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从诏狱小旗到权倾朝野》 第1章 沼狱泥潭 屎尿的臭味混杂着霉腐气息钻入鼻腔,沈狱的意识在剧痛中反复沉浮。 冰冷的铁链勒进手腕脚踝外翻的皮肉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断裂般的疼痛。 “沈狱,何必呢?” 百户张迁的喉咙里面像是卡了一口痰一样,难听至极: “签了这份供状,承认私通盐商、以次充好,你一个人死,总好过连累三族。” 沈狱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血污模糊的视线,看到张迁手里那份来回晃动的可笑供状。 “他妈的,老子哪来的三族,狗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 连话都没有说完,那带着倒刺的鞭子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啊!!!” 回应沈狱惨叫的是接连不断的皮鞭抽打在身上。 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惨叫回荡在空洞的沼狱内。 三天前他还在奉命查访两淮盐案,不过是发现了官盐里掺私盐的猫腻,转天就被自己的顶头上司带人拿下,直接扔进了这锦衣卫专属的沼狱。 这里是人间炼狱,进来的人从没有活着出去的道理。 沈狱不知道在这里用过多少刑了,可如今,他成了这个被捆起来的囚犯。 “我…………去你妈的。” 沈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每说一个字都会牵动着全身的伤口, “姓张的,你勾结盐商中饱私囊,嫁祸于我,你他妈死的绝对比我难看。” “我?” 张迁冷笑一声,抬脚狠狠踩在沈狱的伤腿上, “等你死了,这案子一结,老子还是百户!而你不过是乱葬岗的孤魂野鬼罢了!你以为千户大人真在乎谁是真凶?他要的是结案,是让所有线索都烂在这沼狱里!” 剧痛让沈狱眼前发黑,他甚至于都还没有查到关键地方,他也只是想糊弄糊弄,结果他妈的张迁直接拿他当替罪羊了。 这么多年的官场生涯,他知道什么可以碰,什么不可以碰。 这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张迁要的是替罪羊,而千户要的是所有知情人永远闭嘴。 结果他沈狱就这么倒霉的成了替死的鬼。 盐铁乃国之重器,私盐案一旦坐实便是凌迟重罪,还要株连三族。 他若松口,他就真是死定了。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死不开口,等这朝廷内自动为自己匹配队友。 只要他不死,那么就有机会可以拉的张迁这个狗日的一起去死。 鞭梢带着风声落下,皮肉撕裂的声音在潮湿的牢房里格外清晰。 沈狱死死咬住牙关,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志正在一点点瓦解,锦衣卫的酷刑名不虚传,再硬的骨头也能敲碎。 张迁也是审讯方面的老油条了,一眼就看出来沈狱要不行了: “行了,别打了,给他浇点水清醒清醒,别睡着了。“ 辣椒水兜头浇下,刺骨寒意和剧痛钻进每道伤口。 沈狱身躯猛地绷紧,铁链勒得皮肉生疼,他想蜷缩却被死死缚在柱上,剧痛让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冷汗混着血水淌满衣襟。 他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可笑,这才到哪里,他就已经快要扛不住了,自己那计划就想稚童一样可笑。 “呵呵呵,这才哪到哪,来,给他松绑,上重枷。“ 听到这话语,沈狱甚至难以相信到底会有多么的痛苦,这一刻他甚至想要认罪,就这么一死了之。 就在他意识即将溃散之际,牢门外突然传来几声短促的闷响。 “什么人?” 张迁的亲信厉声喝问,随即戛然而止的惨叫让牢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窜出,手中短刀寒光闪烁,直扑张迁而去。 更令人震惊的是,牢门外看守的两名狱卒突然拔刀砍向张迁的随从,就连隔壁牢房里两个看似奄奄一息的囚犯也猛地撞开木栏,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白莲教!” 张迁失声惊呼,慌忙拔刀格挡。 八名死士动作整齐划一,招式狠辣决绝,竟是同出一源的搏命刀法。 他们不求自保,招招都冲着要害而去,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杀手组织。 混乱中,已经松绑但却还没有被套上重枷的沈狱此刻心中迸发出无尽的希望,再一次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用尽全力撞向朽坏的木门。 常年潮湿让栏杆早已腐朽,他借着剧痛爆发的力气,竟硬生生撞开了用绳子捆着的木门。 血腥味和厮杀声充斥着整个狱道。 张迁的亲信很快就被悉数斩杀,他自己也被三名死士围攻,身上已经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这些突袭而来的敌人实力强劲,完全碾压了张迁一众人马。 关键的是这事还有一件隐秘。 这沼狱里面之所以会防备如此单薄,是张迁为了不让他将罪名嫁祸给沈狱的事情败露出来,让千户得知。 所有他便欺骗他上头直属的千户,伪造线索,让他带着原本应该在沼狱驻扎的人马前去查案了。 现在张迁再看看眼前的局面,如何还能够不明白。 就在这时,张迁突然舍弃了面前的敌人,拖着残躯朝刚刚挣脱束缚的沈狱扑来,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沈狱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他的打算。 若是被白莲教妖人所杀,便是因公殉职,儿子还能袭他的官职,得个小旗之位; 可若是他自己死了而沈狱还活着,这桩公案迟早会被翻出来,到时候必然是诛三族的下场。 张迁不敢去赌白莲教的人会不会去杀沈狱,因为沈狱可以是替罪羊,那么他也可以是。 “沈狱,你给我陪葬!” 张迁嘶吼着挥刀砍来,刀刃上还滴落着滚烫的鲜血。 沈狱拖着伤痛的身体狼狈躲闪,身后是步步紧逼的百户,前方是不知敌友的白莲教死士,而这沼狱之外,那位想要所有人都闭嘴的千户大人不知道在何处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他握紧了从地上捡起的半截断裂木栏,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无论如何,他都要活下去,必须要活下去,无论如何! 第2章 千户卢忠 沈狱双脚交替着步步后退,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随时准备发力。 每一步都踩在血泊与泥泞里,绝不让身前的张迁和暗处的白莲教死士有任何一方绕到身后。 正值他后退之际,脚跟突然撞上一团软腻的重物,一具穿着锦衣卫服饰的尸体应声歪倒,正是张迁的心腹随从。 就在肢体相触的刹那,一股带着灰色的阴冷气流顺着脚踝伤口钻入沈狱的体内,奇异的酥麻感如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竟瞬间驱散了大半酷刑留下的剧痛。 “小子,给我去死!” 张迁狰狞的嘶吼在耳边炸响,染血的长刀裹挟着劲风劈到面门。 沈狱仓促间挥起手中半截栏杆格挡,“咔嚓”脆响中木棍应声而断,锋利的刀刃顺势而下,狠狠砍进他的大臂,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半边囚衣。 剧痛袭来的同时,体内那股阴冷气流却骤然翻涌,一股冰冷的力量顺着血脉蔓延开来。 这也就导致沈狱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失去战斗力,反而是迅速准备反击。 他眼神一厉,趁张迁长刀入肉收势不及,攥紧手中残留的半截尖木猛地向前戳去。 尖木擦着张迁肋骨划过,带起一串血珠。 张迁吃痛踉跄后退,却没留意身后早已围拢的黑影。 “噗嗤”几声闷响接连响起,数把短刀同时刺入他的后背。 张迁艰难地低头,看着胸前凸出的数截染红的刀尖。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被涌出的鲜血堵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长刀掷向沈狱,刀身旋转着划破空气,却因力竭而速度锐减。 沈狱侧身轻松躲开,长刀“当啷”一声钉在远处的石壁上。 白莲教死士们漠然抽出短刀,张迁的尸体软倒在地,被其中一人抬脚随意踢到一旁。 八道黑影同时转身,黑洞洞的瞳孔齐刷刷盯上沈狱,冰冷的杀意如实质般笼罩下来。 “放箭!“ 沼狱的大门外传来一声怒喝,一时间沈狱眼前的几人居然被震慑住了,瞳孔都有几分扩散了。 不好! 此刻这里还活着的人之中只有沈狱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狱连滚带爬扑向墙角,手指死死抠住地上那副本该锁着他的重枷,猛地翻转过来挡在身前。 冰冷的石墙抵住后背,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拼命缩小着身体的受力面积。 “咻咻咻----” 破空声骤然炸响,数十支弩箭带着尖啸射来。 “笃笃笃!” 箭头狠狠钉在对面的木板上,箭尾还在嗡嗡震颤。 “铛!铛铛!” 几支弩箭射中重枷,火星四溅,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阵阵刺痛。 “他妈的,上来就射箭,狗日的东西!” 沈狱咬着牙咒骂,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更多弩箭呼啸而至,有的擦着他的头皮钉入石壁,有的射在地面溅起碎石,冰冷的箭簇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寒芒。 他死死把重枷顶在身前,在密集的箭雨中缩成一团,这是他在这场剑雨中活下去唯一的办法。 弩箭破空的尖啸渐渐平息,最后一支手弩箭“铛”地钉在重枷边缘,箭尾轻轻晃动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沈狱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他清楚手弩的特性。 十发一轮,装填繁琐,这波箭雨过后绝不会再有第二波。 接下来就是锦衣卫开始打扫战场。 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果然再无箭矢破空之声。 中庭地形复杂,接下来必然是清点现场查探活口。 沈狱深吸一口气,猛地丢掉手中沉重的铁枷,踉跄着站起身,双手高举过头顶,掌心朝前示意自己毫无武器。 “我是锦衣卫!小旗官沈狱!” 他急得嘶吼起来,脖颈青筋暴起, “是白莲教死士潜入!他们杀了张百户!我是幸存者!” 靴底踏在石板上的“咚咚”声由远及近,一队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簇拥着一名校尉冲了进来。 他们动作迅捷地封锁四周要道,手中绣春刀出鞘,寒光凛冽地扫视着遍地尸骸。 其中五人更是直接提刀直奔沈狱而来 沈狱目光扫过中庭,那八名白莲教死士早已被射成了刺猬,弩箭密密麻麻地插在他们身上,鲜血在地面汇成蜿蜒的溪流。 死状极其惨惨,若不是沈狱反应迅速,恐怕他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正暗自庆幸,那已经到面前的锦衣卫一手摁在他的脸上,整个人都被狠狠摁倒在地,冰凉的刀锋瞬间抵在了咽喉。 带着毛刺的粗麻绳索缠上沈狱四肢,锦衣卫用力拽紧绳头,绳结交错勒进皮肉,将他从肩膀到脚踝牢牢捆住,活像个无法动弹的粽子。 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剧痛,沈狱连忙再次呼喊道,声音急切又沙哑: “我们是被袭击者,有白莲教的人员潜入,我是锦衣卫小旗官沈狱。” 可周围的锦衣卫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按部就班地勘察现场: 有人蹲身检查尸身,有人用石灰标记血迹,有人在墙壁上刻画记号。 沈狱心中明镜似的,这些普通校尉根本无权处置他,他的话是说给那位负手而立的带队千户听的。 冰冷的刀锋始终没有移开,沈狱死死贴着地面,感受着石板传来的寒意。 他知道,此刻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唯有活着见到能做主的人,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沼狱内的骚动渐渐平息,锦衣卫已彻底控制局面,搜查、勘验、封锁一气呵成。 直到这时,一道身影才在众人簇拥下缓缓进入,正是那位迟迟未露面的千户。 沈狱挣扎着抬头,强忍着浑身伤口的疼痛望去。 来人身着暗紫色飞鱼服,衣料上用银线绣的蟒纹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他面容瘦削,颧骨微凸,一双三角眼眯成细缝。 正是锦衣卫七大千户之一的卢忠。 “小人小旗官沈狱,拜见千户大人!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沈狱急忙开口,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卢忠没立刻回应,只慢条斯理地扫过满地尸骸,目光在白莲教死士身上稍作停留,又落回张迁的尸体上。 第3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一名锦衣卫快步上前,在他耳边低声汇报着勘验结果,卢忠始终面无表情,手指却轻轻摩挲着腰间玉佩。 那副姿态看得沈狱心头发紧,生怕自己被当成白莲教内应处置,成为这卢忠功劳簿上的一笔。 他不敢插嘴,只能苦苦等待。 直到属下汇报完毕,卢忠才终于看向他,三角眼微微睁开: “你来说说,现场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的话!” 沈狱连忙回话, “属下查到上司百户张迁与江南盐商勾结,腐败贪污,正欲深究,却被他以莫须有罪名抓捕拷打,要逼属下顶罪!恰又逢白莲教死士闯入杀人,幸得大人及时赶到!小人才得以保全性命!” 他刻意加重最后一句,又补充道, “下官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这话实在直白得近乎露骨,可卢忠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他本就与张迁所属的江彬派系不和,乐见其成内斗,当下挑眉反问: “江南盐商的案子?” “是!” 沈狱心头一跳,连忙接话。 “那百户与此案有关?” 卢忠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狱瞬间品出话外之音,忙道: “属下刚查到头绪!张迁不过一介百户,怎敢做此大案?定是被推出来的前台!只是属下被他构陷,未能查到更多线索,恳请大人给属下机会彻查,日后定不忘大人再造之恩!” 卢忠这才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没直接回应。 他身后一名亲信刚要开口: “我们家大人向来不参与党派…………” 却被卢忠抬手制止。 “那百户既死了,你便暂代百户之职,去佥事司换了腰牌,继续查案。” 卢忠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要带人离开,只留后续锦衣卫清理现场。 沈狱刚松了口气,外面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到沼狱门口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盔甲摩擦、刀剑碰撞的脆响。 一群身披轻甲的羽林军涌入,正好与准备离开的卢忠撞个正着。 此时沈狱已被松绑,他踉跄起身,先朝卢忠离去的方向叩首谢恩,恭声喝道: “谢千户大人再造之恩。” 随即走向张迁的尸体去取腰牌。 指尖刚触碰到张迁脖颈处,一股远比之前更庞大的灰色气流突然涌入体内,在全身游走,所过之处伤口的疼痛竟在飞速缓解,连五感都变得敏锐起来。 他甚至能听清远处狱卒的呼吸声。 他慌忙扫视四周,锦衣卫们正忙着清理现场,对这诡异气流毫无察觉。 而这时,门外的对话清晰传入耳中。 “锦衣卫已处理完毕,羽林卫可以撤了。” 是卢忠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敢问究竟发生何事?” 一个陌生男声响起,带着军人的硬朗。 “锦衣卫的事,不便外传。” 卢忠语气更冷。 “羽林军负责皇城安全,理应知晓。” “将军还是不知为好,免得涉密。” 卢忠说完,没过多大一会,外面便响起马蹄远去的声音。 沈狱长舒一口气。 还好锦衣卫比羽林军先到,若是落到羽林军手里,他这“案犯”身份怕是更难解释。 他握紧刚拿到的百户腰牌,感受着体内仍在流转的灰色气流,狗日的卢忠虽然准备拿他当枪使,却也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 而这江南盐商案背后的水,远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沼狱的事刚尘埃落定,沈狱便攥着张迁的腰牌快步赶往锦衣卫佥事司。 脚下的石板路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他却顾不上这些,只觉得怀里的腰牌滚烫得像块烙铁。 佥事司向来是锦衣卫里最磨人的地方,掌管腰牌文书的官吏个个是“扒皮”能手。 寻常人来换个腰牌,没三五两银子打点,轻则刁难数日,重则鸡蛋里挑骨头驳回来。 沈狱来时已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甚至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先去典当了家中最后一点家当。 可刚进佥事司大堂,那平时总爱眯眼打盹、见了银子才睁眼的老吏竟“腾”地站了起来,脸上堆着从未有过的热络笑容: “这位可是沈百户?卢千户刚有吩咐,您的腰牌早已备好。” 沈狱一愣,只见老吏麻利地从抽屉里取出块崭新的百户腰牌。 铜铸的牌面打磨得锃亮,刻着“锦衣卫百户沈狱”七个字,连验印、登记的流程都省了大半,直接双手递到他面前。 全程没提半个“银”字,连惯常的暗示眼神都没有。 沈狱接过腰牌,没有说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这哪是流程快,分明是卢忠的话早就传到了。 那老狐狸怕是在离开沼狱前,就已经让人给佥事司打了招呼,给自己铺好了这条路。 他捏着崭新的腰牌转身离开,清晨的阳光透过佥事司的窗照在这牌面上,反射的光居然刺得他眼睛略微发涩。 卢忠哪是好心给机会,分明是把他当成了搅浑水的枪。 江彬是锦衣卫里的实权派,张迁死了,自己这个“暂代百户”顶上去查盐商案,查得越深,就越能搅动江彬派系的浑水,卢忠正好隔岸观火。 这是阳谋,赤裸裸的阳谋。 沈狱清楚,卢忠也清楚他清楚。 可他没得选。 刚才在沼狱里,若是不接下这差事,卢忠有的是理由把他当成白莲教余党处理。 就算现在反悔,自己“顶罪被抓”的经历、卢忠“救命提拔”的恩情,桩桩件件都是捏在人家手里的把柄。 光是那八具白莲教的尸体落在卢忠的手里面,就不知道可以搞出来多少名堂。 他完全可以靠这东西大捞一笔。 干是被当枪使,前路布满荆棘,随时可能被江彬派系灭口。 不干,就是当场死路一条,连一点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沈狱将新腰牌系在腰间,认命似的往外走去。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皇城方向,那里云雾缭绕,藏着数不清的阴谋算计。 远远不是他一个小人物可以窥透的。 罢了,枪就枪吧,至少自己还是一杆枪,总比做砧板上的鱼肉强。 第4章 必死的局面 沈狱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昏黄的夕阳把小院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院子小得可怜,一间正房带半间柴房,院墙是用碎砖和黄泥糊的,墙角还长着几丛杂草。 却是他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唯一的家。 父亲是边地军户,拼了半辈子军功,死前才为他谋了锦衣卫的差事。 母亲早逝,如今三族之内确实只剩他一人。 这些年在锦衣卫捞的钱,抄家时顺手牵的细软、受的贿赂,刚好够买下这小院。 可现在这点家底,在眼前的漩涡里连水花也掀不起来。 他踉跄着进了屋,从床头摸出个豁口的瓷瓶,倒出些灰褐色的药粉,胡乱往臂上的刀伤上抹。 刺痛让他龇牙咧嘴,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桌上摊开一张糙纸,他捡起半截炭笔,开始一笔一划地写。 沈狱用粗布蘸着烈酒擦拭伤口,刺痛让他脑子更清醒。 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抓起炭笔在糙纸上勾画,笔尖划破纸面的声音在空荡的小院里格外清晰。 “第一重死局。” 他在纸上重重写下五个字。 卢忠握着他的把柄。 沼狱里那八具白莲教尸体,随时能诬陷他是内应。 给腰牌、让查案,不过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查得越深,江彬派系就越恨他。 查不出结果,卢忠随时能弃子保车。 这哪里是提拔,分明是把他推到两大派系的夹缝里,成了个风一吹就倒的靶子。 炭笔顿在“江彬”二字上。 沈狱冷笑一声。 江彬是锦衣卫里的实权千户,自己这个“暂代百户”在他眼里连蝼蚁都不如。 赵迁死了,盐案线索本该断在沼狱,偏偏自己活了下来,还顶着查案的名头。 这简直是在江彬眼皮子底下刨根,对方要弄死他,比捏死只蚊子还容易。 他又画了个圈,圈住“沼狱渗透”四个字。 锦衣卫的核心牢房,白莲教死士说进就进,狱卒和囚犯里还有内应,这绝不可能是偶然。 谁最受益? 自然是江彬。 赵迁虽然是他的人,但死了便死了,反能借此撇清关系。 自己和赵迁若都死在乱刀下,盐案牵涉的锦衣卫势力便彻底断了线。 江彬甚至可能早就看穿了赵迁的小动作,故意顺水推舟调走人手,让沼狱成了死地。 “两淮盐商案…………” 沈狱揉了揉眉心。 官盐掺私盐是公开的秘密,哪值得动这么大干戈? 背后定然藏着更大的猫腻----或许是盐税被挪用,或许是借盐路通敌,甚至可能牵扯朝堂派系的军费争斗。 这些哪是他一个刚从沼狱爬出来的小旗官能碰的? 卢忠让他查案,怕是早料到他会撞进更深的漩涡,成了搅乱江彬布局的棋子。 纸上的字迹越来越乱,各方势力的名字被箭头连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沈狱看着这张网,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他这孤家寡人,无牵无挂,本是死了也无人问津的命,如今却搅和进两派角力之中。 往前走是江彬的刀,往后退是卢忠的算计,而那两淮盐案的真相,更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他把炭笔狠狠按在纸上,崩出些许黑色颗粒: “可老子偏要活下去。” 至少得弄明白,自己这条命到底成了谁的棋盘上,不值钱的那颗卒子。 沈狱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指尖捏着半块磨秃的炭笔,在糙纸上反复勾画着关系图,伤口的刺痛都被心头的寒意盖了过去。 他现在的处境,分明就是踩着刀尖跳舞,而刀尖的另一端,正握在江彬手里。 江彬的威胁像座大山压在心头,沈狱越想越是心惊。 明面上,江彬是正五品千户,自己不过是个从六品的试百户,差着整整两级官阶。 在锦衣卫这地方,上司要处置下属简直易如反掌。 在北镇抚司,江彬只需递份文书,说他查案敷衍、私放要犯,甚至不用确凿证据,凭着千户的权势就能让他丢官下狱。 沼狱的滋味他刚尝过,那地方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到时候卢忠就算想保他,也未必愿意为个小百户和江彬撕破脸。 更可怕的是暗处的刀子。 沼狱里白莲教能安插内鬼,江彬在京城经营多年,手下的心腹、眼线怕是比路边的石子还多。 说不定此刻就有双眼睛正盯着这破院,等夜深人静时,一把短刀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插到他的胸口。 沈狱甚至怀疑,沼狱那场白莲教突袭,江彬说不定早已知情,甚至暗中推波助澜。 借白莲教的手除掉张迁和自己,再把账算在乱党头上,干净利落。 可江彬偏在这时候去了两淮。 沈狱在纸上圈出“两淮”二字,又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京城是权力中枢,江彬放着锦衣卫千户的权柄不握,跑到千里之外的两淮,绝非临时起意。 两淮是盐商聚集地,也是这次盐案的核心,江彬亲自过去,要么是在销毁关键证据,要么是在和盐商做更深的交易,甚至可能在布一个更大的局。 可自己层级太低,连两淮那边具体是什么风声都打听不到,这种信息上的绝对劣势,让他连防备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唯一的生机藏在那点可怜的时间差里。 沈狱在纸上画了条虚线,从“两淮”连到“京城”。 江彬在两淮,命令传到京城至少要三日,文书往来核查更是要拖延数日。 这几日就是他的救命稻草,必须在江彬的人回过神来之前找到破局的法子,否则等对方腾出手,自己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破局的法子只有一个----走到台前。 沈狱重重写下“台前”二字,指尖在纸上反复摩挲。 锦衣卫的阴私手段再多,也最怕阳光。 一旦让朝堂上的大佬们注意到有个叫沈狱的试百户在查盐案,让都察院、内阁甚至宫里知道这案子牵扯甚广,江彬再想动手就得掂量。 明着杀他,会引来御史弹劾。 暗着动手,万一被政敌抓住把柄,只会引火烧身。 可走到台前谈何容易? 第5章 王二牛 他需要查案的实权,需要能把案情递到高层眼前的门路,更需要一个敢为他说话的靠山。 这靠山得满足三个条件: 官职得够分量,至少是能和千户对话的级别。 得是清官,不然早就被江彬的银子喂饱了,不会管他这小角色的死活。 还得头铁不怕死,敢跟江彬这种实权千户硬碰硬。 沈狱越想越觉得荒谬,这简直比找三条腿的蛤蟆还难。 锦衣卫里派系盘根错节,卢忠看似帮他,实则把他当枪使。 文官集团向来视锦衣卫为鹰犬,避之不及。 宫里的太监更是各有山头,没好处谁会伸手? 炭笔“啪”地断成两截,沈狱盯着纸上杂乱的字迹,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爹当年在边境拼杀半生,用满身伤疤换了点军功,才勉强把他送进锦衣卫,不是让他当替罪羊死在阴沟里的。 他摸了摸腰间崭新的百户腰牌,冰凉的铜面硌着手心。 窗外的风卷着枯叶打在窗棂上,像催命的鼓点。 这局看似必死,可他偏要活下去。 “你要我死,他也要我死,可我就偏偏就是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此刻的沈狱几乎已经接近于偏执,偏执的疯狂! 哪怕是在刀尖上跳舞,哪怕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他也得搏出一条生路来。 “咚咚咚。” 木门被叩响的声音突兀地划破寂静,沈狱浑身一僵,手中的炭笔“啪”地掉在桌上。 他明明吸纳了那股奇异气流,五感应比从前敏锐数倍,却因刚才沉湎于局势推演,竟对门外的动静毫无察觉。 这疏忽让他后颈泛起寒意。 若是来的是江彬派来的杀手,或是白莲教的余党,自己此刻早已是刀下亡魂。 他迅速扫过桌上写满字迹的糙纸,那些分析利弊的字句若是落入他人眼中,便是现成的罪证。 沈狱毫不犹豫地抓起纸张,用桌上的火折子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面,将“江彬”“两淮”“白莲教”等字眼吞噬成灰烬。 他把染着的纸张尽数扫入火盆,才扬声喊道:“进来。”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逆光中走进个魁梧身影。 来人穿着锦衣卫独有的飞鱼服,腰间挎着绣春刀,正是他从前的下属兼心腹----王二牛。 这汉子生得浓眉大眼,脸上带着憨厚的笑,一进门就扯着大嗓门嚷嚷: “沈哥!街头驴肉火烧铺的老李给了俩热乎的,俺留了一个给你!” 沈狱看着他着急忙慌的模样,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笑意。 他踢了踢火盆,看见灰烬已燃尽,才招呼道:“进来坐。” 王二牛刚迈进门,目光就扫到沈狱身上的血污和破洞衣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沈哥!你这是咋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蒲扇大的手紧紧抓住沈狱胳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谁把你伤成这样?告诉俺,俺这就去劈了他!” “瞎嚷嚷什么。” 沈狱拍开他的手,胳膊上的伤口被扯得生疼, “遇到白莲教的乱党了,张百户当场就死了,我能活着就不错了。” “白莲教?他们在哪?俺现在就去劈了他们!” 王二牛简直就是一个纯纯的莽夫,眼睛瞪得跟铃铛一样。 看的沈狱又是一阵心累: “都死了,卢忠千户带人来的,都已经杀了。” “啥?死了?下次沈哥一定要喊着俺,俺力气大,打死他们。” 王二牛眼睛瞪得溜圆,大嗓门在小屋里嗡嗡作响,说着还要扒沈狱的衣服查看伤势, “那你咋样?快让俺瞅瞅伤哪儿了!” “别闹,我没事。” 沈狱费了些力气才按住他,心中却暖烘烘的。 王二牛这憨直性子在官场最易吃亏,作为心腹却也最让人放心。 他顺势解释道:“卢千户赏识,张迁死了,便让我暂代百户之职,接着查案。” “张迁死了?咋死的?” 看着王二牛这副样子,沈狱也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无奈还是该叹气。 只好又从头说了一遍。 “真的?!” 王二牛顿时眉开眼笑,粗糙的大手在身上蹭了蹭,又想去拍沈狱肩膀, “那得恭喜沈哥!俺就知道你准能升官!” 沈狱连忙侧身躲开伤口,这王二牛的力气可真大啊!竟和吸纳气流后的自己不相上下。 正愣神间,王二牛忽然从怀里掏出个荷叶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金黄油亮的驴肉火烧冒着热气,混着芝麻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快吃快吃,还热着呢。” 王二牛把火烧往他手里塞, “老李今天卤的驴肉特别香,俺特意给你留了个大的。” 沈狱这才觉出腹中空空如也,饥饿感汹涌而来。 他也不客气,抓过火烧就大口吞咽,酥脆的面皮混着鲜嫩的驴肉在口中化开,暖意顺着喉咙流进胃里,驱散了大半寒意与疲惫。 真是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啊! 他从未提防过王二牛,就像当年两人同吃同住时一样,这憨汉子的心眼比筛子还干净。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王二牛在一旁嘿嘿直笑,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真切的欢喜。 那副憨厚朴实的样子,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竟成了难得的慰藉。 看着王二牛憨直的笑脸,沈狱心中一阵暖意,嘴上却不动声色: “这几天你就住东厢房,院里水缸快见底了,挑水的活就劳烦你了。” “沈哥放心!” 王二牛拍着胸脯应下,满是老茧的手掌“啪”地一声响, “俺力气大得使不完,保证把水缸挑得冒尖!” 沈狱笑着点头,眼底却掠过一丝算计。 挑水不过是借口,他真正的心思,是把这憨小子留在身边当护卫。 自吸收那股灰色气流后,他五感敏锐了数倍,力气也涨了不少,寻常锦衣卫三五个近不了身,可刚才被王二牛抓住胳膊时,对方那股蛮力竟让他隐隐发疼。 这憨小子的力气,竟比现在的自己还胜一筹。 白莲教在沼狱能安插内鬼,难保不会派人追杀他这个“漏网之鱼”。 皇城脚下看似太平,实则藏龙卧虎,真要暗杀个小百户,有的是阴招。 明着来他们不敢,可趁夜翻墙、下毒暗杀的手段防不胜防。 有王二牛这尊“门神”在,至少能挡掉大半风险。 他估摸着白莲教不会派顶尖高手来,真有那本事,他们也就不会犹如阴沟里面的老鼠一样了。 直接去刺杀高官显贵,逼得朝廷给他们正名不久行了,真有实力就没必要盯着自己这中小鱼小虾。 可越是这么想,沈狱越觉得心惊。 自从体内多了那股气流,他对“高手”的认知彻底颠覆了。 从前在茶楼听书,说什么“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一夜奔袭百里”“严密保护中无声无息刺杀朝廷命官”。 他只当是说书先生胡吹,图个热闹。 可现在亲身经历了气力暴涨、五感通透的变化,他忽然信了。 这世上或许真有那样的奇人。 第6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掌心还残留着握刀时的薄茧。 这股气流让他比常人强了些,可若是有人更早接触这种力量,修炼得更深呢? 说不定真能做到飞檐走壁、隔空伤人。 他不信自己是唯一的“特殊”,普天之下亿万人,怎会独独眷顾他? 万里挑一,也该有数千上万人拥有类似的能力。 皇上身边的锦衣卫亲军、内阁大佬的贴身护卫、甚至那些看似文弱的御史背后,说不定就藏着这样的高手。 他们或许平日里和常人无异,可一旦动手,便是雷霆万钧。 “沈哥,你发啥愣呢?” 王二牛见他盯着手掌出神,凑过来问道, “是不是伤口又疼了?俺给你再上药?” “没事。” 沈狱回过神,拍了拍他的胳膊, “你先去收拾下厢房,晚些咱哥俩喝两盅。” 王二牛乐呵呵地应着去了,粗重的脚步声在小院里回荡。 沈狱望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向暮色渐沉的天空。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危险的温床。 有王二牛在,他能睡得安稳些,可这安稳只是暂时的。 要想真正活下去,光靠别人护着不够,他得尽快弄明白体内气流的秘密,让自己真正变强。 在这个藏龙卧虎的京城,只有实力才是最可靠的护身符。 小院的日子过得平静却暗藏机锋。 沈狱整日无所事事,每日只在院中晒晒太阳,或是靠在门框上看着王二牛忙前忙后,胳膊上的伤早就差不多痊愈了,却依旧用沾了血的破布条缠着,走路也故意拖着脚步,装作伤势未愈的模样。 王二牛倒实在,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挑水劈柴,把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还倒是真的像几分家的样子,在旁人看来,这日子实在是太过于温馨舒坦了。 沈狱让他去街市买米买面,他总是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回来,顺带捎上两个热乎乎的驴肉火烧。 这街头的老李头也算是靠自己罩着点,京城的恶霸平日里也不敢去找麻烦。 自己没有出什么力,反倒是天天又驴肉火烧吃,倒也是真的不错。 沈狱没有渠道了解信息,之前的那些手下,以及升官后理应归他管的人,他一个都没有见。 主要的原因,还是沈狱不相信他们。 他便经常让王二牛去锦衣卫衙门打听消息,他也能凭着憨厚性子混到些闲言碎语,回来一股脑倒给沈狱听。 “沈哥,今天听衙门里说,江千户在两淮查盐商呢,听说抓了好几个大盐商的家眷。” 王二牛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他脸通红。 沈狱捧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问: “还有别的动静吗?卢千户那边有说什么?” “没呢,卢千户这几日都在府里没出门。” 王二牛挠挠头, “不过听文书房的人说,最近递上去的盐案折子都被压下来了。” 沈狱点点头,没再多问,心里却翻起了浪。 这江彬的每一步行动都一定有着他的深意,一定是为了某个利益的实现。 假设江彬和两淮盐商是一伙的,那么他的行为就是在保护这些人; 如果两者不是一伙的,那就是在威逼。 这两中行为都在说明一件事----江彬有对手! 有人在跟他摆擂打擂! 他每日趁王二牛外出时,都会在屋里对着地图推演, 此刻他慌忙的走进屋子里面,指尖在地图上“两淮”“京城”两个地名间反复游走。 桌上的糙纸换了一张又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解,却总在关键处卡住。 沈狱的信息来源太少了,他甚至不知道此刻在两淮的还有哪些人,除开当地官员,朝廷是否又派了人马? 他缺一个信息来源,缺一个能扛事的背景。 傍晚时分,王二牛端来热腾腾的糙米饭,见沈狱又在对着地图出神,便把筷子往他手里塞: “沈哥,饭都凉了,再想也不能饿肚子啊。” 沈狱接过筷子,看着他满是汗水的额头,忽然笑道: “二牛,明天帮我去茶馆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成!” 王二牛扒着米饭应下,浑然没察觉沈狱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这看似平静的养伤日子,不过是暴风雨前的蛰伏,他必须在江彬回京前,找到那根能撬动全局的杠杆。 夜已深,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板上,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沈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粗布被褥被他搅得凌乱,天气燥热难耐,却远不及心口的焦躁来得猛烈。 白天有王二牛在,劈柴挑水的动静、憨厚的笑闹声,总能暂时冲淡心头的阴霾。 可到了深夜,万籁俱寂,那些被强压下去的担忧便如潮水般涌来。 他盯着墙角的黑暗,心中默数着砖块的纹路,脑子里却像塞了团乱麻。 江彬在两淮的动作越来越大,卢忠在京城按兵不动,而他这个“暂代百户”,手里除了半吊子线索和一身伤,什么都没有。 那个能让他走到台前的契机,连影子都没见着。 越想心越沉,一股绝望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能熬过这关? 卢忠把他推出来当枪,江彬视他为眼中钉,白莲教说不定还在暗处盯着,他现在就像风里的残烛,随时可能被吹灭。 可转念间,他又猛地攥紧了拳头。 这些天不是毫无进展,至少他想透了卢忠的心思。 卢忠根本不在乎他死活,却在乎他死在谁手里。 若是自己死在卢忠手上,不过是锦衣卫内部少个小百户,掀不起半点波澜。 可若是江彬动手杀了他这个“直系下属”,那就不一样了。 底下人见上司对自己人下手,心寒是必然的,江彬的势力定会因此动荡,这才是卢忠最想看到的。 尽管这可能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万一卢忠还有后手呢? 沈狱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原来如此,从头到尾都是利益算计。 他想起白天王二牛带回来的话,说江彬在两淮抓了盐商家眷,说盐案的折子都被压了下来,桩桩件件都绕不开“利益”二字。 这天下哪有什么对错? 圣上权衡利弊,官员追逐权柄,就连街的老李,都知道给他送驴肉火烧求个庇护。 他沈狱不过是棋盘上的小卒,能活着的唯一价值,就是成为别人利益链条上的一环。 月光移过床脚,沈狱不再翻来覆去。 他睁着眼望着黑暗,掌心贴在胸口,感受着那股奇异气流缓缓流转。 哪怕是棋子,也要做枚能自己挪动的棋子。他得活下去,不仅要活,还要在这盘利益棋局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点生机。 第7章 暗杀 夜静得能听见虫鸣,房梁上却突然传来“咔嗒”轻响,像麻雀落在了朽木上,细微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沈狱猛地睁开眼,浑身汗毛瞬间竖起。 这绝非雀鸟落瓦的动静,分明是有人踩在松动的瓦片上。 他呼吸未乱,依旧保持侧卧的姿势,只将眼睛眯成条缝,听觉却提到了极致。 黑暗中,屋顶的动静停滞片刻,随即传来极轻的布料摩擦声。 沈狱在心里默数: 头顶房梁有三人,东厢房方向还有两人。 来的竟是伙专业杀手。 左手悄然挪动,指尖触到冰凉的刀柄,正是那把陪了他三年的绣春刀。 他缓缓攥紧刀柄,抽刀的动作轻得像缕细烟吹出,刀刃出鞘时连丝寒光都没溅起。 房梁上再无动静,仿佛刚才的声响只是错觉,可沈狱知道,这些人在等,等他放松警惕的瞬间。 窗外的打更声由远及近,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吆喝穿透夜色,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 直到打更人脚步声渐远, “平安无事!” 最后一声吆喝消散在风中,杀机骤然爆发! “砰!” 木门被一脚踹得粉碎,木屑飞溅中,一道黑影持刀直扑床榻。 西窗同时破开,破碎的窗棂和纸张混着夜风灌入,第二人如狸猫般飞扑而至。 头顶“哗啦”一声塌下片砖瓦,第三人借着千斤坠的力道,举刀从房梁直刺而下! 三道寒光织成杀网,封死了所有退路。 可沈狱早有准备,猛地一扯被褥,粗布被子如巨浪般掀起,迎着刀锋扑了过去。 三人毫不犹豫挥刀劈砍,刀刃切开被褥的瞬间,沈狱已像泥鳅般从床上滑出,右手一扬,数枚圆壳状的东西脱手飞出。 最左侧的杀手反应极快,侧身躲开暗器,却与另外两人拉开了半步距离。 另外两人见状竟不躲不闪,扬臂便挡。 谁知那圆壳撞在身上即刻崩碎,雪白的粉末如烟雾般炸开,正是沈狱早备好的生石灰! “啊!” 两人惨叫着捂住眼睛,灼热的刺痛让他们瞬间失了准头。 沈狱哪会放过机会,绣春刀带起风声,直扑躲开暗器的那名杀手。 “铛”的一声脆响,两刀碰撞迸发火星,沈狱毫不恋战,借势后翻,左手再扬,三枚铁球呼啸着甩出。 那杀手刚挡开长刀,见暗器袭来急忙就地翻滚,铁球擦着他肩头飞过,砸在墙上崩出浅坑。 沈狱却不恋战,刀锋一转,精准刺入一名目盲杀手的心口,随即手腕一翻,另一枚铁球脱手,正中另一人太阳穴。 两名杀手连哼都没哼完,便软软倒在地上。 这用鸡蛋壳包裹着石灰3的暗器居然立下如此奇功! “走!” 沈狱低喝一声,转身狠狠的撞向本就破败的侧门。 木门“轰”地散成碎片,他踉跄着冲进院子,身后那名躲过暗器的杀手提刀紧追,刀锋划破夜空的锐响刺得人耳膜发疼。 “沈哥小心!” 东厢房突然传来怒吼,王二牛那壮硕的身影撞破房门冲出,竟直接将一名正翻窗潜入的杀手从屋里扔了出来! 那杀手摔在青石板上,手中的刀也跌落在地,他刚要挣扎起身。 沈狱已追到近前,绣春刀毫不犹豫刺入他心口。 再杀一人! “俺没事!” 王二牛的吼声混着搏斗声传来,他屋里显然还有一名杀手。 沈狱回头望去,只见王二牛正凭着蛮力与杀手扭打,虽没章法,却硬生生控制住了对方的刀,死死摁着杀手的双手,不让他有挥刀的机会。 院中的杀手已追到近前,刀风带着血腥气劈向沈狱后颈。 沈狱猛地转身,绣春刀横挡胸前,目光死死盯着对方。 两人刀刀相撞,火星在月光下不断炸开。 这杀手眼神狠戾,嘴角甚至噙着丝疯狂,竟是不惜命的打法。 沈狱瞅准对方一个破绽,长刀猛地斜劈,大刀只奔杀手脖颈而来。 那杀手连忙躲避,只是不知道为何,他明明可以躲掉,却在此刻出刀,没有完全避过去。 刀刃精准卡入对方肩胛骨,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可那杀手竟像不知疼痛,另一只手攥着的短刀也趁着这个机会,拼尽最后力气捅向沈狱心口,竟是要同归于尽! 吓得沈狱连忙用手去挡,只是那杀手也泄了最后一点气力,这一刀被沈狱这么一挡,只刺到了大腿处。 距离命根子只有一步之遥! 这可吓坏了沈狱: “滚开!” 此刻他早已惊出冷汗,猛地弃刀后翻,短刀从大腿中拔出,带起一大串血珠。 他借着后翻之势甩出最后三枚铁球,两枚砸中杀手胸口,一枚正中面门。 杀手闷哼一声,长刀脱手,踉跄两步轰然倒地。 沈狱捂着流血的大腿,踉跄着上前,又补了三刀才罢休。 这时东厢房的打斗也停了,王二牛浑身是血地走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带血的砖头,见沈狱腿上流血,急得直跺脚: “沈哥你咋受伤了?俺这就去叫医官!” 沈狱摆摆手,望着院中五具尸体,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这些杀手的狠辣远超预料,若不是他早有防备,若不是王二牛力气惊人,今晚恐怕真要交代在这里。 他扶着墙喘息,月光照在满地血迹上,泛着冷冽的光。 看来江彬,或是白莲教,已经等不及了。 沈狱没去报官,也没找医官,拖着伤腿挪回屋,从陶罐里舀出金疮药,直接倒在大腿的伤口上。 刺痛让他龇牙咧嘴,他却只是咬着牙,用洗干净的破布条在伤口上缠了几圈,打个死结便不再管了。 眼下这光景,报官只会引来更多麻烦,找医官则可能走漏风声,自己处理反倒最稳妥。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院中尸体旁,蹲下身仔细搜查。 五具尸体翻来覆去查了个遍,除了普通长刀,短刀和粗布黑衣,再没找到任何的东西,一点可疑的东西都没有。 只有最西侧那具尸体的脸颊上,有块刺青,图案早已被岁月磨得有些淡了,但还是可以看出是流放犯人的标记。 沈狱用手指蹭了蹭刺青边缘,触感粗糙。 这刺青至少是十年前的旧伤,早查不到源头了。 其他四具尸体更是干净得像张白纸,连个铜板、半块令牌都没有。 第8章 梦境,契机 沈狱盯着他们的脸,一张一张仔细看过去,试图在记忆里搜寻匹配的面孔。 自从吸纳那股诡异气流后,他的记性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别说人脸,就是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都能过目不忘,若是此刻去考科举,说不定真能金榜题名。 可眼前这几张脸,他却毫无印象,显然不是锦衣卫内部或京城常见的江湖人。 他试探着伸手按在尸体胸口,等了片刻,体内那股熟悉的灰色气流毫无动静。 沈狱心里有了数。 这灰色气流有讲究,只有触碰刚死的当官之人时才会出现,平民百姓没有,死了太久的也没有。 这些人身上没有气流反应,说明他们要么是平民,要么就是江湖草莽,绝非朝廷官员或锦衣卫内部人员。 结合沼狱那场袭击,答案呼之欲出。 这些人大概率是白莲教的死士。 沈狱站起身,望着满地尸体,眉头紧锁。 白莲教接连两次出手,一次在沼狱,一次在他家中,显然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 可他手中到底有什么他们在意的东西? “别去报官。” 沈狱一把拉住正要往外冲的王二牛,声音压得极低, “锦衣卫有自己的执法权,用不上官府插手。” 王二牛愣了愣,挠着头道: “可这是杀人案啊,不报官咋行?” “刺杀朝廷命官本就是死罪,但这事不能声张。” 沈狱盯着院外漆黑的巷口,眼神凝重, “一旦上报,锦衣卫和官府的人都会来查,你能保证他们里头没有白莲教的内应?万一有人从中作梗,咱们俩反倒要被拖进麻烦里。” 王二牛这才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发白: “那…………那咋办?总不能让这些尸体在院里摆着吧?” “先搬到后院墙角。” 沈狱指了指院子西侧的矮墙, “找些柴草和破布盖严实了,别让人发现。” 他顿了顿,又道, “明天晚上我租辆牛车,咱们把尸体拉到城外埋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王二牛虽觉得不妥,但见沈狱说得郑重,还是点头应下。 两人合力将五具尸体拖到后院,用枯枝败叶和破旧的草席层层掩盖,直到看不出半点痕迹才罢手。 随后两人又将院子里面给收拾了一番,忙活完天都已经蒙蒙亮了。 沈狱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望着被掩盖的角落,心里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 天蒙蒙亮时,院外传来几声鸡鸣,紧接着是城门开启的吱呀声,街上渐渐响起小贩的叫卖。 “热乎的豆汁儿嘞”“刚出炉的糖火烧”,琐碎的声响将长夜的死寂驱散。 沈狱望着天边的微光,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一晚上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倦意如潮水般涌来。 “二牛,” 他喊住正要往外冲的王二牛, “去街口的茶馆坐坐,听听有没有什么新鲜动静,尤其是盐案和江千户那边的消息。” 王二牛立刻挺直腰板,郑重地点头: “沈哥放心,俺一定打听仔细!” 说罢转身就要往外跑。 “站住。” 沈狱无奈地叫住他,指了指他身上沾着血污的破衣服, “你这模样出去,明摆着告诉别人昨晚出事了,先去洗洗换身干净衣服。” 王二牛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嘿嘿憨笑两声,挠着头应道: “俺忘了!” 他麻溜地脱了外衣,直接站在院中水缸旁,舀起凉水就从头顶浇下,哗啦啦的水声在清晨的小院里格外清亮。 沈狱看着他浑身冒白气的模样,紧绷的嘴角难得柔和了些。 经历了昨晚的厮杀,这憨小子的存在倒成了难得的慰藉。 他没再多说,转身挪回破屋,倒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 此刻天色已亮,街上人来人往,短时间内该不会再有杀手上门,他得趁这间隙补个觉,养好精神才能应对接下来的风波。 床板硌得人骨头疼,可沈狱沾着枕头就沉沉睡去,连梦中都还握着那把冰冷的绣春刀。 另一边,王二牛用粗布擦干身子,换上身浆洗得发白的干净校尉服,对着水缸照了照,确认身上再没血迹,这才脚步轻快地出了院门,顺着街面向茶馆走去。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倒真像个寻常跑腿的锦衣卫校尉,没人能想到,这小院里面刚刚死了5个人。 沈狱睡得极沉,却坠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云雾缭绕,琼楼玉宇在云端若隐若现,竟像是传说中的天庭。 正中央的高台上,端坐着个头戴鎏金冠冕、身披日月星辰袍的巨人,身形巍峨如山,只能看见模糊的雄伟轮廓,脸却隐在光晕里看不真切。 他排在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末尾,连抬头都觉得吃力。 队列最前列,一人正匍匐在地,对着高台上的巨人痛哭流涕,声音嘶哑地哭诉着什么,可具体内容却像被云雾遮了,怎么也听不清。 周围的人投去各异的目光,有冷漠,有嘲讽,有怜悯,还有些眼神阴鸷得让他脊背发凉。 “沈哥!沈哥!” 急促的呼喊声刺破梦境,沈狱猛地坐起,额头上全是冷汗,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窗外的天光已染上暮色,原本的窗户早成了个大洞,能看见夕阳正贴着远处的屋檐缓缓下沉。 他竟整整睡了一天。 “你可算醒了!” 王二牛的大嗓门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提着个布包,见沈狱起身,连忙跑进来, “俺叫你好几声了,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 沈狱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肚中传来一阵空响,饥饿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跟着王二牛走到院中,两人就着墙角的石阶席地而坐。 王二牛从布包里掏出几个还带着余温的麦饼,又递给他一个水囊: “快吃吧,俺特意在街口买的,热乎着呢。” 沈狱接过麦饼咬了一大口,粗糙的饼皮混着麦香在口中化开,才觉得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今天打听着什么了?” 他一边嚼着饼子一边问。 “可多事了!” 王二牛灌了口凉水,掰着手指头说, “茶馆里都说,两淮的海知州要回京了!就是那个出了名的海刚峰,听说在两淮查盐案查得可凶了,把盐商的铺子封了好几个!” “海刚峰?” 沈狱心里猛地一跳。 他听说过这人,以清廉刚正闻名,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连权贵都敢顶撞。 这样的人突然从两淮回京,难道和盐案有关? “是啊,” 王二牛又咬了口饼子, “还听说江千户在两淮抓的盐商家眷,都被海知州给放了,两人为此吵得可凶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这海知州回京,就是要在皇上面前参江千户一本呢!” 沈狱拿着麦饼的手顿住了。 海刚峰回京,江彬与他结怨,盐案的折子被压………… 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似乎在隐隐连成一线。 他抬头望向渐沉的夕阳,眼底闪过一丝亮光。 或许,他等的那个契机,终于要来了。 第9章 硬骨头——海刚峰 沈狱咀嚼着麦饼,脑海里飞速回想“海刚峰”这个名字。 此人以硬骨头闻名朝野,清正廉洁的名声连街头小贩都能说上几句,可具体经历他却知之甚少。 模糊的记忆里,似乎前两年有桩案子与这人有关,不过当时锦衣卫只负责了事后清算,并未参与核心调查,案件的经过和始终都不清楚。 但锦衣卫的案牍库里面应该是有相关的档案的。 “两淮盐案,海刚峰,江彬…………” 他低声念叨着,指尖无意识的摩挲膝盖。 若海刚峰真因盐案与江彬起了冲突,那他就完全可以选择站队到海刚峰这边。 锦衣卫的档案库里定然有记录,以他现在试百户的身份,调阅陈年卷宗应该不成问题。 随即,他不再犹豫,站起身,从腰间解下那枚崭新的百户腰牌,递给王二牛: “你拿着这个去锦衣卫文书房,把前两年和海刚峰有关的案子卷宗都调出来,尤其是标注‘已结案’的旧档。” 王二牛接过沉甸甸的腰牌,又听沈狱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塞进他手心,顿时明白了: “沈哥是让俺打点管事的?” “机灵点。” 沈狱拍了拍他的胳膊, “文书房那帮老油条规矩多,塞点银子能少跑几趟腿,记住,只说查旧案参考,别提其他的。” “俺懂!” 王二牛把银子和腰牌揣进怀里,拍着胸脯保证, “一定给您顺顺当当拿回来!” 看着王二牛快步出门的背影,沈狱又补充道: “有突发情况,报卢千户的名号。 说罢,沈狱转身回了屋。 他现在是半点不敢出门,昨晚的刺杀还历历在目,江彬和白莲教的人都在暗处盯着,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尽弃。 这小院虽破,却是眼下最安全的藏身之处。 他坐在桌前,重新铺开地图,指尖落在“两淮”与“京城”之间的官道上。 海刚峰回京是变数,也是机会。 沈狱坐在门槛上,指尖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时不时揪起一根野草,心里反复琢磨着海刚峰的事。 他调卷宗的心思,说白了就是想摸清这位大名鼎鼎的清官到底是何许人也。 江湖上都说海刚峰铁面无私,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可光凭名声不能当饭吃。 眼下这人要回京,还在两淮跟江彬闹得不可开交,这其中的门道必须弄清楚。 按沈狱在锦衣卫摸爬滚打这些年的经验,官场里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争斗? 两人在两淮斗的头破血流,传到京城却只剩为了盐商家眷吵得面红耳赤这点皮毛,这背后定然藏着更深的纠葛。 他最怀疑的就是旧仇。 江彬在锦衣卫横行多年,结下的仇家不少,海刚峰若真是刚正不阿的性子,难保当年没跟江彬有过过节。 前两年那桩与海刚峰有关的案子,说不定就是关键。 是江彬当年办过的冤案?还是两人在某个案子里结了怨? 若是能从卷宗里找到两人结仇的证据,事情就好办多了。 海刚峰回京参江彬一本,他再借着查盐案的由头,站队海刚峰,把旧仇新怨一并翻出来,让朝堂上的人都看到江彬的真面目。 到时候不用他动手,自然有人会对付江彬。 可若是两人没旧仇呢? 沈狱皱起眉。 那海刚峰为何偏在这时候跟江彬对着干? 是真为了盐案公道,还是另有势力在背后推动? 这就得从卷宗里看海刚峰的办案风格了。 他是只认法理的死脑筋,还是懂得权衡利弊的聪明人? 海刚峰是眼下最可能的突破口,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得牢牢抓住。 毕竟在这盘棋里,他能指望的人,实在太少了。 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狱猛地抬头,只见王二牛抱着个大布包,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身后的城门关闭鼓声恰好在巷口响起。 “沈哥,俺赶在宵禁前回来了!” 他把布包往桌上一放,哗啦倒出一大摞卷宗,纸页碰撞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响亮。 沈狱看着堆成小山的卷宗,眉头瞬间皱起: “我让你拿海刚峰这两年已结案的卷宗,怎么弄来这么多?” 王二牛挠着头憨笑: “俺就说要海知州的旧案,文书房的老吏翻了半天,就给俺抱来这些,说都是标着他名字的结案档。” 沈狱拿起最上面的卷宗翻了两页,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看这厚度,怕是有三四十件案子。 他原以为最多三五卷就能看完,现在看来今晚别想合眼了。 “你去歇着吧,我通宵看。” 他挥挥手让王二牛去东厢房,自己则搬了张凳子坐在桌前,借着窗外的月光拆起卷宗。 月光透过破窗洒在纸页上,照亮“海刚峰弹劾某某”的字样。 沈狱越看心越惊----这哪里是办案卷宗,分明是一本弹劾实录。 从七品知县到三品布政使,海刚峰弹劾过的官员能列满半张纸,其中不少官位比他还高,涉及的罪名从贪墨粮款到结党营私,桩桩件件都敢往御前递折子。 三更时月光被乌云遮去,他点燃油灯继续看。 卷宗里对案件细节记录得简略,只写了弹劾事由和最终结果,显然更核心的卷宗根本不是他这个试百户能接触到的。 可仅这些零碎记录,已足够说明问题。 “好家伙…………” 沈狱倒吸一口凉气,指尖在“漕运御史”的名字上重重一点。 这哪是沽名钓誉,分明是真敢往虎嘴里拔牙的硬骨头。 别人避之不及的权贵,他偏要揪出来弹劾。 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弊案,他偏要一查到底。 难怪江彬在两淮跟他针锋相对,这哪是什么结仇,分明就是海刚峰看不惯江彬与当地盐商的做法,要回来弹劾他。 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映着沈狱发亮的眼睛。 他把涉及江彬旧部和漕运的卷宗单独挑出来,按时间顺序排好。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沈狱终于看完最后一卷,眼下已熬出了青黑。 他揉着发酸的脖颈,望着桌上通宵全部看完的卷宗,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笑意。 这海刚峰,果然是块能撬动棋局的硬骨头。 而他要找的契机,就是这个人! 第10章 搭线 沈狱将最后一份卷宗归拢整齐,抬头看向一王二牛: “二牛,今天怕是还要再麻烦你一趟。” 王二牛闻言直起腰,黝黑的脸上立刻堆起憨厚的笑,摆手道: “沈哥儿你这说的啥话,咱兄弟俩还说啥麻烦不麻烦的?” 他拍了拍胸脯,粗布衣衫下的肌肉跟着绷紧, “你尽管吩咐,俺这就去办!” “你先把这些卷宗送回锦衣卫库房,按之前的规矩交接好,别出什么岔子。” 沈狱指了指桌上那摞半人高的档案,又补充道, “送完卷宗后,你再去打听打听,那位海刚峰大人回京后住在哪里----不用太详细,知道个大概街巷就行,别引人注目。” “成!” 王二牛响亮地应了一声, “沈哥儿你就放一百个心,这点事儿俺准保办得妥妥帖帖的,上次那库房的刘管事不是收了咱的礼吗?这回送卷宗指定顺顺当当,打听住处也容易,俺认识几个在城里跑腿的兄弟,一问就知。” 话音未落,人已经一阵风似的跨出门槛,脚步声在巷子里哒哒地远去。 沈狱在屋里踱来踱去。 怎么搭上海刚峰这条线? 这个问题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让他坐立难安。 送礼? 他刚起这念头就自己否了。 卷宗里明明白白记着,海刚峰任知县时,连乡绅送的一块腊肉都原封不动退回,还专门写了篇《拒礼文》贴在县衙门口。 这种油盐不进的硬骨头,你给他塞银子,不等于递刀子让他弹劾自己吗? 沈狱自嘲地笑了笑,在锦衣卫待久了,见惯了银子开道的场面,竟差点忘了这世上真有不收钱的官。 那送什么? 官场往来,要么送利,要么送功。 可他一个试百户,手里能有什么功劳好送? 海刚峰要的是扳倒贪官污吏,要的是澄清吏治,这些哪是他这小角色能凭空变出来的? 沈狱走到窗边,望着巷口来往的行人,只觉得自己像只困在蛛网里的蚂蚁----想靠近参天大树,却连树干都够不着。 沈狱指尖敲着桌面,心里琢磨: 海刚峰这次回京,绝不止为弹劾江彬。 两淮盐案牵连甚广,背后说不定盘着更大的势力。 这想法让沈狱眼睛一亮。或许…………“船票”不在银子里,而在案子里? 他想起锦衣卫的办案手段----对付贪官最有效,因为贪就有痕迹,有账本,有赃款,顺着线索一查一个准。 可海刚峰这种清官,你查无可查,他不贪不占,连私生活都简朴得像个老秀才,民间声望又高,别说抓他,就是问话都得掂量着来。 锦衣卫的权柄看似大,可到了这种既有清名又得圣心的官员面前,也得收敛三分。 “圣心…………” 沈狱低声念着这两个字,忽然停下了踱步的脚步。 他想起卷宗里的记录,海刚峰这些年弹劾的官员,有不少是皇帝亲信,好几次都把折子怼到御前,按说早该被罢官流放了,可他不仅没倒,反倒从知县升成了知州,这本身就透着古怪。 沈狱皱着眉思索。 圣上难道真喜欢听逆耳忠言? 未必。 可朝廷里总得有几个像样的清官撑门面,给天下人看,给后世史书看。 海刚峰清廉是真,有能力是真,敢死谏也是真,这不正是圣上需要的“标杆”? 既得有阿谀奉承的人办事,也得有刚正不阿的人立威,这或许就是海刚峰能一直坐稳官位的缘故。 只是这层道理,以他试百户的身份,只能摸到点皮毛,想不透更深的关节。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海刚峰回京后会先找谁说话? 是直接递折子,还是先联络朝中的官员?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沈狱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王二牛该快打听回海刚峰的住处了,可知道住处又如何? 连门都未必能进去。他必须找到一个让海刚峰愿意见他的理由,一个足够分量的“投名状”。 江彬在两淮的动作,海刚峰的追查,还有他手里这条被追杀的盐案线索………… 说不定能拧成一股绳。 沈狱深吸一口气,走到墙角拿起那把绣春刀,掂量了掂量。 这趟浑水,看来是非蹚不可了。 哪怕只是只蚂蚁,也要试着爬上那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毕竟,这是他眼下唯一的生路。 午后的阳光刚斜过房稍,院门外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比去时还要急促。 “沈哥儿!俺打听着了!” 王二牛大口喘着气,拍着大腿道, “海大人没住私宅,就住在会同馆!问了俩跑腿的兄弟,都说前两天看见海大人进了会同馆,错不了!” 沈狱指尖在桌沿轻轻一点,并不意外。 会同馆是朝廷安置外任官员回京述职的地方,管吃管住却不奢华,正合清官的做派。 他早该想到。 以海刚峰的性子,定然不肯在京城置办宅院,更不会接受盐商或同僚的馈赠,住会同馆再合理不过。 “没费啥劲?” 沈狱追问了一句。 “嗨,太容易了!” 王二牛抹了把汗,憨笑道, 连“会同馆门口的老卒都知道,说海大人昨天刚到,就带了个老仆,行李简单得就俩包袱,跟别的官回京时前呼后拥的排场完全不一样。” 沈狱点点头,心里却沉了下去。 会同馆人多眼杂,往来都是各地官员和信使,京里的各方势力怕是早就在那儿布了眼线。 江彬的人、白莲教的眼线、甚至卢忠安插的钉子,说不定都在盯着海刚峰的动向。 这种地方,别说私下见人,就是靠近门口都可能被盯上。 他走到窗边,望着巷口来往的行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鞘。 要见海刚峰,必须拿出能让对方侧目的东西。 可他手里什么都没有,连盐案的核心线索都没摸到,凭什么让一位刚正不阿的知州相信自己? 若是拿不出真东西,贸然找上门,无异于把自己暴露在所有势力眼前。 到时候江彬会更快动手,卢忠或许会觉得他没用了随手丢弃,甚至可能有其他势力来拉拢或胁迫。 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需要的是暗处的周旋,不是明面上的站队。 沈狱闭了闭眼,脑海里飞速闪过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 王二牛见他半天不说话,挠着头问: “沈哥儿,咱要去见海大人吗?要不俺去递个帖子?” “递帖子?” 沈狱自嘲地笑了笑, “咱们这种小角色的帖子,怕是连会同馆的门都进不去。” 他转过身,眼神渐渐变得锐利, “而且,就算进去了,说什么?说江彬可能跟白莲教勾结?说盐案背后有猫腻?没有实证,海刚峰只会当咱们是攀附权贵的小人。” 王二牛急了: “那咋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啊!” 第11章 骗?会面! 沈狱沉默了片刻,阳光透过破窗照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他知道,自己没别的选择了。 在这盘棋里,他连当棋子的资格都勉强,想活下去,想搭上海刚峰这条线,只能用最险的法子。 他得骗 骗海刚峰,说自己手里面有两淮盐商案的重要线索。 这个线索还是骗。 他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白莲教绝对和两淮盐商案有关系,而且自己这里绝对有他们要的东西。 这件东西不是物品,而是和沈狱有关的某种线索。 这个线索关键,但是不起眼,而且沈狱也不知道这个线索是什么。 这法子无异于刀尖上跳舞。 若是海刚峰识破了他的“骗术”,以对方的刚正,定会把他当成搅局的奸佞,到时候别说借力,怕是还会被直接扭送官府。 可除此之外,他再无别的路可走。 沈狱坐在桌前,指尖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划着,像是在勾勒一张无形的网。 他手里确实没有铁证,盐案的核心账本、江彬勾结盐商的书信、白莲教与官员往来的凭据………… 这些都藏在暗处,连影子都摸不着。 可他有一样东西----白莲教对他的追杀。 “他们要杀我,绝非无的放矢。” 沈狱低声自语,眼神越来越亮, “沼狱遇袭,家中遭刺,两次都冲着我来,绝不可能是因为自己要查这件案子,其中一定有着某种他不知道的关联,这本身,就是最硬的‘线索’。” 他要编的,不是天马行空的谎言,而是基于这两次追杀的“合理延伸”。 将细节模糊却指向明确,既能解释自己被追杀的原因,又能将白莲教、江彬、盐商牢牢绑在一起。 “海刚峰绝对没有查到东西,不然回来的路上不可能这么平静,他这次回京不只是为了弹劾江彬,更是为了要权,要在两淮查案最大的权力,而这个权力只有圣上可以给。” 沈狱站起身,在屋里踱着步子,思路像被清水洗过般清晰, “我给他的不是证据,是方向,是让他觉得‘值得一查’的引子,他刚正,但不迂腐,只要线索够关键,他定会顺着往下挖。” 更重要的是,他算准了海刚峰的处境。 查这等大案必须要有锦衣卫从中参与,起到监督,辅佐之职。 而锦衣卫的人里,谁能信? 第一人选肯定是他沈狱 根底清白,又有合作基础。 “圣上若真要查盐案,海刚峰是最佳人选。” 沈狱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渐沉的晚霞, “他清廉有威望,在两淮已摸清底子,派他回去顺理成章,可查案离不开锦衣卫,这是规矩----提审人犯要锦衣卫押解,查抄罪证要锦衣卫见证,防的就是地方官徇私。” 他会拼尽全力查案,既是为了活命,也是为了借海刚峰的势往上爬。 而海刚峰有了他这个“内应”,才能在锦衣卫的重重阻碍里撕开一道口子,拿到真正的铁证。 “互惠互利。” 沈狱低声重复这四个字,嘴角终于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这计划确实带着理想色彩,要赌圣上愿查盐案,赌海刚峰愿信他这“半真半假”的线索,赌自己能在两淮的浑水里站稳脚跟。 可比起坐以待毙,这已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走吧,二牛,咱们去拜见海大人。” 沈狱整了整衣襟,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王二牛愣了一下,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沈哥前阵子还说会同馆人多眼杂,怎么突然就要直接上门? 但他没多问,只是重重应了声“好”,快步跟在沈狱身后。 两人都换上了锦衣卫的飞鱼服,腰间悬着绣春刀,沈狱的试百户腰牌和王二牛的校尉腰牌在衣襟下若隐隐现,活脱脱把“锦衣卫”三个字刻在了身上。 没绕任何弯路,两人很快就走到了会同馆门口。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馆前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路上行人寥寥,院内也只隐约看见两个洒扫的仆役,安静得有些反常。 沈狱脚步一顿,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街角的茶摊、墙根的乞丐,甚至是树梢上停着的那只乌鸦。 这些看似寻常的存在,此刻在他眼里都可能是眼线。 他心里清楚,从踏入这片街巷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暴露了。 江彬的人、卢忠的眼线、朝中官员的家仆,甚至白莲教的暗探,此刻怕是都在暗处盯着,他们的行踪早已化作情报,飞速传向各方势力。 “沈哥儿,咋不走了?” 王二牛低声问道,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刀柄。 沈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 “没事,进去吧。” 他没看出任何明显的异常,这反而更让他警惕。 真正的监视,从来都是藏在暗处的。 两人刚跨过会同馆的门槛,一个驼背老仆就迎了上来,花白的胡须在下巴上颤巍巍的,眼神却很清亮。 “两位官爷驾临,不知有何贵干?” 老仆拱手问道,声音沙哑却透着股沉稳。 沈狱连忙还礼,语气恭敬: “在下锦衣卫试百户沈狱,特来拜见海刚峰大人,烦请老丈通报。” 老仆闻言,脸上露出几分难色: “我家老爷刚歇下,吩咐了不见外客,两位官爷还是请回吧。” 沈狱心里一紧,果然没那么容易见到。 他这才确定,眼前这老仆定是海刚峰的心腹随从,不然不会如此干脆地回绝。 他立刻放低姿态,弯腰拱手道: “老丈莫怪,在下确实有要事求见海大人,关乎重大,耽误不得。” 说着,他微微侧过身,凑近老仆耳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 “是关于两淮盐商案的线索。” 话音刚落,他又立刻抬高声音,朗声道: “还望老丈通融,通报一声,在下感激不尽!” 老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深深看了沈狱一眼,又瞥了瞥他腰间的腰牌和绣春刀,沉默片刻后缓缓拱手: “既如此,两位先生先在此等候,老奴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快步往内院走去,灰布长衫在石板路上扫过,留下轻微的声响。 沈狱和王二牛站在原地,院外的风偶尔吹过,带着草木的气息,却吹不散空气中的紧张。 王二牛攥着刀柄的手微微出汗,沈狱则目光平视着内院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牌。 成败,就在这一通报之间了。 没过多久,老仆快步走了出来,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对着沈狱拱手道: “我家老爷请两位进去说话,这边请。” 沈狱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他朝王二牛递了个眼色,沉声道: “有劳老丈。” 说罢,两人紧随老仆身后,踏入了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会同馆内院。 第12章 形同谋反! 刚踏入屋内,沈狱便觉一阵清风扑面而来。 屋子陈设极其简朴,一桌一椅一榻,皆是寻常木料,桌面上甚至能看见细微的划痕,墙角的书架上堆满了泛黄的书卷,连盏像样的琉璃灯都没有,比起他那小院不过是多了几分书卷气。 他目光很快落在屋中那人身上。海刚峰正坐在案前翻看着卷宗,身上那件蓝色五品官服洗得有些发白。 再看那张脸,清瘦的面颊棱角分明,额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想来是常年操劳留下的痕迹。 花白的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衬得那双眼睛愈发锐利如鹰,目光扫过来时,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正气,仿佛能洞穿人心底的私念。 这副模样,完全应了民间对“海青天”的形容----清正里藏着刚毅,简朴中透着风骨。 “属下锦衣卫试百户沈狱,拜见海大人。” 沈狱不敢怠慢,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干脆利落。 海刚峰放下卷宗,眉头微蹙。 他本就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见沈狱行此大礼,反倒有些不自在,连忙起身伸手去扶: “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他的手掌粗糙有力,带着常年握笔和劳作的薄茧。 沈狱借着他的力道起身,刚站稳就听见海刚峰语气生硬地开口: “阁下若是有事便直言,若是想以金银相赠,或是托关系走门路,现在就可以离开了----本官不吃这一套。” 沈狱心中一凛,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硬骨头。 他当即拱手躬身,语气诚恳: “大人明鉴!属下久闻大人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在地方任职时便敢弹劾权贵,为民请命,是朝野公认的青天父母官,属下虽在锦衣卫任职,却也深知大人风骨,怎敢用重金贿赂这种肮脏手段污辱大人?” 他微微抬头,迎上海刚峰审视的目光,字字铿锵: “属下今日前来,确实是知晓些两淮盐商案的线索,特意来禀报大人,这案子牵连甚广,盐商勾结官员,盘剥百姓,江彬千户在两淮的动作更是疑点重重,属下虽人微言轻,却也想为朝廷尽一份力,为圣上分忧,助大人将这些贪官污吏连根拔起!” “这些蛀虫盘踞在我大晏王朝的根基里,吸民脂民膏,坏朝廷法度,若不彻底清除,迟早会蛀空这万里江山。” 沈狱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懑, “属下知道大人此次回京定是为了彻查此案,属下愿效犬马之劳,哪怕赴汤蹈火,也要让这些硕鼠得到应有的惩罚!”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捧了海刚峰的清正,又表了自己的忠心,更点出了盐案的要害。 屋中一时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声轻轻掠过。 海刚峰盯着他看了半晌,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反复打量,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假。 沈狱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后背却已微微出汗----这是他赌上性命的一步,容不得半点心虚。 片刻后,海刚峰缓缓坐下,指了指案前的椅子: “坐下说。你且讲讲,你知道些什么?” 沈狱见海刚峰松口,连忙拱手上前,将这几日“梳理”出的线索娓娓道来。 他刻意放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 “大人,属下在两淮查案时便察觉不对----江彬千户此次南下,名义上是查盐商走私,实则是为盐商站台,属下查到,江彬每年都会收受两淮盐商的巨额贿赂,光是去年冬天,就有盐商通过漕运给他送了整整二十箱白银,藏在运粮的漕船底舱。” 他故意加重了“二十箱白银”的语气,眼角余光瞥见海刚峰握着卷宗的手指猛地收紧。 “所以他才会在两淮抓了盐商家眷?看似是在查案,实则是在保护他们,以免有人从这些人中找到把柄?” 海刚峰追问,声音里已带了怒意。 “正是!” 沈狱点头,顺着话头添了几分细节, “盐商怕大人您追查得紧,便请江彬南下镇场子,江彬收了好处,自然要保他们,甚至还帮着盐商销毁了不少账册,更可怕的是,那些追杀属下的白莲教死士,根本不是寻常乱民。” 他顿了顿,看着海刚峰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属下从一具死士身上发现了旧伤,是流放犯人才会有的刺青。据属下查证,这些人本是朝廷流放岭南的重犯,却在半路被盐商花钱买通押送官差,偷偷截了下来,编入白莲教当作死士培养。” “啪!” 海刚峰猛地一拍案几,桌上的砚台都被震得跳了跳。 他霍然起身,清瘦的脸颊涨得通红,花白的胡须气得发颤: “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放走流放重犯,培养死士!这形同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 屋中空气瞬间凝固,连窗外的风声都仿佛停了。 海刚峰在屋里踱了两步,锐利的目光扫过沈狱: “你说的这些,可有实证?” “属下正在追查!” 沈狱连忙接话,语气愈发恳切, “那批被截走的犯人押送文书,属下已让人去锦衣卫库房调阅,只是有人阻挠,未能查到,而且…………” 他话锋一转,露出几分后怕, “正因为属下查到了这些,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 “是白莲教的死士!” 沈狱掀起衣襟,露出大腿上包扎的布条,上面还渗着暗红的血迹, “三日前夜里,五名死士潜入属下住处刺杀,幸好属下早有防备才侥幸逃脱,他们定是怕属下把盐商与江彬勾结、私养死士的事捅出来,才急于灭口。 海刚峰停下脚步,重新打量起沈狱。眼前这锦衣卫试百户虽年轻,眼神却沉稳得不像个寻常武官,话里的细节虽未全证,却处处戳中了盐案的要害。 尤其是“私放流放犯养死士”一事,若是属实,足以让江彬和盐商万劫不复。 “你说的亲信可靠?” 海刚峰追问,语气里已少了几分怀疑。 “是属下过命的兄弟,绝对可靠!” 沈狱语气笃定,心里却暗自捏了把汗,他那里派人去调查了?他这几天除了王二牛,谁都没有见过。 第13章 李默 海刚峰沉默片刻,走到案前铺开宣纸,提起狼毫笔蘸了墨: “两淮盐案的水,竟比本官想的还要深!江彬勾结盐商,盐商私养死士,这背后不知还藏着多少龌龊!” 他抬头看向沈狱,眼神锐利如刀, “你说的线索若能查实,便是大功一件,本官这就再写奏表,将此事连同盐商贿赂、私养死士的罪证一并呈给圣上!” 沈狱见他动了笔,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他连忙躬身道: “属下愿助大人一臂之力!只要能将这些蛀虫连根拔起,属下万死不辞!” 海刚峰头也不抬,笔走龙蛇在纸上疾书,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字字都透着怒火与决心: “待奏表送出,本官便请圣上恩准,即刻返回两淮彻查!到那时,还需沈百户协助----锦衣卫查案的手段,本官用得上。” “属下随时听候大人差遣!” 沈狱深深一揖,嘴角终于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步险棋,终究是走活了。 沈狱垂手站在一旁,看着海刚峰奋笔疾书的背影,心里明镜似的。 那“二十箱白银”的说辞,根本是他瞎编的。 在京城待久了的人都知道,漕运就是条藏污纳垢的暗河。 往京城运粮的漕船、送布匹的货舱,舱底夹层里藏的私货能堆成小山。 违禁的药材、私铸的铜钱、甚至官商勾结的密信,都靠漕帮这层皮遮掩。 锦衣卫每年打着“巡查”的旗号去漕运捞油水,十成里有七成是冲着这些夹带的私货来的,早已是心照不宣的规矩。 他说江彬靠漕运收盐商的银子,不过是把这司空见惯的勾当安在了江彬头上。 这话若是说给锦衣卫的老油条听,定会被当场戳穿。 江彬这种级别的千户,要收贿赂怎会用如此扎眼的“二十箱白银”? 偷偷走银票、置田产、送古玩,哪样不比运箱子白银稳妥? 更别说沈狱连具体哪艘漕船、哪个月运的都答不上来,全是含糊其辞的“去年冬天”“漕船底舱”。 可海刚峰偏就信了。 沈狱偷眼打量这位清官,见他眉头紧锁,握着笔的手都在微微发颤,显然是被“二十箱白银”的数额惊到了。 他忽然明白过来。 海刚峰这辈子净跟贪官污吏对着干,却未必真懂他们的贪腐门道。 他知道有人贪,却不清楚贪腐的链条有多隐蔽,送礼的手段有多迂回。 在他眼里,贪官收银子就该是一箱一箱往家搬的,哪会想到官场的龌龊早进化出了无数弯弯绕绕? 若是换了卢忠或是其他官场老狐狸,定会当场反问: “你一个试百户,怎会知道江千户收了多少银子?漕运的底舱都查过?有账册还是有人证?” 这三连问就能把沈狱问得哑口无言。 可海刚峰没有,他满心想的都是“盐商竟如此大胆”“江彬竟敢公然受贿”,压根没往“沈狱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这层想。 