住晕厥,致使清光寺停业两天,事后被空蔼一通责打辱骂。
白发佛子的亮丽袈裟之下,是镜泽早已遍体鳞伤,瘦弱不堪的身躯。
他像一件奇货可居的工具,被利用、榨取,却得不到一丝身为人的尊严。
时间久了,镜泽渐渐麻木,任由他们对自己压榨打骂,心里想的永远只有,今日会有吃的吗?
他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直到八年后的某一日,那时的他已经十五岁,清光寺也已经成了府城最炙手可热的佛寺,空蔼整日数钱数得发晕,表面上仍旧和慈,私底下却是五毒俱全,他的禅房中经常能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动静。
唯一的区别便是,他不再对镜泽动辄打骂责罚,态度好了许多,也不会再让他饿肚子了。
毕竟镜泽正是成长的年岁,若是前来参拜的信众瞧见他们尊崇爱戴的“佛子”饿得纤瘦羸弱,清光寺的口碑便要砸了。
这日,一对面容憔悴的夫妻,带着病得奄奄一息的幼子找上了清光寺。
他们的孩子前几日高烧不退,家人求遍医馆都是让他们回家喂些退烧的草药,但草药只管抑制一时,高烧反复不退,眼见着孩子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夫妻二人听信了街坊“中邪”的结论,慌不择路地来了清光寺。
空蔼前些时日才赚了一大笔钱,心情不错,刚好听说过几日又有一支礼佛的商队要途径府城,若是这时将佛子威名再扩散一番,不就又有一桩大好的生意?
他连忙命人找到镜泽,吩咐道:“待会给你一瓶圣水,浇在那小儿身上,不论结果如何,只一口咬死已成功驱邪,切记,切记!”
正值寒冬,镜泽高坐莲台,将关节泛红的手伸进热水中浸泡片刻,等来了他的“信众”,和一瓶放在托盘中的“圣水”。
夫妻两人声泪俱下,他们怀中的少年瞧着比镜泽小不少,此刻正闭着眼沉沉昏睡,刺目的酡红布满脸颊。
镜泽的手指从温水中抽出,指尖碰到那瓶“圣水”。
所谓圣水,不过是从深井中打出的冰寒井水。
镜泽又看向那少年,眼里染上了一些属于人的怜悯。
他瞥了一眼旁边面带警告的沙弥,拔开瓶口,将那井水倒了一些在铜盆中,与他净手的热水混在一处。
“上前。”
佛子听不出感情的声音响起,那对夫妻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踉跄着匍匐上前,将人事不省的儿子递到镜泽面前。
“佛子大人,您、您一定要救救小儿啊!他才十三岁,他是家中独子啊……”——
作者有话说:暂定只写五世轮回,每个轮回一两万字这样[哈哈大笑]不会很臭很长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捏指头)一点点虐[吃瓜]
第85章 禅心净(二)
佛堂内烛火摇曳, 此刻正是倦鸟归巢的时间,殿中只有一两个在前堂上香的香客。
镜泽端坐在后堂的莲台上,清瘦的身躯被烛光拉得忽长忽短。
小少年的父母跪在下方, 眼中是走投无路的绝望乞求, 镜泽盯着少年看了片刻,伸手拿过擦手的白布,浸到温水中。
他一面轻声诵念经文,一面拧干了布条, 转过身来,示意夫妻俩将孩子递上前。
孩子身上里三层外三层裹着身躯的衣物显得十分累赘,妇人连忙将烧得神志不清的儿子从衣服中剥出来,顺手挽了一下小孩的额发,小心翼翼的将他托举到镜泽面前。
镜泽就着妇人的手,口中诵经不停,用温热的布料轻柔地擦拭小孩的脸。
一下又一下, 妇人的手开始变得颤抖, 她的丈夫接着顶上。
镜泽声音一顿, 第一次在信众面前说了除佛经之外的话。
“……放到莲台上吧。”
许是低声诵经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但是更多的, 则是属于少年人还未褪去的稚嫩。
夫妻俩微微愣神,反应过来后连声称谢,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横放在莲台的边缘,余光扫过佛子神圣不容亵渎的面容,才惊觉莲台之上坐着的,也不过是一个半大少年。
镜泽继续开始诵经,手上动作不停, 将少年裸露的皮肤都擦拭了一遍。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一刻钟,那少年脸上的不正常红晕竟然真的开始慢慢消退,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些许,仿佛灵魂真的在佛经梵音中,回到了自己的身躯。
孩子的父母当即在莲台之下俯身叩首,口里不断哽咽着喃喃:“多谢佛子!多谢佛子救命大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镜泽收了已经彻底凉掉的湿布,伸手将孩子抱起来,伸长手臂,递给那对夫妻。
他垂下银白长睫,低低地回应一声:“阿弥陀佛。”
他身旁的沙弥见缝插针走上前道:“佛子慈悲不收诊费,香火钱二十两请放殿外功德箱。”
二十两,哪怕是在经济稍发达一些的府城,也几乎是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
夫妻俩家中小有积蓄,咬牙拿出二十两也并非困难,只是他们也曾来清光寺上过香,这里的香火钱大多都是一钱到一两不等,为何如今要收整整二十两了?!
夫妻对视一眼,怀中传来孩子尚不清醒的轻吟,丈夫擦去眼角的泪水,点头道:“好,多谢佛子!”
莲台上的镜泽却闭上眼,口中诵经声乱了一息。
夫妻俩抱着孩子离开后堂,绕到了前厅佛像前的功德箱。
几位香客正在跪拜礼佛,丈夫从胸前掏出一个布袋,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整二十两碎银,在沙弥的注视下扔进了功德箱。
沙弥完成了任务,和颜悦色地道:“施主慢走。”
说着,退后一步转身踏出了大殿,打算去住持那里汇报情况。
就在这时,妇人怀中的孩子发出一声低吟,竟就这么悠悠转醒。
“小尘?!”妇人喜道,忙扒开衣服去看孩子的情况。
被她称作小尘的孩子睁开眼懵懂看着她,又咳了两声,鼻音很重地说:“这是哪里?”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正在上香的一位青衣中年人,他下巴蓄着一绺胡须,看上去颇为仙风道骨。
青衣长者看了那孩子一会,在妇人安抚时走上去,虚虚行礼:“夫人,在下乃一介游医,瞧您家孩子颇为亲切,不知可否让我为他看看脉象?”
妇人一愣,看向了一旁的丈夫。
他们本就打算出了清光寺后带上孩子去医馆,至少要确认还会不会接着发热,如今有现成的大夫自然是好事,只是……
游医是个心善的人,看出了他们的窘迫,笑着说:“放心,在下医术愚钝,不收二位诊金,只随意看看,给些建议罢了。”
妇人松了口气,将孩子递过去,赔笑道:“大夫医者仁心,这份恩情我们记下了!”
“谈不上恩情……”游医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指搭在了小少年的手腕上。
不过多久,游医开始询问:“敢问令郎是否有高烧反复不退的情况?”
丈夫连连点头,苦着一张脸:“没错!从前日起便一直反复,什么药都不起作用,这才想起要来求佛子庇佑……”
游医又问:“你们一家近日可否去过南边?”
妇人愣了愣,说:“前几日,我曾带着尘儿到南边邻城的娘家探亲……”
游医收回手捋捋胡须。
“这便是了,南边近日流传一种专染孩童的瘟疫。”
听到“瘟疫”儿子,夫妻二人齐齐变了脸色,妇人霎时间便流下眼泪:“瘟疫……是我不好,害得尘儿受苦了呜呜呜……”
丈夫则是焦急万分,竟“扑通”一声跪在游医面前,潸然泪下:“大夫!这、这瘟疫可会伤人性命?我家尘儿还小……您一定要救救他!”
游医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来,解释道:“没有那么严重!二位莫慌,至少在下未曾听闻有孩子死在瘟疫之下,想来是不会危害性命的,当做寻常风热反复医治便可。”
他看向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继续道:“不过你们怕他冷,衣物裹得过于严实,导致虚汗无法排出,热邪内蕴,才显得凶险。”
妇人连忙将孩子身上的衣服掀开,将皮肤暴露出来,孩子的脸色又肉眼可见的变好了许多,不知何时,又悄然沉睡过去了。
游医注意到孩子身上看不见太多汗渍,随口问到:“可有用热水擦拭?”
丈夫视线看向后堂,忙道:“方才佛子大人用圣水为尘儿擦拭了一会儿,高烧便退了。”
游医点点头:“方才应是解开了衣物,又用水擦拭,助令郎散热,病症自然缓和,你们回去照做便可,风寒药接着喂,再过个三两天便见好了。”
“此乃医理,佛子当真慈悲。”他感叹道。
夫妻俩这才反应过来,寻常医馆便能解决的症状,到了寺庙中交由佛子,便收了他们整整二十两?!
