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红尘欲壑
“报——”
弥涂城外, 北疆边界,驻北军营。
飞龙将军的营帐外,士兵高昂的声音响起, 仔细听, 还能听见一些颤抖和不知所措。
少年将军清朗的声音响起:“进!”
帐外无人看守,门帘无风自动,士兵踏入营帐,半跪在地, 将京城传来的急报递给将军。
“报将军!圣上病危,昨日已驾崩了!”
钟怀洌捏着信纸的手指紧了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无声悼念了这位无功无过的君王。
“知道了,下去吧。”一人绕过屏风,从内间走出来。
传信的士兵不敢抬头看,点头称是便离开了营帐。
门帘落下, 钟怀洌叹了一口气。
连峥上前环住他的腰肢, 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 问:“皇位人选可想好了?”
他知晓钟怀洌对皇位没兴趣,却忧心昭国命数, 无论如何, 他不能让选出来的帝王成了亡国之君,否则林太子怕是投胎了也不得安生。
钟怀洌低低说:“若论血脉,皇室都是一群金玉败絮的庸才,若论贤能……”
他沉思道:“摄政王郁景臣。”
郁景臣家中三代为官,少时忠于太子,太子去后,他便忠于太子的江山。
他一直知道郁景臣对太子有心思, 借尸还魂后便刻意避嫌,生生将有情儿郎磨成了政治工具。
最后让郁景臣守着心上人的江山死去,是不是有些太残忍。
连峥道:“江山给他已是恩赐,难道你能将林太子再还给他不成?”
钟怀洌愁道:“我倒是想还他……”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连峥在吃醋,哭笑不得:“你怎的这般小气。”
连峥含住他的嘴唇缠绵片刻,抽走他手上的信件。
“逝者如何能复生?”连峥问。
钟怀洌啧一声,也有些奇怪:“我怎么就活了呢?”
教程呢?
他也给林太子使一使。
连峥轻轻捏了他的腰一把:“乱说话。”
“我认真的。”
他认真问,连峥便也认真答。
“千年前天域流传过关于鬼修的传说。”
这个钟怀洌知道,天域现在分人妖魔三族,有传闻说曾经有一支古老的修士。
修鬼道,通阴阳,能见生死。
他将“鬼修”两个字在唇间细细琢磨,想起从小听到大的轮回之说,开玩笑般道:“若有鬼道,世间也该有黄泉地府的。”
连峥倒是认同:“你又怎知没有?”
“若是有,我怎样也要去闯闯,旁人……没可能了,但林太子的魂魄说不定还在。”
钟怀洌摆着手指数:“才五年不到,我看话本里说,投胎排队都要几百年呢。”
又叹气:“不说了,边关无事,我得回一趟昭都。”
他想到什么,在识海给迟霁传了音,便拉着连峥的手,说:“走吧,快去快回。”
连峥点头,没问他之后想要做什么,干脆利落地开了空间裂缝,二人踏步其中。
半日后,昭都。
“太子殿下……殿下回朝了!”
消息在百官府中不胫而走。
许是前段时日太子肃清宫廷的样子太过慑人,哪怕是皇帝死了,那群皇子也识趣地没有作妖,清楚地知道自己德不配位,纷纷缩在自己的府邸中,只盼着太子上位后能念着几分旧情,看在他们听话的份上,给一处好的封地,如此荣华富贵一生便也知足了。
郁景臣不负所托,将皇帝的后事处理的很好,钟怀洌到后宫时,四处挂着白幡,一切井然有序。
朝中刚经历圣上驾崩的冲击,但好在“飞龙将军”成功收复三城,将北漠蛮子赶出了大昭的好消息及时传了回来,一时民心稳定。
所有人都认为,只要那位贤明的太子登基上位,大昭又会回到百年前繁荣昌盛的鼎盛时期。
但太子回朝扔下的第一个炸弹,竟是……
“禅位?!太子殿下,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郁景臣有些着急,不解地看向站在龙椅前的少年。
钟怀洌走到他身边,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盏,递给他:“摄政王,稍安勿躁。”
郁景臣没接那盏茶水,只掀了衣摆跪在地上,长长伏身:“殿下,臣恐难堪此大任!”
四周没有旁人,连峥被他叫去了别处。
钟怀洌沉默地看着他,开口道:“你知,我不是什么太子殿下。”
郁景臣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我知,自四年前南海岸后,我便知晓。”
“但这两年你并未渎职,你将东宫打理得很好,世人都知……先帝虽无能,却有一位优秀的好儿子。”
他的声音有些沉重:“将你称作他的儿子,或许是他高攀了。”
“但……钟怀洌,飞龙将军,不论是暄雾,还是你,都是比我要好一千倍,一万倍的明君。”
钟怀洌愣住,随后哑然失笑。
他伸手将年轻的摄政王扶起来。
“摄政王,你并不需要拿自己同我们比了。”
他取下自己腰间刻意带上的蟠龙扣,递到郁景臣面前:“我意已决,林太子的江山,你替他守吧。”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钟怀洌心中忽然一阵刺痛,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郁景臣,竟然有了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怎么回事?
他心中惊疑不定,莫非这具身躯还残存着林太子的意识?
莫非……摄政王并非单相思?
但怎么可能,这具身体的灵窍经脉都开了,灵台内也并无残魂气息,不该还有旧主意识。
……钟怀洌的眼睛慢慢挪到了手中那条蟠龙扣上。
郁景臣也盯着那条蟠龙扣,语气低落,带着怀念。
“这条穗子……是我十三岁第一次入宫,他亲手系到我身上的。”
“后来阴差阳错,缝缝补补,随他一起进了南海。”
他口中轻轻地“阴差阳错”四个字,是他和林太子的六年。
旧物犹在……故人何处?
钟怀洌见他想要伸出手将蟠龙扣拿走,眼疾手快地将手伸回来。
他喉结滚动,犹豫着,最终还是没有将自己的猜想告诉眼前疑惑的郁景臣,不给他多一份的希望。
“……你大可多看看眼前的江山。”钟怀洌硬着头皮将蟠龙扣收了回去。
“说不定……”
红线得入轮回,缘分仍在-
“阿峥!阿峥!”钟怀洌急吼吼推开东宫大门。
连峥正坐在木桌前看他曾经写的手稿,闻言抬头,起身迎他。
钟怀洌微微喘气,来不及多说,将人拉到内间。
他四下张望,没察觉人气,带着连峥到榻上坐下。
连峥看他神情严肃,问他:“怎么了毓翎?”
“嘘!”钟怀洌让他小点声,随后拿出手上悉心护着的蟠龙扣。
惊了林太子残魂怎么办。
蟠龙扣被灵力托举到二人面前,钟怀洌深呼吸,小心翼翼道:“……林太子?”
……蟠龙扣动了动。
天啊。
钟怀洌静默片刻,抓住连峥的手臂:“!”
他不说话,眼睛却很亮,连峥弯着唇扣住他的手指,刚想说些什么。
蟠龙扣把自己……翻了个面。
钟怀洌眼睛更亮了。
他松开连峥的手,对着蟠龙扣认真道:“太子,我先谢你收容魂魄五年之大恩。”
他站起身,朝着蟠龙扣深深作揖。
接着,他说:“再向你致歉,生裂魂魄结丹修行,让你残魂无处安放。”
又是一礼。
蟠龙扣慢慢转过来,轻轻动了动。
钟怀洌犹豫着向里面注入了一些灵力。
这几年,蟠龙扣被他遗忘在灵囊角落,里头残魂只能悄悄吸食灵力维持形态,是他疏忽。
只是看似平庸的绳结,却能容纳魂魄,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灵力越堆越多,终于,一道魂魄残影借着蟠龙扣为媒介,在钟怀洌面前虚虚现形。
“……无妨。”林太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面色实在惨白,几年不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中吸收灵力温养自身。
钟怀洌心里有些激动,没想到林太子还有一缕魂魄!
只要一缕魂魄,他能有很多办法为林太子找来身躯,大昭江山何愁后继无人?
像是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林太子唇角勾起清润的笑意,摇头说:“一缕生魂,有了身体也不过偷窃几年时光,再让我处理朝政,怕是就真的要死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托住蟠龙扣,未果。
“……便将皇位给,给他吧。”
林太子似乎也觉得这样有些残忍,他沉思片刻,还是开口:“若有身躯也是好的,起码……”
起码,能陪那人几年。
不用他说完,钟怀洌用力点头:“你放心,我定为你寻到合适身躯。”
其实他心里还有别的成算,只是像面对郁景臣那样,不愿意让人有多的希望,免得不成,徒增伤心。
人的魂魄分为天,地,生三魂,而今林太子只余生魂,是七情六欲的象征。
他有尘缘未了,不愿消散。
若是能找办法寻回余下二魂,自会生七魄,加上血肉之躯,又是一个崭新的人。
这便是希望渺茫,但却可行的起死回生之术。
钟怀洌又想起了昨日与连峥说过的,地府鬼道。
林太子得了他的承诺,便放了心,他最后顿了顿,说:“不必将我交给他,留在你身边适宜温养神魂。”
钟怀洌回神,说道:“这是自然。”
林太子最后四下观察了一番眼前熟悉的东宫,便回到了蟠龙扣中。
他将郁景臣的话听得真切。
……别人的欲壑,成了他与红尘之间的生死天堑。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何其可叹——
作者有话说:太子和摄政王是he![亲亲]
第52章 半截枯木
昭华二十八年, 帝驾崩,传位于太子暄雾。
太子登基当日,天下易主, 不顾诸臣劝谏, 禅位于摄政王郁景臣。
改元明泽,大赦天下。
……
明泽元年,帝收前朝宗室稚子,封为大皇子, 并立誓终生不娶不嗣,百年之后,天下依然姓林。
……
“过往泡影,但愿他能放下。”
卸下了担子,钟怀洌以飞龙将军之名再次前往北疆。
“……是孤贪心,倒希望他记一辈子。”林太子自嘲道。
这些日子他时常醒着,或是跟着钟怀洌在皇宫四处游荡, 或是坐在东宫院中, 对着四方朱墙之外, 金銮殿的方向发呆。
时过境迁,或许困在往事当中的, 不止他一人。
钟怀洌叹气, 而后端起温热的茶,递到林太子面前。
……林太子幽幽地看着他。
钟怀洌这才想起他是一缕魂魄,笑着给自己找补:“那个,闻闻味道也是好的,白毫银针呢。”
林太子歪着脑袋,形状姣好的唇瓣冷冷吐出两个字:“生魂。”
没有六识,更没有嗅觉, 就连眼识也没有,全凭感觉。
“……哈哈。”钟怀洌悻悻地将茶挪回来,自己喝了。
过了一会,林太子问:“随后有何打算?”
钟怀洌放下茶盏,思索片刻,道:“我要进北漠,将不死军之事查清楚。”
林太子与他共享记忆,大致知道他要弄清楚此事的理由,便将北漠王庭其中事务说给他听。
“退兵后朝廷并未送去文书,想必王庭此刻正提心吊胆。”
不谈和,不加贡,这不是战胜国对战败国该有的态度。
若有如此行径,只能说明,大昭正在谋划,发兵漠北,将他们的国土彻底收入囊中。
事实上,钟怀洌便是这么想的。
反正现在不是他处理朝政,只负责打仗便够了。
“有人来了。”钟怀洌察觉气息,向林太子示意。
林太子颔首,重新回到了他灵囊中的蟠龙扣。
“……怀洌?”门帘被轻轻掀开,迟霁带着微生望走进来。
自从坦白后,他们人前唤暄雾,人后叫怀洌,但始终不太习惯。
钟怀洌起身迎接,想了想,弯着眼睛说:“我小字毓翎,是师尊为我取的。”
“我选的。”
连峥掀开帘子,自若地往里面走。
钟怀洌眼睛微微睁大,他问:“什么意思?”
连峥笑得坦荡:“字面意思。当年师尊一口气取了十余个,后来犯难选不出来,便叫了我去,替你择选。”
“这样重要的事,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钟怀洌埋怨他,又恍然大悟:“难怪你当初不惜灌醉我,也要问出我的小字!”
迟霁在旁边听得直乐,悄悄给微生望咬耳朵:“妖皇怎么还这样!”