他不了解贪污的“技术含量”,就像猎手熟悉猎物的踪迹,却未必清楚猎物藏食的洞穴有多少岔路。 这种纯粹的刚正,反倒成了沈狱可乘的空隙。 “这些盐商胆大包天,江彬更是知法犯法!” 海刚峰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重重一搁,墨汁溅在宣纸上晕开个黑团, “本官这就把漕运受贿、私放死士两桩罪证一并写进奏表,看圣上还如何姑息!” 沈狱连忙躬身附和: “大人英明!此等蛀虫不除,朝廷法度何在?” 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 幸好海刚峰不懂这些腌臜事,不然这出戏根本演不下去。 他知道,这“二十箱白银”不过是块敲门砖,真要查起来漏洞百出。 但眼下只要能让海刚峰相信他手里有“关键线索”,愿意带着他回两淮,这谎话就不算白编。 等到了两淮,盐案的水越深,他能浑水摸鱼的机会就越多,总能找到真凭实据来圆上今日的谎。 海刚峰将奏表仔细折好,递给一旁候着的老仆: “快送去通政司,务必今日递到御前。” 又转身看向沈狱,眼神凝重, “你说的亲信查得如何了?那批流放犯的押送文书、漕运的线索,越快查实越好。” “属下这就去催!” 沈狱顺势应下,心里却已盘算起来。 得赶紧让王二牛去锦衣卫库房翻旧档,哪怕找不到实据,也要弄些似是而非的文书来应付。 走出会同馆时,夕阳正把影子拉得很长。 会同馆外,王二牛搓着手在街角来回踱步,见沈狱身影出现,立刻像阵风似的冲了上去,脸上的褶子都因着急拧成了一团: “沈哥儿!咋样了?事儿成了没?” 沈狱刚松下的神经还没完全舒展,被他这连珠炮似的追问逗得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胳膊: “成了,先回家,路上说。” “真好!真好!” 王二牛瞬间眉开眼笑,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原地蹦了半下才想起压低声音, “俺就知道沈哥儿准能成!” 沈狱无奈地摇摇头,脚步没停: “别咋咋呼呼的,这附近眼睛多。” 王二牛连忙捂住嘴,乐呵呵地跟在他身后,只是那抑制不住的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里都藏不住。 两人踏着暮色回到破旧小院,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沈狱的眼神骤然一凛。 院中的石桌旁,竟坐着个背对着门口的人影,一动不动地望着墙角的柴草堆。 “谁?!” 沈狱几乎是本能地反手抽刀,绣春刀“噌”地出鞘,寒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得人眼晕。 王二牛反应慢了半拍,见沈狱拔刀,也慌忙“哐当”一声拔出长刀,横在身前,粗声粗气地吼: “你是啥人?敢闯俺们院子!” 石桌旁的人影被这声怒喝吓得猛地一哆嗦,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过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声音发颤: “沈……沈哥,是我啊!” 沈狱眯起眼,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清了来人。 瘦高个儿,灰扑扑的长衫上打了好几个补丁,左脸颊那块月牙形的疤痕在暮色里格外显眼。 是李默,他没被陷害前的下属! 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松,沈狱眉头却皱得更紧: “李默?你怎么在这?” 第14章 关键线索,扳指! 尘封的记忆猛地翻涌上来。 他被张迁构陷入狱前,确实支使李默去查过盐商案。 那时不过是为了随口给了个模糊的差事,压根没指望能查出什么,更没指望这下属能活到现在。 后来他被扔进沼狱,九死一生逃出来,早就把这茬忘得干干净净。 李默见他认出自己,慌忙从石凳上站起来,拱手时手还在抖: “沈哥!俺找你找得好苦!你出事以后,锦衣卫里到处都是抓你的文书,俺不敢回去,就在京郊的破庙里躲着,前几天听茶馆的人说,沈哥升了锦衣卫试百户,俺就赶紧来找你了!” 沈狱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身上没带兵器,眼神里只有惶恐和急切,不像是来寻仇的,这才缓缓收了刀,语气里仍带着警惕: “你找我做什么?让你查的线索,难不成真查出东西了?”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料到李默立刻重重点头,脸上竟露出几分激动: “查出来了!沈哥,俺查到要紧东西了!就是因为查到了才不敢声张,只能偷偷来找你!” “查出来了?” 沈狱心里猛地一跳,和王二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暮色彻底笼罩了小院,院角掩盖尸体的柴草堆在风里轻轻晃动。 沈狱侧身挡住门口,沉声道: “进屋说,把你查到的,一字一句说清楚。” 三人挤进屋中,沈狱反手关上门,昏黄的油灯立刻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他刚在桌边坐下,便急声追问: “你到底查到了什么?仔细说。” 李默缩了缩脖子,眼神里还带着后怕,搓着冻得发僵的手道: “沈哥,俺这阵子一直在京郊那座破龙王庙里躲着,前几天夜里,庙里突然闯进来一群人,领头的蒙着脸,手里都提着刀,看着就不是善茬。”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 “俺当时正躲在供桌后面的佛龛空洞里,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就见他们押着个公子哥进来,那人我认的,就是前阵子去找你的那个!” 李默生怕沈狱想不起来,又补充道: “就是穿得是粗布衣裳,手上的玉扳指一看就值不少钱的那个。” 沈狱心头一紧。 他想起来了,那公子哥几次三番找他,说要结交他,还明着给他送礼,当时他正被张迁盯着,只当是圈套,压根没理会。 “然后呢?”、 王二牛在一旁听得急了,忍不住追问。 “那些人把公子哥按在供桌上,问他‘东西在哪’。” 李默的声音发颤, “那公子哥一开始嘴硬,被打了几拳才哭喊着说,东西早就给沈哥你了。” “给我了?” 沈狱眉头猛地一跳。 他想起那公子哥确实给过他东西,他把他手上戴着的玉扳指偷偷塞给沈狱了! “是啊!” 李默重重点头, “那些人又问了好几遍,问他是不是骗他们,那公子哥都快吓瘫了,哭着说句句是实,结果…………结果那些人确认他没说谎,就直接拔刀把他杀了!” 屋中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的火苗噼啪轻响。 沈狱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竟亲手错过了关键线索,还害死了送线索的人。 李默见他脸色难看,连忙补充道: “俺在佛龛里躲到后半夜,听见那些人走了才敢出来,那公子哥的尸体就躺在供桌底下,俺没敢动,估摸着现在还在那儿放着,俺在庙里又躲了三天,听路过的行脚商说沈哥你不仅没死,还升了官,这才敢跑来找你报信。” “那伙人长什么样?有没有说自己是谁的人?” 沈狱追问,指尖在桌面上急促地轻点。 “都蒙着脸,看不真切,只听说话像是南方口音。” 李默摇了摇头。 沈狱沉默片刻,转身在屋里翻找起来。 他蹲下身,从床底拖出个积了灰的破旧木盒,盒盖一打开,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 几枚磨得发亮的铜板,三块用棉纸包着的碎银,还有两封早已泛黄的旧信,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咋没有?” 王二牛在一旁探头探脑,见盒子里空空如也,急得直挠头, “那公子哥不是说东西给你了吗?” 沈狱捏着那两封旧信反复翻看,眉头越皱越紧。 突然,他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猛地一拍大腿: “坏了!” “咋了沈哥?” 王二牛吓了一跳。 “扳指!” 沈狱的声音里带着懊悔, “那公子哥上次来找我时,塞给我的是个玉扳指!我当时没当回事,前阵子手头紧,就把它拿到当铺当了!” 他越说越急,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脚步都有些发飘: “我就说他当时塞东西时眼神不对,还特意捏了捏我的手,原来那扳指里藏着东西!我咋就没多想呢?只当是普通的见面礼,还嫌它碍事…………” 李默也急了: “那当铺在哪?咱们现在去赎回来啊!” “晚了。” 沈狱颓然坐下,指节重重磕着桌面, “现在天都黑透了,再过半个时辰就宵禁,当铺早关门了,再说赎当要本钱,咱们手里这点碎银根本不够。” 油灯的火苗映着他懊恼的脸,连眼角的细纹里都透着悔意。 他想起那公子哥当时恳切的眼神,想起对方塞扳指时低声说的“沈哥务必收好,关乎性命”,只怪自己当时被赵谦的事搅得心烦意乱,又对这种“送礼”的举动满心警惕,竟硬生生忽略了那明显的暗示。 “都怪我,太粗心了。” 沈狱抬手按在额头上,声音里满是懊悔,“那公子哥白白送了性命,我却把他用命换来的线索当废物当了…………” “沈哥儿你别自责啊。” 王二牛连忙劝道, “咱们明天一早就去当铺,把扳指赎回来不就完了?说不定那当铺老板还没发现扳指里的门道呢!” 李默也跟着点头: “是啊沈哥,那扳指看着不起眼,说不定他们真没拆开看,再说咱们现在知道线索在扳指里,总比啥都不知道强。” 沈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事到如今懊悔无用,当务之急是明天一早赎回扳指。 他看向王二牛: “你今晚把牛车备好,再把院里的尸体处理掉,明天天不亮咱们就去当铺,赎完扳指立刻去那破庙。” “成!” 王二牛响亮地应下。 沈狱又转向李默: “你今晚就在东厢房歇着,明早跟我们一起去,记住,不管看到啥、听到啥,都别乱说话。” “俺懂!” 李默连忙点头。 屋中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咽作响。 沈狱望着桌上那几块碎银,心里五味杂陈。 这趟浑水比他想象的更深,而他手里唯一的线索,竟还躺在冰冷的当铺柜台里。 他暗暗攥紧拳头----明天,绝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夜色渐深,王二牛已开始悄悄往牛车上搬运尸体,李默在东厢房打着瞌睡,沈狱却毫无睡意。 他坐在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绣春刀,脑海里反复回想那公子哥临死前的哭喊,还有李默描述的破庙位置。 扳指里到底藏着什么?是盐商的账册副本,还是官员勾结的名单? 第15章 锦衣卫办案! 沈狱正对着油灯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李默的话。 忽然,他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抬头,眼神瞬间清明起来。 “不对。” 他低声自语,眉头重新拧成一团, “我刚才想错了。” 王二牛刚收拾完院里的痕迹,擦着汗走进来,听见这话一愣: “咋错了沈哥?” 沈狱站起身,在屋里快步踱了两圈,声音里带着几分凝重: “我刚才想当然地以为,杀那公子哥的人,跟盐商是一伙的,可仔细想想,未必如此。” 李默也从东厢房探出头来,一脸茫然: “不是一伙的吗?” “正因如此才要当心。” 沈狱停下脚步,指尖点着桌面分析道, “那伙人问公子哥要东西,公子哥说东西给了我,他们就杀了他,这看着像是盐商在灭口,可反过来想,会不会是另一伙人在找盐商的把柄,恰好查到了公子哥头上?” 他顿了顿,眼神愈发锐利: “咱们先入为主,只因为他们都跟盐商有关,就把他们归成了一伙,可盐案牵连这么广,盯着这块肥肉的势力不止一拨,江彬要保盐商,海大人要查盐商,说不定还有其他势力想趁机捞好处,甚至可能有朝廷的对手在暗中收集罪证。” 王二牛听得直挠头: “那…………那杀公子哥的人,到底是哪伙的?” “现在说不清。” 沈狱摇了摇头, “如果是盐商的人,他们拿到东西灭口很合理,可如果是想扳倒盐商的人,没拿到东西就杀人,反倒说不通,留着公子哥逼问线索,不是更有用?”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语气沉了下来: “更要紧的是,那公子哥为什么要把东西给我?他怎么知道我靠得住?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把线索推到我头上,想让我当枪使?” 这话一出,屋中瞬间安静下来。 “沈哥你是说…………”王二牛的声音有些茫然,“这可能是个圈套?” “有可能。” 沈狱没有否认, “咱们现在就像在黑夜里走路,手里的灯笼只能照见眼前三尺地,谁知道暗处藏着什么?那扳指里的东西,可能是真线索,也可能是别人故意丢出来的诱饵,就等着咱们上钩。” 他想起海刚峰那封即将递到御前的奏表,想起江彬在暗处的眼线,还有那些神出鬼没的白莲教死士,只觉得背后发凉。 这盘棋里,他这颗小棋子随时可能被吃掉,甚至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那明天还去赎扳指不?” 王二牛小声问道。 “去,当然要去。” 沈狱转过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不管是不是圈套,咱们都得接。但绝不能像刚才那样高兴得太早,必须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这扳指里的东西,绝对比咱们想的更烫手。” 沈狱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 “明天赎回来之后,先别急着声张,更不能贸然交给海大人,咱们得先自己查清楚,这东西到底是真线索,还是别人设下的陷阱。” 他走到桌边,将那几块碎银仔细包好揣进怀里: “王二牛,明天一早你跟我去当铺,李默你去锦衣卫库房附近盯着,看看最近有没有人调阅跟盐商、白莲教有关的卷宗,尤其是牵涉南方口音官员的档案。” “俺们知道了!” 两人同时应道。 夜色渐深,沈狱和王二牛也各自在破屋的硬板床上躺下,只是沈狱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才眯了片刻。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三人便已起身。 沈狱将自己的试百户腰牌递给李默,沉声道: “你去锦衣卫文书房,就说查一桩平民命案需要调证,申请一张搜查文书,塞点银子给管事,越快越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 “就说是查京郊破庙的人命案,牵扯到赃物追查。” “俺懂!” 李默攥紧腰牌,揣上仅剩的碎银匆匆出门。 沈狱则带着王二牛直奔城中那家“聚宝当铺”。 站在油腻的柜台前,掌柜的眯着眼打量他们,见沈狱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虽客气了几分,语气却透着精明: “客官是来赎当?当票呢?” 沈狱眉头微蹙: “当票弄丢了,赎上个月当的一枚玉扳指。” 掌柜的脸色立刻变了,捋着山羊胡慢悠悠道: “没当票可不好办啊…………那扳指是上好的和田玉,当时给你当了五两银子,现在没当票赎回去,得加五成手续费,一共十两银子,少一文都不行。” “你这是抢钱!” 王二牛当即急了,往前凑了半步。 掌柜的斜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规矩就是规矩,没当票还想赎当?要么拿银子,要么走人,别耽误我做生意。” 沈狱没说话,一把拉住还要争辩的王二牛,在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对伙计喊了声: “来壶粗茶。” 两人就着桌上的残灯,慢悠悠地喝起茶来,任凭掌柜的在柜台后翻着账本阴阳怪气。 没等半壶茶喝完,李默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手里扬着一张盖了朱印的文书: “沈哥,办下来了!” 沈狱抬眼一看,见李默额上带着汗,脸色却有些发白,便知定是掌柜的刁难了。 他没多问,接过文书“啪”地拍在柜台上,腰间的腰牌在晨光下闪着冷光: “锦衣卫查案,上个月收当的玉扳指,现在立刻拿出来。” 掌柜的见文书上盖着锦衣卫的大红印,脸色瞬间变了,却还强撑着: “官爷,这…………这当物有规矩…………” “规矩?” 沈狱猛地起身,一巴掌甩在掌柜脸上,打得他踉跄着撞在柜台里, “锦衣卫查案就是规矩!我再说一遍,把扳指拿出来!” 他眼神冰冷,手按在绣春刀刀柄上, “别跟我提你背后的东家,今天就算是皇亲国戚的铺子,我也照查不误!拿不出来,我先剁了你的右手喂狗!” 掌柜的被打得嘴角淌血,吓得浑身发抖,裤腿竟隐隐渗出湿痕。 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后屋,片刻后捧着个精致的木盒出来,颤巍巍地打开。 里面铺着红绸,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静静躺在中央,正是那公子哥送的信物。 沈狱拿起扳指揣进怀里,指尖触到玉面冰凉的温度,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冷冷地盯着掌柜: “你不服气可以报官,也可以给你东家送信,就说锦衣卫沈狱查案,拿了你们当铺的赃物,有本事让他来锦衣卫找我要。” 掌柜的缩在柜台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第16章 暗藏玄机 三人走出当铺,晨光已洒满街巷。 王二牛还在愤愤不平: “这狗掌柜,活该挨揍!” 李默也松了口气:“幸好文书办得快,不然真要被他误了事。” 沈狱没接话,只是摸了摸怀里的扳指,指腹摩挲着玉面上不起眼的纹路。 他知道,这枚扳指里藏的东西,恐怕比十两银子贵重百倍,也凶险百倍。 “去破庙。” 沈狱加快脚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咱们得弄清楚,这扳指里到底藏着什么,还有那个死在庙里的公子哥,到底是谁。” 牛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车板上盖着的草席下,是五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沈狱坐在车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玉扳指,玉面的凉意透过衣襟渗进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李默在一旁指路,王二牛则闷头赶车,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在清晨的旷野里格外清晰。 凭着那张锦衣卫的办案文书,守城的兵卒连车都没细查就放了行。 出了城郭,三人找了处荒僻的山头,王二牛抡起铁锹挖了两个深坑,将草席裹着的尸体扔进去草草掩埋。 “沈哥,走吧,去破庙。” 王二牛拍掉手上的土,声音有些沉。 破庙藏在京郊的山坳里,远远望去只剩半截塌了的山门,墙头上爬满了枯黄的野草,连“龙王庙”的匾额都只剩个“龙”字歪歪扭扭地挂着。 推开门时,朽坏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哀鸣,惊起一群躲在梁上的蝙蝠,黑压压地扑棱着翅膀掠过头顶。 庙里更是破败不堪。 供桌断了一条腿,用石块垫着。 泥塑的龙王像缺了半边脸,露出里面的草芯。 地上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蛛网结得密不透风,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柱,光柱里浮动着无数尘埃。 “在那儿。” 李默指着供桌底下,声音有些发颤。 沈狱拨开齐膝的野草走过去,果然看见一具尸体蜷缩在供桌下,身上的粗布衣裳早已被血污浸透,腐烂的气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引得王二牛忍不住捂紧了鼻子。 尸体上爬满了白色的驱虫,皮肉已开始溃烂,但依稀能看出是个年轻男子,身形纤瘦,正是李默说的那位公子哥。 沈狱蹲下身,强忍着刺鼻的气味仔细检查。 尸体胸前有一处狰狞的贯穿伤,刀刃从左胸刺入,贯穿了后背,伤口边缘的皮肉外翻,显然是一刀毙命。 他又翻看尸体的手指,十根手指虽已有些肿胀,却还算完好,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指腹没有老茧,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 “沈哥,有啥发现不?” 王二牛在远处问道,不敢靠近。 沈狱没应声,只是将尸体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细看。 长期戴戒指的人,指根会留下一圈浅色的印痕。 戴扳指的人,大拇指根部会比其他手指更细,甚至磨出茧子。 可这公子哥的手指匀称,指节光滑,十根手指几乎没什么差别,别说扳指,连戒指的痕迹都没有。 “他根本不是长期戴扳指的人。” 沈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笃定, “那枚玉扳指,是后来特意给他的,就是为了藏东西。” 李默凑过来: “那…………那扳指是被人改制过?” “肯定是。” 沈狱从怀里掏出那枚玉扳指,在阳光下仔细端详。 扳指是上好的和田玉,温润通透,玉面上刻着简单的云纹,看起来与普通的玉扳指没什么不同。 可他指尖划过纹路时,却发现有几处纹路的衔接格外生硬,像是后来补刻上去的。 “你看这里。” 沈狱指着扳指内侧一处极浅的刻痕, “这纹路不对劲,像是被人用细刀重新凿过,下面说不定藏着夹层。” 李默也凑过来看,挠着头道: “会不会是微雕?听说读书人能在指甲盖上刻文章。” “有可能。” 沈狱眉头紧锁, “也可能是用了别的法子,比如把东西封在玉里面,再用刻痕掩盖,毕竟是要命的线索,藏得越隐蔽越好。” 他想起那公子哥临死前说的“东西在沈狱那”,又想起尸体上那利落的一刀。 杀他的人显然是冲着扳指来的,却没在他身上找到,才会下此杀手。 “沈哥,现在咋办?这扳指硬邦邦的,总不能砸开吧?” 王二牛急道。 沈狱将扳指重新揣回怀里,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处可疑的刻痕: “砸开容易损坏里面的东西,回城找个懂玉器的匠人看看,说不定能看出门道。” 他又看了眼供桌下的尸体, “这公子哥身份不明,死得蹊跷,得想办法查清楚他是谁,能接触到盐商核心线索的,绝不是普通百姓。” 破庙的风吹过,带着山坳里的寒气,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沈狱望着供桌下那具渐渐腐烂的尸体,又摸了摸怀里的玉扳指,只觉得这桩案子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而他和这死去的公子哥一样,都被缠在了网中央。 “先回城。” 沈狱转身往外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找匠人拆扳指,查查这人是谁,不管这背后是谁在算计,咱们都得把这线索攥在手里。” 三人走出破庙时,阳光已升得老高,照在山坳里的荒草上,泛着刺眼的金光。 沈狱回头望了眼那半截塌掉的山门,心里清楚。 从找到这具尸体和玉扳指开始,他们已经踏入了更深的漩涡,往前是真相,往后是深渊,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而那枚看似普通的玉扳指里,藏着的或许就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回程时沈狱三人将破庙尸体抬上牛车,那真是一阵恶臭。 门口的五城兵马司的人也闻见了这臭味,非要检查一番,沈狱亮了锦衣卫文书和那具尸体才放行。 进城后尸臭熏得路上行人躲避,王二牛、李默两人也几欲作呕。 到义庄交尸后,三人连忙水井洗脸、买糖葫芦压味,旋即才赶往“玲珑阁”查扳指。 第17章 盐引 玲珑阁的朱漆大门刚推开,一阵淡淡的檀香就混着玉石的清润气息扑面而来。 店内货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玉器,翡翠簪、羊脂镯、玛瑙佩件在柜台后的琉璃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几位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小姐正围着掌柜挑选钗环,轻声细语的笑谈声在店内回荡。 沈狱没心思看这些,径直带着王二牛和李默穿过前堂,对迎上来的伙计沉声道: “找你们最懂玉石的老师傅,锦衣卫办案。” 伙计见他腰间的绣春刀和腰牌,不敢怠慢,连忙领着三人往后堂走去。 后堂比前堂简朴些,靠墙摆着几张工作台,几位匠人正低头打磨玉器,木屑与玉粉在阳光下轻轻浮动。 最里侧的工作台后,坐着位鬓角花白的老匠人,手指粗糙却灵活,正用细锉刀修整一枚玉佩的边角。 “张师傅,这位官爷有要事。” 伙计恭敬地说道。 老匠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沈狱的飞鱼服时亮了亮,放下工具起身拱手: “不知官爷有何吩咐?” 沈狱从怀里掏出玉扳指放在工作台上,推到老匠人面前: “我们怀疑这扳指里藏着东西,是办案的关键线索,劳烦您看看怎么取出来,切记不可外传。” 老匠人拿起扳指,先是对着光仔细端详,又用指腹反复摩挲玉面的云纹,指尖在几处纹路衔接处停顿片刻,忽然眼尾微挑,露出几分了然: “这扳指是后改的活儿。” 他用指甲轻轻叩击扳指内侧, “听这声响,内里有夹层,东西应该封在玉心里面,是用特殊手法嵌进去的。” 沈狱心中一喜,连忙追问: “能取出来吗?会不会损坏里面的东西?” 老匠人摇了摇头,拿起放大镜凑近扳指: “玉料紧实,夹层封得极牢,想完好取出里面的东西,只能用细刀沿着纹路切开,再小心撬开夹层,但这样一来,扳指肯定保不住完整了。” 他抬头看向沈狱, “若是想留着扳指,那东西就取不出来,二者只能选其一。” “不必管扳指!” 沈狱想都没想就说道,指尖重重按在桌面上, “只要能完整取出里面的东西,这扳指碎了也无妨,线索比什么都重要。” 王二牛和李默也在一旁点头,眼睛紧紧盯着那枚看似普通的玉扳指,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老匠人见他态度坚决,不再多言,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薄如蝉翼的玉石刀,又拿出铜制的固定钳: “官爷稍等,半个时辰便能取出来,你们在旁边看着也行,但千万别碰工具。” 沈狱三人屏住呼吸,站在工作台旁静静看着。 老匠人凝神屏息,先用固定钳将扳指稳稳夹住,再用玉石刀沿着之前标出的纹路轻轻刻画,刀刃划过玉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后堂里格外清晰。 阳光透过后窗照在老匠人花白的鬓角上,也照亮了他专注的眼神。 沈狱望着那枚被固定在钳中的扳指,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夹层里的东西,或许就是揭开盐商阴谋的最后一块拼图,是无数人命堆出来的真相,容不得半点差池。 这半个时辰过得比三天还漫长。 沈狱端坐在工作台旁的木凳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老匠人指尖的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一动弹就会惊扰这精细的活计。 王二牛却按捺不住焦躁,在狭小的后堂里来回踱步,鞋底蹭着地面发出“沙沙”声,被沈狱瞪了两眼才勉强坐下,手指却仍在膝盖上不停敲打。 李默则像只好奇的麻雀,一会儿凑到货架前摸摸玉簪,一会儿又盯着墙上的玉石图谱出神,若不是沈狱及时拉住,差点就要伸手去碰匠人桌上的刻刀。 “成了。” 老匠人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难掩兴奋。 他小心翼翼地用铜钳撬开最后一丝缝隙,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纸团从玉扳指夹层中滚落,被他用镊子稳稳夹住。 老匠人没敢细看,立刻将纸团放在干净的棉纸上,双手捧到沈狱面前: “官爷,东西取出来了。” 沈狱接过棉纸,指尖微微发颤,连声道谢都忘了,抓起纸团就往外走,王二牛和李默连忙快步跟上,一路风风火火赶回那间破旧小院。 刚关上门,沈狱就将纸团放在桌上,借着油灯的光亮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纸比桑皮纸还要轻薄,边缘带着焦黑的火烧痕迹,显然是被人仓促间藏进扳指的。 纸上印着几行细密的字迹,可惜大半都已模糊不清,只剩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墨字和一串数字。 “这写的啥?黑乎乎的看不清啊。” 王二牛凑过来看了半天,挠着头问道。 沈狱也皱着眉端详,纸上的字迹像是某种商号标记,他一时也认不出名堂。 就在这时,一旁的李默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一脸吃惊。 沈狱见他这副模样,心头一紧: “你认识?这到底是什么?” 李默指着纸上那串模糊的数字,声音都在发颤: “是…………是盐引!这是两淮盐商的盐引存根!” “盐引?那是啥?” 王二牛一脸茫然。 沈狱眼神骤亮,连忙解释: “盐引是朝廷发的贩盐凭证,一张盐引能领数百斤盐,在两淮那地界比银子还金贵,这存根上的数字,应该是盐引的编号和数量。” 他指尖抚过那焦黑的边缘,忽然想起那公子哥被灭口的场景: “不对啊!一张烧毁的盐引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大的动作?” 李默挠着头,一脸不解:“沈哥儿,朝廷每年发的盐引多如牛毛,数十万张都有,咋一张破纸似的残盐引,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沈狱指尖捏着那半张盐引,对着油灯反复翻看,眉头拧成个疙瘩: “寻常盐引自然不值当,但这张肯定不一样,哪里不一样还要查。” 李默开口道: “沈哥,这会不会是伪造的?” 一语惊人!骇的沈狱一脸震惊。 第18章 伪造盐引 “可光凭这半张纸,咋证明是私造的?” 王二牛还是不懂, “说不定就是不小心弄坏的正经盐引呢?” “得对账。” 沈狱将盐引小心折好,语气沉了下来, “得去查内务府的盐引发放账册,看看这编号对应的盐引到底有没有登记, 是谁领走的,若是账上没有,那这盐引就是假的,背后藏着的走私网就能顺藤摸瓜揪出来, 若是账上有记录,领引人却是盐商的人,那就能揪出勾结的官员。” 李默脸色却白了。 “沈哥,内务府的账册哪是咱们能看的?那地方归司礼监管着,寻常锦衣卫千户都没资格调阅,咱们一个试百户…………” 沈狱何尝不知其中难处。 内务府的盐引账册是朝廷盐税的命脉,藏在重兵把守的库房里,别说调阅,就是靠近库房都难如登天。 没有皇命或内务府的手谕,谁敢碰那些账册? “难怪那公子哥要把盐引藏得这么深。” 沈狱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他手里怕是不止这一张残盐引,说不定还有更完整的证据,可惜没来得及交出来就被灭口了,这半张盐引,是他留的最后线索,也是咱们唯一的指望。” 王二牛急了。 “那咋办?总不能看着这线索断了吧?” 沈狱沉默片刻,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明天去找海大人,我们可扛不住这件事,待让其他人来扛!” …… 会同馆内院的书房里,海刚峰正对着一摞盐案卷宗发愁,见沈狱进来,眉头才稍缓: “你来得正好,正想找你问线索查得如何了。” 沈狱躬身行礼,脸上带着几分凝重: “海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前几日派去追查线索的线人…………遭遇了不测,人已经没了。” “什么?!” 海刚峰猛地抬头,清瘦的脸颊瞬间涨红,花白的胡须气得发颤,重重一拍案几: “又是这些国贼!为了掩盖罪证竟如此草菅人命!”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声音里满是痛心, “这些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士,岂能白白送命?沈狱,你立刻去查他的家人,朝廷的抚恤金绝不能少,务必安顿好遗属,不能让英雄寒心!” 沈狱见他动怒,连忙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补充: “大人息怒,属下刚才没说清----线人没事,是线人跟踪的那个持证据之人死了,属下不认识那人,只知他被灭口前藏了这东西,特来请大人帮忙查查他的身份。” 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半张盐引,双手奉上。 海刚峰接过盐引,先是习惯性地看火漆印和编号,指尖刚触到“嘉庆二十七年”几个字,眼神骤然一缩,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攥紧盐引: “什么?!这盐引标着二十七年?” “啊!我不知道啊,我看不懂!” 沈狱回应道。 “岂有此理!” 海刚峰怒不可遏,将盐引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 “贪污受贿不过是蛀虫,私造盐引却是在挖朝廷的根!盐铁乃国之重器,盐引是朝廷管控盐税的命脉,竟敢伪造六年以后的盐引,这与私铸钱币、聚众谋反何异?!” 他盯着盐引上模糊的编号,胸口剧烈起伏: “他们不仅走私偷税,竟还想提前伪造盐引,这是要把两淮盐市彻底变成自家的私产!长此以往,国库空虚,百姓无盐可食,天下岂非要大乱?” 沈狱见他震怒,连忙道: “正因如此,属下才急着来报,那死者身份不明,属下查不到,还请大人动用关系查查他的来历,说不定能揪出伪造盐引的源头。” 海刚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重新拿起盐引细看,眼神却渐渐沉了下去: “查身份不难,可这案子…………怕是没那么容易推进。” 他指了指桌角两封未拆的信封, “前几日递上去的两封奏表,至今石沉大海,通政司那边只回话,说皇上与内阁还在商议,让本官先歇着,不必急着查案。” “商议?” 沈狱眉头紧锁, “这等私造盐引、草菅人命的大案,岂能拖延?” “哼,拖延?怕是有人在背后作梗。” 海刚峰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 “江彬在京中必定还有后台,盐商又勾结了多少官员,谁都说不准,这案子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们自然想压下去。” 他将盐引小心折好,递给沈狱, “你先收好这盐引,千万别再出岔子,死者身份我会让人去查,至于皇上那边…………”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沉沉的天色,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就算皇上暂时不回应,本官也绝不会罢手,这私造盐引的罪证,必须递到御前----哪怕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也要让这些国贼伏法!” 沈狱接过盐引贴身藏好,看着海刚峰虽显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影,心中忽然多了几分底气。 沈狱走出会同馆时,夕阳正把朱漆大门的影子拉得老长。 李默和王二牛在街角的老槐树下候着,见他出来,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满是焦急。 “沈哥,海大人咋说?那盐引有用不?” 王二牛搓着手追问,嗓门压得极低。 李默也紧盯着沈狱的脸色,连呼吸都放轻了。 沈狱往四周扫了一眼,见街角茶摊的伙计正假装擦桌子偷瞄这边,便扯着两人往僻静的巷子里走。 直到避开所有视线,他才停下脚步,靠在斑驳的墙面上,沉声道: “事比咱们想的还大,那盐引是伪造的,标着嘉庆二十七年----今年才二十一年。” “伪造?” 李默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 “私造盐引可是掉脑袋的罪,他们竟敢造六年以后的?这是疯了?” “不是疯了,是胆大包天。” 沈狱声音发沉, “海大人说,这比贪污严重百倍,等同于私铸钱币、蓄意谋反,盐铁是国之重器,他们敢这么干,就是想把两淮盐市彻底变成自家的天下。” 王二牛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憋出一句: “那…………那海大人能扳倒他们不?” “难。” 沈狱摇了摇头, “海大人递了两封奏表,都石沉大海了,皇上和内阁没回话,只让他先歇着,这背后肯定有人压着,江彬那帮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李默的声音开始发颤: “那…………那咱们拿着这盐引,岂不是成了活靶子?” 沈狱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王二牛,语气郑重: “我跟你们说这些,不是让你们怕,是让你们心里有数。这案子水深得很,从咱们拿到盐引开始,就已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第19章 嘉庆皇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 “你们俩都卷进来了,万一真出了事,总得知道自己是为了啥死的----不是为了我沈狱,是为了这盐引背后的真相,为了那些被盐商逼死的百姓。” 王二牛虽还是一脸紧张,却用力点了点头: “沈哥你放心,俺不怕!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李默也咬了咬牙:“俺也跟着沈哥干!反正以前也是烂命一条,能做点正经事死了也值!” 沈狱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心里暖了几分: “别说丧气话,海大人会查死者的身份,咱们得守好这盐引,等机会。 记住,最近千万别单独行动,夜里睡觉也得睁只眼闭只眼----那些人连六年的盐引都敢造,杀咱们几个锦衣卫,怕是眼睛都不会眨。” 巷口的风吹过,带着暮色的凉意。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却没有退缩。 沈狱知道,从他决定把真相说出来的那一刻起,他们三个就真正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么一起把这黑幕捅破,要么一起摔进万丈深渊。 “走,先回家。” 沈狱率先迈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把门窗关好,今晚咱们轮着守夜----这盐引在咱们手里多待一天,危险就多一分,但机会也多一分。” 暮色渐浓,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深处,只有墙上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三道倔强的刻痕,印在京城的褶皱里。 一场关乎生死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 沈狱三人的身影刚消失在巷口,会同馆书房里的海刚峰已按捺不住怒火。 他抓起案上的书卷重重一摔,清瘦的身躯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花白的胡须在下巴上剧烈抖动: “国之重器岂容私造!这帮奸贼,是要把大晏的江山掏空吗?!” 老仆闻声进来,见他脸色铁青,连忙上前搀扶: “老爷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 “身子?” 海刚峰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神里燃着决绝的火焰, “老夫这条命算什么?若能换得朝廷清明,百姓安宁,便是死了也值!” 他转向老仆,声音掷地有声, “去,把后院那口备用的棺材给我抬出来,摆在正厅!” 老仆大惊失色: “老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 海刚峰走到窗前,望着天边沉沉的暮色,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刚烈, “老夫要抬着棺材去宫门跪奏!就不信圣上看不到这私造盐引的罪证,就不信那帮同党敢当着天下人的面拦我!” 他指着桌上石沉大海的两封奏表,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他们想压?想拖?老夫偏要把这案子捅到天上去!私造盐引形同谋反,背后定有巨贪大奸勾结,今日若不严惩,明日他们就要私铸龙袍了!” 老仆急得直跺脚: “老爷,宫门守卫森严,您带着棺材去跪奏,岂不是自寻死路?那些人巴不得您出事啊!” “死?” 海刚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剑, “老夫二十岁都敢弹劾藩王,如今一把老骨头怕什么死?我倒要看看,朝中哪些人敢拦我,哪些人敢替盐商遮掩----拦我的就是同党,遮掩的就是国贼!” 他抓起那半张盐引揣进怀里,又将两封未获回复的奏表叠好, “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这些蛀虫是怎么啃食朝廷根基的!要让圣上知道,还有臣子敢用性命保这江山清明!” 老仆见他心意已决,知道这位“海青天”的性子。 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他抹了把眼泪,哽咽道: “老爷既已决定,老奴这就去备棺材。只是…………您得让老奴跟着,万一真有不测,老奴也好给您收尸。” “不必。” 海刚峰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 “你留在这儿,若我明日未归,你就回乡去吧,此案若是不管,我大晏江山危矣!” 他整了整身上洗得发白的官服,挺直了微驼的脊梁,虽满脸皱纹,却透着一股撼不动的凛然正气。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给他镀上一层清冷的光晕,仿佛一位即将赴死的老将军,正整理着最后的铠甲。 “去备车吧。” 海刚峰最后看了一眼案上的卷宗,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今晚,老夫就去宫门候着,便是死在宫门外,也要让这盐引的罪证,溅上宫门的朱漆!” 老仆含泪点头,转身匆匆往后院走去。 书房里只剩下海刚峰一人,他望着墙上悬挂的“正大光明”匾额,缓缓握紧了拳头。 这一夜,会同馆的灯亮到了天明,如同黑夜里一盏倔强的孤灯,明知狂风将至,却依旧不肯熄灭。 一场以性命相搏的死谏,即将在京城的夜色中拉开序幕。 …………………… 紫禁城的晨光刚漫过太和殿的琉璃瓦,养心殿内已飘起淡淡的檀香。 嘉庆皇帝从紫檀木床上坐起,揉了揉发胀的额角。 昨夜又为炼制仙丹忙到深夜,此刻眼皮仍有些发沉。 贴身大太监李德全轻手轻脚上前,躬身道: “万岁爷,海刚峰大人递了加急奏折,说是有要事启奏。” 嘉庆打了个哈欠,并未立刻接奏折,只淡淡道: “摆驾三清殿。” 半个时辰后,皇帝已换上天青色道袍,在三清像前完成了沐浴更衣、焚香献表的仪式。 案上的青瓷香炉里,三炷清香袅袅升起,混着丹药的苦涩气味弥漫在殿内。 他接过李德全递来的汤药,就着温水吞下一枚通体黝黑的“仙丹”,这才缓步回了养心殿。 李德全捧着奏折在原地躬身站了足足半个时辰,膝盖早已发麻,见皇帝终于落座,才小心翼翼地将奏折呈上。 明黄色的奏折封皮上,“海刚峰”三个字写得笔力遒劲,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嘉庆漫不经心地翻开奏折,指尖刚扫过“私造嘉庆二十七年盐引”几个字,原本平和的脸色骤然一沉。 他越往后看,眉头皱得越紧,看到“盐商勾结官员,伪造盐引形同谋反”时,猛地将奏折拍在案上,琉璃盏里的茶水都溅出了半盏。 折子李德全已经看过了,就连内阁都已经看过了,最后才报到圣上这里。 他跟随嘉庆多年,最懂这位皇帝的性子----看似温和,实则猜忌极重,尤其忌讳臣子触碰盐铁、兵权这等国之重器。 嘉庆捏着奏折的边角,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 “传旨,让赵贞吉和黄锦立刻到养心殿见朕。” “奴才遵旨!” 李德全如蒙大赦,连忙应声后退,退出殿门时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 他知道,海刚峰这封奏折定是捅了马蜂窝----赵贞吉是户部尚书,黄锦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一个掌朝政,一个掌司礼监批红,让这两人同时觐见,显然是要动真格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金砖地面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却驱不散殿内那股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 一场牵动朝野的风暴,已随着这封迟到半个时辰的奏折,在养心殿的寂静中悄然酝酿。 第20章 大晏第一不粘锅! 嘉庆二十一年九月的风卷着灰尘敲打着紫禁城的琉璃瓦,精舍内却静得能听见檀香燃尽的噼啪声。 案上的青铜炉里,三炷香烧得只剩半截,青灰色的烟在斜斜漏进的天光里盘旋,像极了满朝文武此刻悬着的心。 海正那封《劾盐引伪冒疏》早已传遍朝野,字字如刀,直劈两淮盐引造假案,暗中甚至怒斥嘉庆皇帝不作为,此刻正摊在御座前的紫檀案上,墨迹被帝心的怒火洇得发黑。 嘉庆帝端坐在铺着玄色锦垫的御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脸上不见半分波澜。 可精舍内的太监宫女连呼吸都放轻了,谁都知道这位帝王的平静从来藏着雷霆。 “启奏皇上!臣户部尚书赵贞吉有本陈奏!” 门外传来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沉稳。 赵贞吉深吸一口气,将官袍下摆掖了掖,脚步尽量放得平稳,踏入精舍时,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在殿内格外清晰。 嘉庆帝抬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光,像冰面下的暗流,缓缓开口: “好。好。总算有人愿意认账了。进来吧。” 赵贞吉跪地行礼,额头几乎触到地面,青布官袍在冰冷的金砖上折出整齐的褶皱。 他能感觉到帝王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带着审视与嘲讽,果然听见嘉庆帝似笑非笑的声音: “‘四德亨利元’。内阁四个人,朕就知道漏不了一个‘贞’字。赵贞吉,朕没看错你,进来,把该说的话说了。” 这话像软刀子,明着是夸,实则暗指他是来逼宫的同党。 赵贞吉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却依旧伏地道: “臣斗胆乞求陛下,能否将海正写的那个贺表先让臣看看。” “贺表?” 嘉庆帝冷笑一声,尾音拖得极长, “你现在还说那是贺表?” 赵贞吉心一横,把“贺表”两个字咽了回去,重声道: “臣再次斗胆乞求陛下,将海正写的东西给臣看看。” 他特意加重“东西”二字,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 必须让陛下相信,他对奏疏内容一无所知。 “你是想说,海正写的这个东西,你事先一点不知道?” 嘉庆帝的声音陡然转沉,目光像鹰隼般盯着他。 “臣回奏陛下,臣确实不知道。” 赵贞吉猛地抬头,眼神迎上帝王的审视,没有半分闪躲。 他知道此刻哪怕有一丝心虚,都会被抓住把柄,满盘皆输。 嘉庆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转向侍立一旁的李德全,语气平淡却字字带刺: “看见了吧?一个比一个厉害,先把自己洗刷干净了,再来跟朕斗法,赵贞吉,你岂不闻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赵贞吉垂下眼睑,装作懵懂: “臣愚钝,不知圣上所指,请圣上明示。” “好!朕就明示你!” 嘉庆帝往前倾了倾身, “你是户部尚书,海正是哪个部的主事?” “回奏陛下,海正是臣主管的户部主事。” 赵贞吉答得干脆,不敢有半分迟疑。 “海正的这个东西是谁拿来的?” “回奏陛下,是海正上奏,臣亲自拿来的!” “谁叫你去拿的?”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心头。赵贞吉喉结滚了滚,如实说就会牵连恩师徐阶,不说便是欺君。 精舍内的沉默像凝固的冰,连檀香都仿佛停在了半空。 “哑住了?不敢说出你背后的人了?” 嘉庆帝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耐。 赵贞吉迅速理清思绪,叩首道: “回奏陛下,是徐阁老叫臣去催拿贺表的,就在内阁,当着众臣的面吩咐的,臣不敢欺瞒。” 他特意强调“公开场合”,把私下指使的嫌疑摘得干干净净。 嘉庆帝冷哼一声,没再追问。 一旁的李德全见缝插针,尖声道: “赵贞吉,是英雄是好汉就敢作敢认!你属下一个小主事都备好了棺材死谏,你这个当堂官反倒不如他?” 嘉庆见赵贞吉不说话,开口道: “你被李德全问住了!?” 赵贞吉眼皮都没抬,只对嘉庆帝道: “回奏圣上,臣不是被李公公问住,而是臣不屑回答李公公这大逆不道之言。” 李德全顿时炸了,跪倒在地道: “主子!海正就是他赵贞吉指使的!把他交给奴才,奴才定能让他招出同党!” 嘉庆帝瞥了李德全一眼,慢悠悠道: “你不想听他怎么说你大逆不道?” 李德全悻悻闭了嘴,只狠狠瞪着赵贞吉。 赵贞吉这才抬头,朗声道: “海正是臣属下,他欺君等同于臣欺君,此臣罪一。海正写的东西是臣亲自拿来呈奏给圣上的,呈奏者与书写者同罪,此臣罪二。” “海正呈奏上来的的是何等狂妄犯上之言,臣知与不知,有此二罪亦难逃其咎,海正既然备下了棺材,愿意伏诛,臣,无非也备下一口棺材,伏诛罢了。” 先认下罪责,他话锋陡转, “李公公问臣是不是英雄好汉?臣这就回李公公的话,海正狂悖犯上,李公公何以称他为英雄好汉?海正既不是英雄好汉。李公公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汉,李公公这话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臣恳请皇上命李公公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呈奏。” 嘉庆帝指尖在案上轻叩,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却对李德全道: “他说得有理,你先退下。” 又看向赵贞吉,语气忽然转暖, “李德全,你有眼力,这个海正英雄好汉,这个赵贞吉也是英雄好汉,朕这一生就喜欢英雄好汉,包括你的恩师,你的靠山,你的同党,是英雄是好汉都站出来,朕都喜欢。” 赵贞吉眼眶一热,竟挤出几滴泪来,伏地叩首: “臣不是英雄好汉!更不是谁的同党!臣是嘉庆六年进士,是天子的门生!要说恩师,陛下就是臣的恩师!嘉庆九年,臣从翰林院检点,后升侍读,升巡抚,一直到两个月前,升户部尚书,每一步都是陛下拔擢,要说靠山,陛下就是臣的靠山!要是同党,臣也只能是陛下的臣党!” “君不密,则失臣,陛下适才所言,非君论臣之道,臣恳请陛下收回。 他声音哽咽,额头抵着金砖,连官帽都歪了,那副忠心耿耿的模样,连同样跪在地上的黄锦都哑口无言。 只在心里暗骂道: “这赵贞吉真是个不粘锅!” 第21章 英雄好汉 嘉庆帝指尖在御案上轻轻一点,目光扫过伏在地上的赵贞吉,又落回侍立一旁的黄锦身上,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 “那好!就叫英雄去查英雄,让好汉去查好汉。”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地的轻响。 赵贞吉埋着头,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 他知道这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实则是把他架在了火上烤。 嘉庆帝果然转向黄锦,慢悠悠问道: “你说呢?” 黄锦心头一紧,连忙跪地叩首,额头几乎贴住地板。 他在御前伺候多年,最懂这看似征询的问话里藏着雷霆。 让他评价帝王的决定? 说轻了是敷衍,说重了便是揣摩圣意,偏生这“英雄查英雄”的旨意,黄锦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奴才…………奴才不敢妄议。” 黄锦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谦卑, “司礼监本就是陛下的笔杆子,陛下说要写什么,奴才便奉旨拟什么;陛下说要查什么,奴才便奉旨传什么。朝堂之事,自有陛下圣断,奴才只知奉旨行事。” 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只强调“奉旨”二字,将所有决断权都推回给皇帝。 “就叫他自己去查。” 嘉庆帝将奏疏往案上一放,发出轻响, “他在《劾盐引伪冒疏》里写了什么,便去查什么。什么贪污的官员,什么造假的盐商,还有那提前六年造出来的嘉庆二十七年引票,都让他照着自己写的去对证。” 黄锦跪在地上,眼皮都不敢抬。 他听出了帝王话里的含糊----没说要查哪些人,没说查到哪一级为止,更没说查到勾结的官员该如何处置。 这旨意看似给了海正尚方宝剑,实则连剑柄的轻重都没说清。 “陛下圣明。” 黄锦只能顺着话头应道, “海主事既敢写,自然敢查,由他亲赴两淮,定能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 嘉庆帝轻笑一声,那笑意却在眼底转了圈便散了, “未必。但他写的‘罪证’,总得让他自己去辨辨真假。” 他看向赵贞吉,语气依旧平淡, “你是户部尚书,给他调派车马文书,再拨几名锦衣卫随行。” 赵贞吉躬身领旨,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 “陛下刚才说‘英雄查英雄,好汉查好汉’…………”赵贞吉斟酌着开口,却没敢说透。 嘉庆帝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忽然看向黄锦: “你听懂了?” 黄锦忙叩首: “奴才愚钝,只知奉旨拟旨。但奴才想,海主事是敢写《劾盐引伪冒疏》的‘英雄’,那藏在盐引伪冒背后的,想必也有敢顶风作案的‘好汉’,让他们当面锣对面鼓,倒也省事。” “省事?” 嘉庆帝哼了声,玉佩在指尖转得飞快, “是省事。这桩事,内里的头绪盘得密,真要细究起来,总难免有些碍手碍脚的地方。” 他没再说下去,可殿内的寒意却浓了几分。 赵贞吉终于品出了味。 这哪里是让海正查案? 分明是借海正这把刀,去劈两派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帝王轻飘飘一句“英雄查英雄”,实则是让两派在明面上较量。 “拟旨吧。” 嘉庆帝将玉佩按回腰间, “着户部主事海正,持本人所呈《劾盐引伪冒疏》,即刻赴两淮盐引司,凡疏中所列疑点、所提人证,皆许核查。所过州县,文武官员需听其调遣,不得推诿。” 黄锦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落。 他知道这道旨意一旦写下,海正就成了架在火上的烤肉。 “陛下,” 黄锦终究还是问了句, “疏中提到…………涉及京中官员,是否也要查?” 嘉庆帝看都没看他: “疏里写了,便查;没写,不必多事。” 这话说得更妙了。 疏里明写的是两淮盐商和地方吏目,可谁都知道京中必有靠山,却没指名道姓。 查,便是越权;不查,便是畏缩。海正往前一步是刀山,往后一步是火海。 赵贞吉望着御案上的《劾盐引伪冒疏》,忽然觉得那薄薄的纸页重逾千斤。 海正写的是盐引伪冒,可帝王要查的,从来不止盐引,更是两派在盐利里的龌龊,是朝堂上谁更敢伸手,谁更能藏住尾巴。 “退下吧。” 嘉庆帝挥了挥手,重新拿起奏疏,眼神幽深如潭。 赵贞吉和黄锦躬身退出,精舍的门在身后关上,将檀香与寒意一同锁在殿内。 风不知何时停了,可两人都觉得,一场更大的风暴,已随着那道让海正查案的旨意,悄然吹向了千里之外的两淮盐场。 英雄查英雄,查的哪是盐引伪冒? 分明是两派的命根子。 而海正这个提笔写疏的“英雄”,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帝王棋盘上,最锋利也最危险的那颗棋子。 会同馆的庭院里还飘着桂花香,细碎的金蕊落了一地。 海正刚将《劾盐引伪冒疏》的副本誊抄完毕,院外便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声。 他心头一震,连忙整了整青色官袍,迎着微凉的秋风跪伏在阶下,看着司礼监的太监捧着明黄圣旨缓步走来,靴底碾过落桂发出沙沙轻响。 “户部主事海正接旨。” 太监展开圣旨,语调平缓地宣读,内容却字字千钧----着海正持本人所呈《劾盐引伪冒疏》,依疏中所列疑点、所提人证彻查盐引伪冒一案,凡涉事者无论官阶皆许盘查,另拨锦衣卫三名随行护卫。 海正叩首接旨,指尖触到圣旨冰凉的缎面,直到“钦此”二字落下,才捧着圣旨起身。 九月的阳光透过梧桐叶隙洒在他身上,映得官袍上的盘扣闪闪发亮。 他望着前来送旨的太监,略一迟疑,还是躬身问道: “公公,圣谕提及的锦衣卫随行,不知人选…………可否由下官自行挑选?” 太监显然没料到他会提这要求,先是愣了愣,随即脸上堆起笑意,摆了摆手: “海大人既开口了,自然是使得的。都是为朝廷办差,人选合心意些,查案也更顺手不是?” 他眼角的笑纹里藏着几分探究,目光扫过庭院里落得正盛的桂花,却没再多问,只道, “旨意已宣,杂家这就回司礼监复命了,海大人早做准备吧。” 海正望着太监离去的背影,将圣旨小心折好揣进怀里。 秋风卷着桂香掠过鼻尖,他握着圣旨的手指微微收紧。 自行挑选锦衣卫,意味着能避开那些暗藏的眼线,这趟两淮之行前路未卜,唯有信得过的人在侧,才能在那盐引伪冒的迷局里走得更稳。 庭院里的桂花还在簌簌飘落,可他眼底的神色,却比来时更添了几分决绝。 第22章 大晏第一物理学家 九月的阳光刚爬过院墙,沈狱家的院门就被叩响了。 前来送信的经历司小吏递过文案,牛皮纸封面上盖着锦衣卫衙门的朱印,墨迹还带着新鲜的潮气。 沈狱展开文案,目光扫过“着试百户沈狱挑选两名得力下属,协户部主事海正赴两淮查案”的字句。 指尖在纸页边缘轻轻一捻,嘴角勾起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成了?” 王二牛凑过来,脖子伸得像鹅,看清文案内容后猛地一拍大腿, “沈哥你真行!这下就能跟着海大人办盐案!” 李默也难掩兴奋,手里的茶杯都晃出了水: “这下就可以了吧,我们就不是那个小人物了,咱们现在是钦差!” 沈狱却将文案仔细折好,塞进怀里,脸色比刚才更沉了些: “别高兴太早。这只是过了第一关,后面的路可比这难走百倍,这九九八十一难才过了一关。”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凉茶,目光扫过两人, “京城是天子脚下,高手遍地,白莲教的高手可不敢来造次,可到了两淮,那是盐商的地盘,遍地都是他们的眼线,那些藏在暗处的白莲教杀手可就不能轻看了,朝廷的律法管得住官,管不住亡命徒。” 王二牛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白莲教?他们不敢的吧!?” “那你以为那些碍事的官差怎么死得不明不白?” 沈狱放下茶杯,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 “盐引伪冒案牵扯的利益太大,动了多少人的财路,就会有多少人想让咱们死在两淮,明里可能是‘招待不周’的冷遇,暗里说不定就是驿站失火、渡口翻船,或是夜里摸进房的刀子。” 李默的脸色也白了: “那…………那海大人知道这些吗?” “他估计不清楚,再者说了,海大人敢写《劾盐引伪冒疏》,就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沈狱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绣春刀,刀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 “咱们跟着他,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从今天起,夜里睡觉轮流守夜,吃饭喝水先让别人试过,路上见了陌生面孔多留个心眼----到了两淮,每一步都得踩在刀尖上。” 院外的秋风吹进来,卷起地上的落叶,带着几分萧瑟。 王二牛挠了挠头,刚才的兴奋劲儿消了大半,却还是梗着脖子道: “沈哥你放心,俺这条命早就跟你绑在一起了,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李默也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俺以前在江湖上混过,对付那些阴招还有几分经验,定能护着沈哥和海大人周全。” 沈狱拍了拍两人的肩膀,眼神里多了几分暖意: “有你们这句话就够了,去收拾东西吧,带足干粮和伤药,咱们明日一早就去会同馆汇合----记住,从踏出京城城门开始,咱们就没回头路了。”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三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像三道即将奔赴风暴的剪影。 第二天。 会同馆,沈狱带着王二牛和李默赶到时,海刚峰的行囊已摆在廊下。 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里面裹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摞盐案卷宗,简朴得不像钦差大臣的行装。 除过海正和他的那名老仆外,还有一人,穿红色四品官袍。 “见过两位大人。” 沈狱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身后的王二牛和李默也连忙跟着低头, “属下沈狱,率王二牛、李默前来听候差遣,此行赴两淮查案,我等三人自始至终听凭大人吩咐。” 红袍官员转过身,衣袖在晨风中微微晃动,目光扫过三人时带着审视,却没多余情绪: “既为朝廷命官,便该守朝廷规矩,不负圣上所托。” “属下遵命!” 沈狱应声,王二牛和李默也跟着低喝,廊下的空气都仿佛凝了几分。 “那海兄先上车,我跟这几位交代两句话,别让他们误了事情。” 海刚峰点点头,转身走到远处的路边,上了马车。 那红袍官员从怀中拿起一卷文书,递给沈狱: “你送来的那具尸体,身份查清了。” 沈狱接过文书,指尖刚触到纸页,就听见那人继续道: “海正虽是钦差,但若真要动两淮的根基,少不了阻力,可圣上的旨意模糊,只说‘查此案’,没说查到哪一步----这便是学问。” 他顿了顿,望着院外初升的太阳, “只要不碰两派的根本利益,他们反倒会互相盯着,甚至有一派会暗中推波助澜,盼着借你们的手压过另一派。” 沈狱低头看着文书,装作没完全明白的样子。 “大人是说,查案时…………” 沈狱试探着开口。 “此案必须查出东西,却不能查得太透。” 那人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两淮是圣上的钱袋子,盐铁利税支撑着国库,这案子能查,但要‘点到为止’,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让这钱袋子更鼓,而不是捅破它。” 这些话像隔着一层雾,沈狱听得似懂非懂,王二牛和李默更是一头雾水,只低着头不敢接话。 他们层次不够,看不懂帝王对“钱袋子”的算计,只知道要查清盐引伪冒,揪出凶手。 红袍官员没指望他们能懂,只要沈狱明白了就行了,他指了指文书上的名字: “死者身份查清了,姓李,名守成,是两淮八大盐商之一李家的儿子。” “盐商的儿子?” 沈狱心头一震, “那他…………” “这本官就不知道了。” 那人打断了沈狱的话,及时撇清了关系: “我可告诉你,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可要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 几名穿着粗布短打的下人已牵着马匹候着,三匹枣红色的骏马喷着响鼻,蹄子在青石板上轻轻刨着,缰绳上还挂着刚添的草料袋。 沈狱拱了拱手, “多谢大人通传。” 海刚峰已弯腰上了马车,车帘被他随手放下,只留下一道缝隙。 “走吧。” 车厢里传来他平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狱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得带起一阵风。 王二牛和李默也赶紧跨上各自的马匹,两人显然没怎么骑过好马,身子坐得笔直,手紧紧攥着缰绳,脸上却透着兴奋。 “跟上。” 沈狱低声道,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枣红马便踏着小碎步跟上了前面的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轱辘”声,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第23章 警戒 从京城出发沿陆路南下,一日多的路程便到了通州张家湾码头。 官道两旁的秋树落了满地金叶,马蹄踏过枯叶发出沙沙声响,远处的运河水面波光粼粼,往来船只的帆影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里是南下官员的必经之地,官船码头停着数艘乌木大船,桅杆上飘着“钦差”“漕运”的旗号,一派繁忙景象。 “就在此处休整半日,明日一早登船。” 海刚峰望着码头的官船,语气平淡地吩咐。 沈狱应声安排,将行囊搬进码头旁的驿站,王二牛忙着给马匹添草料,李默却不知跑去了哪里,直到日头偏西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怀里还揣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 “沈哥!你看!” 李默献宝似的把怀里的东西捧出来,竟是只巴掌大的小黑狗,眼睛刚睁开,正瑟瑟发抖地往他怀里缩。 沈狱皱眉看着那小狗,语气里带了点责怪: “咱们这是去查案,脑袋都拴在裤腰带上,你还有心思买狗?玩性也太大了。等完事回了京城,你想买多少条都行。” 李默脸一红,连忙解释: “沈哥,这狗有用!不是玩物!” 他小心地抚摸着小狗的背, “咱们一路南下,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使阴招?路上吃饭喝水,先让小狗试试毒,要是没事咱们再吃,这不就多了层保险?” 沈狱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起来: “倒是我没想到。你这脑瓜子转得还真快。”他 伸手碰了碰小狗的脑袋,小家伙吓得呜咽了一声,缩得更紧了, “行,留下吧。给它起个名字,就叫‘警戒’吧。” “警戒!好名字!” 李默乐了,连忙把小狗裹进怀里, “以后就靠你护着咱们了。” 王二牛站在一旁看得糊涂,挠着后脑勺嘿嘿直笑: “这小狗还没俺的巴掌大,能顶啥用?真有毒,它能挡得住?” “笨!” 李默白了他一眼, “不是让它挡毒,是让它试毒!要是东西有毒,它先倒下,咱们不就知道了?” 王二牛这才恍然大悟,拍了拍大腿: “哦!俺懂了!就跟宫里试菜的太监似的!这小狗是咱们的‘试毒太监’!” 沈狱被他逗笑,踢了踢他的腿: “少贫嘴。去驿站厨房看看,让他们多做点干粮,再备些干净的水,明日登船路上吃,记住,别让厨房的人随便加东西。” “哎!” 王二牛应声跑开,李默则小心翼翼地把小狗放进自己的行囊里,只露出个小脑袋透气。 驿站的暮色渐渐浓了,远处码头的船灯一盏盏亮起,像撒在水面上的星子。 沈狱望着窗外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绣春刀。 连李默都想到了用小狗试毒,可见这趟两淮之行的凶险早已刻在每个人心里。 海刚峰在屋内翻看着卷宗,烛光映着他严肃的侧脸,没人知道这位钦差大臣此刻在想些什么。 只有那只叫“警戒”的小狗,在李默的行囊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这趟危险旅程里,最不起眼却又最关键的“护身符”。 明日登船之后,运河的风将带着他们驶向两淮,驶向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盐商地盘,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驿站的晨雾还没散尽,沈狱已牵着马匹站在码头边,王二牛背着行囊,李默怀里揣着熟睡的“警戒”,海刚峰则手持通关文牒,正准备登船。 可负责码头调度的小吏却拦在了官船跳板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语气却透着为难: “几位大人稍等,这两日南下的官船都派完了,怕是得委屈您几位再等两日,下官一定优先给您几位安排。” 沈狱的眉头瞬间皱起,眼角的余光扫过码头。 岸边明明泊着两艘挂着“漕运空闲”旗号的乌木船,船工正坐在甲板上补渔网,哪里像是“没船”的样子? 他悄悄碰了碰李默的胳膊,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 这分明是想拖延时间,是他们此行遇到的第一重阻碍。 “咋这么倒霉?” 王二牛挠着后脑勺,一脸实诚地叹气, “偏咱们要走就没船了。” 那小吏听了这话,更显尴尬,连忙摆手: “大人说笑了,实在是最近南下的官员多,船期排得紧。两日,就两日,下官一定给您备好船!” “两日?” 海刚峰的声音陡然转冷,手里的通关文牒“啪”地拍在船板上, “本官奉圣上旨意赴两淮查案,你说没船?耽误朝廷差事,阻挠钦差出行,你担待得起吗?”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刀般盯着小吏: “《大晏律》载明,阻碍命官执行公务者,轻则杖责,重则流放!你这是要抗旨不遵?” 小吏顿时慌了神,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结结巴巴道: “大人息怒,下官…………下官不是有意的,实在是船…………” “船就在那里!” 海刚峰抬手直指岸边的空闲官船,声音陡然拔高, “本官昨日就派人查过,那两艘船分明闲置多日,你却说没船?是何居心!今日你说没船,让等两日;两日之后你再寻个由头,让本官再等两日?如此拖延下去,误了圣上的差事,你是想让本官替你担这‘欺君之罪’吗?” “不敢!下官绝无此意!” 小吏吓得“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是下官记错了!那船…………那船是前几日坏了舵,刚修好没多久,下官怕船不结实,误了大人行程,才没敢说…………” “哦?刚修好?” 海刚峰冷笑一声, “既如此,现在便可开船?” “能!能开!” 小吏哪还敢耽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对着船上的船工大喊, “快!快准备开船!给钦差大人引路!” 船工们见状,连忙丢下手里的活计,七手八脚地解开缆绳,升起船帆。 沈狱上前扶海刚峰登船,经过小吏身边时,特意瞥了他一眼。 那小吏低着头,后背的官服已被冷汗浸透,眼神却偷偷瞟向码头远处的茶棚,那里正坐着个戴斗笠的汉子,见官船动了,便悄悄起身离去。 “沈哥,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 李默跟在后面低声道,怀里的小狗被船板震动惊醒,发出细弱的呜咽声。 沈狱点头,目光扫过那远去的斗笠汉子: “是有人不想让咱们尽快到两淮,告诉船工,加速行驶,别给他们留任何动手脚的机会。” 王二牛这才反应过来,挠着头骂道: “难怪俺觉得不对劲,这狗东西竟敢骗到咱们头上!要是海大人没镇住他,咱们真等两日,指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 海刚峰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码头,眉头依旧紧锁。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从他们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就已经动了,而这码头小吏的拖延,不过是试探。 试探他们的决心,试探这趟查案的分量。 运河的风卷起船帆,将官船推向南方,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沈狱扶着船舷,看着两岸倒退的芦苇,心里清楚,这“九九八十一难”的第一关虽过,可前路的风浪,只会更急更险。 那只叫“警戒”的小狗在李默怀里探出头,对着水面“汪汪”叫了两声,仿佛也在预警着什么。 第24章 内应? 官船刚驶离码头,沈狱便对李默和王二牛使了个眼色: “你们俩护着海大人在舱内歇息,仔细盯着周围动静,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见两人应声守在船舱门口,他转身抄起腰间的短刀,沿着甲板仔细检查起来。 船工们正忙着升帆掌舵,甲板上的麻绳、木桶摆放得井井有条,乍看之下并无异常。 可沈狱的目光扫过每一处细节. 粮仓的锁扣是否有撬动痕迹,淡水舱的木盖是否盖严,甚至连船舷的缝隙都弯腰看了看,指尖划过之处沾了些湿润的青苔,倒像是常有人打理的样子。 “大人,这船上的粮草都是刚备的,淡水也是今早从官驿提的,错不了。” 管船的老舵工见他查得仔细,笑着上前搭话。 沈狱点点头没接话,目光却落在了船头划桨的几个船夫身上。 运河上的船工常年出力,手掌、肩膀、脚掌早已磨出厚厚的老茧,有的甚至结着干裂的血痂,可最左侧那个穿蓝布短打的汉子却显得格外“干净”。 手掌虽有些薄茧,却绝无常年握桨的粗糙,肩膀和脚踝更是连一点磨痕都没有,划桨的动作看似用力,实则胳膊摆动的幅度透着刻意。 沈狱不动声色地记下那人的模样,转身下了船舱。 淡水舱的木盖扣得很紧,他掀开闻了闻,只有清水的淡腥味,没异样。 粮仓里的干粮用油纸包着,戳开几个看了看,都是寻常的麦饼和咸菜。 回到船舱时,海刚峰正在翻案卷,李默和王二牛正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沈狱拉过两人走到角落,压低声音道: “船头左数第三个划桨的,你们多留意。” “咋了?” 王二牛凑过来,一脸茫然。 “船工常年划桨,手上肩上少不了老茧和伤痕,那人太干净了,不像干惯这活的。” 沈狱指尖在掌心轻轻敲着, “现在还不能确定,但得防着点。”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舱外的淡水桶, “还有,看好咱们的淡水。刚才检查时虽没发现问题,但这一路水程长,每次取水都让‘警戒’先试试,别嫌麻烦。” “俺明白!” 李默连忙点头,怀里的小狗似乎听懂了,“汪”地叫了一声。 王二牛也正经起来: “沈哥放心,俺俩轮流盯着,谁靠近淡水桶都得先过俺这关!” 官船在运河上平稳行驶了五日,两岸的秋景从京城的桂香渐变成津门的芦花,水面也愈发开阔。 这五日里风平浪静,连船工们都渐渐松了劲,唯有沈狱依旧没放松警惕。 那个手掌“干净”的蓝布船夫始终在船头划桨,偶尔会趁换水、送粮时偷瞄他们的船舱,却始终没露出半点异动,既没靠近淡水舱,也没碰过他们的干粮。 “沈哥,你说这小子到底想干啥?” 王二牛蹲在甲板上给“警戒”喂饼屑,眼睛却瞟着那船夫, “都五天了,除了偷偷看咱们,啥也没干,该不会真是新来的船工吧?” 沈狱靠在船舷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目光落在远处的水鸟上: “越是不动,越要提防。他在等机会,或者在等同伙。” 他转头看向李默, “这几日的水和干粮都试过了?” “试过了!” 李默连忙点头,怀里的小黑狗“警戒”已长壮了些,正摇着尾巴蹭他的手, “每次吃饭喝水都先喂它,一点事没有。 就是这狗太能吃,再这么喂下去,麦饼都要被它啃光了。” 沈狱笑了笑,刚要说话,船头的老舵工忽然高声喊道: “前面就是天津卫码头!准备靠岸补给喽!”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水面上桅杆林立,码头的吊塔和粮仓隐约可见,岸边的芦苇荡里停着数艘商船,一派繁忙景象。 海刚峰从船舱里走出来,望着越来越近的码头,沉声道: “天津是南北漕运枢纽,补给要快,争取明日一早就出发,别在此地耽搁。” “属下明白。” 沈狱应声,心里却暗自盘算。 天津码头鱼龙混杂,既是补给的好地方,也最容易出岔子。 他特意瞥了眼那蓝布船夫,对方正低头整理船桨,可却有意无意的偷偷盯着他们,显然也在留意他们的对话。 官船靠岸时,码头上的差役早已接到通报,引着他们去官驿暂歇。 沈狱让王二牛守着行囊,自己则带着李默去采买粮草淡水,临走前特意叮嘱: “看好那艘船,尤其是那个蓝布船夫,别让他离船,也别让外人靠近咱们的东西。” 天津卫的街市比通州热闹得多,粮铺、水行比比皆是。 沈狱挑了最显眼的官办粮行,买了足够十日的麦饼、咸菜和腊肉,又让水行送两桶清水到码头,全程亲自盯着过秤、装车,半点不敢马虎。 李默牵着驮货的马,忍不住问道: “沈哥,咱们为啥非要在官办铺子买?私铺里的粮更便宜。” “官办铺子有账可查,出了问题能找到人。” 沈狱低声道, “私铺里的东西看似便宜,万一被人动了手脚,哭都来不及。别忘了‘警戒’只有一条命。” 李默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应是。 两人赶回码头时,夕阳正染红水面。王二牛老远就挥手: “沈哥!那小子果然没安分!刚才有个戴斗笠的人跟他在船尾说了几句话,我一过去他们就散了!” 沈狱心头一紧,快步登上船,那蓝布船夫正低头擦桨,见他上来,手明显顿了一下。 沈狱没理他,径直去检查淡水舱和粮仓,发现都是原样,这才松了口气。 “看来是真等同伙了。” 沈狱低声对李默道, “今晚轮流守夜,明早一早就走,不能给他们留机会。” 夜幕降临时,天津卫的码头亮起了灯笼,水面上的船灯与岸边的灯火交相辉映,倒有几分暖意。 可沈狱站在船头,望着远处芦苇荡里若隐若现的黑影,只觉得这暖意背后藏着刺骨的寒意。 那蓝布船夫缩在船舱角落,看不清表情,却像一根刺扎在沈狱心里。 这五日的平静只是假象,真正的试探,或许从天津卫才刚刚开始。 他摸了摸腰间的绣春刀,指尖冰凉。明日过了南运河,就离两淮越来越近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怕是再也按捺不住了。 第25章 袭击 夜色像墨汁般泼满了天津卫的码头,官船泊在岸边,只有桅杆上挂着的一盏马灯在风里摇晃,将细碎的光影投在甲板上。 海正和随行的老仆早已在船舱深处睡熟,鼻息声均匀地混在水声里,可沈狱三人却毫无睡意。 “总觉得今晚不对劲。” 沈狱靠在舱门内侧,手始终没离开腰间的绣春刀,刀刃在微光里泛着冷光, “那蓝布船夫白天见了同伙,今晚大概率要动手。” 王二牛攥紧了腰间的短刀,瓮声瓮气地说: “沈哥你去睡,前半夜俺来守着!俺壮实,熬得住!” 李默也连忙把怀里的“警戒”往胳肢窝里紧了紧,小黑狗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紧张,竖着耳朵没敢吭声: “还是我来吧,我带着狗,它警醒,有动静能先发觉,再说我功夫最差,真遇上事也帮不上大忙,守夜正好,你们俩养足精神,后半夜才是关键----贼人都爱后半夜动手。” 沈狱看着两人眼里的坚持,又瞥了眼角落里那双亮晶晶的狗眼,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也好。你守前半夜,后半夜叫我,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先别轻举妄动,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他特意指了指舱内的淡水桶, “尤其看好这个,别让人靠近。” “放心吧沈哥!” 李默拍了拍胸脯,抱着小狗缩到舱角的阴影里。 那里刚好能看清舱门和通往海正睡处的通道,黑暗中,他和小狗的眼睛都亮得惊人,像两盏警惕的小灯笼。 沈狱和王二牛躺在临时搭的铺位上,船板硬得硌人,可沈狱却睡得极浅,怀里始终抱着刀,耳朵支棱着捕捉周围的动静。 甲板上的风声、船工的鼾声、远处码头的夜话………… 任何一丝异常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王二牛倒是头一沾枕就打起了呼噜,却攥着刀的手始终没松开。 夜色渐深,马灯的光晕越来越暗。 李默怀里的“警戒”忽然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尾巴紧张地夹了起来。 他瞬间屏住呼吸,顺着小狗盯着的方向望去。 舱门外的甲板上,有个黑影正猫着腰移动,脚步轻得像猫。 李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按住小狗的脑袋不让它出声,眼睛死死盯着那黑影。 只见对方贴着舱壁摸到淡水桶旁,犹豫了一下,似乎想动手,却又像是忌惮什么,最终转身往海正睡卧的舱室摸去。 黑暗中,李默的后背已沁出冷汗。 他悄悄挪动身子,想去叫醒沈狱,可脚刚一动,就听见舱外传来极轻的“咔哒”声。 像是有人在撬海正舱室的门锁! “警戒”终于忍不住低吠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舱内的沈狱猛地睁开眼,几乎在同时,王二牛也弹坐起来,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厉色。 