但无论如何,佛子好歹真的将他们的孩子医治好了,夫妻俩只能把牙往肚子里咽,对游医连连道谢,抱着孩子离开了寺庙。
游医也回到了蒲团前跪坐敬香,刚完成一番善举,他的心绪更加宁静,耳畔的梵音也更加清晰空灵。
他正沉醉佛法,却不知,方才的那一番对话,被得到消息赶来的住持空蔼,包括刚抵达清光寺的商队首领,在门口听了个一清二楚。
商队首领的脸色不太好看,状似玩笑道:“若不是身边站着空蔼大师,在下还以为,自己是到了医馆。”
他们商队向来礼尊佛法,本就是冲着“白发佛子”美名前来送些香火钱,以求商路平安。
骤然撞见所谓“佛法”被拆穿成寻常医理的画面,心里对清光寺的印象大打折扣。
空蔼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还是点头哈腰:“大人说笑了,佛子心系苍生,平日里对医术颇有研究,佐以寺中特制圣水,行善积德罢了。那游医看着便不是什么靠谱的,肯定也没有能看出圣水功效的造诣,何必为了他影响心情?”
商队首领的脸色好看了些,他掸掸衣袍上的灰,掀起衣摆踏进门槛,淡淡道:“佛子自当慈悲为怀。”-
空蔼满心期待的大笔香火钱最终打了水漂,首领以“清光寺香火旺盛,想来不缺在下这一星半点”为由,将原本谈好的供奉削减到原先三成。
空蔼没办法,对面有权有势,他只好咽下了这口气,含笑吐血收下了那区区几十两银钱。
到嘴的鸭子飞了,空蔼气得发狂,送走商队后,他立刻命人关了清光寺大门,将镜泽从莲台上拽下来。
空蔼那张平日里堆满伪善笑容的脸瞬间扭曲,他抬起手上的软鞭,在沙弥剐掉镜泽身上的金袈裟后,狠狠抽在镜泽瘦削的脊背。
“狗杂.种,谁准你给那小杂.种医治的?!”
“我数次强调,你只需要把‘圣水’倒在他身上,就可以了!就可以了!!”
镜泽的背上还留着未愈合的旧伤,很快便在鞭笞之下皮开肉绽。
他松开紧咬着的下唇,抬眸看向空蔼,眼神中罕见地带上了恼怒。
“……他还病着,那样凉的水浇下去,还有命活?”
空蔼被他的忤逆气得发疯,他丢下手中沾血的鞭子,一把揪住镜泽松垮的衣襟,将他狠狠掼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是死是活和你有何干系?!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做!”
空蔼咬牙切齿,在他身上拳打脚踢。
“我叫你自作主张!叫你心慈手软!”
“那可是三百两银子!你知道你要念多久的经我才能赚到那三百两吗?!”
“狗杂种,你就是个蠢货!猪狗不如的贱.人!”
此刻空蔼顶着僧人的袈裟和戒疤,他的行径却像是恶鬼道中没有人性的怪物,丝毫不收力气,将镜泽往死里打。
镜泽只能护住重要的部位,一声不响地趴在地上任他打骂,连一丝痛吟都未泄露。
殿中的烛火气息,很快便被血腥味覆盖。
空蔼打了一会,有些累了,他狠狠踹向镜泽的后腰,怒道:“你可知错?!还有没有下次了!”
镜泽没说话,空蔼又接连踹了好几脚,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上下端详,□□道:“你这妖物,若是蓄上头发脱下袈裟,送到那些富商床上,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镜泽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镜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映着空蔼狰狞的嘴脸。
饶是再看过几遍,空蔼也会被那清澈不染杂质的瞳孔盯得心里发毛,他丢下镜泽的下巴站起身,又踹了他一脚。
镜泽口中念了句什么,空蔼没听清,只当他在骂自己,于是更猛烈的殴打降临。镜泽的意识在疼痛中渐渐模糊,最后留在他心里的,只有无尽的怨恨。
他被扔回了禁闭禅院中,大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寒风裹挟着雪粒扑在他身上,身上被冻得失去了知觉,疼痛少了几分。
镜泽无声地睁开眼,镜中倒映着雪白的天穹。
半晌,微不可查地染上了一丝污浊-
佛法?慈悲?
镜泽在心中听到了镜子破碎的声响,那些被强行施加在他身上的东西,在麻木与剧痛中一点点崩裂,化为灰烬。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
那便是想要活下去的信念。
他在大雪纷飞的禅院中整整躺了两日,水米不进,积雪将他整个人埋住。
但他就是没死,空蔼也不想让他真的死,在第三日清晨,为他请来了寺中医者。
医者费劲将他从雪中挖出来,手上的触感让他们差点直接宣判死亡,却赫然对上了镜泽冰冷的瞳孔。
医者吓得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道:“妖、妖怪!”
镜泽看着他的窘态,忽然笑了,他用干哑的嗓音轻轻念了一句佛号。
“还……还活着!”医者又是一声惊呼,想到住持的吩咐,只好鼓起勇气,拖着镜泽的腿脚,将人挪到屋内。
镜泽身上的伤很快便被包扎好,药膳和素斋被放到他床头。
空蔼走进禅房,居高临下地看着镜泽,看着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轻蔑道:“镜泽,再没下次了,我清光寺的佛子,又不是非你不可。”
他已经想好了,若是镜泽实在不听管教,便将他送去富豪的床上狠狠磋磨一番,到时再让他选,究竟是要当高高在上的佛子,还是后宅中卑贱如尘的侍君!
他静静等着镜泽的反应,妄图在他脸上看到忍辱、屈服。
但镜泽依旧神情淡漠,嘴唇嗫嚅着,空蔼皱眉凑近一些,这才发现他不断诵念的,是往生超度的经文。
空蔼只觉得后背无端发凉,看向镜泽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怪异。
往生咒法在他耳边久久不散,空蔼落荒而逃,狠狠摔上了禅房的门。
镜泽唇角勾起笑意,口中的佛经却未停——
作者有话说:坏蛋都会死!此人惹了我们上神自然是投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放心放心!镜泽会亲手报仇!所有人都逃不掉!!