连峥认他闹,小声说:“毓翎,你没问过我。”
“……”钟怀洌往他手臂上拍了一巴掌。
连峥心里甜蜜,终于满足了,他看向二人:“什么事?”
微生望看了看钟怀洌,说:“可是今夜行动?”
钟怀洌走出营帐,看了看天色,随即点头道:“便是今夜吧,你们去准备一下……戌正营中集合。”
他们要趁夜潜入北漠军营。
由于不知道北漠是否拔营回朝,他们只能往哪个方向一点点探。
钟怀洌心中一直疑惑,天域的活尸尚且可以认为是右护法所炼,但自从在极隐楼与宿安城,他接连诛灭右护法两缕神魂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天域都再未闹过尸潮。
凡间活尸,虽表面与天域活尸别无二致,但前几日他杀死的尸王并非由神魂操控,只能下达一些简单的围攻命令,且外表能看出来是北漠人。
这便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按理来说,魔皇苏醒,不会让叛变的右护法好过,那么这些在中原作乱的活尸,又是谁炼制的呢?
没人能告诉他,一切只能去查。
……
“他们在……说什么?”
营帐外,身形被法袍隐匿的几人扶着木桩,探着脑袋往帐子里看。
他们很幸运,大军并未拔营,甚至并未退兵。
先前夺城时,没出现的那三万漠北精兵,尽数在这座军营当中。
他们很顺利地潜入其中,却遇上了语言上的难题。
一旁的连峥捡着几句,重复了几遍,然后给他们翻译:“‘不要告诉他人,上头只要一万人’。”
钟怀洌看向他,示意他继续。
连峥顿了顿:“‘昭国那边有许多人,一万怎么够’。”
“‘……有消息传给我,他们那位御龙将军早就离开了边境,只要他不在,我们就是无敌的’。”
迟霁小声道:“一万人?难道是一万不死军?”
难道,北漠要调一万不死军,再度向大昭开战?
微生望握了握他的手,传音道:“不慌。”
接着听下去。
连峥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阴寒,他实时翻译着营帐中那两人的对话。
“‘好吧,不过要怎么给兄弟们解释,消失的一万人?’”
消失?
钟怀洌心中浮现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们不会问的——毕竟成为不死军,是兄弟们的愿望’。”
“‘他们只会嫉妒,啊,英勇无畏的战士,我也想当……’”
钟怀洌捏紧了连峥的手指。
妖皇停止了翻译,看懂了他眼中转达的信息,肯定地点头。
钟怀洌于是深吸一口气,在识海中传音,沉沉地告诉迟霁二人,自己的猜测。
“不是调兵……是转化。”
迟霁看向钟怀洌,目光惊愕。
“……是我想的那个转化吗?”
钟怀洌点头。
“没错,是将正常的军队,转化成不死军。”
帐内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里面的人没有发现他们。
帐子被掀开了,一个穿着狼皮半裙的北漠人往外走。
钟怀洌与几人交换眼神,默契地跟了上去。
那北漠人找到一个将军——或许是将军吧,他在他耳边低声耳语几句,那将军转头进了营帐,又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营帐。
钟怀洌猜测,他是在通知手下的将士们。
……告诉他们,你们的机会来了,不是想要成为英勇无畏的不死军么?放心吧,只要听我的,你们马上就是了。
果然,他们在营帐外蹲守,一过子时,那些士兵们就面色期待,半是忐忑半是欣喜地从帐子里钻了出来。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过了今夜,他们便是世人艳羡的不死军了!
于是众人齐齐往一个方向走去。
钟怀洌等人紧紧跟着那些人。
就见他们默契地,在整个军营中最大的帐子外,排起了队。
没过一会,帐帘被掀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笑着请他们进去。
一炷香后,许是准备就绪了,士兵开始慢慢往里面走。
钟怀洌与连峥对视一眼,下一刻,浮笛以蛇身出现,从他手上悄然滑落,隐匿身形往帐中爬行。
他带去了留影珠。
钟怀洌便带着几人悄悄绕到帐子后头,在帐子下面挖出一个不大的洞,不过一炷香,浮笛便爬了出来。
他变成人形,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钟怀洌,将手中留影珠交给他。
钟怀洌接过珠子,深吸一口气,往里面注入了灵力,几人围着看。
画面出现,先是屏风,随后便是营帐内间的景象。
内间正中心的空地上,放着……
半截枯木?
那木头桩子颜色浅淡,有士兵严肃地用刨刀在上面一点点刨挖,挖下来的木屑被另一个人撒在一个陶碗当中,竟然遇水即溶。
帐中四人,一人在碗里接水,一人刨木头,一人撒木屑,另一人时不时进一次内间,将撒了木屑的水碗端出去,是给谁喝不言而喻。
喝溶有木屑的水。
这就是北漠将正常士兵转化为不死军的手段。
就在这时,连峥泠然的声音在众人识海响起。
“这是……噬魂木,是魔皇的法宝。”
钟怀洌呼吸停了一瞬。
“……走吧,跟我来。”
四人一蛇疾行出军营,藏身在戈壁后。
夜风阵阵,连峥生起火,几人围坐。
他们看出来钟怀洌脸色不对,关切地望着他。
钟怀洌没说话,从灵囊中取出一样东西。
正是甘霖镜。
“试练塔中,师尊告诉我,修灵之后便能开启甘霖镜。”
他的声音低沉,将青铜镜拿在手中,却并没有开启。
顿了顿,钟怀洌接着说。
“……阿峥,噬魂木可有一样功效,是器主能够操控食用过木头的人?”
意料之中地,连峥点头,并说:“当年魔皇便是用这样的手段,将我不动山搅得天翻地覆。”
空气安静,只能听到柴火噼啪燃烧的声音。
迟霁问:“毓翎,你也认识噬魂木,对么?”
钟怀洌哑声开口:“不,我见过的,只是木屑。”
他的眼眶漫起不正常的红,说出来的话让所有人毛骨悚然。
“百年前我及冠夜前夕,在遥欢宫中疾行时不小心撞到了端送茶叶的小厮。”
“盒盖打开,其中不止干茶叶,还有许多……磨得很碎的噬魂木屑。”
小厮告诉他,那些茶叶是许涧华为了替他庆生,忍痛割爱,特意送来的。
“至于木屑……可能是您师叔用来保存茶叶的方式吧,你说对么?少主?”
小厮那样说。
……
说到最后,钟怀洌的身体开始发抖,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眶滑落。
那是一桩滔天血仇。
始作俑者,是他的师叔。
迟霁的共情能力很强,红着眼眶安慰他。
“……毓翎,你别哭。”
“你要亲自复仇,让所有害过你的人,付出代价!”
其实最初,年轻的太子上苍陵山时,迟霁心中除了好奇,还有一些不可置信。
后来太子展现天骄之姿,惊叹之外,亦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吧,同样的血肉之躯,他到底是如何做到那些常人不可及之事的?
再后来,他恢复了姓名,叫钟怀洌。
这样的不可置信,奇迹般地消失了。
仿佛就该如此。
人只有经历过那般困顿,才有可能淬炼出这样夺目的光芒。
但直到那样的困顿,从“及冠夜”三个字,变成具体的阴谋,具体的疼痛,具体的伤悲。
迟霁才明白,是他错了,那不只困顿,而是一场绝境。
一场所有人都想要你命的绝境,就连钟怀洌那般的人,也九死一生。
……
缓了好一会,钟怀洌脸上的泪痕被连峥轻轻拭去,他拿出当初许涧华赠给他们三人的那几瓶丹药,将印红花一事与他们说了。
对此,微生望的评价是:“再见到他,最好是刀剑相向。”
得知一切后,他们再也无法戴上面具,对那样阴狠毒辣的人恭敬一分。
“但愿如此。”
钟怀洌将甘霖镜拿起来,放到火光下细细端详。
“……久旱甘霖,师尊,希望你带给我们的,是好消息。”
灵力注入,法阵金光流转,他在心中默念自己的神道誓词,用牙齿咬破手指,滴到了镜面上。
镜子陡然放大,在众人面前铺开。
——他们最先看见的,是一支红梅——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是师尊甘霖镜八千年回忆杀~不建议跳[吃瓜]有回收伏笔[哈哈大笑]只有三章,写完的话这一卷也就完结啦[加油][加油]
感谢宝宝们支持我[哈哈大笑]
第53章 明镜观世【程】
【本章为师尊视角回忆杀, 篇幅为2-3章】
程颐之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枝红梅。
“这是哪家里娃娃?造孽哦,丢在这里不管。”
一对年迈的夫妻相携上前, 老妇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将襁褓从梅树上取下。
婴儿与她对视,听见她惊呼:“老头……这小娃娃豁我眼缘嘞,带回家吧,不带, 他要死在这里的。”
老头伸出手扒开襁褓,看了眼婴儿被冻得通红的双颊,到底是于心不忍,在老伴耳边絮叨:“我么两个能活几岁嘛……不晓得养不养得大。”
老妇看了他一眼,拢了拢襁褓,低声道:“先带回去,总不能叫他冻死在这里。”
于是程颐之被带走了, 被带回了一间虽然不大, 但收拾得非常干净温馨的小院。
两位老人虽然年迈, 但年轻时努力经营,儿女也孝顺, 晚年生活算得上顺心, 也有闲钱多养一个襁褓孩童。
躺在干燥摇篮中时,程颐之的第一个想法是:“他们会有好报。”
……真奇怪。
他为何生来便懂得那么多呢?
六岁的程颐之坐在学堂中,盯着手下印得齐整的书册,发现上面的每一个字,自己都认得,也包括夫子没教过的。
下学的前一刻钟,程颐之从座位上站起来。
“夫子, 家里出事,我要回去。”
他一向听话,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加上这是村子里,夫子不担心他跑丢,想了想便点头:“行,你且去吧。”
程颐之沉默地收拾东西,不顾别的小孩投来的异样目光,背上行囊便离开了私塾。
一路上,他走得不快不慢,掐着时间,来到了家门前。
东屋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是前些日子前来探亲的二女儿发出的。
程颐之想了想,将行囊扔在地上,跌跌撞撞地跑进院中,跑进两位老人的卧房。
榻上,两位鹤发老人抵足而眠,神情安详,却感受不到呼吸。
他们的二女儿已年过五十,伏在爹娘床边流眼泪,虽然两位老人是自然离世,走得安静,丝毫不痛苦。
但亲人离世,心里总是要痛的。
程颐之恍惚地想,然后跪在地上,学着二姨的样子,肩膀耸动。
二姨知道自己爹娘几年前在山上捡了个被丢掉的男孩,对程颐之还算不错,他聪明懂事,孝顺二老,留在身边解闷也是好的,每次探亲也给他带一份吃食。
见他难过,二姨心中的悲伤散去些许,在心里对两位老人说:“爹娘,你们捡的这个孩子,好极了。”
又悄悄承诺:“我会养大他的,爹娘放心。”
过了很久,程颐之从地上抬起头,脸上却没有泪痕。
二姨没注意这些细节,以为是孩子要面子自己擦了,根本没发现,程颐之连眼角都没红过。
就听男孩低声说:“昨天夜里,院子里停了两只仙鹤。”
二姨愣愣的,听他继续说:“把他们带去了。”
这是,“哀”-
这孩子懂事,乖巧,会讲话。
二姨不知第几次在心里重复这几个词。
男孩安静地和他们几个子女一起,操持完两位老人的葬礼,而后留在了屋子里。
二姨找他,说:“跟二姨走,我养你大。”
谁料那小孩看她片刻,摇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却并未说缘由。
送走二姨后,程颐之站在院子里,闻着院中翻修过的石灰气味,在心里说。
她身上有业障,现在没有,但以后会有。
村里人说他奇怪,姨要养他,他不去,自己在村中生活,居然会做饭,家中留给他的五亩地,他用银钱找人弄,竟还像个样子。
几年后,程颐之十一岁,遇到了灾年。
是旱灾,村中一年颗粒无收,家中存货被吃了个干净,最艰难时,甚至易子而食。
程颐之有五亩地,却只有一个人。
那天,他预料到什么,天不亮就出了村,来到后山坡上。
清光破晓,饿到眼睛发绿的村民们撞开他的院门,在他的房中仔细翻找,将他存下的粮食全都抢走,左看右看,找不到他的身影,口里嘟囔着“肉”“没有”一类的词,一哄而散。
程颐之就这样站在山坡上,木然地看着。
这是,“恶”-
灾荒第三年,整个村子死绝了,程颐之早离开了哪个地方,在感应到最后一个村民咽气后,他到窗边枯坐了一夜。
“出来吃饭。”二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离开村子后被二姨听说,找到他,领回了家,说:“家里不缺吃食,不会挨饿,你且住着,过两年也自立门户了。”
二姨早年嫁的是乡绅,儿子有出息,是镇上的教书先生,孙女比程颐之大两岁。
家里不缺吃穿,三年前丈夫死了,儿子也不管她做什么。
程颐之并没有出去。
他撑着窗沿,轻盈地跳了出去,而后沿着早就垒好的石块,翻上了院墙。
二姨以为他在念书没听见,刚准备再喊一声,就听院门处传来吵闹。
“他奶!有人给你家瑶儿提亲啦!”