沈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抽出绣春刀,猫着腰往舱门挪去,刀鞘与船板摩擦发出的轻响,被外面的风声巧妙地掩盖了过去。 舱角的李默紧紧抱着小狗,手心全是汗。 他看着沈狱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后,又看了看通往海正睡处的黑暗通道,只觉得每一秒都像熬了一个时辰。 小黑狗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却懂事地没再叫出声,只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还在黑暗里警惕地窥探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夜风吹过船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掩盖了甲板上即将爆发的厮杀。 这场潜伏了五日的暗算,终于在天津卫的深夜里,露出了獠牙。 “不能等!” 沈狱低喝一声,心头的警铃疯狂作响。 若真让贼人撬开海正的房门,劫持了钦差海正,他们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猛地起身,腰间绣春刀“噌”地出鞘,寒光在昏暗的舱内一闪,随即一脚踹向舱门。 “哐当”一声巨响,木门应声而裂,木屑飞溅中,沈狱已如猛虎般扑了出去。 门外的黑影刚撬开半寸门锁,猝不及防被门板撞得一个趔趄,抬头就见明晃晃的刀劈面而来。 他反应极快,左手丢掉撬锁的铁钎,右手瞬间从腰间抽出短刃,横刀便挡。 “铛!” 短刃与绣春刀相撞,火星四溅,那贼人只觉手臂剧痛,虎口险些震裂,哪里架得住沈狱这势大力沉的一刀? “找死!” 沈狱低喝,手腕翻转,绣春刀如狂风骤雨般落下,刀刀不离对方要害。 他常年在锦衣卫练的就是搏杀功夫,大开大合的刀势逼得贼人连连后退,脚步骤履蹒跚,很快就被逼到了甲板边缘,再退半步就要坠入运河。 眼看就要被擒,那贼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忽然左手一扬,一个布袋“哗啦”张开,漫天灰白色粉末瞬间散开,带着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石灰粉!” 沈狱心头一凛。 这伎俩他在锦衣卫见得多了,早在对方抬手的瞬间就已借势后跳,脚尖在船板上一点,身形如狸猫般横移三尺,堪堪避开粉末的笼罩。 可那贼人却戴着面罩,不惧粉末,借着灰雾掩护猛扑过来,短刃直刺沈狱心口,竟是想贪功冒进! 沈狱冷笑一声,侧身避开刀锋,手腕翻转,绣春刀刀背顺势砸下,“啪”地正中对方脖颈。 贼人动作一滞,沈狱左手闪电般探出,死死扣住他握刀的右手,指节用力一拧。 “咔嚓”一声脆响,骨裂的剧痛让贼人痛呼出声,短刃“当啷”落地。 “拿下!” 沈狱低喝,右手丢开绣春刀,反手扣住贼人后领,猛地一拉将他拽到身前,左拳蓄力,重重砸在他后脑! 贼人闷哼一声,身子一软,彻底晕了过去,瘫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几乎在同时,舱内的王二牛和李默已抄起家伙冲到海正门前。 王二牛举着刀守在左,李默抱着“警戒”挡在右,两人背靠背堵住通道,正好迎上被动静惊醒、刚打开房门的海正。 “海大人!没事吧?” 王二牛急声问道,眼睛死死盯着甲板上的动静。 海正穿着常服,脸色虽沉,眼神却依旧清明,目光扫过堵门的两人,又望向甲板上被制服的贼人,沉声道: “守住门户,别让其他人靠近!” “是!” 两人齐声应道。 李默怀里的“警戒”对着晕过去的贼人狂吠,尾巴竖得笔直,刚才打斗的声响吓得它毛发倒竖,此刻却像个小护卫般护在主人身前。 沈狱喘着粗气,用麻绳反手捆住贼人,又撕下他的面罩。 第26章 不怀好意的卢忠 沈狱俯身撕下贼人脸上的面罩,月光顺着舱门缝隙照进来,落在那人脸上时,他不由得心头一怔. 这张脸陌生得很,根本不是那个蓝布船夫! 眉眼间带着股江湖人的悍气,下巴上还有道新添的刀疤,显然是个惯于厮杀的打手。 “不是船上的人?” 王二牛凑过来看了一眼,挠着头道, “那之前那个划桨的呢?跑了?” 沈狱眉头紧锁,指尖在贼人衣领上捻了捻,摸到些芦苇荡的湿泥: “应该是跟他接头的同伙吧,那蓝布船夫怕是早就趁乱溜走了,这人是来替他动手的。” 他没再多想,眼下擒住活口才是要紧事,转身对着舱内躬身道, “海大人,贼人已擒,并非船上的船夫,像是半路混上来的同伙。” 海正踩着甲板走来,官靴碾过散落的石灰粉,留下淡淡的白痕。 他俯身看了看晕过去的贼人,又扫过地上的短刃和布袋,沉声道: “搜他身上,看看有没有信物或是信件。” 结果显而易见,什么也没有搜到。 海正望着甲板上的狼藉,又看了看远处码头渐稀的灯火,眉头始终没松开: “天亮后不必等补给齐全,带上现有的粮草立刻出发,天津卫不能再待,夜长梦多。” “属下明白!” 沈狱应声,将木牌揣进怀里,又找了根粗麻绳把贼人捆得更紧,嘴里塞了块破布防止他醒来呼救。 王二牛和李默则守在舱门口,一个盯着码头的动静,一个给“警戒”喂水,小狗刚才被打斗声吓得不轻,此刻正缩在李默怀里发抖。 海正望着甲板上的狼藉,又看了看远处码头渐稀的灯火,眉头始终没松开。 这伙人敢在天津卫码头动手,显然是没把朝廷钦差放在眼里,更说明李守成的死绝非意外,背后牵扯的势力远比想象中更深。 “沈狱。” 海正忽然开口, “天亮开船后,审一审这个活口,看看能不能问出他们的目的,还有那个蓝布船夫的去向。” “属下遵命。” 沈狱躬身应道,心里却清楚,这种江湖打手多半嘴硬,想从他嘴里套话怕是不容易。 天色刚泛鱼肚白,码头已渐渐热闹起来,装货的脚夫、卸粮的船工往来穿梭,运河水面泛起淡淡的金光。 沈狱揉着酸胀的太阳穴,一夜未眠让他眼底布满红血丝,刚指挥船工解开缆绳,眼角余光却瞥见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蓝布船夫正缩着脖子往跳板这边蹭,手里还提着个装杂物的布包,一副要登船的模样。 “嘿!你还敢来?” 沈狱心头火起,这简直是把他们锦衣卫当瞎子耍!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已反手扣住他的手腕,膝盖一顶后腰,“咚”地将人摁在地上,麻绳“嗖嗖”缠上双手, “真把爷们当傻子是吧?昨晚刚通风报信引来杀手,今天还敢混上船?” 那船夫吓得魂飞魄散,脸贴着冰冷的船板,杀猪似的喊: “大人饶命!小人没害人啊!冤枉!” 他挣扎着抬头,露出的脸蜡黄干瘦,手腕细得像根柴禾,身上的蓝布短打洗得发白,袖口还磨破了边,怎么看都不像练家子,连挣扎的力气都软绵绵的,更别说什么超凡力量了。 “沈哥咋了?” 王二牛提着刀跑过来,看到被摁在地上的人,顿时瞪圆了眼, “这不就是那划桨的吗?昨天晚上跑了,今天还敢回来?” 海正和李默也闻声赶来。 李默怀里的“警戒”对着船夫狂吠,他指着人急声道: “海大人!就是他!这几天鬼鬼祟祟的,肯定是他通风报信,昨晚的杀手就是他引来的!” “不是!小人没有!” 船夫吓得涕泪横流,不等沈狱问话,已经竹筒倒豆子似的喊起来, “小人就是通州张家湾的渔民,不是船夫!是…………是有人找我,给了我一贯钱,让我混上船盯着你们,到天津卫就把你们的人数、行装报给他,别的啥也没干啊!” 沈狱眉头皱得更紧,脚下微微用力: “谁找你的?说清楚!” “是个戴斗笠的汉子,看着像个管事,穿跟你一样的衣服,左手有颗痣!” 几人顿时一惊:“锦衣卫!?” 船夫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停, “他说要是我不听话,就把我儿子抓去当太监!小人没办法才答应的!他还说…………说要是我被抓了,就把这个给你们!” 他扭动着身子,往裤腰那边努嘴, “在…………在我裤子口袋里,缝着呢,怕弄丢了!” 沈狱狐疑地蹲下身,果然摸到他裤腰内侧缝着个硬邦邦的东西,布料明显比别处厚。 他没废话,抽出短刀挑开线脚,从里面摸出个油纸包着的信封,拆开一看,信纸泛黄,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署名竟是“卢忠”。 海正凑过来一起看,信上写得简单: “沈兄亲启,知你赴淮查案,前路多险,此船夫乃被胁迫,不必深究,到淮安后可寻城南‘顺昌栈’掌柜,他手中有你要的线索,另,临清一带需格外当心,恐有暗礁。----卢忠” “卢忠?” 沈狱捏着信纸,心里咯噔一下。 沈狱捏着那封短信,指腹摩挲着卢忠苍劲的字迹,眼底泛起一丝冷峭。 卢忠是什么德性,他在锦衣卫当差时就摸得透透的。 那老小子就是条修炼成精的狐狸,最擅长藏在暗处看笑话,坐山观虎斗是他的看家本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手,出手必是为了捞最大的好处。 这趟两淮查案,明着是查盐引伪冒,查李守成的死因,实则连江彬那一伙靠着盐利撑腰的势力都裹了进来。 两淮的官员哪个没沾过盐商的好处? 江彬在盐引司安插的亲信、靠着盐税往上爬的文官,全都在他们的查办范围内。 卢忠和江彬斗了快十年,早就水火不容。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啊。”沈 狱低声嗤笑,将信纸折得更紧。 卢忠哪是真心帮他? 不过是盼着借他们这趟查案,把江彬的狐狸尾巴揪出来,最好能让这位老对头彻底栽在两淮盐案里。 所以他才顺水推舟,递来线报,指明朝向,甚至提前预警临清的凶险。 这哪是帮忙?分明是给他们这把“刀”磨得更利,好让他们能更狠地捅向江彬。 可卢忠这老狐狸,从来不会做亏本买卖。 他给刀上油,就必定会配个刀鞘。 这刀鞘是什么? 是临清的“暗礁”里藏着的陷阱,还是淮安“顺昌栈”掌柜手里的线索有猫腻? 沈狱说不清,只觉得这背后一定藏着卢忠的算计。 或许是想借他们的手搅乱两淮,他好趁机安插自己的人。 或许是想等江彬倒台后,顺理成章接手他的势力。 甚至可能…………这所谓的“帮助”本身就是个圈套。 第27章 水匪 沈狱靠在船舷上,望着水面被船桨劈开的浪痕,忽然转头问李默: “咱们还有多久能到临清?” 李默正给“警戒”梳毛,闻言低头算了算,手指在膝盖上点着数: “从天津卫到临清,水路大概五百里地,这一段走南运河,沿途要过沧州、德州,河道倒是顺畅,水流也稳。” 他顿了顿,想起之前船工的话,补充道, “就是刚出天津那几天,可能有水浅的地方容易堵船,过了沧州就好了,船速能提上来。” “临清是漕运大枢纽,还有钞关,按规矩咱们得在那儿停一天办通关手续,躲不过去。” 李默抬头看向沈狱,眼神里带着警惕, “这么算下来,快则六天,慢则八天,总能到了。” 沈狱点点头,指尖在船板上轻轻敲击: “速度倒是不慢。” 他望向南方水天相接的地方,那里隐约能看到远处的帆影, “得提前做准备了,别真让卢忠说中,栽在临清的‘暗礁’上,把船底给捅破了。” 他特意加重了“暗礁”二字,眼底闪过一丝凝重。 卢忠特意点出临清,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沈哥放心!” 王二牛拍着胸脯保证,手里的绣春刀被他摩挲得发亮, “到时候俺跟李默轮流盯着,白天看紧船工和码头的人,晚上守夜加倍小心,保证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他说着又挠了挠头, “就是这‘暗礁’到底是啥啊?是真的礁石,还是…………” “是人心。” 沈狱打断他,声音低沉, “河道里的礁石看得见,可藏在暗处的算计才最要命,临清是大码头,盐商、漕帮、官府的人盘根错节,咱们查盐案的消息说不定早就传到那儿了,等着给咱们下绊子的人,怕是不少。” 李默怀里的“警戒”似乎听懂了“小心”二字,蹭地竖起耳朵,对着水面“汪”了一声。 他摸了摸小狗的脑袋,沉声应道: “沈哥说得对,咱们得提前盘算,比如停船时先检查好船底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办手续时尽量别让海大人亲自出面,还有…………” 他指了指干粮袋, “食物和水得提前备足,到了临清尽量别买码头的东西,谁知道有没有加料。” “嗯。” 沈狱赞许地点头, “就这么办,从今天起,每天多查两遍船身,尤其是船底和舵机,发现不对劲立刻说,李默你记性好,把临清钞关的规矩再想想,别到时候办手续出岔子,给人留了刁难的由头。” “俺记住了!” 李默连忙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开始凭着记忆默写南运河的关卡规矩,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王二牛则跑去跟船工打听临清码头的情况,虽然船工们大多含糊其辞,但多少能拼凑出些零碎的信息。 比如哪家客栈是漕帮开的,哪个钞关小吏最爱刁难外乡官差。 海正站在船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说话,只是翻卷宗的手指停顿了片刻。 官船继续向南行驶,水面渐渐宽阔起来,风里开始带着南方潮湿的气息。 沈狱望着越来越近的沧州码头,心里清楚,六到八天的水路看似平静,实则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松懈。 临清的“暗礁”已在前方等候,他们能做的,只有磨利刀、擦亮眼,才能在那片暗流汹涌的水域里,稳稳地驶过这道难关。 “警戒”忽然对着远处的船队吠叫起来,沈狱抬头望去,只见数艘大船正迎面驶来,船头的汉子目光锐利,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的官船。 他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看来不用等到临清,这南运河上的风浪,已经开始翻涌了。 沈狱刚让王二牛检查完船底,眼角余光便瞥见右侧芦苇荡里闪过黑影。 不是水鸟,是浆板划水的痕迹! 他心头一紧,刚要示警,就见几十艘窄小的浆板如箭般从芦苇丛中窜出,船头立着近百号短打扮的汉子,个个手持刀斧,脸上带着悍匪的凶相。 “是水匪!” 李默低呼一声,怀里的“警戒”炸毛般狂吠起来。 那些浆板直扑不远处的三艘大船。 水匪们动作极快,甩出带钩的绳索“哐当”挂住大船船舷,手脚并用地往上爬,转眼就有十几人站上甲板,与船上的护卫对峙起来,刀光剑影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点子扎手!抄家伙!” 水匪头子是个络腮胡大汉,手里抡着柄鬼头刀,指着大船领头的汉子狞笑, “敢在老子的地界走船,没打听清楚规矩?” 大船领头的汉子穿着绸缎短打,身后跟着二十多个护院,此刻都拔出了腰刀,脸色铁青: “阁下是这片的总瓢把子?初次走这条线,不知规矩,有话好说。” “规矩?” 络腮胡啐了口唾沫, “过这片水的,都得交‘叶子’!人家都交,就你横?真当自己是深水大鱼?” 汉子眉头紧锁,显然是第一次来,没料到运河上还有如此猖獗的水匪,却依旧沉声道: “我们是头回走,不懂行情,过路费我们交,不知要多少?” “多少?” 络腮胡眼露贪婪,掂了掂鬼头刀, “别的不管,船上的干货全留下!” 这“干货”指的便是金银银票之类的硬通货,分明是狮子大开口,要把人家家底掏空。 大船护院顿时怒了,刀鞘“哐当”撞在甲板上: “敢抢我们沈家的船?找死!” 眼看双方就要火并,船头忽然传来海正的声音: “光天化日之下劫掠商船,还有王法吗?” 沈狱转头,见海正站在船头,青布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脸色沉得能滴出水: “沈狱,去看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若能劝止便先劝止,事后再报官围剿。” “属下遵命!” 沈狱哪敢怠慢,海大人最见不得这种恃强凌弱的事。 他瞅准两艘船的距离,猛地甩出腰间的钩锁,铁钩“噌”地咬住大船船舷,随即把绳索另一头牢牢绑在官船桅杆上,对着李默道: “你跟我来,二牛护好大人!” 话音未落,他已踩着绷紧的绳索冲了过去,脚下的麻绳被压得“咯吱”作响,身形如飞燕般掠过水面。 这一手看得大船护卫和水匪都傻了眼,还没反应过来,沈玉已落在甲板上,反手扯开披在身上的防水油布。 里面的飞鱼服在阳光下泛着暗纹,腰间绣春刀“噌”地出鞘半寸,寒光瞬间刺破喧闹。 “锦衣卫!” 不知是谁低呼一声,甲板上顿时鸦雀无声。 水匪们脸上的凶相僵住了,握着刀的手都开始发颤,连络腮胡的脸色都白了几分。 第28章 规矩 紧接着,李默也顺着绳索滑了过来,落地时稳稳站定,抬手从腰间摸出两把手弩,一左一右对准人群,弩箭上的寒光让空气都凝了几分。 他虽没穿飞鱼服,可那利落的身手和冷厉的眼神,明摆着是锦衣卫的人。 沈狱没看那些水匪,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络腮胡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威压: “本来不想管这破事,奈何我家大人看不惯。” 他掂了掂手里的绣春刀, “这事,能不能按规矩来?” 李默接口道: “我家大人不想动手,按你们平时的规矩,该交多少交多少,别趁火打劫,交完各自散去,皆大欢喜。” 络腮胡身边的瘦猴小弟赶紧凑到他耳边,声音发颤: “老大,是鹰爪子!锦衣卫动不得啊!真闹大了,咱们这窝子都得被端了!” 络腮胡额头冒汗,握着鬼头刀的手松了又紧,最后狠狠啐了口唾沫,对着沈狱拱了拱手: “这位官爷说的是,是小的不懂事,就按规矩来,按规矩来!” 沈狱又看向大船汉子,汉子连忙点头: “多谢官爷解围!规矩我们懂,这就交!” 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络腮胡身边的小弟。 络腮胡数了数银票,脸色稍缓,对着沈狱又拱了拱手: “多谢官爷高抬贵手!以后这片有水路的事,官爷尽管吩咐,小的们绝不含糊!” 这江湖客套话说得响亮,谁都知道是场面话,真要找他们办事,没好处可不行。 沈狱没接话,挥了挥手: “散了吧。” 络腮胡如蒙大赦,赶紧带着手下顺着绳索滑回浆板,转眼就钻进芦苇荡没了踪影。 大船汉子快步上前,对着沈玉和李默拱手道谢: “在下沈记商行管事,多谢二位官爷出手,大恩不言谢!” 沈狱摆了摆手: “不必多礼,我们只是恰逢其会。” 说罢带着李默踩着绳索返回官船。 刚落船,王二牛就凑上来,一脸兴奋: “沈哥你们刚才太威风了!那水匪见了飞鱼服,腿都软了!” 海正站在船头,看着远去的盐船,眉头却没松开: “运河之上竟有水匪如此猖獗!” 海正站在船头,青布官袍被河风灌得鼓鼓的,脸色比刚才水匪闹事时还要难看。 他望着芦苇荡消失的方向,拳头在袖中攥得发白: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水匪竟在官船眼皮子底下劫掠商船,这绝非第一次!” 他猛地转身看向沈狱,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他们如此猖獗,定是料定官府不管,这背后的规矩,你且跟我说清楚!” 沈狱躬身道: “大人明鉴!这些水匪盘踞运河多年,早摸清了官府的脾性,寻常商船为求安稳,多半会按他们的规矩交‘过路费’,一来二去便成了潜移默化的章程,方才属下若强行驱走水匪,不按规矩来,这沈记商行日后再走此路,怕是要遭更狠的报复----水匪虽怕锦衣卫,却有的是法子刁难商户。”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 “属下能救他们这一次,却护不了他们次次,若没今日大人在此,他们要么破财消灾,要么就得拼个你死我活,最后损失只会更大。” 海正听完,沉默着踱步到船舷边,望着浑浊的河水。 船板被他踩得“咯吱”响,可见心里的火气仍未消。 半晌,他才摆了摆手: “我并非迂腐之人,这世道的难处,我懂,只是没想到水匪竟嚣张至此,连官船都不放在眼里,回头到了临清,必须报关围剿,绝不能让他们再祸害商旅!” “大人,怕是没那么容易。” 沈狱跟上前,目光扫过两岸连绵的芦苇荡, “这些水匪比狐狸还精,熟悉水路的每一处岔口、暗滩,官府一来,他们便四散躲进芦苇荡、河汊里,踪迹难寻,真要清剿,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且不说能不能抓到人,单是粮草、兵饷的消耗就是一笔巨款。” 他望着远处的水鸟掠过水面,语气里带着无奈: “上报朝廷?这种‘小事’多半石沉大海,户部要拨粮饷,兵部要调人手,层层推诿下来,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久而久之,商户交钱买平安,水匪收钱不赶尽杀绝,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倒成了最‘省事’的规矩。” 海正的脸色更沉了,指尖在船舷上划出浅浅的印痕: “如此说来,便任由他们横行?今日是商甲,明日或许就是粮船、官船!一处如此,全国不知有多少处这般藏污纳垢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却愈发坚定, “纵然难办,这折子我也得上,哪怕只能惊动一二,让上面查查这运河沿线的吏治,也算没白撞见这桩事。” 沈狱躬身应道: “大人心系百姓,属下佩服,只是临清在即,卢忠的预警还没着落,眼下还是先顾着盐案要紧,清剿水匪之事,可先记下,等查完案再从长计议。” 他知道海正的性子,看似古板,实则心里装着章法,不会因气愤乱了分寸。 海正点了点头,却没再说话,只是望着河面出神。 河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潮湿的腥气,像极了这世道的浑浊。 王二牛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李默抱着“警戒”站在舱门口,小狗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乖乖地趴在他怀里,连尾巴都不摇了。 官船继续向南行驶,水面上的波纹层层叠叠,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运河,而他们这趟查案的船,正一步步驶向网的深处。 沈狱望着海正凝重的背影,心里清楚,这水匪之事不过是冰山一角。 连运河上的“规矩”都如此根深蒂固,那两淮盐案背后的利益纠缠,怕是比这南运河的水还要深,还要浑。 而临清的“暗礁”,或许就藏在这些看不见的规矩里,正等着他们触礁翻船。 船行渐远,沧州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身后,前方的水面愈发宽阔,也愈发暗流汹涌。 海正攥着船舷的手缓缓松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这趟查案之路,不仅要斗明火执仗的恶徒,更要破这些藏在暗处的“规矩”,而这,或许比对付水匪更难。 第29章 暗流涌动 接下来的六天,运河水面出奇地平静。 官船顺流而下,两岸的秋景从沧州的芦苇荡渐渐变成德州的白杨林,偶有商船擦肩而过,船工们隔着水面吆喝几句,一派太平景象。 可沈狱的心却像被河底的暗流牵着,一日比一日提得紧. 越是平静,越说明临清的“暗礁”藏得越深。 王二牛每日里检查船板、添补干粮,闲下来就逗“警戒”玩,小狗已长到半尺长,毛茸茸的像团黑球,只是警惕性愈发高,稍有异动就竖起耳朵狂吠。 李默则捧着从官驿借来的《漕运志》翻得仔细,把临清钞关的关卡流程、官吏姓名都抄在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 “沈哥,你说卢忠是不是唬咱们?都六天了,连个可疑的影子都没见着。” 王二牛给船帆上油时,忍不住嘟囔道, “那临清说不定就是个普通码头,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沈狱正用布擦拭绣春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越安静越要当心,盐商和水匪不一样,他们藏在暗处,不会像水匪那样明火执仗,可算计起来,比刀子还狠。” 他瞥了眼李默的小本子, “临清是南北漕运的咽喉,钞关一年的税银能抵半个省的赋税,盐商想在这儿做手脚,有的是法子。” 李默放下本子,指着其中一页道: “沈哥你看,临清钞关的主事姓刘,据说跟江彬走得近,咱们要办通关手续,少不了跟他打交道,卢忠说‘暗礁’在临清,会不会就是指这个人?” “有可能。” 沈狱点头,将刀收回鞘中, “但不止于此。钞关的小吏、码头的脚夫、甚至客栈的掌柜,都可能是盐商的眼线,咱们要停船一日办手续,这一天足够他们动手脚了,或许是拖延时间,或许是在文书上做文章,甚至可能…………” 他没说下去,但三人都明白那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海正这几日除了翻看卷宗,便常站在船头望着南方,眉头始终没舒展过。 他虽没多问,却在沈狱汇报临清情况时,特意叮嘱: “办手续时不必迁就,按朝廷规矩来,若有人故意刁难,不必给面子,直接亮明身份,咱们是奉旨查案,不是来受地方小吏拿捏的。” “属下明白。” 沈狱应道,心里却清楚,在这片盘根错节的地界,“朝廷规矩”有时比纸还薄。 第七日清晨,远处的水面上终于出现了临清的轮廓,码头连绵数里,漕船、商船挤得密密麻麻,岸边的粮仓、货栈鳞次栉比,连空气里都飘着粮食和海盐的混合气味。 官船刚靠近码头,就有穿着青色吏服的人驾着小船迎上来,为首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小吏,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可是海大人的官船?小人是钞关的吏目,特来引路。” 沈狱站在船头,目光扫过那小吏身后的几个汉子,他们腰间虽没佩刀,却个个站姿挺拔,手掌上有常年握器械的厚茧,绝非凡人。 “不必了。” 他冷声开口,“我们自有通关文牒,按规矩办即可。” 小吏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来: “大人说笑了,临清码头人多眼杂,有小人引路更方便些,刘主事特意吩咐了,要好好招待大人…………” “不必劳烦刘主事。” 海正的声音从舱内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按章程办手续,耽误了行程,你担待得起吗?” 小吏脸色一白,不敢再多言,讪讪地让开了路。 沈狱先跳上岸试探着踩了踩跳板,确认稳固后才扶海正下船。 码头的青石板被往来行人磨得发亮,空气中混杂着鱼腥味、粮食香和淡淡的海盐味,耳边是脚夫的号子、商贩的吆喝,一派喧嚣热闹。 可沈狱的目光扫过人群,总觉得那些看似寻常的面孔里,藏着不少窥探的眼睛。 去往官府的路上,李默捧着通关文牒走在最前,王二牛护着海正左右,沈狱则殿后,指尖始终没离开腰间的绣春刀。 临清的街市比天津卫更繁华,绸缎庄、酒肆、盐行鳞次栉比,尤其是挂着“两淮盐”招牌的铺子,几乎每隔几步就有一家,门庭若市,显然盐商在这里势力盘根错节。 “前面就是钞关衙门了。” 李默指着不远处的青砖大院,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旗杆上飘着“漕运司”的旗号。 守在门口的衙役见他们过来,眼神在海正的官袍和沈狱的飞鱼服上转了圈,没敢拦,只是连忙跑进去通报。 出乎意料的是,办手续时异常顺利。 负责钞关事务的刘主事虽没亲自出面,派来的主簿却态度恭敬,核对文牒、登记行程、加盖官印,每一步都按章程来,连多余的盘问都没有。 李默捧着盖好章的文书出来时,还忍不住嘀咕: “沈哥,这刘主事看着也不像难缠的人啊,卢忠是不是多虑了?” 沈狱接过文书仔细翻看,官印清晰,字迹工整,挑不出半点错处,可心里的不安却更重了: “越是顺利,越要当心,按章程,核对文牒、查验随行人员至少要两个时辰,他们这才半个时辰就办完了,太快了。” 海正站在衙门外的石阶上,望着临清城的方向,沉声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要么是想尽快打发咱们走,要么是在暗处等着咱们。” 他看了看天色,日头西斜, “手续虽办完了,但此时开船,到入夜也走不了多远,夜里行船风险太大,传令下去,在码头官驿歇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 “是。” 沈狱应声安排。 官驿就在码头附近,是座两进的小院,院里栽着几棵老槐树,落叶铺满了青砖地。 沈狱让王二牛守在院门口,自己则带着李默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 门窗完好,屋顶没有破洞,水井里的水清澈无异味,连厨房的柴米油盐都新鲜得很,看不出任何异样。 “警戒”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对着西厢房的墙角低吠了两声,那里堆着几捆干柴,看着没什么特别。 李默踢了踢柴捆,硬邦邦的,便笑道: “这小狗怕是吓着了,哪都觉得有问题。” 沈狱则是蹲下身子,用刀挑起干柴,却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开口道: “小心为妙。” 海正正在灯下看卷宗,听了沈狱的汇报,只是点了点头,指着卷宗上的名字道: “临清盐行的掌柜姓江,是两淮杨家的远房亲戚,白日里手续办得顺利,说不定是这人打了招呼,想稳住咱们。”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 “夜里若真有人来,不必留活口,抓个现行即可,咱们是奉旨查案,在官驿遇袭,正好能借题发挥,查查这临清的水到底有多深。” 沈狱躬身应是,退出房间时,见月光已爬上墙头,将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张无形的网。 他靠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握着绣春刀的手微微收紧。 王二牛抱着短刀坐在门槛上,打了个哈欠:“沈哥,你说他们今晚真会来?” 沈狱望着远处码头的灯火,那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像是在监视官驿。 “应该不会。” 他轻声道, “没人敢在驿站动手。” 第30章 出乎意料的平静 天快亮时,临清的码头已泛起朦胧的晨光,官驿院里的老槐树落了一地碎影。 沈狱靠在厢房的门板上,一夜里他只眯了不到一个时辰,耳边稍有动静便惊醒。 夜里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他心里发慌。 王二牛守了后半夜,此刻正坐在门槛上打盹,手里的绣春刀还攥得紧。 李默抱着“警戒”,小狗趴在他腿上,鼻尖时不时动两下,却没再发出一声吠叫,连它都察觉不到异常。 “沈哥,天亮了,没出事!” 王二牛揉着眼睛站起来,语气里带着松快, “看来卢忠那消息是唬人的,这临清压根没啥焦不焦的!” 沈狱没接话,走到院门口望了望,远处钞关的灯笼已经熄灭,但还没有撤去,几个衙役正慢悠悠地扫着台阶,连看过来的眼神都透着寻常。 他转身检查了一遍行囊,确认盐案卷宗和假盐引都在,又去厨房看了眼淡水桶。 还是昨天封存的样子,“警戒”凑过去闻了闻,摇着尾巴退开,没异样。 等海正洗漱完毕,几人便提着行囊往码头走。 晨光渐亮,码头的人多了起来,脚夫扛着货箱穿梭,商贩推着小车叫卖,盐商的运盐船正排队过钞关,一切都和普通的漕运码头没两样。 可沈狱的目光扫过人群,总觉得那些擦肩而过的人里,有几道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得太久,可那些人装扮又只是普通百姓而已。 这可不是什么被迫害妄想症,沈狱的超凡能力对五感的加持特别大,这些旁人难以察觉的事情在他的眼中就如同当街拉屎一样。 最后沈狱只能将他们当作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至于调查,沈狱真是不想在这里延误太久。 刚到船边,就见一个穿着藏青官袍的人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正是钞关的刘主管。 昨日办手续时他没露面,今日倒来得及时。 “海大人,沈百户!” 刘主管脸上堆着热络的笑,手里还攥着个锦盒, “昨日公务繁忙没能亲自招待,心中实感愧疚,今日特意备了薄宴,就在码头的‘临河楼’,还请几位赏光,吃过午饭再走也不迟!” 海正脚步没停,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多谢刘主管美意,只是奉旨查案,行程紧迫,不便耽搁。” “哎,不差这半日嘛!” 刘主管连忙上前一步,想拦又不敢真拦, “临清虽小,却也有几样特色菜,权当给几位大人接风…………” “不必了。” 海正摆了摆手,已踏上跳板, “刘主管各司其职即可,不必多费心思。” 刘主管还想再劝,沈狱已跟在海正身后上船,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笑容背后,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可再仔细看,又只剩客套的遗憾。 “刘主管,公务在身,告辞了。” 沈狱也拱了拱手,语气里没多余情绪。 刘主管僵在原地,看着几人登船,又追着喊了一句: “那…………大人一路顺风!若有需要,临清钞关随时乐意效劳!” 等船工开始解缆绳,他才慢慢退开,转身时,眼神飞快地扫过码头角落里一个戴斗笠的人,随即快步离开。 这一幕落在沈狱眼里,他心里的疑云更重了。 按常理,刘主管若真有猫腻,被拒绝后至少会再纠缠两句,或是露出些不满,可他只劝了两次就作罢,太过“识趣”,反而不正常。 “二牛,再检查一遍船底和舵机!” 沈狱低声吩咐, “李默,看好淡水和干粮,别让任何人靠近!” 王二牛应了声,麻利地跳下船,趴在岸边往船底看。 李默抱着“警戒”守在船舱门口,小狗对着刘主管离去的方向嗅了嗅,没叫,却夹了夹尾巴。 沈狱则站在船头,望着刘主管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又看了看那个戴斗笠的人。 对方正低头挑着担子,像是在整理货物,可肩膀却始终朝着官船的方向。 “沈哥,船底没事!舵机也好好的!” 王二牛爬上来喊道。 沈狱点了点头,却没放松: “开船吧,尽快离开临清地界。” 船工们解开缆绳,官船缓缓驶离码头,临清的青砖城墙渐渐往后退。 沈狱扶着船舷,看着码头的人影越来越小,直到钞关的旗杆再也看不见,心里的石头却没落下。 从办手续到过夜,再到刘主管的宴请,全程顺利得不像话,连一点试探都没有,这和卢忠信里的“临清暗礁”完全对不上。 “沈哥,都出临清地界了,啥事儿没有!” 王二牛凑过来,手里拿着块烧饼, “卢忠是不是老糊涂了?还说有暗礁,我看是吓唬咱们呢!” 李默也皱着眉: “是啊,要是真有算计,怎么会让咱们这么轻易离开?” 沈狱沉默着,指尖在船舷上轻轻敲击。 卢忠不会骗他! 两人虽非朋友,却也算是利益共同体,卢忠是只狡猾的狐狸,从不做没意义的事,更不会拿这种事消遣他。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方没选择在临清动手,可为什么? 是觉得临清人多眼杂,怕暴露? 还是有更稳妥的时机,在更隐蔽的地方等着他们? 他抬头望向南方的水面,阳光洒在河面上,泛着刺眼的光,像极了那些藏在平静背后的算计。 “没动手,不代表没算计。” 沈狱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凝重, “他们只是在等,等一个更能让咱们翻不了身的机会。” 海正站在船舱门口,听到这话,微微点了点头: “沈狱说得对,越是顺利,越要当心,两淮盐商能盘踞多年,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咱们,临清的平静,或许只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官船继续顺流而下,临清的影子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可沈狱的警惕心却丝毫未减。 他摸了摸怀里卢忠的信,信纸边角已被摩挲得发毛。 或许,卢忠说的“暗礁”,从来就不是临清这座城,而是藏在他们前路里,更难察觉的陷阱。 运河的水在船底哗哗作响,像是在低声提醒,真正的凶险,还在后面。 第31章 超凡途径 官船驶离临清地界,进入会通河段时,运河水面骤然变窄,两岸的芦苇荡密得能藏住人。 王二牛正靠在船舷上逗“警戒”,李默捧着《漕运志》核对河道,连海正都难得松了口气,坐在舱内翻看着盐案卷。 临清的平静像块石头落了地,连空气都仿佛轻快了几分。 可这松弛还没持续半盏茶的功夫,船舱底层突然传来船工惊慌的呼喊: “漏水了!船底漏水了!” 声音里带着哭腔,瞬间撕破了河面的宁静。 “慌什么!” 沈狱猛地转身,绣春刀“噌”地出鞘,刀光在阳光下一闪, “都站在原地别动!船工去堵水,其他人护着海大人!” 他的喝声带着锦衣卫的威压,原本慌乱的船工顿时定住,连忙抄起木板、麻绳往底层跑。 沈狱跟着冲下船舱,刚掀开盖板就觉得脚底冰凉。 积水已漫到膝盖,浑浊的河水还在顺着船板的缝隙往里涌,他借着舱顶的微光细看,赫然发现船底竟有七八处破洞,有的像被凿子凿开,有的则是木板被腐蚀得薄如纸片,稍一用力就能捅穿。 “是临清的时候被动了手脚!” 沈狱心头一沉,瞬间想明白前因后果。 之前在临清码头,他就觉得边缘的木板松动得异常,当时只当是年久失修。 现在想来,定是有人趁他们办手续、住官驿时,偷偷潜到船底,先将木板削薄,又在关键处做了手脚,等船驶离临清,再由内应或水下的人将破洞捅开,算准了在会通河这个狭窄河段让他们无处可逃。 他蹚着水检查了一圈,破洞都在船底两侧,位置刁钻,根本没法用木板堵住,积水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必须弃船!” 沈狱转身冲回甲板,水花溅了满身, “海大人,船底被凿了七八处洞,堵不住!现在离岸边近,只能跳水游过去!” 海正已走到甲板上,望着快速倾斜的船身,脸色虽沉,却没半分慌乱: “岸上会不会有埋伏?” “大概率有。” 沈狱点头,目光扫过两岸的芦苇荡。 那里静得反常,连水鸟的叫声都没有,显然藏着人, “但留在船上只有沉河的份,上岸至少还有一搏的机会!” 他对着王二牛和李默喊道, “二牛,你护着海大人,我来断后!李默,看好‘警戒’,别让它乱跑!” “是!” 两人齐声应道。 王二牛赶紧扶着海正走到船舷边,岸边离船只有两丈远,水流虽急,却还能游过去。 李默把小狗揣进怀里,用布带紧紧绑住,拔出腰间的手弩对准芦苇荡,手心全是汗。 船工们已乱作一团,有的抱着木板往水里跳,有的则跪在甲板上哭喊。 沈狱见状,对着他们怒喝: “想活命就往岸边游!水里和岸上有埋伏,不想死就跟着我们!” 他这话既是提醒,也是威慑。 多些人分散注意力,他们护着海大人突围的机会也能大些。 海正深吸一口气,撩起官袍的下摆,对王二牛道: “走吧,别耽误。” 王二牛先跳下水,在岸边稳住身形后,伸手去接海正,沈狱则守在船舷边,绣春刀对着水面,警惕着水下可能出现的偷袭。 就在海正的脚刚碰到水面时,芦苇荡里突然射出几支冷箭,“嗖嗖”地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钉在船板上!“ 有埋伏!” 李默大喊一声,抬手扣动扳机,手弩的箭矢“咻”地射进芦苇丛,随即传来一声闷哼。 沈狱挥刀斩断射来的箭支,对着海正急声道: “快上岸!” 他转身对着芦苇荡的方向虚劈一刀,刀风凌厉,暂时逼退了偷袭的人。 海正借着王二牛的力气,终于爬上岸,刚站稳就弯腰咳嗽起来,溅了满身泥水。 李默紧随其后跳下水,怀里的“警戒”吓得“汪汪”直叫,却没挣扎。 沈狱最后一个跳离船,冰冷的河水刚没过沈狱的胸口,小腿突然被一股巨力攥住。 那力道带着水的黏滞感,却稳得像铁钳,不是寻常人能有的腕力。 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猛地往下拽,口鼻瞬间呛进浑浊的河水,视线里只剩翻滚的泥沙。 “是水下的人!” 沈狱心头一凛,憋着气反手抽出短刀,顺着腿上的力道狠狠往下刺去。 刀刃划破水流,却落了空,那双手像长了眼睛般,精准地避开了刀锋,反而顺着他的小腿往上攀,指尖带着冰凉的金属触感,竟是藏着短刃! 沈狱挣扎着抬头换气,刚露出水面,就见一道黑影从水中窜出,快得只剩残影。 他下意识挥刀格挡,“铛”的一声,短刃与对方的武器相撞,震得他虎口发麻。 借着这一瞬的光亮,他终于看清对方的模样。 那人穿着黑色水靠,脸上蒙着面巾,最骇人的是脸颊两侧,竟裂开两道鳃状的纹路,正随着呼吸一张一合,水珠顺着纹路往下滴,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超凡力量…………” 沈狱瞳孔骤缩,这是他觉醒能力以来,第一次遇到同类型的对手。 对方的力量明显偏向水下作战,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带着水生物般的流线感,指尖甚至隐约有蹼状的薄膜,在水里移动时几乎没有阻力,快得像条真正的鱼。 没等他细想,对方已再次潜入水中,沈狱只觉脚踝一紧,整个人又被拽得一个趔趄。 他索性弃了换气的念头,深吸一口气扎进水里,绣春刀在水中划出一道寒光,朝着黑影的方向劈去。 可对方在水里比他灵活太多,像抹黑烟般避开刀锋,反手就是一刀划在他的小臂上。 冰冷的痛感瞬间传来,鲜血在水中散开,像朵诡异的红花。 水下视物本就困难,对方又借着水流的掩护不断偷袭。 沈狱勉强躲过几次致命攻击,胳膊、大腿却已添了数道伤口,血水混着河水呛进喉咙,又咸又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在水中,力量的运转滞涩了许多,远不如在陆地上顺畅。 对方显然早算准了这一点,每一次攻击都贴着水面,逼得他只能在水中周旋。 “不能再耗下去!” 沈狱心里一狠,看着对方再次挥刀袭来,竟没有躲闪,反而猛地往前一冲,任由对方的短刃划在自己的左肩。 剧痛传来的同时,他也贴近了对方,绣春刀带着全身的力气,朝着对方的胸口狠狠刺去! 那水人显然没料到他会拼命,瞳孔骤缩,连忙往后退,可距离太近,还是被刀刃划中了右臂,鲜血瞬间在水中炸开。 趁着对方吃痛后退的间隙,沈狱转身就往岸边游,手臂上的伤口被水流冲刷着,疼得他几乎握不住刀,可他不敢回头。 再耽搁片刻,怕是真要成了对方的刀下亡魂。 第32章 恐怖的想法 身后的水声响动越来越近,沈狱能感觉到那道黑影还在追,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岸边扑去,指尖终于碰到了湿滑的泥土。 他猛地抓住岸边的芦苇,借力往上爬,刚撑起上半身,就觉得后背一凉。 对方的短刃几乎擦着他的脊椎划了过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沈哥!” 岸上的王二牛见他上岸,连忙冲过来拉他,李默也举着手弩对准水面,“警戒”在一旁狂吠,毛发倒竖。 沈狱被王二牛拽上岸,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他抬头望向水面,那道黑影在水里停顿了片刻,似乎还想追来,可看到岸上的李默和王二牛,最终还是沉了下去,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很快便消失在浑浊的河水中。 “沈哥,你咋样?” 王二牛急得眼眶发红,伸手想碰他的伤口,又怕弄疼他。 李默也跑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伤药,手都在抖, “这…………这到底是人是鬼?脸上还有鳃!” 沈狱摆了摆手,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沙哑: “是超凡者…………偏向水下作战的能力。” 他摸了摸肩上的伤口,血还在流, “咱们…………还是低估了对方的手段,连这种人都派出来了。” 海正也走了过来,看着他满身的伤口,眉头皱得更紧: “先处理伤口,此地不宜久留,那些蒙面人还在芦苇荡里,再等下去,怕是还有更多人来。” 沈狱点点头,让李默帮他包扎伤口。 布条裹住伤口时,他忍不住回头望向会通河。 水面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他知道,那水下藏着的威胁,比岸上的蒙面人更可怕。 卢忠说的“暗礁”,果然比他想象的更凶险,不仅有明刀明枪的厮杀,还有这种隐藏在暗处的超凡者。 “警戒”凑到他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像是在安慰他。 沈狱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心里清楚,这趟查案之路,怕是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 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盐商和官吏的勾结,还有这些拥有超凡力量的对手。 伤口刚包扎好,芦苇荡里就传来了脚步声,蒙面人的呼喊声越来越近。 沈狱挣扎着站起来,握紧了绣春刀: “走!往树林里退!只要进了林子,他们的人多也没用!” 芦苇荡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四五十号蒙面人手持刀斧,像黑压压的潮水般涌来,刀刃在晨光下闪着森冷的光。 沈狱刚包扎好的伤口被动作牵扯,疼得他额头冒冷汗,可看着越来越近的人群,他知道。 这么跑,根本跑不掉。 “二牛,李默!” 沈狱忽然转身,绣春刀在臂弯处狠狠一擦,刚才沾在刀身的血珠瞬间被刮落,刀刃碰撞出“噌”的一声锐响,刺破了紧张的空气, “你们带着海大人往树林深处跑,找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我在这儿挡住他们!” “沈哥!你疯了?这么多人你怎么挡!” 王二牛眼睛都红了,攥着短刀的手青筋暴起, “要走一起走,俺跟你一起断后!” “少废话!” 沈狱怒喝一声,目光扫过冲来的蒙面人,已经能看清他们眼中的凶光, “海大人和卷宗比什么都重要!你们护好大人,就是帮我!”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 “我撑不了多久,你们跑远了,找机会往淮安去,别回头!” 海正也急了,上前一步想拉他: “沈狱,不可!四五十人,你一人…………” “大人!” 沈狱猛地抬头,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是命令!属下是锦衣卫,护驾断后本就是本分!” 话音未落,他已提着绣春刀迎着人流冲了上去,刀光一闪,率先劈向最前面的蒙面人。 那汉子举斧格挡,“铛”的一声巨响,斧柄竟被劈得裂开一道缝,汉子满脸惊骇,还没反应过来,沈狱已侧身躲过他的反击,刀刃顺势划向他的喉咙,鲜血瞬间喷溅而出。 “走!” 王二牛看着沈狱独自冲进去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响,一把拉起海正,李默也反应过来,揣好“警戒”,跟着王二牛架起海正就往树林跑。 海正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沈狱的飞鱼服在人群中穿梭,像一抹红色的闪电,每一次挥刀都能带起一片血花,可蒙面人太多了,很快就将他围在中间,刀斧密密麻麻地朝着他招呼,看得人心脏骤停。 “往那边!” 海正猛地指向一处。 王二牛和李默虽怔了一下,却没多问,架着海正往他所指方向狂奔,身后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越来越远,却像重锤般砸在几人心里。 沈狱被围在人群中央,绣春刀已染满鲜血,手臂上的伤口再次裂开,血顺着刀刃往下滴。 他靠着树干站定,目光扫过四周的蒙面人。 至少还有三十人,个个眼神凶狠,手里的刀斧都沾着血,显然是惯于厮杀的死士。 “就凭你们,还拦不住我!” 沈狱冷笑一声,催动体内的灰色冰冷气流,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伤口的疼痛仿佛都减轻了几分。 他猛地往前冲,绣春刀划出一道圆弧,逼退身前的几人,随即转身,刀刃擦着一人的手腕划过,那人惨叫一声,短刀“当啷”落地。 可对方人太多了,刚解决一个,就有两人从左右夹击而来,沈狱只能勉强躲过要害,肩膀还是被砍中一刀,深可见骨。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树干上,大口喘气,视线开始有些模糊。 失血太多了,再这么耗下去,真的撑不了多久。 他盯着眼前上晃动的人影,脑子里突然窜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心脏猛地一缩。 之前吸收那名锦衣卫百户的力量时,那种力量暴涨的快感还残留在记忆里。 若是…………若是把海正、王二牛、李默他们几个“有官身”的人都杀了,吸收他们的生命气息转化为冰冷气流,凭这股力量,眼前的四五十号蒙面人根本不够杀,甚至能回头去找那个水下超凡者报仇!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般疯狂缠绕住他的理智。 他下意识瞥向海正离开的方向。 这位朝廷亲点的正三品钦差,哪怕是临时任命,身份也远胜普通百户,若能吸收他的气息,力量恐怕会暴涨数倍。 到时候,就算成了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凭着这身力量,也能在江湖上活得逍遥自在,谁还能管得了他? 第33章 地官 那疯狂的念头像附骨之疽,在沈狱脑海里反复盘旋。 杀了他们提升力量,就能活下去,甚至能反过来掌控局面。 他攥着绣春刀的手微微发抖,刀刃上的血珠顺着指尖滴落,砸在泥土里晕开小圈。 就在他即将被这念头吞噬时,身后的喊杀声猛地将他拽回现实。 不能再等了! “拼了!” 沈狱低喝一声,猛地转身,绣春刀划出一道寒光,对着围上来的蒙面人劈去。 最前面的汉子躲闪不及,被刀刃划破胸膛,惨叫着倒下。他借着这一劈的力道,身形如箭般冲出包围圈,飞鱼服的下摆被风掀起,带起一片血雾。 那些蒙面人虽多,却都是寻常死士,哪追得上他的速度? 不过片刻,沈狱就将人群远远甩开,只留下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和怒骂声。 可没等他松口气,远处树林里突然传来“嗡”的一声轻响。 密密麻麻的箭雨如同乌云般袭来,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直射向他身后的追兵! 沈狱瞳孔骤缩,下意识侧身躲到树后,只听“噗噗噗”的闷响接连不断,回头时竟见那些追杀的蒙面人已尽数倒在地上,箭羽插满了他们的身体,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是援兵?” 沈狱心头大惊,刚要摸刀戒备,就见树林里走出一队整齐划一的府兵,甲胄鲜明,手持长枪,队列严整得不像临时调派。 而队列前方,海正、王二牛、李默正站在那里,“警戒”摇着尾巴蹭着李默的腿,海正身边还站着个穿着校尉服饰的汉子,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沈哥!快过来!是援兵!” 王二牛兴奋地挥手,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激动。 沈狱这才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目光扫过那些府兵。 个个神情肃穆,手握长枪的姿势标准,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绝非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 他刚要开口询问,李默就凑上来解释: “沈哥,这些是海大人请的援兵!大人收到卢忠的信后,就料到前路凶险,特意写了封书信,让聊城的旧友----就是那位张校尉,派伏兵在临清附近接应咱们!只是路上耽搁了几日,没想到正好在这儿遇上了!” 说话间,海正和张校尉已走了过来。 沈狱连忙躬身行礼: “属下沈狱,见过校尉大人!” 张校尉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他满身的伤口上,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沈百户好身手,一人挡住四五十号死士,佩服!” 海正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语气诚恳: “沈狱,今日若不是你拼死断后,我等怕是撑不到援兵到来,你救了我一命,也救了盐案的希望,这份恩情,本官方记在心里。” “大人言重了!” 沈狱连忙推辞, “护驾断后是属下的本分,不敢居功。” 他心里暗自惊叹。 海正竟早有准备,连援兵都安排好了,看来这位钦差不仅刚直,更是心思缜密,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之险。 张校尉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望向翻沉的官船,沉声道: “海大人,此地不宜久留,这些死士的同党说不定还在附近,属下已让人备好马匹,咱们先去东昌府休整,再从长计议如何?” 海正点头: “就按张校尉说的办,沈狱,你伤势不轻,先上马歇息,剩下的事交给他们。” 王二牛连忙牵过一匹马,扶着沈狱上去。沈狱坐在马背上,回头望了望会通河的方向。 水面依旧平静,可他知道,刚才那场厮杀,还有脑海里那疯狂的念头,都像刻在了心上。 若不是援兵及时赶到,他真的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吗? 他摸了摸腰间的绣春刀,刀刃上的血迹已被风吹干,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了许多。 还好,援兵到了,他们活下来了。 可沈狱心里清楚,这只是盐案查访路上的一场小仗,两淮的水还深得很,那些藏在暗处的对手,还有那个水下的超凡者,绝不会就此罢手。 队伍缓缓向东昌府出发,府兵们在前开路,王二牛和李默护在海正左右,“警戒”跟在马旁小跑。 沈狱坐在马背上,望着前方的队伍,心里的那股躁动渐渐平息。 至少现在,他们有了援兵,有了喘息的机会。 而接下来,该轮到他们主动出击,去揭开两淮盐案背后的秘密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沈狱的飞鱼服上,映出淡淡的血迹,却也透着一丝希望的光亮。 会通河的风波暂时平息,可查案的征途,才刚刚驶入更关键的河段。 队伍行至聊城地界时,官道两旁的白杨林已染上秋霜,风卷着落叶沙沙作响。 海正勒住马缰,与沈狱并驾而行,目光扫过前方开路的府兵,声音压得极低: “沈狱,你…………是不是地官?” 沈狱握着缰绳的手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地官?属下从未听过这个名号,那是什么?” 海正望着远处的炊烟,缓缓解释: “地官,是对拥有超凡序列者的称呼。昔日太祖皇帝开国时,身边便有一位超凡者辅佐,随他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太祖称天子,掌天下气运,便赐超凡者‘地官’之名,意为‘承地脉之力,辅天子治世’。”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狱的手臂上,那里还缠着包扎伤口的布条, “你在会通河与水下超凡者缠斗时,我便看出你身手异于常人----寻常锦衣卫,绝无那般爆发力,也不可能在水中撑那么久。” 沈狱心中一凛,没想到海正竟早就察觉了。 他沉默片刻,如实说道: “属下确实拥有超凡力量,是半年前在诏狱查案时,意外接触到一枚青铜令牌后觉醒的,至于‘地官’、‘超凡序列’这些,属下一无所知。” “难怪。” 海正点了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 “我且跟你说些地官的常识,这些事在朝堂高层并非秘密,却绝不能外传。” 他压低声音, “超凡能力分许多途径,每条途径便是一条独立的‘序列’,你可以将每条序列想象成一条江河,能量是固定的----修炼同一条序列的人越多,每个人能分到的能量就越少,修炼速度、境界提升都会变慢,反之,若一条序列鲜有人修炼,那修炼者便能独占整条‘江河’的能量,不仅进境极快,实力也远超同阶。” 第34章 赴宴 沈狱心头一震,瞬间明白过来. 难怪那个水下超凡者在水中那般厉害,怕是修炼了专门适配水下作战的序列,而自己的序列在水中会受压制,便是因为能量适配性的差异。 “所以,你必须保密。” 海正的语气愈发严肃, “可以让别人知道你是地官,却绝不能暴露自己的序列途径,一旦被同序列的高阶地官知晓,他们定会杀了你----不是为了仇怨,而是为了独占你那条序列的能量,消除潜在的‘分流者’。” “属下记住了。” 沈狱沉声应道,后背已渗出冷汗。 他若是暴露自己“吃官”的真相,怕是会引来杀身之祸。 “你可知为何朝廷官员,尤其是四品以上者,不得修炼地官序列?” 海正忽然问道。 沈狱摇了摇头,这正是他好奇的地方。 拥有超凡力量明明能增强实力,朝廷为何要禁止官员修炼? “因为冲突。” 海正的目光望向天际,语气带着几分感慨, “除了锦衣卫外,其他所有超凡途径,都会与王朝气运相冲,官员食君之禄,身上本就沾染着朝廷气运,若再修炼其他序列,两种力量在体内碰撞,轻则修为尽废,重则爆体而亡,唯有锦衣卫,是太祖当年亲自定下的,可以进行选择。” 沈狱恍然大悟,难怪卢忠身为锦衣卫,却从未显露过超凡力量。 或许他没觉醒,或许是藏得极深。他忽然想起另一个疑问: “那官员遇见地官刺杀,岂不是很危险?” 海正闻言笑了笑,眼神里带着几分自信: “你忘了王朝气运的作用。修炼超凡力量的地官,天生就被王朝气运克制,寻常地官在沾染气运的官员面前,力量会被压制,若是面对三品以上的高官,连人都会紊乱,而在当今圣上跟前,任何地官只要被圣眼注视,体内的序列能量便会瞬间消失,多年苦修的力量会在短暂消散,与普通人无异。” “竟有此事?” 沈狱震惊不已,他忽然想起在诏狱时,卢忠曾一声怒喝震慑住白莲教的死士。 那些死士里若有地官,定是被卢忠身上的锦衣卫气运压制,而非卢忠本身拥有超凡力量。 这么看来,卢忠确实只是个普通人,全靠锦衣卫的身份和气运威慑对手。 说话间,前方已能望见东昌府的城墙,青灰色的城砖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海正勒住马,对沈狱道: “这些事你知晓便可,不必对外人提及,到了东昌府,先养好伤,咱们还要靠着你这条‘地官’的线索,去查两淮盐商背后的超凡势力----能派出水下地官刺杀,他们背后定不简单。” 沈狱点头应是,心里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他原以为超凡力量只是个人机缘,却没想到背后竟牵扯着王朝气运、序列竞争,甚至朝堂的规矩。 而他这条意外觉醒的序列途径,究竟是什么? 又会引来怎样的危险? 队伍渐渐靠近东昌府城门,沈狱望着那高大的城楼,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 他知道,随着对“地官”的了解加深,这趟盐案查访之路,不仅要面对盐商的算计、官员的勾结,还要卷入更危险的地官序列之争。 而他,已没有退路。 东昌府的官驿比临清的更显规整,青砖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正屋窗明几净,只是陈设简单,除了几张桌椅和床榻,便只剩墙角堆着的两箱文书。 众人将仅剩的行李。 海正的盐案卷宗、沈狱的绣春刀与伤药、王二牛和李默的随身短刃,还有裹在李默怀里的“警戒”。 安置妥当,刚坐下喝了口热茶,院外就传来脚步声。 “海大人,沈百户,” 张校尉掀帘进来,身上已换了常服,少了甲胄的肃杀,多了几分随和, “拙荆在家备了些家常便饭,想着诸位一路辛苦,若不嫌弃,便移步寒舍吃口热食?” 沈狱下意识看向海正,按这位钦差的性子,向来不愿沾染地方应酬,更何况刚经历会通河的凶险,理应更谨慎才是。 可没等他开口,海正已放下茶盏,起身笑道: “有劳张校尉费心,本该我们登门道谢,反倒让嫂夫人操劳了。” 这话让沈狱微怔,王二牛和李默也对视一眼,显然都没料到海正会如此爽快。 张校尉却笑得更热络: “大人说的哪里话!您是钦差,又是在下旧友,这点心意算不得什么。快请,家离这儿不远,步行片刻就到。” 几人跟着张校尉出了官驿,走在东昌府的街巷里。 午后的阳光温和,街上行人往来,卖糖画的小贩支着摊子,布庄的伙计在门口吆喝,一派安稳祥和,与会通河的厮杀仿佛是两个世界。 “警戒”从李默怀里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周遭,尾巴轻轻晃着,难得没那么警惕。 张校尉的家在巷尾,是座不大的两进院,院门口挂着两串红辣椒,墙角种着几株菊花,开得正艳。 刚进门,就见一位穿着青布衣裙的妇人迎出来,手里还擦着围裙,正是张校尉的妻子: “海大人,各位快请进!饭刚做好,还热着呢!” 屋里的方桌上已摆好了菜,四菜一汤,都是家常滋味。 炒青菜、炖豆腐、酱焖肉,还有一碗鸡蛋汤,香气扑鼻。 王二牛看得眼睛都亮了,一路奔波加厮杀,他早就饿坏了,只是碍于规矩没好意思说。 “都是些粗茶淡饭,大人别嫌弃。” 张夫人笑着给众人盛饭,又特意给“警戒”找了个小碗,倒了些肉汤, “这小狗看着机灵,定是帮了诸位不少忙。” “嫂夫人太客气了。” 海正接过饭碗,拿起筷子尝了口青菜, “家常便饭才最暖人,比酒楼的山珍海味强多了。” 他没提查案的事,也没问张校尉后续的安排,只聊着东昌府的风土人情,从运河的漕运说到本地的秋收,语气轻松得像寻常老友相聚。 沈狱坐在一旁,慢慢喝着汤,目光却没放松。 张校尉夫妇言行自然,没有半分刻意,桌上的菜也都是刚出锅的热食,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他心里清楚,海正答应赴宴绝非单纯为了吃饭,这位钦差向来心思缜密,定是想借着这顿便饭,从张校尉口中套些关于临清、关于地官的消息。 第35章 反思 果然,吃到一半,张校尉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海大人,不瞒您说,临清那边的水比您想的还浑。这次派去接应您的兵,都是在下亲手训练的亲信,可即便如此,出发前还是有人想打探消息,若不是在下提前换了路线,恐怕援兵还没到,就被人截了。” 海正抬眸,语气平静: “是盐商的人?还是…………锦衣卫?” 张校尉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不好说,临清钞关的刘主管,跟两淮盐商走得近,可他手里有没有地官,在下也不清楚,不过有件事在下得跟您说,东昌府最近也不太平,有商户说夜里见过‘水里的影子’,跟您说的那个水下地官很像,怕是他们的人已经追到这儿了。” 沈狱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对方竟追得这么快,看来是铁了心要阻止他们查盐案。 “多谢张校尉提醒。” 海正点头, “我们在东昌府休整两日,便启程去淮安,不能再耽搁了。” “我明白。” 张校尉应道, “这两日在下会派亲信守在官驿附近,确保诸位安全,对了,酒就不给诸位备了,怕误事,等您查完案凯旋,在下再陪您喝个痛快!” 这话正合海正心意,几人都笑了起来。 王二牛早已放下拘谨,一碗接一碗地吃饭,连酱焖肉的汤汁都拌了米饭,吃得满嘴流油。 李默则时不时给“警戒”添点肉汤,小狗吃得欢,尾巴摇得更勤了。 饭后,张夫人收拾碗筷,张校尉送众人回官驿。 路上,他特意跟沈狱走在后面,低声道: “沈百户,你伤势没好透,在下已让人送了些上好的金疮药到官驿,记得按时敷,还有,夜里若有动静,直接喊外面的兵,别硬撑。” 沈狱躬身道谢,心里竟生出几分暖意。 乱世之中,能遇到这样坦荡的官员,实属难得。 回到官驿时,夕阳已染红了半边天。 海正坐在桌前,翻看着盐案卷宗,忽然道: “张校尉是个可用之人,东昌府的事,他没瞒我们,看来临清的‘暗礁’,不仅有盐商和地官,背后还牵扯着地方势力。” 沈狱点头,靠在门边望着院外的夕阳: “只是对方追得太快,咱们在东昌府也不能久留。” “嗯。” 海正应了声,目光落在卷宗上的“两淮盐运司”几个字上, “休整两日,养好伤,咱们就去淮安----卢忠的线人,还有那位水下地官的来历,都得去淮安查。” 王二牛和李默正给“警戒”梳理毛发,小狗舒服地眯着眼睛,屋里一派宁静。 官驿的烛火摇曳,将沈狱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墙面上。 他独自坐在桌前,双手不停的抚摸着怀里的绣春刀,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让白日里厮杀的余悸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晰的清明。 他忽然想通了会通河上那诡异的对峙。 那水下地官明明有机会趁乱接近海正,却偏偏死咬着自己不放,原来不是对方笨,是根本不敢动海正。 海正身为朝廷亲点的正三品钦差,身上沾染的王朝气运如同一层无形的屏障,寻常地官靠近便会被压制大半力量,若真敢对海正动手,怕是刚抬手就会被气运反噬,连超凡能力都施展不出。 这么说来,地官根本威胁不到有气运加持的朝廷官员。 之前他还担心前路会有更强的地官截杀,此刻想来竟是多余的。 只要海正还在,那些藏在暗处的地官便只能绕着走,最多像那水下之人一样,找他这个“同类”麻烦。 可他整日跟着海正,寻常地官想动他,也要掂量掂量自身。 念头转到这里,沈狱的指尖微微一顿。 他的超凡力量要提升,需吸收死去官员的冰冷灰雾,之前吸收那名锦衣卫百户时,力量暴涨的感觉还清晰地留在记忆里。 他是锦衣卫试百户,奉旨查案、拿问罪臣、抄家缉凶本就是职责所在。 若是遇到皇帝赐死的乱党,或是对抗朝廷的罪臣,他既能以公务之名动手,又能顺理成章吸收对方的气运与生命气息,既不会暴露地官序列,又能光明正大地提升力量。 这份巧合,简直像是天定。 其他跟他相同途径的地官要提升,要么冒着被气运反噬的风险刺杀官员,要么在江湖里互相残杀,时刻活在被追杀的恐惧里。 可他不一样,锦衣卫的身份既是保护色,又是他获取力量的“途径”。 职责与力量提升,竟在此刻完美地叠合在一起,连半分破绽都没有。 沈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还留着握刀时磨出的茧子,虎口处因白天的厮杀泛着红肿。 他忽然觉得荒诞,又觉得庆幸。 若是他不是锦衣卫,而是寻常百姓觉醒了这种地官力量,此刻怕是早已被序列竞争的洪流裹挟,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可现在,他有朝廷的身份做盾,有公务的名义做刃,既能守住本心,又能在这条凶险的路上走得稳些。 但这份“天衣无缝”里,似乎又藏着一丝危险的诱惑。 若是哪天,他为了提升力量,故意曲解公务,或是在办案时动了私心,那他与那些被他缉拿的乱党、地官,又有什么区别? 之前在会通河岸边,那股想杀同伴吸收力量的疯狂念头,再次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让他后背泛起寒意。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火星。 沈狱猛地回神,将短刀碎片揣进怀里,目光落在桌角的锦衣卫腰牌上。 铜牌上的“锦衣卫”三个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是在提醒他: 你首先是锦衣卫,其次才是地官。 查盐案、护海正、守朝廷律法,这些才是根本,力量不过是履行职责时的附属品。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将那些关于力量的杂念压下去。 窗外传来巡夜兵丁的脚步声,规律而沉稳,让官驿的夜多了几分安稳。 沈狱知道,不管他的身份与地官途径多么契合,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养好伤,跟着海正去淮安,查清两淮盐案的真相。 至于力量提升,只需顺其自然,跟着公务走便是。 毕竟,他是锦衣卫沈狱,不是只知追逐力量的地官。 烛火渐渐弱了些,沈狱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外的月光。 月光洒在青砖地上,映出一片清冷,他的影子落在月光里,挺拔而坚定。这条路或许凶险,或许藏着诱惑,但只要他守得住本心,握稳手中的绣春刀,便总能走下去。 第36章 江彬 东昌府的晨光刚漫过官驿的墙头,沈狱已将绣春刀束好,腰间的锦衣卫腰牌擦得发亮。 海正站在院中,手里攥着盐案卷宗,昨夜与张校尉敲定的行程已妥帖。 张校尉虽不能擅离职守,却让人备好了新的官船,还派了四名亲信随从,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腰间佩刀,眼神锐利,一看便知是能打的好手。 官船就停在东昌府的运河码头,青黑色的船身崭新,显然是临时赶制的,船舱内收拾得干净,还特意给海正留了堆放卷宗的隔间。 当地州府的官员只派了个吏目来送行,捧着礼盒说了几句场面话,语气客气却疏离,连多余的攀谈都没有。 沈狱看得分明,这些人是打定了主意中立,盐案的水太深,他们不愿沾半点干系,只要海正一行不在东昌府生事,便万事大吉。 “启程吧。” 海正踏上跳板,脚步沉稳,没有回头。 沈狱跟在身后,目光扫过码头的人群,没有发现异常的身影,连之前在临清、会通河出现的窥探视线都消失了,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王二牛抱着“警戒”,小狗趴在他怀里,也没再像之前那样警惕地竖耳朵,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官船驶离东昌府时,张校尉站在码头挥手,直到船影变小才转身离开。 沈狱靠在船舷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城墙,心里的疑云却没散开。 从会通河遇袭到现在,不过短短几日,那些追杀他们的人像是突然消失了,既没有在东昌府设伏,也没有派人跟踪,这安静背后,总觉得藏着更大的算计。 接下来的十多天,官船顺着运河一路向南,从东昌府到济宁州,再进入中运河的入淮段,途经徐州、邳州,两岸的风光从北方的白杨林变成了南方的水田,空气里的湿气越来越重,连风都带着几分温润。 可这一路,始终太平得过分。 没有蒙面人的偷袭,没有水下地官的踪影,甚至连寻常的水匪都没遇见,连王二牛都忍不住念叨: “沈哥,你说那些人是不是怕了?这一路连个鬼影都没有!” 沈狱没接话,只是每日里都会检查船底、查看沿岸的芦苇荡,夜里守在船舱外,握着绣春刀的手从未放松。 他想起卢忠的信,信里只提了临清有“暗礁”,却没说过淮安之前的路段,难道对方的目标本就不是这段水路? 还是说,他们在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比如在淮安,那个盐商势力最集中的地方,给他们致命一击? 海正这十多天里,大多时候都在船舱内翻看卷宗,偶尔会站在船头望着水面,眉头始终微蹙。 沈狱知道,这位钦差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没说出口。 越是平静,越说明对方在暗中布局,他们就像走在一片看似平坦的冰面上,不知道哪一步会踩碎冰层,坠入冰冷的河水。 途经徐州时,官船曾靠岸补给,沈狱特意上岸打听了两淮盐商的消息,茶馆里的茶客说起“李家盐行”时都带着几分忌惮,却没人敢多提,只说“李家在淮安的势力通天,连官府都要让三分”。 他还听说,最近淮安码头多了些陌生的面孔,个个行踪隐秘,像是在等什么人。 沈狱心里一沉,这些人,恐怕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官船驶入淮安府地界时,远处已能望见淮安码头的轮廓,那里漕船密集,盐商的运盐船排成了长队,岸边的货栈、盐行鳞次栉比,比临清、东昌府热闹了数倍。 可沈狱的心跳却越来越快,握着绣春刀的指尖微微泛白。 十多天的平静,终于要结束了,真正的凶险,或许就在这淮安城里,等着他们踏入。 “快到淮安了。” 海正站在船头,声音平静却带着几分凝重, “沈狱,备好刀,接下来的路,怕是不好走了。” 沈狱躬身应道: “属下明白。” 他抬头望向淮安码头的方向,阳光洒在水面上,泛着刺眼的光,可那繁华的景象背后,却像是藏着无数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这艘官船。 十多天的安静,不是结束,而是暴风雨前的酝酿,而他们,即将踏入这场风暴的中心。 官船刚驶入淮安码头,沈狱就扶着船舷打量四周。 岸边货栈林立,盐商的运盐船正排队卸货,脚夫们扛着盐袋穿梭,喧闹中却藏着几分紧绷的气息。 他目光扫过人群,忽然顿住。 码头入口处站着一队锦衣卫,为首的人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容刚毅,正是锦衣卫千户江彬。 竟是他来接船。 沈狱心里咯噔一下,按他之前听到的消息,江彬与海正在两淮查盐案时素来不和,甚至闹到海正回京弹劾的地步,怎么会亲自来接? 没等他细想,江彬已快步走上跳板,目光掠过沈狱时没有半分停留,径直走向海正,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刻意的恭顺: “下官江彬,恭迎海大人,大人奉旨查案,两淮所有锦衣卫皆听大人调遣,末将也不例外,凡事皆以查案为先。” 这番话让沈狱微微一怔。 江彬竟如此痛快地服软? 之前传闻里,他明明是与海正对着干,甚至阻碍查案,怎么如今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海正站在甲板上,神色平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 “江千户有这份心最好,只是本官宣你配合,不是让你用旧法子办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彬身后的锦衣卫, “没有证据不许胡乱抓人,更不许欺压百姓、严刑逼供,查盐案要的是实据,不是屈打成招的供词,这些,你做得到吗?” 江彬头埋得更低,连声应道: “下官谨记大人教诲!日后办案定以证据为准,绝不用旁门左道,若有差池,任凭大人处置!” 那姿态放得极低,连一丝往日传闻里的强势都没有。 沈狱站在一旁,看着江彬恭敬的模样,心里的疑云却渐渐散开。 原来之前的传闻掺了太多水分。江彬并非阻碍查案,而是急功近利想抢功,为了快速破案,用了严刑逼供的手段,甚至抓了盐商的家眷逼供,这才惹得海正不满。 两人的争执,不是“不让查”与“要查”的对立,而是“怎么查”的分歧。 海正要的是合规合法、证据确凿的查案,江彬却想走捷径,用暴力手段获取供词。 难怪江彬今日态度如此顺从。 海正是圣上亲点的钦差,全权负责盐案,如今到了淮安,所有调度皆由海正说了算,江彬若是再用往日那套手段,便是公然违抗钦差命令,别说抢功,怕是连职位都保不住。 他此刻服软,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顺着海正查案,既能保住官职,若最后破了案,还能分一份功劳,远比硬顶着对抗划算。 第37章 李家 “既如此,便先带我们去驿馆。” 海正不再多言,迈步走下跳板, “盐案卷宗需妥善存放,另外,把你之前查的盐商名单、审讯记录都整理好,晚些时候送到驿馆来。” “是!下官这就安排!” 江彬连忙应道,侧身引路,还特意吩咐身后的锦衣卫, “快,给海大人和沈百户牵马!” 沈狱跟着海正走下码头,目光扫过江彬的背影。 他看似恭敬,可握着绣春刀的手却始终紧绷。 沈狱心里清楚,江彬的顺从只是暂时的,一旦有机会,他怕是还会想着抢功,甚至在查案中耍手段。 王二牛抱着“警戒”跟在后面,小声对沈狱嘀咕: “沈哥,这江千户看着挺客气啊,咋之前说他跟海大人对着干呢?” 沈狱没回头,声音压得极低: “不是对着干,是想抢功,以后咱们得盯着点,别让他在查案里搞小动作。” 他望向淮安城的方向,那里楼阁林立,盐商的宅邸隐在街巷深处,看似繁华,实则藏着无数勾连。 盐案的核心就在这里,江彬的顺从,不过是这场查案大戏的开场,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江彬亲自引着众人往驿馆走,一路上不断介绍淮安的情况,语气殷勤,可沈狱却没听进去多少。 他满脑子都是江彬刚才的态度,还有海正那句“没有证据不许胡乱抓人”。 看来,接下来在淮安查案,不仅要应对盐商的算计、地官的威胁,还要提防江彬这位“盟友”暗中使绊子。 驿馆很快就到了,江彬亲自安排好房间,又承诺傍晚前送来案卷,这才告辞离开。 沈狱送他到门口。 驿馆的廊下吹着淮安特有的湿风,带着运河水的腥气,缠在沈狱的飞鱼服下摆。 他与江彬就这么对峙着,两人之间隔着三步远,却像隔了层无形的屏障。 沈狱的手搭在绣春刀的刀柄上,指腹贴着冰凉的铜环,指节微微发紧。 江彬则将手心抵在腰间刀把上,刀柄随着他的呼吸在腰间轻轻上下摩挲,动作缓慢,却透着不容错辨的威慑。 阳光斜斜地照在两人脸上,江彬的嘴角勾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像淬了冰,落在沈狱身上时带着审视的锐利。 沈狱回视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清楚,这场对峙比会通河的厮杀更凶险。 江彬这话里有话,是在试探,也是在警告。 良久,还是江彬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刻意的热络,却掩不住那股子疏离的傲慢: “恭喜沈大人高升,从小旗官到百户,这速度,在锦衣卫里可是少见。” 他说的“高升”,是海正刚向朝廷递了折子,为沈狱会通河护驾之功请赏,正式升任百户,虽还未正式批下来,消息却已传到了江彬耳中。 沈狱微微拱手,回了个同样皮笑肉不笑的礼,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针锋相对: “托江千户的福罢了,若不是江千户之前在两淮打下的‘底子’,属下也没机会在会通河露一手。” 他故意提“底子”,暗指江彬之前用严刑逼供搞出的烂摊子,若不是江彬把局面搅乱,海正也不会调他来协助查案。 江彬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淡淡扯了扯嘴角: “沈大人倒是会说场面话。不过话说回来,这两淮的水深着呢,尤其是运河里的暗涌,比北方的河道凶险多了。”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不远处的运河水面,语气里多了几分意有所指, “我记得沈大人好像水性不佳?可千万别在河里乱游泳,万一淹着了,丢了性命事小,耽误了盐案查访,对朝廷可是一大损失。” 这话里的威胁几乎是明着来的。 江彬在提醒他,两淮是他的地盘,运河里的“凶险”,他想让谁遇上,谁就躲不开。 之前会通河的水下地官,说不定就与江彬有关,或是他至少知晓些内情。 沈狱心里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语气不软不硬: “多谢江千户关心。在下水性尚可,况且在下若是要走水路,一般都会乘船,不会贸然下水,船上比水里安全多了。” 他特意提“船上安全”,是在暗示自己有海正撑腰,不是江彬能随意拿捏的。 江彬的眼神沉了沉,手心抵着刀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却没再继续纠缠,只扯了句“那挺好,沈大人万事小心”,便转身离去。 他的脚步不快,飞鱼服的下摆扫过廊下的青砖,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影子,直到彻底消失在驿馆的拐角,都没再回头。 沈狱站在原地,手还搭在绣春刀上,指尖已沁出薄汗。 他望着江彬消失的方向,心里清楚,刚才那场看似客套的对话,实则是两人的第一次交锋。 江彬想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两淮谁说了算。 而他也没示弱,明里暗里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只是江彬那句“两淮水深”,像根刺扎在沈狱心里。若江彬真与盐商、甚至地官有勾结,那接下来的查案之路,怕是比他预想的还要难走。 他们不仅要对付明面上的盐商,还要提防身后这位“自己人”的暗箭。 沈狱刚踏入屋门,海正便放下手中的盐案卷宗,指尖还停留在“李守成”三个字上,墨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抬眸看向沈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 “沈狱,你即刻带两人去查李守成----他的出身、人脉、在盐商中的地位,还有他死前半个月的行踪,一分一毫都不能漏。” 李守成是当代李家家主的儿子,身份算是极其显赫。 队伍很快就集结完毕,王二牛扛着短刀走在最前,李默将手弩别在腰间,怀里揣着熟睡的“警戒”,江彬留下的十余名锦衣卫也已列队,虽面色里带着几分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抗调令。 还有那位被请来的向导,是淮安当地的乡绅周老爷,穿着一身藏青绸缎,手里攥着把折扇,正频频打量着前方的路。 “沈百户,前面再走半里地,就是李府的地界了。” 周老爷凑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 “这李家虽说在八大盐商里排最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府里光是护院就有上百号,听说还养着些‘能人’,寻常官府都不敢轻易招惹。” 第38章 可疑的李家人 “沈哥,前面就是李府了!” 引路的向导勒住马,指着前方一座朱红大门。 门楼上挂着“李氏盐府”的金漆匾额,两侧的石狮子高三丈有余,鬃毛雕刻得栩栩如生,门脸用的是上好的青石,光看这气派,便知李家的财力与地位。 沈狱翻身下马,目光扫过李府的院墙。 墙高两丈,墙头插着碎瓷片,墙角还藏着暗哨,虽穿着家丁服饰,却握着制式统一的短刀,显然是受过训练的护卫。 他心里清楚,这李家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寻常盐商,绝不会有如此严密的守卫。 沈狱盯着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门后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有人在里面顶门。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李家以为凭几个人就能拦住锦衣卫,未免太过天真。 “李默。” 沈狱递去一个眼神,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李默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对着大门高声喝道: “里面的人听着!锦衣卫查案,速速开门!若再阻拦,便是抗旨不遵,按律当斩!” 喊声在清晨的街巷里回荡,可门后依旧毫无动静,连一丝回应都没有,只有门板被顶得更紧的闷响。 沈狱见状,索性不再废话,往后退了三步,目光扫过身后的府兵与锦衣卫: “拉弓,搭箭!准备放箭!” 