第86章 禅心净(三)
七日后。
又是一个纷飞雪夜, 清光寺后院的水井中结了厚厚一层冰。
佛子还在养伤,整个寺庙萧条静寂,小僧缩在廊下打盹。
临近三更天, 寺中的最后一盏灯也悄然熄灭。
佛子居住的禅房被推开。
镜泽裹着雪白的狐裘走出院门, 他身上的伤还没痊愈,面色苍白。
他的神情却是异常轻松。
镜泽踩着雪,不疾不徐地靠近佛堂,他推开殿门, 在供桌下抽出几个小桶。
桶是密封的,镜泽冻得通红的鼻子敏锐地在冰霜气息干扰下,闻到了一丝煤油刺鼻的味道。
这就是他想找的东西。
镜泽从供桌上拿下一支烛台,将上面的蜡烛随手放在桌上,他抄起形状锋利的烛台,砸向油桶封口。
他没费多少力气就砸开了这几个薄薄的油桶,细长的手指抓住桶沿, 就这样拖着煤油桶, 在殿中绕了整整一圈。
镜泽慢条斯理地将油桶拎出去, 径直走向了空蔼禅房。
气味浓烈的煤油被泼在房门上,屋内抱着妓子睡得鼾声如雷的空蔼毫无察觉。镜泽沉默地推开房门, 走进去。
两具腻生的身躯抱在一起, 房中燃着价值不菲的银炭,熏香与脂粉气混在一起,比煤油更刺鼻。
他看也没看见旁边的妓子,将睡得昏死的空蔼费力拖出房门,然后回到大殿中,取来烛台。
空蔼被身下的冰雪冻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镜泽犹如鬼魅的身形。
镜泽见他睁开眼面露惊恐, 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尖利的烛台往他的头上砸去。
一下,又一下。
空蔼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鲜血便染透了镜泽脚下的积雪。
镜泽没有停手,他眼中闪着诡异的兴奋,不断喘着粗气,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不知过了多久,胸腔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痒意,镜泽将手中沾满血腥的烛台随手丢在旁边,捂着胸口狠狠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或许是老天也在帮他,这些不小的动静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所有人都在熟睡。
镜泽平复呼吸,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沉默地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空蔼。
良久,镜泽转头去找烛台,用地上的雪水和从身上扯下的布料把烛台擦干净,他很认真,连莲花状的装饰纹理缝隙都被清理得很干净。
做完一切,镜泽先是将烛台放回了佛堂大殿,在上面放上一枚蜡烛,取过桌上的火折子,点燃。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拉住空蔼绵软的手臂,将尸身从院中一路拖回大殿,拖到他最熟悉的后堂。
镜泽借助蒲团和矮凳,将空蔼推上了高高的莲台,又摆成了打坐的姿态,就像自己平日那样。
其实莲台没有多高,顶多到成人腰间,但对镜泽而言,那已经是一道跨越不了的天堑。
镜泽脱下御寒的外袍,露出里面穿着的金红袈裟。
他把袈裟扒下来,妥帖地套在了空蔼的尸体上,而后盯着微弱烛光下,那尊静坐的“佛子像”,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单薄的里衣裹在他孱弱的身躯上,这句身体残破不堪,却又能在某些时候,爆发出强大的潜能。
镜泽拖着剩下的油桶,围绕整个清光寺倒了一圈,然后回到佛堂,最后抬头仔细地看了一遍满殿肃穆佛像。
随后伸手碰翻了烛台-
城郊清光寺失火,无一人生还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府城,官府第一次在辖区内遇到如此重大的命案,命衙门一定要彻查。
结果还未查到凶手,便先在空蔼住持的卧房地下,挖到了整整的万两白银,以及几具妙龄少女的尸骸。
众人惊骇,调查的中心很快便从纵火,转到了住持身上。
任谁都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寺庙住持,能在十年间昧下万两白银,整日骄奢淫逸欺男霸女,身为出家人,日子却过得比京官还滋润百倍。
更别提地下暗室中的那几具尸骸,死得悄无声息,府丞得到消息后,亲自带人勘察现场。
但大火和冰雪掩盖了太多痕迹,手下只捧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头骨,跪到府丞面前。
“禀大人!这是佛堂莲台上发现的尸骸头颅,死者被人用东西敲击头颅致死,是死后才被摆上莲台,他身上穿着袈裟,属下找人确定过了,恐怕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白发佛子。”
“以及……属下清点了寺庙中所有死者,貌似没有住持空蔼。”
府丞大怒,当下便定了空蔼错杀佛子后畏罪纵火潜逃的结论,派人巡逻满城搜寻,通缉文书张贴到周边各个城镇,一时人心惶惶。
但火灾后的那场雪实在下得太大了,“空蔼”的踪迹无处可寻,朝堂动乱,侦查技术尚未彻底成型。于是一年又一年,这终究还是成了一场悬案。
无人注意到,就在火灾过去的几个月,离府城三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一座名叫“浮云寺”的荒庙,住进了一个年轻的和尚。
和尚神出鬼没神秘兮兮,出行戴兜帽蒙面,没有人见过他的脸。
和尚带了一个从路上捡的流浪儿,两人师徒相称,在浮云寺中安了家。
此人正是镜泽。
几月前,他在火光彻底席卷清光寺前,卷了功德箱中沙弥偷懒还未收走的几十两碎银子,带着沉重的包袱连夜奔逃出了寺门。
镜泽是想过就此和那群畜牲一起死在大火中的。
只是站到院中的那一刻,在满殿神佛的威严注视下,一道声音在他心中响起。
逃吧,逃吧,从此镜泽就死了,你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镜泽在人生前八岁,老住持还没圆寂时,也曾读过佛经之外的书册。
他知晓那道声音,名叫“自由”。
于是他便逃了,他认不清方向,沿着官道走了几里,饥寒交迫地晕在了路边。
是一个流浪儿救了他。
小孩看起来不到十岁,又瘦又脏,他把镜泽拖到一个荒废的茶肆,那是他的家。
镜泽醒过来时,小孩生了火,正在给他喂热水,他看到那张黑漆漆的小脸,下意识以为是冤魂来向他索命,喉间的温水把他呛了个半死。
咳了足足半刻钟,镜泽几乎要咳死,小孩也急得不知所措,一味拍着他的后背。
镜泽也许真的是命大,这样的情况下,还是活下来了。
他咳完,喝了温水,吃了小孩递过来的脏兮兮的半个馒头,在茶肆地面铺着的干草上,睡了一觉。
醒来,他看着小孩已经擦干净的脸蛋,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愣了片刻摇摇头,对着镜泽张开嘴,露出一片黑洞洞。
他没有舌头,是个哑巴。不知是被人割掉,还是天生如此。
镜泽怔在原地,然后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艰难地挪动酸疼的肩膀,从随身的布袋中掏出一把碎银子,递给流浪儿。
那流浪儿看见银子满脸放光,却只伸出手指从里面捻了一小块,随即跑出门,留镜泽一个人在破败屋舍中发呆。
他等了整整半个时辰,流浪儿风尘仆仆地推开了门。
他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包裹,兴奋地跑到镜泽面前,当着他的面掀开布包。
里面是整整十个又大又圆,热气腾腾的白馒头。
镜泽抬头看他,流浪儿面色欣喜,不住地低头示意他赶紧拿着吃。
两个人吃了饱饱的一顿,最后只剩下两个馒头。
镜泽咽下最后一口,将剩下的属于自己的那个塞进衣服中,又喝了热水,觉得嗓子不再那么痛了。
他看向流浪儿,苍白的面颊被火光照映,多了几分暖意。
半晌他开口:“……你跟我走吧。”
流浪儿便这样跟着他走了。
有了那些银子,他们倒是再也没挨过饿,但总这样流浪也行不通。
最终,镜泽带着云意,在几十里外的一处荒庙安了家。
云意是他给哑巴流浪儿取的名字。
浮云之言,只堪意会。
……
镜泽和云意合力将寺庙收拾干净后,云意想要拜他做师父,他摇摇头,认真地为云意剃掉那乱糟糟的乌发,却未烙下那代表着枷锁的戒疤。
他不打算授云意佛法,剃发也只是为了重蓄。
他将日常洒扫、接待零星香客的事务交给了云意,自己则买来佛书,终日待在狭小破落的禅房里,对着空空的墙壁,试图重新捡起那早已被血与火玷污的佛法。
日子仿佛就此平静下来,镜泽没再露面于人前,银发慢慢长出,他却无心打理。
这下滑稽了,寺庙里住着的两个僧,没一个留光头。
从冲天火焰中拼出来的“自由”,至今都让他彷徨不安,闭上眼总是能看到惊惧惨叫,在火光中渐渐变成焦尸的那群僧人,亦或是冷入骨髓的厚厚积雪,和落在身上的拳脚棍棒。
他总是惊醒,然后望向自己手中天书一般的佛经,眼中浮现迷茫。
镜泽的肺,在煤油烟气和冰霜洗刷下留下了旧疾,但无论云意怎样劝说逼迫,他都质疑不肯踏出浮云寺半步。
像是害怕打破这如履薄冰的短暂自由。
但他臆想中的一切索命,寻仇,亦或是缉拿归案,统统没有发生,他就这样和小徒弟在浮云寺中生活了近三年。
在云意的打理下,浮云寺渐渐也有了一些香火收入,镜泽得以购置更多佛经,整日抄经诵念,仿佛能以此洗刷掉一些刻在骨头上的冤孽。
本以为,他的人生会这样相安无事下去,梦中的火光叫喊慢慢淡了,镜泽偶尔也能睡个好觉。
直到三年后的一个黄昏。
彼时镜泽正难得地踏出禅房,拿着扫帚清扫院中落叶,看向寺门时,愣在原地。
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踏入了浮尘寺,他衣衫褴褛,年轻英俊,面上却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郁与锐利。
少年径直走到他面前,准确无误地看向了他隐藏在雪白惟帽之下的镜瞳。
“住持。”青年喊他,声音带着些疲惫引起的沙哑。
他说:“我要出家。”——
作者有话说:明天就结束了
第87章 禅心净(四)
浮云寺的秋叶堆满台阶, 镜泽执帚的手顿在半空,在看见释尘的一刹那,心中漫出一片没有因由的难过忧愁。
不过异样的情绪很快便被他压下去, 垂纱之下的双眼须臾间归于寂静。
那少年又唤了一声, 依稀能听见话语中的颤抖。
“……住持。”
云意正提着水桶从廊下经过,见到寺中生人,愣了愣,随即便看见了镜泽招手的动作。
他放下手中水桶, 哒哒跑过去,熟练接过镜泽手中扫把,目送他回到后院禅房,含笑对面前高大的少年招手,然后仰起脸,在嘴上比比划划。
释尘这才明白他是个哑巴,又开口问:“那住持呢?”
云意摇摇头, 指了指后院, 又指了指嘴巴, 摇头。
释尘眉头缓缓皱紧,他跟在云意后面走, 被他带着进到佛堂。
“司命, 镜泽这一世为何说不了话了?”
他等了一会才收到回应,司命在仙域时时紧绷着回他的传音,声音里带着疲惫和一丝崩溃。
“……他在修闭口禅!”
