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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疏桐曲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法则神


    天地净澈, 万物归元。


    一道金光自虚空踏浪,带着无尽生机灵蕴,从天地至高处跌落凡间。


    那地方终年苦寒, 入目一片冰白, 百里内杳无生机。


    金光挑挑拣拣,最终寻了一处封冻冰湖,直直坠入其中,汲取此间生灵。


    十年后, 天地间第一位掌管自然法则,代行天道权利的真神就此诞生。


    祂名镜泽。


    镜之一字取自神明诞生的湖泊,那湖水至清至澈,宛如明镜。


    泽之一字,则是泽披万物之意-


    百年后,古洲。


    年幼的神明浑身纯白,雪袍猎猎, 半躺在一棵高达的古树枝丫上, 双眼闭阖。


    他似有所感, 抬手伸出指尖,下一刻, 一只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小菜花蝶, 落在他洁白的指端,它翅翼黯淡残破,在风中瑟瑟发抖,已是强弩之末。


    镜泽微微一愣,那菜花蝶便眼疾手快地用触角轻轻触碰了他的手指,一团柔和的光点没入它灰白的翅膀。


    它浑身当即迸发出一阵光芒,就这样在镜泽指尖上进化为一只神蝶。


    蝶翼舒展, 灰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透明,带着神力的翅膀。


    它欢快地围绕镜泽,翩跹而去。


    镜泽的唇瓣因诧异而张开,他坐起身来,却并未有别的动作,只目送神蝶而去。


    尽管他的眼睛并未睁开。


    那小蝶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终归在他这里得了恩典,镜泽长眉入鬓,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却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半晌,一阵微风拂过,镜泽在树上自言自语道:“……可是很漂亮。”


    他不知听到了什么声音,心不在焉地答:“我知道,不用你多说。”


    百里之外,那神蝶正煽动翅膀,抵御寒流侵袭。


    但只是须臾,光洁的蝶翼却毫无征兆地轰然破碎,就像炸开的镜片一般,它来不及反应,很快便被灰黑的气息包裹,身陨道消,再无转圜。


    镜泽唇角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望向神蝶陨落的方位,有些不悦。


    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可是很漂亮。”


    “你坏了我一日的好心情。”


    “镜泽,法则如此。”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天外传来,虚无缥缈,却又那么清晰,惊起满地风雪。


    “凡物不得僭越,神恩不可滥施。”


    这便是自然法则,天道权柄。


    抹去一切不公,对真神更是苛刻。


    “这是它的机缘。”镜泽冷道,指尖在粗糙的树皮上划过,指节苍白。


    天道又说:“你给不了任何机缘,镜泽,你是上神。”


    你的存在就是法则,半分不得逾越。


    镜泽没再说话,只跳下树枝,赤足站在冰凉的雪地上。他弯下身,用纤细的手指触碰寒凉大地。


    霎时,以他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冰雪消融,一朵花苞顶开终年严寒的土地,迎风娇娇绽放。


    紧接着便是第二朵,第三朵。


    他不喜欢雪。


    镜泽在心里默默想。


    天道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镜泽,你是上神。”


    不惧寒暑,不生喜怒。


    镜泽熟练地封闭听感,脑中却将祂未尽的话语补全。


    他轻轻叹气,不再争论,用手轻轻触碰地上柔软娇嫩的花骨朵,感受其中细微的生息流转颤动。


    “镜泽,你该回神域了。”


    镜泽充耳不闻,他褪去衣衫,慢慢步入不远处温热的泉水中,舒展身姿。


    天道再次重复,这一回,祂浑厚威严的声音直接在镜泽的识海中震颤。


    镜泽依旧不回,他被泉水包裹,发出一声喟叹。


    于是天道开始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镜泽只感觉到池水荡漾,他喃喃自语:“池水一定很清澈。”


    “你说,若是我睁开眼,会看到什么呢?”


    是否如天道所期望的那样,是一个无悲无喜,无情无欲,合乎所有规则的、完美的上神影像?


    说罢,他先是一声轻笑,再是语气讽刺地开口:“无悲无喜。”


    天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怒,天边竟然又飘起了雪。


    但最后,镜泽还是没睁开眼。


    明镜观世不见自身的生活,他过了三百年,早已腻了,宁愿闭着眼不看凡尘。


    无人知晓,上神镜泽生来须发皆白,神圣夺目,却生有一双妖异至极的镜瞳。


    他眼中有天地万物生灵,有兴荣枯朽,有众生疾苦。


    世间万相在他眼中清晰映照,流转不息。


    却唯独,没有他自己-


    “镜泽,你该回神域了。”


    镜泽默然走出灵池,抬手化出一条绸缎,而后愣住。


    “真好看。”镜泽弯了眼睛,将红色的绸缎往眼睑上覆,心中懊恼自己为何现在才发现这样的好颜色。


    在神域苍白无边的雪原里,这或许是唯一鲜活的颜色。


    镜泽指腹摩挲着光滑的丝绸,只觉得还是舍不下凡尘,于是他说:“让我再多待一些时日吧。”


    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期盼。


    天道不语,在他身前展开一道金砖玉色的通天阶梯,意义不言而喻。


    镜泽抬手,肩头披上红衣,光裸足尖点在天梯上。


    慢慢往上走。


    天道不会刻意限制他的行踪,但自诞生之初,他待在神域的时间总是比凡间长的,因此格外珍惜下凡“放风”的时间。


    地面越来越遥远,草地上迎风摇曳的花朵像是广阔地毯上的星子。


    镜泽走着走着,红绸遮掩的眼角,忽而落下一滴泪。


    他脚下神光大盛,踏破虚空,引得那滴泪水落在大地,坠落时不断吸收灵气生机,最终在苍茫大地上,砸出一片广阔海域。


    海水净澈,倒映出另一片天穹。


    “让我再多待些时日吧。”他放软了语气,竟然像在撒娇。


    天道沉默。


    那片新生的海域上拂过一阵微风,波涛轻轻拍打着雪原的海岸,带来湿润水汽。


    镜泽嗅着海风,低低问:“我是谁?”


    “镜泽,你是上神。”


    “那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呢?不是镜泽,不是上神,我是什么呢?”


    镜泽抬起手,晃神道:“我看不见真正的自己。”


    镜泽天生地养,这百年来,他唯一说得上话的便是天道这个规训者,从祂口中听得最多的话便是“镜泽,你是上神”。


    那么天道之外呢?


    镜泽想听一听别的声音。


    意料之外的,天道居然松动了,祂沉默片刻,声音古井无波:“多久。”


    镜泽莞尔,他后退一步,竟然直接从那通天之梯上踩空,轻声道:“至少让我看清自己。”


    镜泽向着那片由他泪水化作的海域坠去,耳边划过湿润的空气,镜泽久违地感到寒凉,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愫在心中弥漫。


    红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银发飞舞。


    他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镜泽神性残缺。


    天道不知第几次在心中默念这句话,即使祂没有心。


    祂无形无质,生于神域广袤雪原,意识却笼罩着世间。


    在确认镜泽暂时彻底背离其神职后,天道启动了维系天地平衡的本能。


    九霄之上的神域深处,法则之力开始剧烈流动。


    细小光点结成光团,从云端之上坠落,带着新生的、稚嫩的神威。


    ……


    镜泽已经在海边停留了一段时日。


    在凡间的日子,他并非全然沉溺于追寻。


    虽然他自封双目,割舍权柄,但身为上神,他有着对世间万物最本能的探知。


    那日,他正于新辟的草庐前呆坐假寐,低垂在地面的手指却感受到一阵沉闷的……悸动。


    镜泽眉梢微动,他将手掌贴在地面,用心感受着那股带着蛮横气息的震颤。


    半晌,他微微愣住,覆眼的红绸随着海风微微拂动。


    镜泽心神一动,望向苍茫海域的另一端。


    思维被强行打乱,他挥开虚空,走进了时空通道,径直通往他感应到的……


    神降之地。


    镜泽恍惚想道:“天地间的第二位神明,诞生了。”


    他大概知道天道是出于什么目的让这位神明降生,他对此没什么感触,只感叹:“他是不是该唤我一声兄长?”


    天道不知何时,又在他脑中冒头,喝道:“镜泽——”


    镜泽没等祂说完,就把祂屏蔽了。


    来到神降之地时,那地方的山脉正在因庞大力量的冲刷而打碎重组,镜泽盯着看了两个日夜,觉得有些无趣,便寻了条树梢躺下,等待他“弟弟”的诞生。


    天神诞生往往伴随着山崩地裂,但唯独孕育着那位神祇的那个山洞毅然不动,就这样日月交替,过去不知多久,金光迸发,那山洞被破开,一道黑影破空而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


    镜泽有些疑惑:“他与我不是一样的么?”


    怎么黑黑的?


    说实话,镜泽天生对长得好看的事物心存好感,见到自己的“弟弟”生了一副黑黑长长的模样,难免有些失望。


    那道黑影在半空中盘旋几圈,飞到了镜泽的面前,一双金黄的竖瞳中撞进鲜红的色彩。


    那黑东西愣了愣,落在地面,化作人形。


    镜泽眉梢微挑,心道:“他怎么还会变形。”


    又松了口气:“还好能变形。”


    总是那般长黑模样,看久了也不甚好看。


    镜泽被自己想法逗笑,而后微微叹气,将目光放在了眼前浑身赤裸的少年身上。


    遗憾的是,他看不出美丑,只感到他“弟弟”长得端正,身上轮廓带着最原始的力量,磅礴神力在血脉间流转。


    镜泽莫名感到亲近,心绪平复后,他发现面前的少年站在原地,不动了。


    好吧。


    他有些遗憾地从树梢跌落,回到他的时空隧道,消失在不动山前——


    作者有话说:小龙:看到大美人害羞发愣中……


    小泽:(叹气)看来他不想和我亲近。


    于是遗憾退场。


    没有血缘关系啊喂,天道从始至终都只是规训者,喵喵咪咪[亲亲]


    第72章 松绒巷


    自神降日后, 百年光阴倏忽而过,对于凡人来说,是数十次轮回的辗转, 但对于神祇来说, 只是漫长岁月中的弹指一息。


    镜海古洲充沛的灵气孕育了无数生灵,此间开始有凡人驻足安家,一座座城池拔地而起。


    镜泽干脆寻了个宜居的地方生活,毕竟海风闻久了, 也是会腻的。


    这百年,他时常封闭五感,试图在完全孤寂的处境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然就是寻些杂书,待在房中看,动辄便是一两个月。


    时间长了,他的院子外竟建起一条长长的街巷, 往来邻里进不去他的院子。


    于是镜泽上神的院子成了凡人口中诡异的荒废院落, 夜里貌似还会传来呜呜哭泣。


    不过一切传言, 在几个月后镜泽出门后不攻而破。


    镜泽仍旧是红衣的装束,他一个法决将落灰的小院清理干净, 总觉得屋中空旷。


    于是他缠着红绸出门了。


    正是傍晚, 刚转身将大门合上,镜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他带着疑惑微微偏头,看到一位青衫朴素的中年妇人,臂弯挎着竹篮,眼神半是惊恐半是惊叹地望着他,面色苍白。


    不怪她面色难看,这间院子自长巷竣工住人后就一直封闭, 从未有人见过里面有人活动,加上镜泽容貌姿态实在……不似凡物。


    乍一看过去,容貌在身上艳色布料的映衬下,像是山间妖灵,但当对上红绸遮盖下依稀可辨的眉目轮廓时,心中又无端冒出莫名的敬畏。


    镜泽微愣,不远处的妇人只觉得自己白日里看见艳鬼了,对上镜泽的视线后便飞也似的逃开,重重关上了房门。


    回到院中,妇人拍着胸口惊魂未定,朝屋里大喊丈夫的名字,紧接着说:“我的老天爷呦……”


    镜泽站在院外心神微动,纳闷地想凡人真是奇怪,见了他便跑,跑了还唤他。


    但这疑惑只维持了一瞬,他将手从门闩上放下来,便开始在巷子中信步。


    镜泽一会看看长满青苔的石砖,一会看看张灯结彩的铺面,鼻端萦绕着食肆里炸物的油香。


    镜泽此刻无比庆幸当初舍下权柄留在凡间的举动。


    他看着路边食铺中脚步匆忙,腰间系着斑驳围裙的店家,心里有些好奇,盯了片刻后,他学着普通食客的行为,自若地走进铺子。


    店里所有人的视线都望着他,镜泽轻咳一声,伸出葱白玉雕一般的手指,对着锅中翻腾的液体,说:“劳驾,给我来一碗这个。”


    站在一旁的掌柜眨了眨眼。


    店内死一般的寂静,油锅里的麻油还在翻腾,热气氤氲。


    半晌,店家梗着脖子,看着镜泽平静的容颜,总算鼓起勇气发出了疑问的一声:“……啊?”