他话音刚落,府兵们立刻动作整齐地取出弓箭,弓弦“嗡嗡”作响,箭矢齐刷刷对准了大门。 锦衣卫们也抽出腰间的手弩,弩箭上的铁簇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虽因来得仓促没带火铳,可这数十张弓、十几把弩,已足够让门后的人胆寒。 府兵与锦衣卫皆是朝廷制式队伍,沈狱身为锦衣卫百户,本就有调度之权,此刻他语气里的决绝,没人敢有半分怠慢。 队列里连呼吸声都变得轻微,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那扇大门上,只待沈狱一声令下,箭矢便会破空而出。 果然,门后很快传来慌乱的叫喊: “别放箭!我们开门!我们开门!” 紧接着,顶门的力道骤然消失,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几个穿着家丁服饰的汉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脸上满是惊恐,为首的正是之前见过的李府管家李忠。 “沈…………沈百户恕罪!” 李忠跑得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是小的有眼无珠,没听见大人的吩咐,不是故意阻拦的!求大人饶命!” 沈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绣春刀的刀鞘在手中轻轻敲击着掌心,语气冰冷: “没听见?本百户的人喊了三遍,你说没听见?” 他目光扫过门内,隐约能看见十几个护院正缩在阴影里,手里的刀棍早已丢在地上, “还是说,你们李家觉得,能抗得过锦衣卫的箭矢?” 李忠吓得浑身发抖,头磕得更响: “不敢!小的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家主不在府中,小的怕贸然开门会惹家主生气,才…………才犹豫了片刻,求大人开恩!” “家主不在?” 沈狱冷笑一声,抬腿跨过门槛,走进李府庭院, “无妨,本百户要查的是李守成的书房,不需要等你家主。” 他转头对身后的队伍道, “府兵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得进出,锦衣卫跟我来,仔细搜查书房,还有后院的厢房,任何可疑的物件,都给我带出来!” “是!” 众人齐声应道,府兵立刻分散到门口两侧,形成一道严密的防线。 锦衣卫则跟着沈狱往里走,脚步整齐,眼神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李忠跪在地上,看着沈狱的背影,脸色惨白如纸。 他原以为凭着李家的势力,就算是锦衣卫,也会给几分薄面,却没想到沈狱竟如此霸道,直接动了真格。 他悄悄抬头,瞥见阴影里的护院们都低着头,连敢抬头看的都没有,心里更是慌得厉害,只能连忙爬起来,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念叨着“大人慢走,小的给您引路”。 穿过李府九曲回肠的回廊,终于到了后院深处的院落。 这里便是李守成生前居住的地方,连周遭的草木都比前院更显幽静,石板路上的青苔都没怎么清理,透着几分被冷落的萧索。 正屋分了三间,中间是书房,两侧是卧室,朱红的窗棂上雕着缠枝莲纹样,虽精致却蒙着薄灰,显然许久没人打理。 “你们进去搜,仔细查书架、抽屉,连床底、梁柱缝隙都别放过。” 沈狱对身后的锦衣卫吩咐道,目光却没离开那些人的动作。 江彬留下的这些人本就心思难测,此刻在李府查案,保不齐有人会暗中动手脚,或是被李家收买,漏掉关键线索。 他转头对王二牛和李默使了个眼色: “你们盯着他们,记好每一样搜出来的东西,尤其是纸页、账册,别让任何人私藏。” “放心吧沈哥!” 王二牛立刻撸起袖子,往书房门口一站,短刀别在腰间,眼神像盯猎物似的盯着那些锦衣卫。 李默则抱着“警戒”,走到卧室门口,小狗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紧张,竖着耳朵,鼻尖不停嗅着,没再像之前那样嬉闹。 沈狱没急着进屋,而是绕着院落走了一圈。 院墙根的杂草长得半人高,却在靠近书房窗户的地方有被踩踏过的痕迹,草叶上还沾着些许新鲜的泥土,不像是老痕迹。 窗台下的青石板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边缘还泛着金属的光泽,他蹲下身摸了摸,指尖蹭到一点黑色的粉末,凑近鼻尖一闻,是铁器生锈的味道。 “这里有人来过。” 沈狱心里暗道。 李守成死了这么久,李家又说书房早已封存,怎么会有新鲜的踩踏痕迹? 显然是有人在他们来之前,偷偷潜入过书房,要么是销毁证据,要么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推门走进书房,里面的陈设比想象中简朴。 没有奢华的摆件,只有一张宽大的梨花木书桌,两侧立着顶天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从经史子集到盐运典籍都有,甚至还有几本关于河工水利的书,与寻常盐商子弟只懂敛财的做派截然不同。 锦衣卫们将书房与卧室翻得底朝天。 书架上的书被一本本抽出,抖落书页间的碎屑。 书桌的抽屉被卸下来,连缝隙里的灰尘都用刀尖挑开。 床板被掀开,床垫里的棉絮被扯得散落一地。 甚至连墙壁上的挂画都被摘下来,检查背后是否藏着暗格。 可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所有人手里都空空如也,别说账册、书信,就连一张写着字迹的纸片都没找到,只有满地狼藉证明着刚才的搜寻有多仔细。 沈狱没说话,目光扫过被翻乱的书架 转头看向李默,眼神里带着询问。 李默会意,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 “都盯着呢,没人私藏。他们翻出来的东西都先给我过了眼,都是些没用的旧物,连个有字的本子都没有。” 第39章 为圣上分忧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与被翻遍却毫无收获的书架,沈狱胸腔里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 从会通河遇袭到淮安查案,一路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找到李守成这条关键线索,却连半点实质性证据都摸不到,这股憋屈劲儿像团火似的烧得他心口发疼。 “砰!” 他猛地一脚踹在梨花木书桌上,厚重的桌子应声翻倒,砚台、笔筒摔在地上,墨汁溅得满地都是,连书架上的书都震得簌簌往下掉。 “都给我搜!” 沈狱的声音带着怒火,眼神扫过在场的锦衣卫, “不止这几间屋子,整个李府,从库房到地窖,从正厅到柴房,给我搜个底朝天!就算把李府拆了,也要把东西找出来!” “沈大人!不可啊!” 李忠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上满是惊恐,扑通一声跪在沈狱脚边,死死抱住他的腿, “这府里还有女眷和老夫人,若是这般搜查,怕是会惊扰了她们,传出去…………传出去对大人的名声也不好啊!求您高抬贵手,别搜了,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 沈狱低头看着他,眼底没有半分温度,直接抬脚将他踹翻在地,绣春刀“唰”地出鞘,刀刃架在李忠的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让李忠瞬间僵住,连哭求都忘了。 “我说要搜,谁敢拦?” 沈狱的声音冷得像冰, “别说女眷老夫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今日这李府,我也搜定了!你再敢多嘴一句,我先斩了你,再禀明海大人,就说你妨碍锦衣卫查案,拒不实供!” 李忠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再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沈狱收回刀,对着锦衣卫们挥了挥手: “散开搜!两人一组,互相盯着,任何可疑的地方都别放过!” 锦衣卫们早就按捺不住了。 查抄盐商府邸本就是捞油水的好机会,更何况是李家这样的八大盐商之一。 得了沈狱的命令,他们立刻四散开来,像饿狼扑食般冲向李府的各个角落: 有人直奔库房,撬开锁链就往怀里塞金银珠宝。 有人钻进厢房,对着梳妆台里的玉佩、镯子下手。 还有人溜进柴房,在柴火堆里翻找是否藏着东西,甚至连丫鬟房间里的银簪子都没放过。 沈狱站在庭院里,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心里清楚这些人的小动作,却没有制止。 锦衣卫的俸禄本就微薄,平日里办案风险又大,难得遇到这样的机会,让他们捞点油水,既能稳住人心,也能让他们更卖力地搜查。 只要别太过分,别私藏关键证据,这点“小动作”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沈哥,你看他们…………” 王二牛皱着眉,有些看不惯锦衣卫私藏财物的样子,刚想上前阻拦,却被沈狱拦住了。 “别管。” 沈狱低声道, “他们平时日子也不好过,这点东西就当是给他们的辛苦钱。只要他们能把李守成藏的证据找出来,比什么都强。” 王二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跟着李默一起守在庭院门口,防止有人趁机逃跑。 “警戒”蹲在李默脚边,对着那些搜刮财物的锦衣卫龇牙咧嘴,却没敢扑上去。 它也知道这些人是“自己人”,只是本能地警惕着混乱的场面。 没过多久,就有锦衣卫提着沉甸甸的布包跑过来,脸上满是喜色: “沈百户!库房里搜出不少金银,还有好几箱绸缎!就是没找到盐引账册!” 另一个锦衣卫也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个小盒子: “沈百户,厢房里搜出的,都是些珠宝首饰,没见着纸片类的东西!” 沈狱的脸色越来越沉。 李府这么大,财物搜出不少,可关键的证据却连影子都没见着。 难道李守成真的没留下任何证据? 还是说,证据早就被江彬或者李家的人转移走了? 庭院里散落着几包金银珠宝,翡翠镯子在灯笼光下泛着莹润的光,银票被夜风卷得微微晃动,几个锦衣卫手里攥着刚揣进怀里的银锭,眼神却时不时往沈狱这边瞟。 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些“好处”里的大头,得先让主事的沈狱挑,剩下的他们再分。 毕竟这次查抄李府是沈狱领头,出了问题要他扛,得了好处自然也该他先占。 沈狱扫过那些财物,眉头却紧紧皱起。 他哪敢碰这些东西? 海正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那是出了名的清官,连官驿里多送的一壶茶都要退回去,若是知道他趁着查案捞油水,就算有护驾之功,海正也绝不会徇私,定会按律处置,半点情面都不留。 若是因贪财留下把柄,被江彬抓住机会参一本,别说高升,能不能保住命都难说。 “都放下。” 沈狱的声音冷了下来,目光扫过那些攥着财物的锦衣卫, “我让你们来是搜证据,不是来抢东西的,哪里拿的,放回哪里去,一件都不能少。” 这话一出,庭院里瞬间安静下来。 那些锦衣卫都是江彬留下的人,本就没把沈狱这个“外来”的百户放在眼里,此刻听他要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个个都愣在原地,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有个锦衣卫忍不住嘀咕: “沈百户,这盐商的钱本就是不义之财,拿点怎么了?再说咱们办案这么辛苦…………” “辛苦?” 沈狱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威严, “咱们是锦衣卫,是替圣上查案,替朝廷肃贪,不是来中饱私囊的!若是拿了这些钱,跟那些贪赃枉法的盐商、官员有什么区别?” 锦衣卫们被说得哑口无言,却还是没人动。 到手的好处哪有轻易还回去的道理? 沈狱看在眼里,知道硬逼他们还回去只会闹得人心涣散,反而误了查案的事。 他转头看向一旁还瘫在地上的李忠,语气缓和了几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李管家,我这些手下都是粗人,办案时没轻没重,若是不小心碰坏了府里的东西,或是错拿了什么物件,也不是故意的,你们李家是两淮盐商,家大业大,想必也不会跟这些替朝廷办事的人计较,毕竟咱们今日来,都是为了查清伪盐引案,为圣上分忧,可不是来跟李家为难的,你说对吗?” 第40章 霸道 李忠心里一咯噔! 沈狱这话明着是替锦衣卫道歉,实则是堵他的嘴。 若是他敢说半个“不”字,就是“不替圣上分忧”,就是“妨碍查案”,这罪名他可担不起。 更何况李家确实做贼心虚,哪敢再追究这些小事? 他连忙爬起来,陪着笑脸道: “是是是!沈大人说得对!都是误会,一点小东西而已,不值当计较!诸位大人办案辛苦,若是有看上的小物件,拿去当念想也无妨,咱们李家绝无二话!” 这话一出,锦衣卫们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李忠都这么说了,就算沈狱日后追究,日后也有借口再找补。 沈狱也知道见好就收,没再揪着财物的事不放,转头对锦衣卫们道: “既然李管家不计较,那你们也别得寸进尺,赶紧把东西归置好,继续搜证据,尤其是地窖、库房的暗格,一定要仔细查!” “是!” 锦衣卫们齐声应道,虽然没再明目张胆地揣金银,却也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去搜查。 李默看着沈狱,眼里多了几分佩服。 既没碰不该碰的钱,又稳住了人心,还堵死了李忠的后路,这一手确实漂亮。 府兵的甲胄碰撞声在李府外此起彼伏,青黑色的甲胄连成一片,将朱红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街对面的茶楼上,几个穿着绸缎的盐商正隔着窗纱张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 李家虽在八大盐商里排最末,可也是淮安盐市的一块招牌,如今被锦衣卫围府查抄,明眼人都知道是盐案查到了头上。 和李家有旧怨的,嘴角藏着幸灾乐祸。 与李家有生意往来、甚至一起沾过伪盐引的,早已如坐针毡,指尖都泛了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连派去打探消息的管家都被府兵拦在街尾,连李府的大门都近不了。 “让让!都往后退!” 府兵队长手持长枪,对着围拢的家仆们厉声呵斥, “锦衣卫查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再往前凑,按妨碍公务论处!” 家仆们吓得连连后退,却舍不得走远,只在街角探头探脑,盼着能听点风声回去复命。 李府内,锦衣卫的搜查还在继续。 有人搬开正厅的地砖,有人撬开库房的木箱,连花园里的假山石都被撬开检查,可翻找半天,除了地窖里堆放的陈年好酒、粮仓里的稻谷,还有几箱用绸缎裹着的金银珠宝,与盐引、账册相关的东西依旧一无所获。 一个锦衣卫擦着额头的汗,走到沈狱面前,语气里带着几分沮丧: “沈百户,都搜遍了,连片跟盐沾边的纸都没找到,李家该不会早就把证据转移了吧?” 沈狱皱着眉,目光扫过庭院里散落的财物。 这些金银珠宝虽多,却不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伪盐引明明来自李守成,李家作为涉案者,没理由一点证据都不留下,除非…………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让李家把关键证据转移了。 沈狱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到李忠面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你家主李万山,到底去哪了?何时回来?” 李忠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飘向远处的街巷,支支吾吾道: “回…………回沈大人,家主前几日说要去扬州拜访一位老朋友,已经去了四五日了,至于…………至于何时回来,小的也不清楚,家主没说归期…………” “没说归期?” 沈狱眉头微挑,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他去扬州拜访哪位朋友?姓甚名谁?住在哪里?” 李万山作为李家家主,平日事务繁杂,怎会毫无征兆地去扬州,还连归期都不交代? 显然是在撒谎,要么是躲起来了,要么是去与同党商议对策。 李忠被问得哑口无言,双手攥着衣角,汗都冒了出来,只能硬着头皮道: “小的…………小的只是个管家,家主的朋友,小的怎敢多问?只知道是扬州的一位老相识,其他的…………真的不清楚了…………” 他说这话时,眼神始终不敢与沈狱对视,显然是心里有鬼。 沈狱盯着他看了片刻,知道再问下去也得不到实话。 李忠是李万山的亲信,定是得了嘱咐,绝不会轻易透露实情。 他也不再为难,只是语气冷了几分: “也罢,我不难为你,你记着,等你家主回来,让他立刻去驿馆找我报道,若是他敢拖延,或是偷偷跑了,后果你应该清楚。” 李忠浑身一颤,连忙点头如捣蒜: “是是是!小的记住了!等家主回来,小的一定立刻让他去驿馆找您,绝不敢耽误!” 他此刻早已没了之前的侥幸,只盼着能赶紧送走沈狱这尊“瘟神”,至于李万山回来后的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撤。” “沈哥,还去哪啊?李府都搜遍了…………” “去李家的盐铺。” 沈狱抬步往外走,绣春刀在腰间轻轻晃动, “李府找不到,不代表盐铺里也没有,我早就让人把李家的几间盐铺围起来了,现在过去,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众人跟着沈狱走出李府,押着李万山等人往盐市街走去。 街面上的气氛依旧紧张,其他盐商的铺子虽还开着门,却没什么客人,伙计们都扒着门框往外看,见锦衣卫押着人过来,连忙缩回去,连门都悄悄关了半边。 几个打探消息的家仆远远看见沈狱一行,吓得转身就跑,生怕被牵连。 李家的盐铺在盐市街的中段,共有三间铺子连在一起,此刻都被府兵围得严严实实。 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们都站在门口,脸色惨白,见沈狱过来,掌柜的连忙上前,颤巍巍地拱手: “沈…………沈大人,不知小铺犯了什么事,劳烦您亲自过来…………” “少废话。” 沈狱没跟他周旋,直接下令, “锦衣卫,进去搜!重点查账房和仓库,任何与盐引相关的账册、票据,都给我带出来!” 锦衣卫们立刻冲进铺子里,账房里的算盘、账本被翻得满地都是,仓库里的盐袋也被一个个拆开检查。 掌柜的急得直跺脚,却不敢阻拦,只能在一旁唉声叹气: “大人,我们都是正经做生意的,哪有什么违规的东西啊…………” 第41章 压力 盐铺的仓库里堆着小山似的粗盐与精盐,白花花的盐粒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光,可除了这些寻常货物,再没半点与伪盐引相关的踪迹。 沈狱的目光扫过货架,最终落在了掌柜房的木柜上。 那里锁着近十年的账本,码得整整齐齐,封面用红漆写着年份,透着几分刻意的规整。 “都抬走。” 沈狱没多废话,对着锦衣卫扬了扬下巴。 几个锦衣卫立刻上前,撬开锁扣,将一摞摞账本塞进木箱,足足装了十几箱才作罢。 掌柜的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却不敢阻拦,只能看着账本被抬出盐铺。 那可是李家盐铺十年的收支明细,若是被查出问题,他这掌柜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 带着十几箱账本回到驿馆时,天已擦黑。 海正闻讯赶来,看着堆在院子里的木箱,眉头皱得更紧: “这么多账本,怎么查?” 沈狱也犯了难。 他出身行伍,舞刀弄枪还行,看账本就像看天书。 王二牛凑在木箱旁翻了两页,只觉得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看得头晕眼花,干脆缩到一旁。 李默虽识文断字,能看懂账目,可十几箱账本堆在眼前,单靠他一个人,怕是看到明年都查不完。 “官府的算账先生倒是能用,可咱们刚到淮安,不知道谁可信。” 海正摸着胡须,语气里满是无奈, “从外面请,又怕被盐商收买,查不出实情。” 沈狱沉默片刻,忽然眼前一亮: “有了。” 他转身对身后的锦衣卫道, “去淮安城里的商铺,不管是盐铺、布庄还是粮店,每家都让他们出一两个算账先生,小铺子出一个,大铺子出两个,半个时辰内,必须到驿馆集合!” 锦衣卫们领命而去,沈狱则站在驿馆门口等着。 然后各个商铺都出现了这一幕。 “大人,小的店里就一个算账先生,要是被您调走了,生意就没法做了,求您高抬贵手…………” “少废话。” 锦衣卫哪管这些,举起刀鞘就往掌柜背上敲去, “沈大人有令,谁敢违抗,就是妨碍查案!” 有的锦衣卫下手轻,只让掌柜疼得龇牙咧嘴。 有的下手重,一棍子下去,掌柜直接瘫倒在地,得让人抬着才能走。 这一顿威慑下来,再没人敢求情,只能乖乖把算账先生交了出来。 不过两个时辰,驿馆的院子里就挤满了算账先生,足足有数百人。 淮安本就是商贾云集之地,大小商铺星罗棋布,凑齐这些人竟毫不费力。 沈狱看着眼前的人群,清了清嗓子: “今日请诸位来,是要查李家盐铺的账本,所有人分成两拨,分别在东西两个院子,不许交流,不许私藏账本,只需要粗略核对收支,把有异常的地方标出来,若是查出关键线索,朝廷有赏,若是敢弄虚作假,按妨碍查案论处!” 算账先生们不敢怠慢,立刻分好队伍,捧着账本开始核对。 驿馆的东西两院灯火通明,算盘声“噼啪”作响,彻夜不绝。 沈狱和海正轮流巡查,防止有人私相授受,王二牛和李默则守在门口,盯着进出的人,连一只苍蝇都别想轻易飞进去。 这一查就是三天。 第三天傍晚,负责核对的算账先生们终于交出了结果。 十几箱账本翻了个遍,最大的问题竟出在李家盐铺的掌柜身上。 那老掌柜借着职务之便,十年间足足贪污了三千二百两白银,把盐价虚报,将差额揣进了自己腰包,还在采购盐斤时以次充好,从中牟利。 “就这?” 沈狱看着查出来的结果,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要查的是伪盐引案,是能牵扯出江彬、撼动两淮盐市的大线索,结果只查出个掌柜贪污的小事,这对查案毫无帮助,反而白白浪费了三天时间。 沈狱刚把查账结果报给海正,江彬就踩着点进了驿馆,脸上带着几分刻意的关切,语气却藏着刺: “海大人,沈百户这几日可是把淮安搅得沸沸扬扬啊,强行征调数百算账先生,还对商铺动粗,现在城里的商户都在抱怨,连几位州府官员都递了折子,说沈百户滥用职权,恐会激起民情,耽误查案进度啊。” 沈狱站在一旁,脸色平静,心里却清楚江彬是来挑事的。 他没辩解,只是等着海正开口。 毕竟江彬说的并非全是虚言,这几日强行征调账房先生,确实闹得不少商户怨声载道,连淮安府的通判都私下找过海正,隐晦地表达了不满。 海正放下手里的奏折,目光扫过江彬,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指挥,沈百户此举虽有不妥,却是为了尽快查清李家账目,早日揪出伪盐引的线索,如今盐案悬而未决,拖延一日,就可能让更多伪盐引流入市面,让幕后之人多一分喘息之机,比起‘民情’,查清盐案、还两淮盐市一个清明,才是首要之事。” 江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又连忙道: “海大人说的是,只是沈百户的手段未免太过偏激,若是真激起民变,怕是…………” “激不激民变,本官能判断。” 海正打断他,拿起桌上的查账记录, “沈百户虽没从账目中找到伪盐引的直接证据,却查出了李家盐铺掌柜贪污的事实,至少证明李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未必不能找到突破口,况且,他征调账房先生,也是为了尽快核对账目,避免夜长梦多,这份效率,本官能看在眼里。” 江彬还想再说什么,海正却已转头看向沈狱,语气缓和了几分: “沈狱,你这几日的做法虽急了些,但方向没错,查案本就不能墨守成规,若是事事顾虑,反倒会错失良机,接下来,你继续按你的节奏查,不必理会外面的闲言碎语,也不用怕得罪人,有本官在,没人能随意动你。”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 “但你要记住,效率固然重要,却也不能滥伤无辜,下次再征调人手,尽量温和些,别真把商户逼到对立面,咱们要查的是盐商中的蛀虫,不是要与整个淮安商户为敌。” 沈狱心里一松,连忙躬身应道: “属下谨记大人教诲!接下来定当注意方式,尽快查清线索,绝不耽误查案进度。” 第42章 破迷局勇担大义,助查案功在社稷 刚才江彬发难时,他还担心海正会迫于压力斥责他,没想到海正不仅没怪他,反而还支持他的做法,这份信任让他心里暖了几分。 江彬站在一旁,脸色难看,却也不敢再反驳。 海正是圣上亲点的钦差,官阶比他高,又有圣上的授权,他若是再纠缠,反倒会落个“妨碍查案”的罪名。 只能悻悻地拱了拱手: “既然海大人有安排,那下官就不打扰了,若是需要人手,海大人随时吩咐。”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驿馆,走时脚步都带着几分急促。 看着江彬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海正才对沈狱道: “江彬这是在给你施压,也是在试探咱们的底线,他怕你查得太快,接下来你查案时,要更加小心,尤其是在接触盐商和官员时,别让他抓住把柄。” “属下明白。” 沈狱点头,心里也清楚,江彬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的查案之路,怕是会更加凶险。 “对了,那盐铺掌柜审得怎么样了?” 海正问道。 “还在审。” 沈狱回道, “李默说那掌柜嘴硬,只承认贪污,不肯说与伪盐引相关的事,也不肯透露李万山的去向,属下打算明日亲自去审,或许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 海正点头: “好,你去吧,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记住,无论遇到什么阻力,都要坚持查下去,两淮盐案牵扯甚广,咱们没有退路。” 沈狱应了声,转身走出海正的房间。 关押盐铺掌柜的房间是驿馆后院的柴房,角落里堆着些干草,唯一的小窗糊着旧纸,透进的光线昏暗,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霉味。 沈狱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李默的声音,语气平静却带着压迫: “你再不说,就只能等着海大人下令,把你押去京城受审,关在沼狱里,到时候,可不是贪污三千两这么简单了。” 推开门,只见掌柜被绑在椅子上,头发凌乱,脸上满是疲惫,却依旧梗着脖子,眼神里带着几分倔强: “我说了,我就只贪了银子,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李守成的死、伪盐引的事,跟我没关系!” 李默见沈狱进来,起身让开位置。 沈狱没看掌柜,反而走到窗边,慢悠悠地推开窗户,让外面的光线透进来,才转过身,目光落在掌柜脸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闲聊: “你也别跟我嘴硬,你现在说不说,其实都无所谓了。” 掌柜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沈狱继续道: “等我们把盐案查完,不管查到什么----李守成的死、伪盐引的流通,甚至是李万山勾结官员的事,所有没查到的东西,全按你头上,就说是你提供的线索。” 掌柜的脸色瞬间变了,嘴唇哆嗦着: “你…………你不能这么做!这是诬陷!” “诬陷?” 沈狱笑了笑,走到他面前, “证据我们会‘找’----到时候,我们就说这些都是你招供的,是你为了戴罪立功,主动揭发了李家的勾当,你想想,到时候整个淮安的人都会知道,你是第一个配合锦衣卫查案的盐商掌柜,朝廷说不定还会给你发面锦旗,表彰你‘深明大义’,你也别说我亏待你,让你在这里关着,朝廷不给你发锦旗,我沈某自掏腰包也要给你发一面锦旗。” 沈狱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柴房里脸色煞白的掌柜,嘴角勾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里满是“善意”的调侃: “锦旗嘛,自然得做的风光,红绸子用最厚的,边上镶一圈足金的流苏,风一吹哗哗响,多气派。” 他掰着手指,慢悠悠地琢磨“高大上”的字: “开头得有排小字,写‘钦命查两淮盐案钦差海大人、锦衣卫百户沈狱赠’,够不够分量?中间的大字得亮眼,我想想…………‘明辨是非匡正义,协力查案显忠良’怎么样?既夸你懂道理、帮着查案,又把‘忠良’的帽子给你戴上,听着就洋气。” 掌柜的喉结动了动,眼神里的恐惧又深了几分。 这锦旗哪里是表彰,分明是把他钉在“叛徒”的柱子上,要是真挂出去,别说李万山饶不了他,整个淮安盐商圈子都会把他当成眼中钉。 “再不行,换个更响的。” 沈狱像是没看见他的脸色,继续往下说, “‘破迷局勇担大义,助查案功在社稷’,怎么样?‘社稷’都搬出来了,够不够高大上?到时候我让人把锦旗挂在铺子门口,再请淮安府的官员来观礼,让全城人都知道,你是咱们查盐案的‘头等功臣’。” 掌柜的额头渗出冷汗,眼神里的倔强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他之前以为只要咬死不承认,锦衣卫就拿他没办法,却没想到沈狱会用这种方式。 不打不骂,却用“嫁祸罪名”的法子,断了他所有退路。 他是真的知道,如果这是这样,李万山那个老王八蛋绝对会把他全家扔到河里喂鱼。 “你…………你这是滥用职权!” 掌柜的声音都在发颤。 “滥用职权?” 沈狱挑眉, “我可没对你用刑,也没逼你说什么,怎么能叫滥用职权?再说了,咱们都是为朝廷办事,我是清官,你要是能‘配合’,说不定也能落个好名声。” 说罢,沈狱没再看他,对李默道: “别问了,让他好好呆着吧,已经不需要他了。” 李默点头,跟着沈狱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沈狱忽然回头,补充了一句: “对了,你的那房小妾刚给你生了个儿子吧,我帮你送李府,不用谢。”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掌柜的心理防线。 他看着沈狱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是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走出柴房,李默忍不住问道: “沈哥,你觉得他会说吗?” “会。” 沈狱肯定道, “他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又在乎家人,只要给他点时间,想清楚利弊,肯定会开口。” 他顿了顿,又道, “海大人不让用刑,咱们就用别的法子----对付这种人,比严刑逼供管用。” 两人回到前院,王二牛正抱着“警戒”,坐在台阶上喂小狗吃花生米。 见他们回来,连忙站起来:“沈哥,怎么样了?那老东西招了没?” “没,不过快了。” 沈狱接过王二牛递来的花生米,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让他在里面好好想想,等他想通了,自然会求着咱们听他说。” “警戒”似乎察觉到气氛放松,从王二牛怀里跳下来,跑到沈狱脚边,蹭着他的裤腿,摇着尾巴要吃的。 沈狱弯腰摸了摸它的头,把一颗花生米递到它嘴边,看着小狗欢快地嚼着,心里的紧绷感也渐渐放松。 虽然现在还没查到伪盐引的关键线索,可撬开掌柜的嘴,或许就能找到李万山的去向,甚至能顺藤摸瓜,查出江彬与李家勾结的证据。 沈狱抬头望向驿馆外的天空,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 他知道,盐案的真相,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第43章 三条路 沈狱回到驿馆的房间时,烛火已燃到了一半,桌案上摊着李家的族谱与之前整理的线索,用墨笔圈画的痕迹纵横交错. 李万山的名字旁标着“扬州(去向不明)”,李守成的名字下则写着“原配子、继母柳氏、家族地位尴尬”,连带着盐铺掌柜的供词摘要,都被他仔细叠放在一旁。 他坐在椅上,指尖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肉干,却没心思咬。 刚才从柴房出来,他就一直在琢磨李守成的处境。 原配生母早逝,继母是父亲提拔的小妾,在讲究嫡庶尊卑的盐商家族里,李守成这“半嫡半庶”的身份本就尴尬,若继母再吹吹枕边风,李万山对这个儿子怕是也没多少看重。 这般被打压的处境,会不会才是李守成暗中调查伪盐引的真正原因? 之前只当是李守成心性正直,如今想来,或许还有几分对家族的失望。 他在李家得不到重视,又看不惯父亲勾结官员、私贩伪盐的勾当,才会悄悄收集证据,想借查案之名,既揭露真相,也或许是想为自己争一口气。 “可惜还是没能等到机会。” 沈狱低声自语,将日记合上。 李守成的死,怕是不仅因为查到了伪盐引,更因为他的存在,成了李万山与某些人的眼中钉。 一个不受控制、还握有他们罪证的儿子,留着始终是隐患。 思绪转到李万山身上,沈狱又皱起眉。 李万山带着妻妾和核心亲信去了扬州,却没告诉任何人具体地址和联系人,连管家李忠都一问三不知。 这绝不是临时起意的跑路,更像是早有预谋的安排。 他定是提前在扬州找好了落脚点,甚至可能和当地的盐商或官员搭好了线,就等着风声过后再回来,或是干脆在扬州继续做伪盐生意。 “扬州…………” 沈狱拿起账册,翻找着与扬州相关的记录。 果然,在去年的收支明细里,有几笔“扬州盐商张万霖”的往来款项,数额都不小。 只是其中的手续并无问题,无论是哪方面都是合法合规的,没有一点问题。 他用红笔圈出这个名字。 张万霖是扬州有名的盐商,据说和两淮盐运司的官员走得极近,李万山去扬州,十有八九是投奔他去了。 只是,现在去扬州找人,一来时间赶不及,二来没有确切证据,贸然过去只会打草惊蛇。 可若是不追,李万山一旦在扬州站稳脚跟,销毁了那边的证据,再想抓他就难了。 沈狱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先派一队亲信去扬州,暗中调查张万霖的动向,不用急着动手,只需要盯着,等这边拿到枯井里的账册,有了李万山勾结的实据,再联合扬州的锦衣卫一起抓人,才能万无一失。 可是他没有亲信,信的过的就王二牛和李默两个。 他的目光又落回李守成的名字上。 李守成在家族里受打压,会不会有自己信任的人? 比如生母那边的亲戚,或是忠心于他生母的老仆? 这些人或许知道李守成没来得及说的秘密,甚至可能藏着他留下的其他证据。 之前查李府时,只注意了书房和盐铺,倒忽略了这些旧人。 “明天让李默去查李守成生母的娘家,还有李府里伺候过他生母的老仆。” 沈狱在纸上记下这一条,又圈出“继母柳氏”的名字。 柳氏是李万山的继室,李守成受打压,她怕是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知道李万山去扬州的真正目的,只是之前没把她列为重点,接下来得好好审审她。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驿馆外传来巡夜兵丁的脚步声。 沈狱揉了揉眉心,将桌上的线索重新整理好。 现在手里有三个方向: 等掌柜彻底招供,获取江彬与李万山勾结的更多细节。 去扬州直接拿人。 派李默查李守成的旧人,寻找遗漏的线索。 只要其中一条有突破,就能撬开盐案的缺口。 至于李万山在扬州的落脚点,只要盯紧张万霖,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这三条路,哪条都不好走啊………… 先说找守成的旧人。 柳氏在李家掌家这么久,能留着对守成忠心的人? 怕是早被她借着“打理家事”的由头,要么打发走,要么………… 沈狱喉结动了动,在心里思考道: 就算真有漏网的,人家躲还来不及,哪敢出来跟我碰面? 万一被柳氏的人盯上,不仅问不出东西,还得把人搭进去。 这条路,怕是得慢慢磨,急不来。 再等那掌柜开口---- 沈狱想起柴房里掌柜发呆的模样,又忍不住嗤笑一声: 商人的账算得比谁都精。 他现在不是不说,是在算“赔率”:背叛李家,会不会被李万山的余党报复? 跟我合作,能不能真保住命? 甚至还得算,他知道的那些事,够不够换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两三天,他得把这些弯弯绕都想透了才会松口。 可江彬那边能等吗? 最头疼的还是扬州。 沈狱拿起标注“扬州”的纸条,指尖戳了戳“张万霖”三个字。 李万山肯定躲在张万霖那儿,可他在扬州没一个能信的人。 没有一个可以用到人,又何谈去抓捕,更何况他连人都找不到。 这是他又想到了卢忠的那封信件,可最后他还是按下了心思。 …………………… 指尖还残留着揉按太阳穴的酸胀感,沈狱坐在驿馆的木凳上,望着窗外刚泛起鱼肚白的天,喉间泛起一丝干涩。 昨夜合眼不过两个时辰,梦里全是账册的碎片、李万山的背影,还有江彬那双藏着算计的眼睛,一睁眼,太阳穴突突地跳,连带着额头都发紧。 他起身倒了杯凉茶,猛灌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才稍稍压下心头的烦躁。 院外传来巡夜兵丁换岗的脚步声,带着清晨的冷意,远处的城墙在晨雾里只剩个模糊的轮廓。 查案的日子像陷在泥沼里,每一步都沉,可连歇脚的功夫都没有。 “掌柜那边还没动静?” 沈狱对着门口喊了一声,守在外头的锦衣卫立刻应声: “回百户,掌柜刚要了碗粥,没说别的。” 沈狱点点头,心里早有预料。 商人的权衡哪会这么快有结果? 他还得再等,可这等待的滋味太磨人。 扬州那边没头绪,眼下能抓的,只有李守成的旧人这条线索。 第44章 钦差的威慑 他快步走到李默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传来动静。 李默揉着眼睛开门,见是沈狱,连忙站直身子: “沈哥,这么早?” “没睡好,索性起来安排事。” 沈狱走进屋,目光扫过桌上摊着的李府人脉图, “你今天别管别的,专门去查李守成的旧人,他生母在世时的陪房、小时候伺候他的丫鬟、还有他之前在盐行待过的老伙计,只要是跟他走得近的,都得查。” 李默愣了愣,随即点头: “我这就去准备,只是…………之前查过他生母的娘家,都没线索,这些旧人怕是更难找。” “难找也得找。” 沈狱的声音沉了些,指尖点在人脉图上“李守成”的名字旁, “柳氏当年打压守成,肯定会清理他身边的人,但未必能斩草除根,说不定有老仆念旧情,藏了他留下的东西,或是知道他没说出口的事,咱们现在没别的路,只能死磕这条线。”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大张旗鼓的查,让所有人都知道,然后再让人盯着那些有异动的李家人,看他们有什么动作。” 李默应下:“我明白了。” 沈狱看着他收拾东西,心里又掠过一丝隐忧。 这条线索像根细弦,说不定一扯就断,可除此之外,他没别的办法。 掌柜要等,扬州要等,他不能坐在驿馆里耗着,总得做点什么,才能让心里的慌劲少些。 “对了,要是查到守成之前常去的地方,比如茶馆、书铺,也去问问。” 沈狱又叮嘱了一句, 李默点头记下,背上包袱就要走,沈狱却又叫住他: “注意安全,要是遇到江彬的人,别硬拼,先回来。” “知道了沈哥。” 李默应着,转身出了门。 驿馆书房的晨光透过窗纸,落在海正案头的一叠纸册上,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淮安府通判私收盐商银三百两”“漕运司主事包庇伪盐船”的条目,墨迹还带着几分湿润。 沈狱站在桌前,将自己梳理的三条查案方向一一禀报,从李守成旧人的难寻,到掌柜的迟迟不松口,再到扬州缺乏人手的困境,每一句都条理清晰,却也透着几分无奈。 海正听完,手指在案头轻轻敲击,目光落在纸册上的“盐商官府勾结”标注上,沉吟片刻才开口: “你做得已经周全了,眼下这局面,盐商与官府盘根错节,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你盯着盐商这条线,我查官府这边,双管齐下,总能找到突破口。” 沈狱心里一动。 他只专注于盐商,倒忘了海正这些天也没闲着。 之前只知道海正常出去,却不知他竟已摸清了不少官府的底细。 “这几日我乔装成布商,在城里转了转。” 海正拿起案头的纸册,递给沈狱, “淮安府的几位官员,明着是管漕运、盐务,暗地里都收着盐商的好处,就说那个通判王怀安,上个月还从李家拿了两箱绸缎,说是‘节礼’,实则是为李家的盐船开绿灯。” 沈狱翻看着纸册,上面连官员收礼的时间、地点、物件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有几个小吏的签字画押。 显然是海正暗中找了人证。 他心里暗暗佩服,海正看似温和,查起案来却比谁都细致,连这些暗处的勾当都摸得明明白白。 “大人这般查访,就不怕有人对您不利?” 沈狱忍不住问。 他们在淮安势力不小,官府里也多是他的人,海正这么查,难免会触碰到他们的利益。 海正闻言笑了笑,指尖点了点自己的官袍: “我是圣上亲点的钦差,持的是尚方宝剑,查的是地方吏治,他们敢动我?动我就是抗旨,就是造反,别说他们这样的人,就是白莲教那样的狂徒,也不敢轻易沾‘钦差’的名头----一旦沾了,朝廷的军队下一刻就能围了淮安,谁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这话让沈狱彻底放下心来。 海正的安全,靠的不是护卫,而是“朝廷命官”这层身份,是皇权赋予的威慑力。 那些贪官污吏、盐商劣绅,就算恨得牙痒痒,也只能在暗处使绊子,绝不敢明着对海正下手。 “有大人在官府这边牵制,属下查盐商也能更放心。” 沈狱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了些, “刚才李默已经去查李守成的旧人了,若是能找到知情人,说不定能知道李守成藏的其他证据,王二牛那边还在柳树湾盯着,账册应该快有消息了,至于掌柜…………属下再等两日,他迟早会想通。” 海正点头,目光锐利起来: “你这边若是需要官府的线索,随时跟我说,比如那个王怀安,他跟李家走得近,说不定知道李万山在扬州的落脚点,等你拿到盐商的实据,咱们就先拿王怀安开刀,顺藤摸瓜,把官府里的蛀虫一个个揪出来。” 沈狱心里一振,这正是他需要的。 盐商与官府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揪出一个官员,就能牵扯出更多盐商的秘密。 他想起之前查李家盐铺时,掌柜提到“江彬每月派人对账”,若是能从王怀安嘴里问出江彬与李家勾结的细节,就能给江彬定个“通敌贪腐”的罪名,彻底拔掉这颗钉子。 “属下明白!” 沈狱躬身应道,心里的迷茫渐渐散去。 之前觉得三条路都难走,可现在有了海正的支持,有了官府这条线的联动,查案的方向突然清晰起。 盐商这条线找证据,官府这条线挖勾结,两条线一汇合,就能织成一张网,把所有涉案的人都网进来。 海正看着他的神色,知道他已想通,便拿起案头的茶杯,递给沈狱: “先喝口茶,缓一缓,查案急不得,咱们得稳扎稳打,别给对手留下可乘之机。” 沈狱接过茶杯,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晨间的凉意。 他望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驿馆庭院,心里不再像之前那样焦躁。 有海正坐镇官府线,他只管专心查盐商,就算遇到困难,也有人能并肩应对。 “对了,” 海正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 “江彬昨天又派人来打听查案进度,我没给他好脸色,你那边也要留意,他肯定会盯着你,别让他抓到你的把柄。” “属下谨记!” 沈狱点头,心里清楚,江彬这是急了。 越是急,越容易露出马脚。 只要他们稳住节奏,迟早能等到反击的机会。 第45章 异常 沈狱揉着发紧的眉心起身,刚想去找海正商议,就见几个头发花白的算账先生颤巍巍地捧着账册围了上来,领头的老先生手里还攥着张写满数字的纸,脸色又急又喜。 “沈…………沈百户,您快看看这个!” 老先生把纸递过来,手指在数字上哆嗦着, “我们把李家盐铺这五年的收支算了三遍,越算越不对----这账,有大问题!” 沈狱愣了愣,接过纸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列着盐铺的“预期收益”与“实际入账”: 按淮安盐价、销量算,李家盐铺每年至少该有五千两净利润,可账面上却只有一千五百两出头,连预期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更扎眼的是“盐引支出”那栏----每年购买盐引的银子竟占了成本的七成。 “老丈,您再说清楚点。” 沈狱拉过张凳子让老先生坐下,自己也蹲在旁边,指着“盐引支出”问, “这盐引的钱,怎么会这么高?” 老先生喝了口茶,缓过劲来,才慢慢道: “沈百户有所不知,两淮盐引的定价是官府定死的,每引盐缴多少银、能兑多少盐,都有规矩,李家盐铺每年领的盐引数,我们查了官府的备案,跟账上写的一致,可这‘购买盐引’的支出,却比备案价高了近两倍!”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 “打个比方,官府定一引盐缴五两银,李家账上却写缴十二两,这多出来的七两,哪去了?我们翻遍了所有收支记录,没见这笔钱的去向,既没入李家私库,也没缴给官府,就像…………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沈狱的眼神瞬间亮了。 这不是消失,是被人做了手脚! 他抓起账册翻到“盐引支出”那页,果然,每笔支出都只写了“购盐引若干,纹银若干”,却没附官府的缴银回执,连盐引的编号都只记了个模糊的范围,没有具体数字。 “还有收益。” 另一个算账先生补充道, “我们查了李家盐铺的销售记录,每天卖多少盐、多少钱一斤,都记得清楚,可最后入账的银子,却比实际销量算出来的少了三成,账面上写着‘损耗’‘赊账’,可损耗哪会这么大?赊账的名单我们也看了,要么是查无此人,要么是早结清了,根本对不上!” 沈狱捏着账册的手指渐渐收紧。 账面上看不出来的问题,恰恰是最大的问题。 盐引支出虚高,实际收益缩水,这一进一出,每年至少有五千两银子不明不白地流走。 这笔钱,绝不是盐铺掌柜贪污的那点小数目,而是更大的窟窿。 极有可能是用来买伪盐引的成本,或是给江彬、官府官员的贿赂! “老丈,你们能确定这账算得没错?” 沈狱追问,语气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急切。 这可是他们查案以来,第一次从账面上找到实打实的破绽,比等掌柜招供、找旧人靠谱多了。 老先生拍着胸脯保证: “我们几个加起来快三百岁了,算过的账比吃过的米还多,绝不会错!这李家的账,表面上看规规矩矩,实则处处是窟窿,就是把‘亏空’做得像‘正常支出’,不细算根本看不出来!” 沈狱立刻起身,对旁边的锦衣卫道: “把所有算账先生都集中起来,再给他们三天时间,重点查‘盐引支出’的明细,每一笔支出对应的盐引编号、缴银日期、经手人,都要查清楚!另外,对比其他盐商的账册,看看李家的盐引支出是不是真的比别人高!” “是!” 锦衣卫立刻去安排,西院的算盘声很快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急促,却透着股找到方向的劲头。 沈狱拿着那张算账单子,快步往海正的书房走。 这个发现太关键了! 盐引支出虚高,说明李家极有可能用“买正规盐引”的名义,把钱拿去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比如购买伪盐引,或是贿赂官员。 而收益缩水,很可能是把卖伪盐的银子单独藏了起来,不记入账册,形成“账外账”。 “海大人!有发现了!” 沈狱推开书房门,把账单和账册递过去,语速飞快地把算账先生的发现说了一遍, “这虚高的盐引支出,就是伪盐引的突破口!他们用正规盐引的钱掩人耳目,实则在做伪盐的生意,还把贿赂的钱也混在里面,所以账面上才看不出来!” 海正看着账单,眼神也沉了下来,手指在“盐引支出”上轻轻敲击: “你说得对。这李家是把账做得天衣无缝,可惜遇上了这群老账房。商人逐利,哪有放着利润不赚的道理?这虚高的支出,就是他们的命门。” 他抬头看向沈狱,语气带着几分肯定: “接下来,让算账先生重点查经手盐引的人,还有每年‘购盐引’的银子是交给了谁。只要找到这个经手人,就能顺着摸到伪盐引的源头。” 沈狱心里一振。 海正说得没错! 盐引的发放、缴银,都要经过盐运司和锦衣卫的审核,李家能把盐引支出做得这么虚高,背后肯定有人包庇,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两淮的盐运使! “属下这就去安排!” 沈狱转身就要走,又被海正叫住:“让李默继续查,你先暂时协助算账先生,现在账目的线索更重要,别分散精力。” “是!” 沈狱应着,脚步轻快了许多。 之前的迷茫和焦躁一扫而空,这账目的破绽,就像在浓雾里找到了一盏灯。 回到西院时,老账房们正围着账册争论,有的说“这笔支出的日期不对”,有的说“这个经手人,在其他盐商的账上也出现过”。 沈狱看着他们认真的模样,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庆幸。 还好当初强行征调了这些老账房,不然这么隐蔽的破绽,怕是永远都发现不了。 他走到老账房身边,放缓语气道:“ 老丈们辛苦了,若是查到什么关键线索,朝廷必有重赏。” 老先生们连忙摆手,眼里却闪着光。 他们一辈子跟账目打交道,可以说是给各自的东家打了一辈子工,早就是可以是一家人了,此刻既然可以揪出同行的把柄,有何乐而不为呢 驿馆的算盘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核对,而是带着明确的方向,一点点撬开李家账目的伪装。 第46章 敌?友? 慢慢的,西院的算盘声渐渐慢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急促有力,反倒透着股按捺不住的焦躁。 沈狱走过去时,领头的老账房正对着一本泛黄的盐引支出账册叹气,手指在“经手人”那栏反复摩挲,纸上的字迹都快被蹭花了。 “沈百户,查不出来。” 老账房见他过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们把近五年的盐引支出都捋了一遍,经手人写的都是‘李府账房’,可问了李家的人,都说这些账房要么早就走了,要么就是只负责记账,根本不知道银子实际交给了谁。官府的备案也查了,只有盐引数量,没有具体的缴银明细,他们说,这都是之记盐引数量,不记缴银。” 沈狱接过账册,指尖划过“李府账房”四个字,心里也沉了沉。 之前以为找到盐引支出的破绽就能顺藤摸瓜,没想到关键的经手人和官府记录全是空白,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 “再查查跟盐运司的往来?” 沈狱还想再试试。 “查了,” 另一个账房插话道, “盐运司那边只留了‘李家已缴清盐引银’的回执,没附具体的缴费单据,连签字的官员都没写名字,只有个官印,根本查不到是谁经手的。” 沈狱捏着账册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这显然是早有预谋的,从盐铺账房到盐运司,每一个可能留下线索的环节都被处理过了,就等着他们查到这里,陷入僵局。 就在这时,一个锦衣卫匆匆跑进来,脸色凝重: “沈百户,海大人让您立刻过去,有要事!” 沈狱心里咯噔一下,跟着锦衣卫往海正书房走,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一进门就看见海正拿着一封公文,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两淮盐运使和淮安知府,昨天已经进京述职了。” 海正的声音沉得像铅, “公文是今早送到的,说是‘任期已满,按例回京’,可你我都清楚,他们这是听到风声,提前跑了,现在已经到来京城。” 沈狱瞳孔一缩。 盐运使管着两淮所有盐引的发放,淮安知府握着地方行政权,这两个人是查盐案最关键的官员,现在却突然回京,明摆着是怕被他们查出勾结的证据,先一步躲回京城,甚至可能在京里找靠山铺路,把淮安的烂摊子丢在这里。 “就没别的官员能问?” 沈狱急道。 “有是有,” 海正指着公文上的一行字, “现在两淮盐运司这边,只剩扬州知州暂代部分职权,可他是从五品官,管不了盐引的核心事务,而且…………他现在还在扬州,没在淮安。” “扬州…………” 沈狱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之前心里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看来,扬州是真的非去不可了。 李万山躲在扬州,张万霖在扬州,现在连暂代盐运职权的知州也在扬州,所有断了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个地方。 “可咱们在扬州没心腹,江彬的老部下还在那边当锦衣卫指挥使,贸然过去,怕是会打草惊蛇。” 沈狱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之前就是因为这个,才迟迟没决定去扬州, “而且咱们人手不够,要是江彬那边派人阻拦,说不定会吃亏。” 海正也皱着眉,手指在案头轻轻敲击: “我知道风险大,但现在淮安这边已经查不下去了,盐运使和知府跑了,盐引的线索断了,掌柜还没松口,李守成的旧人也找不到,除了去扬州,没别的路可走。” 海正的手指在案头的公文上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暮色,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无奈: “眼下这局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等等看,李默会带来什么好消息吧。” 沈狱点头应下,心里却没多少底气。 李默已经查了三天,连张妈的影子都没见着,大概率是早就离开了,或是被柳氏的人处理了。 “至于那掌柜,” 海正又道, “再晾他两天,别催太紧,商人重利,他要是想通了‘招供’比‘硬扛’划算,自然会开口,可要是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离开屋内。 沈狱不禁又把那都被揉得发皱的信,信上“顺昌栈”三个字墨迹浓黑,像卢忠那张总是挂着笑的脸,透着股藏不住的算计。 沈狱把信往桌案上一扔,发出轻微的声响,惊得脚边的“警戒”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耷拉着尾巴缩了回去。 卢忠…………顺昌栈…………城南…………这些名号在他脑子里打转转,每一个都指向同一个目的。 卢忠的目的根本不是来帮他查案的,是来等机会的。 他太清楚卢忠的底细了。 这人在京城盘踞多年,手中的势力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唯独跟江彬不对付。 倒不是因为江彬贪腐,是因为江彬占了两淮这只“盐袋子”,每年捞的银子能把府宅堆满,卢忠眼热,却因为当年畏手畏脚,没有敢搏命,反倒是让江彬这个后来的给升了千户,并且占住了两淮。 现在江彬被盐案缠上,卢忠就跳出来了,送封信说“有线索”,实则是等着看江彬倒台。 一旦江彬被革职拿问,两淮锦衣卫群龙无首,卢忠就能顺理成章地接手,他笃定沈狱争不过他,也不敢跟他争----这只“盐袋子”,他觊觎太久了。 “算盘打得真响。” 沈狱低声嗤笑,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节奏急促,像心里的盘算。 他何尝不知道两淮是块肥肉? 盐引、漕运、商户,每一环都能攥住银子,更重要的是,解决了两淮盐务,就等于在朝廷里多了块分量极重的筹码。 比当个锦衣卫百户,要有出息得多。 他查盐案,固然是为了查清真相、给李守成一个交代,可心底里,也藏着几分野心。 若是能靠这案子扳倒江彬,再把两淮的锦衣卫事务攥在自己手里,别说海正会器重他,连圣上都可能注意到他。 这是他往上走的最好机会。 可卢忠偏要横插一脚。 第47章 法理与酷法的角力 沈狱站在海正书房门外,指节攥得发白,木门上的雕纹硌得掌心发疼。 他来来回回踱了三圈,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 李家的线索断了,卢忠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扬州又动不得,再拖下去,京里催得紧,江彬也会趁机反扑,他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房门。 海正正埋在案头的公文里,见他进来,放下笔抬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 “这么晚了,还有事?” 沈狱的话堵在喉咙口,看着海正案头那盏昏黄的烛火,烛苗映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匾额,他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可一想到查案的僵局,想到自己失败的结局,他还是咬了咬牙,声音发紧: “海大人,李家这边实在找不到突破口…………要不,咱们查剩下的盐商七大家?” 海正皱了皱眉: “查他们?可有证据?” “没有。” 沈狱的声音更低了,却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狠劲, “可李家做得这么干净,他们肯定也早有准备,他们没跑,就是心里有底!咱们没证据,那就把他们全抓起来,关几天,饿一饿,上点手段审审----保管什么都问出来!” 他越说越急,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那是他在锦衣卫里学的法子,对付硬骨头,有时候就得用硬手段: “大不了…………抽三杀一!把淮安盐商的势力全打乱,到时候咱们再扶持几个听话的上来,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案子直接结了!” “住口!” 海正猛地拍了下桌案,茶杯里的茶水溅出来,打湿了案头的公文。 他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里满是不悦, “沈狱!你忘了咱们来淮安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查清楚伪盐引案,把那些贪赃枉法的人绳之以法,还两淮百姓一个清明的盐市!不是为了‘结案’而结案,更不是为了用酷法震慑商户,乱了淮安的根基!” 沈狱被喝得一怔,手指从刀柄上松开,心里的焦躁像被一盆冷水浇透。 他看着海正严肃的脸。 “咱们是朝廷命官,是为了天下百姓办案,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更不是为了用暴力快刀斩乱麻。” 海正的语气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在锦衣卫学的那些手段,是对付穷凶极恶的匪类,不是对付商户----就算他们是盐商,没有证据,也不能胡乱抓人用刑,一旦开了这个头,淮安的商户人人自危,流言四起,到时候不仅查不清案子,还会乱了民心,这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沈狱低下头,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他刚才只想着快点破案,快点抓住幕后黑手,却忘了查案的根本。 不是为了结案的速度,而是为了真相,为了不让无辜的人受牵连。 “以后,不要再把你在锦衣卫学的那些坏毛病带到此案里来。” 海正拿起案头的毛巾,擦了擦溅湿的公文,语气里多了几分语重心长, “查案急不得,咱们得守着法理,耐着性子找线索,李家的账册里还有破绽,卢忠那边也不是不能周旋,扬州的知州也未必是江彬的人----总有办法,不用走那步歪路。” 沈狱抬起头,看着海正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焦躁,只有坚定的原则和对百姓的考量。 “属下…………知错了。” 他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愧, “以后定不会再提这种荒唐的想法,会守着法理查案。” 海正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 “知错就好。你先回去歇着吧,明天再跟李默去查查李家账册里‘盐引运输’的环节,说不定能找到新的线索。” 沈狱应了声,转身退出书房。 第二天。 天还未亮透,驿馆的青砖地还沾着夜露的寒气,海正刚洗漱完毕,就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那声音慌乱得不像寻常信使,倒像是踩着生死线奔来。 他刚走到门口,就见淮安府的捕头跌跌撞撞冲进院,官帽歪在一边,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惨白,手里攥着一张染了墨点的信纸,像是捏着块烧红的烙铁。 “海…………海大人!出大事了!” 捕头的声音发颤,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崔家…………崔家满门七十三口,一夜之间全没了!” “你说什么?” 海正的瞳孔骤然收缩,伸手夺过信纸,指尖触到纸页的凉意,却抵不住心头瞬间涌起的惊涛骇浪。 信上的字迹潦草得不成样,只写着“两淮盐商崔府,寅时发现灭门,无一生还,现场未留活口”。 短短几行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指尖发麻。 崔家! 那是两淮盐商八大家里的头把交椅,传承了三代,不仅有钱,更有官场上的人脉,连京里的户部官员都要给几分薄面。 这样的家族,竟能被人一夜之间灭门,还没留下半点痕迹,这绝不是普通盗匪能做出来的! “沈狱呢?立刻叫他来!” 海正的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往日里温和的眼神此刻满是锐利, “传我命令,让府兵立刻封锁崔府周边,任何人不准靠近,锦衣卫全员集合,随我去现场!” 捕头连滚带爬地去传令,海正站在院中央,望着东方刚泛起鱼肚白的天,只觉得那抹微光里都透着血色。 崔家为什么会被灭门? 是因为他们知道伪盐引的秘密,被幕后黑手灭口? 还是有人故意搅乱查案,让盐商们人人自危,不敢再跟官府合作? 没等多久,沈狱就提着绣春刀匆匆赶来,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倦意,可一听“崔家满门被杀”,瞬间清醒过来,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 “怎么会?崔家势大,护院就有二十多个,谁能一夜之间杀了七十三口?” “去了现场就知道了。” 海正迈步往外走,脚步急切却稳, “你带一队锦衣卫先去,守住崔府的前后门,别让任何人破坏现场,我随后就到。” 沈狱领命,转身就往外冲,心里却翻江倒海。 昨晚他还在跟海正争论要不要抓盐商用刑,今天就出了灭门案。 这绝不是巧合! 第48章 崔家灭门惨案 天刚蒙蒙亮,崔府外的长街上却早已挤满了人,乌泱泱的脑袋攒动着,像一群被血腥味吸引来的乌鸦。 百姓们的议论声不再是嗡嗡的嘈杂,而是掺着压抑的抽气与颤抖。 有人用帕子死死捂住嘴,指节泛白,却挡不住那股从崔府门内飘出的血腥气,连带着隔夜的早饭都要呕出来。 穿粗布衣裳的妇人把孩子护在怀里,捂住他们的眼睛,可孩子的哭声还是从指缝里漏出来,细弱却尖锐,刺破了黎明的死寂。 府兵们握着长枪的手在抖,枪杆上的铜环叮当作响,他们奋力推着往前涌的人群,喉咙里的呵斥声却越来越虚: “别挤!都往后退!官府办案!” 可没人真的退远,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崔府那扇敞开的朱红大门上,像盯着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 沈狱拨开人群时,指尖碰到的全是冰凉的手。 有百姓的,也有府兵的。 他刚跨出一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直冲鼻腔,不是新鲜血液的腥甜,而是混杂着隔夜饭菜的酸腐、人体温热的汗味,还有铁锈般的刺鼻气息,猛地钻进喉咙,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绣春刀的刀柄,冰冷的铁触感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 抬眼望去,崔府的朱红大门像被血水浸泡过,原本鲜亮的红漆被暗红的血迹盖了一层,门槛上的血已经半干,发黑的痂块下还黏着几缕花白的头发、撕碎的绸缎碎片,甚至有一小块带肉的指甲。 门内的石板路更成了一片血滩,暗红色的血渍顺着石板缝往下渗,有的地方还没干透,踩上去时能感觉到鞋底被黏住,抬脚时发出“嗤啦”一声轻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拉扯。 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护院的尸体,没人去挪动,他们就那样保持着临死前的姿态,像被折断的木偶。 最靠近门口的护院,手里还紧攥着一把劈柴刀,刀身染满了血,刀刃卡在旁边的柱子上,深可见骨。 他显然是想反抗,却被人从背后一刀划开了脖颈,那道切口又深又齐,几乎把脖子斩断,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护心镜,顺着甲胄的缝隙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黑血。 另一个护院蜷缩在台阶下,眼睛还圆睁着,瞳孔里映着天刚亮的微光,可他的胸口插着一把短刀,刀柄没入,鲜血从伤口涌出,浸透了他的粗布衣裳,连腰间挂着的家门钥匙都被血染红,还在微微晃动。 沈狱往里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还是免不了踩到散落的物件。 有护院的铜盔,上面沾着脑浆和血。 有打翻的茶水壶,褐色的茶水混着血,在地上漫成一片污浊。 还有半块被咬过的馒头,上面印着牙印,却被血浸成了暗红色,扔在尸体旁。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浓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连耳朵里都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走到正厅门口时,沈狱的脚步猛地顿住,指尖的冰凉瞬间传遍全身。 正厅的门槛被撞断了,门板歪斜地挂在门框上,上面溅满了血,像一幅狰狞的画。 厅内的景象比院子里更惨烈----崔家的主仆、妇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没有一个活口。 老夫人穿着体面的绸缎衣裳,头上的赤金簪子掉在地上,簪头沾着血,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嘴角还溢着血沫,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地毯,地毯被扯出几道深深的划痕。 崔家主母倒在供桌旁,怀里还抱着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婴儿裹在白色的襁褓里,可那白色早已被鲜血染透,襁褓的系带松开了,露出婴儿小小的手,手指还微微蜷缩着,像是临死前还在抓什么。 丫鬟们的尸体散在四周,有的被割了喉咙,有的被捅了肚子,一个小丫鬟的手帕还攥在手里,上面有深深的咬痕,显然是被吓到时咬着帕子忍疼,却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供桌被撞翻了,上面的祭品撒了一地。 糕点上沾着血,水果滚到尸体旁,苹果上还插着半根发簪。 香炉倒在地上,香灰混着血,变成了黑灰色的泥团。 正厅的梁柱上溅着点点血星,有的地方还留着喷溅的血痕,像一道道暗红色的泪痕。 沈狱盯着那具抱着婴儿的主母尸体,心中情绪复杂。 “沈百户…………” 身后的锦衣卫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颤抖, “那边…………还有书房的门是锁着的,好像有人…………” 书房门就立在正厅东侧,门板上溅着几星暗红的血点,像是从院中的尸体上溅过来的,却没被人刻意擦拭。 与府里其他地方的狼藉相比,这扇门反倒透着股反常的“规整”。 沈狱走过去时,目光先落在门闩上: 黄铜锁头挂在横插的木闩上,锁身磨得发亮,是淮安城街头铁匠铺最常见的样式,连钥匙孔周围的铜绿都透着寻常,可偏偏是这种随处可见的锁,从外面锁死了书房门。 凶手连护院的尸体都懒得收拾,却特意给书房上了锁,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他伸出手,指尖先碰了碰铜锁,冰凉的金属沾着晨露的湿意,指尖蹭过锁身时,还能摸到常年使用留下的细痕。 再顺着锁身往下,握住门闩。 是老松木做的,木纹紧实,掂着分量不轻,寻常人想硬生生拽开,怕是得费些力气。 沈狱没急着动手,拇指在门闩与门框的缝隙处蹭了蹭,摸到一点干燥的木屑。 像是不久前才有人动过门闩,不是府里的人,就是凶手。 指尖猛地发力,“唰”的一声,绣春刀出鞘,刀身映着晨光,闪过一道冷冽的弧线,直劈向挂着铜锁的木闩。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比裂木声更刺耳的,是铜锁与木闩分离的闷响。 老松木的门闩被刀气劈得齐根断裂,断裂处的木茬带着毛刺,混着细小的木屑飞溅出来,有的还蹭到了沈狱的手腕,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沈狱没去看地上的铜锁,左脚往后撤了半步,一挥手。 身旁的众人并依然会意,齐齐抬脚踹在了门上。 “轰隆!” 门板被踹得往里狠狠撞去,门轴发出“吱呀”的惨叫,像是要被生生拽断。 第49章 人 门被踹开的瞬间,木屑混着灰尘炸起,像一团浑浊的雾,裹着书房里沉闷的气息涌出来. 那气息里没有寻常书卷的墨香,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还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皮肉烧焦的糊味,呛得沈狱鼻腔发疼。 他刚眯眼避开烟尘,余光就瞥见书房正中那团黑影,心脏猛地一沉,绣春刀“唰”地出鞘,刀刃劈开空气的锐响刺破了死寂: “警戒!” 话音未落,身后的锦衣卫已如离弦之箭般上前,十几道寒光瞬间亮起。 长刀的刃口映着晨光,手弩的机括“咔嗒”扣紧,箭矢直指门内。 更有三名锦衣卫端着火铳,黑黝黝的枪口对准那团黑影,火绳准备点燃,火星在晨雾里泛着点点红光。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只有武器碰撞的轻响,和远处百姓若有若无的议论,衬得书房门口的空气像块绷紧的铁。 烟尘渐渐散去,书房里的景象清晰起来。 正中间摆着一张黄花梨木长躺椅,木纹细腻,却被溅上了好几块暗红的血渍,有的已经发黑结痂,有的还泛着潮湿的光。 椅上斜靠着一个人,灰布衣裳撕得七零八落,袖口被生生扯断,露出的小臂上横亘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痂在伤口边缘凝结成块,还沾着几缕细碎的肉沫。 他的脸上更没一块干净地方,左额角的伤口还在渗着血,顺着下颌线往下滴,在脖颈处积成一小滩,连鬓角的头发都被血粘成了一缕缕。 可这人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右手垂在躺椅扶手上,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柄匕首。 匕首柄是牛角做的,已经被血浸得发黑,刃口却依旧雪亮,偶尔闪过的光,能看到刃上还沾着一点暗红的肉末。 他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垮着,像是累极了,又像是在等着什么。 “来了。” 清淡的声音从椅上传来,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死水般的麻木,像生锈的铁片划过木头。 那人缓缓侧过身,动作慢得像提线木偶,左脸先露出来。 颧骨上有道新添的划伤,血还没干,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衣襟上。 他的眼睛半眯着,瞳孔里没有焦点,像是在看沈狱,又像是在看空气,只有转匕首的指尖,还保持着一点微弱的动作。 沈狱的眉头拧得更紧,左手猛地一挥: “拿下!” 锦衣卫们立刻冲进去,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最前面的两名锦衣卫一把扣住那人的手腕,另一个人伸脚踹在躺椅腿上,“哐当”一声,躺椅被踹得往后滑了半尺,那人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挣扎。 被攥住手腕时,他转匕首的动作停了停,然后手指一松,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刃口磕在青砖上,溅起一点火星,滚了两圈,停在书案下。 更多的锦衣卫扑上来,膝盖顶在他的后背,双手反拧到身后,粗糙的麻绳瞬间缠上他的手腕,勒得皮肉发白。 可他自始至终都没动一下,连眉头都没皱过,只是下巴抵在冰凉的青砖上,侧脸贴着地上的血渍,眼神依旧空洞。 有个锦衣卫怕他反抗,手肘顶了顶他的腰腹,他也只是闷哼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连点恨意都没有。 沈狱走进书房,蹲在他面前,目光扫过他满身的伤。 有的是刀伤,有的像是被钝器砸过,最严重的是他的右腿,裤腿被划开,能看到肌肉都翻了出来,血已经凝固成紫黑色。 沈狱的视线最终落在他脖颈处的血渍上,那里沾着一根细小的、金色的丝线,像是从什么女人的首饰上掉下来的。 “你是谁?”沈狱的声音低沉,绣春刀的刀尖轻轻点在他面前的青砖上, “崔家人?还是凶手?” 那人的眼皮动了动,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沈狱的刀上,嘴角忽然扯了扯,像是想笑,却只露出一口沾着血的牙: “…………都死了…………就剩我了…………” 沈狱的手指猛地攥住那人的衣领,粗布布料被他捏得死死的,边缘的血痂簌簌往下掉,蹭在他的指腹上,又冷又硬。 他俯身逼近,两人的距离不过半尺,能清晰看见那人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可对方的瞳孔却像蒙了层雾,散得没有一点焦点,连他逼近的动作都没半分反应。 “人是你杀的?” 沈狱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淬了冰的力道,每个字都像砸在青砖上,震得书房里的灰尘又簌簌往下落。 他盯着那人的脸,想从那片麻木里找出一丝破绽。 是心虚的躲闪? 还是认罪的僵硬? 可没有,那人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嘴角甚至还保持着下垂的弧度,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周围的锦衣卫都屏住了呼吸,端着手弩的手又紧了紧,屋外的风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沈狱的耐心一点点耗尽,手指又加了几分力,几乎要把对方的衣领捏碎: “我再问一遍----人!是!你!杀!的?” 这一次,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人耳膜发疼。 那人涣散的瞳孔终于有了一丝动静,像是生锈的齿轮终于卡上了齿,缓缓转动着,一点点聚焦。 几秒钟后,他的目光落在沈狱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混沌的茫然,像是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还没分清现实。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嘴角才极其缓慢地动了动,先是往上扯了扯,又猛地往下垮,那表情说不出是哭还是笑,扭曲得难看。 沾在嘴角的血痂被扯裂,又渗出一点新血,顺着下巴往下滴。 “我杀的…………”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要费极大的力气才能从喉咙里挤出来,沈狱凑近了才勉强听清。 “…………都是我杀的,我…………” 后半句更含糊,像是被痰堵住了,尾音还没落下就断了。 沈狱皱紧眉头,又仔细分辨一下,也还是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第50章 失魂 “啪!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书房里炸开,每一声都带着沈狱按捺不住的焦躁。 他的指节绷得发白,带着风重重扇在那人脸上,第一巴掌落下时,血痕就立刻浮在沾满血污的脸颊上,甚至溅出几滴混着血的唾沫。 第二巴掌扇过去,那人的头猛地偏向一侧,鬓角沾着的血痂被震得脱落,掉在青砖上碎成粉末。 可直到第三巴掌打完,沈狱的掌心都麻了,那人的眼皮却始终没抬一下,脑袋只是随着巴掌的力道微微晃动,像个没有骨头的木偶。 “你他妈倒是有点反应啊!” 沈狱的声音里透着股憋闷的怒火,指尖还残留着扇过脸颊的粗糙触感。 那触感混着血污和尘土,磨得他掌心发疼。 他见过硬骨头的匪类,被打断腿都不肯松口。 也见过装疯卖傻的贪官,被搜出赃款还能哭天抢地。 可眼前这个人,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知觉,痛觉、羞耻感、甚至求生欲,全没了踪影,只剩下一具还在喘气的空壳。 旁边的锦衣卫看着沈狱发红的手掌,小声劝道: “沈哥,别气了,这人看样子…………怕是傻了。” 沈狱深吸一口气,狠狠攥了攥拳,才压下心头的火气。 他盯着那人依旧涣散的瞳孔,最终还是摆了摆手: “绑紧了,带回驿站,交给海大人处置。” 两名锦衣卫立刻上前,解下腰间的粗麻绳,像捆货物似的把那人绑得结结实实。 其实之前依旧绑过了,可他们还是又绑了一边,手上几十条人命的狂徒怎么认真都不足为过。 绳子勒进他肩膀的皮肉里,深嵌进之前的刀伤中,新的血珠顺着绳结往下渗,可他连肩膀都没动一下。 锦衣卫抓着绳头,像拖死狗似的往外拽,他的双腿软塌塌地垂在地上,裤腿被青石板磨得破烂不堪,露出的小腿蹭过碎石和干涸的血渍。 原本就翻卷的皮肉被蹭得更惨,鲜血顺着脚踝往下滴,在地上拖出两道暗红的痕迹,蜿蜒着从书房一直延伸到崔府门口。 沈狱跟在后面,看着那道血痕,眉头皱得更紧。 从书房到门口不过几十步路,这人的腿就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可他全程连哼都没哼一声,脑袋歪在一边,眼神依旧盯着虚空,仿佛拖拽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一截无关紧要的木头。 “府兵都安排好了?” 沈狱问旁边的锦衣卫小旗。 “安排好了,已经把崔府围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百姓也赶远了,仵作正往这边来。” 小旗连忙回道, “弟兄们正在仔细搜崔府,连后院的枯井都没放过,有消息会立刻报去驿站。” “那把匕首收好,让仵作重点验,看看是不是凶器。” 沈狱又叮嘱了一句,目光扫过崔府院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心里的沉重又多了几分。 七十三口人,一夜之间全没了,只剩下这么一个麻木的“凶手”,这案子到底藏着多少猫腻? 交代完事情,沈狱没再耽误。 崔府、驿站、官府本就围着淮安城的中心街,隔了不过三条巷,走街串巷要绕路,翻房顶倒是最快。 他来的时候就是从这里翻的。 瓦片只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转瞬就落在驿站后院的土墙上。再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驿站的青砖地上,连衣摆都没怎么晃动。 等他整理好衣襟,那两名锦衣卫才拖着那人赶到。 此时那人的小腿已经血肉模糊,沾满了尘土和碎石,裤脚烂成了布条,露出的皮肉青紫交加,连骨头都隐约能看见。 可被锦衣卫拽着领口提起来时,他依旧没反应,只是随着拖拽的力道,脑袋微微晃动。 沈狱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疑虑。 若是真的凶手,要么该有戾气,要么该有恐惧,可这人身上,只有一片死寂。 是他真的杀了人,还是被人胁迫,甚至…………被人控制了? “先关到柴房,派人盯着,别让他死了。” 沈狱压下疑虑,对锦衣卫吩咐道, “我现在去见海大人,你们等着仵作的验尸结果,一出来就立刻报给我。” 说罢,他转身往海正的书房走去。 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是锦衣卫把那人扔在柴房地上的声音。 可即便如此,那人依旧没发出一点声音,仿佛那具身体早已不属于他。 沈狱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柴房的方向,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 海正并没有去现场,他一直都在驿站里面等着。 他知道沈狱不让他去崔府是怕有危险。 凶手连七十三口都敢杀,若是藏在暗处对他这个钦差下手,后果不堪设想。 可他心里终究悬着,崔家是两淮盐商的顶梁柱,一夜之间灭门,这绝不是简单的仇杀,背后定然牵着伪盐引的大案,牵着手眼通天的人。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推开,沈狱的身影带着夜露的寒气闯进来,衣摆上还沾着几点未干的血渍。 