释尘放下心,接过云意递来的线香,愣了愣。
云意示意他燃香上供,释尘老实照做,然后对云意说:“小师傅, 我来这里是想出家。”
云意愣了片刻才瞪大眼睛,歪头,像是再问你有什么想不开。
释尘有些烦躁:“我能直接同住持交涉吗?”
云意豪迈地摆手,站起身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原地待好,自己则转身出了大殿。
释尘足足等了好一会,云意方才端了个托盘走回到他身边。
托盘里赫然放着一件叠得齐整的僧袍,上面压着一把剪刀。
云意最近正愁,寺中事务日渐变多,镜泽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毕竟年纪也还小,有些力不从心。
正好此人找上门来,云意自然喜闻乐见,与镜泽比比划划说了自己的心意,镜泽便也随他去了。
云意喜滋滋地给释尘剃了度,带他沐浴更衣,领着他去了后院,豪迈地大手一挥。
释尘问:“我我可以自己选禅房?”
云意看着面前比自己大了几岁,但身形差距不止一星半点的未来伙伴,还以为他是在惶恐不安,也回想到从前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涯,心里有些心疼,遂狠狠点头。
妖神殿下只觉得这小和尚真是上道,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镜泽旁边的那间。
第二日天蒙蒙亮,镜泽披好衣服在房中等云意为他送来濯洗的水,但推开房门的却是他意想不到的人。
昨日本就是闭口禅的最后时限,镜泽在看见少年光洁的头颅时发出一声疑惑的嗯,引得释尘愣在原地。
镜泽反应过来后有些头疼,但还是温声道:“放下吧,劳烦将云意叫来。”
他一月未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意识到这一点后,释尘连忙想要去取桌上茶壶,为他倒一盏温茶。
镜泽习惯了自力更生,他低着头习惯性往桌上伸手,恰巧与释尘的碰在一起。
释尘没多大反应,从善如流地拿过茶壶,翻过桌上茶盏,倒满后递给镜泽,这才发现镜泽神情呆滞,手还停留在半空。
“住持。”他轻声喊,镜泽堪堪回神,接过他手上的茶盏,尽力压制住心中莫名的难受。
释尘给他低过茶没有急着走,镜泽便当着他的面在铜盆中浸湿白布,清理好自己。
他没有再叫释尘去找云意,而是看向他,问道:“施主为何想要出家?”
释尘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说出了早就编排好的说辞,低垂的眉眼依稀还能看出落魄无奈,苦涩难堪。
“……我家中亲眷都在饥荒中死绝了,我一路逃荒至此,早已了无牵挂。晕死前刚巧看到寺中袅袅炊烟,被好心人家所救,不愿拖累,醒后便赶来皈依。”
镜泽安静听完,又问:“云意可领你去用过饭食了?”
释尘想起寺中清淡的斋饭,又看看面前镜泽纤瘦的身躯,眼中划过心疼,不过他低着头,镜泽看不真切。
“我用过了,住持。”
镜泽年岁也不大,但身上有一种历尽风霜的老成气息,他白皙的面颊隐在帷帽垂纱之下,若隐若现。
他说:“云意这孩子平日辛劳,我无法陪他太多,他一直想要一个伙伴。”
昨日此人前来说要皈依,他没动过收下的念头,看他形容狼狈,想叫云意带他下去好好修整,就当做善事了。
云意后来跑到他面前比比划划,意思是可不可以收留那人。
寺中近日没什么大事,镜泽便同意了,没想到云意会错了意,直接将人头发剃了……
镜泽想,许是他自己会错了云意的意思,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自小流浪,好不容易有了家,又是不成样子的空荡佛寺,心中难免憧憬陪伴,偏偏这又是他无法给的。
少年的这种情况,留下他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难道还能将人赶出去,再次流落饥荒?
镜泽想通了,便问:“你的名字是什么?年岁几何,家住何方?”
释尘一一答了,随意编了个假名:“我叫沈尘,十六,祖籍赣州。”
他顿了顿,说:“不过家中父母早年分家后便迁居几十里外的宣年府,我在那里出生长大,两年前家中发迹,又回了赣州。”
他也没有撒谎,这是这具身躯的命盘所写,也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具写在镜泽轮回簿中,曾有交集的早逝身躯。
介入轮回远远没有他一开始想象的那样容易,百道天谴雷打下来后,释尘几乎魂飞魄散。
意外的是这样大的动静也没有将天道惊醒,否则二人此刻便不会顶着凡人命数站在此处了。
重伤之下,释尘若要履行轮回簿,便只能效仿镜泽以神格入轮回,且他不能有完整的人生,只能找到与镜泽命数相连的凡人已逝身躯,趁虚而入。
这具名叫“沈尘”的身躯便是如此得来。
沈尘的身世并非他捏造,此人正是镜泽十五岁时那一道“死劫”,被父母带到清光寺求医,搅黄商队与空蔼合作的那位风寒小儿。
他的出现,直接导致了镜泽与清光寺的矛盾激化,这才有了之后的那一场滔天大火。不过这样也好,若非这条导火索,镜泽不知还要在清光寺遭受多少磋磨。
鬼知道释尘在仙域眼睁睁镜泽在清光寺中受人虐待时,有多想枉顾命盘,下界砍死那帮孽障。
司命拦住他,掐着他身上没一处看得过去的皮肉没好气道:“你若是敢肉身下界,只需等天谴,看你这次还有没有命活!”
于是释尘忍气吞声,一直等到两年前,镜泽的生活终于安稳,“沈尘”的身躯也如命盘所定,死在了饥荒中。
若是依照轮回簿,镜泽将于五年后后郁郁而终于浮云寺。
释尘心中梗塞,心里再次冒出回了仙域再将司命揍一顿的想法。
镜泽就算历劫,也不应该过得这样艰难,他高坐云端当看客,只觉得心都要跟着一道死了。
面前的镜泽丝毫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当他的反应是揭开伤疤后的黯然神伤。
在听到“宣年府”时,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那里是孕育他长大的土地,也埋藏着他最不为人知的孽债往事。
不知面前少年在府城中居住的那段时日,可有踏足过清光寺的土地,甚至曾瞧见过莲台上身不由己的自己?
镜泽收回思绪,将颤抖的手指在宽大衣袖中藏好。
“浮云寺中一向随意惯了,香火惨淡时也要挨饿,平日只能说有口饭吃,生活不可优渥,这样施主也愿意么?”
释尘点头,说:“住持只要能留我在寺中,我会干活的,绝不多吃一口斋饭!”
镜泽叹气,倒也不是让他少吃。
面前到底也只是一个少年,镜泽看着他,终究还是生了恻隐。
“取你名中‘尘’字,唤作云尘。从此便摈弃俗尘一心向佛,谨记。”
镜泽停滞片刻,补充了一句:“我圆寂后你与云意重归自由,还俗随意。”
以身做枷锁,镜泽还是觉得不妥,他的头有些疼。
“……不,你与云意在寺中生活,不用等我死。”
他一字一顿:“若是你们愿意,可以随时离开这里,去找一门糊口的营生……”
他的身形摇摇欲坠,声音也越来越小,眼前最后的画面,停留在释尘惊叫着扑向他。
“镜泽——”-
他阖上的眼睑下瞳孔巨震。
这个法号,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云意。
这是清光寺老住持亲口为他取的法号,虽然后来旁人常以佛子称呼他,知晓这个名字的寥寥无几。
且全都被他亲手放火烧死了。
云尘怎么会知道?
镜泽拼命地想要睁开眼,意识却越来越模糊,他心中惶恐至极,胡思乱想着云尘究竟是什么人。
是逃荒而来的孤儿,还是……府城派来的官兵?
亦或是他手下其中一位亡魂的在世亲眷,来找他索命?
恐惧与不甘化作黑稠海水,将镜泽一点点淹没,带着他去往该去的罪孽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作者有话说:计划有变……应该还有一章收尾,今天写得完就今晚加更,写不完就得明天啦
第88章 禅心尽(完)
云意慌慌张张地带着大夫闯进禅房, 对上了榻边释尘空洞阴翳的双眼。
那实在不像是一个出家人该有的眼神,云意愣在原地,他带来的大夫也被吓了个激灵。
云意着急却说不出话, 释尘很快便调整状态, 在他们面前毫不在意地变了脸。
他“阿弥陀佛”地走到大夫面前行礼,说:“我家住持一炷香前莫名昏厥至今未醒,他接触过的一切东西都在那里,劳烦大夫为住持诊治一番。”
释尘指了指茶桌, 云意说不了话,但动作很利索,他将盛有茶水的杯盏递到大夫面前,大夫回过神来连忙放下手中药箱,先是探查了一番镜泽喝过的茶水,用过的铜盆,摇摇头说并无问题, 又走到床榻边, 下意识要掀开镜泽覆面的帷帽。
云尘急得不行, 他是为数不多见过镜泽妖异面容的人,镜泽曾严肃地告诉他, 若是被别人发现, 他们的安稳生活恐怕就完了!