孙女十五岁,刚及笄,懂事体贴,样貌不错,二姨听到这话没有太意外,端了杯茶打开院门。
“诶呦,恭喜您老夫人啊!您孙女要高嫁啦!”媒人的脸笑成了花。
二姨弯着眼睛把茶递过去,这是规矩。
“哪里高嫁!我的茶咧?啊!还有一家……”另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
二姨皱皱眉,两家同一天提亲?
果然,另一个媒婆踏进门槛,见着她便两眼放光,地上手里的喜帖,说:“你家孙女先别急嫁,看看我们家!”
先来的媒婆看她衣裳是麻布的,哼笑道:“我们家可是县令太爷家的大公子!你们是哪家?凭什么先看你们家?”
说着把喜帖递过去。
二姨好说歹说,将二人都送出了院子,关起门来自己看喜帖。
一家是县令家,另一家……是隔壁兰花巷的穷书生。
自己家孙女,何时惹了这么一个人?
二姨越想越不对,叫了自己孙女来盘问,谁料小姑娘支支吾吾,最后竟是跪在她身前,求着不要嫁县令家。
二姨大惊失色,这是早有私相授受啊!当即黑了脸,悄悄叫来大夫,一把脉,有三个月身孕了。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说是自己甘愿,二姨又急又弃,一面骂她不守妇道,一面不舍县令家的荣华富贵,叫大夫开了一剂落胎药,后院煮了,不顾儿媳妇的阻拦,便按着孙女,哭着往她嘴里灌。
“瑶儿不哭……往后还会有!你要嫁县令,不可嫁书生!”
书生亲手写的喜帖被随手扔进火盆,第二日,少女肿着眼吊死在闺房中。
隔日,她娘也一并去了。
程颐之早背着行囊,离开了这个地方。
业障已成,三条性命,她会不得善终。
他在心里说。
这是,“欲”-
“你根骨奇佳,适合修仙啊!”一个江湖骗子样的人对他说。
修仙?这倒是程颐之没听过的词。
人们常说世间有仙人,却好像从来没有人想当仙人,程颐之少见地来了兴致,问他:“怎么修仙?”
江湖骗子笑着看他,问:“你可愿拜我为师?”
“你教我修仙?”
“嗯。”
程颐之摇头:“不。”
而后扭头走了,留江湖骗子在身后气急败坏,但“修仙”这两个字,深深扎在了程颐之脑海。
他去寻了些描写神仙的书册,书摊老板看他,呵呵笑道:“小伙子,感兴趣?”
程颐之点头,书摊老板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往那边,一直走,我听人说,有一片很大的海,住在海边的,就是想要当神仙的人。”
程颐之点头,付了钱,拿着书便往他指的那个方向走,走了足足二十天。
真的有海,很大,很清澈,远远看过去,像一面镜子。
但海边并没有修仙的人,程颐之便找了个山头,捧着书。
他想做第一个。
……书上说,仙人能驾驭风雨,随心而动,手臂是凌峰,躯干是高山,血液是河流。
好吧,一点也不像人,程颐之换了一本。
书上说,仙人都生异像,或是三头六臂,或是眼生重瞳,手长六指。
听起来像畸形,程颐之又换了一本。
书上说,仙人长得犹如禽兽,有尾有翼……
程颐之翻遍了书,发现仙人长什么样的都有,唯独不像人形。
他苦思不得其解,在山里的树上随便摘了个野果,嚼进腹中,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程颐之觉得浑身轻盈,只是眼睛出了点问题,竟然能看见这一片山头,以及海面上,那些如雾一般萦绕的清光。
他深呼吸一口,发现那些清光竟然被吸进了他的身体,消融殆尽。
四肢温暖,浑身上下像是变了一个人。
后来,程颐之给这样的感觉命名为引气入体,而能够引气入体的阶段,被称作回级。
因为他觉得,那样并不是吸收了灵气,而是让灵气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就像修仙,本就是凡人,才需要修仙。
否则这满世界无主的灵气,要给谁用呢?——
作者有话说:这章没什么重要剧情……
没有错别字呀是方言[亲亲]
后面的章节会回收一些之前的伏笔……所以不建议跳[爆哭]
有点调理不好了。卡在190好久,一点流量也没有。[爆哭]照这样下去要多久才有榜单啊[爆哭]
第54章 朽木新芽【程】
程颐之入门修仙之后, 莽莽撞撞,磕磕绊绊,终于在一次修为突破之后, 浑身上下的经骨被碾碎, 重塑。
他已脱离了凡胎。
程颐之捏着笔,将这样的现象称作:“锻体”。
他透过树影看了看天色,觉得自己该出去走走了。
下了山,程颐之惊讶地发现, 海边竟然有人在打坐。
他犹豫着走上前,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那人见到他,察觉到他身上的灵力波动,惊讶道:“你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程颐之顿了顿,说:“修仙?”
那人看着他,一脸莫名:“……对啊。”
程颐之想了想,又问:“现在是多少年了?”
那人看向他的目光更稀奇了。
哪里来的山顶人。
程颐之换了个问法:“离庆和三十年, 过去了多久?”
那是凡间皇帝的年号。
那人掰着指头想了一会, 说:“这可太久了……那已经是前朝了, 有四百多年了吧。”
四百多年?程颐之恍然。
四百年过去了,人间修仙的人, 不止有他一个了。
面前的海还是一样神秘寂静, 他又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那人啧一声,站起身,伸手指向广阔海域。
“这是明镜海。”
明镜,这个名字很贴切,程颐之在心里想。
“这里是镜海天域。”-
原来早在百年前,明镜海所在的陆洲就因充盈的灵气,吸引了许多对修仙有兴趣的人前来, 他们在这里安家,四处寻宝,将这里称作“镜海天域”。
天域,天上的区域,由此可见修仙之人心气不凡,早已不将自己视作凡人,而是天上的仙人。
程颐之听完那年轻修士的讲述,点点头,便准备走了。
年轻修士喊住他,有些羞涩道:“……那个,前辈,您是怎么修炼的?”
他低头看鞋面,窘迫说:“我,我自己修炼了好久,总是不得要领,连引气入体都难做到……”
他开口了,程颐之思索片刻,既然决定要修仙,有些事情……便只能随缘了。
于是他掏出自己钻研百年的典籍,毫无保留地,全都教给了那年轻修士。
这也是,他沾染的第一桩因果-
又是五百年,程颐之游历天域四方,看遍人间百态,玩腻了,便找了个洞府,把自己关起来,将身上的灵脉研究了个透彻。
他将存储灵气的地方称作“灵台”,并且把境界划分为五个阶段。
回级,灵气回体,感悟世间灵气。
生级,灵台打通,其中生金丹,蕴藏大道。
玄级,各种自创的仙法运用自如,邪魔不近。
锻体,舍弃□□,锻身塑骨捏魂,拥有仙躯。
修灵,找到自己的飞升之法,淬炼神魂。
再往上……他不知道了,他只到修灵境,所得飞升之道名为因果。
但那飞升之道所指引的,不是仙途,也不是神道,而是另一种,无法命名的东西。
程颐之看不透,便称它作:“因果道”。
百年红尘,他无师自通,根据天地现象学会了卜算。
一出洞府,外面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程颐之四处传教,润物无声,天域修士不得章法的修炼被他带入正途。
如此,待天域无人不知他程颐之大名时,已经又是一个千年了。
如此,一个又一个百年,再是下一个千年,程颐之看着这座天域走向昌盛,看着这里的土地伫立起一座又一座的仙门。
又看着他们一点点衰败。
他看着修士们分出种别,有的擅剑,有的擅阵法,还有许多,如丹药符咒。
按照他们的分类,程颐之想,他兴许算个散修,什么都会。
走得多,看得多了,每当看见自己停在青年的面庞时,程颐之总会恍惚,而后掰着手指头数,数这到底是他的第几个年岁。
一开始还能数得清,两千六百八十七岁。
后来到五六千岁,便数不清了,只任着时光匆匆而过,什么也不留下。
哦……还是留了的。
程颐之抚摸着那棵梅树桩上的年轮。
这处南边的洞府他待了百年,山上一棵红梅,半年前被虫蛀死了。
他却并未着急搬走,盖因这棵枯朽的梅树旁,新长了枝丫。
他识得,那亦是一棵红梅。
世间事大多如此,朽木新芽,红尘更迭-
第……七千多个年岁吧,程颐之忽然生了心思,想要成立个仙门。
千年过去,他始终待在天域,看着仙门从数万,到数千数百,最后经历角逐淘汰,只剩三十余个。
修炼功法大都单一,专精一样,他便起了意。
若是能集众家之长,成立一个属于散修的门派,又会有怎样一番造化?
他想着,便做了。
栖息的山头摇身一变,成了“苍陵山派”,年后便在天域颁布了招收弟子的简章。
天域无人不知他程颐之大名,一时竟门庭若市。
程颐之乐见其成,寻了几个私交甚好的修者当长老,大手一挥,成了宗主大人。
一开始的确是极好的,天域还为仙门弟子竞争弄了个叫作试炼的东西,所用法器竟然是一只年岁看上去比他还大的机关塔。
说起这个,程颐之是比较骄傲的,细细数来,天域比他老的东西恐怕没几样,试练塔是其一,还有……便是天域钟。
天域钟,说是钟,但所有人都没见过,只传闻在九霄之上,有一座只有仙人能敲动的钟,响一声则是祥兆,响两声是大凶,响三声是庆贺,响四声是哀悼……
再多的,便没人听到过了。
程颐之记得,天域钟响二声的那一年,一种自称“鬼修”的修士横空出世,植根仙门,大小仙门倒台上千家。
不过他们只猖狂了百年,程颐之那时还在闭关,只一觉醒来,鬼修便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东西了。
再后来,比鬼修更厉害的东西出现了,他们不那么愚蠢,而是在北境的十方冻海扎根千年,闯出名堂了,才在天域崭露头角,生杀予夺,以人命血肉浇筑修炼之道。
那便是以天魔裴律为首的魔修。
一开始他们不叫自己魔修,而是叫自己幽傀……谁的傀儡,无人知晓。
魔族粉墨登场,天域稀散的仙门才晓得团结,好不容易才将天魔一干人打回北境。
天魔退回十方海那天,程颐之鬼使神差,给自己算了一卦。
……算到自己百年后,有一桩师徒缘。
又起几卦,只算到他未来的徒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便没有了。
程颐之第一次有了想骂天道的冲动。
天机泄都泄露了,多泄两句怎么了?