海正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快步迎上去,语气里的焦急压都压不住: “怎么样?崔府到底是什么情况?人找到了吗?” 沈狱刚喘匀一口气,见海正这副模样,也没敢耽搁,沉声开口: “崔家满门七十三口,全没了,正厅、偏院、甚至柴房全是尸体,没留下一个活口,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没放过。” “全没了?” 海正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纸页被捏得发皱, “怎么会…………崔家护院二十多个,府里还有护卫,怎么会一夜之间被人杀得干干净净?” “凶手手法太利落了。” 沈狱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铁, “护院的伤口全在要害,一刀致命,连反抗的机会都少,府里没留下打斗的痕迹,像是凶手早就摸清了崔府的布局,专门挑死角动手。” 海正往后退了一步,扶着桌沿才站稳,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查过崔家的底细,府里的护院大多是退役的老兵,身手利落,怎么会这么不堪一击? 更别说暗中绝对又地官的存在。 这背后的势力,怕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那…………有没有找到凶手?或者线索?” 海正定了定神,追问着最关键的问题。 “找到一个活口。” 沈狱的语气顿了顿, “在崔府书房里,被我们从外面锁着的书房里发现的,满身是伤,手里还攥着柄匕首,承认人是他杀的,后面就语焉不详,眼神麻木得像个活死人,扇他巴掌都没反应。” “活口?承认杀人?” 海正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快步走到沈狱面前, “他是什么人?崔家的护院?还是外人?有没有问出幕后指使?” “还没问出来。” 沈狱摇了摇头, “他现在被关在柴房,跟丢了魂似的,问什么都没有反应。” 第51章 地官的身影 沈狱的手刚搭上门框,海正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凝重,像是在说一件足以撼动全局的事: “沈狱,等等----有件事,比验尸细节更要紧。” 他转过身,见海正郑重的脸色,语气沉得能压出水: “你让仵作查崔家死者时,别只看伤口,重点确认,死者里有没有‘地官’的痕迹。” “地官?” 沈狱瞳孔微缩,握着门框的手猛地收紧。 海正点头,将秘档合上,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摩挲,眼神里满是忧虑: “崔家护院是退役的边军老兵,寻常十几个人近不了身,能一夜杀尽七十三口,还没留下像样的反抗痕迹,除了‘地官’,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更关键的是----”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 “崔家可以说是淮安的首富,盐商八大家之首,绝对领头羊,崔家绝对有地官,你事后可以检查一下尸体,看看是不是有异常。” 沈狱攥紧绣春刀,喉结动了动: “属下明白,若是仵作在死者里发现线索,我立刻去检查。” 他想起柴房里那个麻木的活口,眉头皱得更紧。 沈狱对着海正躬身点头,转身退出书房时。 穿过驿馆的回廊,柴房的霉味混着潮湿的夜风先飘了过来。 门口守着的锦衣卫见他来,立刻挺直身子行礼,六名贴身看守的锦衣卫就站在柴房内,手里的长刀半出鞘,外间还有六名锦衣卫和十二名辅兵围着,连柴房的窗户都用粗木封死,只留了个透气的小缝。 这般严密的看守,不是怕他跑,是怕有人要他的命,更怕他突然“醒”过来,。 沈狱掀开门帘走进柴房,潮湿的空气裹着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那人被绑在靠墙的木桩上,粗麻绳勒得他肩膀的伤口又渗了血,之前被拖拽磨烂的小腿还露着,血痂混着尘土,看着触目惊心。 可他依旧是那副模样: 脑袋歪在一边,眼皮半耷拉着,瞳孔散得没一点焦点,像块被丢弃的破布。 “还没开口?” 沈狱走到他面前,声音沉得像撞在木桩上。 旁边的锦衣卫摇头: “从押回来就这样,不管怎么问,都只盯着空气,连水都得撬开嘴灌。” 沈狱的耐心本就所剩无几,一股焦躁猛地窜上来。 他没再废话,抬脚就往那人下巴上踹去。 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靴底撞在下巴上发出“咔嗒”一声闷响,像是骨头都要碎了。 那人的头猛地往后一仰,又重重磕在木桩上,一颗带血的牙从他嘴里掉出来,滚落在满是稻草的地上。 鲜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染红了胸前的粗布衣,可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瞳孔依旧涣散着,仿佛刚才被踹的不是他,只是一截木头。 沈狱的脚顿在半空,心里竟莫名地发颤。 他在锦衣卫当差这些年,见过硬骨头的,见过装疯卖傻的,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疼觉是人的本能,哪怕是被折磨到极致的囚徒,也会有皱眉、抽搐的反应,可这人,连一丝最基本的本能反应都没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感知。 “谁杀的崔家人?!” 沈狱咬着牙,又一脚踹了过去,还是同一个位置。 这一脚更狠,那人的下巴被踹得往一边歪,嘴里的血涌得更凶,顺着下巴滴在稻草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可他依旧没反应,连嘴里的血都不会吐,任由鲜血顺着喉咙往下咽,喉结连动都没动一下。 沈狱盯着他的脸,突然发现不对劲。 这人的状态比在崔府时更差了。 方才在书房,他至少还能嘟囔出“来了,我杀的”,还能勉强聚焦看他一眼。 可现在,他连最基本的生理反应都没了,眼神空得像个无底洞,整个人像被抽走了三魂六魄,只剩一具还在喘气的躯壳。 “这…………怎么会这样?” 旁边的锦衣卫也看傻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刚才还好好的,就…………就没这么散…………” 沈狱蹲下身,伸手想捏开他的嘴看看,手指刚碰到他的下巴,就感觉一片冰凉。 不是活人的温度,是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透着股死气。 他猛地缩回手,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惊奇: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一个人怎么会恶化到这种地步? 是受了内伤发作? 还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去把仵作叫来!立刻!”沈狱猛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让他过来给这人验伤。” 锦衣卫连忙应声跑出去,柴房里又恢复了死寂。 仵作来得极快,肩上的药箱还没放稳,就被沈狱拉到木桩前。 老仵作年近六旬,脸上满是皱纹,却眼神锐利,常年验尸的手稳得像定了格,此刻指尖刚触到那人的手腕,眉头就先皱了起来。 “先查外伤,再看神智。” 沈狱在旁沉声催促,目光紧盯着仵作的动作。 柴房里的稻草沾着血,空气里的腥气混着药箱的草药味,压得人胸口发闷。 老仵作点了点头,先解开那人肩上的麻绳,粗布衣裳一褪,满身的伤口瞬间暴露: 小臂上的刀伤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着。 右腿的擦伤磨掉了一层皮,血痂下还嵌着碎石。 最严重的是后颈,有一道浅紫色的印子,像被什么东西勒过,却没留下绳索的纹路。 仵作用银针轻轻拨开伤口,又凑近闻了闻,摇了摇头: “外伤看着重,却都没伤到要害,敷点金疮药就能止血,死不了。” 沈狱的心刚沉下去一点,就见仵作转而探向那人的脉搏。 手指搭在腕上,老仵作的眉头皱得更紧,又换了另一只手,指尖反复摩挲着腕间的筋脉,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怎么样?” 沈狱忍不住追问,目光落在那人依旧涣散的瞳孔上。 老仵作直起身,从药箱里掏出一根细针,在火上烤了烤,轻轻刺向那人的指尖。 针尖刺破皮肤,渗出血珠,可那人连指尖都没动一下,仿佛被刺的不是自己的肉。 “怪了…………” 老仵作喃喃自语,又把针凑到那人眼前晃了晃,那人的眼皮连眨都没眨,瞳孔始终散着, “脉搏不算弱,却跳得虚浮,像是…………像是魂没了一半。” “魂没了一半?” 沈狱的声音一沉, “您是说,他这是失魂症?” “是,也不是。” 第52章 牵龙,走绳 老仵作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人的眼底,又掰开他的嘴,看了看舌苔, “寻常失魂,要么是受了惊吓,要么是撞了邪,好歹还能有反应,比如听到熟悉的名字会动一动,喂药能咽下去,可这人…………” 他指了指那人嘴角还在往下淌的血: “连嘴里的血都不会吐,针戳指尖没反应,眼都不眨一下,这不是普通的失魂,像是…………像是神智被什么东西给‘锁’住了,或者说,被抽走了。” “被抽走了?” 沈狱的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地官的超凡手段数不胜数,自然也可能存在封住人的神智的手段,让他变成这副活死人的模样,既问不出线索,也不会泄露秘密。 老仵作收拾好针,摇了摇头: “老夫验尸几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症候,外伤能治,可这神智…………老夫没办法,若是想救,得找懂‘安神定魂’的方士,寻常汤药没用。” 沈狱沉默着,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 “那他还能醒过来吗?” 沈狱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这是唯一的活口,若是醒不过来,崔家灭门案就断了最关键的线索。 老仵作叹了口气: “不好说,若是被惊了魂,或许还有治好的可能,可若是如同鬼怪之说一般,被恶鬼抽走了…………那就是个活死人,醒不过来了。” 沈狱盯着那人空茫的眼神,心里一阵发沉。 他挥了挥手,让锦衣卫把仵作送出去,又吩咐人拿些金疮药来,先给那人处理外伤。 柴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那人微弱的呼吸声,和稻草被风吹动的轻响。 沈狱站在桌前,指尖还沾着柴房的霉味,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大人,仵作说那活口是神智有了问题,三魂六魄大抵是快散了,寻常汤药没用,我觉得,需要懂神魂的地官才能解决,咱们能不能递密报给京里,申请调一位擅长神魂的地官来淮安?” 海正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无奈: “沈狱,你太急了,地官这条路,走不通。”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更低: “你以为地官是朝廷下辖的衙役?不是的,他们的‘地官’身份,与其说是官职,不如说是‘超凡资格’,每一位地官的修炼途径,都是压箱底的秘密,别说同僚,就是亲如父子,也未必会如实相告。” 沈狱当然知道这回事,他问的是有没有那种身份和地官途径已经暴露的。 “朝廷对这一块,向来是‘不强制、不追问’。” 海正转过身,又补充道:“只有极少数地官,是皇室明令授予的‘御前供奉’,他们的途径才会半公开,比如当今圣上的大伴吕芳,你知道他的地官途径叫什么吗?” 他听都没有听过吕芳这个名字,更何谈知道他是什么途径的。 沈狱如实的摇了摇头,表示他不知道。 “叫‘牵龙’。” 海正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是在说什么禁忌之事, “能以丝线引动神力,既能护主,也能锁敌,是顶尖的控物之术,可吕芳自己从不叫这个名,只对外说叫‘走绳’,他说‘牵龙’二字犯了皇室忌讳。” 沈狱撇了撇嘴,天子的象征就是龙,龙也代表着皇权,你的地官途径叫牵龙。 怎么?你想牵着皇帝?你比皇帝还权威? 海正摇了摇头:“就算递了密报,京里也未必能调来地官?就算调来了,他们也未必愿意出手解那活口的神智?” “不对,不是未必,是绝无可能。” 海正又再次补充道,这次的语气更加的坚定。 当然,沈狱的目的绝不止于此处。 “大人,您可知这几日淮安城的模样?” 沈狱越过刚才的事,反倒说起了街巷见闻,声音压得沉, “南大街的盐铺关了七家,百姓攥着银子买不到盐,盐商们都在传‘下一个就是自己’,西城根的客栈住满了要逃的商户,连马车都炒到了平日三倍的价钱,崔家七十三口死得太惨,百姓怕的不是凶手,是官府查不出、护不住,再拖下去,民心就散了。” 海正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茶水洒了出来,他却没察觉。 沈狱的话像针,扎在他心里。 他最怕的就是百姓对国家,对朝廷失去信任和希望。 “可他是唯一的活口。” 海正抬眼,目光落在沈狱身上, “仵作说他神智不清,万一…………万一这就是地官的手术,等时间过了,他能说出幕后真凶呢?咱们杀了他,岂不是把唯一的线索掐断了?” 可这番话倒是有些自圆其说的感觉了,既然出了手,又岂会有留下破绽的可能。 “大人,不会有‘万一’了。” 沈狱往前递了递报告, “他就是自己认的罪,自己下的手。” 海正终于接过报告,指尖划过“匕首尺寸三寸七分,刀脊有三道锻打纹路,与崔家死者伤口完全吻合”的字样,指节微微泛白。 “就算他是真凶,也得讲程序。” 海正把报告放在桌案,手指轻轻敲击着纸面,每一下都透着挣扎, “《大晏律》说‘斩罪需三审三核’,咱们连他的名字、籍贯都没问出来,就这么杀了,怎么对崔家的亡魂交代?怎么对京里的陛下交代?” “大人,程序能等,百姓等不起!” 沈狱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些,又迅速压低,怕外头听见, “柴房里守着的六名弟兄,昨晚换岗时跟我说,夜里总听见那活口磨牙,眼睛直勾勾盯着木桩,像要吃人,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要是真被他伤了,咱们怎么跟他们的妻儿说?” 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些,带着几分恳求: “卑职不是要违逆律法,是想‘缓急相济’,先斩了他稳住民心,再暗中查幕后真凶,您想,真凶让他来认罪,就是为了让咱们‘结案’,咱们顺着这个‘结案’的由头,说不定能引真凶出来,等抓住真凶,再昭告天下,既给了百姓交代,也给了崔家真相,这不两全吗?” 第53章 结案 这件事情从两个人的观点来看,基本上是不同的,但是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认为,这个人不是真正的凶手。 首先我们从沈狱的视角来看。 先说那满门的尸体。 上到80岁老人,下到8个月婴孩,一个都没放过的狠绝………… 凶手显然不是临时起意,下手时带着种近乎病态的“章法”。 再看书房里那个男人。 从外面锁死的门、崭新的锁芯,这些已经够反常了。 哪有凶手杀了人,还把自己锁在受害者家柴房里的? 除非,是有人故意把他放在那,等着自己“发现”。 还有他说的那句“我杀的”。 自己当锦衣卫这么多年,见过的凶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真凶要么歇斯底里,要么畏缩狡辩,从没见过他这样的。 平铺直叙,像在念别人写好的话本,连眼神里都没有半分愧疚或恐惧,只有一种麻木的嘲弄。 更可疑的是,刚说完就失魂,成了个活死人。 这也太巧了,巧到像按好的时辰演的戏。 只要他闭嘴,这案子就“破”了,没人会再追问下去。 若他是真凶,何必待在锁死的柴房里? 何必刚认罪就变成活死人? 哪一条都在告诉沈狱,他不是真凶。 他更像个被人摆弄的木偶,目的就是让他顶罪,把注意力从真正的凶手身上引开。 在来看海正的视角。 先说那些尸体。 仵作的验尸报告写得明明白白:“皆为一刀毙命,伤口深及要害,力道均匀”。 那这凶手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跑呢?起码沈狱,江彬,还有府兵统领不到场,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他。 仵作说“刀刃弧度、锻打纹路与死者伤口完全吻合”,可太过吻合,反而像精心准备的“证物”,仿佛生怕找不到“凶手”的铁证。 再看柴房里那个男人。 沈狱说他是在“从外面锁死的书房”里被发现的,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哪有凶手杀了满门,不逃反把自己锁在受害者的书房里?除非,他是被人“送”进去的。 最可疑的是他那句“我杀的”。 沈狱说他说这话时“平铺直叙,像念话本”,没有半分真凶该有的情绪。 这“巧合”来得太及时,刚好卡在我们要追问细节的关口,像是有人掐着时辰,让他在最关键的时候“闭嘴”。 只要他不说话,这案子就有了“凶手伏法”的假象,没人会再深究“他为什么杀人”“背后有没有人指使”。 …………………… 沈狱有自己的想法。 这人虽失魂,可万一哪天回光返照,挣脱绳索冲到海正房里,他这个护卫,怕是要落个“护驾不利”的罪名,轻则革职,重则掉脑袋。 当年在京里,就有锦衣卫因没护住御史,当即就被诛连三族。 他沈狱可不想落得那般下场,更不想因为一个“活死人”,赔上自己的性命。 所以他才编了“安定民心”的由头。 他太了解海正了,这位钦差大人心里装着淮安百姓,只要涉及“民心安稳”,总会松口。 至于那些“证据指向”,不过是顺水推舟的借口,反正仵作的报告摆在那,匕首、刀伤、供词,哪一条都能堵住悠悠众口。 他知道海正心里也疑,可疑归疑,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安定民心”既是给百姓的交代,也是给彼此一个台阶,让这场“斩立决”显得名正言顺。 海正放下朱砂印,指尖在告示上轻轻敲了敲,眼底的挣扎渐渐淡去。 他不是没察觉沈狱的小心思,可他更清楚,沈狱的“怕”并非多余。 那男人身上的反常太多,保不齐哪天就出意外。 更何况,淮安的局势已经拖不起了,南大街的盐铺关了大半,城西的商户开始往扬州逃,再等下去,别说查案,怕是连淮安的盐务都要瘫痪。 沈狱的“安定民心”虽有私心,却也是眼下最务实的选择,既给了百姓一个“凶手伏法”的定心丸,也能趁机试探背后的人。 若真凶见他们“结案”,说不定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海正的指尖在案上轻轻一顿,目光扫过沈狱紧绷的肩头,语气里的威严又添了几分: “另外,让知府带百名衙役守在刑场外围,别让百姓挤乱了秩序----咱们要的是‘安定民心’,不是闹出踩踏的乱子。” “卑职记着了!” 沈狱躬身的幅度又大了些,胸腔里那股悬着的气终于顺了下去。 方才还在担心海正会追问“为何不先过堂”,眼下看来,这位钦差大人是真的松了口,连后续的布防都替他考虑到了。 他直起身时,余光瞥见案上的朱砂印还泛着水光,心里忽然觉得踏实。 只要午时一过,那柴房里的“活死人”没了,他就不用再夜里盯着柴房的方向睡不着,更不用担惊受怕哪天会因“护驾不利”掉脑袋。 书吏得了吩咐,立刻铺开上好的宣纸,研墨的手都透着利索。 狼毫笔在纸上划过,“淮安府告示”五个大字力透纸背,紧接着便是“崔府灭门案凶徒已擒,于本月初六午时斩于中心广场”的字样,末尾落下海正的钦差印与淮安知府的官印,红得刺眼。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十几份告示便抄录完毕,墨汁用炉灰吸干后,小吏们捧着告示,揣着浆糊桶,快步往城里各个要地赶去。 城东门是百姓进出城的必经之路,南大街连着盐铺与粮店,城隍庙前更是平日里百姓聚集的地方,每一处都得贴得端端正正,让来往的人都能看清。 最先炸开的是城东门。 两个小吏刚把告示贴在城墙上,原本排队进城的百姓就涌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凑到最前面,却不认识字,只得听小吏念。 “凶徒已擒…………午时处斩…………” 听到末尾,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亮得整个城门洞都听得见: “好!官府总算办了件实在事!这下不用怕半夜有人闯门了!” 旁边一个穿绸缎的商户也松了口气,伸手抹了把额角的汗。 他昨晚刚让管家打包好细软,准备天一亮就带家人逃去扬州,眼下见告示,当即转身对管家说: “把东西都卸下来!盐铺明早开门,先别跑!” 南大街的盐铺更是动作快。 张记盐铺的掌柜刚看见告示,就指挥伙计卸下门板,把原本藏在里屋的盐袋搬出来,堆在柜台上,对着路过的百姓拱手笑道: “各位街坊,今日起正常卖盐!价跟之前一样,绝不涨价!” 旁边几家盐铺见了,也跟着卸下门板,原本冷清的街道,瞬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热闹。 沈狱正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街上渐渐恢复生气的景象,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不管百姓是信是疑,至少“安定”的目的达到了。 他转身往柴房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路过守在门口的锦衣卫时,特意叮嘱: “看好里面的人,别让他出任何差错,等午时一到,直接押去刑场。” 第54章 死刑 李默也得到了信息,他快步穿过驿馆回廊,远远就看见沈狱站在柴房门口,正盯着里面那个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出神。 他加快脚步跑过去,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沈哥,真要午时斩了他?万一…………万一他只是暂时失魂,其实知道些内情呢?” 沈狱转过头,目光从柴房里收回来,落在李默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 “暂时失魂?你没见他现在的样子,针戳不躲,血淌不擦,跟块木头没两样,怎么问?”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 “更何况,谁能保证他是真失魂,不是装的?万一这副模样是演给咱们看的,或者是被控制了,等夜里咱们松懈了,他不装了,或者背后的人控制解除了,他突然暴起,要去行刺海大人,你觉得守在这里的六个弟兄,拦得住一个能一夜杀尽崔家七十三口的人?” 李默愣住了,他只想着从那人嘴里挖线索,却没考虑过安全问题。 想起崔家护院都是退役老兵,却还是死得干干净净,他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 “可…………可要是他真能开口呢?只要用点刑,说不定就能问出幕后的人!” “用刑?” 沈狱嗤笑一声,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 “仵作验过,他一身伤,看看,有反应吗?背后的人早就把他摆弄成了‘死棋’,就算咱们用刑,他要么真疯了说不出,要么还是那副麻木的样子,再说,我总不能整夜守在这里,这几天我睡得比谁都浅,就怕夜里出乱子,杀了他,一了百了,既省心,也省力。” 李默攥着手松了松,终于点了点头。 他跟着沈狱多年,知道自家老大从不会无的放矢,既然这么说,定是考虑到了所有风险。 “还有件事要你去办。” 沈狱忽然开口,语气变得严肃, “午时处斩时,你带两队锦衣卫,分散在刑场四周的茶摊、酒楼里,重点盯着那些形迹可疑的人,尤其是顺昌栈方向来的,背后若是真有主使,见咱们斩了‘凶手’,说不定会派人来看看情况,或是想趁机搅局,这是咱们抓人的好机会。” “属下明白!” 李默立刻挺直身子,眼神里多了几分锐利, “保证盯紧每一个可疑的人,绝不让他们跑了!” 他刚要转身,又想起一件事,连忙补充道: “对了沈哥,这几日,咱们调派的府兵和部分锦衣卫,私下里给江彬递了消息,应该是把事都说了。” 沈狱闻言,却没生气,反而笑了笑,指尖在柴房门框上轻轻敲了敲: “递消息是正常的,锦衣卫本就是江彬麾下的人,再加上他在淮安这么久,府兵大概率也都是他的人,他是淮安卫的千户,想知道查案的进度,合情合理。” 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 “只不过,他让手底下人偷偷报信,倒是显得格局小了,他若是光明正大来问我,或是去见海大人,咱们难道还会瞒着他?毕竟查崔家案,少不了要借他淮安卫的人手。” “那…………要不要敲打敲打那些递消息的人?” 李默问道。 “不用。” 沈狱摇了摇头, “江彬这几日还算配合,没在暗中使绊子,也没抢功劳,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闹僵,只要他不碍着咱们查案,他的小动作,也没什么。” 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果决: “行了,快去准备吧,让弟兄们都精神点,午时的刑场,不光是斩凶手,更是钓真凶的局,别出任何差错。” “是!” 李默躬身行礼,转身快步离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跑回来: “沈哥,按律来说,砍头的罪得等陛下勾决,怎么这次这么快…………” 正常死刑的处理是比较麻烦的,过程十分繁琐。 死刑案件的审理执行流程极为严谨,整体分为四个关键阶段: 地方审转环节,先由州县衙门牵头审理。 官员需传召原被告、证人到场,核查案件细节与物证,确认事实清晰后初步定罪,再将完整案卷----含审讯记录、供词等。 逐级上报至府级衙门,最终递送至省级的提刑按察使司。 提刑按察使司会细致审核案卷,排查定罪是否合规、证据是否充分,确认无误后才呈报中央。 中央由刑部复核,资深官员查事实、验律法,无问题则编待决犯册籍。 皇帝结合案情考量,用朱笔勾定应执行死刑的犯人,若对案件有疑问,会将其发回刑部重议。 当然,现在这一步基本都是司礼监的执笔太监代笔来完成。 最后,刑部依据勾决结果拟定公文,明确标注具体行刑日期,下发至地方官府。 地方官府收到公文后,即刻筹备行刑事宜,包括选定地点、安排人员等,待日期一到便按令执行,整个流程至此完成。 “快,是因为海大人是钦差。” 沈狱的声音压得低了些,目光扫过驿馆正厅那面“钦差巡按”的匾额, “你忘了?圣上下旨时明说了,海大人全权负责两淮盐务与相关刑案,遇紧急事可‘先斩后奏’,这四个字,就是眼下能快办的底气。” 他顿了顿: “而且,海大人早就把崔家案的情由、凶徒认罪的经过,还有‘安定民心’的紧迫性写进了奏疏,前天就派快马送京城了,按快马的脚程,现在大概刚过徐州,回复更是没影的事。” “可就算是钦差,也能越过刑部和陛下?” 李默还是有些不解。 他虽在锦衣卫当差,却也知道“公开死刑”是国之重典,寻常官员连定罪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越过,是‘特事特办’。” 沈狱耐心解释。 “那…………江彬会不会拿‘程序’说事?” 李默忽然想起那些给江彬递消息的锦衣卫,心里又多了层顾虑。 “他不敢。” 沈狱嗤笑一声,“海大人是圣上册封的钦差,‘先斩后奏’的权柄是圣上给的,江彬一个淮安卫千户,就算心里有想法,也不敢质疑。” 说到这里沈狱顿了一下,讥笑道: “再说,他这几日巴不得咱们快点结案。” 第55章 行刑 天刚蒙蒙亮,驿馆柴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按惯例,狱卒该端来一碟肉、一碗饭,再递上半碗迷魂酒。 可此刻,两名锦衣卫架着他的胳膊,他的双腿仍软塌塌地垂着,连站立都要靠人托着,哪里还需要迷魂酒来压恐惧? “程序不能省。” 沈狱站在门口,目光扫过那人毫无血色的脸,对身后的锦衣卫吩咐道。 很快,沉重的木枷套上了那人的脖颈,铁制的脚镣扣在脚踝上,每动一下都发出“哗啦”的脆响。 这枷锁与其说是约束,不如说是给百姓看的“仪式”。 毕竟,一个连抬头都费劲的人,早已没了反抗的可能。 辰时刚过,囚车从驿馆后门驶出。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沈狱特意让人选了南大街、城隍庙这些人流量最大的路线,囚车走得极慢,像是故意要让每一个路过的百姓都看清囚车里的人。 露天的囚车没有遮拦,那人被反绑在车栏上,背后插着一块三尺长的斩标。 白色的麻布上,用朱砂写着“崔府灭门凶徒”几个大字,本该填姓名的地方,只画了个圈,旁边写着“罪人”二字。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人想知道,在百姓眼里,他只是个该偿命的凶手。 “让让!让让!崔府灭门凶徒游街示众喽!” 衙役在前鸣锣开道,铜锣声震得人耳膜发颤,吆喝声更是穿透了晨雾,传到每条街巷。 原本缩在店铺里的百姓闻声涌了出来,挤在街道两侧,伸长脖子往囚车里看。 “就是他杀了崔家七十三口?看着跟个死人似的!” 有人踮着脚嘀咕,语气里满是疑惑,却很快被旁边的人打断: “管他活不活的,官府抓着了就好!这下不用怕半夜有人闯门了!” 沈狱跟在囚车后面,目光扫过人群。 他看见有老妇人攥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看见盐铺掌柜站在门口,对着囚车拱手,脸上满是松快。 也看见几个穿短打的汉子,躲在巷口阴影里,眼神复杂地盯着囚车,却在与他对视时飞快地低下头。 他心里暗笑。 这游街的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百姓的恐惧在看见“凶手”伏诛时消散,对官府的信任在衙役的吆喝声中重建,最直接的威慑,往往比千言万语的告示更有用。 辰时末,囚车抵达菜市口。 这里早已围满了人,连屋顶上都坐着看热闹的孩童。 几名锦衣卫跳上囚车,架着那“凶手”往下走。 说是“架”,实则是半拖半扶,他的双腿根本用不上力,若不是有人扶着,早该一头栽在地上。 刑场中央铺着一块黑布,锦衣卫将他按跪在黑布上,两名锦衣卫依旧按着他的肩膀,在外人看来是怕他逃跑,其实那是怕他支撑不住倒下,坏了行刑的规矩。 刑场东侧搭着一座临时监斩棚,海正坐在正中央,身穿蓝色色官袍,手里捧着一卷《大明律》,脸色沉得像晨雾未散的天。 旁边坐着几名淮安府的官员,都是从七品的小官,官帽上的琉璃顶子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沈狱心里清楚,那些三品以上的大官,早在海正来之前逃回了京城,眼下留在淮安的,不过是些没背景的小官。 “刽子手准备好了吗?” 海正抬眼,看向棚外。 只见刑场西侧,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正磨着鬼头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他头上绑着红头巾,胸前的腱子肉随着磨刀的动作起伏,旁边的木桶里泡着一碗酒,是行刑前要喷在刀上的“祭刀酒”。 周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小商贩穿梭在人群里,兜售着瓜子、糖糕,甚至有人卖起了“避邪符”,说挂在身上能远离凶煞。 沈狱和李默分开站在刑场两侧,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个人。 穿长衫的读书人、挑着担子的货郎、抱着孩子的妇人,每一张脸都看似寻常,却可能藏着暗处的眼睛。 王二牛则领着府兵,守在监斩棚四周,甲胄碰撞的声音在喧闹中格外清晰。 “午时三刻到!” 随着衙役的高声吆喝,铜锣“哐”地响了一声,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连孩子的哭闹声都停了。 海正放下《大明律》,目光落在刑场中央的“凶手”身上,沉声道: “验明正身!” 两名衙役快步走到“凶手”面前,核对了斩标上的罪行,又翻看了他手腕上的烙印。 那是锦衣卫临时烙下的“罪”字,算是身份标记。 “回大人,验明正身,确是崔府灭门凶徒!” 衙役躬身回话。 海正点了点头,从木桶里取出一块红色的令牌,那是斩首令签。 他抬手,将令牌往台下抛去。 “啪嗒”一声,令牌落在青石板上,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刑场上格外刺耳。 刽子手深吸一口气,拿起木桶里的酒,仰头喝了一大口,猛地喷在鬼头刀上。 酒珠落在刀锋上,瞬间蒸发,留下一道白痕。 他双手握刀,脚步沉稳地走到“凶手”身后,眼神里没有半分犹豫。 “行刑!” 监斩棚里传来海正的声音。 刽子手大喝一声,手臂用力,鬼头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 “噗嗤”一声,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黑布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暗红花朵。 那“凶手”的头颅滚落在地,眼睛依旧睁着,却没了半分神采。 只是他原本的眼神就是这样,倒也没有变化。 按着他肩膀的锦衣卫松开手,尸体软软地倒在地上,鲜血顺着黑布的缝隙往下渗,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 刽子手弯腰,捡起头颅,走到刑场旁的旗杆下,将头颅挂在旗杆上。 按规矩,这头颅要悬挂三天三夜,让百姓看清凶手的下场,彰显律法的威严。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骚动,有人吓得捂住眼睛,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人悄悄往后退,生怕沾到血光。 小商贩又开始吆喝起来,喧闹声渐渐恢复,仿佛刚才的斩决只是一场短暂的插曲。 沈狱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人群,他仔细观察着每一个人的反应。 有人惊恐,有人兴奋,有人麻木,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他走到李默身边,低声问道: “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李默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失望: “没有,都是看热闹的百姓,没发现形迹可疑的。顺昌栈方向也派人盯了,没见有人出来。” 沈狱皱了皱眉,心里掠过一丝疑虑。 难道背后的人真的没动静? 还是他们隐藏得太好,没被发现? 他抬头看向旗杆上悬挂的头颅,又看向监斩棚里的海正,心里清楚,这场斩决虽然稳住了民心,却没钓出真正的鱼。 锦衣卫很快将尸体抬走。 按规矩,该通知家属收敛,可这人连名字都不知道,只能运到城外的乱葬岗,挖个坑埋了。 监斩棚里的官员陆续离开,海正走到沈狱身边,低声道: “没发现异常?” “没有。” 沈狱摇头, “可能他们觉得咱们真的结案了,暂时没动作。” 海正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 “没关系,慢慢来,至少民心稳了,接下来咱们可以专心查盐引,总会找到线索的。” 沈狱应了声,转身看向渐渐散去的人群。 第56章 万寿帝君 天刚蒙蒙亮,司礼监的值房就亮起了烛火。 掌笔太监陈洪踩着晨露进来时,案上已堆了半尺高的奏报,最顶上那本明黄封皮的册子格外扎眼。 封皮边缘绣着细密的祥云纹,是钦差专递的规制,封皮右下角“海正”二字,笔锋遒劲,正是那位刚去两淮查盐务的钦差笔迹。 陈洪心里一紧,圣上近来对两淮盐务上心得很。 他不敢耽搁,连忙净手,小心翼翼翻开奏报。 才看两页,指尖就猛地攥紧了纸角,连呼吸都沉了几分。 “崔家七十三口尽数遇害”“凶徒于书房擒获,已供认不讳”“本月初六午时处斩,以安民心”,每一行字都像块石头,砸在他心上。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多的奏报,各地天灾人祸,哪次不是几十万人。 重要的是崔家的身份。 一来,崔家是两淮盐商之首,海正刚到淮安查盐引,崔家就出了事,这太巧,巧到让人不得不怀疑是“杀人灭口”,断了查案的线索。 二来,崔家是户部左侍郎崔程的亲族,崔程掌管天下户籍、财赋,是圣上倚重的重臣,如今他的亲族遭此横祸,若是处置不当,怕是要寒了朝臣的心。 更让陈洪犯怵的是“先斩后奏”。 《大明律》里写得明明白白,死刑需经州府初审、按察司复核、刑部审核,最后等圣上勾决,一套流程走下来最少半年。 可海正仗着“钦差全权负责”的圣谕,竟直接定了斩期,连京城的回复都没等。 这事若是圣上怪罪,司礼监首当其冲要担“未及时劝阻”的责任,他这个掌笔太监,少不得要被拖去浣衣局吃苦头。 “快,去请张公公、李公公他们来!” 陈洪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没一会儿,另外四名掌笔太监就涌进了值房,围着案上的奏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依咱家看,得立刻送养心殿!” 留着山羊胡的张公公手指点着“崔程亲族”四字,语气急切, “崔侍郎昨日还在朝堂上替两淮盐商求情,如今他家遭难,圣上若是晚知道,定会怪咱们怠慢,再说海正先斩后奏,也得让圣上定夺,咱们哪敢替主子拿主意?” “张公公这话不对!” 穿青布袍的李公公立刻反驳,他凑近奏报,指着“民心惶惶,盐市将瘫”几句, “你看海正写的,淮安百姓都要逃了,盐铺关了大半,他斩凶徒是为了稳局面,咱们若是直接递上去,没个章程,圣上问‘该如何处置’,咱们答不上来,岂不是显得没用?不如先拟个条陈,一面下旨认可海正‘安定民心’,一面让刑部加急调案卷,补全三审流程,既给了钦差颜面,也合了律法,主子看了也省心。” “可万一圣上不认可呢?” 有人小声嘀咕, “海正这是越权,圣上最忌臣下擅作主张…………” 几人吵到日头爬上窗棂,烛火都燃尽了半截,也没争出个结果。 陈洪看着案上被翻得皱巴巴的奏报,终是咬了咬牙: “别吵了,去请黄锦公公!这事咱们做不了主,得掌印公公拿主意。” 黄锦赶来时,手里还攥着个烫金的暖手炉,炉里煨着给圣上泡的参茶。 他刚从御膳房过来,本想给圣上送茶,听闻司礼监有急奏,便转道来了值房。 慢悠悠翻完奏报,黄锦的眉头渐渐拧成了疙瘩。 海正的字写得规整,连“凶徒失魂,恐暴起伤钦差”的顾虑都写得清清楚楚,看似滴水不漏,可越是周全,越不好办。 他沉默片刻,摆了摆手: “别争了,咱家亲自送进去给主子看。” 可刚到养心殿外的回廊,就见吕芳站在廊下,手里拿着把紫檀木拂尘,正慢悠悠扫着台阶上的梧桐叶。 晨露沾湿了他的鞋尖,他也不在意,只偶尔停下,捡起落在砖缝里的碎叶。 “吕公公。” 黄锦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声音压得很低, “主子醒了吗?两淮有急奏,海正递上来的,事关崔家灭门。” 吕芳抬眼,眼底带着几分倦意。 “主子还没醒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拂尘扫过台阶的动作慢了些,“这几日主子夜里总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好不容易才睡沉,让他多歇会儿吧。” 黄锦心里急,可不敢违逆吕芳。 吕芳是圣上的大伴,跟着圣上几十年,比谁都懂圣上的脾气。 他只好把奏报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 “海正已经把凶徒斩了,先斩后奏,怕是…………” 吕芳指尖顿了顿拂尘,目光落在黄锦手里的奏报上,沉默了片刻才点头: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奏报放这儿,等主子醒了,咱家再递上去。” “可这事儿紧急,万一…………” 黄锦还想再说,却被吕芳用眼神打断。 他只好把奏报递过去, “这是御膳房煨的参茶,等会吕公公给主子暖暖身子。” 说罢就躬身退了出去,走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吕芳握着奏报,站在廊下,望着养心殿的纱帘,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廊下的晨露慢慢蒸发。 他也没动,只是偶尔抬手,拂去奏报封皮上的浮尘,心里却在盘算。 圣上若是醒了,见了这奏报,会是何种反应? 是怪海正越权,还是赞他果断? 崔程那边,又该如何安抚? 就这么等了近一个时辰,才听见养心殿内传来轻微的响动。 是圣上起床的声音。 吕芳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袍,把奏报揣进袖中,轻手轻脚走进殿内。 只见圣上穿着月白色的常服,披散着头发,正从寝宫内走出。 他脚步缓慢,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径直往殿内的三清殿去。 案上早已摆好了香烛,圣上拿起三炷香,点燃后对着三清像拜了三拜,动作虔诚,嘴里还低声念着什么,随后将香插进香炉,又静立了片刻才转身。 第57章 吕芳 等圣上走到镜前坐下,吕芳才上前,从梳妆盒里取出一把象牙梳,小心翼翼地给圣上束发。 梳子刚碰到发丝,就听见圣上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刚才听见你和黄锦在廊下说话,出什么事了?” 吕芳手上的动作没停,语气恭敬又温和: “是奴婢们多嘴,扰了主子清修,本想等主子歇透了再说,没成想还是让主子听见了。” 圣上轻笑一声,望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摸了摸眼角的细纹: “老了,觉倒是越来越少了,年轻时能连着睡一天,如今睡两个时辰就醒了。” “主子哪里老了?” 吕芳顺着话头说道,梳子轻轻划过圣上的发丝, “底下人都说,主子正是龙体强健的时候,身子就像烧得旺的火炉,精力足,自然觉少,再说主子是万寿帝君,这点倦意,歇会儿就缓过来了。” 圣上听了,哈哈笑了两声,笑声里带着几分爽朗,也驱散了些许倦意。 他指了指镜旁的案几,语气随意: “别绕弯子了,黄锦来给你说什么?把奏报拿出来吧,朕知道是两淮的消息。” 吕芳心里一凛,知道瞒不过圣上。 圣上心思缜密,哪会听不出他和黄锦的动静? 他连忙从袖中取出海正的奏报,双手捧着递到圣上面前,语气愈发恭敬: “是海正递来的急奏,说两淮崔家出了灭门案,七十三口尽数遇害,凶徒已经擒获,昨日午时已经处斩了,说是为了安定淮安民心。” 圣上接过奏报,指尖摩挲着封皮的祥云纹,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梳子划过发丝的轻微声响,和圣上翻动奏报的“沙沙”声,连窗外的鸟鸣都仿佛消失了,空气里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吕芳垂着头,不敢抬头看圣上的神色,只盯着圣上垂在膝前的衣摆,等着那道最终的决断。 圣上捏着奏报的手指渐渐收紧,纸页边缘被攥出深深的折痕。 他逐字扫过海正写下的“崔家七十三口无一生还”“凶徒处斩时神智涣散”,眼神沉得像御书房里那盏常年不熄的宫灯,一点反应都没有。 直到看到“崔家为户部左侍郎崔程亲族”那句,他才缓缓合上奏报,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了敲,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 “崔侍郎是个可怜人啊。” 吕芳梳发的手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见圣上垂着的眼帘,那里面藏着的不是怒意,竟是几分怜悯。 没等他接话,又听见圣上低声道: “都是怪朕了。”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吕芳心里一紧,连忙放下梳子,躬身道: “主子这话折煞奴婢了!两淮盐务积弊多年,您派海正去查,本是为了厘清乱象、还百姓公道,哪料会出这等事?这是凶徒歹毒,是背后之人作祟,与主子何干?底下做臣子的,见您有这份怜悯百姓、体恤臣子的心,忙着感恩都来不及,哪敢有半分责怪?主子切莫再说这种话,伤了龙体。” 圣上沉默着,望着镜中自己的倒影,没再接话。 过了片刻,圣上才抬眼,看向镜中的吕芳: “去叫他们,到万寿宫等着。” “哎!” 吕芳连忙应下,转身就要往外走,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圣上散着的衣襟,脚步又顿住了。 他快步走到衣架旁,取下一件月白色的夹衣,才小跑着出去,叫来殿外候着的小太监: “快,去司礼监传旨,让陈洪、黄锦他们去叫阁老们,立刻去万寿宫候着!” 小太监领命跑远后,吕芳又快步折回殿内。 此时圣上正抬手,想自己系上外袍的玉带,可手指刚碰到玉带扣,就被吕芳上前按住: “主子歇着,奴婢来。” 他熟练地拿起玉带,绕过圣上的腰,轻轻扣上玉扣,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系完玉带,他的手不经意间擦过圣上的手腕。 指尖触到的皮肤竟有些凉,不像平日里那般温热。 吕芳心里一急,连忙拿起方才取来的夹衣,递到圣上面前: “主子,立秋都过了这么久,晨起的风凉,再添件夹衣吧,免得着凉。” 圣上抬手摆了摆,语气随意: “无妨。” 可吕芳没退,依旧捧着夹衣,眼神里带着几分固执: “主子龙体要紧!您昨夜没睡好,若是再着凉,岂不是让底下人担心?奴婢这就帮您穿上。”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帮圣上披衣。 圣上看着他执着的模样,忽然笑了,带着几分无奈,又有几分纵容: “吕芳,你倒是连朕的话都不听了?” 吕芳憨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手里却没停: “奴婢哪敢不听主子的话?只是怕主子着凉,耽误了处理朝政,您要是怪罪,等会儿罚奴婢多给您泡杯参茶就是。” 圣上没再拒绝,只是站直了身子,微微伸开手臂,任由吕芳帮他穿上夹衣。 吕芳的动作很轻,先帮圣上拢好衣襟,再系上领口的布扣,最后又仔细拉了拉衣摆,确保没有褶皱。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把吕芳的影子拉得很长,也给圣上的衣摆镀上了一层暖光。 “好了。” 吕芳拍了拍夹衣上的浮尘,退后一步,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满意地点点头, “主子穿上这件,看着就暖和多了。” 吕芳又端着参茶过来,银质托盘上的茶碗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那是一只霁蓝釉白纹的瓷碗,碗口描着一圈赤金,碗身绘着缠枝莲纹,莲瓣间缀着细小的珍珠釉点,凑在光下看,竟像落了满碗的碎星。 碗底印着“嘉庆年制”的青花款,握在手里不沉不重,恰合帝王掌心的弧度。 是御窑专为圣上烧制的孤品,寻常王公都难得一见。 “主子,先歇会儿,把参茶喝了再去万寿宫不迟。” 吕芳将托盘递到圣上面前,语气里满是关切, “这参熬了半个时辰,去了参须,只取中段,不苦不涩,正好暖暖肠胃。” 圣上斜倚在铺着貂皮软垫的罗汉床上,抬手接过茶碗。 指尖触到碗壁,是恰到好处的温烫,不凉不燥。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参茶,茶汤澄澈如琥珀,浮着一层极淡的油光,碗底沉着一小块切得方正的参片,纹理清晰,色如蜜蜡。 “唔,是辽东上供的吧?” 圣上轻轻抿了一口,茶汤入喉,一股暖意从舌尖漫到小腹,驱散了晨起的微凉,他抬眼看向吕芳,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探究。 吕芳连忙点头,躬身回话: “主子好眼力!这是上月辽东总兵那边上供的,走的是海河漕道,从天津港卸船后,由锦衣卫快马送进京的,路上只走了五天,鲜气得很。” 他说这话时,特意提了“海河漕道”“天津港”,想着让圣上知道贡物运输的顺畅,宽宽心。 可他忘了那里的倭寇了。 第58章 万寿宫,斗争 万寿宫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殿内鎏金铜炉燃着的龙涎香,顺着藻井缠枝纹袅袅上升,将帷幕后的御座笼在一片朦胧暖光里。 万寿帝君斜倚在铺着明黄云纹锦缎的御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处的浮雕云龙纹,目光透过帷幕缝隙,静静落在殿中对立的两列人影上,始终未发一言。 左侧站着的是司礼监五位大太监,掌印太监黄锦领头而立。 他们身着绣着四爪蟒纹的红色官袍,蟒纹以金线勾勒,鳞片在晨光里泛着细碎光泽。 腰间系着嵌玉玉带,带扣是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 头上乌纱帽两侧垂着二尺长的红绸“垂带”,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添了几分肃穆。 五人垂首而立,双手交叠于腹前,连衣料摩擦的声响都压到最低。 他们清楚,今日议事看似是议“补偿崔程”,实则是朝堂势力的暗中角力,半分差错都容不得。 右侧的内阁五臣则按位次排列,最前处却摆着一张楠木小板凳,首辅严介溪正端坐其上。 这位年过七旬的老臣腿脚已不太灵便,身上穿的一品仙鹤补服却依旧笔挺,仙鹤展翅欲飞的纹样以彩线精工绣成,喙部缀着细小的珍珠,在光下透着贵气。 他手拄着嵌象牙的拐杖,银白的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虽坐着,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地望着帷幕方向。 紧随其后的四位阁臣,穿的则全是二品绯色官袍。 户部尚书徐阶的官袍绣着锦鸡补子,锦鸡羽翼以绯红丝线绣就,尾羽垂落至膝,针脚细密得连羽毛纹理都清晰可见。 礼部尚书张白圭的官袍是孔雀补子,孔雀尾屏缀着蓝绿相间的绒线,走动时似有流光闪动。 工部尚书严东楼(严世蕃)的官袍绣着云雁,雁翅展开,正欲振翅。 吏部尚书王恕的官袍则是鹭鸶补子,鹭鸶立于水纹之上,素雅中透着庄重。 四人并肩而立,官袍下摆垂至地面,绯色衣料在殿内暖光里,竟透着几分沉甸甸的威严。 “把海正的奏疏,再念一遍。” 良久,帷幕后终于传来圣上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子投进静水,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细微声响。 黄锦连忙上前一步,双手展开奏疏,语调平缓却清晰地念了起来。 从崔家七十三口遇害的惨状,到书房擒获凶徒的经过,再到“午时处斩以安民心”的处置,每一字每一句,都念得毫无遗漏。 殿内静得只剩他的声音与炉烟燃烧的“噼啪”声,连徐阶、张白圭等人都垂着眼帘,仿佛第一次听闻此事。 实则他们早通过各自的眼线得了消息,此刻不过是走一场“君臣议事”的流程。 念完奏疏,黄锦退回到原位。 没等圣上再开口,礼部尚书张白圭已率先出列,双手抱拳躬身道: “启禀圣上,臣以为海正此举有违律法!我大晏《刑律》明定,死刑需经州府初审、按察司复核、刑部审核,最终待圣上勾决后方可行刑,海正虽为钦差,却也不该擅用‘先斩后奏’之权,此举轻慢国法,当即刻将其调回京中,详加问询,以正纲常!” 他说这话时,目光刻意扫过严东楼,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诘问。 “张大人这话,怕是站不住脚吧?” 严东楼立刻上前一步,官袍上的云雁补子随着动作晃动, “海正是圣上亲点的钦差,圣上口谕明言‘两淮盐务及相关刑案,全权处置’!如今崔家灭门案闹得淮安百姓人人自危,盐铺闭市、商户逃亡,海正斩凶徒以稳民心,正是应了‘临机决断’的差事!您这么急着要调他回京,莫不是怕他查下去,牵扯出某些人在两淮的私弊?” 这话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破了殿内的平静。 张白圭脸色一沉: “严世蕃!你休要血口喷人!老夫在两淮无半分田产、无一处商号,盐务之事从不过问,查与不查,与我何干?反倒是你工部,这些年管着两淮盐引的铸造与发放,盐引造假的风声传得沸沸扬扬,你倒先急着为海正辩解,莫不是心里有鬼,怕被查个水落石出?” “我心里有鬼?” 严东楼冷笑一声,往前又迈了半步,声音陡然提高几分, “自从工部接管盐引,每年上缴内库的盐税翻了两番!当年户部管盐务时,税银年年亏空,徐大人,您倒是说说,那亏空的银子,是进了国库,还是进了某些人的私囊?” 站在一旁的徐阶眉头皱了皱,却没接话。 盐税亏空是前几年的旧案,牵扯到多位老臣,此刻开口,只会把自己拖进浑水。 他垂着眼,指尖轻轻摩挲着官袍袖口,沉默地做了旁观者。 张白圭见严东楼扯到户部,立刻绕开话题,又将矛头对准海正: “就算盐税有盈余,也掩盖不了海正违律的事实!他连凶徒身份都没查清就仓促处斩,万一斩错了人,岂不是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再说他上报‘两淮盐引造假’,却拿不出半分实证,这般行事,与造谣生事何异?” “实证?崔家灭门就是实证!” 严东楼的声音更响了, “崔家是两淮盐商之首,刚要配合海正查盐务就遭灭门,这不是杀人灭口是什么?张大人急着阻止查案,怕不是和那些灭口的人是一伙的,想护着背后的势力!” “你胡说!” 张白圭气得脸色发白,刚要抬手指着严东楼争辩,就听见帷幕后传来“咚”的一声轻响。 是圣上用手指敲了敲御座扶手。 这一声轻响,却比任何呵斥都管用。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严东楼收了张扬的姿态,张白圭也放下了抬起的手,连坐着的严介溪都微微直了直身子,所有人都垂手肃立,目光不敢再随意乱瞟。 圣上的声音再次从帷幕后传来,带着几分淡淡的疲惫,却依旧透着帝王的威严: “朕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在这里吵嘴的,海正的处置对不对,两淮的盐务该怎么查,日后有的是时间议,眼下最要紧的,是崔程,他是朕的户部左侍郎,这些年为了国库充盈,夙兴夜寐,如今亲族遭此横祸,朕总不能让他在朝堂上为朕分忧,回家却要面对满门惨死的凄凉,让他流血、流汗,最后还要流泪吧?” 这话一出,殿内的官员们立刻反应过来。 黄锦率先躬身道: “圣上心怀臣子,怜悯之情溢于言表,此乃我大晏臣子之福,更是天下百姓之福!” 严介溪也慢慢从板凳上站起身,拄着拐杖行了一礼,声音苍老却有力: “圣上体恤下属,为君如此,臣等唯有尽心竭力,辅佐圣上,方能报答圣恩之万一!” 徐阶、张白圭、严东楼等人也纷纷躬身附和,连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都被这满殿的称赞声冲淡了几分。 第59章 赵贞吉,平衡 严东楼见殿内鸦雀无声,往前又迈了一步,官袍上的云雁补子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影子。 他脸上带着几分自得,声音朗然: “启禀圣上,如今崔家灭门案的凶徒已伏法,海正不仅擒住了人,还让凶徒‘伏诛’,这处置漂亮得很!既断了淮安百姓的恐慌,也足以给崔侍郎一个交代,可见海正办事干练,没辜负圣上的托付!” 说罢,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张白圭,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 “可有些人倒好,不想着怎么安抚崔侍郎、怎么替陛下分忧,反而揪着海正的处置不放,今日在殿上争来斗去,这不是在朝堂上搞内斗是什么?耽误了正事,谁来担责?” 张白圭攥着朝珠的手指紧了紧,却没再开口。 方才圣上的话,早已暗示了态度,此刻再争辩,只会落个“不识时务”的名声。 他垂着眼,望着殿内的金砖地面,连呼吸都放得更轻。 徐阶、王恕等人也都沉默着,没人接话。 严东楼的话虽带着私怨,却踩中了“安抚崔程”“不搞内斗”的调子,更合圣上眼下的心意,谁都不愿在此时触霉头。 严东楼见无人反驳,愈发笃定,继续说道: “崔家在两淮经营数十年,盐场、商铺、田宅遍布各地,家底丰厚,如今崔家主脉尽丧,这些产业总不能闲置,依臣之见,当由崔侍郎暂代继承,再从崔家旁支里择出可靠的亲属,由朝廷扶持着接手盐商家业,继续在两淮经营,这样一来,既保住了崔家的根基,也能让两淮盐市安稳,免得别有用心之人趁机抢占崔家的产业,搅乱盐务!” 这话一出,殿内依旧安静。 徐阶捻着胡须,心里清楚。 严东楼这话看似为崔程着想,实则是想借着“扶持崔家旁支”,把工部的手更深地伸进两淮盐务。 可眼下圣上没表态,他若是点破,反倒会引火烧身,不如暂且沉默。 帷幕后的圣上指尖停在御座云龙纹上,目光扫过殿内众人,缓缓开口: “严世蕃说的,你们可有异议?或是有其他建议?” 话音落下,殿内静得能听见炉烟燃烧的“噼啪”声。张白圭垂着头,没动。 徐阶依旧捻着胡须,眼神沉静。 王恕坐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两声,也没开口。 连司礼监的黄锦都保持着垂首的姿态。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严东楼的提议,实则暗合了圣上“稳住两淮盐市”“安抚崔程”的心思,此刻开口反驳,便是拂逆圣意,实属不智。 圣上见无人说话,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微微点了点头: “既无人异议,便按严世蕃说的办,崔家产业由崔程暂代继承,着工部、户部协同,从崔家旁支里择选品行端正者,扶持其接手盐商家业,不得让外人趁机侵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另外,准崔程休沐半月,让他回府处理亲眷后事,安抚家中余众,户部的事让赵贞吉暂代。” 圣上话音刚落,殿内短暂的寂静被徐阶率先打破。 他往前半步,躬身笑道: “圣上此策甚妙!赵贞吉在户部任左侍郎多年,掌过漕运、理过税银,做事严谨细致,由他暂代崔侍郎的差事,定能保户部事务顺畅,不耽误两淮盐税核算的要紧事!” 这话像颗石子,瞬间引来了满殿附和。 严东楼虽心里暗忖,面上却笑得热络: “徐大人说得是!赵贞吉去年核查江南漕运亏空,查出了不少隐情,办事有股子韧劲,让他暂代,既稳了户部,也能让崔侍郎安心处理家事,真是两全其美!” 张白圭捻着朝珠的手指顿了顿,也跟着躬身: “圣上识人善用,臣等佩服!赵侍郎品行端正,由他暂代,定能公平处置户部事务,不给宵小之辈可乘之机。” 话里虽没明说,却暗戳戳地把“不结党”的话头抛了出来。 连坐着的严介溪都慢慢直起身,拄着拐杖行了一礼,声音苍老却清晰: “圣上此举,既安抚了崔程,又稳住了户部,更给了赵贞吉历练的机会,一举三得,实乃圣明之断!” 殿内“圣上圣明”的称赞声此起彼伏,司礼监的黄锦也跟着躬身附和,目光却悄悄扫过众人。 帷幕后的圣上听着满殿称赞,嘴角却没什么笑意,只是淡淡开口: “赵贞吉暂代期间,户部大小事务,徐阁老注意着点,别出了纰漏,两淮盐税的核算,更是半点不能马虎,若有差错,唯他是问。” “臣遵旨!” 徐阶立刻应下,心里清楚。 圣上让赵贞吉暂代,既是给机会,也是在考验,既是监督,也是在观察赵贞吉的能力,看他是否真能担起重任。 圣上摆了摆手: “此事就这么定了,崔程休沐的旨意,让司礼监即刻拟好,送入户部,其余人各司其职,两淮的事,盯紧些。” “臣等遵旨!” 众人齐声应和,随后依次退出万寿宫。 走出殿门时,徐阶故意放慢脚步,等严东楼跟上,低声道: “严大人,赵贞吉初掌户部要务,咱们往后可得多帮衬着点,别让他出了差错。” 严东楼眼底闪过一丝精光,笑着点头: “那是自然!都是为了朝廷办事,理应互相帮衬。” 心里却暗忖。 徐阶这是想拉拢赵贞吉,自己可不能让他得逞,得找机会探探赵贞吉的底细。 张白圭走在后面,看着两人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 严东楼想拉拢,徐阶想扶持,可赵贞吉若真是圣上要重用的人,哪会轻易站队? 倒是自己,得赶紧让人去查查赵贞吉的底细,免得日后被打个措手不及。 殿内,黄锦正捧着拟好的旨意,等着圣上盖印。 圣上看着旨意上“准崔程休沐半月,户部事务由左侍郎赵贞吉暂代”的字样,指尖轻轻敲了敲纸页,忽然开口: “赵贞吉可是英雄好汉啊!” “多是陛下栽培的好!” 黄锦躬身应道,心里愈发清楚。 圣上提拔赵贞吉,不只是为了填补崔程的空缺,更是想找个没有明显派系的人,来平衡朝堂上严、徐两派的势力。 而两淮的盐务,崔家的后续,或许都要落在这个“暂代”的侍郎身上。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旨意上,朱红的印泥在光下泛着光泽。 万寿宫的炉烟依旧袅袅,只是一场看似简单的人事安排,已在朝堂上悄然掀起了新的波澜。 第60章 平衡之道 崔府接旨与人心暗算崔府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门前两尊汉白玉石狮透着威严,院内的银杏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叶片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座府邸是崔程任户部左侍郎后重新修缮的,飞檐翘角上雕着精致的瑞兽,回廊两侧挂着名家字画,连仆人都穿着浆洗得平整的绸缎衣裳。 这些年,两淮崔家靠着崔程的庇护,盐务做得风生水起,每年送来的银子、古玩不计其数,崔程的家底早已厚得惊人,府邸自然修得气派非凡。 正厅内,崔程的夫人颜氏正亲手给丈夫泡茶。 她出身江南名门颜家,举手投足间带着温婉的贵气,手中捧着的是宜兴紫砂茶壶,壶身刻着细巧的兰花纹,倒茶时动作轻柔,茶汤缓缓注入白瓷茶杯,泛着淡淡的茶香。 崔程坐在太师椅上,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 自崔家灭门的消息传来,他虽在朝堂上强装镇定,夜里却总睡不着,此刻心里正琢磨着圣上会如何处置。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仆人慌张的通报声: “大人!宫里的公公来了,说是传圣旨!” 崔程猛地站起身,茶盏在手中晃了晃,茶汤溅出几滴在衣襟上,他却顾不上擦,连忙整理了一下官袍,对颜氏道: “快,随我去接旨!” 夫妇二人快步走到院内,只见一名身穿绯色蟒袍的大太监正站在台阶上,身后跟着几名小太监,手里捧着明黄的圣旨。 崔程不敢怠慢,立刻领着府中众人跪在台阶下,头颅低垂,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左侍郎崔程,亲族遭难,朕心恻然,特准崔程休沐半月,回府处理后事,安抚亲眷,崔家在两淮产业,暂由崔程代为继承,着工部、户部协同,择崔家旁支可靠者,扶持其接手盐务,勿使产业旁落。钦此~” 大太监的声音朗朗,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崔程耳中。 他跪在地上,指尖悄悄攥紧了衣摆,仔细听着每一句. 休沐半月、代掌产业、扶持旁支,这每一条都出乎他的意料,却又透着圣上的考量。 宣读完圣旨,大太监上前一步,亲手将圣旨递给崔程,语气缓和了几分: “崔大人,圣上知道您心里不好受,特意准您歇半月,您可得多保重身子,莫要太过悲伤。” “谢公公体恤。” 崔程接过圣旨,双手捧着,指尖微微颤抖,抬头时眼眶已红得发亮,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臣…………臣谢陛下圣恩!” 送走传旨的队伍时,管家早已备好了银子,悄悄塞给大太监身边的小太监。 待队伍走远,崔程才领着颜氏回到正厅,将圣旨轻轻放在桌上。 阳光照在明黄的圣旨上,映得他脸上的悲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沉静。 颜氏看着丈夫的神色,心里愈发不安,她走到桌旁,皱着眉问道: “相公,陛下虽准了你休沐,却让你代掌崔家产业,还要扶持旁支…………这是不是陛下对你有不满,怕你借着崔家的势力生事?” 她出身名门,深谙朝堂忌讳,越想越觉得心慌,语气里满是愁容。 崔程却忽然笑了,他抬手示意颜氏给自己续茶,指尖敲了敲桌上的圣旨: “你啊,还是没看透陛下的心思,这哪里是不满,分明是天大的好事。” “好事?” 颜氏更糊涂了,她坐在崔程对面,不解地追问, “崔家主脉都没了,扶持旁支接手盐务,咱们能得什么好处?再说休沐半月,户部的差事暂由赵贞吉代掌,万一赵贞吉趁机站稳脚跟,你的位置…………” “位置?” 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圣旨上,语气里多了几分深意: “这些年我在户部,虽没明确站队,却也没少给严家经手的盐务行方便,严世蕃心里有数,可我一直犹豫,不知道严党会不会真心接纳我这个‘半路入局’的人。” 他抬眼看向颜氏,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但陛下的旨意,恰恰替我解了围,你想,陛下若是不认可我与严党的牵连,为何会准了严世蕃的提议?为何让工部协同处理崔家产业,工部本就是严党把持的地界!这明摆着是告诉所有人,我崔程,已经算是严党利益群体里的人了。” 颜氏端着茶壶的手顿了顿,还是不解: “可你之前说,陛下最擅长制衡,不让党派一家独大,怎么会默许你靠向严党?” “这就是陛下的高明之处。” 崔程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 “你想,当今朝堂,严党掌着工部、部分兵权,清流党靠着言官牵制,两派本就互相制衡。可近来严党借着盐务,势力渐长,清流党有些压不住了,陛下让赵贞吉暂代户部,就是在提拔‘无党派’的新人,给清流党添助力,平衡严党的势头。这是其一。” 他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点了点,继续说道: “其二,陛下向来喜欢‘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我虽靠向严党,可陛下立刻给了我‘休沐半月’的旨意,表面看是让我处理家事,实则是暂时削了我的实权,让我离开户部中枢,这是给严党敲警钟:就算崔程入了你们的局,也得听朕的,不能让你们肆无忌惮。” “那让你暂代崔家产业,扶持旁支,又是为何?” 颜氏追问,眉头依旧微蹙。 “这就是给我的‘甜枣’,也是打给清流党的‘棒子’。” 崔程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崔家产业在两淮,本就是块肥肉,清流党里不少人盯着,想借着崔家灭门案,把势力伸进两淮盐务,陛下让我暂代产业,又让工部插手扶持旁支,就是明着告诉清流党,两淮盐务,还是严党和我崔程说了算,你们别想插手,这样一来,既稳住了我,也打压了清流党的野心,严党那边也得了好处。” 第61章 重大线索 颜氏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眉头拧得更重: “两淮那些产业,盐场、商铺、田宅加起来是多大的家底!你让崔铭去管,他不过是崔家旁支里的远亲,早年在盐场当个账房,哪懂什么经营?再说他跟咱们家向来不亲近,万一他吞了产业,或是跟外人勾结,咱们怎么把控?依我看,不如让你那侄子崔安去,他是咱们崔家正经的亲眷,又是你一手教出来的,知根知底,让他去管,咱们才能放心!” “妇人之见!” 崔程猛地拍了下桌案,茶盏在桌上晃了晃,茶汤溅出几滴在圣旨上。 他脸色沉了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意, “崔安是我亲侄子不假,可他是秀才出身,满脑子的酸儒想法,连账本都算不清,怎么管得了盐务?再说他是我亲眷,你忘了陛下最忌讳什么?官商勾结!我是户部左侍郎,若是让亲侄子去管崔家产业,明摆着是把‘官商勾连’的把柄递到别人手里,清流党要是参我一本,小阁老就算想保我,也得顾及朝堂非议!” 颜氏被他骂得脸色发白,却还是不服气: “可崔铭也不是稳妥的人啊!他在盐场时就爱跟那些盐商鬼混,听说还沾了赌瘾,让他去管产业,万一他把家产败光了怎么办?” “败光?他不敢!” 崔程冷笑一声,指尖点着桌案,语气愈发严肃, “崔铭是旁支,没咱们家做靠山,他在两淮什么都不是,我让他去管产业,给他的不过是‘打理权’,真正的掌控权还在我手里,盐场的账册要经工部核验,商铺的营收要按例上缴,他敢动半点手脚,我随时能换了他!更重要的是,他是‘商人出身’,让他去管商人的事,名正言顺,谁也挑不出错来。” 他放缓了语气,看向颜氏,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 “你得记着,官是官,商是商,这是陛下心里的红线,绝不能碰,严世蕃为什么能管盐引?因为他能让盐税翻倍,是因为他帮陛下捞钱,不是给自己捞钱,当年户部管盐务时,为什么陛下不满意?就是因为户部的人要么不懂经商,要么暗地中饱私囊,把该进国库的银子揣进了自己腰包,陛下最恨的就是这个!” “可崔家的产业,不也是咱们家的家底吗?” 颜氏低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 “是家底,更是陛下给的‘权柄’。” 崔程拿起桌上的圣旨,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朱红印章, “陛下让我暂代崔家产业,不是让我把这些产业据为己有,是让我替朝廷看着这块肥肉,不让它落进别人手里,更不让它变成‘官商勾结’的祸根,崔铭打理产业,每年该给咱们家的‘孝敬’不会少,但大头的营收,必须按例上缴国库,或是投入盐务经营,只有让陛下看到,这些产业是在为朝廷做事,是在帮他捞钱,咱们才能稳稳地握住这份权柄。” 他顿了顿,脸色愈发严肃: “你以为严党能稳坐这么多年?不是因为他们势力大,是因为他们能帮陛下敛财,能让国库充盈,清流党为什么总被打压?因为他们只会空谈道义,给陛下赚不来银子,陛下的钱袋子,谁都不能动----动了,就是自寻死路,我让崔铭去管产业,既避开了‘官商勾结’的嫌疑,又能保住崔家的根基,还能让陛下满意,这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颜氏听得哑口无言,手里的帕子早已被攥得皱巴巴的。 她看着丈夫严肃的神色,终于明白过来。 丈夫不是不心疼亲眷,而是看得比她远,看得比她透。 在帝王的制衡之术里,亲情、家底都要为“君臣底线”让路,只有守住了陛下的红线,才能守住崔家的一切。 崔程见她不再反驳,语气缓和了些: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崔铭那边,我会让人去叮嘱,让他安分做事。你也别再提让崔安去的事,免得传出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这半月休沐,咱们表面上是处理家事,暗地里得把崔家的产业摸清楚,把该走的流程理顺----等回朝复命时,陛下要看到的,是一个安稳、听话,还能帮他赚钱的崔程。” 颜氏点了点头,起身去给崔程续茶。 两淮。 大厅内烛火摇曳,将人影拉得细长。 海正刚端起茶盏,心腹侍卫便疾步而入,衣角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大人!” 侍卫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略显沙哑, “卑职在两淮查探严家旧案,有重大发现!” 一旁的沈狱原本懒散地靠着椅背,听到此话立马坐起身来。 海正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讲。” “严家…………并非满门绝灭!” 侍卫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发现秘辛的光, “尚有一人存活!” “谁?” 海正的身体前倾,烛光在他锐利的眼眸中跳动。 “是一名女子,名叫玉娘,原是扬州‘醉风楼’的艺妓,约莫三年前被严老太爷重金赎身,脱离了贱籍,养在府外别院。” 侍卫语速很快,显然也知道这消息惊人, “呵。” 一声轻笑打破了紧张气氛。 沈狱转动着扳指,慢悠悠地开口,语调里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 “严老太爷?如果我没记错,他已是七十有三的高龄了吧?竟还有这般心思和力气,从风月场里捞人出来金屋藏娇?真是…………老当益壮,令人钦佩啊!” 他尾音拖长,满是戏谑。 海正眉头紧锁,没接沈狱的话茬。 这种轻佻的调笑在他这里从来得不到回应。 他目光如刀,只盯着地上的侍卫: “此人现在何处?” 一个关键的活口,其价值不言而喻。 侍卫下意识地避开了海正逼人的视线,低头快速回道: “好多人都知道,此女已于一个月前,被人送入京城。” “送到了哪里?” 海正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心中已掠过几个不好的预感。 侍卫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 “…………献给了高阁老府上的二公子,高明翰,如今…………已是高公子后宅的一名侍妾。” 话音落下,厅内一时寂静无声,只听得窗外夜风吹过屋檐的细微呜咽。 第62章 算计 烛火摇曳,映得海正的脸色愈发沉郁。 沈狱站在一旁,双手抱胸,眉头也皱了起来。 高明翰是内阁高阁老的次子,虽说高阁老一向谨言慎行,可儿子若是牵扯进崔家案,这事就不再是简单的地方凶案,而是牵扯到朝堂重臣,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他看向海正,没说话。 这种涉及朝堂势力的事,他不便插嘴,全看海正如何决断。 海正沉默了片刻,忽然“腾”地站起身,手掌猛地拍在案上,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染黑了桌上的台账。 “荒唐!简直荒唐!” 他气得声音都发颤,眼神里满是怒意, “一个商人玩剩下的艺妓,他也当成宝贝似的迎回家!高家八代祖宗的脸,都让他这蠢货丢尽了!” 沈狱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暗暗点头。 高明翰此举确实不妥。 正如海正所说的一样,一个商人玩剩下的艺妓,他也当成宝贝似的迎回家! 是真丢他们高家的脸。 “大人,那现在怎么办?” 下属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不要派人去京城,把那妾室带回来问话?” 海正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又是一阵晃动。 他沉默了许久,才转过身,眼神里的怒意渐渐褪去,多了几分冷静: “不能硬来,高明翰是高阁老的儿子,咱们若是直接去京城拿人,高阁老面上挂不住,定会在朝堂上发难,到时候不仅查不到线索,反而会让背后的人趁机脱身。”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目光落在那张记录着妾室下落的纸上: “你先回京城,让线人盯紧,另外,把你查到的消息,整理成密折,我要亲自递交给圣上,这事牵扯到京官,必须让圣上知晓,咱们才有底气继续查下去。” 下属领命转身,刚要跨出书房门槛,却被沈狱抬手叫住。 他快步上前,侧身站在海正与下属之间,神色凝重,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海大人,此事万万不可莽撞!” 海正眉头一挑,看向沈狱,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沈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盘算,脸上摆出“为查案担忧”的模样: “高阁老在朝中经营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六部,连司礼监都要让他三分。咱们若派人去京城盯梢他儿子的外宅,稍有不慎就会走漏风声,到时候高阁老在圣上面前参咱们一本‘越权查勘京官亲眷’,别说查案,咱们能不能留在两淮都成问题。” 他顿了顿,刻意加重语气: “更何况,咱们现在连那妾室的面都没见过,只凭线人一句话,就断定她知道内情?万一她只是个普通艺妓,对崔家的事一无所知,咱们费尽心机去查,不仅白费力气,还平白得罪了高家,这岂不是给查案添乱?” 这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全是为查案考量,可沈狱心里打的却是另一番算盘。 他哪是怕查不到线索,是根本不愿去得罪高阁老。 而且他早有主意: 严家与高家在朝堂上本就势同水火,小阁老严东楼更是处处想压高家一头,若是把“高家藏了崔家活口”的消息透给严东楼,让严家去跟高家打擂台,一来能借严家的手逼出那妾室的真相,二来还能给严党递上投名状,为自己日后铺路。 只是这些心思,他半个字都不能对海正说。 海正为人刚正,最恨朝堂党争,若是知道他想借党争查案,定会勃然大怒。 他如今还得借着海正“钦差”的名头行事,自然不能公然反驳海正的决定,只能用“顾全大局”的理由,先拦下这桩事。 海正听完沈狱的话,脸色沉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上的密折,发出“笃笃”的声响。 烛火映着他的脸,眼底满是不甘。 崔家灭门案查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个活口线索,却因为牵扯到京官亲眷,连查都不能查,这让他如何甘心? “照你这么说,咱们就眼睁睁看着这条线索断了?” 海正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意, “崔家七十七口人的命,难道就这么算了?”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沈狱连忙躬身,语气放软, “属下只是觉得,此事需从长计议,咱们可以先让京城的线人暗中观察,看看那外宅平日里有哪些人来往,等拿到了关联证据,再禀明圣上,请圣上旨意去查,这样既名正言顺,也不会得罪高家,岂不是更稳妥?” 这番话恰好说到了海正的心坎里。 他虽愤怒,却也知道沈狱说的是实情。 没有证据就贸然查京官亲眷,确实容易授人以柄。 他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好,就按你说的办,让线人盯紧些,有任何动静,立刻报来。” “属下明白!” 沈狱连忙应下,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总算把这事拦下来了,接下来只需找个机会,把消息透给严东楼的人,剩下的事,自然有人替他们“解决”。 下属见两人商议定了,便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海正和沈狱,烛火依旧摇曳,却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 海正重新坐下,拿起案上的盐引台账,指尖在“高明翰”三个字上重重划了一下,眼神里满是坚定: “不管他是谁的儿子,只要敢牵扯进崔家案,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沈狱站在一旁,垂着眼帘,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查是要查,只是得用他的法子查。 高阁老也好,小阁老也罢,只要能让他从中得利,这场朝堂争斗,他不介意推波助澜一把。 沈狱从海正的书房退出来时,夜已深到梆子敲过三更。 驿馆的长廊里只有几盏气死风灯亮着,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脚步飞快,却刻意放轻了声响,连路过值守的锦衣卫时,都只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反手闩上门,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块厚重的青布,死死捂住窗户的缝隙。 生怕烛火的光透出去,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做完这一切,他才从枕下摸出一方暗格,取出一张染过蜡的防水信纸和一支狼毫笔,连砚台都来不及磨,直接捏了块墨锭在碗里兑水,快速研出墨汁。 第63章 一石三鸟 他提笔时手都带着几分急切,却没敢写得潦草。 信里没提海正的决定,也没说自己的盘算,只简明扼要地写着: “崔氏余妾现藏高明翰京中外宅,高郎宠之甚笃,恐藏崔案隐情,望卢公转呈小阁老,早做筹谋,勿让高家独占先机。” 寥寥数语,却把最关键的信息都递了出去。 既点出了“活口”的下落,又暗示了高家可能借此拿捏崔案,还不着痕迹地提醒严东楼,这是打压高家的好机会。 写完后,他把信纸折成指甲盖大小的方块,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掏空了的竹管,将信纸塞进去,再用蜡封死管口。 这是江湖上常用的密信法子,就算路上被人截住,不仔细查也发现不了。 “李默!” 沈狱压低声音喊了一声,门外立刻传来轻响,李默推门进来,身上已换了套普通的青布短打,脸上还沾了些灰,看着像个常年走南闯北的货郎。 “大人。” 李默躬身行礼,目光落在沈狱手里的竹管上,不用问也知道是要紧事。 沈狱把竹管递过去,指尖在他手背上重重按了按: “连夜动身去京城,找卢忠,记住,只能亲手交给他,旁人哪怕是严府的人,也绝不能给,路上务必小心,别让人看出破绽,若是遇到盘查,就说你是去京城采买药材的货郎,这是凭证。” 说着,他又递过去一张早已备好的路引,上面盖着淮安府的假印,姓名、籍贯都写得清清楚楚。 李默接过竹管和路引,小心地把竹管藏进腰带内侧的暗袋里,又摸出块碎银塞进嘴里。 这是沈狱教他的法子,关键时刻能应急。 “大人放心,属下天亮前定能出淮安城,最多十日,必把信送到卢公手里。” “不止要送到,还要盯着卢忠的反应。” 沈狱补充道,眼神锐利, “若他立刻去见严东楼,你就在京城多待两日,看严府有没有动静,若他迟疑或是推诿,你就赶紧回来报信,这事不能拖,拖得越久,对咱们越不利。” 李默点头应下,没再多问,转身就往门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沈狱,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大人,咱们这么做,要是被海大人知道了…………” “海大人要的是查案,咱们要的是既查案,又能自保。” 沈狱打断他的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高家不是咱们能惹的,严家也不是,但两虎相争,总有渔利可图。