    镜泽顿了顿,以为他没听清:“给我来一碗这个,好么?”


    他说得客气,店家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嗯嗯两声,去灶面上拿了木碗,往里盛了两勺麻油。


    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镜泽面前的矮桌上。


    “……你、您慢用。”


    镜泽颔首,提着衣摆坐到了面上还浮着油光的木凳上。


    他轻轻在木碗上方嗅了嗅,眉头缓缓皱紧。


    方才隔了远,闻着只觉得香,如今凑近了再闻,除了香,更多的是腻。


    上神当然不用靠食物果腹,镜泽看似垂着头沉思,却将神识覆盖了整个食肆,观察他们是如何进食的。


    遗憾的是,当前似乎没有人进食,他们的目光都在镜泽身上,令他不禁蹙眉。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发现问题似乎出在衣着上。


    店内所有人穿的几乎都是粗布衣衫,只有他满身光滑锦缎,颜色艳丽夺目,实在不合群。


    镜泽回过神,看着眼前那碗腻腻黄黄的油汤,没了兴致。


    他站起身往外面走,路过掌柜时,轻轻颔首当做打了招呼。


    掌柜愣愣地目送他走远,半晌一拍脑袋:“钱!”


    他们小镇不大,有份糊口的活计已是不易,家里妻子都恨不得一块铜板掰成两半花,都是能省则省。


    靠近门边的食客小声说:“他不没碰么?倒回去还能用。”


    掌柜的皱眉思考,觉得也是,在腰间擦了擦手便过去收碗。


    然后他愣住了。


    只见本该装着滚烫麻油的木碗中,不见半分油渍,碗壁干爽,里头静静躺着一个……金元宝-


    “镜泽……神恩不得滥施!”天道不知盯了他多久,逮着错处便开始数落。


    镜泽知道祂下一刻要催自己回神域了,轻声打断道:“我买东西罢了,有何不可?”


    天道想说那种秽物也配得上你使用神力?


    话没出口,镜泽接着道:“我那弟弟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天道更是气竭,又无法学他展露性情,只得悻悻闭嘴。


    镜泽得了清净,更是难得地堵了天道的嘴,心情大好。


    他手里攥着神力化成的小金砖,随手捏成自己喜欢的形状,慢慢在市集上游荡。


    不一会,他找到一家木工店,看了眼招牌便径直进去,敲了敲掌柜的桌子。


    掌柜正埋头在桌下雕木头,被敲击声惊得差点戳了手指,他以为是年幼的儿子捣乱,憋着气,刚想直起腰板狠狠数落两句,抬头便看见桌前站了个神仙人物。


    一时晃神。


    镜泽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等人反应,便按照自己方才在街巷中看到的家具模样,轻声叮嘱几句。


    掌柜愣愣地盯着他,而后猛地反应过来,狠狠点头。


    镜泽将手中被捏得乱七八糟的金砖放在他桌上,转身走出了店铺。


    他站在巷末,沉思片刻,又拐进了一间买成衣布料的铺子。


    半个时辰后,镜泽穿着新鲜出炉的干净布衣,浑身难受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只是院中似乎有了不速之客,闯不进院子,他们便在院外探头探脑。


    镜泽蒙眼的绸缎也变成了粗布,他原以为是他习惯的光滑触感,没想到布料比他想象的更加粗糙,一路磨得眉骨难受。


    他心情有些糟糕,蹙着眉慢慢走到众人面前。


    那是几个街坊邻居,有些是因为好奇他人口中“妖怪”是什么东西,赶来凑热闹的,有几个则是听到了先前那妇人描述,且信三分,前来帮腔助阵的。


    不过他们没等到传说中的红衣精怪,等来了面色不太好看的镜泽。


    妇人一眼认出了姿容出尘的镜泽,毕竟没有谁会在双眼完全被遮蔽后正常行走。


    镜泽从他们惊恐的表情中看出了些端倪,想到今日出门时的场景,微微叹了口气。


    邻居们的视线追随清隽少年一点点走进,望着他从容不迫的身姿,双腿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


    哪怕镜泽并未流露出任何压迫感。


    镜泽察觉到这一点,停在原地。


    人群中不知是谁咽了口唾沫,声音颇大,场面更加焦灼。


    镜泽站定,轻声开口:“诸位有什么事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说不出话,齐齐望着一开始那名妇人。


    妇人看着镜泽布条下眉眼的轮廓,嘴唇嗫嚅。


    镜泽只好说:“若是无事,劳烦让一让,我要回家了。”


    妇人想起身后恶名远扬的荒院,终于鼓起勇气:“这……这是你、你的院子?”


    镜泽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妇人只觉得腰直了一些,声音也有了底气。


    “你胡说!这院子荒废半年,巷中谁不知道?”


    镜泽恍然大悟,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这样想来,倒是他的出现把众人吓到了。


    镜泽想了想,从衣襟里翻出一张纸,缓声道:“各位误会了,院子是昨日我新买下来的,这是地契。”


    他拿着纸走上前,说:“我不是贼人。”


    地契当然是他现场捏造出来的,神力建造的院子,哪里来的地契。


    但他还是弄错了街坊们的心思,他们哪里在乎他是不是贼人,只是瞧他不像凡人,疑是精怪化作人身,要在他们隔壁兴风作浪罢了。


    但好在,众人看他没什么恶意,地契也不似作伪,不敢生事,最后只能散了。


    镜泽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第一件事便是脱下身上的衣物。


    他将粗布捏在手中,神情不悦,又取出原先的红衣,拿在手里。


    他想起曾在书上看过的缝补之法,半晌,捏了块精铁,捻成绣花针。


    镜泽上神就这样,靠墙坐在空旷得连张床榻都没有的卧房里,捏着绣花针,用黄金线将红色绸缎缝在了粗布内侧。


    ……缝了两个时辰。


    镜泽皱眉看着手中乱七八糟的两团布,越来越不开心,干脆将它们往窗外一扔,眼不见心为静。


    再次抬手,他光裸的肩头披上了一件新的红衣。


    麻布太粗糙,他受不住,决定以后少出门-


    “哎呦……这是些什么东西?!”


    “不知道呀,看着有些分量,不便宜呢。”


    “这是拉去哪里啊?”


    “不知道呀……”


    众目睽睽下,一套长桌摇椅,一张梨花木雕花床榻,几张矮几,被长长一队壮汉齐齐抬进了巷尾的荒院。


    前些时日,荒院里搬来一个神仙公子的消息传遍整个松绒巷,就连巷子周围的一些居民都有所耳闻,有幸在街上见过的,更是将镜泽的样貌传得神乎其神。


    遗憾的是,自那日后再也没见他出过门——


    作者有话说:抱一丝这章有点太凝镜泽了……但是我们上神就是很权威呀咪呀咪[亲亲]


    明天小龙登场!


    第73章 屠苏酒


    院门被叩响, 清冽温和的声音响起:“进吧。”


    下一刻,院门无风自动,在众人面前大敞。


    院中干净得不像荒废数年, 土壤中就连一丝杂草也没有。


    可惜凡人肉躯浊目, 看不出满院缥缈的神息灵气。


    镜泽一身红衣,缓步从卧房走出。


    他晓得自己容貌容易引起混乱,索性施法,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脸, 只看得到一团模糊,偏偏还无法察觉。


    果然,抬着家具的工人们只当他是喜好庸俗的年轻姑娘,没多留意便带着家具,绕过镜泽去了屋内。


    镜泽指挥着他们将家具放到该待的地方,声音亦是模糊不已,听不出男女老少。


    送走众人后, 镜泽关闭院门, 回身望去, 只觉得院中似乎有些空荡。


    他想起书上曾说,雅士居处总生着高洁花木, 以此映衬自己的志向。


    镜泽的志向就是能看到自己, 思索片刻,长袖一挥。


    几片硕大的镜子立在院中墙头,呈环形将整个院子围起来,反射出数道刺眼的光。


    镜泽自然不受光线影响,他走到明镜前,遗憾的是,其中倒映了院子全貌, 却没有他。


    这早在镜泽意料之中,他搬起一块,调整好角度,让自己就算待在房间里,也能通过窗户看到院子里的景象。


    做完一切后,镜泽回到卧房,坐在软榻上,颇为满意。


    松绒巷总是静谧,没过多久,众人便将巷尾荒院里的镜泽忘了个干净,依旧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


    又是一年新春。


    镜泽靠在床头,放下手中的话本。


    窗边传来鞭炮炸响,院中没有丝毫积雪。


    镜泽心神一动,院子上空的屏障被打开,鹅毛般的大雪不一会便覆盖了空旷的小院。


    镜子里全是白色。


    镜泽数着日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整整半年没出过门了。


    他买来的那山堆一样的杂书在房间角落积灰,没看过的也只剩寥寥几本。


    镜泽坐直身子,红绸下的眼睛动了动。


    正是新春,他一身红衣出去倒也不惹眼,镜泽决定一会出门买些书籍,顺便看看凡间的新春。


    他在神域时,对日子的流逝没什么概念,更遑论过节。


    说来奇怪,这半年里天道几乎没什么动静,除了两三日前催过一次让他回神域,便再没声响。


    镜泽一边走出房门,一边在心里盘算。


    以至于当院门在他面前被叩响时,他差点撞到门板。


    “砰砰砰——!”


    声音在炮竹巨响下不算明显,敲门的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下一刻,带着谨慎的声音响起:“有人在里面不?”


    镜泽愣神,门外的人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镜泽回忆片刻,想起来声音的主人便是半年前将他认成精怪的中年妇女。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打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那名妇女,她身后还躲着两个怯生生的孩童,三人俱是一身喜庆的红色棉袄,妇女敲门的手还停在半空,声音却在看到镜泽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她先是对上镜泽被红绸蒙蔽的双眼,而后视线控制不住地挪开。


    镜泽任由她看,过了一会轻声问:“有什么事?”


    妇人浑身一颤,想起从前对他的所作所为,尚且来不及道歉,半晌别扭地递出臂弯挽着的竹篮,上头被红布遮盖,看不出有什么。


    “……小伙子啊,先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这里头是一些年货,整日不见你出来串门,也没见你有什么亲人,想必是一个人过年的。”


    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淳朴和善。


    “你且拿去,好歹喝杯热酒,好好过个年!”


    说罢,垂下的手轻拍身旁躲着的两个小孩,小孩从她身后钻出来,向镜泽鞠躬。


    “哥哥过年好!”


    镜泽的唇瓣微微打开,面上更是惊讶,转而露出笑意。


    他变戏法似的,甩甩衣袖,从手掌中翻出来两个布老虎,精致圆润,憨态可掬。


    他伸出手,笑着说:“哥哥给你们的新年礼。”-


    “好大的雪呀!”


    “快把耳朵蒙上,要放炮仗了!”


    镜泽又撤了一面结界,他搬了张矮桌到院中,一边点火温酒,一边侧耳听着一墙之隔处,孩童的吵嚷。


    镜泽从未喝过酒,隔壁送来的是最普通的屠苏酒,被灶火烹出恰到好处的微苦酒香。


    镜泽不太喜欢这酒的味道,但想了想,好奇心更占上风。


    院外传来了喧天的炮竹声响。


    镜泽伸出手,拎起酒壶,在杯盏中倒上半盏热酒,凑到唇边。


    这还是镜泽在凡间第一次进食,他试着打开唇瓣,却被屠苏酒的药味熏得咳嗽起来。


    镜泽的眉头狠狠拧紧,想到这毕竟是旁人的一番心意,还是捏着鼻子,将酒喝了下去。


    随后被喉管被辛辣的酒液灼烧,镜泽多番隐忍才没有失态,直接将酒吐出来。


    他立马封闭了自己的味觉,在原地缓了好一会。


    然后他决定,再也不喝酒。


    ……


    “啊?辣的?”妇人听到镜泽的声音,有些哭笑不得:“酒都是辣的!你多喝一些,就习惯了!”


    那坛屠苏酒被镜泽埋在了墙角,他还是受不了那味道,苦着脸说:“就没有……不苦不辣的酒么?”


    妇人被他逗笑了,弯着腰道:“没想到郎君看着本事不小,确是个连酒都喝不了的!”


    话虽如此,她笑完了,给镜泽指了一个方向。


    “南城口那边,有一个很大的酒庄,里面的青梅果子酿卖得不错,你可以买来尝尝!”