就在他要扑上去阻止时,释尘宽大的手先一步按下了帷帽,他看向大夫的眼睛,正色道:“住持所修佛法不得让旁人观面,小僧略通医理,在您来之前看过他的眼睑,没有异常。”
“大夫还是先诊脉吧。”
他逻辑清晰, 大夫想起出家人的那些条条框框,最终还是放下了手,转而搭上镜泽细瘦的手腕。
片刻后,他说:“这位法师身体常年亏空,身上旧疾暗伤堆积,加之……”
他又感受一会,看向释尘,犹疑道:“他的肺是否有旧伤?”
释尘想起几年间镜泽时常发作的咳疾,心里有些慌乱。
一旁的云意想到了什么,他扑到榻前抓起镜泽的另一只手,果然在袖口发现了星点血迹,又从他的枕头下翻到一张带有污血的手帕,呜呜咽咽地看着大夫,眼眶通红。
大夫的神色有些凝重,他又将手探进帷帽中,感受了镜泽的额温。
“阴虚内热,多半……是肺痨。”
“只是法师的肺痨很奇怪,并不染人,许是先前有肺疾,拖着久而不治,近日才得的痨病。”
大夫带着云意出寺抓药了,临走前扔下一句:“此病宜补,但住持是出家人,补也补不了多少,身体亏空内弱是幼时带的毛病,终究治标不治本。”
“……若是温补半年尚不见好,怕是——”
他的话被释尘打断了,他垂着脑袋,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知晓了,大师慢走。”-
镜泽苏醒的那一刻,还沉浸在无尽的恐慌中。
床榻前的释尘注意到了他煽动的眼睫,那双镜瞳猛然睁开,映出释尘苍白的脸。
他头上的帷帽已经被摘下,身上还带着无法忽视的疲惫难受。
镜泽睁眼看到释尘,瞳孔微缩,他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
门外的云意听到动静冲进来,手上端着刚煎好的药汁。
释尘看见镜泽惊惧的眼神,不知他在害怕什么,但自己若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镜泽恐怕会更加失控。
他喉结滚动,对云意嘱咐几句,便走出了禅房。
云意连忙过来将镜泽扶起,为他顺气。
镜泽闻到药碗中传来的刺鼻气息,想到了三年前那被他亲手绕寺浇灌的煤油,面色又白几分,微不可查地往床头角落蜷缩,用一种防御的姿态面对云意。
云意瞧见他这样慌了神,他不断轻拍镜泽的膝盖安抚。
镜泽脑中还在盘旋回荡着释尘的那声呼唤,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雪夜,静静等待属于他的判决。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细密的颤抖慢慢消散,脸上是惊惶过后的麻木,他没有问云意自己得了什么病,忍着胸腔的痒意,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
对上云意通红的眼眶,镜泽知道自己吓到他了,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
云意再三确认他的身体没有大碍后,带着药碗离开禅房。
在他关上门后的一瞬间,镜泽立刻在床榻被褥间翻找他的帷帽,摸到软纱后松了口气,扯过来手忙脚乱给自己戴上。
他花了好些力气才将垂纱抚平,半晌用蜷缩的姿势环住双腿,失神地靠进床头。
……
“……他为何会得肺痨?”
房中的释尘早就不淡定了,他不断和司命重复着这句话,得不到回应。
他又翻出那几张从轮回簿上拓印的纸页,拿在手中不住翻动。
司命的字小而规整,在第一章 末尾清楚地写着,“郁郁而亡”。
哪里来的肺痨?
释尘胸中郁结,也跟着咳了几声,他方才给镜泽输送灵力,动了神息,天谴的反噬也开始在这具残躯上显现。
奈何镜泽凡人之身没有灵台,他的神息打了水漂,镜泽的经脉依旧淤塞,病灶深重难以拔除。
司命好半天后才回他,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郁郁而终包含很多种慢性病症,懂吗?”
释尘毫不客气:“轮回簿由你谱写,当时你若是多花点心思,镜泽也不会受这种罪!”
司命有苦难说,心想这还叫受罪吗?那之后几世轮回,虐身虐心,那时释尘可不得把他活撕了?
虽说那些孽债情缘全被释尘划掉了,但命中大劫都还完好无损,释尘是无法再更改的。
司命只觉得自己的仙道摇摇欲坠,心里叫苦不迭,甚至盼望着天道赶紧醒醒,管管这个天杀的妖神-
云尘就算真的知道,那又如何?
镜泽依旧缩在角落,唇齿间还残留着药汁的腥苦,他平静地自嘲。
云尘是否知晓,他难道敢真的开口去问?
他不能,所以在云尘有任何异动之前,他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将“镜泽”二字,当做病中幻听臆想,自欺欺人。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好不容易拾回的禅心不允许他再遭杀孽,良知不断蚕食着他的心智,身上的不适让他痛苦万分。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渴望佛法中的五蕴散解,往生极乐,好歹不用再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修着虚妄佛经,背着滔天罪业。
恍惚中,镜泽喃喃。
“我这样的人怎会往生极乐。”
他若是消解,便只有一个永堕地狱道的结局。
……
时间过得很快,镜泽好转的心境重新沉寂下去,他再未出过禅院,整日抄经诵度,整个人宛若浸泡在药罐子中一般,死气沉沉。
释尘跟着云意打理寺庙,但大多数时间都守在镜泽的门外发呆,他时常能听见镜泽的梦魇,决心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镜泽对他总是带有非常明显的疏离感,释尘早在松绒巷便习惯了这种感觉,虽然不懂,但他还是会死皮赖脸地往他身边凑。
镜泽总是很奇怪,释尘看不透作为上神的他,同样看不透作为凡人的他。
他谨慎了一些,再没有叫过镜泽的名讳。或是在镜泽空闲时殷勤地端上茶水,或是积极汇报当季寺中的进账,哪怕镜泽从不在乎这些。
时间久了,镜泽心中对于“那天他叫出的名字不过是臆想”的结论更加稳固,他不再对释尘抱有敌意戒心,也允许释尘与云意一样,带着依赖来亲近他。
紧绷的精神慢慢松了,镜泽的身体总算有了一些好转,灌下去的汤药终于有了作用,他夜间的咳嗽声少了一些,禅房内经久不散的药香,也依稀淡了几分。
释尘看在眼里,于是某个晴朗的午后,他挑了个镜泽燃香的间隙,坐在他身边,轻声道:“住持,授我佛法吧。”
镜泽点香的手一顿,火星顺着木棍向上爬,在触及皮肤前被他吹灭。
镜泽帷帽之下的眼睫垂落,抬手将木棍扔掉,从火柴盒中又抽了一支。
他慢条斯理地点燃,声音平淡自若,仿佛方才差点被火焰燎到手的不是自己。
“我禅心不净,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释尘说:“我不在乎这些。”
“佛法于你而言,与枷锁无异。”
释尘听得懂镜泽在说什么,他盯着镜泽手中忽明忽暗的火星,眼里有一道光从未熄灭。
“住持焉知,我不爱枷锁?”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镜泽插上线香,转头看向他。
释尘自信满满:“枷锁困得了住持,但困不住我。”
镜泽不再多言,他随手从桌案上抽出一本佛教,递给释尘。
“我教不了你……但你可以自己看。”
释尘眼神微动:“我有不解,可否问住持?”
镜泽颔首:“自然。”
于是释尘随手翻开那本佛经,当着镜泽的面,念出密密麻麻字符的其中一句。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释尘观察着镜泽的动作,妄图捕捉到垂幔之下的一点异动。
可惜没有,他有些惋惜地开口发问。
“……住持,其中虚妄,是为何物?”
镜泽转动手腕上的佛珠,回答道:“执着妄念。”
释尘做出恍然的样子,追问:“住持,您也曾有过妄念吗?”
镜泽心口一紧,不知为何,耳边突然冒出一个带着扭曲不甘的声音——
“……镜泽,你这怪物!天生便是泥尘贱命,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妖怪!”
这是空蔼幼时打骂他时,时常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是镜泽整个成长阶段最大的妄念。
他也曾开口问过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空蔼没回答,只是又扬起手上的鞭子,满足自己扭曲的施暴欲,打累了,便说:“就是你,就该是你!”
却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凭什么,为什么。
帷帽的垂纱隔绝外界,镜泽的双眼在其中慢慢黯淡。
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书中早已言明,若无执念,早是如来境界,又何须再此授你佛法?”
