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笔勾销
他没问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料定了此事和连峥脱不了干系。
毕竟“龙神娶亲”,龙神龙神,听上去就与不动山沾亲带故。
那小龙仍旧垂着头:“陛下说, 让您等他两日。”
等?连峥干什么去了?
林暄雾摇头:“带我去见你家陛下。”
平岩村诸事未了, 微生和迟霁不知在何处,他若是在不动山再耽搁两日,怕是要出事。
想起迟望二人,他在灵台里呼唤浮笛, 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面色一变,坏了,浮笛也不见了。
契兽没有主人的命令不能离开灵台,一定是出事了。
惊春也不知所踪,他现在哪里坐得住。
那不懂得看脸色的小龙仍旧是那句话;“尊上,陛下让您等他两日,两日后, 他自会来见你。”
林暄雾不与他废话, 转身就要离开这座宫殿。
但没走两步, 他便感到一阵头晕,伸手扶住了墙壁。
……灵力殆尽, 他在幻境中神识锻体, 这具身体承受不住不同等级的神识。
更何况这句身体能够入道,是他当初裂魂结丹所致,他神魂本就不全,如今更是虚弱不堪。
那两条小龙紧张得很,连忙叫人来为林暄雾诊治,他抬手拒绝,看了宫殿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一会, 转身打开房门。
“……算了,先休息吧,恢复了再走。”他咕哝道。
殿中陈设带有生活气息,林暄雾一边暗道连峥真是没有边界感,也不知道给他换一间卧房,一边拖着双腿爬到了床上。
将就待会吧,他实在没有力气挪地方了。
另一边,大荒泽上空,几道黑影闪过。
迟霁一边御剑,一边拿出一张带有苍陵山法印的传音灵符,就近选了一家仙门,传音过去,委托他们帮忙安顿平岩村的百姓。
浮笛化蛟成功,此刻正缩至蝮蛇大小,缠绕在微生望的剑柄上。
他们三人俱是绷着脸,浮笛更是没有半分化蛟的喜悦,全是对契主安危的担忧。
迟霁一路上时不时就开口问一下浮笛,林暄雾如何了。
蛟龙沉声:“只能感应到,没死。”
妖皇未曾留下半句解释便将林暄雾带走,浮笛匆忙间化蛟,身上的鳞片有些还未固化,只能忍着疼痛缠紧觅神剑的剑柄,让二人全速前进。
大荒泽是天域最南端,而妖族不动山却坐落明镜海南岸,整个境海天域就是一个巨大的的盆地,最中心便是明镜海。
地域之广,以至于两人一蛟全速前行,也花了两天一夜方才到达。
他们身上有连峥留下的令牌,所以护山结节并未阻拦,于是他们一路通畅地来到了不动山脚下。
刚准备御剑上山,前往最山顶的龙宫,山下便有小妖持械阻拦:“不动山妖族重地!人族免进!”
那是一只豹子精,身上还带着没褪去的妖物特征,浮笛冷哼一声刚想现形,便被微生按了下去。
他与迟霁对视一眼,拿出了令牌。
豹子精脸色大变,连忙收起武器,夸张地跪伏在地,口里高喊:“参见贵客!”
令牌一现,许是被不动山内的某种阵法驱动,散发出一阵光芒,片刻后,山顶传来一阵龙吟。
一条体型硕大流畅的青色真龙自山顶游弋而下,在落地前变成人形,稳稳站在几人面前。
他恭敬地抚胸行礼:“诸位贵客,请随我来。”-
林暄雾猛地睁开双眼。
他灵力殆尽后,在连峥的寝殿中休息了两天,门口的侍卫在他每次打开门时都说让他再等两日,如今他身体恢复,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一次,侍从不再阻止他:“尊上,您在殿中稍等片刻,陛下过会便来找您。”
林暄雾将信将疑地回了卧房,却一点也坐不住。
惊春不知所踪,如果没有在幻境中丢失的话,那恐怕就是在连峥手中,他想起先前连峥对他的诸般试探,难免不安。
程颐之说,连峥谋害他的几率是三成,却有九成几率想要当他道侣。
道侣。
林暄雾闭眼,将这些想法统统丢掉。
他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不需要道侣,不论是司经南,还是连峥。
初时无情可谈,他便一心变强,满眼都是复仇之路。
……后来,许是一时鬼迷心窍,对连峥的态度稍稍松动,但他心里一直清楚,他不需要道侣。
也不能有道侣。
无他,只是他不想让旁人……不想让连峥,与他一同沉溺在十方海冰冷刺骨的海水中,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他等了半个时辰,没等到连峥,倒是等来了几个意想不到的人。
殿门被叩响,林暄雾嗓音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烦躁,说:“进。”
于是房门开了,一道哽咽的声音响起:“暄雾!”
林暄雾起身迎去,被通身雪白的蛟龙缠住。
他惊喜道:“你化蛟了?”
浮笛上下看了一圈,确定他没什么大碍后,轻嗤道;“小爷本来就是蛟!”
迟霁担忧地看着他,在确定他身上的魔气已经彻底消失后才开口;“暄雾,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你昏迷了三个时辰,醒来后……”微生望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迟霁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林暄雾扯着嘴角追问:“你们在幻境中待了多久?”
迟霁说:“微生最先醒来,我是被他叫醒的。”
微生望点头:“满打满算,我和阿霁在幻境中也不过待了一盏茶时间,幻境中过了两三天的样子。”
林暄雾心中一惊,迟疑着说:“我在幻境中度过了三年。”
几人沉默,对幻境当中发生的东西闭口不言。
过了一会,迟霁问他;“妖皇人呢?”
林暄雾摇头,示意他们看向门外把守的侍卫:“我也不知道,但他们说连峥过会就来找我。”
浮笛被殿中的气息熏得有些头晕,觉得额头又在隐隐作痛,他跟林暄雾告状:“那条龙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一见面就把小爷从你的灵台揪出来,掀了小爷一片逆鳞!”
林暄雾皱眉:“他把你揪出来的?他什么时候发现你的?”
浮笛夸张道:“鬼知道,而且不止!他还硬塞了几根龙角给我,让我强制化蛟!”
林暄雾眼睛瞪大:“龙角?”
微生再一旁应和:“嗯,妖皇也给了我和阿霁。”
林暄雾嘀咕:“他倒是大方。”
迟霁却是有些好奇:“暄雾,你与妖皇何时如此熟稔了?”
林暄雾忍痛道;“孽缘,不提也罢。”
“在编排我什么?”妖皇陛下低沉的声音自门外响起,林暄雾被吓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回过神来,还没等他开口兴师问罪,妖皇先下了逐客令。
“迟二公子,微生少宗主,你们若是无事,便自行离去吧,本座不喜殿中有旁人。”
浮笛方才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如今对上了妖皇本人,反倒缩回了林暄雾的灵台。
谁料刚进去,就被里头的一颗小树苗吓了一跳,咋咋呼呼:“林暄雾,你什么时候在灵台里种树了!”
林暄雾没空回答他,他与微生二人互相看看,目送二人走出了宫殿。
妖皇贴心地给他们让道,送走二人后,他抬手从林暄雾的灵台中揪出了浮笛。
缩小的蛟龙被捏住后颈命门,不敢反抗,就听连峥说:“不动山机缘众多,你若是闲着没事,就去找龙打架,本尊保你不死。”
浮笛余光看向林暄雾,得到安抚的眼神之后,认命了。
蛟龙带着连峥的令牌离开,下一刻,宫殿的大门轰然关闭,殿中仅剩下面色苍白的连峥和警惕的林暄雾。
连峥幽幽递来一眼,然后双脚虚软,差点原地倒下。
林暄雾吓了一跳,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接住,语速飞快:“要不要找人来……”
连峥却道:“毓翎。”
“……”林暄雾闭嘴了,将连峥扶到了床上。
二人气氛诡异,良久,林暄雾才含糊道;“……你这两日,去干嘛了?”
身体怎么这么弱。
连峥轻笑:“毓翎是在关心我吗?”
林暄雾放开了搀扶他的手,冷冷道:“妖皇不声不响地就把我带来了不动山,可有想好要给苍陵山一个什么样的解释……”
他松开的手,半途中被连峥抓住了。
妖皇没说话,一手抓住他,一手召来飞剑。
林暄雾猛然起身,面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
他握住惊春剑,上下查看一番,然后转头问连峥:“你将我的佩剑拿去做什么?”
连峥轻笑一声,林暄雾手上的长剑卸下伪装,变成了原本的模样。
林暄雾呆滞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凉了一块。
完了。
连峥知道他的身份了。
怎么办。
原地思考三秒钟,林暄雾选择遵从内心。
于是他拔出剑,架在连峥脖子上——
等等。
林暄雾怔愣片刻,握住剑柄的手指开始颤抖。
连峥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伸手过来,覆盖住了他的手。
“毓翎,不要恩将仇报啊。”连峥虚弱地笑,带着他的手将惊春剑从自己脖子上挪下来。
惊春剑的剑刃,被补好了。
只不过用的材料和惊春原本的不是同一种,虽然质感相近,却在接壤处产生了两种不同的色泽,原本的剑刃要黯淡些许,续出来的那截反倒光彩照人,莹白温润。
他惊喜过后便是疑惑:“你是用什么东西续的剑?”
他在幻境中几乎寻遍了世间能够用来铸剑的所有东西,却还是没能找到类似于惊春剑刃的材料,连峥居然用两日便如此轻易地补好了?
连峥答非所问:“毓翎,你高兴么?”
问他高不高兴做什么?难道连峥做什么亏心事了?
林暄雾斟酌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替惊春续了刃,那过往便可一笔……”
“什么过往。”连峥抓着他的手,借力站起,由于脸色太过苍白,此刻的他看上去太过易碎,林暄雾也不敢再说重话,想要错开视线。
谁料妖皇一步一步靠近,做出与他交颈缠绵的姿势,在他耳边重复一句;“什么过往?”
“……连同百年前苍陵山上的一切,也要一笔勾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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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剜骨剖心
林暄雾感受着打在耳侧的灼热气息, 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你……”
苍陵山,百年前,连峥这是要和他翻旧账呢。
林暄雾咬牙, 一声“师弟”脱口而出。
步步紧逼的妖皇陛下浑身僵硬, 在林暄雾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红了眼。
他缓缓将头埋在林暄雾肩窝,细细嗅着自己朝思暮想的气味,哑声道;“……阿峥。”
“叫我阿峥。”
林暄雾握着剑柄的手一抖,将剑随手扔到床上, 支撑起连峥高大的身躯。
他试探着将手放在连峥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阿峥。”
“师兄,我疼……”
连峥用一种很诡异的姿势依偎在林暄雾怀中,他感到有些怪异,却也硬着头皮道:“哪里疼?”
连峥却沉默不语。
殿内落针可闻,良久,他答:“师兄, 百年前你被裴长荫困入死阵, 灵台尽碎, 拔剑自刎的时候,疼吗?”
林暄雾顿了顿, 声音里没有情绪。
他说:“怎么会不疼呢?”
其实林暄雾不是一个喜怒哀乐浮于表面的性子, 只是不知为何,他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他在连峥的面前,一切情绪总是无所遁形。
索性也敞开心扉,不再掩饰。
连峥的眼泪浸透了林暄雾肩膀处的外衫,他声音里带着哽咽,慌忙道:“那我不疼了。”
林暄雾由着他抱了好一会, 又问了一遍:“哪里疼?”
连峥不说话,他轻轻“啧”一声,嗔道:“你哑巴了?”
连峥松开他,低声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会高兴么?”
林暄雾奇怪道:“我没有不高兴。”
连峥拉着他的手,向上摊开,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巧沉重的金匣,放在他手上。
林暄雾问他:“这是什么?”
连峥没说话,用眼神示意他打开看看。
林暄雾掀开盒盖,映入眼帘的便是躺在匣中的一片龙鳞,玄色龙鳞犹如墨玉,被打磨掉所有棱角,完完整整交到了他手上。
龙鳞上下两端被各穿了两个孔,一个用来穿穗,另一个则起到挂坠的作用。
“你的鳞片?”林暄雾把东西拿出来,放在手上细细赏玩,只觉得和惊春倒是挺配。
连峥点头。
林暄雾狐疑地看向他:“你不会是因为剥鳞痛吧?你变成龙,我看看伤哪儿了。”
连峥用哀求的眼神看向林暄雾,言语间带着偏执:“师兄……毓翎,你把他挂在惊春上,好么?”
他不这样说,林暄雾也正有此意,他召来惊春,抬手将剑穗挂在了剑柄上。
惊春刚好缺一条剑穗,林暄雾满意地看了一会,想起来,连峥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还没告诉我,你是用什么续的惊春?”