    镜泽轻轻点头,道了谢便站起身,打算回自己家。


    他笑道:“我倒要看看,这酒究竟是甜还是苦。”


    正值春三月,镜泽和隔壁一家子成了好邻里,这几个月出门的时间次数渐长,众人也渐渐适应了他这么个怪人整日在镇中游荡。


    镜泽顶着晨间微薄的朝阳往外面走,穿过松绒巷后,不远处便是南城口。


    妇人说的那家酒庄有一张很大的牌匾,高高挂在南城口最前面,镜泽远远便看见了。


    自然也没有错过牌匾之下熙攘的人群。


    空气中传来酒香,还有一丝……有些熟悉的神息。


    镜泽站在原地,唇角绷紧。


    不远处的声响一字不差地传进他的耳中。


    “小杂种!看你长得壮实,没成想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呸!你看我做什么!”


    “来人啊!帮我把这小贼绑到菜市口去示众!看他下回还敢不敢!”


    “不知是哪家的儿郎,教成这样,有手有脚,偏偏要去偷!”


    “不要脸!”


    神息越来越浓郁,镜泽一眼在人群中对上了百年前那双金黄的竖瞳。


    “……”


    天道疯了?


    镜泽蹙着眉走近,他的好“弟弟”此刻衣衫褴褛,身上神息薄弱,一看便是被压制了神力。


    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手被四五人牢牢钳制在身后,挣脱不开。


    镜泽看了他一会,心下叹气。


    他挤过人群来到“弟弟”面前,和气道:“这是怎么了?”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答他:“这小子偷了酒楼后厨的一盆牛肉!”


    镇上养牛的不多,大多餐馆都是从乡下屠户家中买来活牛,加之镇子离山坳处的村落不近,牛肉的价格一直不便宜,一丢就丢了一整盆,掌柜的气得不轻。


    说到这个,镜泽注意到他们手下的少年,目光黯淡几分,他不再挣扎,紧紧盯着镜泽,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镜泽了然,毕竟就算被压制了神力,少年也是真神身躯,根本不用进食,又怎么会去偷肉。


    他从袖中掏出一锭不小的金块,递到面红耳赤的酒楼掌柜面前。


    “这些够不够?”


    掌柜有些不明所以,但手却丝毫没有犹豫地接过金子,放到齿尖丈量,含糊不清道:“什么意思?”


    镜泽颔首,平静道:“他体格不错,被家人卖给我当侍卫,不小心让他溜出来了,实在抱歉。”


    掌柜确认了金子是真的,摆出笑脸,语气也柔和几分,劝说道:“这般不听话的侍卫,不要也罢!”


    镜泽又看向被众人押着的少年,忽而露出一个笑。


    他轻声道:“放心,不听话,我会收拾他的。”


    “现在,放开他吧。”


    他态度客气,众人见掌柜收了钱,将少年松开,退到掌柜身后去。


    方才少年被压弯了腰,镜泽没看清他,如今站直了身子,在人群中倒是高得夺目,已然是成年姿态。


    他不算笨,晓得用法术将眼睛和龙角遮掩了,瞧着只是一个俊朗高大的人类。


    镜泽看着少年紧绷的侧脸,说:“还不过来?”


    少年没说话,眼睛始终在看他,闻言倒是乖乖走过去了。


    镜泽带着他慢慢走出了轰散的人群。


    他看了看酒庄牌匾,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里走了过去。


    “劳驾,给我拿两坛青梅酒。”


    镜泽付了钱,将酒坛拿好,余光瞥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年轻神祇,往松绒巷的方向走。


    回到院中后,镜泽走到沉默的少年面前,语气听不出情绪。


    “你怎么下来的?”


    少年抿着唇。


    他不说,镜泽也了然,半晌笑道:“偷偷跑下来的吧?”


    少年还是不说话,镜泽又问:“叫什么名字?”


    这一回,少年倒是说话了,他的声音微哑,吐出两个字:“……释尘。”


    镜泽叹了口气,以为他是怕自己,缓声道:“不必紧张,我叫镜泽。”


    他自顾自地转身,回房中翻找,打算找一套适合些的衣服给释尘穿。


    丝毫没有注意到,伫立在空旷小院中的释尘,眼神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唇齿间不断碾磨着“镜泽”这两个字。


    终于……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天道为了防止释尘认字后继承镜泽的叛逆精神,决定让他做文盲,结果此龙离家出走后大字不识一个被当小偷抓走……


    第74章 人之初


    可惜的是, 镜泽购置的衣服大多都是长袍,没有适合释尘的尺寸,他顿了顿, 转身向房外站着的释尘道:“过来。”


    释尘的神力被压制, 镜泽的却受限不大,他只是失去了天地法则的权柄,一身轻松。


    他把释尘叫到身前,往他身上丢了个净身的法术, 又将他身上的衣衫恢复如初,上下扫视一圈,颇为满意。


    释尘比他高许多,此刻绷着身子,看不到他的脸色,还以为镜泽是嫌弃他身上脏污,忙退后两步。


    镜泽抬头看他, 眼中不解, 释尘却不说话。


    他身上的易容法术不知何时消散了, 镜泽看着他额头一对黑漆漆的龙角。


    这几百年镜泽的杂书看得太多,在书中得知释尘这般的生灵名叫龙。


    而面前的释尘, 就是天地间第一条真龙, 生灵之首,唤作妖神。


    镜泽长居凡间,还从未见过释尘以外的龙,不免好奇,轻声问:“我能摸摸你的角么?”


    释尘耳根泛起薄红,依旧没说话,只是默默将低下来, 凑上去。


    镜泽红绸之下眉眼弯弯,他伸出手指点在龙角尖端,又顺着顶端往下抚摸,沉浸在光滑温润的触感中。


    直到面前释尘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镜泽听得见他宛若擂鼓的心跳,还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及时松了手。


    镜泽呆呆地看着他面庞轮廓,探究的视线落在他缠目的红绸上。


    镜泽察觉到,笑着说:“天道没和你说过我么?”


    释尘摇摇头。


    百年间已有修士证道飞升,天道没有将释尘拘在神域,他在神域之下的“仙域”长大。


    天道从不在仙人和他面前提起镜泽,他曾问过几次,得到的答案只是:“罪神渎职,莫要再提。”


    但他从未放弃寻找镜泽。


    释尘当然不可能在镜泽面前说这些,也不知如何开口。


    镜泽见他一直不说话,见面到现在,只开口说过自己的名字,他疑惑道:“你怎么……不说话?”


    释尘嘴唇紧抿。


    他与天道交流从来靠的是神识,天道不让他认字。


    他不会说话。


    就连自己和镜泽的名字,也是在听到仙域中人唤过后,背地里偷偷学会的。


    释尘的手指紧紧绞着衣摆,站在原地,有些窘迫。


    镜泽会嫌弃他吗?


    镜泽想到什么,联想到天道一贯的作风,皱着眉道:“祂不会不让你认字说话吧?”


    他看到释尘金黄的竖瞳中闪过一瞬异色,当即顾不上天道有没有在听,骂道:“真是荒唐。”


    意料之外,神罚没有降下。


    只有一种情况,天道陷入了沉睡。


    镜泽最怕天道沉睡,他诞生之初待在白茫茫的神域中,天道那会时不时都要沉睡一阵,十年起步,那样的日子,他总是找不到人说话,只能独自排布星子,孤独地捱过。


    他看着沉默的释尘,不再问他,伸手指着墙壁,说:“在天道苏醒之前,我会照顾你。”


    镜泽让释尘自己收拾隔壁厢房,自己则出了门,去了镇中的书铺。


    他问掌柜:“请问这里有没有……用于小儿开蒙的书籍?”


    书店掌柜放下手中的话本,从摇椅上爬起来,看也没看镜泽,就往手边的书木架中抽出几本薄薄的书册,放到桌子上面。


    镜泽拿过来翻开。


    《三字经》


    镜泽沉默片刻,拿出银子:“就这个吧。”


    他带着一套三字经回了家,刚踏进院子,就被镜子折射出的画面晃了眼。


    然后愣在原地。


    半晌他看着同样愣在偏房门口的释尘,刚清理过的衣服再次变得灰扑扑,就连脸颊上都沾上了几道灰痕。


    他正将一张木椅拖在身后往外走,在他身前,是已经堆成小山的家具。


    桌子,椅子,床榻,茶桌,屏风。


    镜泽深吸了一口气,想象到了偏房中此时的境况。


    释尘看到他,缓缓松开了拎着木椅的手,将它们背到身后,老实地看着释尘。


    无辜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镜泽无奈上前,刚想开口,释尘就说出了今日的第二句话。


    “……不够住。”


    “什么?”镜泽顿了顿,侧头绕过他看向房内。


    里面空空荡荡,房间也还算宽敞,住人的话怎么着也够了。


    但释尘只是默默变回了原型。


    一条粗壮巨大,威风凛凛的黑龙,出现在镜泽的小院,将院内所有镜子照成黑色,天光倏然黯淡。


    这是镜泽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真龙,他观察片刻,发现偏房貌似真的不太够。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镜泽打通了主卧和偏房之间的墙壁,将堆着书册的角落收拾出来,放上一张书桌。


    “真的不要床榻?”他又问了一次释尘。


    释尘点点头,他喜欢变成龙睡在地上,反正不知冷暖,自然是遵从本性。


    镜泽心中暗道不懂享受,又想起自己初到人间时哪有什么床榻,不过都是寻条粗枝将就一晚。


    释尘能有屋檐避风雨,也够了。


    他将给释尘买的开蒙书籍放在了书桌上,拉着人坐到桌前。


    “一个字都不认得?”他问。


    释尘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他说:“……镜泽。”


    “什么?”他突然叫镜泽的名字,有些不明所以。


    释尘干脆咬破指尖,用金色的神血在木桌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镜泽”二字。


    他半日前才刚知晓镜泽的名讳,镜泽有些稀奇:“你是如何学会的?”


    释尘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在镜泽看不见的地方,他眼神闪躲,分明是羞赧。


    镜泽哭笑不得,还是对他的脾性捉摸不透。


    他坐到释尘身边,冷霜的气味扑鼻,释尘一瞬间屏住呼吸。


    镜泽抹掉桌上神血,翻开《三字经》,顿了顿,说:“我教你认字可好?”


    书都摆在眼前了,他方想起要问释尘意见。


    释尘没有丝毫犹豫地点头,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当中一无所有。


    没有镜泽的身影。


    镜泽有些愣神,低下头,苦笑。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


    沉默片刻,镜泽伸出手指,指着书册上的字,一个个念给释尘听。


    他一句句念,释尘也一句句学,神情认真,比隔壁邻居家里的孩童看上去还要好学,不一会,薄薄的书册就翻到了末尾。


    镜泽又拿出了下一本。


    ……


    整个下午,镜泽一点点教释尘学完了三本书,释尘比他想象地要听话很多,教什么便学什么,丝毫没有怨言。


    镜泽颇为满意,放下他,去隔壁的杂物房取来一套文房四宝。


    他开笔开砚,把蘸了墨汁的毛笔塞到释尘手中。


    “写什么?”释尘抬头看他。


    镜泽说:“三字经。”


    “镜泽。”


    听他叫自己,镜泽低头看他。


    “嗯?”


    释尘又重复了一遍:“镜泽。”


    “写镜泽。”


    镜泽听懂了他的意思,笑着说:“你方才不是会写吗?”


    释尘被他唇角弯起的弧度惊住,面色慢慢便红,片刻后才从脑海里贫瘠的词汇中找到形容词,面红耳赤地小声说:“……不好看。”


    他语气难堪,倒让镜泽起了逗弄的心思。


    “我觉得还可以。”


    释尘又憋出一句:“难看!”


    “不难看。”


    释尘的身形比他高大,镜泽在他身后靠着他的脊背,银丝垂落到释尘颈侧。


    阵阵痒意从释尘脖颈间传来,他却不敢动,也不再反驳,只呆呆地看着镜泽带着笑意的面容。


    镜泽玩够了,不再逗他,稳住拿笔的手指,无奈地往宣纸上挪。


    “好吧好吧,便写镜泽。”


    释尘收回了视线,认真地跟着他手腕移动,墨色在纸上晕染,工整地写出镜泽的名讳。


    镜泽倒是从未认真写过自己的名字,他前些年喜好写字,这两年有些荒废了,带着释尘写了几遍都不满意,纸换了一张又一张。


    墨香在二人之间蔓延,释尘放轻呼吸,只觉得镜泽的发丝之间都是墨气。


    他的注意力早就不在纸上,偏偏镜泽还在全神贯注,见他的手不受控制,以为他是手酸了,低头去看,刚好对上释尘明亮的视线。


    他愣了片刻便移开眼,放下释尘的手,退到旁边:“自己写。”


    释尘听话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他写得认真,不一会,写出来的字便初具雏形,至少看着不似鬼画符,倒像是正经的字了。


    镜泽点点头,说:“可以了。”


    他让释尘把桌子收拾好,自己去院外打来清水,将沾了墨水的手浸泡在其中。


    他舍得给释尘用净身法咒,自己却更喜欢清水的触感。


    一切除雪之外的事物,镜泽都喜欢。


    也包括……


    镜泽想了想,还是不要包括了。


    释尘趁着天道沉睡下凡,幸亏被他遇见了,要是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了被抑制神力的他,后果不堪设想。


    但无论如何,他只是暂代天道照顾释尘,对方终究还是要回仙域的。


    镜泽自嘲地想,难道释尘还能学他一般,长留凡间吗?