你只管把信送到,剩下的事,我自有分寸。” 李默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房门再次关上,沈狱走到窗边,掀开青布的一角,看着李默的身影消失在驿馆的拐角,才松了口气。 他走到桌前,把写废的草稿和研墨的碗都倒进炭盆里,看着火苗将纸灰卷得漫天飞,直到连一点痕迹都没剩下,才重新捂好窗户。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灯笼摇晃不止,像极了眼下两淮的局势,也像极了京城即将掀起的暗涌。 沈狱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心里已经开始盘算。 若是严东楼能借此事拖住高家,海正那边就能有更多时间查盐引造假的事。 而他,既给严党递了投名状,又能继续借着海正的名头查案,两边都不得罪,还能暗中攒下自己的势力。 只是他没说的是,这封密信不止是给严东楼的投名状,更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 在这波谲云诡谲的朝堂争斗里,只靠海正的刚正,未必能走到最后,唯有给自己多铺几条路,才能在风波里站稳脚跟。 沈狱站在窗边,听着李默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夜色里,指尖还残留着竹管的微凉。 他之所以绕开严府其他人,执意要李默把信交给卢忠,而非直接递到小阁老严东楼手上,其中的盘算,早在决定写信时就已盘桓多遍。 首先是身份的鸿沟。他 虽挂着“钦差属官”的名头,实则在朝堂上毫无根基,不过是借了海正的光才得以参与两淮查案。 严东楼身为工部尚书、内阁首辅之子,出入皆有重臣环绕,寻常官员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更何况他这样无品无级的属官? 即便他能托人把信递到严府,也只会被严东楼的幕僚当成无关紧要的“地方传闻”压下,连严东楼的面都到不了,更别提引起重视。 可卢忠不同。 卢忠的关系网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锦衣卫到地方驿卒,从六部小吏到市井探子,处处都有他的人。 此人最擅长“借势”。 只要是能给严东楼带来好处的事,他绝不会放过,也有能力把消息精准递到严东楼面前。 更关键的是,他们有共同的敌人----江彬。 江彬总领淮安卫锦衣卫,卢忠早就想扳倒江彬,好让自己上位。 而卢忠为了自己的利益,必然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全力促成此事。 沈狱走到桌前,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却发现茶水早已凉透。 他自嘲地笑了笑。 这步棋走得险,却也走得稳。 卢忠不是傻子,一看信就会明白,这不仅是打压高家的机会,更是除掉江彬的契机,他没有理由拒绝。 更何况,卢忠若能帮严东楼借此事占得先机,在严东楼面前的分量也会更重,这对他自己也有好处。 “借卢忠的手递信,借严东楼的手施压,借高家的慌乱逼出真相…………” 沈狱低声自语,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着, “既不用得罪高家,又能给严党递上投名状,还能让海正的查案多一分助力,倒是一举三得。” 窗外的梆子敲过四更,驿馆里静得只能听见风声。 沈狱站起身,走到床边,却没有睡意。 他知道,李默这一去,京城必定会掀起一场暗涌,而两淮的局势,也会随着这封密信的抵达,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但他并不担心----他要的从来不是置身事外,而是在这场风波里,为自己谋得一条最稳妥的路。 至于海正,沈狱心里清楚,这位钦差大人只关心真相,从不掺和党争。 只要最后能查到崔家灭门案的真凶,能扳倒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海正或许不会追问他用了什么手段。 而他,只需在合适的时候,把“江彬涉案”的证据递到海正面前,就算是给了这位刚正的钦差一个交代。 夜色渐深,沈狱终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他仿佛已经看到,卢忠接到信后,连夜赶往严府的场景。 看到严东楼得知消息后,眼中闪过的算计。 也看到江彬在高家与严家的争斗中,渐渐露出的破绽。 这条路虽然暗,却走得通----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 第64章 七家齐聚 崔家灭门的消息像块巨石砸进两淮盐商的圈子。 不过三日,郑、沈、王、卢、韦、裴、李七家盐商的当家人,就以“商议盐市安稳”为由,聚在了沈家位于淮安城外的别苑里。 别苑建在湖心,四面环水,只有一座石桥相通,看似隐秘,实则每个人心里都清楚。 这不过是想借“隔绝外人”的由头,藏好自己的心思。 正厅里燃着昂贵的龙涎香,却压不住空气里的焦躁。 七张梨花木椅围成一圈,坐着的都是两淮盐商里排得上号的人物,可没人有心思品桌上的雨前龙井,手里的茶碗端了半天,茶水凉透了都没动一口。 最先开口的是郑家当家人郑成功,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的描金纹,声音压得很低: “崔家的事,各位都知道了,如今海正那钦差在淮安查得紧,崔家刚倒,咱们要是再没个章程,下一个出事的,指不定是谁,依我看,咱们不如联合起来,给官府递个折子,就说盐市动荡,请求暂缓查案,先稳定民心,只要官府松了口,咱们才有周转的余地。” 这话刚落,韦家当家人韦修就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 “郑兄这话,说得倒是轻巧,联合施压?官府要是听咱们的,崔家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再说了,海正是京城来的钦差,背后站着的是圣上,咱们这点能耐,在他眼里算什么?真要逼急了他,怕是咱们七家都要跟着倒霉。” “那依韦兄的意思,咱们就坐着等死?” 卢家当家人卢承业放下茶碗,语气急切, “咱们每年交的税,比十年前多了整整两倍!可到了朝堂上,咱们是什么?是任人拿捏的鱼肉!他们说查盐引,就查盐引,说抓盐商,就抓盐商,崔家死了七十七口,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这话像根针,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郑成功垂着头,看着自己藏在袖管里的丝绸袖口。 那是苏州最好的云锦,可他只能在私下里穿,出门必须换上粗布长衫。 按大晏的律例,商人不得穿丝绸、不得乘马车、不得入仕,他们就算赚得盆满钵满,在士农工商的等级里,也永远是最底层。 “沈兄,慎言。” 韦修连忙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忌惮, “朝堂上的那些人,是咱们能议论的吗?高阁老、严首辅、江大人…………哪一个不是手眼通天?咱们要是被人听见这话,怕是比崔家死得还惨。” 这话像颗炸雷,让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怕什么?” 王家当家人王显宗忽然笑了笑,手指敲了敲桌面, “我姐夫在户部当差,前几日还给我递了信,说圣上对两淮的事,主要是怕盐税亏空,只要咱们后续把该交的银子补上,再让我姐夫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好话,未必不能大事化小,依我看,没必要跟着你们折腾,安安稳稳等着就好。” 他这话一出,裴家当家人裴文清也跟着点头: “王兄说得在理,我表舅是礼部的主事,昨日也传话来,让我少掺和这些事,说海正查案虽严,却也不会无故牵连无辜,咱们只要守好自己的摊子,别主动惹事,等风头过了,自然就没事了。” “无辜?” 沈家当家人沈敬之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众人, “如今说自己无辜,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海正吗?我看你们是仗着朝中有人,觉得能保住自己,所以不愿意出力!可你们想过没有,要是海正查到东西,工部发话,你们的靠山,还会保你们吗?” 李家现在管事的是李万山的侄子,他一直没说话,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疲惫: “沈兄说得对,可联合施压风险太大,坐以待毙又太被动,依我看,不如咱们先探探海正的口风,听说这位钦差刚正不阿,可再刚正的人,也未必不食人间烟火,咱们凑些银子,再备些稀有的玩意儿,摆一桌宴席,请他过来坐坐,看看他的态度,要是他愿意收,咱们就有活路,要是他不愿意,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迟。” 这话像是点醒了众人。 郑成功眼睛一亮: “李兄这个主意好!宴席上咱们别提查案的事,只说盐商们感念钦差为两淮操劳,想略尽地主之谊,要是他肯来,说明还有缓和的余地,要是他不来,咱们再做打算。” “可银子和礼物,谁来出?出多少?” 韦修立刻追问, “各家的家底不一样,总不能让我一家多拿吧?” “这有什么难的?” 卢承业立刻接话, “按咱们各家每年盐引的份额来摊,谁赚得多,谁就多拿些,公平合理。” 这话又引来了一阵争论。 王显宗觉得自己没必要出太多,毕竟有户部的姐夫撑腰。 裴文清也觉得自家牵扯不深,不该多摊。 沈敬之和郑万山则坚持要按份额来,免得有人占便宜。 就这么吵了一下午,从日头正中到夕阳西下,湖心别苑里的龙涎香燃了一炉又一炉,终于才敲定了宴席的时间和各家要出的财物。 可没人注意到,每个人在点头应下时,眼底都藏着自己的算计。 有人想着借宴席摸清海正的底细,好让靠山提前做准备。 有人想着要是海正不收礼,就赶紧把责任推给别人。 还有人想着在宴席上挑拨离间,让别家先被海正盯上,好给自己争取时间。 散场时,夕阳把石桥的影子拉得很长,七家当家人各自登上自家的画舫,没再多说一句话。 画舫驶离湖心别苑,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水面上留下的涟漪,很快就被夜色抚平,就像他们这场看似达成一致的商议,实则早已被各自的私心,拆解得支离破碎。 沈敬之站在画舫的甲板上,望着远处的淮安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心里清楚,这场宴席,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海正若是真的刚正不阿,绝不会赴宴。 若是他肯来,也未必是为了银子,说不定是想借着宴席,把他们这些盐商的底细,摸得更清楚。 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跟着走这一步。 在崔家灭门的阴影下,他们这些盐商,早已没有了退路。 第65章 贪! 海正捏着那封烫金拜帖的手指渐渐收紧,拜帖边缘的云纹被攥得发皱。 帖上“恭请钦差海大人于三日后巳时,赴望海楼共商盐市安稳”的字迹,在他眼里刺得慌. 望海楼是淮安最豪华的酒楼,别说普通百姓,就是地方官员也极少去,传闻楼下普通座位的“入场费”就要百贯,顶层雅间更是要千金预定,这群盐商倒是舍得下血本。 “奢靡败国!” 海正将拜帖扔在案上,声音里满是怒意, “崔家刚遭灭门,盐市动荡不安,他们不想着如何配合查案,反倒想着用宴席拉拢官员,真是把商人逐利的本性暴露得淋漓尽致!这宴,我不去!” 站在一旁的沈狱见他动怒,连忙上前一步,弯腰捡起拜帖,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劝诱: “大人息怒。属下倒觉得,这宴席,咱们不仅要去,还要好好去。” 海正眉头一挑,看向沈狱,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解: “去?去看他们摆阔气,还是去收他们的贿赂?我海正为官多年,从未吃过百姓一分不该吃的饭,拿过一分不该拿的钱!” “大人误会了。” 沈狱连忙解释,将拜帖轻轻放在案上,手指点着“共商盐市安稳”几个字, “属下并非让大人去收受贿赂,而是去探他们的底。您想,崔家倒了,这七家盐商是两淮盐市的支柱,他们心里定然藏着不少秘密,或许是崔家的旧事,或许是盐引的猫腻,甚至可能知道灭门案的线索,可他们现在抱团取暖,咱们硬查,只会让他们更警惕,若是去了宴席,借着‘谈盐市’的由头,跟他们周旋,说不定能从他们的话里找出破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更何况,这七家盐商看似团结,实则各怀鬼胎,有的靠着高家,有的靠着严党,还有的想抱官府的大腿,咱们去了宴席,正好可以借机分化他们,对那些愿意说实话的,咱们可以许他‘配合查案,从轻发落’,对那些嘴硬的,就用海大人您的威严震慑他们,让他们知道,瞒是瞒不过去的。这样一来,既能摸清他们的底细,又能找到突破口,总比咱们现在守在驿馆里,毫无头绪要强。” 海正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 沈狱的话确实有道理。 崔家灭门案查了这么久,除了找到一个藏在京城的活口,再无其他线索,盐商这边若是能有所突破,或许能让案情更进一步。 可他心里还是不舒坦! 这些盐商平日里靠着盐务赚得盆满钵满,却连基本的敬畏之心都没有,一场宴席就要耗费千贯,这钱若是用在百姓身上,不知能救多少人的命。 “可他们摆这么豪华的宴席,分明是想贿赂我。” 海正的语气软了些,却依旧带着几分犹豫, “我若是去了,岂不是让他们觉得,我也和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一样,能用银子收买?” “大人放心,咱们可以‘空手赴宴’。” 沈狱微微一笑,眼中闪过几分算计, “去的时候,咱们只带两名锦衣卫,不拿他们任何东西,席间只谈盐市、谈查案,绝口不提私利,若是他们敢递银子、送礼物,大人您当场拒绝,还能借着这事敲打他们,让他们知道,您这位钦差,不是用银子能收买的,这样一来,既探了底,又立了威,岂不是两全其美?” 海正看着沈狱,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淮安城。 街道上行人匆匆,可谁能想到,这繁华背后,藏着多少盐商的算计,多少官员的贪腐,多少百姓的苦难。 “好,这宴我去。” 沈狱连忙躬身行礼,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 沈狱从海正书房出来时,脸上还挂着“为查案尽心”的恭顺,可转过驿馆长廊的拐角,眼底的算计便藏不住了。 他抬手召来候在暗处的王二牛,声音压得极低: “去盯着望海楼的动静,尤其是那七家盐商派去筹备宴席的人,看他们准备了多少银子、多少礼物,都放在哪里,记清楚了。” 王二牛愣了愣,低声问: “大人,咱们不是去查案的吗?盯这些做什么?” “查案要查,该赚的银子也不能少。” 沈狱冷笑一声,指尖在袖管里摩挲着。 他现在手头紧得很,王二牛和李默跟着他跑前跑后,除了一口饭吃,连像样的赏钱都没有。 光是打点小吏就花光了他仅存的积蓄。 更别说未来想培养自己的班底,没有银子,谁会真心跟着他卖命? “你以为海大人真能靠‘刚正不阿’查完案子?” 沈狱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 “那些小官小吏,你不塞银子,他们能给你递消息?那些锦衣卫的探子,你不赏钱,他们能替你盯梢?这官场里,银子就是通行证,咱们要是连银子都没有,别说查案,能不能活着离开两淮都难说。” 王二牛这才明白过来,连忙点头: “属下懂了!这就去安排,保证盯得明明白白!” 看着王二牛匆匆离去的背影,沈狱走到廊下的阴影里,心里早已盘好了算盘。 那七家盐商摆宴席,说是“探口风”,实则就是想贿赂海正。 海正性子刚,定然不会收,可这些银子和礼物,总不能再退回去。 到时候,他只需借着“替海大人保管”“暂存官府”的由头,把这些东西扣下来,再从中挑些不值钱却能交差的玩意儿交给海正,剩下的金银珠宝,自然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更妙的是,他还能借着“清点财物”的机会,摸清每家盐商的家底。 谁出手阔绰,谁吝啬小气,谁藏着私货,一看便知。 日后若是用得上这些盐商,或是需要拿捏他们的把柄,这些“行贿记录”,就是最好的筹码。 “至于海大人那边…………” 沈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只关心案子查得怎么样,哪会在意这些‘小事’?只要我把账目做得漂亮,再时不时递些查案的线索,他根本不会怀疑我私下里做了什么。” 正想着,远处传来脚步声,是驿馆的驿丞提着灯笼过来。 沈狱立刻收敛神色,摆出一副“公务繁忙”的模样。 驿丞见了他,连忙躬身行礼: “沈大人,刚才望海楼派人来问,宴席的排场要不要再往大了办,还说…………还说给您和海大人备了些‘薄礼’,想请您通融通融。” “薄礼?” 沈狱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面上却故作严肃, “告诉他们,海大人不喜铺张,宴席就按原计划设在一楼大厅,至于‘薄礼’,若是太贵重,海大人定不会收,让他们趁早拿回去。” 驿丞连忙应下,心里却清楚,这“若是太贵重”,多半就是“送点不易察觉的”的意思。 “海大人不收”又没有说是他沈狱不收。 他笑着点头: “沈大人放心,小的一定把话传到!” 看着驿丞谄媚离去的背影,沈狱摸了摸腰间的钱袋,里面只剩下几枚碎银。 他冷笑一声。 用不了多久,这钱袋就能装满金银。 第66章 奢靡 第二日巳时,淮安城的日头刚爬过屋檐,海正便带着沈狱、王二牛出了驿馆。 三人都骑着寻常的枣红马,没有马车,没有随从,连身上的官服都只换成了最朴素的常服。 海正特意交代过,不许讲排场,可刚走到望海楼前,他的脸色还是沉了下来。 望海楼前的青石路被扫得一尘不染,从街口到楼门,铺了足足几十米长的红毯,红毯两侧站着十几个穿青布长衫的下人,手里捧着托盘,见海正过来,立刻齐齐躬身: “恭迎海大人!” 声音洪亮,引得路过的百姓纷纷驻足围观,指指点点。 海正勒住马缰绳,目光扫过那红毯,又看向楼门上方挂着的“恭迎钦差”的鎏金匾额,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简直是胡闹!不过是一场宴席,竟铺张到这个地步!百贯的入场费,几十米的红毯,这些银子若是用在赈灾济民上,能救多少人的命?这群商户,真是奢靡败国!” 他翻身下马,踩着红毯往前走,每一步都觉得脚下的红毯烫得慌。 这哪里是红毯,分明是用百姓的血汗钱铺成的! 王二牛跟在后面,看着那些捧着托盘的下人,又看了看海正铁青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喘,只能紧紧攥着腰间的佩刀,假装没看见那些托盘里露出来的金银首饰。 沈狱走在中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早已盘算了起来。 海正越生气,越说明他不会收这些东西,到时候这些“薄礼”,自然就落到了自己手里。 他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些下人的托盘,把里面的玉如意、珍珠串、银票都记在心里,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海大人,您可算来了!” 楼门里立刻走出七个人,正是郑、沈、王、卢、韦、裴、李七家盐商的当家人。 他们都穿着崭新的丝绸长衫,脸上堆着笑,刚要上前给海正行礼,就被海正抬手拦住了。 “不必多礼。” 海正目光扫过七人身上的丝绸长衫,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大晏律例,士农工商,商人不得衣锦绣、乘高车,各位都是两淮盐商里的老人,这点规矩,不会不知道吧?” 这话一出,厅里的喧闹瞬间停了。 七家盐商的脸色齐齐变了变。 他们平日里私下穿惯了丝绸,今日为了赴宴撑场面,更是特意选了最上等的云锦、杭绸,竟忘了在钦差面前避讳。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显宗,他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着笑: “海大人恕罪!小人并非有意违律,实在是…………实在是去年小人捐了个监生,也算有了个九品的虚衔,按律是能穿丝绸的。” 海正瞥了一眼,只是冷笑: “捐个监生,就敢穿云锦?按律,九品官只能穿素绸,不得用金线、彩绣,你这长衫上的缠枝莲纹,是用银线绣的吧?这也是律例允许的?” 王显宗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里喏喏地说不出话。 一旁的裴文清见状,连忙接过话头: “海大人,小人这长衫是工部特批的!去年小人给工部供了一批造船用的桐油,工部的大人说小人办事尽心,特赏了这匹杭绸,说是‘特例’,不算违律。” “特例?” 海正挑眉,目光扫过裴文清长衫上的暗纹, “工部的特例,是给有功之臣的,不是给盐商的,你供桐油是本分,拿了盐引、赚了银子,还要用‘特例’当借口穿丝绸,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安分守己’?” 裴文清被问得哑口无言,头垂得更低了。 剩下几人也慌了,有的说自己是“家有诰命的亲戚,借穿的长衫”,有的说“这是外地来的粗布,看着像丝绸罢了”,连最开始硬气的沈敬之,也只敢低声说“小人一时糊涂,忘了规矩,回去就换”。 海正看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辩解,没再追问。 可没人知道,他心里早已把这七人的模样、说辞,一笔一笔记了下来。 捐监生、借工部名义、扯亲戚当借口,这些人不仅敢违律穿丝绸,还敢编造理由糊弄钦差,可见平日里在两淮,早就把律法抛到了脑后。 沈狱坐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盘算。 这些盐商为了撑场面,连违律的事都敢做,日后拿捏他们的把柄,又多了一条。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宴席散了,就找机会“提醒”他们,今日违律的事,若是被都察院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这些人定会主动送银子来求他“帮忙遮掩”。 海正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来赴宴,是为了两淮盐市的安稳,不是来看你们摆排场的,红毯撤了,匾额摘了,百姓都散了,若是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这宴,我看也不必吃了。” 七家盐商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沈敬之先反应过来,连忙挥手让下人撤红毯、摘匾额,又对着围观的百姓拱手: “各位乡邻,今日是私人宴席,惊扰大家了,还请各位先回吧!” 百姓们虽好奇,却也不敢得罪钦差,纷纷散去。 海正这才迈步走进望海楼。 海正话音刚落,厅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十几个穿锦缎长裙的侍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托盘上的餐具在日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那是景德镇官窑烧制的白瓷,瓷壁薄如蝉翼,碗沿描着缠金回纹,连汤匙都是银制的,柄上刻着精致的莲花纹。 “海大人,您尝尝这道‘芙蓉水晶虾’,虾是今早刚从淮河捞的活虾,用花露腌制了半个时辰,再裹上蛋清蒸的,最是鲜嫩。” 郑万山连忙起身,亲自用银勺舀了一只虾,放进海正面前的白瓷碗里。 海正低头一看,碗里的虾通体透明,虾肉里还裹着细碎的蟹黄,连衬底的菜叶都是用的南方运来的嫩莼菜,寻常百姓别说吃,怕是连见都没见过。 紧接着,侍女们又端上了一道“红烧鹿筋”,盛在一只霁蓝釉的瓷盘里,鹿筋炖得软糯,汤汁里加了陈年花雕和名贵的药材,香气弥漫了整个大厅。 韦修笑着介绍: “这鹿是从塞北运来的活鹿,特意请了京城来的厨子,炖了整整三个时辰,据说吃了能补气血。” 第67章 敲打 海正没动筷子,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 清蒸鲈鱼用的是一尺长的活鲈,鱼眼还泛着光。 烤乳鸽是用蜂蜜和香料腌透了再烤的,鸽皮金黄酥脆,连骨头都能嚼出香味。 还有一道“冰糖炖雪莲”,盛在玉制的碗里,雪莲是从天山采来的,据说一朵就要十贯银子。 更离谱的是席间的酒。 装在一只夜光杯里,酒液呈琥珀色,倒入杯中时还泛着细小的气泡。 卢承业端起酒杯,想要给海正斟酒: “海大人,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在酒窖里存了十年,您尝尝?” 海正抬手挡住酒杯,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郑东家刚才说,这是‘淮安家常菜’?” 郑万山脸上的笑僵了僵,连忙解释: “大人说笑了,只是想着大人远道而来,该尝尝两淮的特色,这些菜…………都是些寻常食材,没花多少银子。” “没花多少银子?” 海正拿起面前的银汤匙,轻轻敲了敲白瓷碗,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官窑白瓷,一只碗就要五贯银子,这银汤匙,一柄抵得上百姓半个月的口粮,还有这天山雪莲、西域葡萄酒,寻常人家一辈子都挣不到买这些东西的钱!你们一顿饭,就挥霍掉这么多银子,可知道淮安城外还有百姓吃不饱饭,穿不上棉衣?” 这话让厅里瞬间安静下来,七家盐商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沈狱端起自己面前的银杯,看似在观察杯柄上的花纹,实则在暗暗盘算。 这些餐具和菜肴,光是成本就不下百贯,若是加上那些还没送上来的“薄礼”,这趟宴席,盐商们至少要花掉五百贯。 王二牛坐在一旁,看着桌上的菜肴,喉咙忍不住动了动。 他跟着海正查案这么久,每天吃的都是粗茶淡饭,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奢华的宴席。 可他看到海正铁青的脸色,又连忙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只是紧紧攥着腰间的佩刀,生怕自己忍不住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惹海正不快。 海正拿起筷子,却没有夹菜,只是用筷子尖轻轻拨了拨碗里的虾,语气平静却带着威严: “这些菜,我吃不下,你们若是真有心‘招待’,不如把这些银子省下来,捐给淮安的粥厂,给百姓们添件棉衣,比摆在我面前强得多。” 七家盐商连忙应下,有的说“大人说得是,明日就去捐银子”,有的说“已经让人准备了棉衣,过几日就送到粥厂”。 这些场面话说完,厅里还陷在一片沉默里,沈狱却端起银筷,率先伸向了那盘“芙蓉水晶虾”。 他动作自然,夹起一只虾送进嘴里,细细嚼了嚼,还不忘点头点评: “嗯,这虾鲜得很,花露腌得也恰到好处,没有盖过虾本身的清甜,京城里的厨子,也未必能做出这个味道。” 这话一出,满厅的目光都聚在了他身上。 有盐商的诧异,有王二牛的惊讶,还有海正投来的略带不满的眼神。 可沈狱像是没看见一样,又夹了一筷子红烧鹿筋,沾了沾汤汁,慢悠悠地吃着,嘴里还念叨: “鹿筋炖得够软,药材的味儿也入了进去,就是稍微咸了点,配着米饭吃正好。” 七家盐商见状,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原本以为钦差带来的人也和海正一样刻板,没想到沈狱倒是个“懂行”的。 郑成功连忙笑着附和: “沈大人好眼光!这厨子是咱们特意从扬州请来的,最擅长做淮扬菜,您要是喜欢,等宴席散了,让他给您露两手,带些小菜回去?” “不必了。” 沈狱摆了摆手,又舀了一勺冰糖炖雪莲,了一勺冰糖炖雪莲,玉碗碰着银勺,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看着碗里洁白的雪莲,忽然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满厅的人都听见: “这菜可不便宜啊。一朵天山雪莲,从西域运到淮安,路上的运费就够寻常百姓过半年了,这玉碗,看着像是和田玉,怕是也值不少银子。” 海正抬眼看了他一眼,眉头皱了皱,却没说话。 沈狱放下银勺,端起夜光杯,抿了一口葡萄酒,眼神忽然沉了下来,语气也带了几分沉重: “去年冬天淮安就没怎么下雪,今年夏天又赶上大旱,庄稼歉收,不少百姓连粥都喝不上,真是惨啊,多亏当今陛下圣明,才勉强维持了局面。”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七家盐商头上。 刚才还带着笑意的脸,瞬间又垮了下来。 沈狱这话看似在感慨百姓疾苦,实则是在提醒他们“铺张浪费”,更是在暗示他们该“表示表示”。 卢承业连忙开口: “沈大人说得是!咱们也想着为百姓做点事,刚才海大人也说了,等宴席散了,咱们就去粥厂捐银子,再送些棉衣过去,绝不让百姓冻着饿着。” “是啊是啊,” 韦修也跟着附和, “咱们捐五百贯!不,一千贯!足够粥厂撑过冬天了。” 沈狱没接话,只是又喝了口酒,像是在漱口,随后放下酒杯,拿起银筷,继续夹起桌上的菜吃了起来,仿佛刚才那番感慨只是随口一说。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刚才那番话,既在海正面前装了“心系百姓”的样子,又给盐商递了“该送银子”的信号,一举两得。 海正看着沈狱的举动,心里虽有些不满他在宴席上如此“自在”,却也觉得他那番话有道理,便没再多说,只是拿起账册,继续翻看着,时不时抬头问盐商几句账目上的问题。 王二牛坐在一旁,看着沈狱吃得津津有味,又看了看海正严肃的脸,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既不敢像沈狱那样动筷,又不敢一直盯着桌上的菜,只能低着头,假装研究自己腰间的佩刀。 沈狱吃了几口菜,又端起酒杯,看似不经意地扫过七家盐商的脸。 有的在偷偷观察海正的神色,有的在小声商议捐银的事,有的则在暗暗打量桌上的餐具,显然都在盘算着如何“平息”钦差的不满。 他心里暗暗冷笑。 这些盐商,只要稍微点拨一下,就知道该怎么做,接下来,就等着他们主动送银子上门了。 宴席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盐商们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紧张,偶尔还会和沈狱聊几句菜肴的做法,只有海正,时不时提出几个尖锐的问题,让盐商们心惊胆战。 而沈狱,则在一片看似和谐的氛围里,一边吃着山珍海味,一边默默盘算着如何从这些盐商手里,捞到更多的银子。 第68章 宴席结束 宴席上的气氛刚缓和些许,沈狱和王二牛的吃相倒成了厅里最显眼的光景。 沈狱拿起银筷,每道菜都尝了个遍,水晶虾的鲜嫩、鹿筋的软糯、雪莲的清甜,他吃得毫不客气,嘴角沾了汤汁也不在意,只偶尔端起夜光杯抿口酒,一副“不虚此行”的模样。 王二牛更是放开了肚皮,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多山珍海味,手里的筷子就没停过,嘴里塞满了肉,还不忘往碗里夹菜,腮帮子鼓得像含了颗核桃,惹得旁边的盐商偷偷发笑,却又不敢表露出来。 反观七家盐商,倒是拘谨得很。 他们平日里山珍海味吃惯了,此刻面对满桌奢华菜肴,只敢用银勺舀小口汤,夹一筷子菜浅尝辄止,目光还时不时瞟向海正,生怕自己的吃相惹钦差不快。 海正坐在主位,面前的白瓷碗里只盛了小半碗米饭,连菜都没动几口,看着沈狱和王二牛的吃相,又看了看盐商们的小心翼翼,脸色愈发沉郁。 这哪里是商议盐市,分明是一场荒唐的奢宴。 没多会儿,宴席就到了尾声。 宴席散时,郑万山一招手,下人便捧着红木托盘鱼贯而入,锦布掀开的瞬间,满盘珍奇晃得人眼晕。 最惹眼的是三方端溪老坑端砚,深紫石面上凝着“胭脂晕”,其中一方雕着松鹤,砚池隐现冰纹,是封坑数十年的老料,京中千金难寻。 旁边叠着的宣德贡纸,纸角盖着内府印,触手温润如丝,蘸墨不洇,寻常官员连见都难见。 还有把时大彬紫砂壶,栗色包浆温润,壶底篆字清晰,泡茶能锁尽茶香,京中能换一座宅院。 玉石古玩更不含糊: 一尺高的和田羊脂玉佛,迎光透亮,雕工精细,五斤重的籽料价值连城。 锦盒里的陆子冈玉雕,玉簪并蒂莲、玉佩平安扣,细刻“子冈”款,件件是传家宝级别。 三幅字画里,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摹本传神,董其昌行书对联飘逸,皆是民间珍品。 角落里的奇珍也亮眼: 龙涎香蜡黄清雅,一两抵五十贯。 麝香装在描金盒里,是名贵药材。 红珊瑚鲜红挺拔,一寸长要十年。 象牙“八仙过海”摆件,仙人神态活灵活现,雕工精湛。 海正看着这些珍宝,脸色瞬间冷到了极点,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刚要开口斥责,却被沈狱抢了先。 沈狱站起身,走到托盘前,目光扫过那些珍宝,最后停在两个不起眼的竹筒上。 他拿起竹筒,轻轻晃了晃,听见里面传来茶叶的细碎声响,便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竹筒。 里面装的是墨绿色的茶叶,叶片完整,还带着淡淡的清香。 “各位东家的心意,我们心领了。” 沈狱笑着把其他托盘推了回去,只留下那两个竹筒, “海大人一向清廉,从不收贵重之物,这些端砚、美玉、古玩,你们还是收回去吧,倒是这茶叶,看着是淮安本地的好茶,我们拿回去当伴手礼,海大人平日里处理公务劳累,喝杯茶解乏,也算是各位的一片心意,这样既不违律,也不铺张,岂不是最好?” 说着,他又当着海正的面,把竹筒里的茶叶全部倒在铺好的油纸布上。 茶叶倒出来时,没有任何金银、银票混杂其中,他还特意用手指拨了拨茶叶,向海正示意里面确实没有藏私。 随后,他才把茶叶重新装回竹筒,盖好盖子,递到王二牛手里: “收好了,回去给海大人泡着喝。” 海正看着沈狱的举动,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他知道沈狱是在替他解围,既没驳了盐商的面子,又守住了清廉的底线,倒也妥当。 盐商们见状,连忙跟着附和。 沈敬之笑着说道: “沈大人说得是!这茶叶是咱们淮安东山的云雾茶,每年就产这么点,平日里都舍不得喝,海大人为了两淮百姓日夜操劳,喝这茶正好能提神,也能让大人更有精力为淮安百姓谋福祉,咱们这点心意,大人可千万别推辞!” 其他盐商也纷纷点头,有的说“这茶叶是纯手工炒的,没有半点掺假”,有的说“喝了能清心明目,最适合办公的大人”,生怕海正连这茶叶都拒绝。 沈狱笑着打圆场: “各位放心,海大人不是不近人情的人,这茶叶我们收下了,日后若是盐市有什么动静,还望各位及时告知,咱们齐心协力,让两淮盐市安稳下来,才是对百姓最好的交代。” 海正没说话,只是对着盐商们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沈狱的做法。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被推回去的珍宝,语气平静却带着威严: “今日的宴席,我记在心里了,希望各位日后能把心思放在正经事上,少些铺张,多些务实,若是再让我看到违律之事,可就不是今日这般了。” 盐商们连忙躬身应下,目送海正、沈狱和王二牛离开望海楼。 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们才松了口气,看着那些被退回来的珍宝,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满是复杂。 有庆幸,有不安,还有几分被看穿心思的尴尬。 而沈狱跟在海正身后,手里虽只提着两个竹筒,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掂在手里的沉坠感。 盐商们倒是精明,知道明着送珍宝会惹海正动怒,竟把私货藏进了茶叶筒底,用蜡和竹膜封得严严实实。 若不是他常年跟这些人打交道,熟悉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伎俩,怕是真要错过这桩“好处”。 他心里暗暗发笑: 这些盐商,表面上对海正毕恭毕敬,实则早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等回了驿馆,得找个僻静的机会把竹筒拆开。 蜡得小心挑,竹膜不能弄破,不然留下痕迹,被海正察觉就麻烦了。 里面若是银票,得赶紧藏好,银票数额大,容易引人注目。 若是金锭,最好熔成小块,打成不起眼的银簪子或是小元宝,既方便携带,又能随时拿去打点上下。 王二牛和李默跟着他跑前跑后,也该给他们分点好处了。 不然只让他们干活,不给实在的甜头,时间长了,谁还愿意真心卖命? 拿出几两碎银赏给他们,再随口说几句“跟着我好好干,日后好处少不了”,他们定会更尽心。 还有那些小官小吏,下次再让他们递消息、查线索,也该给些“辛苦费”了。 第69章 巨款 沈狱跟着海正回到驿馆时,天已擦黑,驿馆里的气死风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海正脚步不停,径直往书房走,沈狱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心里虽记挂着那两个竹筒,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摆出一副“专注议事”的模样。 海正又说起盐商违律穿丝绸的事,语气里满是对“士农工商等级崩坏”的愤慨。 沈狱始终点头附和,时而接话“大人说得是,律法严明才能服众,这些盐商仗着有钱就僭越,确实该罚”。 时而提议“今年淮安旱情严重,百姓颗粒无收,不如借着这次机会,让盐商多捐些钱粮赈济,既解了百姓之急,也算是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每句话都精准踩在海正的心思上,听得海正连连点头,直夸他“心思缜密,顾全大局”。 两人一聊就聊了近一个时辰,海正才意犹未尽地让沈狱退下。 沈狱躬身行礼时,指尖都在悄悄发紧,待走出书房,脚步立刻快了几分,几乎是快步穿过驿馆的长廊,往王二牛住的偏院去。 偏院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着王二牛歪歪斜斜的影子。 沈狱推开门,果然见王二牛抱着两个竹筒,脑袋一点一点地歪在椅背上,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想来是白天在望海楼吃撑了,回来又守着竹筒不敢离身,熬着熬着就睡了过去。 沈狱刚才特意偷偷叮嘱他一定要看好这两个竹筒。 “醒醒。” 沈狱轻手轻脚走过去,用指节敲了敲王二牛的胳膊。 王二牛猛地惊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手先紧紧抱住竹筒,看清是沈狱后,才松了口气,连忙把竹筒递过来: “沈哥!你可算来了!这竹筒我一直抱在怀里,生怕出岔子。” “跟我来。” 沈狱接过竹筒,入手的沉坠感让他心头一喜,却没多话,只带着王二牛往自己的住处走。 推开门,他先反锁房门,又从柜子里翻出厚重的青布,仔细捂住窗户的缝隙。 连一丝烛火的光都不肯漏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从桌上取来一张油纸,小心翼翼地铺在案上,又将烛台往案边挪了挪,确保光线能照亮竹筒的每一处细节。 “看好了,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 沈狱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 他拿起第一个竹筒,缓缓拧开盖子,墨绿色的云雾茶簌簌落在油纸上,叶片完整,还带着淡淡的清香。 倒到最后,筒底露出一层薄如蝉翼的竹膜,竹膜边缘凝着透明的蜡,蜡层极薄,几乎与竹壁融为一体,若不是他早有察觉,寻常人根本看不出异样。 沈狱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银刀。 这是他早年在京城买的,用来裁纸拆信,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他用银刀的刀尖轻轻挑起蜡层,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蜡层融化在指尖,带着一丝温热的触感。 待蜡层全部挑开,他再用指甲小心地揭下竹膜,筒底赫然露出一个用细麻绳系着的小布袋,布袋是深色的锦缎做的,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精心缝制的。 他解开麻绳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布袋一打开,金光瞬间从袋口溢出来,几十颗豆子大小的金粒子滚落在油纸上,颗颗圆润饱满,没有一丝杂质,在烛火下泛着耀眼的光,连空气里都仿佛染上了一层金辉。 沈狱的心跳猛地漏了半拍,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指捏起一颗金粒子,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底。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从前在京城当锦衣卫小旗官的时候,抄家的肥差轮不到他,平日里最多从捞几两碎银。 如今这几十颗金粒子,按市价算,至少值五千贯。 一旁的王二牛看得眼睛都直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刚要惊呼出声,沈狱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狠狠瞪了他一眼: “想让全驿馆的人都知道?你是不是活腻了!” 王二牛被他瞪得一哆嗦,连忙点头,眼里满是震惊和慌乱,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慢,生怕自己的气息会惊到这些金粒子。 沈狱这才松开手,王二牛还捂着自己的嘴,眼神却死死黏在油纸上的金粒子上,仿佛要把这些金子刻进眼里。 沈狱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一个竹筒没拆。他拿起第二个竹筒,如法炮制,挑蜡、揭竹膜,动作比刚才熟练了些,却依旧带着几分紧张。 竹膜下同样藏着一个小布袋,他深吸一口气,解开麻绳,这次倒出来的不是金子,而是两颗鸽卵大小的珠子。 珠子通体呈深棕色,表面光滑如镜,中间凝着一道细细的亮带,像猫的瞳孔一样,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转动,亮带也跟着流动,仿佛有光在珠子里游走。 “猫睛石!” 沈狱忍不住低呼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心脏砰砰直跳。 他早年在京城的珠宝铺里见过一次猫睛石,还是吏部官员的小妾来买首饰时戴的,当时铺主就说,一颗上好的猫睛石能值上千贯,若是品相极佳的,价格还能翻倍。 眼前这两颗,不仅个头大,亮带还这么清晰灵动,绝对是极品中的极品。 单这两颗珠子,就抵得上他五十年的俸禄! “盐商…………盐商可真有钱…………” 沈狱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他原本以为,盐商最多会藏些银票或是小块的银子,没想到竟出手这么阔绰,金粒子加猫睛石,这一趟“孝敬”,抵得上他过去所有的积蓄。 他连忙用油纸小心翼翼地将金粒子和猫睛石分别包好,再装进布袋里,又将茶叶重新倒进竹筒,盖好盖子,还特意用刚才挑下来的蜡屑,将竹膜边缘重新封好,做得天衣无缝,仿佛从未被人拆开过。 做完这一切,他才把布袋揣进怀里,又走到床边,掀开枕头,从床板下摸出一个暗格。 这是他刚住进来时,特意让王二牛帮忙挖的,用来藏些私人物品。 他将布袋放进暗格,又用木板盖好,再铺上枕头,摸了摸枕头的表面,确认没有异样,才松了口气。 “二牛,刚才的事,你半个字都不许对外说。” 沈狱转过身,严肃地看着王二牛,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现在在淮安,绝不能动这些钱,一来海大人眼尖,若是咱们突然花钱大手大脚,他定会起疑,二来江彬在淮安的眼线多如牛毛,他本来就看咱们不顺眼,一旦被他知道咱们有这么多钱财,定会告到海大人面前,说咱们收受贿赂,到时候咱们不仅乌纱帽保不住,连小命都得丢!” 王二牛连连点头,眼里满是激动和敬畏,他攥着拳头,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沈哥放心!俺什么都不会说,就算是被人打死,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沈狱看着他的模样,心里稍稍放心。 第70章 时也,命也 淮安城的暑气还没散尽,京城来的消息却像一盆冰水,浇透了两淮盐商的心。 卢家府邸的书房里,烛火被夜风卷得忽明忽暗,卢承业捏着那封下人送来的信,面色苍白 站在他面前的大儿子卢明,刚听完信里的内容,就忍不住猛地一拍八仙桌,桌上的青花瓷茶杯“哐当”一声撞在茶盘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得他手一缩,却顾不上疼,只红着眼眶怒吼: “无耻!太无耻了!崔家满门七十多口人的血还没干,案宗连个头绪都没理清楚,他们倒好,先把崔家的铺子、漕运码头、还有江南的田产,分了个干干净净!崔程那个老东西,好歹是崔家的本家,如今当着户部左侍郎,居然连句公道话都不敢说,这还是人吗?” 卢承业坐在梨花木主位上,缓缓放下信纸,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今年刚过五十,头发已白了大半,此刻脸上满是疲惫,连叹气都带着沉重的无力感: “明儿,坐下说。你以为崔程想管?他高兴着呢,崔家早就准备榜其他的高枝了。” 二儿子卢亮站在一旁,他咬着牙,语气里满是不甘: “爹,咱们卢家在两淮做盐生意快三十年了,哪次不是听上面的话?” “早年工部要修淮河大堤,咱们一次性捐了三千,后来盐税改征,从‘引税’变‘亩税’,咱们的税负比十年前多了一倍还多,也没敢拖欠过一两银子。” “就连去年他们推出的‘盐引新规’,明明是故意刁难商户,要咱们花双倍的银子,咱们不也咬着牙照做了?怎么到最后,还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 “往死路上逼?” 卢承业苦笑着摇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凉透的茶,茶水的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去,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处境, “亮儿,你还是太年轻。他们就要逼死咱们你以为京里的盐税亏空是怎么来的?是严家的人挪用了,是高家的人贪墨了,可这些事能说出来吗?盐引新规这么大的漏洞,早晚要找人顶包,圣上下令要查,他们总得找个靶子交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儿子紧绷的脸,声音压得更低: “你以为他们真的在乎崔家的案子?他们在乎的,是崔家手里的那些产业,是两淮盐市的控制权。严家想把咱们这些‘旧盐商’清出去,让新的人来做盐生意,高家想借着查案,把严家的人拉下马,咱们就是他们博弈的棋子,是案板上的鱼肉,连怎么被分食、被谁分食,都由不得自己。” “可咱们送了礼啊!” 卢明忽然想起什么,眼里闪过一丝侥幸,往前凑了两步,声音都带着急切, “前几日望海楼宴席,咱们不是给海正身边的沈狱递了‘茶叶’吗?那里面藏的金粒子和猫睛石,可不是小数目!还有江彬,这些年咱们给他送的银子、古玩、还有江南的别院,加起来能堆满半个库房,他们总该念点情分,帮咱们说说好话吧?说不定…………说不定能让咱们躲过这一劫。” 卢承业闻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看着大儿子,眼神里满是失望: “明儿,你怎么到现在还没看清?海正是什么人?那是出了名的铁面御史,当年在苏州查贪腐,连知府的面子都不给,咱们那点‘茶叶’,他要么根本不会收,就算落到他手里,也只会当成咱们行贿的证据,到时候反而给了他抓咱们的把柄。” 他话锋一转,提到江彬时,语气里多了几分冷意: “至于江彬…………你以为他收了咱们的钱,就会帮咱们?他是锦衣卫出身,最是凉薄无情!这些年他拿咱们的银子,不过是把咱们当成‘肥羊’,平日里榨榨油水。” “如今出了事,他第一个想的,就是把咱们交出去,好向海正邀功,撇清自己的关系!” “那咱们就把他收受贿赂的事捅出去!” 卢明被说得气血上涌,眼里闪过一丝狠劲,拳头攥得咯咯响, “大不了鱼死网破!他不让咱们好过,咱们也别让他舒坦!咱们手里有他这些年收礼的账目,只要交给都察院,不信治不了他!” “住口!” 卢承业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甚至有些惊恐, “你疯了?江彬背后是什么人?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那些人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别说咱们手里那点‘账目’根本算不得证据,就算证据确凿,他们随便给咱们安个‘通敌叛国’‘私造盐引’的罪名,就能把咱们卢家满门抄斩!” 卢明被父亲的话吓得一哆嗦,脸上的狠劲瞬间褪去,只剩下苍白的绝望。 卢亮也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心里清楚父亲说的是实话。 在锦衣卫面前,他们这些盐商,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卢承业看着两个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他放缓了语气,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庭院,声音里满是悲凉: “前几年,工部要造漕船、要修运河,离不开咱们这些盐商供应盐铁、垫付运费,那时候咱们还有点利用价值,江彬也好,京城的靠山也罢,多少会给咱们点面子。” “可现在呢?咱们没了利用价值,就成了盘子里的肉,谁都想来咬一口,别说江彬不会帮咱们,就算是咱们顶上的那位‘靠山’----户部的李主事,也不管我们了。” “小阁老早就放了话,要‘整顿盐市’,说白了,就是要把咱们这些老盐商清出去,把盐引新规给揭过去,重新割韭菜。”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噼啪”的细微声响。 卢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眼眶红红的,却不敢哭。 他知道,现在哭也没用。卢亮则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淮安城的灯火,那些灯火明明灭灭,却照不亮他们的出路。 “爹,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过了许久,卢亮才转过身,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总不能坐等着被抓吧?咱们要不…………要不带着钱逃吧?去江南,去福建,离淮安远远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 “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等其他几家盐商的打算,咱们七家毕竟是两淮盐市的支柱,若是能拧成一股绳,或许还有点机会。” “咱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把尾巴夹紧,安安稳稳的,或许还能多撑几日。” 与此同时,这样的场景正在淮安城另外六家盐商的府邸里上演。 郑家书房里,郑成功正对着一叠账册唉声叹气,他的儿子郑谦想去找江彬求情,却被他死死拦住。 韦家府邸里,韦修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摔碎了好几件古玩,怒骂京城官员“忘恩负义”。 王家则在连夜烧毁这些年送出去的礼单,火光映着王显宗苍白的脸………… 七家盐商,曾是两淮盐市的掌控者,如今却都在京城的权力风暴里,陷入了相同的绝望。 淮安城的夜,越来越沉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第71章 小阁老 驿馆的午后总是格外安静,蝉鸣声从院外的老槐树上飘进来,伴着微风落在窗纸上,轻轻晃动。 “大人,这是上个月淮安府呈报的盐税清单,您过目。” 沈狱将案宗递过去,顺势提了句, “刚才听驿卒说,京城那边好像有动静,说是崔家的案子还没结,家产倒先有了着落。” 海正接过案宗,翻了两页,才头也不抬地应道: “京城的事,自有六部和都察院打理,我奉命来两淮,是查崔家灭门案和盐引造假,至于崔家的家产如何处置,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他的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说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般寻常。 沈狱心里暗暗点头。 他早就猜到海正会是这个反应。 这位钦差大人眼里,只有“查案”和“百姓”,只要不牵扯到两淮的盐务和崔家的命案,京城的权力博弈、家产分配,他一概不会过问。 更何况,沈狱自己对京城的这些弯弯绕也不甚了解,他早年在京城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旗官,严家、高家的争斗,崔家与其他官员的牵扯,他根本没资格接触,如今听着这些消息,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谈,犯不着放在心上。 “大人说得是。” 沈狱顺着海正的话头应道, “咱们只要把两淮的案子查清楚,给百姓一个交代,就够了,京城的那些事,咱们管不着,也没必要管。”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海正的茶杯续上热水。 茶水是之前从盐商那里“拿”来的云雾茶,泡开后清香四溢,海正虽没收盐商的珍宝,却对这茶叶颇为满意,每日都会泡上一壶。 海正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眉头舒展了些: “你明白就好。现在盐商那边的账册疑点很多,他们手里面起码要有一半的盐引都没有去支取盐,那么这些盐引都去了哪里?这些都得一一核实,还有江彬,他身为淮安卫千户,对这些异常却视而不见,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咱们得把精力放在这些事上,别被京城的消息分了心。” “属下明白。” 沈狱躬身应下,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这时候,他该到京城了吧?” …………………… 李默骑着快马冲进京城城门时,额角的汗还在往下淌。 他不敢耽搁,按着沈狱给的地址,绕开热闹的朱雀大街,往城南一处僻静的胡同去。 那里是卢忠在京城的私宅,寻常人根本不知道这位锦衣卫千户还有这么个落脚处。 门很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一个穿灰布短打的仆役探出头,上下打量了李默两眼,见他腰间系着沈狱给的铜符,才侧身让他进来。 院子不大,栽着两棵老槐树,卢忠正坐在正屋的廊下喝茶,见李默进来,放下茶杯,语气平淡: “沈狱让你来的?信带来了?” 李默连忙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信,双手递过去: “卢大人,沈大人让小人给您带信,说事关重大,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卢忠接过信,没立刻拆开,而是指了指旁边的石凳: “坐吧,一路辛苦。先歇两天,等我消息。” 他心里清楚,沈狱在两淮查案,突然递信来,定是牵扯到了严家的利益。 毕竟他这个锦衣卫千户,明着是替朝廷办事,暗地里早就跟严党绑在了一起。 等李默去客房休息,卢忠才拿着信进了内屋,小心翼翼地拆开。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沈狱在两淮查到,高家暗中藏了崔家灭门案的活口,若能将此事捅到小阁老面前,既能打压高家,又能帮严家掌控两淮盐市。 卢忠看完,手指在信纸上轻轻敲了敲。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打压高家是严家一直想做的事,可崔家的活口到底藏在哪、有什么证据,沈狱在信里没说清楚,冒然禀报,万一出了差错,反而会惹小阁老不快。 但他也不敢怠慢。 第二天一早,卢忠就换了身便服,揣着沈狱的信,往严府去。 严府的下人都认识他,没多阻拦,直接引他去了小阁老的书房。 小阁老严世藩正坐在案前看账册,见卢忠进来,头也没抬: “什么事?” 卢忠躬身递上信: “小阁老,这是沈狱从两淮递来的消息,说高家藏了崔家的活口。” 严世藩接过信,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 看完之后,他把信扔在案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既没说信是真是假,也没说要怎么处置。 旁边的下人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小阁老的心思最难猜,他不说话,谁也不敢多问。 卢忠站在原地,心里有些发虚: “小阁老,要不要派人去两淮查探一下?若是真有活口,倒是个打压高家的好机会。” 严世藩终于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屑: “查?怎么查?沈狱连活口藏在哪都没说,你派谁去查?万一这是高家设的圈套,故意让沈狱递假消息,引咱们出手,到时候反而落了把柄在他们手里,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卢忠连忙低下头:“属下思虑不周。” “再说了,” 严世藩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平淡, “崔家的案子,圣上已经让都察院牵头去查了,咱们没必要凑这个热闹,这时候动手,反而显得咱们急功近利。”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案上的信上。” “沈狱在两淮的心思,你我都清楚,他想借着咱们的势力往上爬,这点消息,不过是他递来的‘投名状’,暂且先放着,等他查到了确凿证据,自然还会再递信来。” 卢忠心里顿时明白了。 小阁老不是不重视,是觉得时机没到。 他不敢再多说,躬身应道: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回复沈狱,让他继续查探,有确凿证据再禀报。” “不用急着回复。” 严世藩摆摆手, “让他在两淮多待些日子,看看江彬的动静,高家跟江彬走得近,若是能从江彬身上找到把柄,比找什么崔家活口管用多了。” 卢忠应下,退出了书房。 离开严府后,他没立刻回私宅,而是找了个茶馆,写了一封短信,让李默带回给沈狱。 信里没提小阁老的态度,只说“消息已收到,静候后续”,既没让沈狱失望,也没给他太多压力。 第72章 武当王也 武当山,横亘于荆楚大地之北,东接襄阳,西连十堰,七十二峰如剑刃般刺破苍穹。 主峰天柱峰海拔千余米,峰顶太和宫金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远观如天宫悬于云端,素有“亘古无双胜境,天下第一仙山”之誉。 自东汉张道陵在此结庐炼丹,播撒道家火种,武当便与“道”结下不解之缘。 张三丰真人踏遍名山大川,最终择武当而居。 创武当派,立太极、形意、八卦三门武学,融道家“清静无为”与武学“刚柔并济”于一体,更让武当一跃成为天下武庙之首,与少林“禅宗武学”分庭抗礼,形成“北少林,南武当”的武林格局。 赵诘曾命人历时十二年,在武当山修建紫霄宫、南岩宫、玉虚宫等三十余座宫观,殿宇连绵数十里,金砖碧瓦映着云雾,宛如仙境落人间。 皇室不仅赐下“武当山玄岳太和宫”的金匾,更将武当尊为“皇室家庙”,每逢大典,必派使臣前来祭拜。 这份殊荣,让武当在武林与朝堂间都占据着特殊地位: 虽不问世事,却无人敢轻视,虽隐于深山,却始终牵动着天下的目光。 而武当最独特之处,莫过于其千年未变的“单脉传承”制度。 立派以来,武当核心心法《太和紫气诀》始终恪守“一脉单传”。 每一代仅收一位亲传弟子,且这位弟子需待上一代老天师羽化归道后,方可正式修习心法。 《太和紫气诀》乃张三丰真人毕生心血所创,以“天地元气”为引,以“先天真炁”为基,修炼时需静坐于天柱峰顶,吸纳日月精华,辅以武当独特的吐纳之法,其修炼速度远胜寻常武学。 待心法大成,内力浑厚如江海,举手投足间可引动天地元气共鸣,轻则断山裂石,重则御风而行,实力之强,足以影响天下武林的平衡。 正因如此,武当每一代老天师都被视为“陆地神仙”般的存在。 而当今这一代老天师王也,虽年过六十,却因修习《太和紫气诀》,面容仍如四十许人,肤如凝脂,发如墨染,平日里一袭月白道袍,腰间系着一枚太极图玉佩,行走间足不沾尘,自带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风道骨。 除了老天师与亲传弟子,武当山上其余皆是普通道人,约莫三百余人。 他们或栖居在各宫观的偏殿,或隐居于山间的茅庐。 有的修习武当基础武学《武当长拳》以强身健体, 有的钻研《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以炼制丹药, 有的则负责打理宫观香火、清扫山道,还有的终日在经堂诵读《道德经》,以求悟道。 这些道人虽入武当,却无资格触碰核心传承,他们遵循“清静无为”的教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间的晨钟暮鼓是他们的作息信号,云雾缭绕的峰峦是他们的修行背景,千年来,始终维持着这份与世无争的宁静。 紫霄宫后的丹房,常年飘着草药的清香,清玄道人在此炼丹三十余年,一手“清心丹”能安神定志,在武林中颇有盛名,却从不外传丹方。 南岩宫旁的演武场,青石板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拳印,那是历代道人练拳留下的痕迹,清和道人每日清晨都会在此打一套太极十三式,拳风轻柔却暗藏力道,引得山间飞鸟盘旋。 天柱峰下的经堂,数十位道人每日诵读《道德经》,声音琅琅,与山间的鸟鸣、风声交织在一起,形成独特的“武当晨韵”。 这些日常,构成了武当千年不变的底色,也让这座仙山更添几分庄严与神秘。 可今日,这份千年不变的宁静,被老天师王也的归来彻底打破。 当王也的身影出现在武当山的山门处时,守山的道人最先愣住。 这位年过六十却面容如冠玉的老天师,向来独行下山,归来时也多是孑然一身,可今日,他月白道袍的袖口下,竟牵着两个约莫三四岁的孩童。 左边的孩童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得像上好的羊脂玉,长而卷的睫毛下,一双蓝眸像极了西域的蓝宝石,正好奇地扒着山门的石狮子,小手在狮首的卷毛上摸来摸去。 右边的孩童则是黑发黑眸,眉眼软嫩,穿着一身粗布小衣,手里攥着一朵刚摘的小野花,怯生生地躲在王也身侧,只偶尔偷偷抬眼,打量着这座云雾缭绕的大山。 “老天师…………这是…………” 守山道人连忙上前见礼,目光却忍不住在两个孩子身上打转,语气里满是震惊。 他入武当三十年,从未见过老天师对哪个孩童如此上心,更别说打破千年单传的规矩,一牵就是两个,其中还有一个明显是外邦孩童。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传遍武当山。 王也却对周遭的动静恍若未闻,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步伐平稳地往紫霄宫走去。 山间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有些滑,他便放慢脚步,时不时低头叮嘱两句: “慢点走,别摔着。” 金发孩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依旧好奇地东张西望。 黑眸孩童则更紧地攥住他的手指,小脚步跟得更稳了。 路过飞升崖时,几位年长的道人早已候在那里。 他们是武当资历最老的道人,虽不掌实权,却见证了三代老天师的传承。 为首的清云道人看着两个孩子,眉头微蹙,终是忍不住开口: “老天师,武当千年单传,您今日…………” “规矩是人定的。” 王也打断他的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两个孩子与武当有缘,与道有缘,便该留在武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位年长的道人, “道无常形,传承亦无常法,武当要守的,是‘道’,不是‘规矩’。” 清云道人闻言,张了张嘴,终是叹了口气,躬身退到一旁: “老天师所言极是,是贫道执念了。” 其他道人也纷纷躬身行礼,没再多说什么。 他们修了一辈子“清静无为”,今日却被老天师点醒,比起千年规矩,“顺道而行”才是武当的根本。 王也牵着两个孩子,继续往紫霄宫走。 阳光穿透云雾,洒在他们身上,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金发孩童忽然指着远处的金顶,奶声奶气地说: “山…………好高。” 王也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 “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这座山,会护着你们。” 黑眸孩童抬起头,看着王也温和的眼神,小手轻轻松开野花,转而抱住了他的手指,小声说: “家…………” 紫霄宫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 第73章 盐引新规 驿馆的夜总是格外静,只有窗外老槐树的叶子被夜风拂得沙沙响,伴着烛火跳动的“噼啪”声,落在沈狱紧绷的侧脸上。 他捏着那封匿名信,指腹反复摩挲着信纸边缘。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色深浅不一,看得出来写信时手在发抖,可字里行间的慌乱与急切,却透过纸面扑面而来。 “盐商未贪腐,未造假引,祸起工部盐引新规…………” 沈狱轻声念着信里的核心句子,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将信纸摊在案上,借着烛火仔细打量。 信里没提具体是哪家盐商,没说新规的内容,甚至连写信人的身份都藏得严严实实,只敢含糊地说“某盐商下人,不忍见主家蒙冤”。 “倒是个矛盾的角色。” 沈狱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 说这人胆大,他敢冒着被江彬的人抓去剥皮的风险,把信送到钦差驿馆,还敢直接点出“工部新规”,这可不是普通下人能有的勇气。 说他胆小,他又把关键信息藏得一干二净,连“新规”到底改了什么、盐商们到底受了什么委屈都不敢明说,活像只惊弓之鸟,怕稍微多说一个字就引火烧身。 “是被逼到绝路了啊。” 沈狱叹了口气。这些天他看在眼里,京里的消息传到两淮后,盐商们就像被抽了主心骨,卢家闭门不出,郑家连夜烧礼单,韦家甚至开始偷偷转移家产,显然是怕被当成“替罪羊”抓起来。 现在有人匿名送信,怕是有人想破罐子破摔,盼着他能查出点什么,好给盐商们留条活路。 可这“盐引新规”,到底是什么? 沈狱的思绪又绕回了关键处。 之前为了查盐引造假,他特意去过工部在淮安设立的盐引售卖点。 那是间坐落在南码头的小院子,门口挂着“工部盐引督运处”的木牌,里面只有三个小吏轮流值守。 当时他问起“最近有没有新的盐引政策”,值守的小吏愣了半天,挠着头说“大人,哪有什么新规?咱们这儿发盐引,一直都是按老规矩来,凭盐商的缴税凭证领引,领了引再去盐仓提盐,十年都没变过”。 他当时以为是小吏被盐商买通了,故意隐瞒,又找了个借口单独留下负责登记的老吏,塞了半贯碎银追问。 可那老吏连连摆手,说“大人真没骗您,要是有新规,上面肯定会发公文,咱们这些小吏哪敢瞒着?再说了,发盐引的流程都记在册子上,您要是不信,我给您看登记册”。 沈狱真的翻了登记册,上面的记录整整齐齐,从嘉靖元年到现在,每一笔盐引的发放日期、数量、领引人都写得清清楚楚,确实没看出半点“新规”的痕迹。 后来他又去了淮安府衙,找负责盐税征管的户房书吏打听。 那书吏是个老油条,一开始还想打太极,被他用“延误查案”的罪名吓住了,才老实说“沈大人,盐引的事归工部管,咱们府衙只负责收盐税。 这几年盐税是涨了不少,可那是上面说的‘填补漕运亏空’,跟盐引本身没关系,没听说什么‘新规’啊”。 “没听说…………” 沈狱揉了揉眉心,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若是真有新规,工部和府衙的人怎么会都不知道? 难道这“新规”是秘密推行的,只瞒着基层官吏? 可盐引涉及盐商、官吏、脚夫、盐仓看守等上百人,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瞒得住? 江彬就算能买通工部的高层,也不可能把所有知情人的嘴都堵住。 他忽然想起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新规”推行得太久,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反而不觉得是“新规”? 比如工部悄悄改了盐引的发放频率,或是调整了盐引上的印鉴样式,一开始或许有人注意到,但时间长了,就成了“老规矩”。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推翻了。 盐引是两淮盐市的命脉,印鉴、样式、发放流程都是定死的,别说改印鉴,就是改个数字,都得层层上报,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变成“习以为常”? “难道只有领头的几家盐商知道?” 沈狱又琢磨起另一种可能。 比如严家或高家私下给卢家、郑家这些大盐商递了话,让他们按“新规”办事,却不许他们声张,基层官吏和小盐商自然不知道。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大盐商运盐,得靠小盐商分销,还得靠脚夫运输、盐仓看守清点,一旦中间某个环节出了岔子,“新规”的事不就露馅了? 盐商们再齐心,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守口如瓶。 “这么看来,倒真像是他们都没起疑。” 沈狱喃喃自语,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问题不在“谁知道新规”,而在“新规本身就是假的”。 匿名信里说的“新规”,根本就是盐商们为了脱罪编造的借口? 可他又想起盐商们的账册。 卢家有两百引盐引“下落不明”,韦家的盐税有三笔“延迟缴纳”,账册上都写着“待工部核引后补登”,这显然不是编造的借口,而是真的在等某个“流程”。 就在这时,他又想起那半张残缺的盐引。 盐引是标准的工部样式,长约一尺,宽约五寸,正面印着“两淮盐引”四个大字,下面是盐引编号、年份、可运盐量,背面盖着工部的朱红大印,印纹是繁复的“二龙戏珠”图案。 虽然已经残破,但依旧清晰可辨。 这绝不是伪造的,因为仿造的印鉴,根本做不出这么精细的纹路。 更关键的是盐引上的年份。 “嘉靖二十五年”。 现在是嘉靖十五年,这张盐引的年份,足足比现在晚了十年! “十年后的盐引…………怎么会出现在现在?” 如果匿名信里的“盐引新规”是真的,那这张“未来盐引”,会不会就是新规的一部分? 比如工部偷偷修改了盐引的年份标注,把“嘉靖十五年”写成“嘉靖二十五年”,好让盐商们“提前囤引”? 可这根本说不通。 盐引的年份关乎盐税缴纳的时间,若是标注错误,户部对账时一眼就能发现,到时候不仅工部要被追责,连户部都得跟着受牵连,没人敢冒这个险。 “难道盐引本身就没有假的?”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突然闯进沈狱的脑海。 市面上流通的所有盐引,包括那些看似“异常”的,全都是工部正规发放的。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和“未来盐引”的问题撞在了一起: 若是盐引全是正规的,这张十年后的盐引,又该怎么解释?是工部提前印制了未来的盐引,还是有人用某种手段,修改了盐引的年份?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工部盐引售卖点看到的登记册。 登记册上的盐引年份,全都是“嘉靖十五年”,没有任何异常。 那李守成手里的这张“未来盐引”,是从哪里来的? 是他自己偷偷藏的,还是有人故意放在他手里,想引自己去查“未来盐引”,从而忽略真正的线索? “不对,李守成没必要骗我。” 沈狱摇了摇头。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工部出了内鬼,偷偷印制了未来的盐引? 还是有人借着“盐引新规”的名义,伪造了工部的手续,私自印制盐引? 沈狱越想越乱,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第74章 黑白 驿馆的晨光刚爬上窗棂,沈狱就被院外的马蹄声惊醒。 他披衣起身,刚走到门口,就见风尘仆仆的李默牵着一匹汗津津的马站在院里,身上的青布短打沾着尘土,脸上满是疲惫,却难掩归来的急切。 “大人!小人回来了!” 李默见他出来,连忙上前见礼,从怀里掏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双手递过去, “这是卢大人让小人带给您的回信。” 沈狱接过信,指尖摩挲着那枚严府特制的火漆印,心里却没多少期待。 他拆开信,快速扫过里面的内容,果然如他所料。 信上通篇都是客套话,说“已将消息禀明小阁老,静候上示”,既没说小阁老的态度,也没给任何实质性的指示,连一句“是否可查盐引”的暗示都没有,堪称“毫无价值”。 “看来卢忠是真的怕了。” 沈狱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的炭盆里。 火焰瞬间舔舐着纸张,很快就将其烧成灰烬。 卢忠在北镇抚司待了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见风使舵”的本事,知道“盐引新规”牵扯到工部和小阁老的核心利益,若是贸然表态,万一触了小阁老的逆鳞,自己也得跟着倒霉,所以干脆用一封空泛的回信搪塞过去,把难题又抛回了他手里。 李默站在一旁,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只是低着头说: “沈哥,若是没别的事,俺先歇会儿,这一路快马加鞭,实在是累坏了。” “别急着歇。” 沈狱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李默身上。 这小子虽累,却眼神清明,办事也还算稳妥,这趟京城之行虽没带回有用的消息,却也平安往返,倒是个可靠的信使。 他心里忽然有了主意,转身回屋,拿起纸笔,快速写了起来。 李默凑过去一看,只见沈狱以“钦差查案专员沈狱”的名义,给工部尚书严世蕃写了一封加急信。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先是客套地说“两淮盐引查案时,听闻工部近年有‘盐引新规’,因案涉盐引流程,特向尚书大人请教新规具体内容,以便查案时依规行事”,语气恭敬,没有半分急切,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 可李默跟着沈狱久了,自然能看出信里的“潜台词”。 沈狱是在向小阁老探底: 盐引新规是不是你主导的? 这件事我能不能查? 若是能查,要查到什么程度才算“合适”? 毕竟两淮盐引的发放权是工部从户部手里抢来的,明眼人都知道,这背后是小阁老在推动,所有指令肯定都经过他的点头。 “大人,这封信…………要直接送进严府?” 李默有些紧张,他上次去卢忠私宅已经够紧张了,这次要直接送信给小阁老,更是心里发怵。 “不,送到工部。” 沈狱吹干信上的墨迹,仔细折好,塞进一个密封的竹筒里,递给李默, “你这次去京城,别找卢忠,直接以钦差的名义送到工部。记住,只说‘钦差有事汇报工部’,别的什么都别说,更别让其他人看到这封信。” 他顿了顿,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和一块腰牌,塞进李默手里: “这锭银子你拿着,路上买些干粮和水,别委屈自己,还有,这次去京城,多留个心眼,京城里面的信息,各部的反应,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李默握紧手里的竹筒、银子和腰牌,重重点头: “沈哥放心!俺一定办妥,绝不让您失望!” 他知道这封信的重要性,也明白沈狱是真的信任他,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干劲,连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沈狱拍了拍他的肩膀: “路上小心,快去快回,若是遇到危险,别硬扛,先保住自己的命,信可以再送,但人不能出事。” “小人记住了!” 李默躬身行礼,转身快步走出驿馆,牵过马,翻身上去,一抖缰绳,马蹄声哒哒作响,很快就消失在驿馆外的街道尽头。 沈狱站在门口,看着李默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现在就像走在钢丝上,一边是海正要求的“查清真相”,一边是小阁老暗藏的“利益底线”,而盐引新规就是那根最细的钢丝,稍微踩错一步,就可能粉身碎骨。 他不敢擅自做主查下去。 若是查到最后,发现盐引新规是小阁老为了敛财故意设的局,他到底是如实禀报海正,还是帮着严府隐瞒? 如实禀报,他会被严党报复。 帮着隐瞒,又对不起海正的信任,更可能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 他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海正。 海正刚正不阿,若是知道工部在盐引上动手脚,定会一查到底,到时候必然会和严府正面冲突。 以海正的性格,绝不会妥协,可严府势力滔天,最后吃亏的肯定是海正,连带着他也会被波及。 所以,他只能用这种“隐晦询问”的方式,向小阁老探路。 他要知道,小阁老到底能不能容忍他查盐引新规,要查到什么程度才算“适可而止”。 若是小阁老回信说“可查,依规即可”,那他就顺着线索查下去,查到盐商们“合规”的程度便停手。 若是小阁老说“无需查,盐引无异常”,那他就只能把匿名信和未来盐引的事压下来,另找其他查案方向。 “希望小阁老能给个明确的话。” 沈狱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他知道,李默这趟京城之行,不仅关系到盐引迷局的破解,更关系到他在两淮查案的“生存空间”。 若是小阁老肯松口,他就能继续查下去。 若是小阁老封死了路,他就只能在严府和海正之间,寻找一条更危险的平衡之路。 驿馆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在青石板路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沈狱坐在案前,拿起那半张盐引,又一次凑到阳光下仔细看。 阳光极其刺眼,刺得沈狱睁不开眼。 盐引上的“嘉靖二十五年”字样,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仿佛预示着,这场围绕盐引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第75章 查! 海正正埋首翻阅堆积如山的盐商账册,眉头微蹙,指尖在“盐引核销日期不符”的记录上反复划过,时不时在空白纸上标注几笔。 沈狱轻手轻脚走进来,将刚沏好的云雾茶放在他手边: “大人,歇会儿吧,看您这眉头皱的,账册都快被您盯出洞了。” 海正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 “这些盐商的账册太乱了,有的地方前后矛盾,有的干脆缺页少项,查起来比查地方官贪腐还费劲,到现在除了找到几个淮安府小吏私吞盐税的证据,崔家灭门案和盐引造假的核心线索,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大人别急,查案本就急不得。” 沈狱在他对面坐下,语气轻松, “小吏贪腐虽不是大案,但也能顺藤摸瓜,看看他们背后有没有人指使。再说,盐商们最近风声鹤唳,说不定咱们再加点力,就能让他们露出马脚。” 他故意没提两次送信和匿名信的事。 倒不是信不过海正,只是小阁老的态度未明,盐引新规又牵扯到严府,贸然说出只会让海正陷入两难,倒不如等他探清路数,再做打算。 最关键的是,海正从来不搞结党营私这一套东西,沈狱不可能一直跟他站队。 他必须去站到小阁老的阵营中去,才能换得到持续的晋升机会。 说的难听一点,你海正是名臣,是直臣,嘉靖皇帝不会杀你,他沈狱可没这么好,跟海正站队,绝对是一贬再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嘉靖皇帝杀了。 海正点点头,又说起案情: “崔家那处灭门现场,我让仵作再查了一遍,还是没找到第三方的痕迹,凶手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李守成死前递你的那半张盐引,工部那边也回话了,说没有嘉靖二十五年的盐引印制记录,这就奇了,难不成那盐引是伪造的?可你又说印鉴和纸张都没问题…………” “或许是工部内部有人私印?” 沈狱顺着他的话头推测, “毕竟盐引印制权在工部手里,若是有高层默许,偷偷印几张未来年份的盐引,也不是不可能。”