释尘似乎打定主意,要刨根问底,他试图用这些问题拉进两人之间的咫尺,却浑然不觉,那实则是天堑。
“弟子只是好奇,住持这般神仙人物,原来也会有执念。是什么样的执念呢?”
镜泽回到了那个赤红的雪夜,冲天大火中传来事物被烧得滋滋作响的声音,不知是案台上拜访的经卷,还是挣扎在火焰中扭曲的僧弥。
“住持看上去并非沉溺风月之人,执念定当与情爱无关。”
镜泽身上旧疤痕隐隐作痛,仿佛空蔼盯着焦黑的身躯,狞笑着从地狱中钻出来,手上拿着马鞭,再次抽在他的身上,大喊着说:“将你送去富商床榻……”
“住持……”
镜泽已经听不清释尘在说些什么了。
他如何放下,他何曾放下?
提及执念时他才惊觉,那场大火从未彻底熄灭,哪怕宣年府三年间下了无数场大雪,哪怕念过的古经早已堆满了禅房。
那场火永远在他心底燃烧,日夜不惜,灼烤着他的灵魂,提醒着他究竟背负了多少罪业。
檀香与梵音永远掩盖不了刻在他骨肉上的孽障。
“……住持?!”
释尘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声压抑的痛呼溢出咽喉,镜泽瘫软地向后倒去,额头撞在身后的书架边缘。
几卷竹简簌簌落下,最后砸在哪里,镜泽不得而知。
他失去了意识。
晕过去的前一秒,镜泽莫名听清了方才释尘在他面前说过的那句话。
“住持,您好奇过红尘,是何颜色吗?”
……那日后,镜泽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书案前礼佛。
他缠绵病榻,起身都困难,咳疾反复,梦魇缠身。
咳到干疼的咽喉会让他想起煤油,寺庙里的晨钟会让他想起,每到这时,他便会被推上高高的莲台。
药膳的气息像空蔼身上散不去的腥臭,没关紧的窗户外总是传来大殿燃香的气息。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清光寺,他从未真正离开过清光寺。
大火和惨叫反复出现在镜泽的梦境中,烈焰伤疤混合着冰雪覆盖在他的身上,将他灼烫得千疮百孔。
偶尔他会梦到释尘追问的脸,不停问他红尘模样。
镜泽认知中的红尘,只有清光寺,于是又是一轮新的梦魇。
大夫换了好几个,给意识不清的他诊脉过后,镜泽听不清他们与两个少年说了什么,只是诊脉后的那夜,两人总会在他房中守上一整夜。
镜泽半梦半醒间,还曾感受到云意冰凉的手指探过来,试探他的鼻息。
那之后他没再睡着,眼睛却沉重地睁不开,一直到半夜,他的手指被谁抓进了手里。
掌心传来濡湿,镜泽听到了低低的啜泣。
他没有别的想法了,他真的很累。
修补破碎的禅心,花了他整整三年,再度碎裂,只需要短短一瞬。
时间静静地在镜泽身上流逝,他心跳脉搏犹在,却开不了口,脸上是麻木与淡薄,世事再与他无关。
云意每天都将眼睛哭得很肿,他无比期盼镜泽能够注意到,然后像往常那样,轻声问他怎么了。
立冬的前一天,云意擦干眼泪,捧着热水去禅房中,打算给镜泽擦洗身子。
踏入房门后,铜盆猛地摔在地上,水流了一地。
镜泽穿着一身素色衣衫,身形被病痛折磨得单薄消瘦,他靠在床头,手上拿着一卷经书,原本偏向床帐内的脸,在被动静惊到之后,转向了门口的云意。
反应过来后,镜泽无奈道:“……小心些。”
云意踩着满地的水,嚎哭着扑向他。
镜泽抱着他安抚了好一会,轻声说:“我想……出去透透气。”
云意抱着他的腰猛地点头,跑出门拉来了释尘。
他手上拿着吸水的抹布,将地上的水一点点擦干净,释尘则将镜泽背起来,踏入了满院夕阳。
他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张摇椅,将腿脚不便的镜泽放到上面。
数月没走动,镜泽的腿脚的确瘫软,他没戴帷帽,抬头看着院中高大的梧桐。
风吹落叶,镜泽望着那广阔无边的天。
八岁前,他看到的是禅院中四方的天;十五岁,他抬头只能看见大殿陈旧褪色的天花板。
他的一生都困在佛寺中,无缘天地辽辽,临到头才发觉,他错过了太多。
梧桐叶枯黄,显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释尘见他发呆,上前折下一根带着树叶的树枝,递给镜泽。
“……这不知是它的第几次枯荣。”
他定定地看着镜泽,缓缓说:“如今是落叶,等到来年春天,便又抽枝新长,生生不息。”
镜泽肩头的银发被挑起,释尘用那根树枝为他挽好头发,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明天是立冬了。”
“住持喜欢雪吗?”
……
镜泽当然是不喜欢的,他对冰雪有种天然的讨厌,原因他也说不上来。
北方的风雪来得总是很早,镜泽却很遗憾地没有在入夜后看到。
他用过云意送来的药膳,拍拍身旁释尘的手臂,看了看天色。
“……不早了,送我去佛堂待会吧。”
释尘不疑有他,还贴心地关上了佛堂大门,在他肩头披上厚实的大氅。
镜泽枯坐在佛像前,发了很久的呆。
他轻轻转动手腕上的佛珠,这是他从清光寺带出来的旧物。
清光寺。
镜泽自嘲一笑,不知坐化后引他入地狱道的人,会不会是空蔼?
如果真的是,他会再杀他一次,十次,百次。
桌案上的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烧。
镜泽拿起小剪,剪掉烛芯后静静盯着烛火,直到一根蜡烛燃到尽头。
他像是感受不到残烛灼烫,伸手取下那所剩无几的白烛,又细致地将残蜡从烛台上剥离。
做完这一切后,镜泽最后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佛台上高坐的铜像。
他讷讷地张口,下意识想要诵念些什么,又停在原地。
禅心不净。
镜泽看着手上尖利的烛台,抬手脱掉了释尘为他披的大氅。
……
下雪了。
第一场冬雪,在立冬的前夜里悄然而至,很快便堆满寺院——
作者有话说:[求求你了]不哭
小龙学会爱哥哥进度:20%
第89章 见青衫(一)
天地朦胧, 雨绵如酥。
落水不沾衣袖,年轻的书生将放在伞外的手指收回来,仔细地挽起袖角。
若是细心看, 能发现这书生的里衣不过是洗到发白的棉布, 外头却罩着一件重工青衫,花纹简单,却能看出材质不俗。他头上罩着幂篱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挺拔如松, 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尊贵气质。
任谁也想不到,这年轻贵人三日之前,不过只是一个连灯油都买不起的贫苦书生。
他面前是江南府最大的酒楼,桃源乡。
只在门口看,便能将三层酒楼张灯结彩座无虚席的盛况尽收眼底,但桃源乡能发扬, 并不是这里的菜品有多么好吃令人流连忘返, 而是因为那里, 前朝至今,有整整三位乡试解元曾经去过。
往来宾客大多都是贡院赶考的书生, 所求不过是个吉利意头。
镜泽定了定神, 收伞迈入门槛。
裕王安排在大堂等候的小厮,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跑过来,接过他手上的纸伞,恭敬道:“公子,大人在上面等您。”
镜泽对他颔首表示感谢,跟在他的后面,登上桃源乡最顶层。
走过环绕的阶梯, 穿过垂花门,镜泽看到了一个挂着“蟾宫折桂”牌匾的雅间。
小厮就此退下,经责徐徐靠近房门,在手触及门把的一瞬,几道声音传进他的耳畔。
“贫民……?”