    天道绝对不会允许的。


    背离天职的神,有他一个便足够了。


    ……


    “镜泽,我进来了。”


    门外传来释尘低低的声音,镜泽拿下盖在脸上的话本,随手丢在一旁。


    他坐起身,与推门进来的释尘对上了眼。


    镜泽笑道:“你说得这么小声,是想让我听到,还是不想让我听到?”


    释尘倒是理直气壮,自若地走到他身边,捡起地上那几本杂书,整理好放在床榻旁边的矮柜上——


    作者有话说:限定版文盲小龙!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镜泽你简直就是哥哥


    标题出自《三字经》


    第75章 醉春风


    这是释尘来到松绒巷的第三天。


    他进步神速, 连镜泽都啧啧称奇,短短几日就将他买来的所有启蒙书籍都学完了,镜泽干脆将自己看过的那些杂书都送给他, 让他自己看, 好落得清净。


    几日下来,他独处的生活被打破,就连隔壁都知道了他家中来了个高大英俊的远房亲戚。


    释尘识字后整条龙都得到了升华,更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处世, 颇得隔壁大娘一家的满意。


    镜泽等他收拾好,从袖中掏出银子递到他手里。


    “去酒庄给我买两坛青梅酒,可好?”


    那日教完释尘后,镜泽一个人躲到院角将那两坛酒喝了个干净,深得他意。


    不苦不涩,清甜回甘。


    镜泽对那味道念念不忘,自己懒得动弹, 好在如今有了释尘。


    释尘点点头, 从他手上拿过银子, 出了门。


    镜泽心情舒畅,觉得天道这一觉睡得可真是时候。


    总算给他平静的生活找了点乐子。


    他随手又从释尘刚整理好的书堆中抽了一本, 来不及看是什么书, 随意翻开了便往脸上盖,合眼睡过去。


    奇迹般地,往日习惯假寐的他,这一觉睡得格外熟,颇有从前在神域一觉睡三年的架势,就连释尘拎着酒推开房门都没能惊醒他。


    释尘将酒坛放在桌上,见镜泽又碰乱了书堆, 无奈含笑凑上前。


    然后他听到了镜泽规律清晰的呼吸起伏。


    释尘连忙放轻动作,同时屏息,生怕吵醒软榻上睡得正香的镜泽。


    镜泽的一头银发自然垂落在他身侧,铺满整个床榻。


    释尘隐忍着跪坐在榻前,用非常轻的动作,将镜泽遮脸的书册从他脸上挪开。


    镜泽半透红绸之下的眼睑微动,却还是没有醒过来。


    释尘盯着他白皙的脸颊看,目光流露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痴迷。


    百年过去,镜泽身上沾上了一些凡尘烟火气,让他看上去更有生机。


    释尘只觉得,镜泽如今比他初生于不动山下时看到的那副出尘面孔,看上去更加……美丽。


    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镜泽。


    他作为妖神,诞生是为了制衡镜泽,这是天道让他时刻谨记的天职。


    但镜泽不在神域,他拿什么制衡?


    就连见上一面,都要跨越千山万水,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好在……镜泽不讨厌他。


    释尘的视线落在镜泽覆眼的红绸上。


    三百年前,他在不动山下,明镜海畔,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树枝上飞扬的红绸,紧接着就是一袭红衣,淡极生艳的镜泽。


    他那时还不知镜泽是谁,只在他身上感受到一丝亲切,却不敢靠近。


    那时的镜泽看上去不是能够靠近的。


    他看上去强大,神秘。


    看上去很孤独。


    释尘不知他红绸下的眼睛在看什么,是在看他,还是再看别的,亦或是根本就没有睁开。


    除了同为真神,他对镜泽一无所知,但还是擅作主张地,将他清隽的身影烙在了心中。


    如今终于有机会,能贪得片刻温暖。


    他轻轻将镜泽耳畔的发丝抚平整,眷恋地靠在床边,闭上眼,鼻端萦绕着镜泽带着冷意的发香。


    只觉得,此刻二人正卧在大雪纷飞的茫茫冰原,靠彼此汲取温暖-


    镜泽缓缓睁开眼。


    他惊觉时间悄然流逝,自己竟然睡着了。


    他支着胳膊坐起身,手指却触碰到了某个温热的东西。


    镜泽有些发懵,偏头看去,他碰到了释尘的手指。


    释尘伏在他的床边,将脸对着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镜泽缓了一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顺手把释尘拍醒,哑声叫他。


    “……释尘?”


    他拍了几下,释尘才悠悠转醒,唇角的笑意来不及收走,镜泽看见了,便笑着说:“做美梦了?”


    美梦?


    释尘在心里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个词,梦他知道是什么,美也知道,所以他信誓旦旦道:“嗯,很美。”


    镜泽全然不知面前的龙梦到的正是自己,他拍拍释尘的手臂:“起床了,别在这里睡。”


    释尘听话地让开,取来鞋履给他穿上,镜泽有些意外。


    “你不用这样。”


    释尘充耳不闻,放开镜泽的衣摆,看了他片刻后说:“侍卫。”


    镜泽愣愣地回忆了一会,想起来前几日将释尘捡回来时随便说出口的托词。


    不由得失笑。


    “我的话不过是救你出来的借口,莫要当真。”


    遗憾的是释尘晓得侍卫的意思,却还没学到借口这个词,他不再说话,指着桌上的青梅酒说:“现在喝吗?”


    镜泽问:“你要喝吗?”


    释尘想了想,点点头。


    镜泽便说:“你去开坛,我洗一下杯盏。”


    释尘从未喝过酒,准确来说,他从来没有吃过凡物,也不需要。


    青梅酒的气息对他来说有些熟悉,他在镜泽身上闻到过,就在前几天。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地问:“你前几日是不是偷喝了?”


    镜泽倒酒的动作一顿。


    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我在我的院子里,喝我买的酒,怎么能叫偷喝呢?”


    释尘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便不说话了,待镜泽倒满两杯,揽过自己的那杯,凑到鼻尖嗅。


    镜泽有些想笑,他第一次喝酒时也是释尘这般,然后就被辣了嗓子。


    他不着急喝,只看着释尘,见他浓黑的眉头缓缓皱起。


    镜泽鼓励道:“不苦,是甜的。”


    但释尘不明白苦和甜是什么,镜泽鼓励,他便仰头将杯中酒液喝了下去。


    他品不出什么,问镜泽:“这就是甜吗?”


    镜泽点头,他又问:“那苦是什么?”


    镜泽挑眉:“你想知道?”


    “嗯。”


    镜泽说好,背过身偷笑。


    他走到院中墙角,动动手指便取出里面埋的屠苏酒。


    释尘跟在他后面探头看,面色好奇。


    镜泽忍着笑一本正经道:“你确定要喝?”


    释尘看到了他微扬的眉峰,点点头。


    镜泽自认善良,决定满足他的愿望,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屠苏酒。


    没有热过的屠苏酒药味稍淡,镜泽刻意和释尘隔了一个桌子的距离,没让他察觉到端倪。


    倒完,笑眯眯地推到释尘面前。


    “喝吧。”


    然后释尘知道什么是“苦”了。


    他皱着脸偏头,想将酒液吐在地上,但看到光可鉴人的地板后,为了不麻烦镜泽,还是憋了回去。


    辛辣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刺激着他脆弱的味蕾,释尘忍了又忍,最终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将酒液咽进了喉管。


    他闭着眼,僵在原地怀疑龙生,镜泽则在对面笑的花枝乱颤,惊得桌上杯盏中的青梅酒泛起涟漪。


    释尘想到什么,伸手抓过桌上镜泽还没喝过的那杯酒,灌进口中,一边仰头,一边紧紧盯着镜泽。


    镜泽笑不出来了。


    释尘好不容易才将屠苏酒的诡异味道压下去,有些郁闷地坐下,半晌沉声道:“我吃不了苦。”


    镜泽一愣,又开始笑,伏在桌面上闷着笑,肩膀不停颤抖。


    他银白的发丝在烛光下像一匹光滑的绸缎,释尘看着他笑,蹙紧的眉头渐渐松了。


    好吧。


    释尘想起在镜泽的话本上瞥见过的一个词,红颜祸水。


    他忧郁地想,镜泽真是红颜祸水,不过他开心便好。


    只要镜泽开心,他吃再多苦都没关系的。


    大敞的窗户外,吹来一阵夜风,带着松绒巷中栽种的桃花气味,吹得红烛晃动。


    镜泽慢慢停下笑,他从臂弯中抬起脸,看向释尘。


    释尘看得有些呆,幻想着红绸下镜泽含笑潋滟的双目,神情柔软。


    “镜泽。”他忽然喊。


    镜泽的声音有些荡漾,他直起身应道:“嗯?”


    释尘觉得此时他心情不错,于是壮着胆子,说出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我可以,看你的眼睛吗?”


    他不知镜泽为何要自缠双目,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告诉他,只能自己问。


    镜泽听到这话,愣住了。


    过了一会,在释尘紧张的注视下,他惊讶道:“你喝醉了?”


    “……”


    释尘摇头:“我没有醉……”


    镜泽自顾自地说:“果然不该让你喝酒。”


    释尘垂下头,声音小了些,认真道:“镜泽,我没有醉,你醉了。”


    镜泽没说话,在心里笑:“我没喝酒,怎么会醉呢?”


    被风吹醉的不成?


    见他在原地愣神,释尘担心他生气,抬头迟疑道:“……你不想给我看,没关系,对不起。”


    镜泽没再说话,他翻手,不知从哪里又取出一个杯盏,放在面前倒满青梅酒。


    镜泽支着额头往窗外看,看到了光滑的镜面。


    他沉默地喝酒,看得释尘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暗自懊恼。


    他说话之后,镜泽都不笑了,都怪自己,坏了镜泽的好心情。


    “你不必自责。”镜泽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温声道。


    释尘抱过另一坛酒,揭开封口拿着喝,镜泽没有阻止。


    看了一会,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放下酒盏。


    “释尘,过来。”


    释尘看着他,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站起身绕过桌角,走到镜泽面前。


    镜泽扯出木椅,说:“坐下。”


    释尘乖乖照做,双眼牢牢盯着释尘。


    认真……且虔诚。


    镜泽隔着红绸与他对视片刻,心中还是打起了退堂鼓。


    他将背在身后打算扯下红绸的手拿上来,摊开手掌,一块刚好能被他握住的镜片,出现在他手中。


    “别看我……”镜泽闭眼,他撇过脸,将镜片放到他和释尘身前。


    释尘将眼神从他身上撕下来,转向镜片。


    然后,他在破碎的镜片中看见了面色发红的自己。


    而他身边……没有镜泽——


    作者有话说:别吃不了苦,以后还有很多苦要吃……(邪笑)


    留评助力下章贴贴!


    本文将于10.15日周二倒v,v后日更!!![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76章 逗狸奴


    镜泽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释尘盯着镜片看了很久, 意识到了什么,问镜泽:“你看得到东西吗?”


    镜泽点头:“嗯。”


    释尘于是说:“你看得到我吗?”


    镜泽不明所以。


    释尘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希冀:“我的眼睛里, 看得到你吗?”


    镜泽看向他金黄的眼睛, 其中空空落落,只能看到他身后暗色的墙壁。


    释尘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真相,他有些失落,又有些想不通:“……我应该能看得到你的。”


    镜泽放下镜片重新拿起酒盏, 挪开目光:“这不是你的问题。”


    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缥缈的形质,天道对他的期待昭然若揭,希望他像一面明镜一样,普照时间,让所有不该有的秩序无所遁形,这是他身为法则神的概念。


    镜泽这个名字,代表着他的职责。


    释尘垂着眼出神。


    “……镜泽, 你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他还是没有放弃这个疑问, 颇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


    镜泽神情恹恹, 仅剩的兴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坛酒离席,临走前丢下一句话:“我出去透气。”


    释尘想跟着, 他警觉地回头,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不早了,你收拾一下然后休息吧,不用等我。”


    释尘识趣地站在原地,目送他出了门。


    踏出院门的一刹那,镜泽来到了明镜海畔。


    熟悉的海风扑在他面颊上,镜泽失神地看着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海面。


    他没有褪下鞋履,踩着海水慢慢走进去。


    湿冷的海水拍打着他的小腿, 镜泽低下头,扯下面颊上的红绸。


    布料顺着海水飘走。


    镜泽对着海面,睁开了那双沉寂百年的双眼。


    意料之中,当中有另一面镜子,海水的倒映里却没有镜泽的身影。


    他依旧对法则之外自己存在的意义,毫无眉目。


    镜泽失落地想着,自己这算是虚度了几百年光阴吗?