心里骂完,他有些晃神。
这八千年他看尽红尘,历经风浪,却第一次,真正参悟红尘。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总是不尽人愿,遗憾成为常态-
程颐之七千六百岁的某一年某一天,天域出了一桩大事。
龙族在明镜海南岸,掀起了一场风浪。
程颐之那时刚好在明镜海,静待下一次天域试炼。
许多年前,他见过龙族的少主,那是一条性情有些奇怪的玄龙。
玄龙一脉专断妖皇之位千年,他先前沾过龙族的因缘,至于果,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还。
那少主当着众宗亲的面,跪在妖皇面前要自斩龙角,不惜脱离龙族,只为娶一位人族女子为妻。
妖皇就这么一个孩子,哪能让他真的把龙角斩了,于是在明镜海上设下龙族千年不见的试炼,若是能闯过试炼,他便不再阻挠。
程颐之对那试炼比较有兴趣,藏匿身形溜到了不动山下的海域,谁料恰巧碰上龙族少主在海中得到法宝。
那是一柄古剑,粗看锈迹斑驳,一出海水,便迸发出一阵寒光,致使十里海水封冻。
天下修士以剑唯尊,程颐之从前见过最好的剑,是在临潇剑宗的剑冢当中,被巨石封存,没有剑灵,但足矣见出鞘后的绝世风姿。
传闻说,那把剑叫觅神,寻觅神魂的意思。只因铸剑者以身殉剑,死后魂魄却不成剑灵,指使觅神剑威力大减,阖宗无人能让他认主。
除此之外,便是此刻龙族少主手上的这把了。
这把锈剑蕴含的力量比觅神还要纯粹,肃杀寒冷,不近人情。
龙族少主已经有了自己的本命剑,只能抱憾,将这把剑收了起来。
试炼很难,他几乎将半条命搭了进去,倒是让程颐之另眼相看。
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所谓爱情,能甘愿付出这样的代价,程颐之虽不懂,但心中敬佩。
他是一个人独自走过的八千年,从未起过寻找道侣的心思。
他在因果道中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爱恨因果,只会让人万劫不复。
毫无例外,至少,他没见过。
……
好吧,程颐之想,有时候,某种因果,是不得不背的。
他看着面前被仍在树下的襁褓孩童,缓缓皱起了眉。
他没来由得回想起自己一两岁那会,总是梦到的红梅树。
养父养母告诉他,便是在山上的野梅树下捡到他。
程颐之手指微动,终究还是动了恻隐。
他将那襁褓孩童带回苍陵山,取名许涧华,期许他有清溪一般淡泊的品性。
程颐之锻体的时候应该已经几百岁了,但他的样貌却停在四十岁左右,总觉得为人父很怪异,便让许涧华唤他师兄。
许涧华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天资虽然平平,但性情还算端正。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程颐之对他很宽容,只要端正,便可以了。
但是他的因果,总归是要他来还的——
作者有话说:这三章真是给我写爽了。伏笔不断收收收收到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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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生亦红尘【程】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年岁了, 许涧华长大,程颐之仍旧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还与新妖皇有了交集, 得到了当初觉得不凡的那把长剑。
妖皇的妻子已经怀孕, 他面上都是柔情,将那把剑拿出来给程颐之,别有深意道:“我知你不想沾因果,但为人父母, 总是要为子女考虑的。”
程颐之对他们爱情的结晶颇为好奇,便接了那把剑,促成了十几年后那桩师徒缘。
回到苍陵山,许涧华拿着拜帖冲到他的居所。
“师兄!师兄这是遥欢宫的拜帖!”他很高兴,程颐之知道,他一直对遥欢宫心生向往。
遥欢宫是如今天域最大的仙门,也是靠剑修起家。
前几年他们少主出世, 天域钟鸣十二声。
据说那孩童, 出生便灵台金丹俱全, 领先了同辈百年修为。
程颐之对这些稀奇事很感兴趣,便去了那孩童的满月宴。
他一眼便看出, 那便是自己缘分未竟的徒弟, 便有意与遥欢宫保持往来。
算算日子,再过几日竟是他未来徒弟三岁生辰了。
程颐之心情愉悦,接过拜帖,果然是生辰之事,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去库房挑选礼物了。
谁知到了生辰宴上,竟看到那名叫钟怀洌的稚童, 拿着一把不凡的神剑,在院中奋力挥舞。
程颐之先是盯着人看。
嗯,根骨奇佳。
又盯着剑看。
嗯……不似凡物。
其实他带的生辰礼正是一把剑,但他徒儿一看便有更好的了。
程颐之犯了难,思来想去,将生辰礼换成了一张……收徒帖-
世人皆道钟怀洌是八岁才上苍陵山拜师学艺,殊不知三岁时,程颐之便在教导他剑术了。
“你的手抻得太直了!”程颐之上千扶住稚子的手臂:“长剑用巧劲更为轻松,手臂弯折,借韧劲带动剑身。”
钟怀洌照他的做,剑刃破空划过,额角落下汗水。
他不过八岁,前些时日刚在苍陵山过了明路,程颐之在侧峰山头辟了一处水榭,唤作梧塘,供他起居。
“怀洌,需知过刚易折。”
程颐之盯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孩童,认真传教。
钟怀洌小时候听话极了,乖乖点头:“徒儿谨记。”
程颐之满意颔首,收了他的惊春,牵起他的手道:“今天练到这里吧,去喝茶。”
钟怀洌任他牵着走,得了茶便捧着慢慢喝,看着又乖巧又可爱,程颐之心里绵软一片。
“师尊,我要沐浴。”钟怀洌眨眼看他。
程颐之挥手召来红纸裁成的侍童,领着他往屏风后去了。
他看着窗外天色,心情大好,随手从腰带里捻了几枚铜钱出来,原地起卦。
算……算什么呢?
程颐之托着下巴,看向锦鲤戏水的松木屏风。
说起来,他还从来没有给怀洌算过,一时兴起,便算了一卦命途。
嗯……凶吉参半,弱冠之年,有一弥天死劫。
程颐之的表情慢慢变得凝重,他又起一卦,算生机。
手中铜钱铮然作响,一卦又一卦,竟是一场又一场死局。
不知第几卦,掌中铜钱起了裂纹,在他手上碎成残片。
程颐之眉头已是拧紧。
他又往屏风方向看了一眼,在桌上留了字条,拂袖而去。
他找了个洞府,拿了一筐铜钱,夜观星象,日夜卜算,整整一月。
所得卦象,无一例外,全是死局。
程颐之枯坐一夜,收拾行囊离开了苍陵山。
半年后,他面容憔悴地回了梧塘。
钟怀洌正在院中练剑,身量长大不少,看见他面露欣喜,跑过去想要拉他袖子,却在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时顿住。
“师……师尊你怎么了?”钟怀洌有些不安,因为他并没有在师尊身上察觉到灵力波动。
程颐之不甚在意地摆手,敷衍过去,拉着他坐下,从行囊中拿出许多灵丹仙草。
他逐一划分,推到钟怀洌面前:“往后日日服用,一日都不能落下。”
钟怀洌皱着眉头,他素来不喜欢靠仙丹妙药提升修为,心里抗拒。
程颐之看出他心里所想,但没办法,这是他百般试验得到的结论。
离开的半年里,他四处寻找能够让神魂永驻的方法。
说来唏嘘,他无意中促成了自己的不朽,却不得章法,无法留住徒弟年轻的生命。
最走投无路之时,程颐之抱着必死的决心,破开了自己的灵台,散尽修为。
他惊讶地发现,灵台深处,所有灵力枯竭之后,居然能看到一个盘坐其中的神魂,长者和他一样的面容,但须发皆白,肌肤枯朽。
一瞬间,程颐之明白了锻体的另一重意义。
锻身,塑骨,捏魂。
捏剩下的魂,以不朽之姿,沉睡于灵台,只待机缘。
但程颐之最后还是不清楚,自己为何会不死不灭,容颜不衰,他自嘲地想,大抵是因为,他是天地间第一个修仙之人吧。
或许,这是天道的馈赠。
看清自己的灵台后,程颐之的修为奇迹般地恢复,依旧不死,他几乎要怀疑,他早已与天地同寿了。
但好在,他用血肉之躯,成功为徒儿找到了生路-
锻体留魂之事,除了他没有旁人知晓,在成功将钟怀洌供养到锻体之后,程颐之的心放下了大半。
毕竟没有人会像他一般自寻死路,自剖灵台。
但他不让钟怀洌离开苍陵山太久,越是临近弱冠之期,他越是焦灼。
钟怀洌早已习惯了师尊奇怪的性子,程颐之时不时闭关或是远行,他便在苍陵山除许涧华之外的众人溺爱之下,有了些娇纵的小脾气。
程颐之觉得他生动些很好,便没有刻意管束。
直达十八岁,钟怀洌得到天魔重伤潜伏大荒泽的消息后,瞒着众人,只身前往大荒泽,斩杀天魔。
程颐之才清楚,因果来了。
但少年一袭彩衣张扬,他望着从小宠爱长大的爱徒,终究是说不出苛责的话。
却不知晓,身边另一个一手养大的师弟,悄然犯下大错。
程颐之第一次见裴秋焕,一眼看出,那妩媚妖娆的女子不是善类。
她身上萦绕着浓浓的业障,手上沾满血腥,偏生做出那番楚楚可怜的样子,往许涧华身后一躲,用挑衅的眼神看他。
程颐之皱眉,第一次对许涧华说了重话。
“师弟,何故带妖女入苍陵山?”
许涧华一愣,也皱起眉,认真同他说:“师兄,这是我的未婚妻子,不是妖女。”
他下山历练了一年,回来时身边便带上了这条尾巴。
程颐之不说话,上前给他开了天眼,谁料许涧华见过“未婚妻”身上的业障后,目露心疼,轻挽女子鬓发。
“这些,都是他们逼你杀的吗?”
据许涧华所言,裴秋焕是孤女,少时识人不清,被卖到刺客营中卖命,手上沾满不属于她的血腥,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脱离,被一路追杀,机缘巧合下蒙他相救。
如此拙劣的谎言,程颐之能看清,许涧华却仿佛被蒙蔽双眼。
程颐之也想过,任他们纠缠,关键时刻护住许涧华的命即可。
但事不遂人愿,在裴秋焕篡动下,许涧华竟然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一度与他反目成仇,想要自立门户。
程颐之察觉不对,竟在他体内引出一条情蛊,随后当着他的面捏死。
裴秋焕被反噬,当场晕死在他们面前。
许涧华来不及讶然,满心满眼只有对裴秋焕的关心。
程颐之叹情缘孽障,一剑斩杀裴秋焕。
临死前她狞笑着说:“你徒儿杀我义父,而今……他命数也将近了!”
程颐之才知,这女子竟是天魔义女。
魔族圣女。
许涧华却根本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在听到钟怀洌名讳时,眼中一抹杀意被程颐之恰好捕捉。
……理智告诉他,此刻他该将许涧华一并杀了永绝后患。
但他却缓缓收回了剑,将许涧华囚在居所。
百年前他惹下的因果,终究要报应到他身上了。
但能怎么办呢?
程颐之看着窗外枯荣过后又新生的红梅,在心中叹气。
这是万丈红尘教给他的……不知第几件事。
那便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即使许涧华此刻身死,也无法阻止怀洌两年后的死劫。
罢了。
程颐之折下一枝梅花,放在茶桌上,久久出神。
他便最后用残破神魂,来偿还这段不该有的因果吧。
……
连峥,看钟怀洌的眼神不对劲。
程颐之看着抚着颈侧龙鳞,暗自神伤的半妖少主,心里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啊!
程颐之醍醐灌顶,当即给两个徒儿各算一卦,竟还真摸到了姻缘线!
他自然喜闻乐见,心里说龙族还真是出情种,难怪上神释尘会为神侣自戕殉情。
但……
程颐之呆滞地望着爱徒眉间萦绕的死气,心里不免哀伤。
枯木或可生新芽,但若连峥用情深重,反倒阴阳两隔。
他怕连峥自戕,于是悄悄跟着观察了两日,发现是郎有情,妾无意。
于是便悄悄松了一口气,又无端心酸。
若生路坦途,怀洌身边有人相伴,不至于像他一般孑然一身,也是好的。
所以及冠礼前,他拟了一堆小字,特意把连峥唤来择选。
如此,也算牵红线了。
程颐之心里暗喜,心想未来道侣大典上,他们二人可真的要给他磕头。
而后反应过来,他是看不到那一天的。
……好吧。
那便只能,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及冠礼前夕,程颐之正盯着窗外出神。
许涧华前日解了禁足,摆出一副恭顺知错的样子前来求他原谅。
但他浑然不觉,自己眼中早已被仇恨浸噬,身上也背了数不清的未尽业障。
程颐之看他许久,站起身道:“明镜海东有恶蛟作乱,我此去不知何时归,及冠礼之事,多劳烦你。”
许涧华一愣,随即眼里划过窃喜,都被程颐之看在眼里。
……
程颐之没骗许涧华,东海的确有蛟作乱。
他来到此处,发觉那蛟只是受人操控,便抽了他一身修为偿还因果。
随后在海边久久出神。
命数将近,他终于在自己身上察觉到了枯朽气息,不由得会心一笑。
他从自己身上抽了几缕神魂,谋算星宿,投放到命里该待的地方。
然后想了想,将右眼挖出来,捏成一面手掌大小的青铜镜。
“怀洌,此镜名为甘霖,能解一切迷津。”
“当然,师尊还是期望你道途坦荡,再没有需要师尊为你答疑解惑的地方。”
留下最后这两句,天色渐晚。
程颐之最后看了一眼广阔无垠的明镜海,也最后看了一眼,他留恋的人间。
生亦红尘,死亦红尘。
不必求圆满,有遗憾,才是真正的红尘。
第二卷:坐看云起时——完。
:出自洪昇《长生殿》,祝福爱情美满之意——
作者有话说:师尊:怎么永生尼?教程有吗?我给怀洌也用一用[摊手]
师尊回忆杀end!第二卷end!!!!