到底是什么奇珍,他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结果。
连峥垂下头,见到林暄雾满意的样子,心下满足,他低声自语;“你看了会心疼我吗?会吧。”
没等林暄雾说话,他低低笑道:“你心疼我就好。”
于是他后退两步,当着林暄雾的面,解开了外袍。
林暄雾一愣。
轻浮!浪荡!
然而还没等他闭眼,就被眼前的景象骇得瞳孔微缩。
连峥常年不见天日的衣袍下皮肉昀白,但饱满健硕的胸膛上此刻却蜿蜒着几条深不见底的血痕,血迹的正中央,便是肋骨处。
他看了一会,突然意识到什么,语气有些艰难。
“……你,是用龙骨给惊春——”
连峥打断他:“龙骨还不够。”
“毓翎,我剜了半截玉骨。”
林暄雾下盘不稳,踉跄了一下,颤着手,想去触碰那些血痕。
他满眼震惊,声音都在抖:“……你是疯子么?”
连峥苦笑:“你便当我是吧。”
玉骨连着他的命脉,可以说一身修为全挂在玉骨之上,若是没有玉骨,连峥说是个废人都不为过。
连峥扶住他的手,将自己衣服合上。
他宽慰道:“只是半截而已,对我来说除了痛之外,没有别的感受。”
林暄雾缓了好一会:“我同你非亲非故,你……”
连峥捂住了他的嘴,将人带到床边,他故作轻松:“别说这些让我难受的话,好吗?”
林暄雾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回答,漆黑的眼睛深深看着连峥。
连峥拉着他坐下,又将头埋到他肩窝,小声道:“毓翎,我心甘情愿。”
林暄雾知道,但是……
“为什么呢?”他不解。
他自认与连峥没有多少交集,哪里值得他做到这一步。
连峥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抬头看他:“值得的。”
只要是你,就值得。
过了一会,林暄雾道:“你做这些,是想做我道侣吗?”
他自顾自回绝:“你明知我不会接受。”
连峥愣了愣,扯起苍白的唇角,苦涩道:“毓翎,我把心剖给你,不是让你在上面扎刀子的。”
林暄雾转移话题:“你知我身负血海深仇,不可能与人交心。”
连峥闭眼:“你有血仇,我亦有。”
“你仇恨裴长荫屠戮遥欢宫满门,害死你师尊父亲。”
他抬手轻轻抚上林暄雾的脸颊:“我也仇恨他,将你逼入绝境惨死,策反我龙族宗亲,害死父皇母后。”
“所以毓翎,我们有同样的目的。”
林暄雾睫毛轻颤:“……妖皇,是他害死的?”
连峥点头:“我父皇死于叛徒暗害,母后也被逼得殉情。”
林暄雾恍惚道:“难怪你龙族宗亲都被你斩掉了龙角。”
都是罪有应得。
连峥靠在他肩上,低声说着心中所求:“我不想你违心,所以不求你给出答复。”
“我知晓你的灵魂,我……愿做你的利刃。”
从此站在裹挟着阴谋与荆棘的漫漫长路上,与你携手同行。
他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能将一腔衷肠尽诉,只哀求道。
“毓翎,你心疼我吧。”
心疼我,有朝一日,接受我,信任我。
然后也将真心交出。
连峥想,既然他要贪心,那就贪心到底吧-
剖白过后,林暄雾没有和微生他们离开不动山。
因为他要锻体了。
在幻境中,程颐之用元神之力为他的神魂洗髓,让他提前进入了锻体之境,可身体却还停留在玄级巅峰。
不动山灵气充盈,虽然妖族没有锻体一说,但是山中能够让他闭关的地方却是不少。
迟霁和微生望回了苍陵山,临走前带上连峥的手信交差,毕竟平岩村的灾祸,究其根源是龙族宗亲所为,连峥身为妖皇合该出来给个解释。
傍晚,浮笛拎着一个大口袋敲响了连峥寝殿大门。
林暄雾给他开门,他当即瘫在地上,气若游丝:“小爷我鬼混回来了。”
连峥去给他寻闭关之处了,林暄雾见四下无人,将他拖进宫殿。
“你去哪儿了?”林暄雾支着腰,问他。
浮笛半死不活地冷笑:“龙族练功台。”
他艰难地爬起来,把麻袋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满地金玉琳琅,林暄雾捡起一块金护肘,稀奇道:“哪儿来的?”
浮笛无力吐槽:“龙族偏爱金玉之物,这些东西都是小爷从他们身上赢来的。”
他撇撇嘴:“小爷还以为有什么宝贝,结果都是这些庸俗器物,白打了。”
林暄雾掂了掂手上的器物,勾起唇角,然后大手一挥,把一地的金玉收进了储物袋:“你不要我要。”
浮笛摆手:“你拿去呗,我留着没用。”
他身上还有连峥给他的两支龙角,是留着化龙的,暂时动不得,不过不动山龙气四溢,他光是在这里待着都觉得额头痒痒,快要长出龙角了。
他小声说:“咱们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吧,怪舒服的。”
林暄雾不置可否,只说:“看我什么时候锻体吧。”
修士锻体是一个及其漫长痛苦的过程,少则三五天,多则三五月。
林暄雾被连峥安置到了山顶最接近云端的地方锻体,吸收天地灵气,脱离凡胎。
不算幻境那次的话,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锻体,也算是有了经验。
连峥比他重视,天材地宝不要钱似的往他身边送,但尽管如此,林暄雾还是花了整整三个月才锻体完成。
已是初冬,山巅灵池中,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林暄雾脸上。
他薄薄的眼皮轻轻翕动,下一刻,睁开了淡色的双眼。
同一时刻,龙族练功台。
妖皇陛下兴致缺缺地盯着台上正在与龙斗殴的蛟龙,忽而察觉到什么,抬手把蛟龙擒住,飞身前往山巅。
浮笛还在喘着粗气,后知后觉感应到契主的气息,挣脱连峥的手臂自己飞,他咂舌:“这是……锻体中期?”
连峥没理他,稳稳落在山巅灵池旁。
林暄雾的肩头早就堆起了雪花,眉梢挂着寒霜,他半身没入冰冷的池水,中衣半透,紧紧贴在身上。
他此刻正闭眼入定,运转周身丰盈的灵气。
锻体修士不知寒暑,但连峥还是轻柔地为他拂去眉眼和肩膀上的冰雪,脱下大氅披在他身上。
浮笛在一旁转着圈,乐呵呵:“怎么一下子修到了锻体中期?”
半柱香后,灵气回体,林暄雾彻底苏醒过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连峥温情的双眸,他愣愣抬起手,抚摸肩上披着的大氅。
“毓翎,恭喜你。”连峥含笑恭祝,将林暄雾拉出了池水。
林暄雾下意识甩了甩头,甩掉发梢的水珠,却不小心扫到了连峥的脸颊。
“……”林暄雾尴尬地将湿漉漉的头发从连峥脸上拿下来——
作者有话说:表白了!!!!!!!!!
但是小钟心里还只是模糊的情愫,他还没认清楚自己的内心,所以再给他一些时间啦[竖耳兔头]
第33章 活尸大军
林暄雾这次锻体一下子修到了锻体中期, 领先了同阶修士近五十年的修为。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顺利,锻体之后下一秒修为便紧跟着攀升,于是便顺着引灵气入体, 成功到了中期。
甚至离锻体巅峰境一步之遥, 随时有可能突破。
浮笛这三个月承蒙妖皇陛下的“特殊关照”,在练功台连轴转,早上打三个,晚上打三个。
下午为什么不打?因为他下午在和连峥打。
打是不可能打得过的, 但在强者威压下,他的修为也提升得很快,蛟角上冒出了几个对称的疙瘩,那是迈入化龙境界的标志。
在不动山待了几个月,林暄雾也是时候回苍陵山了。
连峥要一路送他,林暄雾默许了他的行为。
自从惊春被续,连峥将话挑开, 不愿意他为难, 但也让林暄雾不要拒绝他的示好。
林暄雾看不清自己心中所想, 只好由着他闹。
他对连峥的感情始终复杂,有一些微妙的依赖, 他不自觉地接受连峥给予他的一切, 不论是爱还是别的什么,但同时又顾虑良多,不敢轻易松口,将真心交付,生怕下一步就是万丈悬崖。
如履薄冰,隔雾看花。
但冰裂雾散之日遥遥无期,他便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 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下山那日,林暄雾向期浓打听了件事。
“你家陛下的生辰是何时?”他压低声音道。
期浓垂着眼,不敢直视他,闻言眉梢微挑,用极快的语速卖了自家陛下:“回尊上,六月廿四。”
林暄雾掐指一算,遗憾道:“已经过了嘛。”
他又问:“那他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期浓诚实道:“您。”
“……”林暄雾说:“喜欢的器物。”
期浓想了想,自从百年前陛下登上高位,就将过去的青涩模样深深藏起,对外是个阴晴不定的神秘角色,在外人面前如此,对他们这些心腹亦是如此,若问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回尊上,陛下在长生阁中存放着一个金匣,他时常把玩里面放着的一片龙鳞。”
林暄雾:“……”
“……还有没有别的?”
期浓摇头:“貌似没有了。”
眼见林暄雾抓耳挠腮,他小心翼翼地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不过属下觉得,只要是您送的,陛下一定会喜欢。”
林暄雾叹气,连峥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又是剥鳞又是剜骨,完完整整都给了他一遍,他实在是想不到该用什么东西报答。
总不能真把自己给出去……吧。
于是送礼之事,便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林暄雾悄然离开偏殿,在天色暗下之前回到了房中,收拾好行礼。
时间一到,妖皇陛下一席红衣,推开了他的房门。
林暄雾甚少见他穿如此亮色的衣服,上一次貌似还是……他在山下买酒的那日。
连峥坦然接受他的目光,甚至还开屏似的转了个圈。
林暄雾眨眨眼收回目光,走上前道:“走吧,对了,浮笛呢?”
他四下探查,没有感受到浮笛的气息。
说来奇怪,自从连峥发现浮笛后,他回到自己灵台的次数开始变少,几个月来每天不是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林暄雾还怪想他的。
连峥微笑道:“他不和我们一道,他要留在不动山修行。”
林暄雾缓缓皱起眉头,抬手捏了个印,启动了灵契。
浮笛被强制召唤到他面前,脸上还带着伤,眼里凶戾之色尚未散去,整条蛟都是蒙的。
很显然,他刚才在打架。
林暄雾复述了一遍连峥的话,问他:“真的么?我现在便给你解契。”
浮笛大惊失色,不顾连峥危险的眼神,当即摆手:“不不不,妖皇陛下,你怎么这样呢?我还没报恩呢……”
林暄雾颔首,将他收回了灵台,他没有让浮笛把话说完,也没有忽略掉连峥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他没好气地拍了一下连峥的手臂:“他怎么惹你了?”
连峥也不和他弯弯绕绕:“我不喜欢你身边有别的龙。”
“……”林暄雾哭笑不得:“他只是蛟。”
浮笛在灵台里叽叽喳喳:“照小爷的修炼速度,不出百年便能化龙了!”
林暄雾随手将浮笛禁言,任由连峥拉起他的手,牵他出了宫殿。
连峥眉眼低垂,像一只受伤委屈的绒毛动物。
“毓翎,我没那么大度,我和所有龙有一样的劣根性。”
林暄雾一僵,把手抽出来:“我们还不是道侣,你把你的那些东西藏好,别摆在我的面前。”
连峥看上去更委屈了。
“你能容许司经南多番冒犯你,却不能容下我的占有欲吗?”他质问道。
林暄雾好脾气地跟他解释:“那是他单方面的骚扰,我跟他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谁料连峥抓住了重点:“你的意思是,我不是单方面的吗?”
“……”林暄雾闭嘴了。
他想给连峥也丢禁言术-
一人一龙慢慢悠悠,走了大半个月才到苍陵山脚下。
刚走到山门,林暄雾忽然一拍脑袋:“完了,我忘了。”
已经到放春假的时候了。
他匆匆忙忙赶到校舍,在山中侍童的口中得知,春假已经过去五日了。
林暄雾懊恼道:“早知道走快点了。”
而罪魁祸首妖皇陛下,在旁边一脸坦然,甚至还给他提议:“不然再回不动山?”
林暄雾翻了个白眼:“你自己回去,太远了。”
谁料连峥抬手挥开虚空,一道空间裂缝出现在他面前,林暄雾目瞪口呆,就听连峥说:“不远,一炷香就到。”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有这等神通,你不早说?”
连峥无辜道:“你不也没问吗?来的路上连剑都没有御,我以为你是想和我多呆些日子呢。”
那是他不想御吗?
他舍不得啊!
那可是玉骨续的剑啊!连峥不心疼,他心疼啊!