    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但镜泽想到自己看过的书籍中提到的名山大川,无数人情冷暖,春夏秋冬更迭,日月轮转圆缺。


    这些比之几百年前,只能在神域中平静见证的画面,换成了另一幅他能够随意触碰感受的画卷。


    不见世间,反而见到了,另一种世间。


    他伸出手指搅乱了海水平面,搅碎了那面照不出他内心的镜子。


    ……


    释尘整夜没睡,终于在黎明破晓时,等到了一身酒气的镜泽。


    他推开院门,看见卧在院中的释尘时,还有些诧异。


    “怎么睡在这里?”


    镜泽走过去,伸手触碰释尘的龙角。


    释尘抬头看他,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不是青梅酒的味道。


    镜泽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上不太好闻,他不甚在意地挥袖拂去。


    神仙喝酒不会醉,他却痴心妄想着借酒消愁。


    “早春露重,回房睡吧。”


    对上释尘眼神时,镜泽莫名心虚,随意叮嘱一句后,便径直回房。


    释尘怎么可能睡得着,他变回人形跟着镜泽回到房间,怕自己在说出什么话惹镜泽不快,始终沉默。


    镜泽由着他跟,身上被海水浸湿的衣服早就换掉了,但释尘还是敏锐地问到了他身上微腥的海水味。


    他还是没能忍住,笃定道:“你去了明镜海。”


    镜泽顿了顿,躺到榻上背对着他。


    过了一会,释尘自言自语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明镜海畔,我诞生之初。”


    镜泽没心情和他追忆往昔,适时打断道:“我有些累了。”


    身后没有动静了,镜泽松了口气,刚准备合上眼。


    他身后忽然贴上一具灼热的身躯。


    镜泽浑身一颤,想要转头,释尘的手臂却环住了他的肩膀。


    他僵在原地。


    释尘睡到他身后,胸口紧紧贴着镜泽清瘦的脊背。


    低沉的声音和胸腔中跳动的心脏共鸣,释尘将下巴搁在镜泽的肩窝,小声说:“对不起。”


    他没再说话,镜泽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任由他搂着。


    窗外天色渐明,屋中两人,竟然陷入了沉睡-


    镜泽再次醒来时,释尘已经不在他身后了。


    他盯着床顶看了一会,默默地起床。


    院子中没有释尘的气息,镜泽靠着床头出神。


    释尘走了吗?


    镜泽落寞地想。


    在接触到最真实,最无法理解的他之后,接受不了高高在上的神明其实是这样一个钻牛角尖的怪物,愤而离开。


    这对上了镜泽在心里给释尘谋划的剧情,他竟然有几分释然。


    就这样吧。


    他推开房门走到院子中,发现墙角的镜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悉数撤去,不用想便知道是谁的手笔。


    镜泽收回视线,出了院子。


    他刚好碰上刚买了菜准备回家烧晚饭的隔壁大娘,大娘看着他热情打招呼:“醒了小泽?”


    镜泽点点头,自若地走过去,笑着说:“晚上吃些什么?”


    大娘掀开盖着篮子的布给他看:“还能有什么,家里孩子长身体,买点肉补补,你收拾一下!一会开饭……”


    她想到什么,拍拍脑袋:“瞧我这脑子!你有饭吃!”


    镜泽歪头:“嗯?”


    大娘咧着嘴笑:“你弟弟刚才在菜场择菜呢!让我给碰见了,他说要给你下厨做饭。”


    弟弟?


    镜泽一愣。


    就在这时,巷口传了释尘惊讶的声音:“镜泽?”


    镜泽抬头便对上了释尘明亮的双眼,他有样学样地挎着竹篮,在看到镜泽的一瞬间飞奔过来,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你醒啦?回家吧,我买了吃的。”


    他在竹篮中翻找,从满满当当的物件中艰难地取出一小坛酒。


    “昨日没有喝尽兴,我给你买了酒!”


    他似是在让镜泽安心,拍胸脯道:“你自己喝,我不打扰你。”


    镜泽看着他久久未言,身旁站着的大娘夸奖释尘:“小尘你可太懂事了,人长得也俊俏……我家那两个孙孙要是有你一半乖,我家祖坟就冒青烟了!”


    释尘腼腆地笑,眼神却盯着镜泽。


    “是我……哥哥,教得好。”


    大娘看了看天色,向二人道别,释尘拉着镜泽的衣袖回了家。


    他把镜泽按着坐到桌前,蹲下来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怎么傻了?”


    镜泽终于回过神,然而第一句话是:“你哪里来的银子?”


    释尘嘴角的弧度弯下去,小心翼翼道:“从你枕头底下摸到的。”


    镜泽松了口气,没去偷就行。


    释尘带着篮子去了灶房,桌上只留下一坛酒,镜泽没什么喝酒的心思,脑中不断思索着一个问题。


    释尘没走?他为什么不走?


    镜泽觉得费解,这条龙的行为比他更没有逻辑。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释尘端着菜上桌了。


    “镜泽,我想去买菜……然后想起来我不会做饭,所以这是酒楼买的,你放心吃。”


    他倒是贴心。镜泽默默想。


    他很少吃饭,但会偶尔在大娘的盛情邀请下去隔壁蹭上一顿,对于饭食的印象便都是家常小菜。


    释尘找的这家酒楼显然很高档,装盘精致,虽菜式不多,但看起来色香味俱全。


    镜泽手上被塞了木箸,释尘在一旁托腮看着他。


    他慌忙随便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嗯,不错。”


    释尘终于放过他了,也动手开吃,两人不再说话,气氛却并没有冷清下来,屋内升温,温暖烛光照在桌上。


    恍惚间,镜泽觉得这座院子,真正意义上的有了生气。


    ……


    “喵——”


    隔壁传来尖细的叫声,伴随着一些手忙脚乱的动静。


    坐在院中摇椅上看书的镜泽坐起身,凝神又听了片刻。


    释尘刚收拾好碗筷,也听到了声响,他从屋中走出来,手上还拿着抹布。


    “怎么了?”


    镜泽摇摇头,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往院外走。


    释尘赶忙放下手中的抹布跟在他后面,二人一道去了隔壁的院子。


    “哎呦小祖宗……快下来!”


    隔壁大娘家的院子很宽敞,墙角堆满木柴,灶房旁边还种着一颗高大的樟树。


    此刻,他们一家男女老少齐聚院中,围在树下仰着头,神情焦灼。


    树上不停传来喵喵的尖叫,细听还能察觉到颤抖。


    镜泽和释尘踏进门框,将院中景象看在眼中,他走过去拍拍大娘的肩膀,温声道:“怎么回事?”


    大娘这才发现院中进了人,着急地抓住镜泽的手臂,匆匆解释道:“我儿子今天刚聘了只小狸回家捉老鼠,谁料是个胆子小的,一个没看住便顺着灶房烟囱上了树,喊不下来!”


    镜泽看向树上摇摇欲坠的小狸奴,就听身后的释尘说道:“我来吧,让一下。”


    大娘的儿子儿媳连忙给他让出位置,释尘伸手把住树干,也不知踩到哪里,几个动作便攀上树枝,看得人目瞪口呆。


    释尘抓着小猫停留的树杈,没说话,只目光凌厉地横一眼,小猫顿时软了身子。


    释尘满意颔首,正当他准备伸手拎住小猫脖子时,瘦弱的小猫伸出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手背上狠狠抓了一道!


    释尘:“……”


    小猫:“!”


    树下的镜泽眉眼弯弯,笑着提醒道:“你别吓他,小心被抓。”


    释尘没想到这小猫竟是个有骨气的主儿,一时沉默。


    大娘从灶房里钻出来,手上拿着一把小鱼干,她喊:“你拿点吃的逗逗,说不定就乖乖下来了!”


    镜泽接过小鱼干,抬高手臂递给释尘。


    释尘郁闷地用拿着小鱼干的手凑到小猫面前。


    小猫不知是给他面子见好就收,还是真的被食物所诱惑,在几下嗅闻后,确定他没什么威胁,便伸长嘴努子从他手上叼走了鱼干,放在树干上嘎吱嘎吱咬——


    作者有话说:喵。


    第77章 不堪言


    释尘花了很大的一番力气才将小猫救下来, 但并未送还大娘一家。


    “这小猫不太懂事,可否让我拿去教养两天?”他看向大娘。


    大娘看了眼镜泽的脸色,下一刻爽快道:“没问题!你拿去便是, 他的命是你救的, 送给你们养都成。”


    送?


    释尘觉得手背隐隐作痛,他拎着小猫的后脖子,斩钉截铁道:“我教好就送回来。”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让镜泽养别的东西!


    于是二人抱着小猫, 拎着一篮子大娘非要送的小鱼干,回到了小院。


    释尘先是把小猫关进房间,然后从墙角搬来几根木头,绷着脸敲敲打打。


    镜泽在一旁抱着手看,半天后才问:“你要怎么教?”


    释尘手下的东西已经初具雏形,他闻言抬头道:“给他做个笼子。”


    “你对他还挺好。”镜泽笑道。


    自己睡地板,给猫打笼子。


    “我怕他跑。”释尘郁闷道。


    镜泽看着他手背上愈合到一半的红痕, 蹲到他身边, 摊手。


    “我帮你疗伤吧。”


    释尘放下手中的工具, 听话地将手放在镜泽手心。


    镜泽用神力让他的伤口愈合,就听释尘闷闷地说:“我习惯了。”


    镜泽放开他的手, 随口问道:“习惯什么。”


    释尘昂起头, 语气里带着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委屈。


    “……我从天梯下来,就是明镜海,我在那里见过你,但是我不知道你那时在哪里。”


    “天道给我下了禁制,出仙域后神力被压制,总是受伤。”


    镜泽静静看着他。


    “我从明镜海过来,走了很多很多路, 受了很多很多伤。”


    他纯靠双腿走了整整半年,期间受了无数伤,但神躯会自愈,以至于当他走到镜泽面前时,身上的伤早就好了,连伤疤都没有留下。


    镜泽看似在开玩笑:“凡间的生活要吃太多苦,你习惯吗?”


    没等释尘说话,他接着说:“看到你时,你灰头土脸的,活像个小乞丐。”


    他顿了顿:“你如果受不了……”


    释尘打断他:“我不回神域。”


    “镜泽,我要和你在一起!”


    镜泽有些头疼:“天道醒了怎么办?”


    释尘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这个问题他也暂时没有答案。


    镜泽蹲下来,与他平视:“为了留在凡间,我付出了神权的代价。”


    “天道不会让你和我一样的。”


    他只是在与释尘剖析平静生活背后的代价,但释尘竟然不假思索道:“我可以……付出更多。”


    神躯,神权,甚至神格。


    只要能留在镜泽身边。


    镜泽闭了闭眼,干脆把话挑开。


    “你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吗?”


    释尘不说话,金黄的眼睛看着他,镜泽盯着那双倒映不出自己的眼睛,心里微微刺痛。


    “……释尘,你的存在,是为了掣制我。”


    他沉声道:“在你诞生之前,万物生灵繁衍生息,也是我的责任。”


    “天道让你诞生,是因为我不再服从管教,所以他需要你分走我的权柄,与我对立。”


    镜泽自嘲地问:“那你现在,算是什么呢?”


    释尘慢慢红了眼。


    这是他第一次从镜泽口中听到这般带着敌意的话语,说出来的内容更是让他再也无法淡定。


    他哑声坚持:“……我要和你在一起。”


    镜泽轻声叹息。


    “喵……”


    身后的灶房传来小猫细弱的叫声,镜泽方才回神,低头看着释尘手上完成一半的木笼,站起身。


    他没有管愣在原地的释尘,走过去打开灶房的门,随即挥手在院中布下禁制。


    “……狸猫生性爱自由,还是不要拘束为好。”


    他转身回了房间,留释尘一个人,待在空旷的院子当中。


    小猫慢慢走过来打了个哈欠,坐在释尘面前,过了一会,站起来蹭蹭他的膝盖。


    ……释尘手下的木料,一瞬化为齑粉,


    猫炸毛-


    释尘已经三天没有和镜泽说话了。


    晚间不再有香热饭菜,院中猫叫声逐渐变多,镜泽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不去看外面。


    小猫在释尘的调.教照顾下,短短三日变得乖巧能干,送回大娘家后,大娘用巷子的名字给小猫取了个名。


    “松子!过来!”


