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石的死局终究还是来了。
抄家的敕令一到浙江,各方势力便开始相互推诿,最终矛头又指向了高瀚文。
郑泌昌代表巡抚衙门“表态”,理由说得冠冕堂皇:
一是高瀚文正负责筹粮募兵,抄来的家产可直接充作军费.
二是他身为钦差赈灾使,按律法应亲办近臣涉案之事。
高瀚文早已不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哪会看不出这是要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他当即坐在椅上,慢悠悠开口:
“沈一石挂着织造局的六品官带,这抄家的敕令,司礼监可知晓?”
他想拉织造局下水,可杨金水却直接否认:
“他哪有什么官带?本就不是织造局的人。”
一旁静坐的沈狱这时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杨大人,内阁敕令、司礼监批文,皆是圣命。”
这话彻底断了所有人的退路,高瀚文知道,这差事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带着兵和锦衣卫赶到沈府时,高瀚文却傻了眼。
府里空无一人。他急得团团转,想起沈一石还有个别院,可沈狱却丝毫不慌,拉着人进屋坐下:
“他跑不了,先歇会儿。”
李默还补了句:
“抓人的事就劳烦高知府了,您多担待。”
高瀚文看着他们笃定的样子,一股凉意从骨子里冒出来。
直到这时他才彻底明白:
所谓的理学、良知、朝廷法度,全是假的。
这朝堂从上到下,就是一滩污泥浊水,所有人都在互相算计,唯独他还曾天真地以为能凭本心做事。
他不知道的是,沈狱不出面,不仅是给杨金水留面子,更是在遵嘉靖的隐晦意图。
不与织造局直接撕破脸,也不让锦衣卫过多牵涉国策。
等赶到别院账房,高瀚文又一次愣住:
所有账册都没了,桌上只留着一幅书法,上面写着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负伤。一举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这字里行间全是沈一石的绝笔:
他虽有侯王般的财富与权势,最终却逃不过魂归邙山的结局。
他是严党与皇权的“良弓”,如今“狡兔”未除,自己却先成了被舍弃的“弓”。
还暗示郑泌昌等人“我死之后,你们也难逃此劫”。
最后一句更是藏了死志。
效仿聂政自毁形貌,以自焚了结性命,还盼着芸娘若懂他心意,便为他再奏一曲《广陵散》。
当高瀚文在别院找到沈一石的焦尸时,这位江南首富早已没了往日风光。
可他的死非但没平息纷争,反而像点燃了导火索:
抄家没找到关键账册,可这些账册早已被分成两份,一份送进巡抚衙门,一份送进制造局。
这几箱子账册里藏着的贪腐证据,注定要在浙江乃至京城,掀起又一场轩然大波。
沈一石自焚留下的两份“盲盒”,成了悬在浙江官场头顶的惊雷。
其中一份摆在巡抚衙门大堂中央,四大箱东西透着诡异,郑必昌、何茂才与杨金水盯着箱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烧还是看?
看了再烧还是直接烧?
每个选择背后都是杀身之祸。
“打开看看,要么搬到后院烧了!”
何茂才先沉不住气,粗声说道,他想尽快知道箱子里的底细,却不愿先出头。
郑必昌还是老样子,一开口就甩锅:
“请杨公公定夺。”
他心里比谁都慌,却偏要装出“公事公办”的模样。
杨金水早对这两人腻歪到极点,尤其是郑必昌这时候还装深沉,强压着恶心反问:
“你们说呢?”
“看了不一定死人,不看,死了才是冤鬼!”
何茂才急得跺脚,话里满是催促。
郑必昌却仍在打太极,慢悠悠道:
“对朝廷负责、对织造局负责,那就打开看看。”
嘴上说着“为朝廷”,实则是想让别人先蹚雷,还暗戳戳把责任往制造局身上引。
杨金水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立刻反驳:
“要真对朝廷负责,就把箱子交给沈狱,让锦衣卫送回京城!”
这话戳中了郑必昌的软肋,他赶紧圆场:
“杨公公误会了!我是想查清沈一石的家产,哪些该归制造局,哪些该充作军需给胡宗宪打仗,这才是对朝廷、对制造局负责!”
说完,他急忙给何茂才递眼色,让他动手。
何茂才心里早憋着火:
这两个家伙,一个想干却装无所谓,一个想看却躲在后面,全把他当枪使。
他没好气地开口:
“中丞的意思,是叫我撕封条?”
“这还需要我明说吗?”
郑必昌摆出上司的架子。
“可箱子上写着呈给织造局和巡抚衙门的!杨公公不开口,中丞也不开口,我哪敢动?”
何茂才索性撂挑子,把球又踢了回去。
郑必昌还想装,杨金水实在忍不下去,站起身道:
“我是真不想看了!两位大人要是也不想看,我这就叫沈狱来,把箱子抬走!”
他有底气说这话:
一来他与沈一石的往来早有分寸,就算账册有他的名字,也不是致命错。
二来他向来对嘉靖不隐瞒,这是他的立命之本。
可郑、何二人不同,他们的烂账全是暗箱操作,一旦曝光就是死路一条。
这话彻底逼急了郑必昌,他连忙道:
“开封吧!为前方筹军需是咱们的事,别让杨公公为难了。”
何茂才一甩衣袖,上前就扯封条:
“我说也是!看完账册,前方还等着钱打仗呢!”
杨金水满意地坐回去,不忘补刀嘲讽:
“这几句话还算像人话。做官做人,就算七分想自己,也得有两分向着朝廷,剩下一分替别人想。像你们这样十足为自己的,世上哪有?”
这话明着是讲道理,暗着是警告。
太自私的人,迟早栽跟头。
三人的目光全盯在何茂才手上,随着封条被撕开、箱子被打开,里面果然全是账册,还夹着一封信。
“快拆!”
郑必昌急得喊出声。
何茂才一把拆开信,刚要读,郑必昌又拦着:
“懂不懂规矩?摆到案上一起看!”
三个脑袋凑到案前,盯着信纸,连呼吸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