林暄雾面色难看,决定暂时不与他计较,闷着头回了校舍。
校舍每日有洒扫弟子清理,哪怕几个月无人居住,依旧光洁。
林暄雾一推开大门,就被桌上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他两步走过去,抄起桌上的信件。
上面有迟霁留下的禁制,林暄雾输入灵力将信打开,一目十行看完,眉间那点郁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推开挡道的连峥,放下手中的行李,拿了几件干净衣服。
“出去。”林暄雾指着门:“我换衣服。”
连峥眨眨眼:“你换衣服,去哪里?”
林暄雾没有隐瞒,把信扔给他:“阿霁和微生要在极隐楼办道侣大典,我换洗一下就过去。”
连峥从善如流,踏出房门,顺手替他关好门:“我和你一起。”
林暄雾愣了愣:“……行。”
迟霁和微生望的道侣大典定在三日后,林暄雾不想再耽搁,让连峥开启了空间裂缝,二人一道踏入其中。
极隐楼坐落在峡谷之中,以暗器闻名天域。
门派位置及其刁钻,还好有连峥在,否则莫说三日,光是峡谷中一个套一个的阵法就够林暄雾喝一壶的,十日都未必找得到。
他们紧赶慢赶,一日后便站在了极隐楼大门前。
极隐楼分九层,一层的面积就有整个苍陵后山那么大,各类机扩关卡五花八门,越往上越复杂。
踏入极隐楼的那一刻,林暄雾屏气凝神。
他警觉地四处张望,面色越来越凝重,还未等他放出灵识探查,连峥先一步道:“下面三层没有活人气息。”
林暄雾皱眉道:“上面呢?”
连峥:“有气息,但不是活人气息。”
这下林暄雾顾不上什么玉骨不玉骨了,当即踏剑凌空,直直朝四楼飞去。
极隐楼半空有限制御剑的禁制,但这样的阵法难不倒他。
林暄雾顺利落地四层,连峥紧随其后。
偌大的极隐楼空无一人,空气静谧,鳞次栉比的檐角还挂着大典所用的喜庆红绸,俨然是一副筹备道侣大典的盛况,因此,安静的塔楼显得更加诡谲。
连峥说得没错,四层的确没有活人,只有……
“这是……活尸?”林暄雾脸色难看,抬手放出了浮笛。
连峥点头:“不仅,这些应当都是出自十方海右护法手下的‘魔尸’。”
那位右护法林暄雾认得,他与先前叛逃的“血肉修罗”同属一职,却是完完全全属于裴长荫麾下,不比血肉修罗,是天魔裴律的旧部。
此魔最善炼制僵尸,是魔皇麾下最迅猛的一员大将,魔军有五成都是活尸,由他驱驰。
只是,十方海天高地远,怎会有活尸在极隐楼泛滥?
浮笛化作蛟龙,上前将感应到林暄雾气息的活尸一尾巴扫了个干净。
林暄雾伸手抚向围栏上的血迹,在指尖碾开,发现这血迹还算新鲜,这场活尸引起的暴乱恐怕就发生在半日之前。
迟霁和微生望不知所踪,林暄雾抬头看向极隐楼第九层。
那是楼中唯一封闭的楼层,也是唯一能够供人藏身之处。
连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否认他的猜想:“那是极隐楼禁地,非历代楼主不可进,估计也容不下那么多人。”
楼中终于出现了活人气息,沉寂多时的活尸开始从各层慢慢苏醒,肩抵着肩往前推搡,往四楼冲来。
林暄雾注意到,越是靠近上层的活尸,品级越高,眉心的活尸咒印也更加复杂。
事不宜迟,他掏出一沓符纸,笔蘸朱砂开始写写画画。
连峥就在一旁看着,浮笛实力不低,面对活尸大军也还算游刃有余,可随着高层的活尸逐渐涌进四层,他逐渐也开始力不从心。
浮笛尽力抵挡,转头咬牙看向连峥:“……妖皇!”
出手啊!要死了!
连峥将目光从林暄雾的侧脸移开,不耐烦地轻嗤一声。
“还是废物。”他冷道。
随即,他打了个响指,整个四层的活尸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浮笛猛地脱力,瘫在地上喘气。
整个极隐楼的活尸被他杀了个五六成,剩下的都被连峥定住,与此同时,林暄雾的符咒画完了——
作者有话说:收藏三位数了!![加油][猫爪]
第34章 十层宝塔
他心念一动, 符纸四散而开,泛着金光飞到活尸身前,“啪”的一声贴在它们额头上面。
活尸不知痛楚, 但还是被无风自燃的符箓灼得嘶吼, 不过片刻,整层楼的活尸便化作满地污血。
林暄雾抹掉额角的汗珠,抄起惊春便要往楼上走。
连峥拉住了他。
林暄雾投去不解的目光,连峥没说话, 抬手揪起瘫在地上喘气的浮笛,将他从人形化成蛟形,往楼上扔去。
浮笛还没反应过来,在连峥灵力地裹挟之下直冲封闭的九层,整条蛟都是蒙的。
连峥控制着他,让他的蛟角撞击着九层地板。
浮笛眼冒金星,在连续撞击十几下后终于摸清楚连峥的意图, 忙道:“空的!没人!没人在里面——”
连峥撤下灵力, 甩甩手, 浮笛从半空落下,被林暄雾收回灵台。
他皱眉:“你折腾他做什么。”
浮笛在灵台里有气无力:“他用灵力给我洗了几条经脉。”
林暄雾:“……”
可以。
连峥用丝帕把手擦干净, 转而牵起他, 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九层没有人罢了。”
林暄雾眸光微闪,到底还是没有将手拉出来,他不自然地挪开视线:“那——”
“小心!唔——”连峥猛地将他推开,用自己的身躯为他挡下一击!
林暄雾瞳孔微缩,他往连峥身后看去,就见四层不知何时, 竟然潜进一只道行远高于方才活尸大军的高等魔尸!
连峥面色难看极了,他抬手唤出剑诀:“逐寒!”
一道寒芒应声自远处飞来,贯穿尸王胸膛,它却毫无知觉,迎着胸口剑刃持续向连峥发起进攻。
竟是妖皇极少示于人前的本命剑,逐寒。
林暄雾忽然想起,眼前之人也是剑修道院出身。
下一刻,那寒光用林暄雾看不清的速度,将尸王大卸八块。
尸王临死前发出一声震天嘶吼,随即化作一滩污臭脓水,沿着剑槽滑落在地。
寒芒甩干净剑身上的污渍,温顺地飞到连峥身边。
林暄雾无暇顾及,他抓住连峥的肩膀,焦急道:“你怎么样……”
连峥抿唇,抬手抓住半空的剑刃,头也不回地插进后肩,生生剜下一块发黑血肉。
林暄雾惊声:“尸魔毒!”
连峥将他的头按到胸膛前,声音发虚:“脏,别看。”
林暄雾挣脱,取出一张净化的符箓,放到连峥伤口处,斥他:“脏什么脏,这不是开玩笑的!”
连峥抿着唇笑:“我轻易不会死,放心吧,小伤。”
折腾片刻,他伤口的黑血方才止住,林暄雾拿出绷带为他包扎,确认无误后,仍旧心有余悸:“那尸王是如何隐匿气息的,连你都瞒过了。”
连峥黑着脸:“他体内没有晶核,只有一缕神魂。”
林暄雾面色一变。
活尸需要靠晶核维持运作,若是失去晶核,尸主就与活尸没有了连结,但那尸王体内没有晶核,无人操控,只会遵循本能进攻。
但那缕神魂,却是比晶核高等百倍的东西。
不仅可以让活尸得到尸主操控活尸的能力,更是将自身命脉与活尸连结,活尸身死,则尸主也会遭到反噬。
也就是说,右护法将自己的神魂放到了方才那只尸魔的身体中,自己并未亲自指导这场暴动,而是让尸王代替自己掌控全局。
现在最重要的是,极隐楼众人去了何处?
九层无人躲避,林暄雾一时想不通,他们究竟会在何处。
以及,十方海沉寂多年,魔皇尚在昏睡,怎么会不远万里,突然向深山中的极隐楼发起攻击?
是为了杀人夺宝,还是单纯想要灭门?
林暄雾压下心中疑惑,扶着连峥的肩膀让他原地坐下修整。
“事关重大,或许要向天域其他仙门求助了。”他抬头看向神秘莫测的九层塔楼,微微蹙眉。
连峥安抚地拍拍他的手:“不急,极隐楼底蕴深厚,哪是轻易就能灭掉的,肯定有旁的能够脱险的手段。”
林暄雾摇头:“阿霁和微生望亦不知所踪,若是他们有别的手段,肯定早用出来了,怎么会全都消失不见?”
何况,现下极隐楼中所有活尸大军均被剿灭,他们为何还不出现?
连峥开始打坐运功,逼出体内的魔毒。
夜色降临,林暄雾放出去的传音符全都石沉大海,他越来越焦灼,心知,极隐楼低调隐世,楼外法阵恐怕有拦截传音的功效,看来求助这一条路是走不通了。
连峥仍在入定,他不安地拨开连峥垂落到额前的丝发,站起身来,打算再看看楼内构造。
他在楼内没有得到任何有用信息,于是林暄雾推开大门,走出了极隐楼。
外面漆黑一片,他之间亮起灵火,走到楼外,又回头。
林暄雾伸手一指,指尖星火猝然放大,升到塔楼上方,天地骤亮。
林暄雾借着光,从上到下审视这座高楼。
这座楼实在巧妙,每一层往上逐渐递减,楼内机关阵法环环相扣,但同时……
林暄雾双眼猝然一亮,他知道了!
他收起灵火,飞奔回到四层,晃晃连峥的肩膀。
连峥睁开眼睛,还未等他开口,林暄雾抓起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
“走,我带你去找人。”
连峥面色苍白,闻言弯起眼睛:“你发现他们了?”
林暄雾点头,指向塔楼最顶层,问他:“你不觉得,这座塔很像一座机关塔?”
机关塔,顾名思义,便是塔状的机关器,内里精妙绝伦,只需发动便会使机关运作,从而产生意想不到杀伤效果。
连峥沉吟:“若是如此,这座塔还缺……”
林暄雾兴奋道:“发动器!”
他少时对机关颇感兴趣,因此拆坏了数座机关塔,对其中构造如数家珍。
他带着连峥来到一层大厅,蹲下身,用手触碰地面。
他轻声道:“寻常机关塔都是九层,发动器就在第一层底座,但我上下探查,极隐楼中一层最为空旷,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这座机关塔不止九层。”
还有一层,就在……
林暄雾拔出惊春,插进地面,一道亮光迸发而出,地底传来机关运作的巨大声响。
以惊春为中心的对面开始皲裂,林暄雾竟是打算强行开启第一层入口!
在地面碎裂塌陷之前,一切声响停滞,惊春造成的裂口停止蔓延,林暄雾感受到,手下的地面正在微微震颤。
“何人破我隐世塔楼?”一道苍老冰凉的声音响起,林暄雾心中无端生出忌惮,他任由惊春插在地面,站起身来四下寻找声音来源。
没等他开口,那道声音接着道:“哼,不管你是谁,擅闯我极隐楼者,死!”
说着,一阵罡风刮过,连峥腰间的逐寒剑发出一阵嗡鸣。
他面色依然苍白,像是在竭力压制身体的不适,声音不怒自威,嗤道:“何人装神弄鬼?”
罡风停滞,那道声音显得有些自傲,他说:“老夫名讳尔等无需知晓,只管受死!”
林暄雾心道:“狂妄至极!”
罡风向上空凝滞,金光幻化出一道灵气四溢的幻影,凌驾于二人之上,待看清那人面孔,林暄雾眼眸微眯。
那不是人类,而是一丝神魂。
是器魂。
古往今来,兵器中诞生器魂的概率极小,只因杀伐之气不得沾染仙道,所以大多剑修飞升时会被要求折剑证道。
寻常能听懂主人命令的法器之灵称作器灵,与器魂不是一个东西,能拥有器魂的武器,传说也是最接近仙道的存在,但无人知晓器魂形成的必要条件。
眼前这尊器魂,很显然就来自这座蔓延着神秘杀机的机关塔。
林暄雾暗暗心惊,却并不害怕。
试想来日,若是极隐楼出世,不论是谁,只要手中拥有这样一座足以毁城甚至灭国的惊世机关塔,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那器魂不知年岁,林暄雾觉得,恐怕要从极隐楼创立之初追溯。
器魂将灵力凝结在手指尖,向二人攻击,林暄雾用力拔出惊春,轻而易举就将他挥出的灵刃击碎。
器魂五官不明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错愕,他向林暄雾飘来,吹胡子瞪眼:“你怎么也有器魂。”
林暄雾颔首:“器魂而已,很稀奇吗?”