    松子摇了摇尾巴,喵一声走过去,蹭蹭大娘的小腿。


    大娘蹲下来爱惜地抚摸小猫头,看着高大的释尘道谢:“小尘,多谢你了!”


    她把小猫抱起来团在怀里,惊讶道:“养得胖!”


    释尘点点头,整日被灵气浇灌,能不长胖吗?


    他不敢再留松子,不然怕是再过不久,这只小猫便会从他身上得了造化,修炼成一只小猫妖。


    他送走大娘和松子,转身回院。


    几坛青梅酒在墙角积灰,镜泽最喜爱的摇椅也在它们旁边。


    释尘暗下双眼。


    镜泽已经三日没出门了。


    不与他说话,不差他送酒。


    镜泽在用沉默将他赶走,赶到天梯之上的仙域,赶到广阔无边的雪原。


    释尘心里烦躁,却不知道怎么做。


    镜泽说他的存在是为了分走镜泽的权柄,所以镜泽厌恶,厌烦他了吗?


    释尘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粘人,让镜泽没办法过好自己的生活。


    他不知道镜泽留在凡间的目的是什么,对于镜泽奇怪的情绪也无从下手,只能将所有烦闷都憋在心里。


    这样的状态,一只持续到三日后。


    这天释尘起得很早,但是他睁开眼时,没有第一时间在房中闻到镜泽的气息。


    他立刻警觉地化成人身,绕过大半个房间的空地,来到镜泽的床前。


    上面没有人。


    释尘只觉得呼吸一滞,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冲出院子,最终敲响了隔壁的院门。


    大娘的儿子打着哈欠开门,被释尘身上的寒凉露气迎面扑动,打了个喷嚏。


    释尘脸色有些白:“……你看到我哥哥了吗?”


    大娘儿子反应了一会,愣愣道:“小泽?没有啊……他人不见了?”


    释尘没空回答,他松开握着门边的手,在巷子中奔波,四处找寻着属于镜泽的气息。


    没有……哪里都没有。


    释尘花了一个早晨的时间,将整个小镇跑了两遍,几乎要翻遍每一块青砖,每一个墙角。


    但他找不到。


    镜泽走了,在一个平静的清晨,离开了松绒巷,离开了他的家。


    他把一切都原封不动地留给了释尘,走得干脆利落。


    那天释尘在镜泽的床上坐了一整天。


    他并非枯坐,他在心里将和镜泽的所有结局一一谋划,想要找到走得通的那条路。


    结果无一例外,他们中间隔着天道和神权对抗,如同镜泽所说,天道不会允许他和镜泽一样放下权柄,世间没有代掌天道权利的真神存在,会乱得不成样子。


    算来算去,释尘发现,一切从他自不动山诞生,分走镜泽权柄的那一刻起,就是死局。


    或者说,他没有像镜泽那样的反抗精神,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真的做好割舍神权长留凡间的准备。


    如果他做好了,他就可以坚定地对镜泽说:“我不要别的,我只要你。”


    但理由呢?他到底是爱镜泽,还是爱凡间的自由。


    亦或是其实他都不爱,只是贪恋这秩序之外的一响贪欢。


    释尘缓缓将脸埋在了镜泽的枕头里。


    不一会,肩膀耸动,房间里泄出压抑哭声。


    ……


    镜泽一走就是半年,这些时日在他心中,足够释尘想清楚并离开了。


    于是冬日前夕,镜泽回到了他生活的小镇。


    踏进松绒巷的第一刻,一道敏捷的黑影对着他冲过来,镜泽一时不查,腿上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喵——”


    已经长大的松子小猫昂着圆滚滚的脑袋瓜,用额头在他腿间蹭来蹭去。


    镜泽挑眉蹲下身,松子又来蹭他的膝盖,咕噜咕噜地打呼噜,镜泽伸手去摸他时,更是直接躺在地上翻起了肚皮。


    “好乖。”镜泽莞尔,干脆直接将他抱在了怀里。


    但随即,镜泽就因松子毛发间散发的一道熟悉气息,愣在了原地。


    是那条龙。


    气味很新,释尘没有离开,他还在巷中,还在他们的家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镜泽先是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心口忽然蔓延上一中复杂的感情,说不清那究竟是恼羞成怒,还是庆幸。


    好吧。镜泽呼出那口气,他倒要看看,释尘究竟想干什么。


    于是他施法隐藏了神息,抱着乖巧的松子,往巷子深处走。


    他家的院门外挂了一把干枯艾草,镜泽知道这是为了驱邪纳吉,不免有些疑惑,释尘一个真神,居然会信驱邪之说。


    方圆百里哪只邪祟不是看到他们便跑。


    镜泽盯着门扉看了一会,往前一步,穿过木门,踏进了阔别半年的院子。


    院子里一切陈设都没有大的变动,只是他常躺的那张摇椅被撤去了,走时散落在地上的未开酒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墙角用砖头垒了一小块地,里面没有种菜,而是支了架子,栽了一片紫藤花,爬满整个院墙。


    紫藤花旁边是一个七拐八弯的木架,怀中的松子喵喵两声,像是在说:“那是我的!”


    主卧房门紧闭,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镜泽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蔓延浓郁的龙息。


    他抿唇,哪怕已经隐匿了行踪,却还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松子很通人性,或许知道他将要做些什么,在他怀里停止打呼噜,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房门。


    ……


    房内,释尘靠坐在镜泽的床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看得面红耳赤。


    这半年他将镜泽的书都看得差不多了,在其中找到了几本镜泽还没来得及翻看的艳书,放在书堆最下面,许是掌柜见他买得太多悄悄塞的赠书。


    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将那几本书抽出来。


    并欲盖弥彰地将房间关得严严实实,哪怕知道不会有人来访。


    就这样,当镜泽穿过房门慢慢走到床边时,对上的就是释尘埋在龙阳春宫里骇然的脸。


    “……”


    “……你在看什么?”


    第78章 浮玉春


    释尘在转头看到镜泽的一刹那, 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镜泽的床榻靠着房门的那一面墙,以镜泽的角度,能将他手上书中的所有内容尽收眼底。


    若是文字也就罢了, 镜泽短短时间也不能看真切, 偏偏那本书不止文字,最中间还放着应景的图画。


    其中姿势详尽,秽乱不堪。


    镜泽怔怔地和他对视,怀中松子惊叫一声, 挣脱下地,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一时相顾无言,释尘指尖燃起龙焰,将那本书烧成了灰烬,又手忙脚乱地把灰烬扫下床榻,不敢抬头看镜泽。


    镜泽不敢置信,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你从哪里学来这些?”


    他教释尘念书识字时也没有想过, 释尘会用他的学问来研读此等污秽书籍。


    释尘坐在床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想要解释这不过是他看的第一本, 尚且食不知味,便被镜泽发觉。


    又想欢喜地问镜泽怎么回来了, 还怪不怪他。


    最后却只讷讷挤出一句:“……没有人教我。”


    镜泽闭了闭眼, 在心里安慰自己莫生气,毕竟这是人之常情……


    释尘一条没成年的龙,学这些做什么?!


    还非要在他的床上看!


    他这样想着,便把话说出来了。


    谁料释尘抓错了重点,反驳道:“我成年了镜泽。”


    镜泽只觉得太阳穴久违地隐隐作痛。


    他站在原地,不忍直视床头柜上摆得乱七八糟的一堆书,又给释尘找了个借口。


    “……我听闻龙族有发.情期, 你是不是到发.情期了?”


    但释尘诞生百年就没见过第二条龙,丝毫不知不动山的龙族将他当成信仰,也从没有人和他说过什么发.情期,愣愣摇头。


    镜泽循循善诱:“就是发.情期了吧?你可知道怎么解决?”


    释尘有些委屈,他挪膝跪到镜泽面前,低声说:“我没有发.情,镜泽。”


    他想说我只是想你,但凭借惊人的意志力,把话咽了回去。


    但无论他如何否认,旁边的书堆就像是他的污点罪证,在镜泽心里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释尘终于开始解释:“……这些都是我在你书堆底下翻到的,以为是什么没见过的杂书,就想抽出来看看,没想到……是这个。”


    他脸上除了苍白,还带着初通人事的羞赧。


    但事实是,那些书并不是老板送的,是镜泽刻意去买的。


    看多了情爱话本,他对男女之事不免好奇,但买来后看了两页又觉得有欲无情,不如寻常话本,便搁置了。


    若要论破戒,也是他先破的,实在没立场教训释尘。


    房内寂静,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镜泽不知该说些什么,释尘则是尴尬地愣在原地。


    半晌,门外传来了小猫挠门的声音,释尘才终于反应过来。


    他抬头看向镜泽,眼中闪烁:“……镜泽,你去了哪里?”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镜泽没有说话,释尘无法通过他的表情判断他到底在想什么,毕竟他看不到镜泽心灵的窗户。


    镜泽的心没有窗户,他沉默着扭过头,摆明了不想回答。


    释尘从床上爬下来,走到他面前,强迫镜泽的脸正对着自己,委屈道:“……你不要我了吗?”


    镜泽盯着他含水的眼睛看,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在释尘的眼泪将要掉出来的前一刻,声音沙哑着说:“……我带你,回仙域吧。”


    释尘先是愣了愣,生生将眼眶中将落未落的泪水憋了回去。


    他下意识地将镜泽的话拆分成几个释义,一是镜泽赶他回仙域,二是镜泽要和他一起回仙域。


    他没有问镜泽,会不会和他一起留在仙域。


    答案显而易见。


    释尘没有再多嘴,只最后说了一句:“再待一些时日吧。”


    镜泽默许地转过身,说:“……把我的床收拾干净。”-


    “要走了?!”


    镜泽怀中抱着兴致不高的松子,对面前神色讶异的大娘点头。


    “……嗯,家中出了点事,需要回去一趟。”


    大娘在围裙上擦了擦还沾着水的手,将松子抱过来。


    “那小尘呢?还回来吗?”


    镜泽说:“他和我一起回去。”


    顿了顿,又道:“不一定回来了。”


    在凡间荒废了百年的光阴,释尘的出现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又可怜。


    若是仙域真如释尘所说,四季如春。


    那他……便留在那里吧,重新执掌上神权柄,将自己奉献给苍生万千。


    镜泽有些自嘲,这么多年的挣扎烦恼都成了笑话,他生来就是真神,哪里会有别的身份?


    但想通一切后,他没有感到豁达,反而有一股气堵在心口,无法纾解。


    再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了那家酒庄的门口。


    “诶,小兄弟,喝些什么?”


    掌柜惴惴不安地看着面前站着发呆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镜泽抿唇,下意识说:“……一坛青梅酒。”


    谁料掌柜有些不好意思:“小兄弟,你来得不巧,最后一坛青梅酒刚才刚被买走。”


    镜泽这才想起,此时已是初冬。


    “我们家的青梅酒一年只酿三千坛,下一批开酒要等年后啦。”掌柜遗憾道。


    镜泽点点头,走进了酒庄。


    掌柜跟在他后面,手上随便拿了一坛酒给他推销:“小兄弟,这是刚出窑的黄酒,现在卖得最好!”


    见镜泽回头有了兴致,掌柜更加卖力:“这酒还有个花名,叫‘浮玉春’,虽是粮食酒,但喝急了也醉人,恍若置身烟柳江南,飘飘欲……”


    “就这个吧。”镜泽打断他,看着他手中小巧的玉色瓷瓶,从袖中掏出银子:“……来两坛。”


    掌柜自然迭声称是,接过他手上的碎银,刚准备返回柜台,就听到了极其动听的一句:“不用找了。”


    他更是欣喜若狂,将两坛“浮玉春”送到了镜泽的手中。


    再回到小院时,释尘已经听话地将他们的卧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他闲置已久的摇椅都被擦干净摆出来,在院中孤零零地放着。


    从前不觉得,现在镜泽一眼望过去,院子比他平日里看着更空,没有丝毫人气。


    释尘手上拿着抹布,沉默地擦着窗台,上边还摆着镜泽曾经养过的一些植物。


    只不过全都枯死了。


    他垂下眼,走进房中,自顾自找出了已经落灰的一套琉璃盏。


    镜泽正捏着杯子发呆,释尘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看见了桌上放着的两坛酒,主动走过去:“我帮你洗吧。”


    镜泽便递给他了。


    释尘不仅给他洗了杯盏,还在摇椅旁支了一张刚好能放下酒坛和杯子的矮桌。


    镜泽坐到了摇椅上,释尘在一旁给他倒酒。


    刚打开封口,释尘就微不可查地蹙起眉:“这是什么酒?”