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点出了工部的嫌疑,又没牵扯到“新规”,刚好能试探海正的态度。 海正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你说得有道理,只是工部那边由严世蕃管着,咱们要查,怕是得先拿到圣上的旨意,不然名不正言不顺。” 他显然也顾忌着严府的势力,知道查工部不是件容易事。 沈狱见状,知道时机差不多了,便话锋一转: “大人,既然账册查不出头绪,不如我去几家盐商家中‘做客’,探探他们的口风?这些天京里消息传过来,盐商们肯定慌了,我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威逼利诱一番,说不定能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他说得坦诚,连“威逼利诱”都毫不隐瞒。 在海正面前,太过圆滑反而会引起怀疑,倒不如直接表明意图,显得更“实在”。 海正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 “威逼利诱?这怕是不妥吧?咱们是钦差查案,得讲规矩,不能搞那些歪门邪道。” “大人放心,我有分寸。” 沈狱连忙解释, “‘威逼’不是言行逼供,是跟他们说清楚厉害关系,京里要整顿盐市,他们若是藏着掖着,最后只会被当成替罪羊。” “‘利诱’也不是给他们好处,是承诺只要他们说实话,配合查案,咱们可以在海大人面前为他们美言几句,争取从轻发落。这样既不会坏了规矩,又能让他们吐实话,总比现在对着一堆乱账册发呆强。” 海正沉默了片刻。他知道沈狱说得有道理。 这半个多月来,他们查账册、访盐仓、问小吏,进展缓慢,确实需要换个思路。 盐商们是两淮盐市的核心,崔家案和盐引问题肯定绕不开他们,若是能让盐商开口,说不定真能找到突破口。 “也好。” 海正终于点头同意,语气却依旧严肃, “但你记住,必须守住底线。” “第一,不许搞官僚主义作风,不能仗着钦差的身份欺压盐商。” “第二,严禁严刑逼供,若是让我知道你动了刑,我饶不了你。”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绝不能贪污受贿,盐商送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收,哪怕是一杯茶、一块点心,都得推辞掉,你要是犯了这三条,别说查案,咱们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大人放心!属下绝对记住!” 沈狱连忙躬身应道,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海正不仅同意了他的计划,还特意强调“不能收礼”,这反而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去盐商家的理由,既能探听消息,又能避开“受贿”的嫌疑,简直是一举两得。 他又和海正聊了些查案的细节,比如哪些盐商重点关注、哪些问题需要优先询问,直到日头升高,才起身告辞。 走出书房时,沈狱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 去盐商家“做客”,不仅能探清盐引新规的底细,还能看看盐商们到底慌到了什么程度,说不定还能从他们嘴里套出江彬的把柄。 更重要的是,这是海正“钦点”的行动,就算后续出了什么问题,也有海正顶着,他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查。 回到自己的屋子,沈狱找出之前记的盐商家谱和关系网,在卢家、郑家、韦家的名字上画了圈。 这三家是两淮盐商的领头者,肯定知道最多内幕。 他盘算着,先去卢家,卢承业父子最近慌得最厉害,说不定一吓唬就能吐实话。 再去郑家,郑家跟江彬走得近,或许能问出江彬和盐引的关系。 最后去韦家,韦修是个老狐狸,得用点“利诱”的手段,才能让他开口。 “这趟‘做客’,定能有收获。” 沈狱收起关系网,心里充满了期待。 他知道,盐商们的防线已经快要崩溃,只要他再加一把力,就能撕开一道口子,而这道口子后面,或许就是崔家灭门案和盐引迷局的真相。 第76章 敲竹杠 沈狱带着王二牛往卢府去时,淮安城的日头刚爬到头顶,街上的行人寥寥,只有挑着担子的货郎和赶车的脚夫匆匆而过。 卢府坐落在淮安城西的富人区,朱红大门上挂着“卢府”的鎏金匾额,门口的石狮子被打理得油光锃亮,只是今日门房见了沈狱,脸色比往常白了几分,忙不迭地往里通报,连问安都带着颤音。 没等沈狱走到正厅,卢承业就带着两个儿子卢明、卢亮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父子三人穿着一身半旧的绸缎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可眼神里的慌乱却藏不住。 卢承业的手在袖口里微微发抖,卢明的额角沁出了细汗,卢亮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活像见了猫的老鼠。 “沈大人!您怎么来了?快里面请!快里面请!” 卢承业抢上前,亲自给沈狱引路,语气里的恭敬都快溢出来了, “您可是稀客,平日里请都请不来,今日能驾临寒舍,真是让卢府蓬荜生辉!” 沈狱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往里走,目光扫过院子里的石榴树,枝头已经挂了红果。 他没接卢承业的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反而让卢家父子心里更慌了。 进了正厅,卢承业连忙让沈狱坐主位,又招呼儿子给沈狱倒茶,自己则站在一旁,搓着手陪笑: “沈大人今日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只要是小的能办到的,绝无二话!” 沈狱没立刻说话,而是端起茶盏,凑到鼻尖闻了闻。 茶香清冽,是上好的碧螺春,比驿馆里的云雾茶还要醇厚。 他慢条斯理地掀开茶盖,撇了撇浮沫,又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厅里的八仙桌上。 桌上摆着个翡翠摆件,雕的是“松鹤延年”,水头足,颜色正,一看就价值不菲。 “卢东家不必这么紧张。” 沈狱终于开口,语气随意得像是在拉家常, “今日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最近查案查得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脚,顺便跟卢东家聊聊天。” 卢承业心里咯噔一下。 哪有钦差大人随便找盐商“歇脚聊天”的?可他不敢表露出来,只能陪着笑: “应该的!应该的!沈大人能来歇脚,是小的福气!明儿,快去让厨房准备点心,要沈大人爱吃的桂花糕和杏仁酥!” 卢明连忙应声跑去厨房,厅里只剩下沈狱、王二牛和卢承业、卢亮父子。 沈狱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 “说起来,这几日淮安的天气倒是不错,不冷不热,风也清爽,比京城舒服多了。” “是啊是啊!” 卢承业连忙附和, “淮安的秋天最是宜人,等过几日,城外的枫叶红了,沈大人要是有空,小的陪您去赏枫?” “再说吧。” 沈狱不置可否,又转头看向卢亮, “卢二公子最近身子可好?上次在望海楼见你,好像有些咳嗽,现在好了吗?” 卢亮愣了一下,没想到沈狱会突然问起自己的身体,连忙点头: “谢沈大人关心!已经好了!已经好了!就是前些日子着了点凉,不碍事的!” “那就好。” 沈狱点点头,又说起海正, “海大人最近查案辛苦,胃口都小了些,昨日驿馆的厨子做了道清蒸鱼,他才多吃了两口。 你们平日里要是有什么开胃的小菜,也可以送些去驿馆,算是替百姓尽份心意。” 卢承业父子连连应下,心里却越发摸不透沈狱的心思。 从天气聊到身体,再聊到海正的胃口,全是些没营养的家常话,可越是这样,他们越觉得不安,总觉得沈狱话里有话,就等着他们往套里钻。 没一会儿,卢明带着下人端着点心进来了。 桂花糕软糯香甜,杏仁酥酥脆可口,摆放在描金漆盘里,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沈狱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眯着眼睛品了品,忽然开口: “这桂花糕不错,比驿馆里的好吃多了,看来卢东家是偷偷藏私了,有这么好的手艺,上次宴席上怎么没拿出来?” 这话一出,卢家父子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们都是人精,哪听不出沈狱话里的意思。 “藏私”哪里是说桂花糕,分明是在暗指他们藏了盐引的秘密,或是有什么没交代的事情! 还有就是,想要银子吧,上次给的不够,现在又来要钱了,这是狗日的东西。 跟江彬一个样子,死要钱还不办事。 卢承业心里暗骂: “这沈狱果然是来敲竹杠的!” 可脸上却依旧堆着笑容,甚至比刚才更谄媚了几分: “沈大人说笑了!哪里是藏私,是上次宴席上人多,厨子忙不过来,没来得及做,您要是喜欢这桂花糕,还有这碧螺春,临走时让下人给您装一匣子,您带回驿馆慢慢吃!” 卢明和卢亮也连忙附和: “是啊沈大人!您要是爱吃,以后小的天天让厨子给您做,送到驿馆去!” 他们心里清楚,沈狱现在是他们能不能活命的关键,别说几匣子点心茶叶,就算是沈狱要他们的家产,他们现在也得忍痛割爱。 沈狱看着他们急着表忠心的样子,心里暗暗冷笑。 果然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只是稍微一吓唬就慌了神,甚至是沈狱连挑明的话都没有说。 他没立刻答应,只是拿起一块杏仁酥,慢慢吃着,语气平淡地说: “卢东家倒是大方,不过话说回来,我今日过来,除了歇脚,还有件事想问问你们,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卢承业父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卢承业往前凑了凑,恭敬地说: “沈大人您问笑了!哪有什么方不方便的,能给您办事,那是我们的荣幸,小的知无不言!” 沈狱放下杏仁酥,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直直看向卢承业: “我听说,工部近年有个‘盐引新规’,卢东家是两淮盐商的领头人,应该知道这新规的内容吧?” 第77章 真相? 沈狱那句“盐引新规”刚出口,正厅里的空气瞬间像被冻住了一般。 卢承业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得他指尖发红,却浑然不觉. 卢亮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卢承业用眼神狠狠制止。 连一旁只顾着吃点心的王二牛,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嘴里的杏仁酥嚼到一半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眼前四人,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只有沈狱依旧气定神闲,他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碧螺春,茶水的醇厚在舌尖散开,衬得他的语气愈发平淡: “怎么了?卢东家这是不方便说?还是…………不知道?” “不…………不是不方便!” 卢承业连忙放下茶盏,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沈大人说笑了,工部的新规,我们这些做盐商的哪敢不知道?只是…………只是怕妄议朝政,惹大人不快。既然大人问了,小的就掏心窝子跟您说两句,句句都是实话!” 他顿了顿,偷偷瞥了一眼沈狱的神色,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继续说道: “这几年,工部收的盐税是一年比一年高,十年前,咱们两淮盐商的盐税是‘引税三两’,后来涨到五两,去年更是涨到了八两!您说说,盐价就那么些,盐税涨了这么多,咱们的利润可不就薄了?” 沈狱挑了挑眉,手指在茶盏边缘轻轻敲着: “盐税是户部定的,工部只管盐引发放,这事我可管不了,不过你说买盐引花的银子越来越多,这话倒是新鲜,盐引的价格不是一直都是‘四两一引’吗?怎么会涨到八两、十两?” 这话问得卢承业心里一紧。 他知道沈狱是在试探,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沈大人有所不知,这盐引的‘明价’是四两,可‘暗价’却高得吓人!自从工部从户部手里接了两淮盐引的差事,就搞了个‘验引费’----领盐引前要交‘验引费’,每引二两。” “领了之后要交‘备案费’,每引一两。” “运盐到码头还要交‘督运费’,每引三两!” “加起来一算,一引盐引到手,足足要花十两银子!这还不算完,要是赶上盐引紧张的时候,还得给工部的人塞‘加急费’,不然根本领不到引!” “而且还需要两份盐引才能支出来一份的盐!” 卢明在一旁听得急了,忍不住插嘴: “可不是嘛沈大人!去年冬天,咱们卢家等着盐引运盐去江南,工部的人说‘盐引不够,得等’,我们塞了五百两银子的‘加急费’,第二天就拿到引了!这哪是领盐引,分明是抢钱!” “明儿!” 卢承业喝止他,却已经晚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看着沈狱,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懑: “沈大人,我们这些盐商看着风光,其实早就被榨干了!盐税涨、盐引费涨,运盐的脚夫钱、盐仓的保管费也涨,可盐价却被官府压着不让涨,有时候运一趟盐,除去各种费用,根本不挣钱,甚至还要亏本!” 沈狱心里冷笑。 不挣钱? 要是真不挣钱,卢家能在淮安盖这么大的宅子,能有那么多古玩珍宝? 这话骗骗外人还行,骗他可不管用。 但他没点破,只是顺着卢承业的话往下问: “那你刚才说‘支出来的盐不如以前好’,又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卢承业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也是工部搞的鬼!以前两淮的私盐贩子多,私盐场也多,那些私盐场为了抢生意,盐的质量都做得很好,后来工部接管盐引后,说要‘整顿盐市’,把所有私盐贩子和私盐场都收归官府,变成‘官盐场’。” “可那些官盐场的管事,都是工部派来的亲信,根本不懂制盐,有的盐晒得不够干,有的掺了泥沙,有的甚至用海水直接煮,连杂质都没过滤!可就算是这样的盐,工部也通通按‘精品良盐’的价格卖给我们,我们要是敢说不好,下次就别想领到盐引!” 卢亮也跟着点头: “是啊沈大人!上个月我们领的盐,里面居然有小石子,运到江南后,买家都不愿意要,最后只能降价处理,亏了足足两千两银子!我们去找工部的人理论,他们却说‘官盐就是这个质量,要就要,不要拉倒’,您说气人不气人!” 沈狱静静地听着,没说话,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盐引新规”是什么了。 哪里是什么“新规”,分明是工部借着“接管盐引”的名义,巧立名目敛财,还把劣质官盐强行卖给盐商,榨干盐商的利润! 他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掩去眼底的神色:“这么说,你们之前账册里‘盐引数量不符’‘盐税延迟缴纳’,都是因为这些原因?” 卢承业连忙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是啊沈大人!那些‘下落不明’的盐引,其实是被工部扣了,要交了‘加急费’才给;盐税延迟缴纳,也是因为我们实在没钱,得等盐卖出去才能凑够!我们真的没贪腐,没造假盐引,都是被工部逼的啊!” 沈狱放下茶盏,站起身: “我知道了,今日的话,我会记在心里,你们先等着,我会向海大人禀报情况。” 卢家父子闻言,脸上瞬间露出狂喜的神色,卢承业甚至激动得想跪下: “谢沈大人!谢沈大人!您真是我们卢家的再生父母!只要能洗清冤屈,我们卢家愿意捐出一半家产,赈济淮安百姓!” “不必了。” 沈狱摆了摆手, “我只是按规矩查案。记住,今日说的话,不要对外人提起,若是让我知道有半句假话…………” “不敢!绝对不敢!” 卢承业连忙保证, “小的句句属实,若是有半句假话,甘受天打雷劈!” 沈狱没再多说,带着王二牛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厅里的卢家父子。 他们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却没注意到他眼底深处的冷光。 工部的贪腐程度,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而这背后,定然少不了小阁老严世蕃的默许甚至指使。 甚至说大多数银子进了他严东楼的府邸! 第78章 惊恐 从卢府正厅起身告辞时,沈狱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按他原本的计划,该再多寒暄几句,从卢家父子嘴里套出更多关于工部官吏受贿、新盐商动向的细节,甚至该借着“喝茶”的由头,观察卢府是否藏有账册密函。 可卢承业那句“官盐掺沙却按精品卖”刚出口,他脑子里的弦就断了. 这事牵扯到工部,牵扯到严世蕃,已经超出了他敢触碰的范围,再多待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卢东家,今日叨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沈狱的声音比往常快了半拍,连客套话都没说全,转身就往外走,连王二牛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手里还攥着卢家给的桂花糕,一路小跑才跟上。 卢承业父子愣在原地,看着沈狱匆匆离去的背影,面面相觑。卢明挠着头疑惑: “爹,沈大人怎么走得这么急?是不是咱们哪句话说错了?” 卢承业皱着眉摇头,心里却泛起嘀咕。 沈狱刚才的神色,不像是不悦,倒像是…………怕? 难不成工部的事,连钦差身边的人都忌惮? 他连忙追出门,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锦盒,想塞给沈狱: “沈大人,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您带着路上吃!” 锦盒里装的是五百两银子,还有两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是卢家早就备好的“敲门砖”。 可沈狱连停都没停,摆着手快步往前走: “不必了!卢东家留着吧,海大人有令,查案期间不得收受百姓一针一线!”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在打鼓。 以前盐商送礼,他还敢假意推辞几句,现在却连碰都不敢碰,生怕这银子沾了“工部贪腐”的脏水,最后成了自己的罪证。” 其实他心里清楚,剩下的郑家、韦家,他是绝不敢再去了。 卢家已经把“工部黑幕”捅了出来,再去其他盐商家,万一又听到更惊悚的事,他怕是连站都站不稳。 “计划全乱了…………” 沈狱双手抓着头发,满脑子都是混乱的思绪。 他原本的算盘打得好好的:借着查案的机会,摸清严世蕃的底线,再帮着严党处理掉几个“不听话”的盐商,顺理成章地投靠过去,最差也能混个锦衣卫千户的职位。 可现在倒好,工部的贪腐案像颗炸雷,直接炸碎了他的计划。 这哪里是“投靠”,分明是往火坑里跳! 严世蕃连“盐铁专卖”的律法都敢践踏,真要是东窗事发,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就是他这种没根基的小角色。 他想起刚才在卢府的恐惧。 那种想立刻逃离淮安、逃离这摊浑水的冲动,差点让他当场失态。 他甚至想过,干脆找个借口辞官,回老家当个普通百姓,也比在这里担惊受怕强。 可转念一想,他好不容易才混到现在的位置,就这么放弃,实在不甘心。 “冷静,沈狱,你得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下来,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开始梳理眼前的局面。 其实两淮的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严世蕃要的,不过是“除掉老盐商,掌控盐市”。 只要他能帮着严世蕃达成这个目标,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能得到重用。 编罪名也好,找借口也罢,只要把卢家、郑家这些老盐商全扳倒,千户的位置就稳了。 可最大的阻碍,偏偏是海正。 海正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 沈狱要是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编罪名、构陷盐商,第一时间就会被弹劾。 更麻烦的是,卢家说的“工部贪腐”若是真的,盐商们其实没犯大错,顶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海正根本不会定他们的罪。 没有罪名,就没法扳倒盐商。 扳不倒盐商,就没法向严世蕃交差。 交不了差,他的仕途就全完了。 “以前觉得海大人是靠山,现在倒觉得是绊脚石了…………” 沈狱苦笑着摇头。 以前他靠着海正的威望,能压得住卢忠的威胁,能在淮安站稳脚跟。 能拿到暂时的权力,可以暂时去保一命。 事实也正是如此,卢忠早就不再将他当作棋子,反倒是他们渐渐的站到了同一阵营之中。 这全源自于他借了海正的势。 可现在,海正的“刚正”,反而成了他投靠严世蕃的最大障碍。 他既不敢跟海正说工部的事。 怕海正追查到底,引火烧身。 又不能绕开海正自己动手。 怕被海正抓住把柄,丢了官职。 他走到案前,拿起卢家送的那半块桂花糕,咬了一口,却觉得索然无味。 脑子里反复盘算着对策: 要不要偷偷给严世蕃递消息,让他派人来“协助”查案,趁机把海正支开? 可严世蕃要是派来的人太张扬,反而会引起海正的怀疑。 要不要找个借口,说自己生病,暂时退出查案? 可这样一来,就错失了向严世蕃表忠心的机会,千户的位置也会泡汤。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弱了。” 沈狱叹了口气。 要是他有足够的权力,能自己掌控查案的节奏,就不用这么左右为难。 要是他有足够的人脉,能在严世蕃和海正之间找到平衡,也不用这么担惊受怕。 要是他又足够的实力,就如灭门崔家的人一样,一夜屠尽盐商七家,不留一点证据,就不必这般纠结。 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只能像个棋子,在两个大佬之间被推着走。 “不管了,先等李默的回信。” 沈狱心里做了决定。现在他唯一的指望,就是严世蕃能给他一个明确的指示。 告诉他该怎么查、该怎么定罪、该怎么对付海正。 只要有了严世蕃的话,他就敢放手去做,哪怕是冒险,也比现在这样坐以待毙强。 沈狱骑马走在街上,望着人群逐渐稀少的街道,心里暗暗祈祷: “小阁老,你可一定要给我指条明路啊…………” 淮安城的风带着凉意吹过来,却吹不散他心里的焦虑和不安。 这场围绕盐商、工部、严党和海正的棋局,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第79章 醒悟 从卢府出来,沈狱的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连王二牛在旁絮絮叨叨说“卢家真可怜”,他都没心思接话。 只是这一段路他就想明白了许多,可脚下的路才走出去没多远。 他骑着马,又回头理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卢承业的话。 “盐引明价四两,暗费加起来十两”“官盐掺沙带石,却按精品卖”,每一句都像重锤,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王二牛见他脸色不对,终于住了嘴,小心翼翼问: “沈哥,你咋了?是不是卢家说瞎话骗咱了?” “没骗我。” 沈狱声音发哑,指尖冰凉, “他们不敢骗我,也没必要骗我----都到这份上了,再撒谎,就是自寻死路。” 可正因为是真话,才更让他心惊。 盐铁专卖是大晏朝的立国根基,写在《律法》里的铁规,户部管盐税盐引、工部盐场、都察院监督,层层制衡,就是为了防止有人钻空子。 可现在,工部居然敢巧立名目加费、以次充好卖盐,这哪里是贪腐,分明是在挖朝廷的根基! 更可怕的是,这背后站着的是小阁老严世蕃。 卢家的话若是真的,严世蕃主导的这番操作,往轻了说是“擅改盐政”,往重了说就是“欺君罔上”,足够定个杀头抄家的大罪。 卢家父子敢把这话捅出来,也是被逼到了绝境。 他们知道自己是秋后的蚂蚱,与其等着被当成“替罪羊”宰了,不如赌一把,把工部的黑幕掀出来,说不定还能博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们倒是敢赌…………” 沈狱喃喃自语,后背却惊出一层冷汗。 他前几日还想着抱紧严党这条船,借着查案往上爬,可现在才看清,这条船根本不是什么坦途,而是一艘随时可能沉没的危船! 严世蕃在工部搞的这些猫腻,一旦被捅到御前,别说他一个小小的查案专员,就是整个严党,都得跟着陪葬。 其实这里沈狱有点想多了,严世蕃的捞钱能力是不可替代的,他的这次举动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触碰到盐政的红线,嘉靖难道不知道他的手段? 当然知道,只不过是嘉靖缺钱,小阁老此番操作只是在割盐商们的肉,底下的平民并没有受到影响。 (因为工部不让盐商售盐涨价) 王二牛没听懂他的话,只觉得空气冷得慌,缩了缩脖子: “那咱们现在咋办?回去跟海大人说吗?” “不能说!” 沈狱猛地停住脚,眼神里满是慌乱。 海正刚正不阿,要是知道工部这么胡来,定会立刻上书弹劾,到时候就不是查盐商那么简单了,而是直接跟严党正面硬刚。 可海正手里没实证,严世蕃又在京城势力滔天,最后说不定会被反咬一口,连带着他这个“通风报信”的,也得被卷进去。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忽然想通了卢家话里藏着的另一层意思。 工部为什么要把盐商逼到绝境? 真的只是为了敛财吗? 恐怕不止。 卢家、郑家这些老盐商,在两淮经营几十年,根基深、人脉广,就算严党想插手盐市,也得看他们的脸色。 可若是把这些老盐商全扳倒,换上一批听话的新盐商,严党就能彻底掌控两淮盐市,到时候想怎么加费、怎么卖盐,都没人敢拦着。 “原来是这样…………” 沈狱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严世蕃的目标从来不是“整顿盐市”,而是“洗牌盐市”! 他要借这次查案,把老盐商一锅端,扶持自己人上位。 钦差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把刀,查案查得越严,老盐商倒得越快,严党收网就越顺利。 可偏偏他和海正“搅局”了。 海正查案认死理,不肯轻易定盐商的罪。 他又私下送信给卢忠,想探严世蕃的底,反而让严世蕃没那么容易操作。 现在卢家又把工部的黑幕捅了出来,局面彻底乱了。 “我现在到底该站在哪边?” 沈狱心里像翻江倒海。 想真正绑上严党这艘船,就必须按严世蕃的意思来。 帮着把老盐商扳倒,还得确保海正查不出工部的猫腻。 可若是这么做,他就成了严世蕃的帮凶,一旦东窗事发,就是万劫不复。 可若是不这么做,严世蕃绝不会容他,到时候别说往上爬,能不能活着离开淮安都难说。 他忽然想起写给严世蕃的信。 信里隐晦地问“盐引新规能否查、怎么查”,其实就是在问“我该怎么做才能符合你的心意”。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严世蕃要的不是“查新规”,而是“不查新规”,要的是他帮着把水搅浑,让海正把注意力全放在盐商身上,忽略工部的问题,最后顺理成章地把老盐商定罪,给朝廷一个“交代”。 “必须尽快拿到小阁老的回信。” 沈狱攥紧拳头,心里有了主意。 他现在就像走在钢丝上,只有严世蕃的指示,才能让他知道下一步该踏向哪边。 他得让李默快点把信送到,再快点把回信带回来。 多拖一天,风险就多一分,老盐商说不定会狗急跳墙,把更多黑幕捅出来。 海正也说不定会查到工部的线索,到时候他想拦都拦不住。 王二牛见他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急得直跺脚: “沈哥,你倒是说句话啊!咱们总不能在这儿站着吧?” “走,回驿馆。” 沈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这几天多在门口盯着点,要是李默回来了,立刻让他来见我,另外,再去给我打盆冷水,我要醒醒神。” 回到驿馆,沈狱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盆冷水浇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半张“嘉靖二十五年”的盐引,忽然想明白了。 这张未来盐引,说不定就是严世蕃用来“套牢”新盐商的诱饵。 提前印制未来的盐引,卖给那些想上位的新盐商,让他们先交银子、后拿引,既敛了财,又绑定了新盐商的利益,可谓一举两得。 “好狠的手段…………” 沈狱看着盐引上的年份,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现在终于看清了严世蕃的棋局。 老盐商是弃子,海正是棋子,他自己则是随时可能被牺牲的小卒子。 想活下去,想往上爬,就必须比所有人都狠、比所有人都机灵,必须精准地踩在严世蕃划定的线内,帮着他走完这盘棋。 他走到窗边,望着京城的方向,心里默默祈祷: “李默,你一定要快点回来,一定要把小阁老的回信带回来…………”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像是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在淮安掀起。 第80章 李万山的踪迹 沈狱在驿馆里坐立难安,一会儿翻看盐商账册,一会儿走到门口张望李默的身影,连王二牛端来的饭菜都没动几口。 就在他焦躁不已时,驿卒忽然来报,说城南“顺昌栈”的伙计有要事求见,还说“带了卢大人交代的消息”。 “卢忠的人?” 沈狱心里一动,暂时压下对李默的担忧,快步走到驿馆门口。 只见一个穿着青布短打的伙计站在门外,手里攥着个布包,见了沈狱,连忙躬身行礼: “沈大人,小的是顺昌栈的,我们掌柜让小的来给您传个话,说有李万山的消息了,请您移步顺昌栈一叙。” 李万山! 沈狱的眼睛瞬间亮了。 李万山是崔家灭门案的关键人物,据说他手里握着崔家的账本,知道不少盐商和官员勾结的秘密,之前一直下落不明,没想到卢忠的人居然找到了他的踪迹。 他略一思索,觉得此事并无不妥。 顺昌栈的掌柜是卢忠的心腹,而他和卢忠如今算是“战略伙伴”. 卢忠需要他在两淮查案时多关照严党利益,他需要卢忠在小阁老面前递话,双方各取所需。 更何况,他现在顶着钦差的身份,卢忠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两淮的地盘上对他动手。 “好,我跟你走。” 沈狱回屋提了把腰刀,又牵了匹快马,没带王二牛。 一来怕人多眼杂,泄露消息。 二来他觉得顺昌栈是卢忠的地盘,不会有危险,自己单枪匹马反而更方便说话。 快马穿过淮安城的街道,往城南而去。 顺昌栈坐落在城南的布市街上,门面不算大,门楣上挂着“顺昌栈”的木牌,门口摆着几匹色彩鲜亮的绸缎,看起来就是一家普通的布庄。 沈狱刚下马,站在柜台后拨算盘的账房先生就抬起头,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随即放下算盘,快步迎了出来,语气恭敬却不张扬: “沈大人,里面请,我们掌柜在里间等着您。” 沈狱跟着账房先生走进里间,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衫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八仙桌旁喝茶。 这人看起来相貌普通,颧骨略高,眼神却很锐利,手指上戴着枚翡翠戒指,虽衣着朴素,却隐隐透着几分贵气。 显然不是普通的布庄掌柜,倒像是常年居于上位的人。 “沈大人,久等了。” 那掌柜见沈狱进来,起身拱手,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 “卢大人在几十天前就派了人去扬州,暗中追查李万山的踪迹,功夫不负有心人,最近终于查到了他的落脚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到沈狱面前: “这上面写着李万山在扬州的具体住址,就在扬州东关街的一处宅院,我们的人查到,李万山带了不少护院保镖,其中还有几个身手不凡的,看路数像是地官。” “地官?” 沈狱接过纸,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工整,写着“扬州东关街福兴巷12号”,还有几句关于宅院布局的简单描述。 “你们的人没惊动他们吧?” 沈狱抬头问道。 掌柜摇了摇头: “我们的人只是远远监视,没敢靠近。李万山很警惕,每天都让护院在宅院周围巡逻,我们的人不敢盯得太紧,恐怕早就跟丢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卢大人说了,李万山手里的东西对查案很重要,至于怎么处置,全看沈大人的意思----是想派人去抓,还是想先监视,等合适的时机再动手,都由您定夺。” 沈狱捏着那张纸,指尖微微用力。 李万山是崔家案的关键,若是能抓到他,说不定能从他嘴里撬出盐商和官员勾结的证据,甚至可能知道崔家灭门的真凶。 可李万山身边有“地关”的人护卫,硬抓的话风险太大,万一打草惊蛇,让他跑了,再想找到就难了。 可若是先监视,又怕夜长梦多,万一被江彬或高家的人察觉,抢先一步对李万山下手,那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更重要的是,现在工部的贪腐案还没头绪,小阁老的回信也没到,若是贸然去扬州抓李万山,说不定会打乱现有的计划。 万一李万山嘴里的“秘密”牵扯到工部,牵扯到小阁老,那他该如何处置? 是如实禀报海正,还是帮着严党隐瞒? “多谢掌柜告知,也替我谢过卢大人。” 沈狱将纸仔细折好,揣进怀里,没有表露自己的动向, “此事我已知晓,后续如何处置,我会再做安排。” 掌柜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多问,只是微微颔首: “那小的就不耽误沈大人的时间了,伙计会送您出去。” 说完,他便起身示意账房先生送客,自己则重新坐回桌旁,端起茶杯,仿佛刚才的谈话从未发生过。 沈狱跟着账房先生走出顺昌栈,翻身上马,快马往驿馆赶去。 一路上,他脑子里反复盘算着。 去不去扬州? 什么时候去? 带多少人去? 要不要告诉海正? 无数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旋,让他越发觉得,崔家灭门案和盐引迷局,就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而他自己,也渐渐被网在了中间。 回到驿馆,沈狱把自己关在屋里,将那张写着地址的纸铺在案上,又拿出崔家案的卷宗, 一一比对。 他忽然意识到,李万山的踪迹,或许是解开崔家案的关键,也可能是他摆脱当前困境的突破口。 若是能借着抓李万山的机会,拿到盐商勾结官员的证据,既能向海正交差,又能向小阁老表忠心,说不定还能趁机查清工部贪腐案的真相。 “看来,扬州是非去不可了。” 沈狱攥紧拳头,心里有了决定。 他要等李默回来,拿到小阁老的回信后,再动身去扬州。 有了小阁老的指示,他才能更清楚地知道,在抓李万山的过程中,哪些该查,哪些该瞒,哪些该交给海正,哪些该留给严党。 他走到门口,喊来王二牛: “你去准备一下,给我备足干粮和盘缠,另外再找几个可靠的驿卒,让他们随时待命,咱们可能要去一趟扬州。” 王二牛虽不知道要去扬州做什么,但见沈狱神色严肃,也不敢多问,连忙应声去准备。 沈狱则重新回到案前,目光落在那张地址上,心里暗暗祈祷: “李默,你快点回来,小阁老,你的回信也快点来…………”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容不得半点差错。 第81章 计划 沈狱快马赶回驿馆时,夕阳正贴着淮安城的城墙往下沉,把驿馆的青石板路染得通红。 他没顾上擦汗,径直往海正的书房走去. 李万山的踪迹事关重大,他要离开淮安去扬州,绝不可能瞒过海正。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海正手里的权力。 调动府兵和锦衣卫,才能确保顺利抓住李万山,这功劳可不能落到江彬手里。 海正正在书房里核对盐税清单,见沈狱满头大汗地闯进来,放下笔问道: “这么急着找我,是出什么事了?” “大人,有李万山的消息了!” 沈狱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 “卢忠的人在扬州查到了李万山的落脚处,就在东关街的福兴巷,还带了不少护院,其中可能有‘地关’的人!” “李万山找到了?” 海正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 “太好了!只要抓到李万山,崔家灭门案和盐引的线索就能串起来了!” 他快步走到案前,拿起一张两淮地图,在扬州的位置上点了点, “扬州离淮安不算远,快马加鞭,两天就能到,我看这样,让江彬带着锦衣卫去,他熟悉两淮的情况,调动人手也方便,定能把李万山顺利抓回来。” 沈狱心里“咯噔”一下。 江彬? 让江彬去抓李万山? 这怎么行! 江彬和盐商、高家走得近,万一他暗中给李万山通风报信,让李万山跑了,或者干脆把李万山灭口,那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就算江彬真的把李万山抓回来,这功劳也落不到他头上,他还怎么向小阁老表忠心? “大人,不可!” 沈狱连忙开口,语气急切却又不失分寸, “江彬在两淮任职多年,和盐商们往来密切,之前查盐引时,就发现他对盐商的异常视而不见,说不定早就收了盐商的贿赂,和他们串通好了!若是让他去抓李万山,万一他暗中动手脚,把李万山放跑,或者销毁了李万山手里的证据,那咱们之前的查案就全功尽弃了!” 海正眉头皱了起来,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着。 沈狱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江彬这几日的表现确实可疑,对查案总是推三阻四,还多次暗示盐商案“不宜深究”,难保他和李万山没有勾结。 “你说得有道理,是我考虑不周。” 海正点点头, “那依你之见,该让谁去?” 沈狱见海正松了口,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趁热打铁: “大人,不如让属下亲自去一趟!属下这些日子一直在查崔家案和盐引的事,对李万山的情况也熟悉,而且属下和盐商、江彬都没有牵扯,不会徇私舞弊,定能把李万山安全抓回来,还能保护好他手里的证据!”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再说,属下跟着大人查案这么久,也想为大人分忧,为两淮百姓做些实事,只要大人肯给属下这个机会,属下保证,一定不辱使命!” 海正看着沈狱,眼神里带着几分考量。 沈狱办事机灵,查案也很上心,这些日子确实帮了他不少忙。 而且沈狱没有根基,不像江彬那样牵扯众多,让他去抓李万山,确实更稳妥。 “好,就依你。” 海正终于点头同意, “你需要调动多少府兵和锦衣卫?仔细盘算一下,把人数报给我,我让人去调度,记住,到了扬州之后,一定要按规矩办事,不许擅自行动,不许滥用私刑,更不许伤害无辜百姓,咱们是钦差查案,不能坏了朝廷的名声。” “属下明白!” 沈狱连忙躬身应道,心里一阵狂喜。 功劳到手了! 只要能顺利抓到李万山,拿到他手里的证据,既能向海正交差,又能在小阁老面前露脸,说不定还能借着这个机会,查清工部贪腐案的线索,简直是一举三得! “你先下去准备吧,把需要的人手、干粮、盘缠都统计好,半个时辰后报给我。” 海正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盐税清单, “另外,让王二牛也跟着你去,他力气大,能帮你多照应着点。路上注意安全,有什么情况,随时派人回来禀报。” “是!属下遵命!” 沈狱躬身行礼,转身快步走出书房。 刚出门口,他就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江彬想抢功劳? 没门! 这李万山,他沈狱抓定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沈狱立刻找来纸笔,开始盘算人手: 府兵需要二十人,负责包围宅院,防止李万山逃跑。 锦衣卫需要十人,都是身手好的,负责冲进去抓李万山和他的护院。 嗯! 不错,再加一些预备队员。 不多,预备队100人左右就行。 至于为什么这么多? 当然是因为对面有地官,不好对付。 沈狱又不是傻子。 他站在驿馆的回廊下,望着院角那棵老槐树,风一吹,槐树叶簌簌作响,倒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沉了下来。 方才只想着抢下抓李万山的功劳,却忘了最关键的事:小阁老的回信还没到。 “不能急,不能急。” 沈狱喃喃自语,将人手清单折好塞进袖袋。 若是现在贸然带人造访扬州,抓了李万山,万一李万山嘴里的“秘密”触了严世蕃的逆鳞,比如牵扯出工部私印盐引、克扣盐税的实据,他该如何处置? 是如实禀报海正,还是帮着严党压下? 如实禀报,等于断了自己投靠严党的路。 帮着隐瞒,又瞒不过刚正的海正,最后只会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他转身回屋,将那张写着李万山地址的纸重新压进砚台底下,又把拟定好的人手清单放在案角。 暂时用不上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等李默回来,等小阁老的回信。 只有拿到严世蕃的明确指示,知道哪些能查、哪些能说、哪些要瞒,他去扬州才有意义,才能既抓了李万山,又讨好了严世蕃,还不惹恼海正。 沈狱转身去了海正的书房。 海正正对着地图看扬州的地形,见他进来,抬头问道: “人手统计好了?我这就让人去调府兵和锦衣卫。” “大人,属下想暂缓几日再去扬州。” 沈狱躬身说道, “方才回去细想,李万山身边有地官护卫,身手定然不弱,不如先派人去扬州暗中探查,摸清李万山宅院的布局、护院的换班时间,还有周围的地形,等摸清楚了再动手,既能减少伤亡,又能确保万无一失。” 第82章 梦! 接下来的几日,沈狱像是换了个人。 他不再整日围着海正转,也没再翻看那些令人头大的盐商账册,反而脱下了锦衣卫的飞鱼服,换上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揣着几两碎银,在淮安城里慢悠悠地晃荡。 他先是去了城南的小吃街,站在热气腾腾的摊子前,买了碗撒满香菜和辣椒油的鸭血粉丝汤,蹲在路边和卖汤的老汉闲聊。 老汉说这几年淮安的日子不好过,盐商们倒是依旧光鲜,可普通百姓的赋税却一年比一年重。 他又去了北码头的市集,看渔民们叫卖刚打捞上来的鱼虾,听脚夫们抱怨运盐的工钱越来越低,还时常被盐仓的管事克扣。 沈狱没表露身份,只是默默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这些百姓的疾苦,和盐商们的奢华、工部的贪腐比起来,更让他觉得沉重。 他甚至还去了几家不起眼的茶馆,找那些下棋的老头聊天。 老头们说得更直接: “什么盐引新规,说白了就是当官的想多捞钱!盐商们被榨得狠了,就把价钱转嫁到咱们头上,以前一文钱能买一小撮盐,现在得三文钱!” 这些话,和卢家父子说的相互印证,让他越发确定,工部的贪腐早已不是秘密,只是没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而海正,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的钦差。 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要么去盐仓查验盐的质量,要么去府衙核对盐税账目,要么去码头询问脚夫关于盐运的情况,忙得脚不沾地。 沈狱把保卫海正安全的事全交给了王二牛。 王二牛力气大,人又实在,每天跟在海正身后,瞪着一双大眼睛,谁要是敢靠近海正三尺之内,他就立刻上前拦住,倒也尽职尽责。 沈狱以前没觉得钦差身份有多特殊,现在才明白,这身份简直是“无敌护身符”。 海正若是在两淮出了半点意外,别说刺杀,就算是摔一跤受了伤,朝廷都会震动。 按大明朝的律例,钦差出巡期间遇袭,当地驻军需立刻全力保护,山东的二十万备倭军更是能直接开赴两淮。 到时候,军队可不会管什么盐商、官员,只会把两淮翻个底朝天,别说十年经济缓不过来,怕是整个两淮的财富都会被洗劫一空,所有牵扯其中的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也正因如此,江彬就算再恨海正,也不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可明白归明白,沈狱心里的焦虑却丝毫未减。眼看着出发去扬州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却越发犯愁。 带谁去?江彬的锦衣卫他不敢带,那些人都是江彬的亲信,万一在扬州暗中动手脚,把李万山放跑或者灭口,他哭都没地方哭。 府兵倒是听话,可他们只会打仗,不懂查案抓人,面对李万山身边的“地关”护卫,怕是讨不到好。 自己身边,只有王二牛一个能打的,剩下的驿卒都是些普通人,根本派不上用场。 “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这趟扬州之行,简直是去趟雷区。” 沈狱坐在茶馆里,看着窗外往来的行人,心里烦躁不已。 他甚至开始怀疑,抓李万山到底是不是明智之举。 就算真的抓到了李万山,审出来的结果又能怎么样? 无非是盐商和工部勾结的证据,脏水最后还是会泼到小阁老严世蕃身上。 严世蕃位高权重,自然能安然无恙,可他这个小小的查案专员,说不定就成了严世蕃平息众怒的“替罪羊”。 严世蕃是让他留下对盐商不利的证据,还是对工部不利的证据? 若是留下对盐商不利的证据,正好能按原计划扳倒老盐商。 可若是留下对工部不利的证据,他该如何处理? 交给海正,等于得罪严世蕃。 交给严世蕃,又对不起海正的信任。 “左右都是为难。” 沈狱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跟着海正查案,有被严世蕃报复的风险。 跟着严世蕃扳倒盐商,有被海正发现的风险。 而这趟扬州之行,就是把他推向风口浪尖的关键。 成了,他能往上爬一步。 败了,他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他站起身,慢慢往驿馆走去。 淮安城的夕阳依旧温暖,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或许,等抓到李万山,看到他手里的证据,才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或许,严世蕃还会给他新的指示。 或许,海正会有更好的安排。 回到驿馆,王二牛正蹲在院子里擦朴刀,见他回来,连忙站起来: “沈哥,你回来了!海大人刚才还问你去哪了呢,说快要出发去扬州,让你早点休息呢。” “知道了。” 沈狱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径直回了屋。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张写着李万山地址的纸,看了许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将纸重新压进砚台底下。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驿馆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更声。 沈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扬州之行会是什么结果,也不知道自己的仕途会不会就此终结。 沈狱在一阵钻心的灼痛中猛地弹坐起身,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粗布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梦里那团吞噬一切的烈火仿佛还缠在身上,指尖似乎能触到皮肉灼烧的焦糊感。 眼前是被浓烟熏得发黑的屋檐,脚下是黏腻的血污与支离破碎的肢体,穿麻鞋的孩童、裹头巾的妇人、提刀的兵卒倒在火光里。 撕心裂肺的哭喊与房屋坍塌的巨响交织成一片,压得他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呛人的烟味。 他死死攥着被角,指节泛白,喉间还残留着梦中呼救的沙哑。 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清亮的鸡鸣,“喔喔----”的啼鸣刺破黎明前的寂静,他才缓缓回过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视线逐渐聚焦在昏暗的屋梁上。 挣扎着起身推开窗,清晨的凉风裹挟着露水与院角槐树叶的清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鼻腔里残留的烟火气。 第83章 棋圣 沈狱对着铜镜理了理青布长衫的褶皱,指尖划过衣料时,仍能清晰想起梦魇里烈火缠身的灼痛。 那痛感太真实,连后颈的汗毛都还竖着。 他对着镜中脸色略白的自己扯了扯嘴角,自嘲地摇了摇头: 不过是场无凭无据的梦,若真要揪着不放,反倒落了小家子气,扰了心神。 转身从抽屉里摸出几两碎银揣进袖袋,银锭碰撞的清脆声响,倒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快了些。 沈狱心中感叹: 还是钱养人啊,银子一拿什么烦心事都要往后稍。 依旧按往日的习惯,往淮安城最热闹的南街走去。 可刚拐过街角,扑面而来的冷清就让他脚步一顿。 往日里的南街哪是这般景象? 挑着新鲜时蔬的农妇会把菜筐摆到街沿,脆生生地吆喝“刚摘的黄瓜豆角”。 推着糖画小车的老汉总被孩童围着,铜勺在青石板上绕出蜜色的龙与凤。 连卖针线的老婆子都能和街坊聊得热火朝天,笑声能传到街对面。 可今日,街面上只剩零星三两个摊位,摊主无精打采地守着货,连吆喝声都没了力气。 更奇的是,路上行人稀稀拉拉,反倒有不少人朝着城外的方向走,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嘴里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脸上还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莫不是城外有集市?” 沈狱嘀咕了一句,却也没深想。 淮安城偶尔会在城外办庙会,引走大半人潮也寻常。 他径直走向常去的“悦来茶馆”,刚掀开门帘,就觉出了更明显的冷清: 往日里座无虚席的大堂,此刻只坐了三四桌客人,连说书先生都没了往日的精气神,手里的惊堂木敲得有气无力,讲的“三国故事”都少了几分慷慨激昂。 “掌柜的,来壶碧螺春,再要一碟桂花糕。” 沈狱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八仙桌,桌角还留着前几日客人没擦干净的茶渍。 不多时,店小二端着托盘过来,青瓷茶盏里的碧螺春冒着热气,桂花糕裹在油纸里,还带着刚出炉的甜香。 待店小二把东西摆好,沈狱才笑着指了指大堂: “小二,今日店里怎么这么冷清?往日这个时辰,连过道都得加座,今日倒空得能跑马了。” 店小二麻利地把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顺手拿起搭在臂弯的抹布,擦了擦桌沿的浮尘,又把抹布往肩上一甩,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兴奋: “这位爷,看您穿着打扮就知道是外地来的,不然哪能没听说咱们淮安城的大事!咱们这儿出了位棋圣,姓周,大伙儿都叫他周老爷子,今年都七十有五了,头发白得像雪团子,可脸却红扑扑的,跟抹了胭脂似的!” 他说得兴起,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连肩上的抹布滑下来都没察觉: “人家都说周老爷子是见过仙人的!前几年他在城外山神庙避雨,夜里梦见个白胡子老头,教了他一套下棋的法子,醒了之后下棋就跟开了窍似的!” “上个月有个从苏州来的老棋客不服气,特意来淮安找他比试,结果您猜怎么着?周老爷子连眼皮都没抬,‘啪’地落了三子,就把人家的老将将死了!那步棋走的,旁边看的人愣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反应过来,都说‘这棋下得惊天地,泣鬼神’!” 沈狱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眉梢挑了挑,来了兴致: “哦?还有这等奇人?我在京城倒也听过‘象棋’,只是京里多是街头百姓闲时消遣,摆个木棋盘就能下,从没听说谁能称‘圣’。” “难道这位周老爷子的棋艺,比钦天监监正还厉害?” 他记得钦天监监正擅长围棋,常陪皇室对弈,在京中也是有名的棋艺高手。 “嗨,那哪能比!” 店小二摆了摆手,嘿嘿笑出了声, “钦天监监正下的是围棋,讲究的是圈地布局,慢得能下一天,咱们周老爷子下的是象棋,车马炮将士象,走的都是实打实的杀招,噼啪几下就能分胜负!再说了,钦天监监正何等身份,哪会来咱们淮安城跟老百姓下棋?” 他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像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关键是今日有热闹看!一大早来了个外地人,穿着锦缎长衫,手里还提着个乌木棋盒,说是从江南来的棋师,听了周老爷子的名头不服气,非要跟他比试!” “还放话说要‘破了淮安棋圣的名头’!比试的地方就定在城外的报恩寺,庙里特意搭了个高台,还搬了张八仙桌当棋盘,半个淮安城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了,咱们店里的客人哪还坐得住?这不,连掌柜的都跑去了,让我守着店呢!” 沈狱恍然大悟,随手从袖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托盘里。 店小二见了,眼睛一亮,连忙双手接过,腰弯得像个虾米,连声道谢: “谢爷赏!谢爷赏!您要是也想去看,顺着南街往城外走,过了石桥就能看见报恩寺的塔尖,跟着人走准没错!” 沈狱笑着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碧螺春的清香在舌尖散开,驱散了最后一丝梦魇的阴霾。 他望着窗外往城外走的人群,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好奇。 查案的事暂时没头绪,李默还没带回回信,扬州之行也需再等,闲来无事去看看这场棋赛,倒也能解解烦闷。 他拿起桌上的桂花糕,用油纸包好揣进袖袋,起身掀开门帘,朝着城外报恩寺的方向走去。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说说笑笑的声音里满是期待,倒让这淮安城的清晨多了几分鲜活的烟火气。 沈狱随着人流往城外走,脚下的青石板路渐渐被泥土路取代,空气中多了几分田埂的青草气。 道上的人越聚越多,有扛着板凳的老汉、牵着孩童的妇人,还有些穿着短打的年轻小伙,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嘴里全是关于“棋圣对弈”的议论,热闹得像赶庙会。 第84章 棋局 他混在人群里,侧耳听着身旁人的闲谈。 左边两个老汉正争得面红耳赤,一个拄着拐杖拍大腿: “周老爷子下棋多少年了?我年轻时就看他在街头赢遍了淮安,那江南来的小子毛都没长齐,还敢来叫板?保管三步之内,就得被老爷子将死!” 另一个却摇头晃脑: “话也不能这么说,江南多能人,万一那小子有什么奇招呢?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 “我昨儿在茶馆听周老爷子的徒弟说,老爷子前几日刚悟了步‘马后炮’的绝棋,就等着有人来试手呢!” 不远处几个妇人的谈话更热闹,手里的针线活都没停,嘴里却没闲着: “听说那江南来的棋师,穿的锦缎衣裳值好几两银子,还带着两个随从,架子大得很!” “架子大顶什么用?下棋看的是本事!去年有个从京城来的商人,想用钱买周老爷子让棋,结果老爷子直接把棋盘掀了,说‘下棋如做人,容不得半点虚’!” “就是就是,周老爷子可是见过仙人的,哪会怕一个外地小子!” 沈狱听着这些议论,心里觉得有趣。 淮安人对这位周棋圣的信任,几乎到了毫无保留的地步,连带着对那江南棋师的敌意都写在脸上。 他往前走了走,又听见几个年轻小伙在打赌,一个拍着胸脯说: “我赌五个铜板,周老爷子半个时辰内赢!” 另一个立刻接话: “我赌十个!说不定用不了半个时辰,那小子连棋子都没摆明白就得认输!” 顺着人流拐过一道弯,远处报恩寺的塔尖终于露了出来,塔下黑压压的全是人,隐约能看见高台上摆着一张黑漆棋盘,棋盘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 沈狱跟着人群慢慢往前挪,耳边的议论声越来越响,几乎所有人都笃定周棋圣会赢,偶尔有一两个小声质疑的,刚开口就被周围的人反驳回去。 他望着那片热闹的人群,忽然觉得这场棋赛,倒比查案多了几分纯粹的热闹。 查案时的勾心斗角、步步惊心,在这里全变成了简单的“输赢”,淮安百姓的期待与信任,都系在那位七旬棋圣身上。 沈狱加快脚步,想早点挤到台前,看看这场被全城人惦记的对弈,到底会是怎样的光景。 越往报恩寺方向走,人群越拥挤,到了寺前空地上,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沈狱踮着脚尖往前望,只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高台上的黑漆八仙桌被挡得严严实实,连个桌角都看不见。 耳边满是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孩童的哭闹和妇人的叮嘱,热闹得像煮开的沸水。 他试着往人群里挤了挤,刚挪了半步,身后就传来一声粗骂: “哪来的龟儿子!挤什么挤?没看见前面都是人吗?” 紧接着,后腰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跄着退出去两步,差点撞到旁边的老汉。 沈狱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淮安百姓对棋赛的热情,比他预想的还要高。 他转头看向四周,发现空地边缘站着不少穿青色制服的厢兵,手里握着长棍,正费力地维持秩序,时不时喊两句“别挤!都往后退退!”。 沈狱心里暗叹: 这阵仗,比城里的庙会还要隆重几分,看来那位周棋圣在淮安的声望,确实非同一般。 原本他没打算动用锦衣卫的身份,想着混在人群里看看热闹就好,可眼下连棋桌都看不见,更别提看棋局了。 沈狱犹豫了片刻,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腰间挂着铜哨的厢兵头目身上。 那人正扯着嗓子指挥手下,额头上满是汗珠。 沈狱挤开身边的人,走到厢兵头目面前,从袖袋里掏出锦衣卫百户的腰牌,轻轻亮了亮。 腰牌是玄铁打造,正面刻着“锦衣卫百户沈狱”,背面是展翅的雄鹰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那厢兵头目原本还皱着眉,看清腰牌的瞬间,脸色骤变,“扑通”一声就想往地上跪,嘴里还念叨着“小的不知是大人驾临,有失远迎…………” “快起来!” 沈狱连忙伸手扶住他,压低声音用温和的语气说道, “我不是来查案的,就是来看看棋赛,不想惊动旁人,你给行个方便就行。” 那厢兵头目哪敢拒绝,连忙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喊来两个手下,对着他们使了个眼色: “快!给沈大人开路!小心点,别碰着百姓!” 两个厢兵立刻上前,手里的长棍轻轻拨开人群,嘴里客气地说: “劳驾让让,麻烦借个道!” 人群里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探头探脑地打量沈狱,小声议论着: “这人是谁啊?怎么厢兵还给他开路?” “看那样子,怕是当官的吧?” “说不定是京城来的大官,也来看周老爷子下棋?” 议论声虽大,却没人敢说过分的话,都乖乖地往两边退,给沈狱让出一条道来。 沈狱跟在厢兵头目身后,顺着人群让开的道往前走,很快就到了高台边上。 他终于看清了台上的景象。 高台上摆着一张黑漆八仙桌,桌上铺着青布,摆着红黑两色的象棋子,棋子比寻常的要大上一圈,上面的字清晰可见。 桌子左边坐着的,就是淮安百姓口中的“棋圣”周老爷子。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便服,头发和胡须全是雪白的,却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红光满面,眼神明亮,确实像店小二说的“鹤发童颜”,手里还握着个紫砂茶壶,慢悠悠地抿着茶,丝毫没有赛前的紧张。 而桌子右边坐着的,就是那个从江南来的棋师。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缎长衫,腰间系着玉带,头发用玉冠束着,身后站着四个奴仆,两个捧着折扇,一个捧着香炉,还有一个手里托着个漆盒,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排场做得十足。 那棋师微微抬着下巴,眼神里带着几分傲气,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老爷子,仿佛胜券在握。 沈狱站在台下,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期待。 这场棋赛,一边是声望极高的本地棋圣,一边是排场十足的江南棋师,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第85章 胜局已定? 随着报恩寺里一声清脆的梆子响,高台两侧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连孩童的哭闹都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八仙桌上的红黑棋子上。 棋赛终于开始了。 周老爷子放下紫砂茶壶,指尖捏起一枚红方“炮”,轻轻落在棋盘中央的“卒”前,动作从容不迫,连衣袖摆动都带着股闲适劲儿。 江南棋师见状,也不慌不忙地拿起黑方“马”,按“日”字走法跳至边路,嘴角还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两人开局中规中矩,既没有出奇招,也没有急攻,倒像是老友对弈般,一步步试探着对方的路数。 沈狱站在台前,踮着脚盯着棋盘,心里却犯了迷糊。 他在京里偶尔见百姓下象棋,只知道“马走日、象走田、炮打隔山子”的基本规则,至于什么布局、杀招,一概不懂。 眼看两人你一步“卒”前冲、我一步“车”横移,棋子在棋盘上慢慢铺开,他也瞧不出谁占了上风,只觉得气氛越来越凝重。 周老爷子每落一子前,都会捻着胡须沉思片刻,眼神扫过棋盘时格外专注。 江南棋师则时不时端起随从递来的茶,看似漫不经心,指尖却在桌沿轻轻敲着,显然也在仔细盘算。 台下的百姓可没这么沉得住气,前排看得清棋盘的人,每隔片刻就会扯着嗓子往后传战况: “周老爷子走‘车’了!直逼黑方底线!” “那小子把‘象’飞出来了,想护着老将!” “红方的‘炮’架到中路了!黑方有点被动啊!” 声音一层传一层,连最外围的人都能实时知道棋面动向,人群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 “我就说周老爷子厉害吧!这才几步,就把那小子逼得只能防守了!” “那江南来的怕不是个花架子?看着排场大,下棋还不如咱们街头的老棋客!” 沈狱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棋盘,果然见周老爷子的红方棋子已经铺开大半,“车”和“炮”都压到了黑方半场,几个“卒”也稳步前冲,隐隐形成了包围之势。 而江南棋师的黑方棋子,大多缩在己方半场,“马”和“象”紧紧护着“老将”,看起来确实有些被动。 他虽不懂棋理,却也能看出周老爷子占据了上风,难怪台下百姓越发笃定。 连前排几个懂棋的老汉都捋着胡子点头,嘴里念叨着“稳了稳了,这局周老爷子输不了”。 又走了十几步,周老爷子突然落下一枚“马”,恰好卡在黑方“车”和“炮”之间,既护住了己方的“兵”,又断了黑方的退路。 台下瞬间响起一阵低呼,前排的人立刻往后传: “周老爷子下‘马’了!把那小子的‘车’困住了!” “黑方要是不丢‘车’,就得丢‘炮’,这下难办了!” 议论声里满是兴奋,连之前还存着一丝怀疑的人,此刻也跟着附和: “我就说这江南小子是个愣头青吧!还敢来挑战周老爷子,现在知道厉害了?” 江南棋师看着棋盘,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些,他手指摩挲着黑方“车”,眉头微微蹙起,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拿起棋子,换了个位置。 虽保住了“车”,却丢了一个“卒”,还让红方的“炮”趁机又往前压了一步。 沈狱站在台下,看着周老爷子气定神闲的模样,再看看江南棋师渐渐凝重的神色,心里也跟着觉得,这场棋赛怕是要以周老爷子获胜收场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江南棋师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透着股胸有成竹的沉稳,倒像是故意让着周老爷子一般。 梆子声再次轻响时,棋盘上的局势又变了几分。 周老爷子捻着红方“车”,缓缓移至黑方“象”眼旁,看似步步紧逼,却没急着发起总攻。 江南棋师也依旧沉稳,指尖捏着黑方“马”,按“日”字跳至红方“兵”后,轻轻兑掉了一枚已经冲过河的红兵。 两人你来我往,多是“对子”,你吃我一枚“卒”,我换你一个“士”,棋面虽有攻防,却始终没出现激烈的杀招,倒像是在慢慢打磨棋局,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沈狱盯着棋盘,还是没看出太多门道,只跟着前排人的惊呼判断局势。 每当周老爷子的棋子压得更紧些,台下就会响起一阵低叹。 每当江南棋师兑掉红方关键子力,人群里又会传出几声惋惜。 他听旁边一个戴瓜皮帽的老棋客跟同伴嘀咕: “周老爷子这是在‘磨棋’啊!看似没进攻,实则在一点点收紧包围圈,黑方的活路越来越少了。” 同伴连连点头: “可不是嘛!你看黑方的‘老将’,都快被红方的‘炮’逼到角落了,再过几十手,怕是连动都没地方动了!” 果然,又走了十余手,周老爷子的红方“炮”架到了黑方“老将”正前方,中间只隔了一枚黑方“士”,“车”则守在侧翼,牢牢锁住了黑方“马”的退路,连红方剩下的两枚“兵”都稳步冲过了河,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 江南棋师盯着棋盘,手指在黑方“士”上停顿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拿起,兑掉了红方的“炮”。 可这一兑,黑方的“老将”彻底暴露在红方“车”的视线里,相当于门户大开。 “要赢了!要赢了!”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前排的人扯着嗓子往后传, “黑方的‘士’没了!周老爷子的‘车’直接对着‘老将’了!再过几步就能将死了!” 外围的百姓听得心潮澎湃,有人甚至开始鼓掌,嘴里喊着“周老爷子厉害!”“让那江南小子见识见识咱们淮安棋圣的本事!” 沈狱也看得明白了些。 此刻周老爷子的红方占据绝对上风,江南棋师的黑方只剩一枚“马”、两枚“卒”和一个光秃秃的“老将”,连护驾的“士象”都所剩无几,只能被动防守。 他看向周老爷子,老人依旧端着紫砂茶壶,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比之前锐利了几分,显然也知道胜局已定。 再看江南棋师,他脸上没了之前的傲气,却也不见慌乱,只是缓缓收起落在棋盘外的棋子,指尖划过黑方“老将”时,轻轻顿了顿,像是在盘算最后几步棋路。 旁边的老棋客又开口了,语气笃定: “最多三十手,这局就结束了!黑方现在是‘无根之木’,怎么防都防不住,周老爷子随便走两步‘车’,就能把‘老将’将死!” 周围人纷纷附和,连之前对江南棋师还存着一丝期待的人,此刻也彻底倒向了周老爷子。 在所有人看来,这场棋赛的胜负早已注定,剩下的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第86章 败北 梆子声第三次响起时,所有人都以为胜局已定。 周老爷子的红方“车”牢牢盯着黑方“老将”,“兵”也已冲至黑方腹地,只待最后几步围杀。 可谁也没料到,江南棋师接下来的落子,竟像平地惊雷般,瞬间扭转了全局。 他先是抬手捏起黑方仅剩的“马”,看似随意地跳至红方“车”后,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又飞快拿起黑方“卒”,径直冲向红方的帅,恰好卡在红方“士”与“象”之间。 这两步棋走得又快又险,台下原本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小了大半,连前排的老棋客都皱起眉头,凑得更近了些。 周老爷子显然也没料到这手棋,他捻着胡须的手指顿了顿,眼神紧紧锁在棋盘上,沉思了片刻才落下红方“士”,想护住“老将”。 可江南棋师根本不给喘息的机会,指尖捏着黑方“车”(方才众人都以为这枚“车”早已无用),猛地横移至红方“老将”正前方,中间只隔了一枚红方“士”。 竟是“将军”! 台下瞬间一片哗然,前排的人忍不住低呼: “这怎么可能?黑方的‘车’不是被牵制住了吗?” 可话音刚落,江南棋师又落下一子,用黑方“马”踩掉了红方护驾的“士”,黑“车”直接对着红“将”,再无遮挡! 周老爷子的脸色终于变了,他飞快扫过棋盘,想找退路。 红“将”左右皆被黑方棋子封锁,前后又有黑“车”紧盯,竟是连一步都走不了! 他捏着红“将”的手指悬在棋盘上,顿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放下,对着江南棋师拱了拱手,声音带着几分无奈: “老夫…………输了。” 这三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全场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前排的人瞪着棋盘,满脸不敢置信。 中间的人凑着往前挤,想看清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后排的人见前面没了动静,纷纷焦急地喊: “怎么了?赢了吗?” “周老爷子是不是将死那小子了?” 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有一个前排的老棋客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输了…………周老爷子…………被将死了。” 这话像风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空地。 原本热闹的人群彻底安静下来,连孩童都不敢哭闹,所有人都盯着高台上的两人。 周老爷子垂着头,手里的紫砂茶壶微微晃动。 江南棋师则站起身,对着周老爷子拱手行礼,脸上没有丝毫得意,反而带着几分恭敬: “老前辈棋艺高超,晚辈只是侥幸取胜。” 沈狱站在台下,也愣住了。 他虽不懂棋理,却也能看出刚才局势的逆转有多突然。 前一刻还是周老爷子稳占上风,下一刻就被江南棋师“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反转来得太快,让他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看着江南棋师沉稳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场棋赛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局”。 “输了?周老爷子怎么会输!” “不可能!我刚才明明看见红方占尽上风,怎么突然就被将死了?” 寂静不过片刻,报恩寺前的空地就像被投入了惊雷,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质疑声、惊叹声、惋惜声混在一起,吵得人耳朵发疼。 有几个年轻小伙挤到台前,扒着高台边缘盯着棋盘,反复确认后才颓然退开。 更有头发花白的老棋客,想起自己几十年看周老爷子下棋的光景,红着眼眶直跺脚,嘴里念叨着“怎么会这样”,到最后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甚至有两位老人相互扶着,蹲在地上低声啜泣。 在他们心里,周老爷子不仅是棋艺高超的“棋圣”,更是淮安人心里的一份体面,这份体面倒了,比自己输了棋还难受。 高台上,江南棋师对着周老爷子再次拱手,语气依旧恭敬: “老前辈承让,晚辈侥幸取胜,今日一局,受益匪浅。” 说罢,他便转身示意仆从收拾棋具,准备离开。 台下的厢兵头目见状,连忙带着十几个厢兵挤过来,在江南棋师周围围成一圈,一边拨开涌上来的人群,一边高声喊道: “让让!都往后退退!别挡着路!” 人群里虽有不少人对着江南棋师的背影指指点点,嘴里还带着些不服气的抱怨,却没人敢真的上前阻拦。 一来有厢兵护着,二来刚才那局逆转的棋实在太过震撼,就算心里不甘,也知道是真的技不如人。 江南棋师脚步平稳,没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喧嚣,只在仆从的簇拥下,顺着厢兵让出的道,慢慢走出了人群,很快就消失在通往城外的小路上。 而周老爷子,依旧坐在高台的椅子上,腰背比刚才弯了些,眼神紧紧盯着棋盘上的红黑棋子,像是没听见周围的动静。 他枯瘦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滑动,从红方“将”的位置,慢慢移到黑方“车”停留的地方,又顺着刚才江南棋师落子的轨迹反复摩挲,指尖偶尔会微微颤抖,显然还在复盘刚才的棋局,琢磨着自己到底在哪一步失了先机。 阳光透过报恩寺的塔尖照在他身上,雪白的头发泛着淡淡的银光,倒让这落败的场景多了几分落寞。 厢兵们还在有条不紊地疏散人群,嘴里不停念叨着“散了散了,棋赛结束了”。 百姓们虽不情愿,却也只能慢慢挪动脚步,有人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高台,有人还在跟同伴争论刚才的棋局,直到日头渐渐偏西,空地上的人才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周老爷子的老熟人,还有沈狱,仍站在台下没动。 沈狱望着高台上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起刚才江南棋师沉稳的模样,想起那局毫无征兆的逆转,总觉得这场棋赛没那么简单。 一个能在绝境中“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绝不可能只是个普通的江南棋师。 他正想着,就见周老爷子的徒弟快步走上高台,轻声劝道: “师父,天快黑了,咱们回家吧,棋局的事,以后再想也不迟。” 周老爷子推开徒弟搀扶的手,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你们先回吧,我再坐会儿。” 徒弟还想劝,却被老人眼神里的执拗拦住,只能无奈地叹口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第87章 棋痴 空地上只剩周老爷子一人,依旧坐在高台的椅子上,指尖捏着枚红方棋子,在棋盘上轻轻点着,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摇头叹息,显然还在反复复盘刚才的棋局,琢磨着自己到底在哪一步漏算了,又或是江南棋师从哪一步开始布下了逆转的杀局。 沈狱站在台下看了片刻,见老人沉浸在棋局里浑然忘我,便转身准备离开。 可刚走没几步,天空就飘来几片乌云,豆大的雨滴“啪嗒”一声砸在青石板上,紧接着,雨势骤然变大,密密麻麻的雨丝织成一张大网,瞬间将整个空地笼罩。 “这雨怎么下得这么急?” 沈狱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抬头望了望天边。 乌云越聚越厚,偶尔有几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传来沉闷的雷声,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 淮安的秋天少下雨,这般急促的雨更是少见,他不敢耽搁,朝着驿馆的方向快步跑去。 跑出去几步,沈狱又忍不住回头。 高台上的周老爷子依旧坐在那里,雨水顺着他雪白的头发往下淌,打湿了青布便服,贴在单薄的身上,可他像是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 红黑棋子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更深,他却毫不在意,时而将棋子摆回原位,时而又轻轻拿下,指尖在棋盘上滑动的动作,比刚才下棋时还要认真。 有几个路过的百姓看见这一幕,连忙撑着伞跑过去劝: “周老爷子,快避避雨吧!这么大的雨,会淋坏身子的!” 还有人想把伞递到老人头顶,却被周老爷子挥手推开,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 “别管我!让我再想想!” 百姓们无奈,只能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老人实在不听劝,才摇摇头撑着伞离开。 沈狱望着雨中那个倔强的身影,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 对棋艺的执着,竟能让人忘了风雨,忘了寒暑。 他没再多看,转身冲进雨幕,加快脚步往驿馆赶。 雨水打湿了他的长衫,贴在身上凉得刺骨,雷声在头顶轰鸣,却盖不住他脑子里反复回想的棋局。 江南棋师那几步逆转的棋,总觉得藏着说不出的刻意。 终于赶回驿馆,沈狱推开门,浑身都湿透了,水珠顺着衣角往下滴,在门口积了一小滩水。 他一边拍着身上的雨水,一边忍不住抱怨: “这雨下得也太突然了,刚才在城外还好好的,转眼就下这么大。” “是啊,今年的秋雨来得格外急。” 海正正好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卷书,见沈狱浑身湿透,连忙说道, “快进去换身干衣服,别着凉了,淮安的秋雨凉,淋了容易生病。” 沈狱应了一声,转身去屋里换衣服。 等他换好干爽的青布长衫出来,海正已经让人煮好了姜汤,端了一碗递给他: “趁热喝了,暖暖身子,你刚才去城外了?” “嗯,去看了场棋赛。” 沈狱接过姜汤,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不少寒意。 他想起雨中的周老爷子,还有那场逆转的棋局,便把今天在报恩寺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跟海正说了。 从人山人海的场面,到周老爷子的稳占上风,再到江南棋师的绝地翻盘,最后是雨中复盘的老人。 海正听完,忍不住感慨: “周棋圣的名头,我在京城时就略有耳闻,听说他在淮安下棋几十年,从没输过,没想到今日竟栽在了一个江南来的棋师手里,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只是那江南棋师太过蹊跷。” 沈狱皱着眉,想起对方沉稳的模样, “他前半局一直被动防守,看起来像是实力不济,可最后却凭着几步险棋逆转,倒像是故意藏拙一般,而且他身边的仆从、排场,也不像是普通的棋师。” 窗外的雨势越发汹涌,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要把整个驿馆都吞没。 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际,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震得窗棂都微微发颤。 海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方才听沈狱说起周老爷子在雨中复盘的模样,他心里总有些放不下。 一个七旬老人,淋着这么大的秋雨,还要受雷声惊吓,万一出点意外,可不是小事。 沈狱将海正的神色看在眼里,放下手里的姜汤碗,开口说道: “大人,您是担心周老爷子吧?要不我再跑一趟报恩寺,看看他的情况,要是他还在雨里坐着,我就劝劝他,实在不行,就把他送回家去。” 海正闻言,转过头看了沈狱一眼,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算了。” 他走到桌旁,将凉透的茶水倒进茶盘, “咱们这些外人,不懂棋痴的执念。对周老爷子来说,这盘没下明白的棋,比自己的身子骨还重要。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复盘,咱们就算去了,也劝不动他,反而会扰了他的思绪,倒不如让他自己待着。” 沈狱想想也是。 方才在报恩寺外,百姓们劝了那么久,还想给他打伞,都被周老爷子赶走了,可见他此刻有多执着。 若是自己再冒雨过去,说不定还会惹得老人不快,反倒不好。 “只是这雨下得太大,雷声又这么响,怕他身子扛不住。” 海正叹了口气,又望向窗外, “希望他能早点想通,赶紧回家避雨。” 