那宝塔器魂更气了。
林暄雾也是在那心魔幻境中发现的,惊春的本源之力竟然来自一缕沉睡的神魂,似是器魂,气息却比器魂更加强大纯粹。
只要他想,便可即刻将宝塔器魂斩于剑下。
器魂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宝塔能感受到,惊春剑中沉睡的剑魂要比他强大不知多少倍,识趣地收敛了杀气,没好气地对二人道:“外来者,速速离开极隐楼,饶你们不死。”
林暄雾勾起唇角,讽刺道:“还饶我们不死,你有那个本事吗?”
器灵无能狂怒,他阴恻恻道:“未尝不可一试,左右最差不过同归于尽。”
林暄雾将惊春收回剑鞘,冷道:“整个极隐楼若是没了你,与一座寻常机关塔何异?”
器魂咬牙:“速速离开!”
林暄雾上前一步:“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来参加友人婚宴。”
器魂飘过来,围着他转了一圈:“婚宴?你是迟霁小子的朋友。”
林暄雾见他愿意沟通,点头道:“是。你可知晓他们身在何处?”
器魂又围着连峥转了一圈,又四下看看,确定楼内活尸都是他们所杀后,飘到他面前,道:“随我来吧。”——
作者有话说:一觉醒来掉了一个收,嘎巴一下死那了
第35章 天意弄人
器灵带着他们出了极隐楼, 绕到楼后方,随即将灵气注入一个丝毫不起眼的法阵当中,随即二人脚下出现一道裂缝, 缓缓展开。
裂缝当中有一截不断延伸向下的阶梯, 林暄雾回头拉起连峥的手——
他被自己熟稔的动作吓了一跳,正想松开,连峥扣紧了他的十指。
“……”林暄雾挣扎了一下,没挣脱, 硬着头皮道:“下去吧。”
连峥颔首,就这样拉着他的手拾级而下。
二人走到地下的一瞬间,上方的裂缝轰然关闭,楼梯之上伸手不见五指。
林暄雾另一只手点燃灵火,二人在器魂的带领下一路往下,走了大概一刻钟。
阶梯上偶尔还能看到还算新鲜的血迹,林暄雾神情凝重, 向器魂询问:“这里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魔族怎么会突然对极隐楼下手?”
器魂嗤道:“老夫不清楚, 先前老夫在沉睡, 要不是你这小娃娃无礼,想要强开禁地, 老夫怎么会突然苏醒!”
林暄雾咂舌:“这塔楼好生奇怪, 一层和九层都是禁地?”
器魂没理他,伸出手指向前方:“去吧,老夫要接着沉睡了。”
“对了,别和他们提起老夫!”他提醒道。
林暄雾压下满腹疑惑,与连峥对视一眼,点点头。
于是器魂当着他们的面消散,如他所说, 跑到不知什么地方,接着沉睡去了。
二人面前不远处便是阶梯尽头,那里终于有了除林暄雾指尖灵火之外的其他光源。
林暄雾灭掉火,拉着连峥往前,却被身后的人扯得踉跄了一下。
连峥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神情淹没在黑暗处,手指冰凉。
林暄雾心中不安:“怎么了?”
连峥没说话,牵着他的手开始小幅度颤抖,林暄雾松开手指,扶住连峥的肩膀,语气有些焦急:“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等他话音落下,连峥干脆利落地伸出手,往自己头上一敲,晕在他怀中。
林暄雾吃力地将他拖到前方光源处,匆忙借着亮光看他的情况。
灵台中打坐消化磅礴灵力的浮笛跑出来,问他:“怎么了?我感觉到了煞气。”
林暄雾手指抚上连峥苍白的面颊,替他取下黏在额头上的丝发,焦急道:“他方才中了尸魔毒,不过伤口已经清干净了,不知是哪里不适,他把自己打晕了!”
浮笛闭上眼,仔细感知。
他语速加快:“你还记得当初浮光池内他的情况吗?那时他体内的煞气趁着他吐息时反扑,导致昏迷。”
“现在他的情况和那时类似,再多我便看不出来了。”他面色凝重。
林暄雾亦是苍白着脸:“你是说,那时他体内的煞气根本没有清除,现在又旧伤复发了?”
究竟是何等的修为,才能将早已迈入修灵的连峥重伤至此,沉疴难愈?
林暄雾脑海里钻出来一个人……
浮笛点头:“多半是这样。”
林暄雾将灵力输入连峥经脉,但却诡异地没有找到病灶所在,他沉默片刻,蹲下身让浮笛把连峥扶到自己背上,将人扛起来。
“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得赶快找到阿霁他们,然后带他回不动山。”
浮笛回了他的灵台,林暄雾踩上变大变宽的惊春剑,一路往前飞去。
几息之后,他带着昏迷的连峥,落到一处平台。
周遭隐隐听得见有人哭喊呻吟,墙角还歪七扭八地堆放着绷带,药材和随手放下的兵器。
林暄雾气沉丹田,大喊一声:“阿霁!微生望!”
片刻,平台左手边的一道石门打开,衣裳带着血迹的迟霁慌乱走出,微生望紧跟其后,见到他们后,迟霁明显愣了一瞬,随即冲上来,帮他扶住肩膀上的连峥,惊讶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妖皇他怎么了?”
林暄雾隐去器魂的存在,只说他与连峥前来赴宴,被活尸围攻过后连峥中毒,又误打误撞进入这里,连峥昏迷的来龙去脉。
微生帮他将连峥扛进了石门之内,迟霁随手甩掉手上方才不小心在连峥肩膀处沾上的血迹,呼唤道:“医伯伯,这里有人重伤!”
林暄雾喘了口气,他问迟霁:“你们这是被活尸打的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迟霁摇摇头:“我过会再和你细说,你先看看身上有没有伤口!”
林暄雾探查一番,告诉他没有,迟霁松了一口气,将他拉去了石门深处。
一边走,他一边解释:“活尸而已,还不至于伤到我们,但半日前,魔皇右护法亲至,重伤了一众同门和我兄长,取走了极隐楼的一样秘宝后不知去向,父亲得知后让我们躲进这个地方,自己追了上去……”
他眼眶有些发红:“幸好我兄长保住了一条性命,只不过……他被右护法种下尸魔毒,灵脉枯竭,从此不能再修行了。”
林暄雾怔怔:“尸魔毒……”
迟霁抹了把脸,点头说:“是的,而且是更为强劲的尸魔毒,只有尸王才有,且寻常药剂不可解,倾尽我极隐楼上下所有药材,也只弄出一颗能够暂缓毒发的解药,我兄长为了保命,这才不得不自废灵脉。”
林暄雾听后大骇,声音都有些颤抖:“连峥正是被尸王所伤!”-
“水!伤口正在发黑!”
“归元丹呢?先压制住他体内的煞气!”
“压不了,煞气正在和他体内的龙息纠缠!”
“那怎么办……”
林暄雾靠坐在房门之外,将所有声音尽收于耳,他双手紧紧攥成拳,垂着眼睫。
迟霁犹豫着安慰他:“妖皇陛下吉人自有天相。”
林暄雾没说话,心里却在想:“若是连峥也自断灵脉,那他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失去了一切地位权势,到时被镇压的龙族宗室必定反扑,连峥连渣都不会剩下。”
连峥都是为了他才受伤,落到此等境地,而他却束手无策,只能把一切交给那虚无的天命。
天命……
林暄雾心尖颤动,从灵囊中取出三枚铜钱,原地起卦。
程颐之在幻境中教给他卜算之法,却给他设限,此生只能卜五卦。
如今林暄雾就用掉一次机会,算上连峥的安危。
不论吉凶,林暄雾想好了,无论如何,都会倾尽全力保全连峥,若是走到了最差的那步,他便亮出身份,帮助连峥镇压叛贼,拼死也要走出一条生路。
三枚铜钱在他掌中铮然作响,六掷成卦。
……
“怎么回事,煞气……消失了?”
“他的伤口不冒黑气了!”
“靠近心脉的尸魔毒被什么东西给吸收了?”
“若我没感应错……那是,玉骨!”
铜钱碎成齑粉,林暄雾睁开眼,低声喃喃:“逢凶化吉……”
房门大开!
医者抹掉头上豆大的汗珠,疲惫地对迟霁道:“奇迹……他体内的玉骨将尸魔毒都吞掉了!只是……”
迟霁没听全,跑过去将蹲在地上发呆的林暄雾拉起来,惊喜道:“暄雾,妖皇没事!”
林暄雾愣愣站起,将后半卦咽下去嚼碎,决定先不思考这些。
万一呢?卜算万一是出了差错呢?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卜卦到底是玄学,不一定落实的。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连峥还在昏睡,苍白的脸上还沾着干涸污血,他的肩膀被重新包扎,半身衣物褪去,胸腔还留着为剜玉骨留下的狰狞伤疤。
林暄雾为他盖好被子,打来清水为他擦拭脸颊,动作小心翼翼,眼神也带上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情。
若是连峥此刻清醒,肯定也会动容,但他给予林暄雾的感情比这份柔情强烈万分,极其真挚热忱,是一种不计回报,近乎奉献的……爱。
他心间一颤,捏着湿帕子的手顿了顿,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面前因他重伤沉睡的男人,是他的爱慕者。
并不是像从前仰慕他的那些修士,像司经南那样一时兴起,一心追捧他的爱慕者,而是真正愿意为了他,甘愿献出神魂,赴汤蹈火的人。
他不自觉回想起,连峥口中那轻飘飘的百年时光。
心里第一次有了别样的感觉。
……那是,心痛吗。
林暄雾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连峥的容颜,在心里问自己:“他口中的那一百年过往,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连峥对他的情感从不掩饰,但与之相对的,一百年前的连峥,却将自己的感情藏得很好,以至于那时的钟怀洌从来没有意识到,哦,原来这个小师弟,是爱慕他的。
甚至到死都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人的心中,竟然有这么重要。
他恍然大悟,连峥是带着怎样的心境,一个人走过那没有他的百年呢?
没有旁人插足,没有世事阻碍,没有爱恨纠葛。
有且只有,连峥一个人那满腔无人宣泄的情思,和一道名为生死的,不可跨越的天堑。
一滴泪落在连峥侧脸上,林暄雾目光呆滞。
他回过神,用帕子拭去那滴热泪。
林暄雾终于意识到,他在心疼连峥。
心疼他无疾而终的一百年,心疼他从来说不出口的眷恋,更心疼他,哪怕得不到回应,也愿意飞蛾扑火的痴傻。
他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膛。
那里有一颗正在剧烈跳动的心脏,即将冲破胸腔,飞到他耳边大声告诉他:钟怀洌!你爱上他了!承认吧!
钟怀洌!你心疼他,你爱上他了!
爱?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感,但对连峥的所有悸动,所有纵容,都做不得假。
没有人逼迫他,一切都是他愿意。
“这就是爱吗?”他小声说。
随即指尖微蜷,将他们从心口拿下来。
不该如此。
至少不该是现在。
他垂下眼睫,望着连峥冰冷的侧脸,脑海中浮现他那没有算完的半卦……
林暄雾露出一个苦笑。
天意弄人,他偏偏在这时,读懂了连峥的所有感情。
他正出神,床上昏睡的人却发出了动静。
连峥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下,勾住了林暄雾的袍角。
他像是感受到指尖的异样,还没等林暄雾有什么反应,便睁开了眼。
林暄雾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帕子丢开,凑到连峥面前,强颜欢笑:“……你醒啦。”
床上的男人有一双金黄的竖瞳,那是他体内龙息没被完全隐匿的征兆。
那双竖瞳冰冷,半点不掩盖其中杀机,直直刺向林暄雾。
半晌,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他问。
“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不虐!不虐!过两章就记起来并且甜甜谈恋爱了!过两章就亲嘴!亲嘴!!!
第36章 前尘皆空
林暄雾愣了愣, 眼神闪烁,他轻声道:“你不记得了。”
卦象所示,此番劫难过后, 连峥会丢失一缕情根, 忘记关于他的一切。
他将颤抖的双手背到身后,望着连峥肃杀的双眸,听到他说:“我该记得什么?”
林暄雾愣愣道:“……没,没什么。”
他想起什么, 问:“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连峥撑住床沿,爬起来捂住额头,总感觉心里缺了一块,他淡淡道:“本尊在哪儿?”
林暄雾松了口气,还记得自己是谁就行。
他笑得有些僵硬:“这里是极隐楼,半日前您被十方海座下右护法的尸王所伤,幸好陛下吉人天相, 没出什么大事。”
连峥皱眉:“本尊来极隐楼做什么。”
林暄雾后退两步, 垂着眼说:“……来参加二公子与临潇少宗主的婚典。”
连峥有些恍惚, 他什么时候与极隐楼二公子有交集了?