“还是个种地的?我还以为怎样,就这也需要……”
镜泽推门的动作一顿,厢房里的声音很快便被喝止,他深吸一口气,在唇角挂上恰到好处的笑,推门进去。
“玉郎,你来了。”主位上坐着一个高大俊美的青年,他衣着华贵,身上带着刻在骨子里的雍容,和漫不经心。
这便是当朝裕王,赵生凉。
裕王行二,前两年才封王,在他之前的是贵妃所出长子,靖王。
他们二人都不是中宫嫡出,帝后年老,恐怕不会再有皇子出生了,皇帝有意让他们保持对立,以平衡朝堂后宫局势。
年前,靖王被派去边境处理邻国进犯,屡屡立功,裕王的母妃看不下去,求了皇帝许久,加上裕王在前朝运作,这才得了这个南下代天子巡察的差事,顺便监考府城乡试。
赵生凉也算尽职尽责,阅卷时一眼看到了镜泽手下的锦绣文章,这才有了后话。
王爷有意与士子结交,这是常事,镜泽并未回绝,他态度大方,接受了裕王的好意,包括身上华服,以及正合他意的那堆文墨。
全然看不出,他是从名不见经传的贫苦乡村一路科举至此。
屏风之后,那两个裕王从京都带来的幕僚,透过模糊的山水画卷,亦是瞧得真切。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惊愕,若不是王爷提前与他们说过这镜泽公子的身世,他们或许会将堂前气质不俗的青年书生认作世家大族尽心培养的子弟。
玉郎是江南一带对青年才俊的昵称,镜泽尚未及冠,赵生凉便用昵称唤他。
“王爷,久等了。”
镜泽莞尔,他的幂篱被刻意修剪过,垂纱在鼻尖的地方戛然而止,正好能挡住眉眼,只露出形状姣好的唇瓣。
赵生凉看一眼便移开视线,像是被灼烧了目光。
他耳根泛红,拉开自己身旁的座位,招呼道:“玉郎坐罢,本王这就差人上菜。”
镜泽不扭捏,从容地坐了。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屏风之后,两位幕僚打量他的同时,镜泽也在观察他们。
赵生凉注意到,佯装顿悟,起身朝屏风后面喊:“两位先生出来吧,瞧本王,真是不像话,视线全在玉郎身上了,反倒忘了二位。”
裕王何时对幕僚如此客气过?两位先生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一一向镜泽见礼。
赵生凉给镜泽介绍:“这是本王从京中带来的,这位是黄先生,这位是陈先生。”
镜泽给二人行礼,声音的停顿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见半分谄媚。
“学生见过二位先生。”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几人终于落座,几番交谈之下,两位幕僚都被镜泽的谈吐折服,在对方眼神里看到了赞叹。
难怪能得王爷青眼,此子的确不凡。
“玉郎饿了吗?”赵生凉含笑看着身边的青年,顺手递过去菜单。
“王爷与二位先生随意,学生要一碗素面就行了。”
来时在书院里吃过一碟定胜糕,镜泽的确不饿。
文人相会,赵生凉不欲破坏淡雅的氛围,只象征性地勾了几道桃源乡出名的素斋,余光瞥见镜泽点着茶杯的细白手指,他喉结滚动,翻到后面,又勾了两壶清酒。
金铃晃动,酒楼小厮很快前来取走了菜单。
此时正是饭点,桃源乡异常热闹,哪怕是最顶层的雅间,也能清楚地听到楼下传来的对诗叫好声。
镜泽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
赵生凉将一壶清酒推到他面前,笑着说:“此酒名为‘错认水’,清甜淡薄似白水,但后劲十足,颇受追捧,玉郎可要试试?”
镜泽自然却之不恭,他倒了半盏,同赵生凉磕杯对饮,姿态从容。
镜泽没什么反应,倒是赵生凉喉间灼热,他紧紧盯着镜泽蒙面的白纱,妄图看出一些端倪。
但说来奇怪,镜泽从不以完整面目示人,哪怕神通广大如裕王,也从未见过他垂纱之下的眉眼。
酒过三巡,赵生凉起了意,全然不顾两位幕僚还坐在身边,深情款款地望着镜泽,作情郎姿态。
“……待明日放榜,本王定要亲自为玉郎贺喜。”
镜泽放下杯盏,笑得腼腆:“王爷抬爱了。”
赵生凉眸光微闪,笑容不变:“玉郎才华横溢,解元之位如探囊取物,你可要……好好让江南才子们都瞧瞧,解元公子是何等风姿绰绝。”
镜泽帷帽之下的眼微微眯起,他面不改色地斡旋。
“学生貌鄙,恐怕有碍观瞻,到时拂了王爷面子,就是学生罪过了。”
赵生凉听出了他话中的回绝,镜泽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阴鸷。
一旁的幕僚黄先生察觉气氛不对,适时出来打圆场。
“镜泽公子说笑了,风骨天成,何须拘泥皮相?在下只觉得公子一看便非池中之物,他日必当金榜题名,稽古振今。”
镜泽手中的杯盏上漾开细微的涟漪,他不动声色地摆脱裕王缓缓靠过来的手指。
听到黄先生的恭维,他从善如流地举杯称谢:“学生借先生吉言。”
气氛似乎又重新融洽下来,赵生凉越喝越兴奋,看来这“错认水”果真名不虚传,几杯酒下肚,竟是连身心俱洁,府中从无侍妾这般话都说与镜泽,意义不言而喻。
镜泽可不想当什么所谓佞幸,眼看赵生凉越说越过分,找准时机站起身,笑着说:“时辰不早了,学生明日还要看榜,若是起迟了,便不好了。”
赵生凉清醒了几分,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没有在上面看到厌恶,先是松了口气。
他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究竟做了些什么,心下懊恼,面上还是从容淡定:“自然不会耽误玉郎看榜,来人。”
他遣走幕僚,将镜泽送到桃源乡门口,引得诸位学子侧目。
“本王等玉郎的好消息。”赵生凉眼神缱绻,镜泽只当看不见,挥手拜别-
翌日,贡院放榜。
比镜泽先知道消息的是裕王一干人等,他在看到榜首上的名字时显示松了口气,幸好镜泽没有辜负他的期许,否则昨日那些失态便滑天下之大稽了。
赵生凉习惯如此,他与镜泽的每一次交好都是在估量着对方的价值,在他这里,没有考上解元的镜泽,配不上他昨日的青睐之言。
毕竟裕王的入幕之宾,也是京城中人争抢着想要去到的位置。
镜泽还在房中整理仪容,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楼下的锣鼓喧天。
是从贡院出来报喜的队伍,镜泽最后整理了一下幂篱,推开房门下了楼。
又是一番他最讨厌腻烦的客套贺喜,镜泽淡定地一一应对,在人群散尽后,接见了裕王的小厮。
“公子,王爷听闻您高中大喜,特地差人送了几箱古籍孤本供您研读。”
镜泽颔首微笑:“待我谢过王爷。”
小厮继续说:“江南事务正在收尾,王爷暂时抽不出身来见您,他让您整理好庶务,大概十日后,跟随王爷的车架,进京赴考。”
还有半年才是会试,镜泽没想到赵生凉会这样着急,但还是点点头谢过,送走了小厮。
无所谓,反正他一开始与赵生凉结交,为的便是能在京城有立足之地,能早一些,不更好么?
镜泽想起赵生凉那番模棱两可的试探,回到房中掩上门。
他苦读多年,可不是为了给王爷当入幕之宾的。
镜泽推开窗,将幂篱换成轻便一些的蒙面布条,手指搭在窗沿,眺望京城的方向。
他要考会元,去殿试,然后高中状元。
如此,才能对得起数十年来吃的所有苦,摔的所有跤。
他要名垂青史,要封侯拜相——
作者有话说:嗯满足一下自己一直想写权谋的小梦想
虽然只沾一点点(比手指)权谋。
痴情的小龙啊请再等一章吧。
30w字啦芜湖芜湖!!![加油][加油]
第90章 见青衫(二)
“镜泽公子。”
侍卫恭敬地行礼, 从马车上放下脚踏。
镜泽颔首,将手从汤婆子上挪下来,搭上侍卫的手, 登上马车。
掀开车帘的一刹那, 他唇角的笑意僵住。
马车不大,四周堆着御寒的软垫,仅剩的位置不多,偏偏其中还坐了个高大的人。
赵生凉很贴心地贴着车壁而坐, 见到他时眼眸弯弯,在镜泽眼里却是不怀好意。
他伸出手拍拍身边的座位:“玉郎,快来。”
镜泽静默一息,然后干脆利落地撂了车帘,转头对着旁边正在撤脚踏的侍卫疾言厉色。
“长眼睛了么?王爷还在车上呢!”