    镜泽平日只喝青梅酒,他闻惯了梅子味,被稍显浓烈的粮食发酵味熏了下鼻子。


    镜泽还在发呆,闻言慢慢吐出几个从掌柜口中听到,印象颇深的字。


    “……浮玉春。”


    清澈的酒液哗哗坠进琉璃盏,落日西斜,在杯中晕成一团暖光。


    镜泽支着额头,后脑的红绸飘带被风轻抚。


    释尘手上一凉,低头一看,是将酒液浇在了虎口上。


    杯盏满了,释尘趁着镜泽发呆,不动声色地将酒液倒出去一些,递给了镜泽。


    镜泽接过,拿在手里不动,释尘则回到房中。


    镜泽秾丽的面孔还在他脑中盘旋,像一枚磨灭不掉的烙印。


    释尘心跳如擂鼓,更可耻的是,他心中镜泽的容颜,慢慢与那本被烧毁的龙阳春宫上,处于下方的人重合。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觉得自己真是贱。


    虎口干涸的酒气在他鼻端萦绕,释尘把刚扇完自己的手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苦的。


    ……苦的。


    镜泽放下唇边的杯盏,有些想念甘甜清冽的青梅酒。


    但苦涩的酒味散去后,取而代之的是醇厚清香,镜泽有些意外地垂眸,对上琉璃盏中荡漾的清液。


    于是一杯接一杯,酒香在略显窄小的院中四散蔓延,晚霞愈发鲜艳浓烈,连带着镜泽的颊边,也染上红痕。


    “镜泽?”释尘从灶房钻出来,手上端着一盘糕点。


    这是这半年中他学会的菜式,打算给镜泽尝尝鲜。


    他第一眼便看到镜泽歪躺在摇椅上,捏着杯盏的手自然垂落,神情放松。


    释尘有些愣,恍惚间又回到了他初识字的那段时光,镜泽对他没有防备,他们没有隔阂。


    那时镜泽也会这样在院中看着日落喝酒,只是从来不会醉,身上还会带上好闻的果酒清香。


    释尘最喜欢那个时候的镜泽,因为只有那时,他身上的冰雪气味会淡一些。


    比起神域之上排布星子的法则神,更像一个纵情山水的风流才子,自由平凡。


    自由,平凡。


    这是两个多么奢侈的词。


    释尘将那叠方糕轻轻放在桌上,唤镜泽的名字。


    镜泽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别的,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释尘的双眼渐渐暗沉下去,在漫天彩霞之下,他缓缓俯下身,伏到镜泽的耳边。


    “……镜泽,看我。”


    喝醉的镜泽不为所动,于是释尘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将手伸到他的脑后,拽住了红绸结处。


    只需轻轻用力,他就能看到镜泽的眼睛。


    看看他的眼中,究竟有没有自己。


    镜泽还是没有动作,呼吸均匀绵长。


    一瞬间,释尘习惯性地在心里设想好他可能拥有的几种结局,无一例外都是惹镜泽恼怒,更严重些便是老死不相往来。


    上神不会死,释尘沉沉地想,他才三百岁,有的是时间捂热镜泽。


    于是手指轻动,那条柔软的红绸,就这样从镜泽眼前滑落。


    释尘盯着他形状姝疏的眉眼,盯着银白纤长的睫毛,眼睛一眨不眨。


    镜泽真的醉了,他的双眼还闭着,只是乍然感受到天光,不太适应地动了动眼皮,看得释尘心头一紧。


    他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亲吧,亲了镜泽就会醒来。


    又有另一道声音说,不用亲,随意动作,镜泽也会被吵醒,为什么非要亲?


    释尘自暴自弃地想,镜泽还是讨厌他吧,他真的是一条很贱的龙。


    所以下一刻,炽热滚烫的吻,就印在了镜泽唇角。


    他面颊滚烫,终于睁开了眼。


    于是释尘看到了一面,妖异足以摄人心魂,又美得惊心动魄的镜子——


    作者有话说:追更到此处的尊贵vip们!本章是亲亲福利![加油]


    感谢大家支持我!我一定会好好完结的!


    (拉着小钟小龙等人鞠躬)


    不出意外的话此龙就快遭报应了(小声)


    嗯大家猜一下镜泽到底有没有真的喝醉睡着呢[哈哈大笑]


    六点饭点好像没什么人看,今天例外一下,想早点给大家看亲亲嘿嘿嘿,以后还是改回四点半更新~


    第79章 多情祸


    镜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假装睡着。


    释尘滚烫的气息扑在他的面上, 他心里先是咯噔一声,直觉到有什么东西将会向不受控制的结局发展。


    然后,他感受到眼前的红绸被扯下, 薄薄的眼皮依稀可以看见天光, 面前释尘的呼吸好像停止了一瞬。


    他仍旧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默默将双眼闭紧。


    他想看看,释尘到底想做些什么。


    释尘屏住呼吸,没有再唤他的名字, 镜泽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就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将人推开的前一刻。


    一个发烫的东西印在他的唇角。


    镜泽先是愣住,然后马上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他猛地睁开眼,对上释尘金黄深沉的竖瞳,在他眼中看到了错愕。


    和……一些掩饰不住的情.欲。


    不知为何,他没有反抗, 甚至去推释尘肩膀的手都是那么绵软无力。


    明明他只要动用一些神力, 释尘就能立刻松开他。


    释尘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片刻犹豫, 唇角的吻慢慢松开,再落到唇上。


    他含着镜泽的唇瓣细细碾磨, 呼吸打在镜泽的脸颊上, 他眼角沁出从未有过的泪珠。


    释尘的胆子变大。


    镜泽觉得唇上传来一点濡湿的触感,这才反应过来,释尘伸了舌头。


    但他的反应太慢了,释尘已经撬开了他紧闭的唇瓣,在镜泽受惊的目光中勾住他的舌尖。


    “……!”镜泽连忙移开脸,伸手推了一把释尘的胸膛,但释尘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避开他的视线又擒住他的唇。


    相接的唇瓣发出了一些难以忽视的水声,镜泽喉中泄出抗议的呜咽,对着释尘拳打脚踢,全然忘了有神力傍身。


    不知过了多久,释尘终于松开了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镜泽一巴掌扇歪了脸。


    镜泽眼眶水红,眼角噙泪,面颊上还带着比晚霞更艳的红色,一头银发稍显凌乱,高抬的手都在颤抖。


    他声音沙哑:“……荒唐!”


    释尘深深地看他


    眼神里丝毫没有悔过之意,神情荡漾,默不作声。


    镜泽觉得真是太荒唐了。


    释尘还压在他身上,镜泽慌忙将人推开,宽大的衣袖碰翻了桌上的浮玉春。


    瓷瓶在地上碎裂,刺耳的声音扎破镜泽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比起对释尘的愤怒,他心里漫起对自己的恼恨,恨自己纵容释尘,恨自己放任这段不清白的感情发展。


    镜泽抹了一把还沾着液体的唇,抬手又给了释尘一巴掌。


    释尘抬头看他,目光中带着期许和情思,显然那两巴掌根本没有把他扇清醒。


    亏他还想和释尘一起留在仙域!


    镜泽觉得释尘辜负了自己的一番苦心,推开他,逃回屋中。


    释尘在外面发了好半天的呆,直到镜泽重新站到他身前。


    镜泽的肩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他眼前重新系上了一条新的红绸。


    至于先前的那条,还被释尘牢牢地缠在手心。


    镜泽低低说:“跟上。”


    释尘便跟上了,还没来得及收拾残局。


    在镜泽踏出房门的一刹那,整个院子被一股不可名状的气场包裹,其中一切事物如常,四方墙头静立,连一只蝇虫都休想入内。


    院门在释尘的身后狠狠关闭,封印落下。


    释尘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向院门,再转过身,温和的海风扑在他面门。


    镜泽的红衣被海风吹动,他回头不咸不淡地看了释尘一眼。


    微小的海风顿时变成了刀子,割在释尘脸颊,仿佛镜泽甩下的巴掌还在隐隐作痛。


    镜泽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他带着释尘走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海域,确认天道留下的法阵还能运转后,施法开启了一道通天的阶梯。


    这里是他几百年前坠下凡间的地方,如今他要回去了。


    镜泽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释尘捏了捏手心柔软的红绸,鼓起勇气道:“……镜泽,你和我留在仙域吗?”


    镜泽依旧没说话,释尘心里焦急,但丝毫没有为方才的那个吻感到后悔。


    他在心里悄悄下定决心,若是镜泽不留在仙域,他便想办法再溜出来。


    若是镜泽不回松绒巷,他也会找到镜泽,然后死缠烂打。


    他还有无数年的光阴,只要镜泽能够接受他的一片真心,一切都不算什么。


    镜泽不知道身后跟着的龙,已经在心里将自己划成了私有物。


    他迎着风慢慢往上面走,穿过蔚蓝天际,俯瞰着嵌在镜海洲中熠熠生辉的明镜海。


    镜泽看到了不动山,也看到了山上嶙石上盘旋的龙族。


    天梯直指云端,在经历两天一夜的攀爬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下界的法阵处。


    这里比曾经进入神域的位置要低很多,想必就是仙域了。


    镜泽终于对释尘说出了两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会开阵么?”


    释尘:“对不起镜泽,但我没有后悔,如果你怪我,就打我吧,不要不理我好么?”


    “?”


    镜泽僵在原地,释尘也是一脸羞赧,他在心里打了两天的腹稿,原以为镜泽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问责,一时没控制住嘴-


    “仙长!妖神殿下回来了!”


    守域的仙兵急匆匆闯入大殿,其中几位上仙正在饮酒作乐,商讨着仙域的轶事,上首的那位却眉目忧郁,显然有心结未解。


    他们正是在讨论妖神擅离仙域的事。


    释尘下界一年多,在仙域不过是两三天的时间,但整个仙域乱成了一团。


    天道沉睡前最后一道诏示,便是让他们看顾好妖神,让他待在自己的职位上安安分分做事,直到天道苏醒。


    但谁料天道沉睡的翌日,释尘便瞒着众人,在众仙夜宴时撬了阵法溜出仙域。


    仙域目前的掌权者是仙长暌离,他推拒下首递来的酒盏,心中还在忧虑妖神的安危,毕竟若是妖神出事,天道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仙域。


    “今日怎么不见司命君?”有仙人饮酒闲暇,望着一个空置的席位,随口问道。


    “还能在哪?窝在寝殿中写他那轮回簿呢。”一个与他们口中的司命仙相熟的仙人应道。


    司命仙得了天道赐予的一丝法则权柄,据说是从那位镜泽上神身上摘下来的,能谱写凡间生灵命运,他飞升前是个写话本的,如此倒也乐得折腾。


    殿中仙人们半是羡慕半是酸涩,他们对那丝上神权柄追寻不得,镜泽上神竟就这样随意割舍,实在……


    不知好歹。


    仙域百年历史,众仙对镜泽的评价大多都是这四个字。


    上首的暌离还在发呆,苦恼着若是天道苏醒,该怎么交代。


    所以当报信的仙兵跪在大殿中扬声禀报妖神回域的消息时,暌离的反应很大,他猛地站起身,面前的酒桌差点被撞翻,但他哪管得了这些,忙动用神念冲出了大殿,直奔下界的天梯。


    跪着的仙兵终于喘匀了气,断断续续地接上了下一句,几乎要喊破音。


    “镜……镜泽上神也回来了——!”


    满殿没来得及动身的仙人顿时哗然,纷纷动身前去天梯。


    另一边,试车跟在镜泽的后面,沉默地开启封闭仙域的法阵。


    他咬破自己的手指,将金色的神血滴在阵眼,封锁仙域的那块巨大的玉砖发出一道巨响,法阵缓缓启动。


    镜泽等了一会,听到释尘小心翼翼地说:“镜泽,你也要滴。”


    他点头,上前滴了血,阵法大开,玉石转动,露出了阶梯尽处金光四溢的一方天空。


    忽然,远处一声鹤鸣,一道白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过那道缝隙,窜到二人面前。


    暌离沉着脸从仙鹤的背上爬下来,忽略了还带着模糊脸庞法术的镜泽,走到释尘身边,不由分说地按着他的肩膀,推他走。


    释尘不会说话,这是他们一贯对待他的态度,毕竟天道只让他们看护释尘,没让他们尊他敬他。


    天道醒时他们还会做做样子,毕竟他们再如何也不过是证道飞升的仙,与释尘这样天生的真神有着云泥之别,说没有嫉妒,是不可能的。


    释尘条件反射地挣开,踏上仙域土地的一刹那,他缺失的神力、权柄,统统回到了他的体内,已不是暌离能够阻挡的存在。


    暌离沉着脸,跪在释尘前面,不说话。


    他知晓释尘听不懂也不会应,但从前每当他们跪在释尘面前,这位年轻的妖神总是会无奈妥协,听从他们的吩咐。


    一旁跟上来的镜泽也感受到了久违的神权之力,他挥手撤去脸上的障眼法,问道:“这是做什么?”