“我是不是,记忆有损?”他看向林暄雾, 语气缓和些许。
林暄雾迟疑着点头:“您自己也有感觉吗?”
连峥道:“……我感觉, 自己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还有一些事。”
他看不清林暄雾的表情,只觉得面前年轻的修士瞧着有些落寞。
少年轻声道:“如果是重要的人,又怎么会轻易遗忘呢?”
连峥回神,淡声道:“……也是。”
“你是谁?”
林暄雾从未觉得这个问题如此难答,若是一百年前,旁人问他这个问题, 那么他会坦然回答。
我是遥欢宫少主,是苍陵山内门第一人,是万众瞩目的天榜第一。
一百年后,旁人再问他是谁,那他也会坦然回答。
我是大昭国储君,东宫之主,早已摄政,未来会是一位留名青史的贤明君王。
但此刻开口向他发问的人,是连峥。
于是他便三缄其口,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敷衍道:“苍陵山修士,连二公子的……同门。”
仅此而已。
连峥忘记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不希望连峥付出更大的代价……
最好,不要再想起他。
林暄雾感觉心脏被生生剜掉一块,他近乎自虐,恶狠狠地想:“比较连峥剜骨之痛,如何?”
永远忘记我,才能让他不再感受那般痛楚。
“只是这样吗?”连峥疑惑道。
林暄雾镇定自若,唇缝沁出血腥:“只是这样,陛下。”-
“妖皇……忘记了暄雾?”迟霁脑袋“嗡”的一声,被听到的消息砸得头昏脑涨。
微生望点头,手指自然地搭上少年的肩膀,他将自己从医者口中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转述:“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暄雾的一切。”
迟霁着急:“暄雾此刻一定很难受,我去陪陪他吧。”
微生却道:“不,他在陪妖皇。”
迟霁愕然:“陪?妖皇不是都不记得他了么?”
“他是要让妖皇重新记起……他们的一切吗?”
微生将林暄雾的话原样交给迟霁:“不,他是要让妖皇,彻底忘记他。”
……
“我旧伤复发去到浮光池养伤,随后借住苍陵山梧塘?”
林暄雾点头。
“我听闻龙沼祸乱主动出手,救下你们一干人,随后与迟二公子交好,受邀参加婚宴?”
林暄雾点头。
连峥冷笑:“本尊修为如何,自己最清楚不过,那尸王怎会伤得了我?”
林暄雾点头……林暄雾道:“凡事无绝对。”
连峥再冷笑:“那你同我说说,我体内玉骨为何会丢失半截?”
林暄雾抿唇:“……许是,您闲来无事……”
自己剜的。
天地良心,林暄雾可没有说哪怕一个字的谎言。
连峥不笑了,他指着门道:“出去。”
“你不说实话,我唤别人来问。”
林暄雾硬着头皮道:“极隐楼正逢关键时期,一切事宜,妖皇不如等婚宴结束再说。”
连峥的动作牵扯到后肩伤口,滞涩一瞬,林暄雾立马要取床头丹药,手都放在了人肩膀上才反应过来,干巴巴道:“……小心。”
连峥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接过他手中丹药,客气道:“多谢林公子了。”
“不客气。”
空气静谧,连峥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婚宴结束,可否告知我实情。”
林暄雾重新将脸埋下去:“我无半句谎言。”
连峥说:“撒谎。”
林暄雾叹气:“若是真的重要,便不会轻易忘记,陛下觉得呢?”
连峥说:“我只知道,我一定要记起。”
林暄雾抬眼看他:“……但若是,那人不想让您记起呢?”
“……”连峥不再说话,他没有回答林暄雾,只在心里莫名其妙自嘲一句:“原来我连与他相关的记忆都不配拥有吗?”
林暄雾见他心情低落,悄悄离开了房间。
三日后,道侣大典如期举行。
极隐楼上上下下都已重新挂上红绸,这番宴席昭告天域,成为了极隐楼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婚宴。
微生望所在的临潇宗,宗主因旧伤复发未至,但送来了整整十条街的丰厚聘礼,皆是奇珍异宝。
“微生家的少主,这不是给极隐楼做赘婿了吧?”有宾客调侃。
旁边喝彩的极隐楼弟子嗤笑:“赘婿?就算是赘婿,也是他临潇宗求来的!”
宾客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了,转而指向高台上的另一个座位,小声和旁人道:“妖皇怎么也来了?”
“他什么时候也和极隐楼有交集了?”
他旁边的那个也不是省油的灯:“谁知道呢,这极隐楼一向标榜自己不问世事一心隐世修行,哪晓得勾结的都是天域顶层的人物,那迟二公子不是还在苍陵山许宗主门下修行吗?”
“唤本尊何事?”一道冰冷的声音自二人身后响起,惊起二人一身鸡皮疙瘩。
那提到妖皇的宾客猛然回头,就见名动天域的“黑罗刹”此刻正用淡漠的眼神盯着他,他甚至从里头感受到了杀意。
二人忙跪在地上磕头:“小人不该妄议妖皇陛下!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连峥微微眯起眼睛,总算将面前犹如丧家之犬的两人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
“定风塔大长老,执事长老?”他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丝促狭的笑:“一百年前见你二人,是锻体初期。”
“怎么一百年后,还是锻体初期?”他漫不经心,像是在逗弄两只蝼蚁。
那定风塔只是挂名的大长老咬牙道:“我等凡夫俗子,天资有限,让陛下见笑了。”
连峥却用渗人的声音道:“不不不,我想二位长老是误会了。”
“本尊可没有问你们为何没有突破。”
他坐到长老原本的位置上,用鞋尖挑起大长老的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人苍白的脸色。
“本尊是在问,你们怎么,还没死?”他的声音骤然冷下去。
两位长老吓得发抖,心想自己这条小命今日怕是要栽在这了。
旁边的人都在幸灾乐祸,没人愿意上前搅这趟浑水,定风塔这两位长老对主家和妖皇出言不逊在先,天域人人知道那妖皇脾性阴晴不定,得些教训也是活该。
就在二人紧闭双眼准备安息时,一道清润嗓音响起,那人像是在无意识地嗔怒:“快开始了,你怎么乱跑?”
众目睽睽下,妖皇陛下周身的戾气一下子收了个干净,拿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扬声道:“本尊与二公子交好,对他不敬,便是对本尊不敬。”
撂下狠话,他站起身,离开了这个座位,拍拍衣袖,不带走一片尘埃。
立刻有会来事的极隐楼弟子将那两位被吓得瘫坐在地上的长老“请”了出去。
众人当即将目光放到了那位敢对妖皇陛下颐指气使的少年身上!
“他是谁?”
“……恐怖如斯啊。”
“吾辈楷模啊!!”
事实上林暄雾刚说完就后悔了,恨不得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
忘记连峥现在的情况了。
更感觉匪夷所思的是连峥本人。
他为什么要在一个后辈面前下意识隐藏自己的阴暗面?连峥心里乱作一团,没有抓住一闪而过的思绪。
他缓缓走到林暄雾身前,问:“你刚才说什么?”
林暄雾迟疑道:“……陛下,大典要开始了。”
连峥冷笑,不说话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林暄雾感觉浑身上下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他尴尬地坐到了连峥的旁边。‘
礼乐奏响,大厅内声音渐渐低下去,高台上因追赶那十方海右护法而姗姗来迟的迟老宗主被迟家大哥搀扶起来,小幅度地抹眼泪,望向红毯尽头。
林暄雾感慨:“怎么就道侣大典了呢?”
真快。
一年前他刚上苍陵山时,这二人还是欢喜冤家,眨眼一年过去,又是道侣结又是婚宴,总算修成正果。
宾客送来的贺礼堆满了整个偏厅,林暄雾以大昭太子的身份抬了十余箱珍宝过来,回到自己座位,等二人问天地,结血契。
连峥看了他一眼,挥挥衣袖,也在偏殿放了一地的财物。
伴随着漫天落花,迟,望二人皆是一袭红衣,相携而入,迟霁面颊上了一些妆,色如春花明媚难掩,微生望则是肉眼可见的紧张,但握着迟霁的手指却能看出来十分珍重。
“天地为鉴,此生不负。”
迟霁看着漂浮在空中的道侣玉碟,轻声说出了自己的誓词。
微生望没有看玉碟,视线落在道侣的侧脸上,郑重说出下一句:“同心证大道,万劫不相离。”
天际闪过一道金光,那是天道的神谕降下。
那光芒在玉碟上刻下二人名讳,在他们之上,便是这天地间千千万万的同道携侣。
从此,神魂相契,死生与共——
作者有话说:不虐!不虐!不虐![可怜][可怜]
今天我能拥有一个评论吗[可怜]
第37章 临时救场
“您……要回不动山?”林暄雾唤住身前背对着他的妖皇。
连峥回头睨他一眼:“有何问题。”
林暄雾说:“您灵力尚未完全恢复。”
连峥转过身, 走到他面前:“无妨,本尊慢慢走,就当游玩。”
林暄雾另找借口:“……极隐楼离不动山太远, 不如我送您一程——”
“嗯。”连峥转身便走。
林暄雾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还没反应过来。
他站在原地呆愣片刻,去找了迟霁:“阿霁,连峥他要回不动山,我想送送他。”
道侣大典已过三日, 来往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迟霁闻言点点头:“好,你们一路小心。”
再过不久便是新春,迟霁和微生也商量着去天域各处游玩,好好放松。
“等到苍陵山开学之后,可就没有这般好的机会了。”迟霁兴致勃勃。
林暄雾想起什么,他问道:“天域试炼还有多久?”
迟霁算算日子, 有些惊讶:“不到一年了。”
时间真的很快。
“对了暄雾, 你知晓天域试炼的内容吗?”迟霁说。
林暄雾点头:“知道, 三十二层试炼塔。”
迟霁点头:“你知道就好,只是, 那三十二层试炼内对应的是天域三十二仙门, 你生于中原,我怕你……”
不清楚那些门派。
林暄雾读懂了他的话,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自会有应对之法。”
天榜第一,他志在必得。
他暗暗捏紧拳头,只希望连峥此劫能够安然过去,到时他便可潜心修行, 然后……
桥归桥,路归路。
“林太子。”连峥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林暄雾回身,见他已经收拾好了行囊。
连峥见他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顿了顿道:“半个时辰后出发。”
林暄雾点点头,回到了自己房间。
半个时辰后,二人告别极隐楼众人,踏上返回不动山的路程。
恰逢正午,两人走在山谷中,抬头见密林枝丫间泄出丝丝碎光。
林暄雾亦步亦趋地跟在连峥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
连峥骤然转头,他的额头猝然撞上连峥的后背,惊得浑身一颤。
“……”他捂着额头,昂首与连峥对视,眼中不解。
连峥盯着他:“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林暄雾把冲撞的话咽了下去,点点头:“嗯,我、我走快点。”
他觉得连峥就是纯粹看他不顺眼。
林暄雾心里憋着一股气,转念一想,他事事不让连峥顺心,连峥此时看不惯他也正常。
挺好的。
连峥见他逆来顺受,除了冷笑便再无其他表示了。
半月后,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距离新春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抵达了不动山百里之外的宿安城。
林暄雾用手支撑着头,另一只手上端着茶盏,坐在客栈外摆放的低矮木桌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客栈门口的布帘被掀开,一身素色衣衫的妖皇陛下手上端了两碗清汤馄饨。
林暄雾正发呆,一碗馄饨被推到他面前。
“吃。”妖皇陛下言简意赅。
林暄雾没说话,低头愣愣地看着那碗馄饨,过了一会,说:“你真的很喜欢吃馄饨。”
连峥不解地看着他,林暄雾打哈哈:“没,馄饨好吃,好吃,我也爱吃。”
连峥臭着脸,坐到他对面,抽了两只竹箸开始吃馄饨。
林暄雾一颗心掰成了两半,一半放在连峥身上,另一半则是一团乱麻。
他至今仍在纠结自己的决策究竟是对是错。
让连峥彻底忘记他,到底是对连峥好,还是真的太残忍。
连峥这一百年,因为爱他受了太多苦。
林暄雾这样想着,如鲠在喉。
他垂着眼,盯着碗里所剩无几的馄饨,只觉得食不下咽。
于是他放下筷子:“……我吃好了。”
再看连峥,发现他根本没动几筷子,甚至一直盯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林暄雾挤出一个笑:“怎么啦。”
谁料连峥语出惊人:“我忘记的,是不是你?”