侍卫呆滞地看着他,像是想说啊?是王爷吩咐的啊。
镜泽一边说着,一边撑着车檐自顾自地跳下去:“王爷千金之躯岂是我等能够玷污的, 路途遥远, 王爷珍重。”
车里的赵生凉磨了磨后槽牙, 为了和镜泽同乘,他只准备了四辆马车, 一架给他们用, 另外几辆是两位幕僚和各位杂役的。
待得到镜泽去到杂役队伍的消息时冷笑一声,微微眯起眼。
可以,够烈,这样才有意思。
他早就将镜泽当做了囊中之物,但若是镜泽一味顺从,反而没有趣味。
赵生凉想通这一点,往软垫上靠去, 心不在焉地吩咐出发。
另一边,镜泽和一众杂役挤在一起,姿态淡然,坐在他身边的仆从们俱是缄口不言,甚至还有人屏息凝神,生怕惊扰了贵人。
镜泽看不下去,主动开口与他们交谈,众人这才发现贵人实在平易近人,没有半分架子,气氛松快许多。
江南府到京城的距离不算近,第五日的时候,赵生凉得到了靖王又打了一场胜仗的消息。
彼时两个幕僚和镜泽,同他在客栈中用晚膳,赵生凉的脸色霎时就沉了下来,食不知味地咽下一口烧鸭。
“……武夫而已。”他这样说。
难得见赵生凉失态,镜泽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心中对那所谓武夫起了兴趣。
用完膳后,他们被心情不佳的赵生凉谴退。镜泽回到杂役的车架,在人群中挑选了一个颇为老实的小厮。
他走过去,随意聊了两句,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远在冀北的靖王。
小厮闻言四下看看,到底是心善,小心翼翼的提醒镜泽:“王爷素来不喜靖王殿下,公子在他面前,还是少提为好。”
镜泽点点头:“我知晓了,多谢你。”
他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看来只能等到京都了。
好在,自从得知靖王大捷的消息后,赵生凉没有再生出别的旖旎行径,一路上都兴致缺缺,镜泽松了口气,希望有一天,赵生凉能彻底歇了这心思。
待春闱之后,他便能彻底摆脱裕王府了,到时若是赵生凉再纠缠,他便一纸御状,告他个妄图狎玩朝臣。
镜泽心里憋着一股气,心想还是不能和裕王走得太近,太过危险,等到了京城,一定能找到能为他兜底的下家。
毕竟以赵生凉的做派,朝中想要与他作对的大有人在。
镜泽看了看天色,垂纱随风拂动,心里又冒出了靖王的名字-
抵达京都时天气再度转凉,镜泽的肩上披上大氅,手中的汤婆子大了一号,掀开轿帘时忍着嫌恶,搭上赵生凉扶他下车的手。
他们面前是气派的裕王府,牌匾高高挂起,门柱都透着华丽奢靡。
镜泽在赵生凉忍不住抚摸他的手之前抽手离开,温声道:“多谢王爷。”
赵生凉定了定神,没有在他的表情上看到疏离,只当是自己想多了,招呼来下人:“去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公子居住。”
镜泽的行李只有赵生凉相赠的那几箱文房,很快便被下人们搬进厢房连通的书房,镜泽被赵生凉请去修整一番,沐浴更衣过后,赵生凉对他说:“本王有几个友人,在酒楼设下接风宴,玉郎与我同去可好?”
虽是商量问询的语句,他的语气却不容拒绝,镜泽身上穿着他给的华服,周身都是攀附着他裕王府堆砌出的雍容气度,哪里会不应承他的话?
望着镜泽飘忽的幂篱,赵生凉有些心痒难耐,想到自己方才向小厮嘱咐的话,更是躁动不已。
奔波一日,镜泽有些累了,但听赵生凉话语中的强势,镜泽还是决定暂时忍气吞声,结交应酬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说不定还能找到下家。
“王爷抬爱,学生自当遵从。”他低眉顺眼。
面纱遮盖了太多,赵生凉看不到他嫌恶冰凉的目光,满意于他的顺从,吩咐下人去套马车。
两炷香后,裕王府的车驾停在了酒楼门口,两人高挑的身影引来旁人的注目。
酒楼歌舞升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气息,不像是吃饭的地方。
“裕王殿下身后的是……”
“见过裕王殿下。”
酒楼中有不少赵生凉的熟人,他一一点头回应,将跟在他身后的镜泽拉出来,向众人介绍。
“这位是江南府的秋闱解元,镜泽。”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仿佛镜泽是他偶然觅得,精心打磨后终于能够示人的一件珍宝。
众人探究的目光顿时汇聚到镜泽身上,仿佛要穿透他覆面的轻纱,探究他江南才子的真面貌。
镜泽微微欠身,姿态从容优雅。
他身上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让人无法因其年岁尚轻且依附亲王立足,就薄待几分。
赵生凉话音落下,立刻有人笑着迎合。
片刻后,赵生凉笑着将镜泽引到高处的席位,那里视野开阔,能将楼下的轻歌曼舞尽收眼底。
席间早就候满了人,赵生凉打了招呼,主位和旁边的位置空缺,是留给谁的不言而喻。
幂篱隔绝了大部分视线,他古怪的造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镜泽公子,您这是……”
偏偏赵生凉无意为他解围,镜泽心里暗骂一声,随口扯谎:“学生早年毁容,怕惊扰各位贵人,实在抱歉。”
他这样说着,幂篱之后的眼睛落在正与旁人谈笑风生的赵生凉对视,这话既是说给旁人听,更是说给赵生凉听。
赵生凉笑意更甚,不在意地拉着他入座,随意补了一句谴责:“玉郎是读书人,容貌不重要。”
他碰过的手被镜泽放到桌下狠狠揉搓。
席间不断有人向赵生凉敬酒,他偶尔会开玩笑让镜泽挡去,镜泽心里越来越冷,不敢拒绝太多,被人灌了好几杯烈酒。
他勉强还能保持冷静,勉强应付着,听着那些真心假意无从辨别的奉承,在心里安慰自己。
没事,提前适应也是好的。
待他将来入了官场,此类奉承只多不少。
虽是这样想,但他的身体还是无法避免地感受到疲惫,只盼着这场宴席能够早些结束。
终于,酒宴行至末尾,楼下歌舞渐歇,耳畔的靡靡丝竹小了一些,镜泽微微松了一口气。
赵生凉正与旁边的一位郡王交谈着什么,镜泽被酒气熏得有些喘不过气,正欲寻个借口离席片刻清清肺腑。
就在这时,一名正在撤菜的小厮低着头,将方才众人笑闹着混了几种酒的酒坛放到托盘上,离开时却不知被哪位贵人的衣角拌了一下,伊戈尔趔趄,手中托盘倾斜,那酒液竟全都泼到离得最近的镜泽身上。
酒液正对着他的面门,镜泽来不及反应,掩面的薄纱便被尽数打湿。
他猛地站起来。
事发突然,周围瞬间一静,赵生凉佯怒的声音响起:“没长眼睛吗?”
小厮慌乱地跪地连连磕头认罪,镜泽的身子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冰凉黏腻的液体穿过薄纱,沾到他纤长的眼睫。
镜泽几乎是本能地紧闭双眼,心脏骤停一瞬,随即疯狂擂动。
不论那小厮是有意还是无意,镜泽无暇追究,他抬手捂住眼睛的位置,声音里有伪装出来的难受,和难以掩饰的惊慌。
“……眼睛被迷住了,抱歉诸位,容学生下去清理一番。”
他来不及去看赵生凉等人的反应,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就这般按住幂篱,踉跄着离席,往楼下走去。
赵生凉看着他消失在拐角的身影,脸色一沉,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看也没看那闯了祸的小厮,对众人丢下一句:“诸位自便。”
他跟着镜泽离开二楼,视线紧紧跟随镜泽的身影,看到人冲出酒肆,闯进一条旁边的小巷。
赵生凉拔腿跟上去,听到镜泽粗重的呼吸在巷中回荡,几步跑上去,趁镜泽没有反应过来,一把扯下他头上的幂篱!
“……!”镜泽脸上还带着水痕,分不清是泪还是酒。
情况危急,镜泽反而冷静了下来,霎时明白自己身后站着的是谁,再联系方才的事,心下冷笑。
行啊,赵生凉为了看他的眼睛不惜费这样大的一番功夫,那他便给他看看好了。
反正这双眼睛一直被认为是灾厄祸患,说不定赵生凉会被活活吓死。
镜泽恶狠狠地想,此刻他全然顾不上什么封侯拜相金榜题名了,赵生凉的行为让他恼怒,连刺杀亲王的心都有了。
他强撑着站直身子,在身后之人开口之前,回过身。
赵生凉的衣襟因为奔跑而微乱,他一手拿着那被打湿的幂篱,一手死死捏着镜泽的手腕,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对上了镜泽的双眼。
他整个人愣在原地。
——那是一双妖异至极的眼睛,瞳孔并非单一的颜色,甚至……没有颜色。
镜泽的瞳仁,像是一年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明镜,刚好能照出他五官乱飞的错愕神色。
赵生凉自幼生长于皇室,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世间会有如此诡异的景象。
他一时失声,猛地松开钳制着镜泽的手,下意识后退半步,脸上血色尽褪。
镜泽的神色很冷。
其实他不止瞳色有异,更是生来便须发俱白,只不过用草木汁染了头发,至于眉睫,草木汁对它们效用不大,镜泽索性用幂篱连同双眼一并遮盖。
他轻启薄唇,声音清澈,却让赵生凉有一种数九寒冬跌入冰潭的悚然。
“……殿下,好看么?”——
作者有话说:镜泽你好辣……
痴情的小龙啊请再等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