谢谢宝宝们看完~明天无缝衔接第三卷!!
第56章 斩草除根
画面最终停在了明镜海面。
钟怀洌捧着甘霖镜, 面上全是水痕,呆呆地望着那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镜面。
他喃喃道:“师尊。”
如此苦心孤诣,将一切事情都算清楚, 甚至连他的姻缘都考虑在内。
唯独没想过为自己博一条皆大欢喜的生路。
可能就如他所说的那样, 八千多年的时光,红尘是他的牵绊,也早就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枷锁。
连峥知晓语言安抚无力,最终只轻唤道:“毓翎。”
钟怀洌久久愣神, 半晌才开口,言语苍白;“阿峥,我想去明镜海……祭拜师尊。”
程颐之百年前身故后,他的骨灰被洒进了明镜海中,随波逐流。
篝火对面,迟霁拭去脸颊上的泪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从前只听闻宗主那些英勇事迹, 如今将他的千年看过来, 只觉得自己犹如沧海一粟。”
“带我们一起去明镜海吧。”
钟怀洌又在原地平复了很久, 他慢慢将甘霖镜收起。
他并未多言,但用许涧华的鲜血给程颐之祭灵的想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连峥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沉吟道:“毓翎,要斩草除根,不如直接清扫天域。”
他的声音发冷:“长生阁经营数百年,旁的不敢保证,但天域仙门的腌臜事,足抵得上几十个许涧华了。”
钟怀洌想了想,也好。
他面向微生望迟霁, 道:“我们去一趟不动山吧。”-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未曾了结。
“摄魂木原株扎根十方海,这只是一截小小的分支。”
几人又到了营帐外,那里还在排着长队,士兵们有条不紊地端过融了木屑的清水,饱含期待地饮尽。
钟怀洌问:“所以说,只要摧毁原株,便能切断饲主对食用了木头之人的控制,对么?”
连峥点头:“不仅如此,裴长荫还会受到重创。”
当年裴长荫用来操控龙族宗亲的便是一粒摄魂木种子,被连峥摧毁,这才陷入昏迷,若是直接毁了原株……
那他的后果,估计是魂飞魄散吧。
“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把那截木头毁了!”迟霁透过营帐上的孔洞,看着里头的枯木,摩拳擦掌。
几人交换眼神,在几位凡人士兵的眼皮底下将摄魂木烧毁不是难事。
于是一条柔软的符箓轻松穿过营帐,在昏黄烛火掩映下,慢慢贴在了木头上。
……然后,被一道阵法狠狠弹开,化为灰烬。
“温得!温得!”正在刨木屑的士兵被惊动,口中大喊他们听不懂的语言,钟怀洌眉头轻蹙:“木头上有阵法,而且不是一般的阵法。”
“他们在叫人。”连峥沉声道。
如他所言,长队停止前行,帐子前端送水碗的士兵面上带着慌乱,急忙冲进内间,用部族语询问发生了什么。
迟霁小声道:“为什么他们刨木头不会被阵法攻击呢?”
“我试试。”连峥上前,手指凝出一道金黄的龙焰,弹指间丢到那木桩子上。
意料之外的是,木头依旧没有被损毁,它身上的阵法被彻底触发,一整截木头霎时消失在原地。
“传送阵!”微生望眉头拧紧。
内间乱作一团,几个士兵围在一起商议解决办法。
连峥实时为他们翻译:“他们在商量要怎么给外面的士兵交代。”
其实不用他解释,钟怀洌盯着那几人面上凝重的表情,大致能猜出来他们的目的。
果然,过了一会,为首的士兵深吸一口气走出内间,对外面还在等待的士兵说:“我们的大巫体力不济,为了大家能早日成为英勇的不死战士,大巫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休息了……但之前诞生的不死军给他的能力带来了太多损耗,现在他已经晕过去了。”
士兵们一阵骚动,他连忙安抚道:“不必慌张!我们已经在为大巫诊治!战士们,请再给我们一天的时间!”
排队的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一会便自发散去队伍,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但只要他们心中带着疑惑,闯到营帐中瞧一眼,便能知道其中根本没有什么大巫,只有几个急躁的士兵。
他们也很想弄清楚木头到底去哪里了。
一炷香后,军营彻底安静,钟怀洌几人跟着一开始在营帐中商量转化不死军的那北漠将军,再次目送他神情焦灼地踏入帐子。
“木头不见了!”来不及说些多余的话,他将既定的事实说给床榻上半梦半醒的首领听。
首领愣了愣:“你在讲一遍?”
将军重复了一遍,首领这下再没睡意,连衣服都来不及披,匆忙交代他稳住军心,便出门解了自己战马身上的缰绳。
“我要回一趟王庭,这是一件大事,只有国师才能给出我们想要的答案。”
首领的声音压低,双眼在夜色中炯炯有神,像是沙漠中伺机而动的野狼。
但他丝毫不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钟怀洌一行人听得真切。
连峥给他们翻译完,不必多说,几人悄悄跟在首领身后,随他一起出了营帐。
马蹄在大漠中扬起沙尘,几个修士踩上佩剑,不远不近地跟在那首领后面,经过一整夜的奔波,在第二日近午时抵达了藏在沙漠中的漠北王庭。
这地方没有修士,但他们对首领提到过的“国师”有所提防。
迟霁和微生望接受了连峥为他们施加的障眼法,修灵之下无人可查,几人便乔装成端茶倒水的下等士兵,跟在首领后面进了王帐。
但在门口被拦住了。
把首的士兵用拗口的发音说话,连峥实时在识海中给众人传音。
“站住,国师和可汗在里面,不要进。”
似乎是觉得他们眼生,不似北漠人的容貌,士兵目光凌厉,就想拔出腰间的大刀。
钟怀洌一个眼神扫过去,那士兵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束缚,说不出话,也无法再动作,只停在原地用惊骇的目光望着他。
钟怀洌没理会他,四处看看,确认没有人经过后,将叼着留影珠的浮笛扔到地上。
随即几人如法炮制,绕到了王帐后。
连峥刚想伸出手,在帐上挖洞,就察觉到上面铭刻着的法阵,及时收手。
他在识海里说:“别碰帐子,上面有魔族的阵法!”
魔族。
钟怀洌喉头一紧。
若是帐子里的人与魔族有关,基本就可以确定,凡间不死军之事定是裴长荫指使。
思及此,他从灵囊中拿出一枚同样刻有法阵的镜片,扣在眼前,仔细打量那覆盖了整个王帐的法阵。
过了一会,他低声道:“这和摄魂木上的阵法,有一圈是一样的。”
几人懂了他的意思,阵法重叠,说明摄魂木很大概率就是被传送到了这座王帐当中。
与此同时,浮笛回来了。
他没有着急将留影珠交给钟怀洌,而是化作人身,焦急道:“快走!里面的人发现我了!”
话音未落,迟霁站在他对面,眼疾手快地掷出了一柄小巧锋利的飞刀!
“……你们是?”王帐旁伸出一只手,将飞刀接住,随即手指泛起乌青。
飞刀上淬了剧毒。
来人面部被一面枯树皮样式的面具覆盖,声音嘶哑嘲哳,他顿了顿,将飞刀随手扔掉。
而后搓了搓手指,竟生生将那剧毒吸食殆尽!
他喉中挤出难听的嗬嗬笑声,慢慢变得尖锐。
“大补啊!”
迟霁一阵恶寒,从袖中抽出了自己的腾云扇。
他还算镇定,毕竟这里两个修灵两个锻体巅峰,还有两条龙,将北漠王庭掀个天翻地覆都绰绰有余。
正要发作,迟霁却忽然察觉,身前站着的钟怀洌,身形有些僵硬。
“右护法,尸魔王。”
钟怀洌很快平复了情绪,唇中吐出冰冷的字眼。
随即又语带嘲讽:“真可惜,你居然还活着,裴长荫没直接杀了你么?”
尸魔王顿了顿,似乎没想到那年岁不大的少年能直接认出他。
“你是谁?”他目露探究,终于将认真的目光放在了少年身上。
但还未等他看清楚,高大的人影上前一步。
连峥负手挡在钟怀洌身前,目光寒凉。
尸魔王眼眸微眯,倒是一眼便认出了他:“你是妖皇。”
他又挤出难听的笑:“您居然有空到这些小地方来了,真是令这地方……蓬荜生辉。”
“同他叙什么旧,杀了便是。”钟怀洌从连峥身后走出来,笑得轻蔑:“左右不过是一具傀儡。”
说罢,并未用惊春,从连峥腰间抽出逐寒剑,对准“尸魔王”。
“尸魔王”不理他,只是站在原地不停笑,听得人后背发凉。
逐寒嗡鸣,化作寒光冲上前,将魔物拦腰斩断。
“尸魔王”不躲不闪,任剑刃将身体划开,但裸露出来的并不是血肉身躯,而是……木桩的横截面。
钟怀洌眼神一凛,逐寒剑上冒出灼目的龙焰,转眼将“尸魔王”大卸八块,在他的“尸身”上燃起烈火。
火焰将“尸魔王吞没,他仍旧好好站在原地,久久愣神后,在即将化为焦炭前哈哈大笑,面具下的阴狠眼神直指钟怀洌。
他恍然大悟,惊叹一声道。
“啊,我知道你是谁了。”
毕竟除了那个人,妖皇的佩剑还会为除了妖皇外的谁俯首呢?
“尸魔王”笑道:“钟怀洌,你真的,很难杀。”——
作者有话说:[加油][加油]第三卷啦!本文应该算正式过半!(敲锣打鼓)
第57章 利剑之冢
话音未落, “尸魔王”的身体化为齑粉,随风散去,留下一句喟叹。
“钟怀洌,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他的声音黏腻阴森, 钟怀洌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一阵恶寒,但他并不露怯,大方地冷笑道:“好啊, 裴长荫,你洗干净脖子在十方海等着。”
“小爷我挑个大喜的日子,上门要你狗命。”
……
“方才那不是右护法,是魔皇?!”迟霁第一次直面传说中的魔皇,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钟怀洌点头:“尸魔王谋逆,裴长荫肯定不会让他继续活着,最大的可能便是吞了他的修为给自己疗伤, 再用他的身份行走凡间兴风作浪。”
他不免将情况往最坏的方向想:“他的伤势, 很大概率已经好了, 我们得赶紧回天域。”
摄魂木消失,北漠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直截了当地往昭都去信一封, 让郁景臣送来国书。
三日后,北漠更名北境,彻底沦为大昭国土,为他们的贪心付出了代价。
一切尘埃落定。
是夜,帐中烛光昏暗,人影交叠。
钟怀洌摆脱连峥的唇瓣,攀着他的肩膀喘气, 眉目染上水色,明媚动人。
这段时期他精神极其紧绷,又是上阵杀敌,又是处理政务,又受了不小的打击,纵然自诩坚强,但身上的疲惫难掩,连峥都看在眼里。
他们没太多的时间温存,钟怀洌闭上眼不去看连峥眼中隐忍的爱欲,他平复呼吸,口里喃喃:“好了……好了……”
连峥轻笑,做出祸国妖妃的姿态,凑到他耳边低声吹气:“毓翎,你记得补给我。”
钟怀洌浑身一震,他给连峥定的三日一回,如今这都多久了?