林暄雾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怎么会这样想。”
连峥说:“你只用回答我。”
林暄雾喉咙干涩:“您多虑了。”
连峥的眼睛仍然盯着他,像是根本没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二人僵持着对视,连峥猝然开口:“身后。”
林暄雾条件反射地回头一看,瞳孔微缩。
一道漆黑的身影正嘶吼着朝他跑来,脸上血迹斑驳,口唇间散发着腥臭恶气,直冲他面门。
活尸!
林暄雾想也没想,惊春出鞘,雪白的剑芒径直削下活尸头颅,血液顺着剑槽流下,没有在剑刃上留下半分痕迹。
林暄雾抬手抹掉自己脸上被溅上的血迹,刚准备回头看连峥,突然反应过来。
糟了,惊春!
他这些日子都将惊春藏得很好,之前尚未暴露时,他曾用障眼法伪装惊春,事实证明,对连峥没用,连峥早就一眼识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不戳穿。
这一次他便干脆不用惊春,不让惊春剑刃示于人前,想着连峥看不到,就不会发现了。
结果现在……
惊春就这样静静地横在二人中间,林暄雾呆呆地望着连峥的眼睛,却看不出其中掺杂的思绪。
连峥抬手,指尖触碰惊春的玉骨剑刃:“……你,怎么解释?”
惊春浑身震颤,贴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上,剑柄轻轻扫过连峥的脸颊。
“林太子,本尊的玉骨,为何会在你的剑上?”连峥的语气并不冰冷,仔细听甚至还带着颤抖,他似乎是真的不解,又像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林暄雾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是直接承认,对,我就是你忘记的那个人。
然后呢?
是说,我就是想让你彻底忘记我,因为和我并肩的这条路,太难走了。
还是说,我不喜欢你,不希望你再纠缠我。
林暄雾觉得,他遇到了过往人生中从未遇到过的难题,进退两难,心脏甚至比昔年受万魔冲煞,刮骨剔肉之刑还要疼痛,几乎骤停。
但还没等他给出答复,面前脸色苍白的妖皇陛下就从喉间溢出一声痛吟,随即身躯向后倒去。
与此同时,他身上泄出一阵熟悉的煞气。
林暄雾慌乱接住他,惊道:“你……”
连峥体内煞气暴涨,之前因尸魔毒引发的旧伤再次复发。
“怎么回事?玉骨不是已经把尸魔毒都吸收了吗?”他往连峥灵台注入灵力,帮忙梳理那混乱的灵脉。
煞气和龙息纠缠厮杀,连峥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林暄雾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手边的惊春发出一阵嗡鸣,剑芒闪出白光,缓缓漂浮在连峥胸膛上空。
连峥体内的煞气骤然暴涨,林暄雾替他梳理的手僵在原地,指尖萦上一缕煞气。
他捏碎那丝黑气,眼睁睁看着惊春的骨刃没入连峥胸膛——
“惊春!”林暄雾失声,连忙起身,想将惊春拔出。
连峥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惊春插在连峥胸口,林暄雾目眦欲裂。
下一刻,那玉骨铸成的剑刃上开始蔓延黑气。
惊春竟是在吸收连峥体内的煞气!
惊春动用本源之力,将煞气从连峥灵台当中引出,一点一点净化,使其变成了清正灵力。
连峥的脸色慢慢缓和,林暄雾再次探查他的灵台,其中煞气已被清了大半。
他松了口气,坐回桌前。
客栈四周荒无人烟,那活尸出现已是蹊跷,停留的旅客早就被吓回了房间,店家和小二也不知所踪。
林暄雾叹了口气。
惊春净化完毕,回到了他的面前。
林暄雾轻轻抚摸剑身:“你吓我一跳。”
惊春蹭了蹭他的手指,林暄雾有些疑惑:“你比那极隐楼器魂品阶,威力都更高,剑身所用材料甚至是与玉骨相当的骨质法宝。”
“但为什么,你却没有人形的器魂呢?”
惊春当然无法回答,本源之力的消耗令它不再活跃,重新回到了剑鞘。
连峥的情况已经稳定,仍然在昏迷。
林暄雾吃力地架起他,带着人摇摇晃晃地往城门的方向走。
连峥现在情况不稳定,回不动山之事恐怕要暂且搁置,他需得寻找一处静谧之地,安心让连峥养伤。
好不容易将人背到了宿安城外,谁料那城门紧闭,门口竟连一个把守的士兵都没有。
林暄雾面色一沉,他将连峥放在路边一处草丛,把浮笛揪出来:“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
浮笛从瞌睡中被吵醒,盘腿坐到连峥身边,摆摆手不耐烦道:“去去去,放心。”
林暄雾看了昏睡中的连峥一眼,踩上惊春,径直飞往城墙之上。
城门上空一片黑光,城内传来震天的兵戈交撞声响,林暄雾皱着眉,驱使惊春直接进入这座古城。
宿安城内有两家仙门镇守,分别是曾在揭阳城巡轮过,擅修音律的万象宗,以及以阵法起家的伏天阁。
林暄雾熟稔地给自己变换了一身伏天阁弟子服,降落在一处暗巷。
城内战火喧天,修真者们手忙脚乱地与活尸军队厮杀。
林暄雾给惊春乔装,装模作样地加入了战局,几息之间便将战况摸了个清楚。
这批活尸对比极隐楼内的活尸大军,要更加从容,乱中有序,像是在被某种东西驱使,虽四方混战,但却在不知不觉间缓慢靠近城中央。
不仅如此,这活尸军团当中的尸王,竟然有数十之多,由低阶活尸簇拥保护。
林暄雾眯了眯眼,隐匿身形,往城中央疾驰而去,一边行走,一边取出一叠黄符,拿出朱砂笔在上面描画之前在极隐楼用过的诛邪符箓。
加强版,可诛灭尸王。
他几笔画完,游走在战局之中,轻易就攻破活尸的围攻,靠近它们中间的尸王。
他心里纳闷:那右护法总不可能将神魂分出这么多份。
于是随手将符箓贴在其中一位尸王身上,不过片刻,那尸王便嘶吼着化作一滩黑血,那一方阵的活尸当即溃不成军,由仙门弟子逐步击杀。
林暄雾身法诡谲莫测,在众弟子眼中,几乎快成了一道虚影。
有正在浴血奋战的弟子崩溃道:“宿安城的仙门哪里有教符箓的?!”
“不知道!难道是散修?”
“就怕来者不善!”
“不管了!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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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新岁将至
在林暄雾的运作下, 城中尸王死了大半,失去尸王驱使的活尸大军犹如丧家之犬,根本不是修者们的对手。
他心念一动, 手中剩余符箓四散而开, 精准无误地贴在那些尸王的身上。
战局霎时扭转,活尸渐渐被驱使出内城,但林暄雾注意到,其中一位最强大的尸王并未伏诛, 被那符箓近身,皮肤竟然只有丝毫溃烂。
找到了!
林暄雾眼睛一亮,缩地成寸,口中轻轻念出惊春剑诀:“……诛灭。”
惊春应召飞出,用一种难以被捕捉到的轨迹飞向那诡异尸王,剑刃破空发出尖响。
尸王似有所感,伸出坚硬如铁的手指想要格挡, 但他被那张符箓迷惑, 低估了剑主的实力。
尸王瞳孔微震, 竟是被惊春直直刺进眉心,诛灭神魂!
那缕属于十方海右护法的神魂顷刻间被诛灭, 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未留下, 便当即化骨,成了一滩污秽。
万里之外,十方冻海尸魔洞府内打坐运气的右护法,吐出一口黑血,陷入昏迷。
林暄雾松了口气,他收回惊春,甩掉剑上脏血。
待他将惊春挽到身后, 一道威严中带着忌惮的声音响起:“小友仗义相助,我等铭记在心。”
他回头,就见几位容貌端正,看上去上了点年纪的仙门中人站在他身后,看服饰,正是来自伏天阁。
祸乱已平,林暄雾不再掩饰,化去伪装,拱手道:“晚辈是苍陵山弟子,贸然出手,给各位添麻烦了。”
说着,一块象征着身份的玉牌出现在他手中。
苍陵山?
为首的那长者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谈何麻烦,还要感谢小友才是,不知小友前来我宿安,所为何事?”
林暄雾将令牌收回,道:“晚辈游历到此,在城外碰巧遇上一只活尸,一路追踪进城。”
“竟是如此。”那长老再次向他道谢:“此番若是没有小友相助,恐酿成大祸稍后我便与许宗主修书一封,感谢道友之大义。”
给许涧华修书夸他?林暄雾一阵头皮发麻,摇头:“晚辈无功利之心,更不想惊动宗主,各位好意,我心领了。”
他看了看天色,作揖:“时辰不早了,晚辈还要赶路,在此别过诸位。”
见他没有逗留之意,几位长老交换眼神,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道友对活尸的处理方法甚为娴熟,是先前遇到过吗。”
他叹了口气:“这段时日,活尸泛滥于天域,符修剑修之类正统尚能应付,我等偏门修士遇上了,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
林暄雾犹豫着,将极隐楼的遭遇说了个三四成。
众长老听完,眼中忧虑更甚:“魔族此番动作并未遮掩,大张旗鼓攻城略地,但十方海并未传出魔皇苏醒的消息,恐怕是另有阴谋。”
林暄雾却道:“魔皇是否苏醒,和魔族阴谋并没有直接关系。”
长老若有所思:“你是说,魔族内乱?”
林暄雾不置可否,只说:“晚辈历练之事无法耽搁,诸位,回见。”
城内怕是还没有能够阻挡他的存在,便也只能乖乖给他让路。
直到少年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几位长老才后知后觉想起,他们甚至忘了问那少年的名讳-
林暄雾干了件好事,待离开那些长老的探查范围后,他绕进一条小巷,给浮笛传音:“带上连峥,到城内找我。”
他没在原地停留,一路摸索着路边的商铺,找到一家门口写着“房屋租赁”招牌的小店。
小店门扉紧闭,他掏出惊春,削掉插捎,象征性地敲敲门:“掌柜的在吗?”
……
浮笛累死累活地把妖皇扛进城,空气中弥漫着尸臭,地上全是恶心的污血。
他左看右看,找不到林暄雾,又不好把连峥放在地上,有点崩溃。
他给林暄雾传音:“你人呢!”
过了片刻,林暄雾回:“我不在城中了,你带他出来吧,我在城外等你们。”
浮笛:“……”
他看了看肩头昏睡的妖皇,默默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任劳任怨地上路。
如他所说,林暄雾就在城外站着,浮笛一见到他就抱怨:“你从哪里出去的,我怎么没看到你?”
林暄雾从他手上接过连峥,随手甩了样东西给他,道:“走店家的后门出来的,他带我看庄子去了,没走城门。”
浮笛看了看手上的钥匙:“庄子?”
林暄雾颔首,示意他看一个方向:“我在城郊租了个小院,等他伤好了再走。”
那是一间乡间常见的小院,有主屋和东西两个厢房,后院还有牛棚,收拾得很干净,院中还有可供种菜的旱地。
林暄雾推开东厢房的大门,正想要将连峥放在床榻上,眼睛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迷住。
“……”他脱下外衣,走出房门铺在地上,将连峥轻轻放上去。
林暄雾揉揉肩膀,去后院找来了扫帚和抹布。
他用院中放着的木盆从井里打了水,把浮笛揪出来:“干活。”
然后把抹布扔给他。
“?”浮笛拿着抹布一脸懵,片刻后指了指自己:“我?”
林暄雾一脸莫名地看他:“不然是谁。”
浮笛憋屈:“小爷我堂堂蛟龙……”
林暄雾冷笑:“龙在我这,这会也得老实干活。”
浮笛说:“你不是会法术?”
林暄雾摇头:“刚才行善积德,用完了。”
好吧,浮笛认命了,老实在水盆里打湿了帕子,进屋擦起了桌子。
二人忙前忙后,两个时辰后,整个小院从内到外焕然一新。
林暄雾把连峥挪进屋,自己打了一盆水,在桌前擦洗身子。
他没糊弄浮笛,他的灵力的确在方才绘制符箓时耗尽,往日一个净身法术就能解决的事,他要一点点擦。
青色的衣衫被解开,林暄雾只着中衣,看了眼榻上昏睡的连峥,嘀咕一句:“怎么还不醒。”
两个时辰,竟然没被吵醒。
不过他很快挪开视线,打湿的帕子接触皮肤,他肩颈不禁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中衣慢慢褪到腰间,林暄雾正专心擦拭胸前,力道大到肌肤浮起红痕……
“你在干什么。”
一道冰凉的声音响起,林暄雾一个激灵,帕子落在地上。
他猛地回头看去,就见榻上的龙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金黄的竖瞳毫无情绪地盯着他,有些像蛇类在盯猎物。
林暄雾慌忙把衣服合拢,来不及系上衣带,他来到床前把连峥扶坐起来:“你醒了,好点了吗?”