    暌离终于正眼看到了他,但只需一眼,他便感受到了灵魂的震颤。


    镜泽伸出手触动仙域中萦绕漂浮的仙气,活动着手腕,神力在四肢百骸流窜,他浸于红尘已久的身躯开始慢慢变得轻盈。


    镜泽身上纤尘不染,肤色浅淡莹白,裹着身子的红衣显得异常宽大,覆眼红绸在脑后轻扬,依稀可见眉眼轮廓。


    暌离先是震惊,而后便被扑面而来的神息震慑住,一瞬间,他在从未谋面的情况下认出了面前的红衣青年。


    他还跪在地上,声音显得有些颤颤巍巍:“……镜、镜泽上神。”


    镜泽收起了慑人的威压,他心里有些烦躁,刚上神域就遇见个不长眼的,释尘也是,竟然能容别人亵渎冒犯,哪里有在他身边那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他看了一眼释尘,发现这条龙看向自己的眼神炙热动情,仿佛被灼烫,他立马收回了视线。


    镜泽没有理暌离,眼睛看向别处,却在和释尘说话。


    “他们这些人,一贯是这样待你?”


    人。


    暌离已经痕迹没有听到有人用这个字形容他了,毕竟他们是高居仙域的真仙,不屑于用属于凡间的词称呼自己。


    镜泽上神长居凡间,如今为何会突然回仙域?还带着偷溜了两日的妖神。


    释尘听到他和自己说话,自是欣喜,他连连点头:“对。”


    暌离抬头惊诧地看他,怎么两日不见,妖神还会说话了?


    镜泽对此只是淡淡道:“荒唐。”


    暌离浑身一震,脑中混沌。


    怎么镜泽上神一回仙域,便是替妖神撑腰?


    若真是这样,那他们那群整日寻欢作乐的仙人,一个也跑不了,他们虽没有苛待妖神,却不尊惯了,连天道都从未管过,谁料镜泽会来横插一脚。


    暌离的额角慢慢渗出冷汗——


    作者有话说:有人要遭殃惹[哈哈大笑]


    恭喜小z小l达成成就【初吻】


    亲都亲了离那啥还远吗?!


    (翻翻大纲)(心虚)好像有点远。


    第80章 轮回簿


    于是为了能有命活, 暌离重重将头磕在地上,对镜泽说:“上神恕罪!一切都是小仙怠慢!”


    仙域地面的砖石被他的额头磕得乒乓作响,镜泽依旧没有理会, 暌离识趣地对着释尘磕头, 口中念叨:“小仙罪过之身,不求妖神殿下原宥,小仙愿给殿下当牛做马,只求能留我在仙域!”


    释尘的眉头缓缓拧紧, 对上了镜泽看热闹的眼神。


    众仙人来到天梯口是,看到的就是他们的上首暌离匍匐在地,给两人不住磕头的场景。


    他们心下愕然,认出了其中一位是消失了两日的妖神殿下,而另一位……


    “求镜泽殿下饶小仙一回吧!小仙愿以仙道起誓,再不会怠慢二位了!”


    镜泽殿下!


    刚准备赶过去的仙人们心中震颤,不可置信地看向那红衣人清隽的身形。


    他便是传说中的上神镜泽?


    镜泽厌烦地挥手, 神力裹挟着暌离的身躯, 强迫他站直。


    他依旧没有回应暌离, 问释尘:“想怎么处理?”


    释尘看也没看暌离一眼,还沉浸在镜泽为他出头的喜悦当中, 随口道:“你想怎样都行, 天道不会管的。”


    镜泽料想也是,天道连这群仙人不敬上神都能纵容,就别指望祂有多么重视释尘。


    镜泽抬起手指,久违地使用了属于自己的权柄。


    暌离只觉得喉间一紧,镜泽面无表情道:“不敬上神,染指天道,罚你噤声一百年。”


    暌离重重松了一口气, 他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剥去仙道,投入下界了。


    他连忙跪下来磕头谢恩,对着释尘磕三个,对镜泽磕五个。


    镜泽这才注意到不远处乌泱泱围着看热闹的众仙。


    视线扫过,明明看不到他凌厉的眼神,但众仙还是后背发凉,尤其是那些暌离手下也跟着怠慢过释尘的,此刻恨不得退回自己的寝殿闭门不见。


    镜泽轻轻颔首,声音不怒自威:“自觉上前。”


    那些仙人的后背更凉了,只觉得镜泽殿下尊贵的双眼正死死盯着自己。


    立刻就有人支撑不住,哭丧着脸上前。


    镜泽让释尘核对,然后给那些人下了噤声的神罚,带着释尘离开天梯口。


    一个胆子稍大,没被禁言的仙人走上前,自发为二位殿下引路,将人带到正设有席面的大殿。


    他硬着头皮胡说八道:“小仙们听闻二位上神殿下回仙域,特地设有接风宴,请二位赏脸一……”


    镜泽没什么耐心坐在大殿上同他们虚与委蛇,打断道:“这就不必了。”


    “带我回你的住处。”


    释尘知道他在和自己说话,没想到镜泽愿意和他回去,忙答应道:“好!”


    说罢,伸手结果镜泽肩头的包袱,无视殿中众仙,领着镜泽往仙域深处走。


    释尘的神殿在仙域的最中央,成环形建造,中间种着一颗高耸巨大的建木。


    释尘指着建木说:“往上飞便是神域的入口。”


    他看了眼镜泽平静无波的脸色,问:“……你想回去吗?”


    “不了。”镜泽淡淡道。


    他想,他恐怕永远不会主动回到那片雪原。


    “那你……和我留在神域吗?”释尘赶忙问道,声音期许。


    镜泽顿了顿,说出一句让他全身血液骤凉的话。


    “我可以……作为你的兄长,留在这里陪你。”


    释尘瞳孔震颤,他好半晌才哑声道:“你分明清楚,我待你不只是……兄长。”


    镜泽停住往殿中走的脚步。


    “那便……如此吧。”


    止步于此。


    “也是,毕竟不会有弟弟在兄长离家时在他床上看……”


    镜泽自嘲道,却没有说下去。


    他无视释尘的眼光,狠下心要斩断他的心思。


    “……也不会有弟弟趁着兄长喝醉就亵渎冒犯。”


    他定定地看着那株通天建木:“释尘,你随意狎玩,是将我当成什么了?”


    释尘咬牙道:“……可是镜泽,你分明没有醉。”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将镜泽堵得哑口无言,一路堵到心里-


    暌离与他手下的一众仙人被神罚禁言,上首之位空虚,天道尚且沉睡,释尘年岁浅薄。


    如今整个仙域已然将镜泽当成主心骨,可惜他本人没有长留仙域的打算,对上首掌权者的职位也是避而远之。


    于是释尘便在他的协助下,开始接手仙域事务,


    他一向很闲,毕竟比起镜泽的天地法则,他手中那点万物生灵兴衰的权柄稍显渺小。


    天道不让他们事必躬亲,比起镜泽需要时刻盯着各处规则照常运作,释尘只需要在不该诞生的生灵诞生时及时干预便可。


    这般权柄只要释尘心智不坚定一些,便容易沾染因果,与天道一向的处世相悖,足以看出祂对释尘有多么随意。


    本以为释尘的出现能让镜泽产生些许危机感,而后滚回神域乖乖为祂效力,结果镜泽丝毫不在意。


    新神诞生让天道消耗了太多的能力,祂因此陷入沉睡。


    仙域没有那么多的事务,天道将权柄分给了极少数的仙人,他们暂代上神执掌凡间秩序。


    镜泽回来后,那些属于他的权柄自动回到了他的体内,但有一丝除外。


    “司命君?”


    镜泽看着眼前被红线缠绕覆盖的宫殿,勉强找到一处落脚地,调笑道:“你若不说,我还以为是月老。”


    为他介绍的正是先前主动带路招待的仙人,名叫晁枫。


    他行为大方,对镜泽敬畏之外更多的是小心,颇有表现自己的勇气。


    镜泽给了他这个机会,二人循着他尚未回归的那缕神权,找到了司命殿。


    一路上,晁枫把司命君得到天道馈赠神权,谱写生灵命盘的事告诉了镜泽,末了吐槽一句:“司命仙君他性子一向古怪,整个仙域也只有云尚仙君能和他说上两句,其余平日想见他一面都难。”


    说着,他推开了司命殿其中一个房间的门,迎面被一团红线砸到了脑袋上。


    “晁枫你说我坏话全被我听见了,想想怎么赔罪吧?”


    大殿里很安静,所以这道声音显得异常突兀,他连看都没有往门口看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在满殿混乱的红线堆里翻找。


    镜泽捻起一根,笑说:“写轮回簿用红线作甚?”


    埋在红线中的司命君没说话,镜泽便站在原地静等,过了好一会,司命君终于从里面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长叹一声,对着殿中烛火拍拍衣袖上的灰尘。


    他对手上的东西爱惜非常,小心翼翼地捧到了书案上,一边拿起墨条研磨,一边开口问:“想好了吗?”


    晁枫早就看得不耐烦,闻言愣愣:“啊?”


    司命君终于抬起头正眼看过来。


    “当然是怎么赔……”


    话音戛然而止,在看到镜泽的一瞬间,他手中的墨条砸在砚中,溅起的墨汁洒在袖口。


    他爱惜的那物件似乎也沾上些,不过司命没空去管,他猛地站起身,磕磕绊绊跪在满地红线中。


    “镜泽上神!”


    镜泽和颜悦色地走上前,随口道:“不必多礼。”


    他的视线放在了桌上哪本书册上,开口问:“司命仙君,这是什么?”


    司命从地上爬起来,有些汗颜地答:“这……这是话本,殿下。”


    这东西倒是比殿中红线看起来名正言顺些,毕竟人之一生左右不过爱恨情仇,都在话本上了。


    不过镜泽却想不清楚司命为何会对一本话本视若珍宝,于是便问:“这里面讲了什么,我能看看么?”


    司命提心吊胆:“……殿下,实不相瞒,此乃小仙拙作,还是不要污了殿下的眼……”


    镜泽莞尔一笑,回头对晁枫说:“你先走吧。”


    晁枫不疑有他,绕过红线山出了大殿。


    镜泽将手背在后面,对上司命惶恐的眼,嘴里不紧不慢地说:“《春情录》,《不痴心》,《厢中记事》。”


    司命大为震撼!


    这几本都是凡间广传的情爱话本,其中色,欲,嗔俱全,文学价值却也不低,司命飞上前也曾拜读,却怎么也不像是镜泽会去沾染的。


    镜泽继续道:“我长留凡间三百年,类此话本看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星君何必大惊小怪?还是说,以星君的才气,竟会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些艳色话本不成?”


    司命不知说些什么,只干巴巴道:“殿下博览群书,小仙佩服。”


    “文人总相轻,但小仙也只不过写些寻常桥段,尚未完本,就因灵感滞涩搁置,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兴致,这才翻出来想续写一番。殿下还是不要期望太高为好。”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话本,递到镜泽面前。


    镜泽笑说:“哪里的话,仙君论道飞升,自是中流砥柱,何必妄自菲薄。”


    司命终于注意到袖口沾着墨渍,他来不及施法弄干净,随意抹了一把便让出书案的位置:“殿下请坐!”


    镜泽婉拒,回身看一眼身后的红线山,又问了一句:“这些线是做什么用的?”


    司命十分乐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巧思,他从桌案下面拿出来一块很大的木板,上面用很多钉子固定着一张红布。


    司命给他现场示范,抽出一条长长的红线,在密密麻麻的钉子上面盲绕。


    “像这样,绕几圈,直到将这根线绕完。”


    司命顿了顿:“……如此,此人的生命也走到尽头了。”


    镜泽一愣,顿时对红布之下的东西了然。


    果然,司命抬手将红布隐去,红线缠绕的每一根钉子下方,都写了“肺痨”,“娶亲”,“中举”之类的词。


    司命掏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按照生老病死的顺序,在上面写尽生平,而后抬头对镜泽解释。


    “这是一个人的生老病死。”


    最开始,司命热衷于给每个轮回中人都写一个话本般的人生,但每年入轮回的生灵都在增加,他渐渐开始力不从心,于是便发明了这个。


    “我管它叫‘命盘’。”司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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