他欠了多少?
连峥心里有谱,还真就给他掰起手指头来:“从天域试炼的前十天到现在,除了在东宫里的两回。”
“你还道要避开林太子耳目,那两回你我都未尽兴,不过为夫大度,也一并算在里面了。”
连峥抬眼看他,目光幽幽:“毓翎,总共是十三次。”
钟怀洌:“……”
天要亡我。
都怪连峥一年多前装得太好了,甜言蜜语把他哄得飘飘然,开了荤后钟怀洌才想起来书上有个词叫“龙性本|淫”。
他强装镇定推开连峥:“你克制些。”
“毓翎你在么?”帐子外传来清脆的声响,落在妖皇陛下耳中犹如阎王讨命。
不过在钟怀洌耳中,如听仙乐耳暂明。
他连忙嗯嗯啊啊地应,顺道离开连峥的环抱,自顾自地整理衣裳。
“我在!阿霁你进来吧!”衣衫整洁,面色坦然,又是一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少年郎。
微生望掀开帘子走进来,迟霁跟在他后面,最后往营帐外探了探脑袋,扔下一个隔音阵法。
微生望走上前,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看向钟怀洌,言简意赅:“毓翎,天域出事了。”
钟怀洌正准备接过信封的手指顿了顿,他猜道:“许涧华干的?”
他料定了许涧华在得知他身份过后不会隐忍不发,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钟怀洌还以为百年过去,这位师叔该学会蛰伏的道理,没想到还是一样地沉不住气。
微生望没说话,钟怀洌还没信纸展开,在看到折叠处烙印着的云纹家徽时有些惊讶。
“这是你宗门的信?”他看向微生望。
微生望英俊的面容明灭在烛火中,他抿着唇,下意识紧了紧握着道侣的手掌。
连峥适时端来一盘茶水,往帐内颔首:“坐下说。”
待饮尽茶水,钟怀洌也将信件看完了。
微生望沉声道:“毓翎,你能去一趟剑冢吗?我……”
看完信件钟怀洌便猜到他说什么,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信上说,许涧华在天域放出了天榜第一勾结妖皇,想策反苍陵山一同叛出仙门,与魔人为伍的消息。
魔皇苏醒的消息本就在天域掀起一阵不安的风波,众人风声鹤唳,乍然得知这个消息,加上“林暄雾”无故从苍陵山失踪一月之久,给不动山递去的拜帖也石沉大海,心里三分地怀疑也变成了八分。
如今许涧华竟然想要让天域以苍陵山为首,结成仙盟,共同讨伐魔皇。
美其名曰是为师兄报仇。
传来消息的是目前处于中立的临潇剑宗,想必是看中了钟怀洌在试练塔中复苏剑冢的能力,写信的人直接给微生望下达了“带林暄雾回宗门”的命令,话中难掩傲慢,仿佛钟怀洌欠他们的。
给出的报酬是“尽力阻止许涧华,遏制谣言传播”这样的空头支票。
但他们没想到微生望一点维护宗门形象的觉悟都没有,直接将信给了钟怀洌看。
连峥从钟怀洌手上拿过信,看完冷笑一声:“长生阁日日报信,可从未有人同本尊提过这件事,何来拜帖?”
看来那未成形的仙盟已经开始提防妖族了。
钟怀洌沉思片刻,看向连峥,微笑道:“你先前说,要弄就弄个大的。”
“如今许涧华弄这仙盟声势浩大,我怕是想低调都难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让连峥去收拾东西,对微生望说:“我同你回临潇宗,不必担心,你知道他们不能奈何我。”
微生望点头,目光真挚:“毓翎,我先提前谢你为剑冢出力。”
钟怀洌拍拍微生望的肩膀:“你未来可是宗主,我为友人铺路有何问题?”
他们之间,早就不必再说谢。
于是没有半刻耽搁,几人趁夜上天域-
“惊春,你还记得上次在塔里,有很多很多剑的那一层吗?”钟怀洌擦剑的时候和惊春闲聊。
惊春蹭了蹭他的手指。
记得!
钟怀洌又问:“塔中只是幻象,我们现在要去真正的剑冢。”
“这一次你还能让他们醒来吗?”
惊春原地想了想,又蹭了蹭他。
能!
钟怀洌放下心,拍拍它的剑柄,不吝夸奖:“真棒!”
以他们的修为,混上天域不是难事,此刻他们正在临潇宗所处古城——歧天城的客栈中,再有一个时辰,入夜便前往剑宗。
“毓翎,走啦!”房门的方向传来迟霁压低的喊声,钟怀洌动作麻利地换上一身不显眼的衣服,带上帷帽,推开了房门。
外面天色正好,迟霁穿了一身鬼鬼祟祟的夜行衣,看见他便弯了眼睛:“走吧走吧!”
“你是不知道,自从我和他成亲后,他便再也没有带我回过宗门,倒真像入赘给我一样。”
迟霁有些纳闷,钟怀洌宽慰道:“剑宗有什么好玩的,左右不过是练功。”
迟霁撇撇嘴:“这倒也是,但总比极隐楼新鲜。”
一路交谈,微生望早就在客栈门口等着了。
他接过迟霁肩上的包袱,看向钟怀洌:“走吧。”
他顿了顿,接着问:“妖皇呢?”
钟怀洌笑得狡黠:“别管他。”
连峥非说他直接与他们一道太惹人耳目,要暗地里跟着,顺便处理一些杂碎,钟怀洌便随他去了。
微生望点点头,带着他们往临潇山的方向疾行。
一炷香后,众人停在了临潇宗后山入口。
钟怀洌提前说过了不想大张旗鼓,只直接前往剑冢,解决问题后就离开,不惊扰宗门。
后山洒扫的弟子被提前支开,把守剑冢的侍卫也不在,三人一路通畅无阻。
天色彻底暗下来,荒山伸手不见五指,连风声都听不见。
钟怀洌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腰间的惊春异动,钟怀洌干脆解了剑鞘,放任他飞出去干活,自己站在原地不动。
不只是他,身后跟着的微生望和迟霁也察觉到了不对,他们警觉地查看四周,手指放在剑柄上。
“出来吧。”钟怀洌冷冷道。
剑冢崎岖的石块后面慢慢走出来四五个人,衣着华贵,气质不俗。
打眼望过去,微生望眉头拧紧。
竟然全都是临潇宗的长老。
没等钟怀洌开口,微生望的声音寒凉,没有半分恭敬。
“你们怎么在这里?”
那几个长老也并未称他少宗主,甚至根本没将微生望放在眼里,招呼不打一个,只对钟怀洌斟酌着说:“见过林太子。”
钟怀洌没说话,好整以暇地与为首的人对峙,状似好奇:“贵宗不是答应了让我自行办事,绝不打扰吗?”
为首的长老被他盯得莫名汗颜,硬着头皮道:“……剑冢毕竟是临潇宗镇派宝地,总要小心些。”
钟怀洌冷笑:“这就是你们言而无信的借口?”
明知他与微生望交好,料定了这一点才肆意反悔,拿准了他会看在微生望的面子上把事情办好。
微生望也反应过来,对钟怀洌道:“走吧,这个忙不用帮了。”
长老凌厉的目光割向微生望:“你……”
就在这时,剑冢深处传来了万剑齐鸣的声响,惊春正在复苏剑冢。
已经开始了,无法结束,钟怀洌递给微生望一个安心的眼神,不打算抽身。
比起这个,他更好奇,这群人有什么目的。
众长老也听到了剑冢深处的动静,神情松动,带上了一丝欣喜,再转头看向钟怀洌时,眼神更加戒备。
钟怀洌收起了冷笑,淡然道:“诸位长辈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长老忙拱手:“不敢当,只是担忧剑冢,冒犯太子殿下了。”
担忧剑冢?
钟怀洌在心里啧啧,怎么前些年剑冢荒废时你们不担忧,现在复苏了反倒开始担忧了。
托词罢了。
其中一位年纪没那么大的长老站在最后,眼神乱飘,时不时往身后看一眼。
钟怀洌一眼便知他心中有鬼,再一联想,直接在识海向二人传音,面色冷静:“他们恐怕在拖延时间等人。”
“等什么人?”迟霁愣了愣。
还能是什么人,“天域仙盟”的人——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加油]
第58章 明镜高台
钟怀洌在心中思索片刻, 有了对策。
他给两人传音:“待会来人我会让连峥带我走,你们不用管我,假意为敌, 归顺仙盟。”
钟怀洌让他们归顺仙盟, 迟霁霎时间明白了他的盘算,轻轻应答:“和你里应外合?”
钟怀洌微不可查地颔首:“对。”
既然许涧华不给他活路,有些事情,也是时候公之于众了。
钟怀洌收回目光, 抬腿往剑冢深处的方向走,长老们没有阻拦他。
嗡鸣声愈演愈烈,正是最精彩的阶段,甫一踏入荒山,钟怀洌便被漫天凌冽的剑光晃了眼睛。
他给连峥传信,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来了。”
与此同时,以惊春为首的古剑重新露出锋芒, 荒山焕发生机, 微风送来一阵危险的气息。
“天域叛贼何在!”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钟怀洌身后, 转头一看,剑冢不知何时围满了一群道貌岸然的天域仙门, 手中武器不分青红皂白地直指钟怀洌面门, 面上全是忌惮。
钟怀洌没有停住脚步,慢悠悠地往山顶走,漫天宝剑齐鸣,像是在欢迎他。
钟怀洌一直走到惊春面前。
惊春从空中落下,剑刃上的温润光泽依旧,它轻轻用剑柄蹭了蹭钟怀洌的面颊,乖乖回到剑鞘。
钟怀洌手指搭在惊春的剑柄上, 慢慢回头,仙盟人看他的眼神更加怪异,仿佛拿着惊春的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下一刻,钟怀洌身边地空间扭曲,裂出一道黑黝黝的时空裂缝,一身玄色金纹华服的妖皇陛下缓步走出。
连峥手肘上挂了一件红色的披风,在见到钟怀洌的第一刻就披到他身上,唇角勾笑:“夜间风寒,小心着凉了。”
他一眼都没往人多的那方向看。
仙盟众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为首的掌门心中没底,毕竟面前的两人单独拎出来一个,就算是三个他也打不过。
只是为了自己在仙盟中的前途,以及自己门派往后的地位,他不上也要上。
思及此,掌门咽了咽口水,握着剑柄的手稳了稳,虚张声势道:“妖皇!你为何与我天域叛贼为……”
还未等他说完,满山的无鞘利剑齐齐对准他们一行人,在夜色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
钟怀洌低低笑两声,不愿与他们废话,越过他们遥遥看向微生望二人,假意落寞:“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微生望顿了顿,面色忽然变得狰狞,下一刻,一张不知何时贴在他与迟霁身上的黑底符纸在众人面前滑落,燃成灰烬。
他们两个无师自通学会了演戏,双双拔出了武器,对准钟怀洌。
迟霁痛斥道:“魔族宵小!挟持我与微生到这里,难道还想让我们对同盟刀剑相向么?”
钟怀洌听到了连峥在他耳边闭着嘴唇的轻笑,硬着头皮演完:“……你们也不信我。”
他伤心地扶住连峥的手臂,闭上眼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走吧。”
连峥颔首,随手撕裂虚空,二人一道迈步其中,就这样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
“……走了?”
“他们去哪里了?”
仙盟为首的掌门将目光放在微生望二人身上。
微生望从善如流:“他们一定是回十方海了。”
迟霁忙不迭点头:“对,他们一路挟持我们上天域,有提到过,洗劫临潇宗后便会十方海向魔皇交差!”
他们演得格外逼真,毕竟不是人人都是许涧华,众人只觉得他们可怜,好好的天骄差点被带入歧途,好在及时抽身。
掌门深色凝重,那几个临潇宗的长老也悄悄松了一口气,望向仙盟的目光十分真挚。
“多谢各位道友,要不是你们及时赶到,我临潇宗恐难逃此劫!”