连峥沉默不语,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他大敞的衣襟上。
待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他亦是有些慌乱,眸中划过一丝不解,但还是遵从本心,伸手帮林暄雾系上衣裳。
林暄雾一愣,松开他,去桌前取来外衣披在自己身上,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连峥摇头,没问自己为何突然昏迷,许是察觉到体内的煞气已经被清干净,他稍稍诧异。
他环顾四周,问:“这是哪儿?”
林暄雾给他解释:“我在宿安城外租的院子,等你伤养好了再走。”
连峥冷道:“你就这么不想我回到不动山?”
林暄雾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了愣,才干涩道:“我没有,你的伤确实严重。”
剜骨之伤,本就因为他们半个月的赶路没有得到好的治疗,再加上后面中了尸魔毒,昨日惊春又给添了一道。
算下来,连峥此刻胸口,后肩,肋骨三处都有伤,皆是为他而得。
他把“你想回就回”这句话咽下去,默默走出了房门,打算去为连峥抓点药。
房门被关上,连峥后知后觉地捂住心口。
……为什么在对他说重话的时候,心会针扎一样的疼?
连带着头也一并痛,连峥心烦,便下床,在桌上拿了茶壶,想倒茶喝。
空的。
他憋着一口气,堂堂妖皇,此刻想喝杯茶水都不能如愿。
为什么偏让他不如愿。
捏着茶盏的手指发白,连峥一时失了理智,手上没收力,茶盏轰然炸裂。
瓷片划破连峥的手掌,他面无表情地甩掉手上的血水,目光落到桌上放着的水盆。
方才清瘦少年用清水擦拭身体的场景历历在目,连峥喉间滚动,闭了闭眼。
……到底忘了什么,为什么偏不让他记起。
林暄雾说,若是真的重要,便不会遗忘。
但他看得真切,在说这句话时,少年眼底闪过的是落寞。
连峥总是无法反驳他,但总是觉得,并非不重要。
反而,他为了心里缺失的那块,仿佛付出了许多东西。
就像遗失了最重要的宝物。
连峥回神,敛下眉眼,将水盆端出去倒掉-
下雪了。
第一片雪花落在林暄雾垂落的指尖,他收回手。
细小洁白的雪粒很快在他指尖融成水,他捻走水痕,关上了窗户。
今年冬雪来得晚,快到腊月才下雪,当然也有地域缘故,但他从小生在苍陵山,见雪见得少,还有点稀奇。
他和连峥已经在这小院里待了快半月,再过几天便是除夕。
这里的日子过得慢,四周没有多少人烟,整日不过烹茶练功。
哦,还得给连峥上药。
但不知为何,连峥的伤口总是不见好,敷了半个月的药,仍没有愈合的趋势,总是哗哗流着血水。
每到这时,连峥总是白着脸,咬着下唇不出声,林暄雾看在眼里,心里也一片酸软。
按理来说,连峥这个修为本就无病无痛 ,就算是见骨的伤也不过是外伤,哪有迟迟不愈的道理。
但林暄雾道行有限,毕竟不是医修,再多的便看不出什么了,只好将库存的所有外伤药拿出来,随时取用,只盼着连峥快点好。
林暄雾叹了口气,扭头往身后看去。
连峥靠坐在床榻前,手上拿着一本杂书。
察觉到他的视线,连峥冷硬的眉眼与方才落在林暄雾手指上的雪花一样,有一丝融化之意,令林暄雾一阵恍惚。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半月,连峥对他的态度缓和不少,不知是记了他的恩情,还是别的一些什么。
林暄雾总是不愿想。
见他出神,连峥轻声开口:“怎么了?”
说着,将手上的书放下,起身朝他走来。
林暄雾抿唇,挤出一个笑:“下雪了。”
连峥走近,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积下的雪花。
林暄雾一愣,许是刚才探身在床前发呆,不知不觉间堆上的。
连峥推开窗,看外面的天色。
过了一会,他忽然开口问道:“凡间过年,是不是有许多繁杂事务?”——
作者有话说:连峥其实一直在偷偷给小林做局……你猜伤口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好[可怜][哈哈大笑]
怎么掉收……是谁给小女子做局,补药补药[可怜]
第39章 唇角余温
见他忽然问起这个, 林暄雾点点头:“是,要贴春联,做年夜饭……好像还要守岁。”
他也许久不曾好好过个年了。
“正好。”连峥关上窗, 取出一件大氅披在身上, “走吧。”
林暄雾歪头:“去哪?”
连峥说:“不是要过年吗?不买点东西?”
林暄雾一想,好像是这个理,过年要买的东西可多了,什么春联灯笼, 都要现买……
等等。
林暄雾反应过来,连峥这是要和他一起过年?
陌生的喜悦笼罩住他的心,半晌,他抬腿跟在连峥身后,二人一道离开了小院。
小院距离宿安城很近,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们来到城门前。
古城早就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仙门弟子们在城墙下巡逻, 显然是对魔族的异动上了心。
林暄雾拿出苍陵山弟子的玉牌给看守城门的官兵查看。
官兵接过, 见是苍陵山,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一并好了起来, 拱手道:“道友请进。”
林暄雾颔首收回玉牌, 连峥跟在他后面,却在要进城时被官兵拦住。
“一次只容一人通行,你的身份令牌呢?”
连峥抬头看了那人一眼,并未说话。
林暄雾忙打圆场:“他是我同门,受了伤神识有损,与我一道便是。”
见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连峥竟然还煞有介事地走到他身边拽住他的衣袖。
官兵狐疑地在他们身上扫视一圈, 还是给他们放行了。
林暄雾松了一口气。
连峥情况尚未稳定,行走在外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为好,以免横生枝节。
他拉着连峥的手臂将人带进城,涌入喧嚣市集。
城中热闹非凡,张灯结彩,各家各户都在采买年货,整条街市充满年味。
林暄雾取出凡间购物用的银钱,那是他从大昭皇宫中带来的,足足千两黄金,怎么也该够他花了。
两辈子加起来,林暄雾都不曾亲自到集市中闲逛,更多的则是流连于各处拍卖场,或是有什么想要的,跟父亲师尊说一声,隔天便送到他跟前,他从未为这些东西操心过。
于是现下便觉得稀奇。
每路过一个摊子,他便拉着连峥驻足挑选,不一会,沉甸甸的包裹就坠满二人的手臂。
林暄雾看见什么都想买,什么红烛香纸,糖瓜芝麻,通通包上,甚至还买了一套红玉的文房四宝。
虽然没用,但是他看见了。
林太子财大气粗,逛到后面还大手一挥,随便在街边雇了两个伙夫,一行人拉着板车浩浩荡荡地将东西一路搬回了小院。
堂屋和前院都被放得满满当当,林暄雾从包袱里随意抽了一条灶糖出来,吃进嘴里,只觉得甜进心坎。
他没力气再收拾,只换下衣服简单盥洗,便回到房间睡下,连练功都忘了。
第二日,林暄雾早早起来,将买来的装饰品在院中布置好。
除夕只剩一天。
林暄雾整理那堆东西时发现,他买了一匹绣金纹的桌布,店家许是疏忽,又或是想给他添个彩头,竟又给他包了两条红绸。
那布料不错,还能闻见染布所用的苏木淡香,夹杂着一丝皂角香气。
林暄雾对烈色的东西感官甚好,他将两块红绸绑在自己的床柱上,和浅色的床幔相得益彰。
连带着心情也一并明朗。
收拾好东西,林暄雾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不会做饭。
那年夜饭谁来做?-
最终林暄雾吃上了从城中酒楼打包的饭菜。
没办法,身边一条不染红尘的龙,一只喜食生肉的蛟,他又不会做饭,要想满足口腹之欲,只能另寻他处。
许多年没正经吃过一顿年夜饭,林暄雾还顺道买了两坛青梅酒。
正值寒冬,百姓们更喜欢能够暖身的烈酒,于是甘甜的青梅果酒便成了滞销品,林暄雾跑了三家酒庄才买到。
屋内烛火扑朔,浮笛贪嘴吃了两只烧鸡,此刻正捧着肚子瘫坐在木椅上,一句话都说不出。
连峥没怎么动筷子,更多的时候,他捧着酒盏一杯接一杯,视线始终落在林暄雾身上。
林暄雾习惯了,只自顾自地吃,偶尔和连峥碰两杯。
酒过三巡,林暄雾的耳后爬上红色,比天边红霞更艳,双眼却清澈透亮,给这份旖旎无端添上几份水色。
桌上没有油灯,只有几支融了一半的红烛。
许是喝醉了,林暄雾竟呆呆道:“……好像洞房花烛夜。”
说完他便后悔,懊恼自己这张嘴总是不过脑子,但连峥却并未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沉默地端着酒喝。
气氛一下冰冷下去,林暄雾的脑子也清醒三分。
半晌,连峥低沉的声音响起,落在他耳中有些不真实:“你是谁?”
林暄雾怀疑他也醉了,于是斟酌着回应:“我是林暄雾。”
“林暄雾是谁?”连峥看他。
好,林暄雾确定他醉了,整个人放松下来,决定不同一个醉鬼计较。
他心不在焉地说:“林暄雾就是林暄雾。”
结果连峥像是在和他较劲,孜孜不倦地问:“林暄雾是谁?”
清冽的酒液顺着喉管滑落,林暄雾也不知是第几次回答他这个问题,含糊到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林暄雾是……你师兄。”
林暄雾埋着头喝酒,没能看到连峥清明的双瞳。
“你师兄已经死了。”林暄雾压低声音:“所以,别在意了。”
他双眼轻阖,趴在桌子上,喝空的酒壶脱手,在桌上骨碌碌地转。
他轻叹一口气:“为何偏要想起来呢?”
连峥挥手灭掉屋内烛火,将浮笛扔出小院,只留林暄雾身前一根红烛,是屋内唯一光源。
红烛闪烁,连峥挪到林暄雾跟前,低声道:“我师兄死了,那你是谁?”
林暄雾没有回答,连峥换了个问法:“我忘记的是你么?”
这一回,林暄雾有反应了。
他长睫微颤,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
连峥一愣。
许是见不得面前之人有泪,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将这滴泪抹去。
冰凉的液体落到连峥指尖却滚烫非常,他静静地看着林暄雾清俊的侧脸。
林暄雾口中喃喃:“你忘了我。”
他像是在谴责连峥,语气委屈。
连峥顿了顿,说:“对不起。”
林暄雾睁开眼和他对视,整个人都神志不清:“你忘记吧,若是真的重要……”
他又要说出那番连峥不知如何作答的歪理,但这次,他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于是直截了当打断林暄雾未尽之言:“若是不重要,又怎会拼命想要记起?”
很显然,这句话推翻了林暄雾之前的思维,令他无言以对。
二人静静对视,红烛明灭映在林暄雾浅棕色的瞳孔深处,那里还有连峥的倒影。
半晌,他的眼底开始积攒水汽,就这样在连峥面前,一滴接一滴地落泪,无言哭泣。
“……”
连峥有些笨拙地伸手去擦,弄得林暄雾脸上都是水痕,有些孩子气。
他醉得厉害,一开始只是流泪,在连峥乱七八糟地为他拭去泪后,又在喉间哽咽出声,让连峥更加慌乱。
连峥不知道怎么做,最后揽过他的肩,让他将头靠在他的肩窝,任由泪水打湿衣衫。
林暄雾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细碎的哽咽:“……你就,非要记起吗?”
连峥的声音落在他耳侧,温热的气息让林暄雾不禁缩了缩脖子。
“我本就不应该忘记。”
林暄雾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双眼泛红,但明亮异常。
连峥由着他看。
就这样看了不知多久,林暄雾忽然下定了决心,他低声道:“我明白了。”
醉鬼的话不可信。
连峥的理智这样告诉他,但这样的想法很快被他抛之脑后。
此时此刻,他更愿意相信酒后吐真言这句话。
林暄雾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自己的房间。
东厢房也有红烛,连峥挥手点亮他们,被林暄雾拉着坐到床上。
林暄雾抬手召来惊春,跌跌撞撞地扑向他。
连峥将人接住,放在床榻上。
他起身的动作有些大,牵动了床幔上点缀着的两条红绸,绸缎落下,烛光将红色映到林暄雾的脸上,连峥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林暄雾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躺下,将惊春的剑柄递过去。
他用手拿住那片乱晃的剑穗:“你看。”
连峥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看向他手上的物件。
那是一块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龙鳞,形状趁手却不锋利,反而能折射出绚烂的光。
连峥一眼便认出来,这是他自己的鳞片,而且有些小,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林暄雾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期浓跟我说过,这是一百年前你亲手给我做的生辰礼,但是……”
最后没能送出去。
连峥沉默不语。
林暄雾放下剑穗,同他讲起一个故事。
身为妖族少主的玄龙一脉独子,竟然是个血统不纯的半妖,但身负玉骨,于是便被父皇送到苍陵山上修仙。
这条龙在山上拜了一个很好的师尊,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师兄,他很喜欢他的师兄,但那人太耀眼,衬得他太过渺小,太过黯淡。
所以他心中的感情从未说出口。
但后来,等他终于有了一点光彩,终于能够有勇气把一颗真心捧给师兄的时候。
他师兄死了。
死在了最意气风发的年岁,死在万人朝贺的及冠礼,死在魔皇阴狠毒辣的死阵中。
灵台尽碎,拔剑自刎,死得浓墨重彩。
连峥听着,泪水早已不觉间流满脸颊。
林暄雾将一切都说给他听,说自刎时落在脸上的雨水是多么冰凉,以致他借尸还魂后在海中漂浮时,还觉得那海水温暖如春。
他从属于钟怀洌的血海深仇,说到连峥无疾而终的百年时光。
他从举步维艰的东宫朝堂,说到裂魂结丹的痛楚是多么难捱。
然后问连峥:“你剜骨为惊春续剑时,是否也是一样的痛?”
连峥早已失声。
过了很久,林暄雾在他耳边叹气:“太苦了,这样的苦日子还没完,我还要报仇。”
“即便是这样,你也非要和我站在一处吗?”
一起攀登顶峰,又一起跌落云端,坠入修罗地狱永世不入轮回。
即便是这样。
连峥突然抓住林暄雾的手指,用力到手腕都在颤抖。
他声音哑得不像话,但掷地有声,重重砸在林暄雾心尖。
“即便如此,我也要……和你站在一起。”
即便如此,我也要爱你。
林暄雾呆滞地回握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重了。
连峥给予他的一切都如泰山压顶,重到他拿起便再没力气放下。
又重又多,偏偏还是世间奇珍,让他不知用什么东西回报。
既然如此,也只好……交出自己的一颗真心了。
于是他起身,轻轻闭上眼。
珍重地在连峥冰凉的唇角,印下一个吻-
连峥觉得整个人都飘在云端,林暄雾的声音像是仙人传话,隔着悠远的时空。
他的声音在颤抖,温暖到有些灼热。
他说:“那你愿意做我道侣吗?”
那绝对是连峥这辈子听过最动人的话。
往后不知几万年,依旧如此。
第一卷:山色有无中——完——
作者有话说:亲啦!!!!!亲啦!!!!!第一卷到此结束,下一卷就是毕业回老家结婚(?)啦!!!!!微权谋,要正式开启复仇主线了!!![可怜][可怜]
快哉快哉,小女子有野生营养液了,感动得眼泪从嘴角流下来……(敲锣打鼓)
大喜的日子我能拥有一个评论吗[可怜]能的能的[可怜]
第40章 其心可诛
一年后。
苍陵山依旧温暖如春, 哪怕是最炎热的夏季,也没让山顶的空气灼热几分。
林暄雾刚从后山练剑回来,外衫搭在手肘, 只着里衣, 腰间别着乔装成普通长剑的惊春,慢悠悠地往梧塘走。
这半年他搬离了校舍常住梧塘,和连峥同居。
也不知道妖皇陛下是用什么说辞才让许涧华松口,能把梧塘给他住这么久。
视线中出现梧塘大门, 林暄雾回神,推开门往里面走。
院中还是一年多前他看到的那样,浮笛变成蛇形蜷在梧桐树下的石桌上躲阴凉打瞌睡。
满池睡莲含苞,桐枝摇曳,阳光正好,俨然是一副岁月静好的画卷。
林暄雾颇为感慨,他缓缓走向院内, 顺手将外套和惊春放在浮笛旁边。
主屋房门大开着, 连峥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 桌上放着茶具,茶壶里滚着热茶。
林暄雾端起旁边温好的茶水, 喝了个尽兴。
连峥从里间的屏风后走出来, 双手很自然地从身后环住林暄雾的腰。
“……”林暄雾把水咽下去,说:“怎么了?”
连峥从他手上接过茶盏放回桌上,抓住他的手:“累不累?想你了。”
林暄雾奇怪道:“练剑有什么累的,想我就去找我啊。”
连峥将唇凑到他耳边,对着他耳朵吹气,惹得林暄雾心痒。
他的声音带着幽怨:“被人发现怎么办?你要怎么解释?”
林暄雾有些好笑:“好可怜,我真是委屈你了。”
连峥顺着他的话点头, 然后靠在他的肩膀上,伸出手指勾住他手上的道侣红线:“你可得好好补偿我,师兄。”
“啪——”林暄雾拍开他的手,啧道:“大白天的,別动手动脚。”
他挥手隐掉二人之间纠缠的道侣红线。
他与连峥的道侣结自一年前除夕那夜便结下,随后连峥便恢复了所有与他有关的回忆。
一开始不觉得奇怪,可林暄雾后面自己悄悄拿迟霁的红线跟自己的对比,这才发觉,他与连峥的道侣红线比寻常的要淡上很多。
连峥看在心里,却从来不说,只是会在醉了酒的床笫之间勾着他的头发流眼泪,难缠极了,偏要林暄雾证明自己一片真心。
林暄雾劝慰他,许是因为这是那林太子的身体,装了他的灵魂,这样瞒不过天道。
林暄雾回神。
“后山人少,你小心些别被人发现就是了。”
连峥压低声音:“师兄,你让你道侣跟你,偷情?”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林暄雾无奈。
连峥委屈道:“你都不肯给我一个名分。”
林暄雾顿了顿,道:“不是答应你了嘛?待天域试炼过后,我从苍陵山结业,便带你回中原。”
连峥说:“那办道侣大典吗?”
林暄雾心里明镜似的,若让连峥办这道侣大典,肯定要轰动天域,阵仗想小都难。
但他若直接拒绝,连峥指不定要怎么闹,所以他说:“再议,看我心情。”
“啧。”连峥轻叹一声:“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我竟然是如此能忍的人。”
林暄雾嬉皮笑脸地凑到他唇边亲一口:“美好品质,吾夫甚慰。”
连峥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二人气息灼热地交缠在一块,阳光被切割成斑驳的碎块,洒在他们身上。
“暄雾!暄雾——”
迟霁的高昂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然后戛然而止。
正在亲热的两人齐齐扭头往门边一看。
迟公子当即转身看天,口里嘟囔:“今儿天气真好!哎呀眼睛怎么有点花!怎么看不清东西……”
“咳咳!”林暄雾轻咳两声:“行了行了,恕你无罪 ,进来吧。”
迟霁嘿嘿直笑,往屋里一边走一边说:“多谢太子殿下!”
连峥臭着脸回里屋了,林暄雾给他倒了一杯茶,迟霁接过小口喝着,缓了口气便开口道:“宗主叫我们和微生一起去见他呢?”
许涧华?
林暄雾问:“什么事?”
迟霁摇摇头:“不知道,总之我们快些过去吧,宗主还在等着。”
林暄雾点头,进里间换了件外套,顺口跟连峥说了许涧华叫他们过去。
连峥思索道:“许是为了天域试炼。”
“也是,还有一个月。”林暄雾手忙脚乱地系腰封。
连峥过来帮他把腰封绑好,又理了理他领口,然后握着人肩膀道:“好了,去吧。”
林暄雾眉眼弯弯,凑上去在他脸上“啵”一口:“真贤惠。”
“再闹不让你走了。”连峥眨眼。
林暄雾闭嘴了。
他跟着迟霁御剑往另一座山头的华安居飞去,微生望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他们到了,侧身让出大门,颔首道:“走吧。”
几人迈入华安居。
东院还是一样的尘封寂静,林暄雾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靠近假山,庄重威严的绛色宗主服制出现在三人眼前。
许涧华手上端着一盘鱼食,用手指捻了,随手扔到假山下的积水坑里,那里养了一条色彩斑驳,红黑相间的锦鲤。
三人见礼:“见过宗主。”
许涧华将盘子放在假山突出的山峰上,转过头淡淡道:“不必多礼。”
他的表情还是一样严肃到不近人情,眉间永远微微蹙起,仿佛有化不开的忧郁。
这位近两百岁的宗主长得不算丑,在气质的加持下甚至称得上英俊挺拔,他三十余岁方才迈入锻体境,相貌也永远停在三十余岁,不会再老,直到死前最后一瞬。
但许涧华盯着他们的眼珠竟然有些浑浊,林暄雾无端感到背后发毛。
“本宗主找你们来,是有要事相商。”
林暄雾少时见惯了他这副假正经的模样,在心里默默腹诽一句:废话。
但动作上确实恭敬地低头,答道:“宗主但说无妨。”
许涧华抬腿,开始在他们三人面前缓慢踱步,看不出情绪的眼神依次在他们身上扫过。
“本宗主记性不是很好,还要劳烦你们将各自修为道出。”
这是搞哪出?
三人交换眼神,由迟霁开头:“回宗主,弟子已至锻体中期。”
微生望紧接着:“弟子同样。”
于是许涧华看向林暄雾。
林暄雾拱手道:“宗主,弟子已经锻体巅峰了,随时有可能突破。”
说来惭愧,自一年前他在不动山一跃迈入锻体中期后,修行便进入了瓶颈,加上这一年大多时候都在和连峥……双修,没怎么去领悟属于自己的修灵道路,所以只长了一个小境界的修为。
许涧华满意地点头,语重心长地说客套话:“你们三人不仅是剑修道院的佼佼者,更是我苍陵山这一届最为出色的弟子,将来必将带领天域进入一个更加强大的阶段。”
“宗主过誉,弟子们不敢当。”
明明是客套话,许涧华居然较了真:“不敢当也要当得,你们记住,苍陵山集众家之长,近三百年的底蕴,自建派以来,天榜第一还从未旁落别家。”
他语气骤然冰冷下来:“我不管你们原本来自哪个门派,只需记住,进入试练塔的那一刻,你们只有一个身份。”
“那就是苍陵山弟子。”
三人再次作揖:“谨遵宗主教诲。”
给他们甩了脸色,许涧华的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他再次开口,语气恢复正常:“行了,叫你们过来,是要叮嘱你们抓紧修炼,最好赶快突破瓶颈。”
他的视线落在林暄雾的身上:“特别是您,太子殿下。”
许涧华想起什么,走上前托住林暄雾的手臂:“太子殿下才是最让我惊喜的,上苍陵山不过两年,您制造了太多奇迹,实乃道院楷模。”
“宗主过誉了。”林暄雾露出标准的笑容。
许涧华松开手,挥袖拿出几瓶丹药。
“这是本宗主新炼的丹药,对你们闭关修行有益,天域试炼前的这一个月你们就安心闭关,不用去道院报告了。”
三人收了丹药,道谢离开了华安居。
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迟霁先松了口气,抱怨道:“谁惹宗主生气了。”
林暄雾摇头:“不知道,莫名其妙的。”
丹药瓶子砸他指尖翻飞,林暄雾顺手拧开盖子放到鼻端轻轻嗅了嗅。
然后,面色微变。
他没说什么,拉着迟霁他们下山,待回到梧塘门口,才压低声音道:“宗主给你们的丹药,慢些吃。”
他跑回屋子,用包袱装了一堆瓶瓶罐罐,递给迟霁。
“他的丹方我有点兴趣,拿这些跟你们换,好不好?”
左右都是帮助修炼的灵丹,迟霁没多想就答应了,把微生的那瓶连同自己的一并交给林暄雾。
“好啦好啦,我们要回去闭关了,暄雾再见!”
林暄雾点头,站在门口冲他们挥手。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之后,林暄雾方才松了口气。
他垂着头盯着自己手中的三瓶丹药,若有所思。
身后院门开启,连峥手上拿着披风,走过来轻轻披到他身上:“怎么了?”
林暄雾看他一眼,拨开丹药瓶凑到他鼻尖:“你闻闻看。”
“有点甜。”连峥说。
林暄雾点头:“嗯,若是我没闻错的话,这是印红花的气味。”
连峥有些诧异:“印红花?这丹药是谁给你的?”
无论是谁给的,都不可能是好意。
原因无他,这印红花生于大荒泽中,功效奇特,能让服用者在短时间内功法大增,但按照许涧华这一瓶丹药的剂量,能保证他们三人一年之内都处于巅峰状态,但一年之后药效消失,服用者便会筋脉寸断而亡。
许涧华用这东西炼药给他们,心思昭然若揭,是既希望他们为苍陵山垄断天域天骄榜,又不希望他们招摇太久。
其心可诛啊。
他这位师叔还是一如既往地妒贤嫉能——
作者有话说:想要收藏,想要榜单(摇晃破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