掌门正色点头:“嗯,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事不宜迟,得赶紧会苍陵山向盟主禀报此事!”众人一合计,既然临潇宗安全了,就不用再呆在这里了。
剑宗长老忙接话:“是是是,我同道友们一起去。”
他笑得谄媚:“仙盟鼎盛如日中天,定能铲除魔族宵小,扬我天域仙威!”-
钟怀洌和连峥当然没去什么十方海。
他和连峥一起回了不动山长生阁。
整整两日,他们在长生阁中四处搜集天域仙门腐败,以及与魔族勾结的证据。
不少妖族都在仙门当中发现了摄魂木的影子。
这十几年魔皇竟然能在沉睡中一点点让魔族势力渗透天域仙门,若是他神志清醒,恐怕天域就等不到钟怀洌借尸还魂了。
“临潇宗?”钟怀洌诧异,将手中找到的卷轴扔给连峥。
连峥接住却没打开,他肯定了钟怀洌的惊讶:“嗯,临潇宗主是个酒囊饭袋,想要巩固第一剑宗的地位,又不甘心管事权全都交给长老们,所幸直接向魔皇投诚,走了弯路。”
钟怀洌皱眉:“微生知道么?”
连峥摇头:“肯定是不知道的,他们父子不睦多年。”
钟怀洌挑眉:“你连这都知道?”
连峥点头:“天域很少有我不知道的。”
钟怀洌满意颔首。
又翻了半日,钟怀洌在书架的最底部发现了一卷写着明镜海的卷轴。
他有些好奇,将卷轴拿出来,开始翻看。
卷轴来自栖息在明镜海底的鲛人一族,它们生于东海,百年前因天灾迁徙至此。
前面的内容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钟怀洌随手翻到中间,被一句话吸引了视线。
“天域古钟虽隔万里,声音却在海中绵延,仿若云端……”
钟怀洌一看时期,正是前几十年的一场天域试炼。
每逢试炼天域钟便会敲响,虽然整个天域都能听见,但声音的大小也会因远近不同。
按理来说生活在明镜海中心海域的鲛人,听到的钟声不会太大,但他们竟然说仿若云端。
看来是深受钟响困扰了。
钟怀洌又联想到钟声响起时沸腾的明镜海水,半晌,瞳孔微微放大。
他快步走到连峥身边,扯住他的手臂,举起手里的卷轴给他看:“你看这个!”
连峥一目十行的看完,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疑惑地看他。
钟怀洌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有些兴奋:“你说,天域钟会不会就在明镜海底?”
程颐之的经历告诉他,整个天域无人见过天域钟,钟声的数量却精准昭示着天域接下来会遭遇的大事。
这实在神奇,但镜海天域本就是一座奇迹之地,那么古钟在海底这件事便不会奇怪。
钟怀洌又想起很小的时候,偶然间看到的杂书。
书上说天域缔造者是一个法力无边的神仙,这是他为凡间修士建立的港湾。
天域没有主人,它属于所有修士,但既然没有掌权人,就一定会有一个暂代管理的存在。
这是很古老的事情了,天域的第一个一千年,有人妄图独占天域,自称圣主,踩着一众修士上位。
天域钟响十声,明镜海上升起一座巨大的平台,通体由镜子打造,倒映着世间所有灾厄孽因。
镜台之上无人,只有一个倒影。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是被绑在木架上凌迟的“圣主”。
顿时,人人将他视作灾厄,从前的部下纷纷远离,转头向他露出獠牙。
但他无力反扑,成日陷在那凌迟灾厄的梦魇当中,不过多久,便自戕在明镜海畔。
彼时程颐之在闭关,出来后听说那明镜台,但多番寻找未果,只能作罢。
若是天域钟就在海底,说不定那明镜台也在海底。
钟怀洌想,明镜海真是个好地方。
看许涧华现在的阵仗,他这个仙盟之主,同几千年前的“圣主”又有何区别?
若是能让明镜台也照出许涧华的灾厄相,他在公布自己身为“钟怀洌”的身份,仙盟不攻自破,兵不血刃,甚至能成为他们攻上十方海的助力。
魔皇如今情况不明,他已经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得赶紧解决完天域的这些腌臜事,早一天前往十方海。
钟怀洌心中有了盘算,他来到桌案前,挥手将两天整理的信息收入囊中,对连峥道:“我们去一趟明镜海。”
连峥没问他为什么,联想他的所做所说便能猜到他要做什么,这确实是一个好方法,只是赌的成分未免太大。
若是鲛人族产生了错觉,钟不在海底,或是传闻有假,根本没有什么明镜台,怎么办?
他拉住钟怀洌的手,让他别急。
“待我与鲛人族去信,确认钟声最大的那片海域,再出发不迟。”
钟怀洌想了想,点头说好。
转头又坐下来,思考扳倒许涧华的对策-
翌日,钟怀洌在床榻上睁开了眼。
他清醒了一会,察觉到连峥不在身旁,爬起身来穿好衣服,问了期浓便往长生阁走。
到的时候,连峥正在看鲛人族的传信。
“这么快?”钟怀洌走过去,有些惊讶。
连峥见他过来,将手上的信件递给他,钟怀洌顺手接过,眯着眼看上面写得小小的鲛人语。
连峥见他看得吃力,索性直接将结论告诉他。
“钟声最大的那片海域在明镜海的正中间,那是他们从未踏足的地方,一向神秘。”
“那里的灵力凌乱,足以将没什么修为的它们撕碎,如此异常,看上去的确有些东西。”
钟怀洌听完拍板:“走吧,现在就走。”——
作者有话说:这章有点乱……大家把明镜台当成一个设定就可以啦,就是小钟老师的讲台(bs[哈哈大笑]
小钟:(拍讲台)是谁在天域想要当大王!(抽出惊春)坏蛋!去鼠!
第59章 真龙白骨
连峥的修为又悄悄精进了, 不动山本就在明镜海畔,他只用一个裂缝,就直通鲛人的领地。
下海前, 连峥递给钟怀洌一颗避水丹, 含在舌下。
接着,他化作龙形,带着钟怀洌潜入海中,直往舆图指向的方向疾行。
两个时辰后, 他们来到了一处海水更加清澈的海域。
这里方圆百里见不到活物,海底只有沙砾,甚至连腐烂的贝类海鱼都没有。
前方百丈,的确入鲛人族所说,有一股极其紊乱的灵力乱流,在明澈的海水中格外显眼。
虽是灵力,却不像能够为人所用, 吸纳修行的样子, 它们乱中有序, 只在海域百里内流窜。
……就像是,在守护什么。
就在钟怀洌出神时, 他手心一阵灼热, 低头一看,惊春竟然异动。
钟怀洌抬手释放惊春,它整个剑身都在颤动。
惊春身上的奇迹实在太多,钟怀洌来不及思考,握住惊春的剑柄,将它抽出来。
惊春便迎着沸腾的海水,将他往那片灵力乱流的海域带。
钟怀洌拍拍连峥的龙身, 流畅的黑影往惊春剑指的方向游去,几息之间,灵力乱流便到了钟怀洌眼前。
可他手中的惊春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钟怀洌感觉到,惊春剑柄越来越烫,像是在与深海中的某样东西发生共鸣,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到对方身边。
钟怀洌看着前方纠缠不休的灵力乱流,平定心神,让连峥试着往前。
连峥对他一向信任,他们的修为不凡,就算在那样危险的灵力撕扯中也能勉强支撑一段时间,情况不对再退出来就是了。
但奇迹般地,当他们的身躯彻底没入金色灵潮中,仿佛变成了虚无,灵力穿过他们的身体却不留下伤痕,就像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一般,毫无威胁。
钟怀洌有些欣喜,手中的惊春更加躁动不安,带着他们往海域深处继续前行。
一路畅通无阻,钟怀洌便安下心来,两人在海中慢慢地游荡。
过了一会,灵台中休憩的浮笛窜出来。
“怎么了?”
浮笛罕见地有些蔫吧,他遥遥望着海面的一个方向,对钟怀洌低声说:“我能不能离开一会。”
“这里离蛇山很近。”
钟怀洌了然,浮笛还有仇没报,这些时日跟着他奔波,是他疏忽了。
他颔首道:“你去吧,不用担心我们,自己小心。”
浮笛点点头,化作龙身飞离了明镜海。
钟怀洌目送他远去,拍拍连峥的脊背:“走吧。”
又过了一个时辰,他们周身的灵力乱流终于发生了变化。
它们渐渐变得有序,钟怀洌摸出了一些规律,再往前走一会,说不定就能找到灵力的源头。
果然,一炷香后,他们游到了一处海沟。
海沟看不见底,内里灵力乱窜,周围灵气格外浓郁。
海沟之下,想必就是灵气乱流的源头。
反正他们不受灵力影响,惊春的反应更大了,仿佛要找的东西就在海沟底下,钟怀洌下定决心,对连峥说:“下去看看吧。”
连峥自然同意,带着他向下游,顺着嶙峋错乱的深色石壁一路潜到海沟深处。
随后,他们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海沟的最底部,静静地躺着一条足有百丈长度的真龙骸骨,血肉早就化为乌有,只留森森白骨,卧在沙土之上,沉睡不知多少年。
钟怀洌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它身边光秃秃的一片,没有水草,没有活物,白骨光泽依旧,莹润柔和,却也孤独难掩。
连峥带着他缓缓落地,停在距离龙骨不远处的地方,化作人身。
手中的惊春不知何时停住了动静,钟怀洌也许是被他感染,无端感到哀伤。
连峥沉吟道:“若我没猜错,这是天地间第一条真龙,妖神释尘的遗骸。”
钟怀洌一愣。
传闻中的妖神,是世间第一条龙,是上神镜泽的神侣,在祂陨落后自戕殉情。
原来是在这里殉情么?
钟怀洌曾在突破修灵时听到过疑似天道的声音,祂口中一直在念镜泽的名讳,却从没提到过妖神。
他们站在原地看了很久,连峥忽然闷哼一声。
钟怀洌连忙看他:“怎么了?”
连峥捂着肋间,面色不太好看。
钟怀洌一眼看出那是玉骨的位置,曾经榻上无数次缠绵,连峥总牵着他的手抚摸自己的伤疤,只求他不要吝啬,多给一分真心。
那里少了半截骨头,此刻在隐隐作痛。
手中的惊春又有了动作,不知是生出了良心还是如何,毕竟剑刃是玉骨续的。
它挣脱钟怀洌的手,飞过去蹭了蹭连峥。
连峥面色隐忍,看上去有些嫌弃,好在惊春没有待太久,便离开连峥。
它没有乖乖回到钟怀洌手中,而是直接往妖神骸骨的方向飞去,发出一阵嗡鸣。
这是做什么?
钟怀洌肃穆地盯着那森寒的白骨看,惊春径直飞过去立在白骨前久久不动。
钟怀洌从未想过去探寻惊春剑的来历,哪怕早已料到它的不凡,还是觉得他它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惊春雪白的骨刃与森森白骨放在一起,钟怀洌一阵头皮发麻,他想到什么,慢慢走到龙骨的胸腔处,数妖神的肋骨。
真龙共有十八条肋骨,每一根都决定了龙息绵延,寿数命运。
钟怀洌一路数下去,在最靠近心脏的那侧,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连峥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惊春似有所感,飞回他面前,与他一起看向那断裂的肋骨处。
那里的肋骨断裂处整齐,哪怕经过几千年的岁月,依旧没有半分磨蚀,不像重伤所致。
钟怀洌看向连峥,终于忍不住问:“你们龙族是有什么砍骨头铸剑的传统美德吗?”
连峥忍俊不禁,他摇头无辜道:“这倒没有,我龙族的传统美德只有殉情一样。”
钟怀洌又看向惊春:“你……”
惊春蹭蹭他。
钟怀洌叹了口气,纳闷道:“父亲同我说你是我满月宴上一位云游道士相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惊春想了想,然后轻轻晃动了一下剑柄。
钟怀洌瞪大眼睛:“谁家道士会把妖神骨铸的剑随便送人?”
惊春把剑柄扭过去,像是在委屈说:“什么妖神,我不认识,我只认识你。”
钟怀洌抬手把他插回剑鞘,围绕妖神骨转圈。
“毓翎。”连峥停在龙头的地方,唤钟怀洌过去看。
他走过去,就见妖神漆黑的龙角上,挂着两样东西。
钟怀洌眼神一滞,他试探着走上前,往妖神高大的头骨上看。
修仙之人五感不似凡人,他看得真切,却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那是什么?
那是一条鲜红显眼的红绸,尾端系着……一枚小铃铛。
铃铛?
钟怀洌又仔细看了看,半晌倒吸一口凉气。
“小爷回来了!”头顶传来浮笛的吆喝声,他声音大,红绸尾端的物件竟然被惊得晃动些许。
下一刻,一阵浑厚磅礴的钟声,自龙骨范围开始蔓延,周遭海水霎时沸腾,钟怀洌与连峥站在原地,愣愣听着。
漂浮在海水中的浮笛身形一僵,不再搅动海水,整条龙直挺挺地慢慢飘到海底。
“咚……咚……咚——”
钟怀洌没有动作,甚至忘记捂住耳朵。
灵魂仿佛随着钟响巨震。
钟响第五声时,连峥上前,将双手盖在钟怀洌的耳廓,但没起多少作用。
钟足足响了十二声。
钟怀洌和连峥硬生生在离钟最近的地方听完了,钟声落幕的刹那,两人包括地上堂躺尸的浮笛,耳朵里淌出血。
钟怀洌还在出神,连峥动作利索地给二人点了止血的穴位,将地上瘫软的浮笛止血踹远。
又过了好一会,他的耳鸣消失,才终于缓过神。
他的脸色还白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小巧古朴的铜钟。
“这……这是天域钟?”钟怀洌的语气有些艰难,声音沙哑。
连峥镇定地点头应声。
钟怀洌愣愣道:“我猜到天域钟在海底,却不知它竟是……”
这么个小玩意儿。
他抬起手揉揉耳朵,对刚才的十二声钟响仍旧心有余悸,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天域钟因他们而响,还不知道会给天域带来怎样的风波。
他有些头疼,看向连峥。
“阿峥,十二声钟响有什么征兆?”
他只记得甘霖镜中所写,一声祥瑞,二声灾厄,三生庆贺,四声哀悼。
他还记得,据说他出生的那一天,天域钟响了整整十二声,死的那天,也依稀听到哀悼钟鸣。
连峥想了想,肯定道:“天大的祥兆。”
“……”
好吧,钟怀洌听出他在安慰自己,又看向天域钟。
巨响过后它没了动静,乖巧地待在原地。
两声不祥之召,若是能让天域钟响两声,再放出仙盟并非正统的消息,一切迎刃而解。
钟怀洌起了心思,连峥却摇头:“此等神器,催动的条件定然苛刻,不要冒险。”
钟怀洌啧啧道:“苛刻?方才浮笛嚎了一声它就响了十二下,说不定我待会打个喷嚏它就又响了。”
说着目光放在了那小铃铛上。
天域钟似有所感,在没有一丝波澜的海水中轻轻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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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是钟怀洌
钟怀洌看了半晌, 铃铛停住动作,却让他有一种想要上前触碰的冲动。
他闭上眼摇摇头,决定还是要惜命。
这里四周空旷, 一目了然, 有且只有妖神骨和那条红绸系着的天域钟,哪里有什么明镜台的影子。
钟怀洌心里凉了大半,无声叹息。
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钟怀洌拽了连峥的衣袖, 抬手将不远处还在瘫着的浮笛收回灵台。
“走吧走吧,想其他办法……”
就当他们背过身去,准备离开海底时,天域钟又有了动静。
它像是着急了,又像是不愿意钟怀洌离开,开始像正常铃铛那样叮叮当当地晃动自己。
钟怀洌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
只见天域钟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 动作隐忍, 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厚重的响声。
钟怀洌眼神微动, 松开连峥的手,像是收到了什么蛊惑一般, 慢慢走到天域钟前。
小巧玲珑的铃铛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轻轻摇晃, 钟怀洌的瞳孔被红绸填满,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触碰铃铛。
……
“咚——”
钟怀洌清醒了。
他后知后觉地松开手,还没回神,呆呆地看着眼前景象。
两声钟鸣响彻天域,钟怀洌脚下发出一阵沙石动荡的声音,愈演愈烈。
海沟发生了地动, 连峥快步走上前,拉着钟怀洌腾空而起,看着海底的地面振动皲裂。
妖神骨周身升起一个巨大的阵法,上面铭刻着连钟怀洌都没见过的古老符文,而那小小的天域钟,赫然就是阵眼。
妖神骨在阵法之下不受地动影响,它身下的地面裂开一道新的海沟。
在钟怀洌惊愕的目光下,漆黑神秘的海沟之中,徐徐升起一座……
硕大的明镜高台。
他与连峥站在原地,心中全是震撼,说不出半句话,只盯着那明镜台缓缓升空,然后来到他们脚下。
来不及闪躲,两人被迫站在了台上。
他们被高台带着,慢慢往上漂浮,离开了明镜海底。
钟怀洌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小声地骂了一句脏话,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被这玩意赶鸭子上架。
他低头,在明镜台上看到了意料之外的画面。
如同传闻中的那样,明镜台上会倒映出众生相,但钟怀洌没有看到许涧华的死相,反而看到了自己。
……又或者说,那不是他,只是一个面容和他相似的人。
那人身量比他要高大些许,面色苍白,唇瓣鼻梁和下颌仿佛是被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出来的艺术品。
他一袭素到极致的纯白衣衫,宽大的衣袖垂在身体两侧,腰肢纤细瘦弱,脊背却挺得很直。
他的眼睛上蒙着一条鲜红的绸带,太过熟悉,看上去却有些疏离。
明镜台中,平静海水仿佛是嵌在台面的另一面镜子,白衣人就这样踩在浅岸的海水中,用看不见的双眼遥遥望着天边,久久未动。
“……”
钟怀洌心里无端冒出来一个名字。
镜泽。
他瞳孔微震,盯着那道清隽的身影出神,直到连峥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毓翎,今日恐怕没办法直接离开了。”
连峥的声音有些发沉,他不知在明镜台上看到了什么,此刻正皱着眉往前方看。
钟怀洌抽出视线,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已经离开了明镜海水,被明镜台一路带着,不断升空,甚至开始偏离原本的海域,以一种比飞剑还快的速度,往海边飞去。
而不远处的海岸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以许涧华为首的修士。
钟怀洌的眼神冷了下来,用手掌撑住台面,抹去那道淡极生艳的人影,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惊春剑柄。
十二声钟鸣后又是两声示警,天域仙门来到明镜海查看情况,谁知看见了传说中的明镜台。
钟怀洌和连峥顶着众人的目光一点一点靠近海岸,最终停在了天域试练塔待过的位置。
他们望向二人的眼神中有忌惮,但更多的是惊叹。
钟怀洌有些尴尬,但很快稳住心神,理直气壮地站在明镜台上睥睨众生,一边面无表情地强装镇定,一边打着腹稿。
修士们先忍不住了,看着钟怀洌扬声道:“天域叛贼有何目的!”
见他们张口闭口就是叛贼,钟怀洌皱着眉开口:“你说什么?”
他没有在声音中灌注灵力,许是因为明镜台的加持,台下众人听得真切。
出声的是佛音寺的住持,他的手上捻着一串佛珠,眯着眼看钟怀洌:“老夫说错了吗?林太子,你与妖魔勾结,叛离天域,叫你一声叛贼有何不可?”
钟怀洌抬腿坐在明镜台上,一双眼睛沉静地望着他,歪着头说:“证据呢?”
那住持不说话了,暗中将目光放在站在最前面的许涧华身上。
钟怀洌也看着他,等着看他狗嘴里能不能吐出象牙。
许涧华冷笑一声:“还要狡辩,你亲自将同门掳走,又在众目睽睽下和妖皇一起消失,你同门可是亲口承认你们与魔族勾结,还需要证据吗?”
钟怀洌:“……”
戏演过了。
他在人群中找到微生望迟霁的身影,挑了挑眉:“他们说,你就信?”
没等许涧华说话,他又开口:“好,那我现在告诉你们,勾结魔族的不是我,不是妖皇陛下,而是你们这位盟主大人,可有人信?”
许涧华的面色越来越黑,又慢慢开始变得苍白,没有再反驳钟怀洌的话。
海岸上传了一阵惊呼。
他们在明镜台上看到了许涧华的死相。
镜子中的许涧华被锁链捆绑,关押在一处牢房,身上全是刑讯产生的血污,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垂下的眼中却迸发着浓烈的恨意与不甘。
接着,他便呕出一口黑血,灵台尽碎而死。
钟怀洌拍了拍身下的明镜台,满意道:“真给面子。”
海岸上一片嘈杂,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几千年前那妄图称帝制霸天域,最后被明镜台照出死相,自戕而亡的修士。
一时间,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许涧华。
钟怀洌适时道:“看吧,为祸天域的,另有其人。”
谁料许涧华深吸一口气,竟然说:“如今明镜台为你所用,林暄雾,你为了魔族,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又看向连峥,痛心道:“妖皇,你们妖族一向不问世事,莫要被他蛊惑!”
真是两眼一闭就开始说瞎话。
连峥只笑着抬起手,手指上面赫然挂着鲜红的道侣结,另一端是钟怀洌。
他笑着说:“我帮我道侣,有何问题?”
钟怀洌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道:“且不说这等神器怎么会为我所用,方才那两声象征灾厄的钟声,大家都听到了吧?”
他说的倒是不假,天域修士惯爱见风使舵,如今看天道都站在钟怀洌那一边,心中不免摇摆。
许涧华刚要再说什么,钟怀洌不耐烦道:“行了,我不废话,接下来便告诉你们,你们的许盟主,到底是什么样的烂人。”
他伸出手指:“许涧华的第一条罪行,勾结魔族,叛离天域。”
他挥手甩出一截朽木,横在明镜海上空。
“这是魔皇法宝,摄魂木。”
天域不少人都见过摄魂木,看到后狠狠皱起眉,更有一部分露出了奇怪的神色,用不安的眼神盯着那一截木头。
钟怀洌看在眼里,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百年前,遥欢宫出事当夜,大多数掌门都喝下了带有摄魂木屑的茶水,而负责茶水的,正是许涧华。”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项罪名,妒贤忌才,屠戮天域修者。”
许涧华额角渗出冷汗,他很怕钟怀洌继续说下去,极力掩盖着什么。
钟怀洌深吸一口气,眼眶带上红。
第三根手指。
“第三项……许涧华心怀不忿,为一己私欲,戕害苍陵山宗主程颐之!”
“住口!我让你住口……”
法器被许涧华掷出,直冲钟怀洌面门,他恼羞成怒,面色惨白。
许涧华的狗腿,那临潇宗掌事的长老站在他身边,也是一头冷汗,但还是出言为许涧华说话。
他对钟怀洌怒斥:“盟主好歹是你的师尊!你是以何身份状告盟主?!莫非你要欺师灭祖不成?”
“闭嘴!”许涧华转过头,鹰隼一般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临潇宗长老又出了一身冷汗,他讷讷地闭嘴,心里却骂许涧华不识好歹。
他的话提醒了钟怀洌。
钟怀洌冷笑一声,站起来,稳稳立在明镜台上。
“……师尊?他不配。”
许涧华目眦欲裂。
钟怀洌闭了闭眼,手指搭在惊春剑柄上,同时,脸上的伪装慢慢卸下。
惊春剑上的障眼法也被解开,一道莹白温润的剑光闪过,在众人的眼睛里格外刺目。
钟怀洌高举惊春剑,扬声道:“我的师尊,只有程颐之一个。”
……
众人惊骇。
他们的目光先是放在神光大盛的惊春剑上,而后缓缓向下,恍惚想道今夕是何年。
“……他,他是钟怀洌?!”
“是惊春剑!我早该想到的,就是惊春剑!”
“钟怀洌回来了!钟怀洌没有死!”
有人欢欣,有人惆怅,有人忌惮。
淹没在众仙门中的太始宗主司经南,呆呆地望着半空中,一身藕色衣衫鲜艳,眉目俊朗如画的明媚少年。
是钟怀洌么?
……如果是钟怀洌的话,那么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司经南紧紧抿着唇,苦笑着想,确实只有妖皇那样的人,能够配得上他。
而自己,不过是他眼中的芸芸众生当中,最平常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说:掉马万岁!![加油][加油][加油]恭喜我们小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