沈狱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站在屋里,听着窗外的雨声和雷声,各自想着心事。 海正心里惦记着周老爷子的安危,也在琢磨着沈狱刚才说的“江南棋师”。 沈狱则在回想江南棋师的模样。 那人穿着锦缎长衫,举止沉稳,落子时的眼神格外坚定,尤其是最后几步逆转的棋,走得又快又准,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早就算计好了一般。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窗外的雨势终于小了些,雷声也渐渐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海正走到门口,探头往外看了看,说道: “雨小了,说不定周老爷子也该回去了。” 沈狱也跟着走到门口,望着远处报恩寺的方向,心里暗暗祈祷: 希望周老爷子没事,也希望那个江南棋师的出现,只是一场巧合。 第88章 天象突变 方才还收敛的雨势如同被唤醒的猛兽,骤然反扑,豆大的雨珠密集得能织成不透风的帘幕,砸在驿馆的青瓦上“噼啪”作响,溅起的水花顺着瓦檐淌成细流,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 “这雨怎么反倒更烈了?” 沈狱话音未落,海正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颤意: “沈狱!快看城外报恩寺那边!” 沈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呼吸瞬间停滞。 那片原本被乌云笼罩的天空,此刻正发生着令人匪夷所思的变化。 厚重的乌云不再是散漫的一片,而是像被无形的手搅动着,疯狂往中心聚拢、旋转,渐渐拧成一道通天彻地的黑色漩涡。 漩涡的直径足有数十丈,边缘的云层被撕扯成细碎的棉絮,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活像一头张开巨口的黑色巨兽,要将天地都吞入腹中。 更诡异的是漩涡的内核。 并非寻常龙卷风那般漆黑空洞,反而有点点细碎的星光在其中闪烁,那星光不是夜空里的清冷,而是带着暖金色的微光,像被揉碎的碎钻,嵌在浓黑的云絮里,随着漩涡的旋转忽明忽暗。 远远望去,那道黑色漩涡就像连接天地的巨柱,上抵苍穹,下接大地,周围的雨丝被它的气流牵引,竟顺着漩涡的边缘螺旋上升,形成一道道细小的水线,场面宏大得让人忘了呼吸。 随着漩涡转速越来越快,沈狱甚至能听见从云层深处传来的“呼哧”声。 那声音不似风声的呼啸,反倒像某种庞然大物沉睡时的呼吸,低沉而绵长,每一次“吸气”,周围的乌云就更聚拢一分。 每一次“呼气”,漩涡边缘的星光就更亮一分。 地面的积水被气流卷起,形成细小的水雾,连驿馆院子里的老槐树都被吹得枝条乱颤,叶子簌簌落下,在风中打着旋儿被吸向远方。 就在漩涡转速达到顶峰,连天际的闪电都被它牵引着绕着边缘游走时,一道无形的气流突然从报恩寺方向直冲天际。 那气流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清晰地察觉到它的存在: 原本狂乱的雨丝在它经过的地方骤然停滞,漩涡旋转的速度猛地一滞,紧接着,那道气流像一把劈开天地的巨矛,从漩涡底部径直贯穿至顶端! “轰----!” 沉闷的巨响从远方传来,不是雷声的轰鸣,而是像天地碰撞的震颤,连驿馆的窗棂都跟着嗡嗡作响。 黑色漩涡在这道气流的冲击下瞬间炸开,浓黑的云絮如同被打散的墨汁,朝着四面八方飞溅而去,有的化作细小的雨云继续落雨,有的则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消散。 而漩涡炸开的地方,竟凭空出现了一片极其规整的圆形晴空。 那圆形边缘平滑得像用圆规画出来的,直径足有十余丈,里面的天空蓝得透亮,没有一丝云絮,金色的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下来,恰好笼罩住报恩寺的整片区域。 阳光落在湿漉漉的屋顶上,反射出细碎的金光,与周围依旧大雨倾盆、乌云密布的天地形成了诡异的割裂。 仿佛有人在布满墨色的宣纸上,用刀裁出了一块嵌着蓝天的圆洞,一边是阴雨连绵,一边是晴空万里,连雨滴都像是在圆形边缘被无形的墙挡住,只在晴空之外簌簌落下。 沈狱和海正站在檐下,浑身被飞溅的雨水打湿也浑然不觉,两人瞠目结舌地望着那片“晴空孤岛”,连呼吸都忘了。 那景象太过离奇,超出了所有认知,仿佛不是人间该有的光景,倒像是神话传说里的神迹,让人心里既震撼又发寒。 而此刻,淮安城内一家临河的高档客栈里,江南棋师正凭窗而立,指尖还捏着一枚乌木棋子,嘴角噙着方才胜棋的悠然笑意。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城外那道黑色漩涡时,手中的棋子“嗒”地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死死盯着那道通天漩涡,脸上的从容瞬间崩塌,瞳孔因震惊而放大,手指死死抠着窗棂,指节泛白,连指缝里渗出血丝都浑然不觉。 当那道无形气流刺穿漩涡、圆形晴空骤然显现的瞬间,江南棋师彻底失了仪态。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倒了身后的花架,青瓷花瓶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溅了一地茶水与花瓣。 他却像没看见一般,只是瞪大了眼睛,怒目远眺报恩寺的方向,状若癫狂地喃喃自语: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吾家三代人耗心费力的谋划,怎么会败在这里!那东西明明该…………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绝望的哭腔,与方才下棋时的沉稳判若两人。 旁边的仆从们吓得脸色惨白,捧着扇子的手不住颤抖,谁也不敢上前劝慰。 他们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失态,那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一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江南棋师扶着桌子,身体仍在不住颤抖,目光死死锁在那片反常的晴空上,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绝望。 他知道,那道异象绝非偶然,它撕碎的不仅是乌云,更是他家族三代人布下的局,是他此行前来两淮、甚至关乎家族存续的所有底气。 驿馆檐下,沈狱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却发现手心全是冰凉的冷汗。 他看向海正,发现对方也正望着自己,眼中满是惊疑与凝重。 “大人,这…………这绝非自然天象。” 沈狱的声音有些发紧, “周老爷子在报恩寺,那江南棋师又因这异象失态…………此事恐怕比咱们想的还要复杂。” 海正缓缓点头,目光依旧锁在那片圆形晴空上,眉头紧锁: “我倒是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周老爷子恐怕是一名地官。” 沈狱听罢一惊,喃喃的重复道: “地官?” 第89章 秘辛 海正瞧出他眼底的困惑,便拉着他往驿馆内走了两步,避开飞溅的雨丝,笑着开口: “看你这神色,定是在琢磨地官的门道吧?这地官一道,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却能让人研究一辈子。” 他指尖轻轻敲了敲廊柱,语气渐渐郑重, “你要记住,地官从没有统一的境界划分,更没有‘谁强谁弱’的绝对标准。” “就像世间工匠,有的擅长打铁铸剑,能造出削铁如泥的兵器,有的擅长绣娘织锦,能绣出栩栩如生的图景,可你能说铁匠就一定比绣娘厉害吗?地官也是如此。” 沈狱顺着他的话往下想,点了点头: “您是说,每个地官擅长的领域不同,没法用统一的标准衡量?” “正是这个理。” 海正点头,举了例子, “我曾在卷宗里见过记载,前朝有个地官,专司‘草木生长’,能让荒地里的庄稼一夜成熟,能让枯萎的树木重新发芽,可要是让他拿起刀剑与人搏杀,他连三岁孩童都打不过。你能说他不是厉害的地官吗?还有的地官精于‘推演卜算’,能算出千里之外的战事走向,却连自家院门朝哪开都记不清,这般差异,哪能混为一谈?” 沈狱听得连连称奇,又想起方才的异象,追问: “那方才报恩寺上空的异象,又是哪类地官引动的?能让天地都变了模样,想必是极厉害的存在吧?” “那便是地官中公认的极高境界----天象境。” 海正的声音沉了些,眼神望向那片晴空,似在回忆典籍中的记载, “所谓天象境,便是地官的修为足以牵动天地之力,引动风云变色、星辰移位的异象。” “但你千万记住,‘能引动天象’不代表‘战斗力强’。就像方才说的那位‘推演地官’,若他也踏入天象境,或许能算出百年后的灾祸,却依旧挡不住刺客的一刀。” “天象境只代表他在自己的领域里走得足够远,不代表他能在其他方面也所向披靡。” 沈狱似懂非懂地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向往。 若是自己也能引动这般惊天动地的异象,该是何等光景? 他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压了下去。 他的晋升方式太难了! 海正瞧出他眼底的向往,忍不住笑了,拍了拍他的肩: “年轻人有志向是好事,但也别急于求成。我给你讲段高祖皇帝的旧事,或许能让你对‘地官’有更深的理解。” 沈狱立刻来了精神,往前凑了凑: “您说的是开国高祖?” “这段往事,在正史里记载得简略,只有几部秘藏的卷宗里说得详细。” 海正整理了一下衣袍,缓缓开口, “当年高祖刚起兵时,势力还很弱小,曾被盘踞南方的陈友谅围困在鄱阳湖,陈友谅当时号称有六十万大军,战船连起来能绕湖半圈,而高祖身边,算上伤兵也只有三千人,粮草还不够三天用的,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高祖要完了,连他身边最忠心的将领,都偷偷准备着殉国。” 沈狱听得心头一紧,虽知高祖最后定能脱险,却还是忍不住替当时的处境捏了把汗: “六十万对三千,这差距也太大了!高祖当时是怎么撑过来的?” “撑?那时候根本撑不住。” 海正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 “陈友谅的大军连攻了三天,高祖的人马死伤过半,连他自己都被流箭擦伤了胳膊,就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而这转机,就来自高祖身边一个不起眼的谋士。” “谋士?” 沈狱愣了愣, “是像张良、诸葛亮那样的奇才吗?” “若论行军打仗的计谋,他或许比不上张良,但论‘特殊’,他却远超常人。” 海正笑着说, “这谋士姓轩辕,是个世家子弟,家里世代研究圣贤之学,他投奔高祖后,从不上阵杀敌,也很少出谋划策,每天就捧着《论语》《孟子》读,连高祖都常跟身边人调侃,说他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谁也没料到,这个‘书呆子’,竟是个隐藏的地官。” 沈狱猛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地追问: “可您刚才说,有的地官就算到了天象境也没战斗力!他一个只会读圣贤书的谋士,就算是地官,又怎么能挡住六十万大军?” “他的地官之道,本就与‘圣贤之学’绑定,确实没有半分搏杀之力。” 海正的眼神渐渐悠远,似在重现当年的场景, “但那天,在鄱阳湖的绝境中,他突然盘膝坐下,捧着手中的《论语》,闭着眼睛开始诵读,刚开始,没人在意他----都快国破人亡了,谁还有心思听人读书?可没过多久,怪事就发生了。” 他加重了语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叹: “先是天空突然亮了起来,不是太阳的光,而是一种温润的金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笼罩了整个鄱阳湖。” “紧接着,远处的天边隐隐浮现出一道巨大的身影,穿着古代圣贤的衣袍,面容模糊却透着一股威严----后来有人说,那是孔子的圣像。” “更离奇的是,天地间突然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无数人的声音叠加在一起,读的全是《论语》里的句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那声音不高,却能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连鄱阳湖对面的陈友谅大军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狱屏住了呼吸,仿佛亲眼看到了那震撼的场景: “后来呢?陈友谅的大军没趁机进攻吗?” “进攻?他们根本动不了!” 海正笑了, “当时陈友谅的士兵,不管是握着刀枪的,还是驾着战船的,听到那读书声、看到那金光圣像,全都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兵器,跪倒在地上。” “有的老兵一边哭一边磕头,说想起了家里的妻儿,有的将领闭着眼睛,嘴里跟着默念《论语》里的句子----那时候,六十万大军就像被施了定身咒,没人想着打仗,全都沉浸在那大道之音里。” 他顿了顿,补充道: “这异象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等金光散去、读书声消失的时候,陈友谅的大军已经乱了,士兵们纷纷丢盔弃甲,说不愿再打这乱世之争,要回家种地、孝顺父母。” “陈友谅气得拔出剑杀了十几个逃兵,可根本没用,逃兵越来越多,到最后,六十万大军只剩不到十万,还都是些心不在焉的残兵。” 沈狱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缓过神: “就凭一段读书声、一道金光,竟瓦解了六十万大军?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这就是地官的玄妙之处----不在刀光剑影,而在‘顺势而为’。” 海正感慨道, “那位轩辕谋士,正是看透了陈友谅大军的‘心’----他们大多是被逼参军的百姓,心里本就不愿打仗,只是迫于军令才不得不上阵。” “而圣贤之道,恰好触动了他们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们找回了‘为人’的本心。后来史官在秘卷里记载这段时,特意写了一句话:‘圣贤之道,胜于百万雄师’,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沈狱望着远处渐渐淡去的圆形晴空,心里忽然豁然开朗。 原来地官一道竟有这般门道,既能引动天地异象,又能以“无争之力”化解百万兵戈。 第90章 小阁老的回信 沈狱望着那片渐渐淡去的圆形晴空,忽然眼睛一亮,转头对海正说道: “大人,照您这么说,方才那道天象,大概率是城外报恩寺的周老爷子引动的吧?” 他顿了顿,顺着思路往下推, “您看,周老爷子毕生钻研象棋,连淮安人都称他‘棋圣’,若他真是地官,那修炼途径定然与象棋有关,方才他输了棋,在雨中执着复盘,怕是在绝境中守住了本心,才突破到了天象境,这才引动了天地异象。” 海正闻言,缓缓点头,指尖摩挲着下巴的短须: “你这话有道理。周老爷子棋艺高超是其一,能在七十多岁的年纪突破天象境,可见他对‘棋道’的坚守有多深。之前只当他是个普通的棋痴,没承想竟是位隐世的地官,倒是我们看走了眼。” 沈狱又想起那个失态的江南棋师,眉头微微蹙起: “那这么说,那位江南棋师恐怕也不简单,您之前说地官之争多在‘道途’,而非蛮力,他们俩下棋,说不定根本不是普通的较量,而是地官之间的‘大道之争’。”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语气也变得肯定: “那江南棋师最后几步反败为胜,恐怕不是为了争棋艺高低,而是想借此打击周老爷子的心气!” “您想啊,周老爷子毕生钻研棋道,若被一个外来人轻易击败,说不定会动摇对‘棋道’的信念,到时候他的地官修为就会受损,甚至被挤出这条道途。” “而江南棋师就能趁机独占‘象棋’相关的大道,让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这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 “只可惜,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海正接过话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没料到周老爷子心性这么坚韧,输了棋不仅没动摇,反而在暴雨中复盘反思,守住了本心,甚至借此突破到了天象境。” “这一下,不仅没打压到周老爷子,反而帮对方晋了阶。” 沈狱松了口气,笑着说: “这么看来,他们俩的较量应该是偶然,和咱们查的两淮盐案没什么关系,要是真牵扯进来,两个天象境的地官,咱们还真不好应对,现在能排除这个隐患,也算是件好事。” 海正点点头,语气渐渐郑重起来: “热闹看够了,也该把心思拉回来了,两淮盐案才是咱们的正事,扬州那边不能再拖了,你看什么时候能准备好,动身去一趟?” 沈狱回想了一下李默出发的时间,沉吟道: “我再把人手、路线仔细谋划一下,就能动身。” 海正闻言,叮嘱道: “去扬州抓人,务必小心,江彬的人不可信,府兵又不懂查案,你身边能靠得住的只有王二牛,行事一定要谨慎。” “还有,不管查到什么,都要遵守律法,不可擅自用刑,也别被严党牵着鼻子走----咱们是为了查清楚盐案真相,不是为了帮谁争权夺利。” “您放心,我记着。” 沈狱认真点头, “到了扬州,我会先让人摸清李万山的住处和护卫情况,等摸透了再动手,保证不会出岔子,也会盯着证据,绝不让严党有机会把脏水泼到咱们身上。” 海正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 “你做事稳重,我放心。这两天你也别闲着,先把去扬州的人手名单拟出来,再让人查查李万山在扬州的人脉,免得到时候打草惊蛇。” 沈狱应了声“好”,目光望向窗外。 雨已经停了,那片圆形晴空也渐渐被云层覆盖,天地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沈狱和海正各自回房休息,经过一夜的风雨与异象,驿馆内难得恢复了平静。 次日中午,沈狱正坐在桌前整理去扬州的人手名单,门外忽然传来轻叩声,紧接着王二牛的声音响起: “大人,李默回来了!” 沈狱眼睛一亮,连忙起身开门。 只见李默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旅途的疲惫,见到沈狱,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书信,压低声音道: “大人,这是小阁老的亲笔信,让我务必亲手交给您。” 沈狱接过书信,指尖触及那熟悉的火漆印,心里咯噔一下。 他原以为小阁老会在信中提及盐商或李万山的事,没承想竟如此郑重。 他打发李默下去休息,关上门后,才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展开信纸。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字迹苍劲有力。 可沈狱越看,脸上的表情越怪异。 信中竟一个字都没提两淮盐商,更没提李万山,反而通篇都在说“白莲教”的事。 信中写道: “闻两淮之地白莲教猖獗,其教众蛊惑民心,私藏兵器,颇有叛乱之兆。今委你在查盐案之余,顺带彻查白莲教踪迹,务必严加查办,将此等叛乱分子扼杀于摇篮之中,切勿使其蔓延。所需人手、资源,可持此信向当地官府调取,若有阻碍,直接上报于我。” 沈狱将信纸反复读了三遍,最后忍不住喃喃自语: “真不愧是小阁老…………这一手转移视线,玩得也太溜了。” 沈狱攥着信纸的指尖微微收紧,转瞬便想透了严世蕃的深层用意,眉头拧得更紧: “小阁老这哪是让我‘严查’白莲教,分明是给我指了条‘灭口’的路子。” 他将信纸往桌上一放,语气带着几分了然: “他让我‘严肃处理’,说白了就是李万山这活口留不得,提白莲教更是幌子,到时候只要给李万山扣上‘勾结白莲教、意图谋反’的罪名,我杀了他就是‘剿匪平叛’,既除了盐案的关键人证,又能把所有脏水泼给白莲教,连查都查不到工部和严党头上。这一手借刀杀人、移花接木,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沈狱冷笑一声, “他倒是打得如意算盘,既让我当了刽子手,又能借我的手扫清障碍,要是我真按他说的做,杀了李万山嫁祸白莲教,那盐案查到最后,就只能是‘白莲教勾结盐商作乱’的结果。” 第91章 出发 沈狱将严世蕃的信纸平铺在桌上,指尖反复摩挲着纸面,字里行间的隐意如潮水般涌进脑海,让他后背泛起一丝凉意。 他终于彻底明白,严世蕃让他查白莲教、“严肃处理”,根本不是针对李万山一人,而是要对两淮盐商来一场彻底的清洗。 那剩下的七家盐商,无论是否真的勾结白莲教,都注定要成为这场权力洗牌的牺牲品。 “‘严肃处理’‘扼杀于摇篮’…………” 沈狱低声念着信中的字眼,眼神渐渐清明, “小阁老哪是要查案,是要借我的手,把两淮老派盐商连根拔起啊。” 他想起之前查到的线索: 两淮盐商盘踞多年,不仅垄断盐运,还暗中与地方官员勾结,甚至有传言说他们私藏赋税、囤积盐斤,连朝廷都难以掌控。 严世蕃要的,从来不是“惩治罪犯”,而是将这些不听命于自己的老势力清除,换上完全受他掌控的新派盐商。 这样一来,两淮盐运的命脉就彻底握在严党手中,往后无论是敛财还是掌权,都再无阻碍。 而“勾结白莲教”这个罪名,不过是严世蕃精心挑选的屠刀。 白莲教是朝廷明令围剿的邪教,扣上这个帽子,既能让盐商的罪名“名正言顺”,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又能让他的屠杀披上“平叛”的外衣,连一丝辩解的余地都不给盐商留。 沈狱甚至能想象到,届时只要他拿出“证据”,无论是伪造的书信还是屈打成招的供词,朝廷都会立刻准奏,而他这个执行者,不过是严世蕃手中最锋利、也最隐蔽的刀。 “好狠的手段。” 沈狱忍不住感叹。严世蕃要的不是“惩处”,是“灭绝”。 连一个活口都不想留下,就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防止有盐商漏网后反咬一口,暴露他洗牌的真实目的。 而他之前只品出“灭口李万山”的表层意思,竟没看透这背后针对整个两淮盐商的庞大布局,可见严世蕃的心思有多深沉。 可转念一想,沈狱又意识到更深层的原因。 严世蕃敢如此大刀阔斧地清洗盐商,恐怕也与朝廷的财政危机脱不了干系。 近年来边境战事不断,赈灾款项也耗费巨大,国库早已空虚。 而两淮盐商富可敌国,抄了他们的家产充公,无疑能解朝廷的燃眉之急。 严世蕃这么做,既清除了异己,又为朝廷“创收”,还能在皇帝面前邀功,简直是一箭三雕。 “只是,这代价也太大了。” 沈狱皱紧眉头。 那些盐商中,或许真有勾结白莲教、贪赃枉法之徒,但也未必没有安分守己、只是不愿依附严党的人。 可在严世蕃的计划里,这些人没有区别,都要被一并处死,连家产都要被全部抄没。 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杀,与暴政何异? 他拿起信纸,重新折好揣进怀中,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可若是照做,他就成了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成了严世蕃实现野心的工具。 “罢了,先到扬州再说。” 沈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纠结。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他不过是个锦衣卫百户,在严党与朝堂的漩涡里,连自己的命运都攥不住,又哪来的本事拯救别人? 那些盐商是善是恶,是冤是屈,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们盘踞两淮多年,富可敌国,就算真有无辜者,也未必是干净的。 在这乱世里,能站稳脚跟的商人,哪会一点脏水都不沾? “死就死了吧。” 沈狱低声自语,语气里没了之前的纠结,只剩几分麻木的清醒。 在这权力场里,同情心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拖累自己,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沈狱整理了一下衣袍,推门走了出去。 他现在没心思想那些盐商的死活,也没心思纠结自己的命运,他只想尽快完成差事,拿到赏赐,在这吃人的朝堂里安稳地活下去。 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沈狱将严世蕃的密信贴身藏好,指尖在衣料上按了按,心中已没了半分犹豫。 他快步走出房间,径直往李默和王二牛的住处去。 事不宜迟,他必须尽快动身去扬州,赶在卢家等盐商察觉异动前,完成严世蕃交代的事。 彼时李默刚歇了半天,正坐在桌边擦拭腰间的佩刀。 王二牛则在院子里劈柴,见沈狱进来,两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去: “沈哥,啥事?” 沈狱点点头,示意他们进屋说话,待房门关上,才沉声道: “我要立刻动身去扬州,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们俩了。” 李默和王二牛都是一愣,王二牛率先开口: “沈哥,您怎么不带上我们?扬州那边情况不明,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就是啊,沈哥!” 李默也跟着劝, “我歇过来了,二牛有把子力气,咱们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沈狱摆了摆手,语气坚定: “不用。我一个人骑马走得快,能赶在天黑前到扬州,要是带上你们,反而容易引人注目。” "而且,这里更需要你们。” 他看向两人,眼神严肃起来, “海正大人是朝廷派来查盐案的,你们俩的首要任务,就是守在驿馆,保护好海正大人的安全,不许任何人靠近他。”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还有,我走之后,你们别轻举妄动,也别跟任何人提起我去了哪里,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出去查探线索,过几天就回来。” 王二牛还想再劝,却被李默拉住了。 李默知道沈狱的性子,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便对着沈狱抱拳道: “沈哥放心!我们一定守好驿馆,保护好海正大人,等你回来!” 王二牛见状,也只能跟着点头: “请大人保重,我们在这儿等您消息。” 沈狱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深色的短打换上,又披上飞鱼服,又将腰间的绣春刀系紧,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携带的碎银和密信,确认无误后,便起身往外走。 到了驿馆门口,沈狱牵过自己的枣红马,翻身而上。 他勒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驿馆的方向,见李默和王二牛正站在门口望着他,便对着两人挥了挥手,沉声道: “记住我的话,守好这里!” 说完,他双腿一夹马腹,枣红马发出一声嘶鸣,转身朝着城外的方向奔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很快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第92章 单枪匹马 沈狱策马出了淮安城,枣红马四蹄翻飞,卷起一路尘土。 他勒着缰绳,目光锁定前方官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尽快赶到宝应县,搭上前往扬州的官船。 按他的盘算,若能顺利用上漕运的船只,可比骑马走陆路快上不少,还能避开沿途可能的眼线。 秋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沈狱伏在马背上,不断催促马匹加速。 沿途的农田、村落飞速向后倒退,偶尔遇到赶路的行人,也只来得及瞥见一道疾驰的身影。 他不敢有半分停歇,连水都只在马奔跑的间隙,单手从水囊里倒出两口咽下。 他必须赶在宝应县的漕粮官船出发前赶到,否则又要多耽误半日。 约莫两个时辰后,前方终于出现了宝应县的城墙轮廓,城边运河上的船只也渐渐多了起来。 沈狱心中一喜,夹紧马腹,让枣红马朝着运河码头奔去。 刚到码头,就看见几艘插着“漕运”旗帜的官船正准备解缆,船夫们忙着搬运气囊,管事模样的人站在船头吆喝着催促。 沈狱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从袖袋里掏出锦衣卫百户的腰牌,亮在管事面前: “本官锦衣卫沈狱,有公务需前往扬州,借你的船一用。” 那管事原本还带着几分不耐烦,看清腰牌上的纹路和字样后,脸色瞬间变了,连忙躬身行礼: “原来是沈大人!快请上船!小人这就吩咐船夫,立刻开船!” 沈狱点点头,将枣红马托付给码头的马夫,嘱咐他好生照料,随后便登上了官船。 管事殷勤地将他引到船舱里,又端来茶水点心,才退了出去。 沈狱坐在船舱里,望着窗外缓缓倒退的河岸,稍稍松了口气。 总算赶上了船,接下来只需顺着运河往下走,就能直达扬州。 可他没高兴多久,船行出宝应县不过半个时辰,原本还算顺畅的风势突然变了方向。 船夫们纷纷放下船桨,拿出粗大的纤绳,十几个纤夫赤着脚踩在岸边的泥地里,弯腰弓背地往前拉,嘴里还喊着号子,船速一下子慢了下来,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沈狱走到船头,皱着眉问管事: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慢下来了?” 管事苦着脸回话: “回大人,这季节的运河风最是没准头,刚才还顺风顺水,这会子就变成逆风了,咱们这船装的是漕粮,分量重,逆风行船只能靠纤夫拉,速度实在快不起来。” 沈狱望着岸边吃力拉纤的纤夫,又看了看远处灰蒙蒙的天色,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这趟水路,要比预想中慢上不少。 接下来的路程,官船几乎全程顶着逆风行驶。 白天还好,纤夫们轮流拉纤,船还能缓慢前进。 到了傍晚,天色暗了下来,运河上视线受阻,管事怕出意外,只能下令停船靠岸,等第二天天亮再走。 沈狱坐在船舱里,听着窗外的风声和纤夫们疲惫的咳嗽声,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清晨,船才重新出发。 可逆风依旧没有停歇,纤夫们拉得越发吃力,船速也时快时慢。 沈狱一路上几次想弃船换陆路,可转念一想,陆路不仅颠簸,还慢,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 就这样,原本顺风顺水只需一天的路程,硬生生走了两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运河上,远处终于出现了扬州府城的轮廓。 高大的城墙、密集的房屋,还有运河上往来穿梭的船只,都在说明这座盐运之城的繁华。 官船缓缓靠岸,沈狱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将腰间的绣春刀紧了紧,又摸了摸贴身藏着的密信,确认无误后,才对管事抱了抱拳: “多谢款待,后会有期。” 说完,他快步走下船,融入了扬州码头的人流中。 虽然比预想中晚到了一天,但总算安全抵达了目的地。 沈狱望着眼前繁华的扬州城,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接下来,该轮到他动手了。 沈狱刚踏上扬州城,便觉空气中都裹着一股盐商特有的奢靡气。 街边酒楼的幌子随风招展,往来行人多是新衣,连挑担的小贩都比别处多了几分从容。 可他没心思打量这繁华,只顺着记忆里卢家供词中提到的地址,快步穿过熙攘的人群,直奔李万山的藏身之处。 按卢家交代,李万山藏在扬州城南的一处僻静宅院,那是盐商们常用的“避事之所”,平日里鲜少有人往来。 沈狱没找客栈歇脚,甚至没去通知扬州府的府兵。 一来怕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二来他信不过地方官,谁知道其中有没有与盐商勾结的人? 倒不如自己单枪匹马,来得干脆利落。 他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南走,越往深处,街道越安静,两旁的宅院也越发规整。 待走到一处挂着“李府”匾额的宅院前,沈狱停下脚步。 院门紧闭,墙头上爬满了藤蔓,看起来像是许久没人居住,可他却从门缝里瞥见院内隐约有晃动的人影,显然是有人看守。 沈狱攥着绣春刀的手心微微用力,却没半分犹豫。 他抬脚对着宅院正门狠狠一踹,“哐当”一声巨响,厚重的木门应声而开,木屑飞溅间,院内景象赫然映入眼帘。 可眼前的场景,却让沈狱瞳孔微缩。 没有预想中的慌乱,也没有仓促的戒备,李万山竟穿着一身锦缎常服,端端正正坐在院中的太师椅上,身前的石桌上摆着两碟小菜、一壶温酒,甚至还放着两副碗筷,仿佛早知道他会来,特意备好了“接风宴”。 李万山捏着酒杯,慢悠悠抿了一口,眼角的余光扫过门口的沈狱,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哟,是沈百户来了。” 他放下酒杯,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沈狱咧嘴笑道: “这‘百户’的头衔,听着实在不大体面,不如…………把你的项上人头借我一用?说不定还能帮我换个千户当当,你看如何?” 李万山仰头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不屑,“沈狱,说大话之前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扬州,是我李家的地盘!” 话音刚落,他猛地双掌一拍, “出来!” “唰唰唰----” 四周的院墙后、屋门内,瞬间涌出数十个精壮汉子,个个手持钢刀、短棍,穿着黑色劲装,脸上带着凶戾之气,眨眼间就将沈狱团团围住,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这些人显然是早就埋伏好的,动作整齐划一,眼神里没有半分慌乱,一看就是常年厮杀的亡命之徒。 第93章 黑虎,鬼刀 围上来的护院们渐渐收紧包围圈,沈狱的目光却牢牢锁在人群最前方的两人身上。 这两人与其他护院截然不同,光是站在那里,就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显然是这群人的头领,也是最难对付的角色。 左边那人是个光头,头皮锃亮,脸上连半根毛发都没有,却从额头到下颌纹着青黑色的刺青,一看便知是受过黥刑的流放之徒。 他身材魁梧,裸露的臂膀上青筋暴起,腱子肉像铁块一样紧实,皮肤上纵横交错的刀疤层层叠叠,有的还泛着淡淡的粉色,显然是新伤未愈。 他手里握着一柄门板大小的大斧,斧刃寒光凛冽,斧柄上缠着防滑的粗布,光是看着,就知道这柄斧的重量绝非普通人能挥动。 而右边那人,与光头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他满脸络腮胡,毛发旺盛得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身材却偏瘦,肩膀窄窄的,看上去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裸露的手腕、脖颈处,肌肉并非寻常的块状,反而像老树根般纠结在一起,根根分明却透着惊人的坚韧,仿佛每一寸肌肉里都藏着崩裂山石的力量。 他双手握着一柄长刀,刀身狭长,刀柄比寻常长刀长出半截,样式更接近战场用的斩马刀,刀身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显然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利器。 单看这两人的模样和武器,就知道绝非善类。 而他们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更让沈狱心中警铃大作。 尤其是那光头挥斧时手臂稳如磐石的姿态,还有络腮胡握刀时指节发力的弧度,绝非普通武夫能做到。 寻常人就算能举起这般沉重的武器,也绝不可能保持如此从容的姿态,更别提将力量收放自如。 “地官…………” 沈狱在心底默念这两个字,眼神愈发凝重。 地官没有统一境界划分,却各有擅长的领域,其中便有偏向“力量”与“搏杀”的途径。 眼前这两人,一个擅使重斧、肉身强横,一个手握斩马刀、肌肉坚韧如铁,显然都是将“力量”打磨到极致的存在。 若真是地官,那他们的修炼途径定然与“肉身”“蛮力”相关,是最擅长正面搏杀的类型。 “沈百户,怎么不说话了?” 李万山坐在太师椅上,端着酒杯轻晃,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我这两位护卫,一个叫‘黑斧’,一个叫‘鬼刀’,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你要是识相,现在跪地求饶,我或许还能让他们给你留个全尸。” 沈狱没理会李万山的挑衅,只是紧盯着黑斧和鬼刀,缓缓调整呼吸。 他知道,这一战绝不能硬碰硬。 黑斧的重斧擅长劈砍,范围广、力量足,一旦被缠住,很难脱身。 而鬼刀的斩马刀长度占优,擅长中距离突袭,必须时刻提防他的偷袭。 更重要的是,若这两人真是力量型地官,那他们的肉身强度、力量爆发,都远非普通锦衣卫可比,自己手中的绣春刀虽锋利,却未必能对他们造成致命伤。 黑斧似乎看出了沈狱的忌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声音粗哑如砂纸摩擦: “小子,识相的就乖乖束手就擒,别让爷爷动手,不然一斧子下去,让你连骨头都拼不起来!” 说罢,他双手握住斧柄,轻轻一沉,斧刃在地面划出一道浅痕,溅起细小的石子。 鬼刀则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斩马刀,刀身映着月光,在沈狱眼前晃过一道冷光。 他的脚步轻轻移动,绕着沈狱缓慢转圈,显然是在寻找进攻的时机,像一头耐心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的野兽。 沈狱深吸一口气,将绣春刀横在胸前,眼神锐利如鹰。 黑虎率先发难,他双脚在地面猛地一蹬,厚重的青石板竟被踩出两道浅痕。 借着这股冲劲,他身形如箭般窜出,同时双手紧握斧柄,将门板大的斧头举过头顶,朝着沈狱狠狠劈下。 正是斧招中最刚猛的“力劈华山”,斧刃划破空气,带着呼啸的风声,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劈成两半。 沈狱瞳孔骤缩,不敢有半分迟疑。 他深知这一斧的力道,若是硬接,别说手中的绣春刀,恐怕连他整个人都会被劈成两段。 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向左侧翻滚,同时将绣春刀横在身侧,刀刃精准地蹭到斧头的侧面。 “铛----!” 金铁交鸣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发疼,绣春刀被斧头的巨力带得剧烈颤抖,沈狱只觉得一股蛮横的力道顺着刀身传来,手腕瞬间发麻,虎口险些崩裂,鲜血隐隐渗出。 他借着这股冲击力顺势向后一滚,才勉强避开了斧刃的余威。 “小子,躲得倒快!” 黑虎咧嘴狞笑,斧头在地面一撑,再次朝着沈狱扑来。 可没等沈狱站稳,右侧又传来一阵凌厉的风声。 鬼刀握着斩马刀,借着黑虎吸引注意力的间隙,已悄无声息地绕到侧面,长刀直刺沈狱的后腰,刀身狭长,距离优势尽显,根本不给沈狱躲闪的余地。 沈狱心中一紧,只能放弃起身,猛地向后一仰,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 斩马刀的刀尖贴着他的衣襟划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脖颈生疼。 他借着后仰的惯性,在地上连续翻滚了两圈,才堪堪避开这致命一击,身上的衣袍被地上的碎石磨破,沾满了尘土,模样狼狈不堪。 “哈哈哈!沈百户,你不是很能打吗?怎么现在像条丧家之犬?” 李万山坐在太师椅上,端着酒杯大笑,语气里满是嘲讽, “我看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省得等会儿被我的护卫砍成肉泥!” 沈狱没理会李万山的嘲讽,他快速起身,握着绣春刀的手微微颤抖。 黑虎的斧头势大力沉,每一次碰撞都让他手臂发麻。 鬼刀的斩马刀则刁钻狠辣,擅长抓住破绽突袭,两人一刚一柔,配合得极为默契,完全不给沈狱喘息的机会。 更可怕的是,两人的招式虽不算精妙,却全是杀人技,每一招都直奔要害,没有半分拖沓。 尤其是鬼刀的斩马刀,沈狱更是不敢轻易接触。 他清楚,这种战场利器,就算是重甲也能一刀劈开,自己身上只穿了件蚕丝内甲,根本抵挡不住。 而黑虎的斧头则像一座移动的山岳,每次攻击都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节奏更是把控得极好,总能在沈狱躲避鬼刀攻击的间隙,准时扑上来,让他顾此失彼。 又一次避开黑虎的斧头后,沈狱被逼得连连后退,后背已快贴到院门口的门板上,退无可退。 他的手腕早已失去知觉,虎口的伤口不断渗血,染红了绣春刀的刀柄,身上也添了好几道浅伤,鲜血顺着衣袍滴落,在地面形成点点血痕。 “小子,没地方躲了吧!” 黑虎狞笑一声,再次举起斧头, “受死吧!” 鬼刀也缓缓逼近,斩马刀在地面拖出一道长长的火花,眼神冰冷地盯着沈狱,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李万山的笑声更大了: “沈百户,我早就说过,你不该这么自大,单枪匹马就敢来抓我。现在知道错了?晚了!” 第94章 瓮中之鳖 黑虎与鬼刀再次逼近,斧头与斩马刀一左一右,封死了沈狱所有躲闪的方向。 沈狱咬牙,只能双手握紧绣春刀,硬接黑虎的一斧----“铛”的一声巨响,巨力顺着刀身猛冲而来,沈狱像被重锤击中,整个人腾空飞出,重重摔在地上,胸口一阵翻涌,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青石地。 他用绣春刀撑着地面,缓缓起身,抹了把嘴角的血迹,苦笑道: “两位果然厉害,是我不自量力了。” 话音未落,他左手猛地向后腰一摸,掏出一柄早已备好的勾锁,手腕一甩,“唰”的一声,锁勾精准地缠住了前院门楼的木梁。 他借着勾锁的拉力,脚在墙面一蹬,身体如飞燕般腾空而起,顺着勾锁快速滑向院墙,眨眼间就翻出了院子,只留下一道狼狈却迅捷的背影。 “想跑?追!” 李万山见状,猛地拍案而起,厉声喊道。 可他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院墙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火铳枪管,足足几十杆,黑洞洞的枪口齐齐对准院内,泛着冷冽的杀意。 李万山脸色骤变,定睛一看,才发现院墙外围早已被锦衣卫围得水泄不通。 墙头上不仅有火铳手,还有手持弓弩的士兵,甚至远处的屋顶上,还站着几个负责警戒的锦衣卫,显然是布下了天罗地网。 “开火!” 随着一声令下,院墙上的火铳手扣动扳机,“砰砰砰”的枪声震耳欲聋,铅弹如雨点般射向院内。 护院们来不及躲闪,纷纷中枪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 火铳手们在一轮齐射后,迅速弯腰退下墙头,紧接着,手持弓弩的锦衣卫立刻补位,箭矢如飞蝗般射出,对着院内残余的护院又是一轮压制。 如此反复,火铳手装弹、射击、退下,弓弩手补位、射箭、交替,足足五轮攻击过后,院内已没了活人的声息。 要知道,寻常火铳手通常只携带3-5个装火药的竹筒,而这支锦衣卫部队不仅配置了近百人,弹药还极为充足,显然是精锐。 就在院内硝烟未散时,沈狱再次出现在院门口。 他踹开破损的木门,身上的衣袍依旧破破烂烂,沾满了尘土与血迹,嘴角的血渍还未擦净,可眼神却锐利如锋,神情中带着几分胜券在握的狂妄。 再看院内,早已是一片狼藉。 护院们有的被箭矢射成了刺猬,有的被火铳打得血肉模糊,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整个院子。 而黑虎与鬼刀这两位疑似地官的凶徒,也倒在血泊中,身上布满了弹孔与箭伤,几乎被打成了筛子,早已没了气息。 沈狱踏入院内时,李万山早已没了气息。 他躲在太师椅后,胸口被数枚铅弹贯穿,鲜血浸透了锦缎衣袍,双目圆睁,显然连第一轮火铳齐射都没撑过去。 沈狱走到李万山的尸体旁,弯腰伸出手,狠狠拍了拍他的脸颊,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这里可没地方给你睡觉,起来。” 见尸体毫无反应,他又加重了力道,声音渐高, “刚才不是挺潇洒吗?坐在这儿喝酒,还想拿我的人头?起来啊,继续喝!”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话音落,他抬脚对着李万山的尸体狠狠一踹,尸体被踢得滚出老远,撞在石桌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时,锦衣卫的领头百户快步走了过来。 他是卢中的心腹,也是这队精锐的统领,见沈狱神色阴沉,躬身抱拳道: “沈大人,院内已无活口,是否需要进一步清查?” 沈狱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冷意: “你的人开的火,有没有活口,你问我?难不成还要我帮你清点尸体?” 那百户脸上不见丝毫慌乱,依旧不卑不亢: “属下只是确认是否还有漏网之鱼,免得给大人添麻烦。” 沈狱冷哼一声,没再揪着这点不放,转而说道: “替我谢谢你们卢千户,他还算干了点实事。” “沈大人客气了,卢千户吩咐过,凡沈大人有需,我等必全力相助。” 百户微微低头,语气恭敬。 沈狱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可别,可不敢,卢千户手里还攥着我的把柄呢,我可不敢逾矩。” “欸,这是什么话,我们卢公都说了,那些劫狱的逆贼没有同党,早就结案扔到乱葬岗的山头上去了。” “再说了,咱都是给小阁老办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沈狱没有搭话,反而看了看院中的尸体。 “这边不用你盯着了,让你的人把尸体清理干净。” 他挥了挥手,目光扫过院内的狼藉,却没有丝毫要进屋查线索的意思。 他知道,他不是来查案的,他就是来杀人的,就算这里真的有证据,也是对严党不利的证据,不如一把火烧干净,省得留下后患。 而且,沈狱要是真想查,这里的锦衣卫绝对会立马变脸,让他也永远睡在扬州。 那百户立刻领命,转身对着手下锦衣卫吩咐了几句。 很快,几名锦衣卫便冲进屋内,将散落的桌椅、衣物随意归拢到一起,又把李万山和护院的尸体拖进正屋大堂,堆放在中央。 紧接着,有人抱来干柴,堆在尸体旁,又泼上煤油,掏出火折子一吹,火苗瞬间窜起,舔舐着木质的梁柱,很快便蔓延开来。 火焰越烧越旺,浓烟滚滚,从门窗缝隙中涌出,笼罩了整个宅院。 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布料烧焦的糊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锦衣卫们站在院外,看着大火吞噬一切,没人说话,只有火焰的声响在夜空中回荡。 沈狱站在院门口,望着熊熊燃烧的宅院,眼神复杂。 可他别无选择,严世蕃要的是“灭口”,而他,只能在这场权力漩涡中,走一步看一步。 “火灭之后,再派人盯着这里,别让任何人靠近。” 沈狱对着那百户吩咐道,随后转身, “我先回码头,你处理完这里的事,带着人跟上来。” 说完,他不再回头,径直朝着扬州码头的方向走去。 夜色中,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只留下身后那座燃烧的宅院,在黑暗中映出一片诡异的红光。 第95章 今日无事,勾栏听曲 卢中的嫡系锦衣卫动作极快,火舌刚舔舐完宅院的最后一根木梁,他们便迅速收拢队伍。 连现场的马夫都没多做停留,整队人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扬州的街巷深处。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或许是执行卢中交代的其他密令,又或许是返回驻地待命。 沈狱站在街角,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他本就不想过问卢中的部署,更何况卢中绝不敢坑他。 毕竟,海正还在淮安等着消息。 以海正的性子,若是知道卢中在查案途中暗动手脚,定会揪住不放,别说弹劾卢中罢官回乡,怕是连让他下狱受审都能做到。 沈狱清楚这层利害,所以对卢中嫡系的撤离毫不在意,转身便往附近的客栈走去。 回到客栈,沈狱屏退店小二,从怀中掏出信纸和笔墨,借着油灯的微光,开始给海正写回信。 他握着笔,笔尖悬在纸上片刻,才缓缓落下。 信中内容写得极为详细,从他孤身赴扬州的缘由,到李万山宅院外的对峙,再到与黑虎、鬼刀两名“地官”的厮杀,事无巨细,连自己“被震飞吐血”“虎口崩裂”的细节都描绘得栩栩如生。 在信中,他特意强调: “李万山麾下暗藏两名实力强劲之地官,专攻力量一道,悍勇异常。某虽竭力周旋,却难敌二人夹击,身受重伤。幸得卢千户仗义借兵,以火铳、弓弩压制,方破敌阵。然混战之中,李万山及护院皆被火器所伤,未能留下活口,查案线索暂断。麾下锦衣卫亦伤亡惨重,某需留扬州安抚死伤、处理善后,兼之自身伤势需疗养,恐短时间内难返淮安,还望大人宽宥。” 写完信,沈狱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破绽,才折好封入信封,用火漆封口。 次日一早,他便差客栈伙计将信送往扬州驿站,嘱咐务必以最快速度递往淮安海正手中。 送走信后,沈狱伸了个懒腰,之前脸上的“疲惫”与“伤痛”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轻松。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锦缎衣袍,将绣春刀藏在腰间,揣上足够的碎银,便走出客栈,朝着扬州城最热闹的勾栏方向而去。 扬州的勾栏街向来繁华,白日里便有丝竹之声隐隐传来,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大多是衣着光鲜的富商与公子哥。 沈狱混在人群中,走进一家名为“烟雨阁”的勾栏。 阁内雕梁画栋,香风阵阵,歌姬们的歌声婉转悠扬,舞姬们的舞步轻盈曼妙。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又叫了几碟精致的小菜,一边听着歌姬演唱,一边悠闲地品着茶,神色惬意。 至于信中写的“安抚死伤”“疗养伤势”,早已被他抛到了脑后。 反正李万山已死,盐案线索已断,严世蕃交代的“洗牌”第一步也算完成,剩下的事,等他在扬州逍遥几日再做打算也不迟。 窗外阳光正好,阁内歌声悦耳,沈狱端着茶杯,望着楼下热闹的景象,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狱在扬州的日子过得格外惬意。 每日清晨,他睡到自然醒,用过早点后,便换上一身体面的衣袍,慢悠悠往勾栏街去。 烟雨阁的老鸨见了他,总是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亲自引他到二楼临窗的最好位置。 那里视野开阔,既能看清楼下的歌舞,又能避开人群的喧闹,连茶水点心都是按最高规格上,分文不取。 扬州城里的世家子弟,早就摸清了他的身份。 锦衣卫百户,专管查案缉凶,是连地方官都要忌惮三分的角色。 这些子弟们不敢得罪他,又想借机攀附,便总在他去勾栏时“恰巧”出现,凑过来敬酒聊天,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 一来二去,沈狱连酒水钱都省了,每次去烟雨阁,都有人主动替他买单,他只需心安理得地听曲喝酒,偶尔应付几句,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毕竟,“锦衣卫”这三个字,在寻常人眼里与“活阎王”无异,没人敢轻易招惹。 沈狱也乐得享受这份便利,反正他本就没打算真在扬州“疗养伤势”,能借着这身份逍遥几日,倒也符合他的心思。 就这样,他在扬州足足闲了近十天,每日除了去勾栏听曲,便是在城里闲逛,把查盐案、抓嫌犯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第十天午后,客栈的伙计突然送来一封来自淮安的信,说是驿站加急送来的。 沈狱拆开一看,果然是海正的笔迹。 字迹工整,语气依旧是他熟悉的沉稳细致。 信里,海正先是细细询问了沈狱的伤势,叮嘱他“务必安心休养,莫要急于返程,免得落下病根”,又特意提到“受伤士卒的津贴与抚恤金,需亲自核查,确保每一分都送到他们或其家人手中,万不可让贪官污吏从中克扣,不能让兄弟们流血流汗再流泪”。 字里行间,满是对下属的关切,看得沈狱心里微微一暖。 海正向来如此,虽不苟言笑,却总把下属的安危放在心上。 随后,海正才说起淮安的近况: “淮安一切安好,卢家及盐商那边暂无异动,江南棋师仍在客栈闭门不出,周老爷子亦未再引动异象,你在扬州无需挂心这边,待伤势好转,再做返程打算便是。” 沈狱看完信,随手将信纸折好,放在桌上。 他心里清楚,海正说“一切安好”,不过是让他放心,实则淮安那边定然还在暗中盯着盐商的动静。 只是海正不知道,他所谓的“身受重伤”是假的,“伤亡惨重”也是编的,李万山一死,扬州这边的线索早已断了,他留在扬州,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不过,海正的叮嘱倒是提醒了他。 若是再在扬州逍遥下去,恐怕会引起怀疑。 他琢磨着,再过两日,便以“伤势好转”为由,启程返回淮安,至于盐案的事,到时候再找借口搪塞便是。 想到这里,沈狱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往烟雨阁的方向走去。 难得的逍遥日子,总得再多享受两天才好。 第96章 金銮殿自由搏击 京城的平静不过两日,便被内阁会议上的暗流打破。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内阁大堂内烛火通明,案几上的奏疏堆叠如山,官员们垂手立在两侧,神色肃穆,唯有站在堂中的徐阶、严世蕃与高拱,周身透着无形的张力。 徐阶手持奏疏,指尖轻轻摩挲着纸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念寻常公文,却字字带着分量: “两淮盐商异动频发,盐市动荡,究其根源,始于工部接管盐引铸造发放之权。” “严尚书掌事以来,盐引制度紊乱,商户怨声载道,徒增民负,反损国本。” “臣以为,当将盐引之权重新归于户部,以安民生、稳朝局。” 他垂着眼,不见丝毫怒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严世蕃闻言,缓缓抬手理了理官袍的褶皱,嘴角勾着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 “徐阁老这话,倒像是忘了户部掌盐引时的光景。” “年年盐税亏欠,国库赤字难填,银子去向不明,那时怎不见阁老提‘安民生’?工部接管五载,为国库增收百万两,填补大半亏空,这便是臣的‘紊乱’?” 他眼神平静地扫过徐阶,无波无澜,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底气。 徐阶微微颔首,似是认同他的话,转而道: “百万两银子的来路,严尚书心里该比谁都清楚。” “盐商资产充公,商户流离失所,这‘增收’,是刮的民脂民膏,而非正途。” 他语气依旧平淡,没有指责的尖锐,却字字直指要害。 严世蕃淡淡开口道: “工部上下夙兴夜寐,只为填补国库、为陛下分忧,倒成了徐阁老口中的‘刮民’。倒是阁老屡次阻挠盐政改革,不知是为民生,还是为某些人的私利?” 他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却让堂内的气氛又沉了几分。 这时,一直沉默的高拱终于开口,他指尖轻叩案几,节奏舒缓,声音温和: “治国当循黄老之道,讲究无为而治,循序渐进。严尚书行事,未免太过急切了些。盐市根基未稳,便急于洗牌,弄得地方鸡飞狗跳,反倒容易生乱,于长远无益。” 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只是在善意提醒,却变相点出严世蕃行事鲁莽。 严世蕃抬眼看向高拱,眼神依旧平静: “高阁老的‘无为而治’,治了这么多年,两淮盐税依旧欠缴,银子尽入盐商与贪官之手,这便是阁老要的‘长远’?” 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淡, “两淮盐税,年年亏欠,国库盼了这么多年,银子始终收不上来,诸位说说,这银子是真的收不上来,还是借着盐商的由头,悄悄入了某些人的口袋?” 话落,堂内一片寂静。 谁都听得出,严世蕃这话明着是议盐税,实则是指着高拱的鼻子,暗指他私吞盐利。 高拱却不恼,反而微微欠身,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 “严尚书这话,倒让老夫想起一件事,我高某自入仕以来,始终守着‘清廉’二字,家中至今只有一位糟糠之妻,未曾纳妾。倒是小阁老你,前几日听闻又娶了第九房姨太太,排场之大,扬州城的盐商们都特意送了厚礼,想来小阁老的‘银子’,来得比老夫清楚。” “你!” 严世蕃猛地攥紧扶手,声调骤然拔高,打破了之前的平静, “不要东拉西扯了!”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骤然提高,眼神锐利如刀, “我且问你,淮安锦衣卫百户沈狱查案时查到,上月被灭门的严姓盐商,两个月前才刚给令郎高义送了一名艺妓!那艺妓本是盐商府上的旧人,令郎却当宝贝似的,用小轿迎回了家,高阁老常说治国当学黄老,讲‘无为而治’,怎么到了家教上,倒成了这般模样?” 高拱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指尖微微收紧,却依旧沉声道: “严尚书怕是听了谣言。犬子行事素来谨慎,岂会受盐商所赠?” “谣言?” 严世蕃冷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还听说,令郎近来正忙着筹备婚事,想把这名艺妓正经娶过门,做他的侧室。” “高阁老,你倒是说说,一个被商人玩剩下的艺妓,他也当成宝贝,巴巴地要娶回家----这是把你高家十八辈的脸面,都丢尽了啊!”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堂中。 高拱的脸色终于变了,指尖微微颤抖,却依旧强撑着平静,刚要开口反驳,便见帷幕后传来一阵轻咳,嘉靖皇帝的声音缓缓传出,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就在两人话语交锋之际,堂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嘉靖皇帝的声音透过帷幕传出,平淡却带着帝王的威严: “召你们来,是议国事,不是让你们扯家常、论私德,这些家里长,家里短的闲话还是放到退朝了再去说吧。” “朕还不似那街头听人嚼舌根子的农妇,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严世蕃与高拱当即躬身,语气恭敬依旧: “臣等失仪,叩请陛下恕罪。” 徐阶也跟着躬身,三人神色皆平静无波,仿佛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 严嵩就这么坐在前面,闭着眼假寐,刚才上演的一切他都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嘉靖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 “盐引之事,关乎国计民生,容不得意气用事,严世蕃,工部掌盐引,需收敛锋芒,莫要激化矛盾,徐阶、高拱,也当以国事为重,少些争执,多些务实。朕相信海正绝对可以胜任,可以查个清楚,此事暂议,退朝。” 帷幕缓缓落下,三人直起身,神色依旧平淡,仿佛方才的交锋只是一场寻常议事。 严世蕃转身时,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微光,徐阶与高拱也各怀心思,却皆不动声色。 堂外的薄雾渐渐散去,阳光洒落,京城的街道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可内阁的暗流,却在平静的表面下,愈发汹涌。 第97章 天下最不值钱的,就是商人的钱 淮安城郊的秋夜,带着几分刺骨的凉意,吹得民宅院外的老树枝桠“沙沙”作响。 院内的房间里,烛火昏黄如豆,七张沉郁的脸被映在斑驳的墙面上,沉默得几乎能听见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这是两淮最顶尖的七家盐商----郑、沈、王、卢、韦、裴、李各家的当家人,往日里皆是前呼后拥、出手阔绰的人物,此刻却挤在一间简陋的民宅里,连盏像样的灯都舍不得点,桌上只摆着七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那茶是今年新采的明前龙井,寻常百姓连见都见不到,是卢家当家人出发前匆忙从府里带来的。 可此刻,没有一人端起茶杯,杯沿凝结的水汽顺着杯壁缓缓滑落,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像极了他们此刻无处宣泄的焦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烛芯烧得“噼啪”作响,终于,卢家当家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今往日里总是精神矍铄的模样,此刻却驼着背,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诸位,事到如今,咱们也别再绕圈子了。海正还在淮安查案,严世蕃又盯着盐引不放,朝堂上的风向越来越紧…………依我看,实在不行,咱们就跑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里带着几分苦涩: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带着家眷和细软,往江南去,或是往岭南走,找个朝廷管不到的地方,重新过日子。总比在这儿等着被抄家灭门强。” “跑?卢承业,您这话也太轻巧了!” 坐在卢家对面的沈家当家人立刻皱起眉头, “咱们的根基都在两淮!卢家有盐场二十座,我沈家在淮安、扬州有店铺五十多家,王家的漕运船队更是占了两淮漕运的三成,这些东西,哪样能轻易带走?就算咱们能跑,这些家产怎么办?留给朝廷抄没吗?” “家产重要,还是命重要?” 卢承业叹了口气, “现在不是心疼家产的时候!严世蕃是什么人?那是出了名的狠角色,他要查盐案,就不会给咱们留活路。前些日子严家被灭门的事,你们忘了?严家跟咱们比,根基差不了多少,不还是一夜之间就没了?咱们要是不跑,下一个被灭门的,就是咱们中的某一家!” 韦家当家人插了话,他手指敲击着桌面,语气带着几分侥幸, “咱们跟严家不一样,这些年虽说是赚了些银子,可也没少给朝廷缴税,没少给各级官员送礼。说不定…………说不定海正查完严家,就会收手了?咱们再花些银子,疏通疏通关系,或许还能保住家业。” “疏通关系?孙兄,你这话是自欺欺人!” 裴家当家人冷笑一声,他素来耿直,此刻更是毫不留情, “你以为严家这些年送出去的银子少吗?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严世蕃要整顿盐市,是陛下要充盈国库!这个时候,谁还敢收咱们的银子?徐阁老、高阁老跟严世蕃斗得正凶,谁会为了咱们这些盐商,去得罪严世蕃?去触陛下的逆鳞?” “那也不能跑!” 郑成功急声道,他家里人口多,光是老弱妇孺就有几十口, “咱们每家都有几十上百口人,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跑?要是走漏了风声,朝廷派锦衣卫来追,咱们跑得掉吗?到时候不仅保不住家产,连命都得丢在路上!” “不跑,难道坐以待毙?” 卢承业的声音高了几分, “郑兄,你以为留在这儿,就能保住家人?一旦朝廷下令抄家,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到时候的下场,比死还惨!” “那你说怎么办?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沈家当家人忍不住拍了桌子,茶杯被震得晃了晃,茶水洒出几滴, “咱们总不能真的跟朝廷对着干吧?咱们手里没有兵,没有权,跟朝廷作对,就是以卵击石!” “对着干肯定不行!” 李家当家人一直沉默,此刻终于开口,他年纪最轻, “咱们现在最缺的,是一个能跟朝堂对话的人。要是能找到人在严世蕃或是陛下面前说句话,或许还有转机。比如…………比如江彬千户?江将千户手握两淮锦衣卫,要是能让他帮咱们说几句好话,说不定情况能缓和些。” “江彬?” 卢承业摇了摇头, “江彬,他狗日的不拿我们去领赏就是好的了。” 房间里又陷入了争吵,七嘴八舌的提议交织在一起,却始终没人能拿出一个稳妥的办法。 有人说要联名上书,向朝廷陈情,诉说这些年经营盐市的不易。 有人说要把部分家产捐给国库,换取朝廷的宽恕。 有人说要干脆投靠严世蕃,做他的爪牙,好歹能保住性命;可每一个提议,都很快被反驳。 “联名上书?咱们要是上书,岂不是自投罗网?朝廷正想找个由头把咱们都抓起来,咱们一上书,正好给了他们借口!” “捐家产?严世蕃要的是彻底整顿盐市,不是几两银子!咱们就算把家产都捐了,他也不会放过咱们!” “投靠严世蕃?你什么身份,你投靠人家就得要你?” 争吵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消散在昏黄的烛火里。 七人重新陷入沉默,只是这一次,眼底的焦虑渐渐被绝望取代。 他们曾以为自己是两淮的“天”。 寻常百姓见了他们要低头哈腰,地方官员见了他们要客客气气,甚至有些小吏还要靠着他们的接济才能度日。 他们住着最奢华的宅院,穿着最华贵的衣袍,吃着山珍海味,用着奇珍异宝,以为自己的财富能抵挡住一切。 可现在他们才明白,这“天”,不过是局限在两淮的一方天地。 在朝堂之上,在那些士大夫眼里,他们什么都不是。 有人是清官,有人是能臣,有人是权臣,有人是奸臣,朝堂上容得下各种各样的官员,容得下庸才,也容得下天才,却唯独容不下他们这些“逐利”的盐商。 因为他们站在“士农工商”的最底端,就算拥有泼天的财富,也跨不过那道无形的阶级铁壁。 在官员们眼里,他们的财富不过是随时可以收缴的“肥肉”,他们的存在不过是朝堂博弈中随时可以牺牲的“筹码”。 连被记住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卢家当家人缓缓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茶水早已凉透,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他看着眼前的六人,轻声道:“或许…………咱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咱们以为有了钱,就能拥有一切,却忘了,在这天下,最不值钱的,就是商人的钱。” 没人反驳,也没人说话。 第98章 玉石俱焚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裴家当家人突然开口,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不了…………就搏一搏。反正左右都是死,与其窝窝囊囊被朝廷抄家灭门,不如拉上几个垫背的,死也要死出点名堂来!”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 卢承业猛地抬头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犹豫,却也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认同。 郑成功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裴兄,你这话…………咱们不是没想过。可真要走到那一步,就是玉石俱焚啊。” “玉石俱焚?咱们现在还有得选吗?” 裴文清冷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众人, “朝廷容不下咱们,严世蕃要刮咱们的骨、吸咱们的血,海正拿着查案的名头,步步紧逼,咱们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与其等着被他们慢慢耗死,不如主动出手,让他们知道,咱们盐商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 王显宗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可…………可那是朝廷啊。咱们手里没有兵权,没有靠山,怎么跟朝廷斗?这跟以卵击石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的斗?” 裴文清眼神一厉,“咱们在两淮经营这么多年,虽说没有兵权,可手里有人!有银子!这些年,咱们养着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对官府怨声载道?只要咱们振臂一呼,未必不能闹出点动静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而且…………咱们早就该动手了。阳奉阴违了这么久,也该让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 这话一出,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了。 谁也没有想到平时最像读书人的裴文清居然这么狠,这么有胆。 没人再反驳,也没人再提“退路”,反而都默认了这份狠劲。 其实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从严家被灭门的那一刻起,“退路”就早已不存在了。 方才那般认真地讨论逃跑、疏通关系、投靠势力,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是他们在绝境中最后一点对“生”的奢望。 可这份奢望,在朝堂步步紧逼的压力下,早已被碾得粉碎。 卢承业缓缓抬起头,眼底的犹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清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滑过喉咙,却让他的思路愈发清晰: “裴兄说得对,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其实…………咱们早就开始为这一步做铺垫了。”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卢承业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字一句道: “李万山的藏身之地,是我故意泄露给沈狱的。咱们就是要让他以为,抓住李万山就能断了盐案的线索,让他把大部分人手都引到扬州去。还有江彬的人,也是咱们故意放了些假消息,说扬州有盐商余党聚集,才把他的人马调走的----咱们要的,就是让淮安变成一座空城。” “卢兄,你…………你早就计划好了?” 郑成功惊讶地看着他,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卢承业苦笑一声,眼神里带着几分疲惫: “不是早就计划好,是早就留了后手。咱们谁都不想走到玉石俱焚这一步,可也不能真的坐以待毙。故意泄露李万山的消息,引沈狱和江彬的人去扬州,一来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咱们有更多准备。” “二来,也是为了让淮安空虚,只有淮安空虚了,咱们的计划才能成。” “您的意思是…………” 李家当家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 他丝毫没有在意李万山的下场,一个逃跑都不带走的旁系,本来就没几分亲情。 只怕心中还有恨意吧。 “海正。” 卢承业吐出两个字,语气沉重, “海正是朝廷派来的钦差,是整个查案的关键。只要他出事,淮安的局势就会彻底乱掉。到时候,严世蕃会猜忌江彬,江彬会提防严世蕃,朝堂上的徐阶、高拱又会借机发难----他们自顾不暇,自然就没时间盯着咱们了。”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房间里炸开。 李家当家人脸色发白,声音有些颤抖: “可…………可谋害钦差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一旦失手,咱们七家都会万劫不复!” “失手?咱们没有失手的余地。” 卢家当家人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异常坚定, “咱们已经在淮安城里安插了人手,都是些跟朝廷有血海深仇的兄弟,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只要沈狱和江彬的人回不来,淮安城里没人能护得住海正,这一步,咱们必须走,也只能走。”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可这一次,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和焦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决绝。 他们都知道,这个计划一旦启动,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们曾是两淮的“天”,拥有泼天的财富和无上的体面,可如今,却被逼到了只能用“玉石俱焚”来换取一线生机的地步。 裴文清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而坚定: “那就干!咱们盐商在两淮立足这么多年,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们要咱们的命,咱们就断他们的根,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其余六人也纷纷站起身,眼神里的恐惧渐渐被狠劲取代。 卢承业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枚雕刻着盐商印记的令牌,放在桌上: “明日三更,按计划行事。告诉兄弟们,这一战,要么活,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烛火在寒风中剧烈摇曳,最终却没有熄灭,反而迸发出一阵刺眼的光亮。 他们碰杯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为这场注定惨烈的“玉石俱焚”,敲响了最后的警钟。 此事若成,海正死于谋反叛乱。 沈狱,江彬死于监管不力,严重失职,两淮大小官员一个都跑不了。 第99章 密信 晨光透过扬州客栈的窗棂,洒在沈狱床前的青石板上,映出细碎的光斑。 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揉了揉眉心。 好不容易清闲几天,却一直想烦心的事情,倒是也没有想象的舒坦。 洗漱过后,他换上一身素色锦袍,腰间随意挂着绣春刀,脚步轻快地往勾栏街走去。 烟雨阁的老鸨见他来,立马笑着迎上来,声音甜得发腻: “沈大人,您可算来了!今日咱们阁里有新排的《桂枝儿》,好多公子哥特意赶早来听呢,给您留了二楼最好的座儿!” 沈狱点点头,跟着老鸨上了楼,选了临窗的位置坐下,只淡淡吩咐了一句: “来壶清茶便好。” 老鸨虽有些意外。 往常来勾栏的贵客,哪有只喝清茶的? 但也不敢多问,连忙让人泡了壶上好的碧螺春,端上桌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沈狱端着茶杯,拿刚泡好的碧螺春漱了漱口,目光落在楼下的戏台子上,耳边渐渐响起丝竹之声,勾栏里的喧闹也慢慢热闹起来。 不多时,戏台上的帷幕拉开,一位身着水绿罗裙的歌姬缓步走出,怀抱琵琶,轻拨琴弦,清亮的歌声便流淌开来: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捏一个我,捏的来一似活托…………” 沈狱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顿了顿。 这便是《桂枝儿》里最出名的《泥人》了。 他早听过这曲子的名头,说是前朝文人整理的民歌,句句写的都是男女情爱,却比那些文绉绉的诗词更直白动人。 此刻听那歌姬唱得婉转,将女子怕情人变心、愿与他“和泥为一”的娇憨与真挚唱得活灵活现。 只是对于沈狱来说,情和爱都比不上手里面的权力重要。 所以他自然也无法共情。 只是台下的其他多愁善感的人却湿了眼眶。 一曲作罢,台下响起阵阵叫好声,沈狱也跟着轻轻颔首。 这歌姬的唱功,确实配得上“广为流传”的名头。 他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身后便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这位可是沈百户?久仰大名!” 沈狱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锦缎长衫的年轻公子站在身后,面容俊朗,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 他认得这公子,是扬州本地商甲马家的小儿子,前几日在勾栏里“偶遇”过两次,每次都要凑过来敬酒。 沈狱心里清楚,这些世家子弟不过是怕他这个锦衣卫百户找麻烦,才刻意攀附,却也没戳破,只淡淡一笑: “马公子。” 马公子见他应了,连忙凑到桌旁坐下,一眼瞥见桌上只有一壶清茶,顿时面露愧色: “沈百户,您这也太见外了!来咱们扬州的勾栏,哪能只喝清茶?” 说着便高声喊来小二, “快!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最精致的点心都端上来!再添几碟拿手的小菜,要快!” 沈狱连忙摆手,一副推辞的模样: “使不得,使不得!我今日只是来听曲,不必这么破费。” “破费什么呀!” 马公子一听,立马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沈百户您可是贵客!您来了扬州,要是没招待好您,那不仅是我马家的不是,更是咱们整个扬州的脸面都要丢尽了!您就别跟我客气了,这些都是小意思!” 小二动作麻利,没一会儿便端上了满满一桌子酒菜。 琥珀色的黄酒、油光锃亮的酱鸭、精致小巧的水晶虾饺,还有几碟时令鲜果,香气扑鼻。 沈狱心中暗笑,这不就送来了吗? 自己点难道不要钱的吗? 马公子热情地给沈狱倒了杯酒: “沈百户,您尝尝这酒,是咱们扬州本地自己酿的黄酒,味道绝了!” 沈狱不好再推辞,便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楼下的戏台子又响起了新的曲调,这次却没了之前《泥人》的婉转,反倒多了几分尖锐的调子,歌姬的声音也变得铿锵起来: “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 沈狱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眉头微微一皱。 这是《朝天子?咏喇叭》。 他早年在京城时听过这首词,是前朝文人所作,看似写的是官船上的喇叭唢呐,实则是讽刺那些宦官仗着权势耀武扬威、搜刮百姓的丑态。 此刻在勾栏里听到这曲子,倒有些出乎意料。 他悄悄抬眼扫了一圈楼里的客人,只见不少人都露出了微妙的神色。 有低头不语的,有假装品酒的,显然都听出了词里的讽刺意味。 沈狱轻轻摇了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没敢多做评价。 他心里清楚,这词里骂的“仗势欺人”之辈,虽说是前朝宦官,可放到如今,未必没有影射之意。 换算到现在,大概骂的是严党吧。 而他身为锦衣卫,在寻常百姓眼里,本就是“权势”的象征,天天让人家叫鹰犬,也被归到了“被骂的行列”里,此刻哪敢多言? 接下来的几曲,沈狱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马公子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说着扬州的风土人情,他也只是偶尔应和几句。 又听了两曲,沈狱便放下酒杯,对着马公子拱了拱手: “马公子,多谢款待。我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 马公子虽有些意外他走得这么早,却也不敢挽留,连忙起身相送: “沈百户慢走!改日我再请您听曲!” 沈狱点点头,转身下了楼,快步走出烟雨阁。 勾栏里的丝竹之声和喧闹渐渐被甩在身后,路上的秋风一吹,真是舒服。 他慢悠悠走着,忽然迎面撞来一个挑夫。 那挑夫穿着粗布短打,肩上扛着扁担,筐里装着新鲜的蔬菜,脚步匆匆,像是赶时间送货。 “让让!让让!” 挑夫嘴里吆喝着,脚步却没停,擦着沈狱的身子就过去了。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沈狱清楚的看见那跳夫将一封用牛皮纸封好的信件,封口处还盖着一个小小的狼头印记,那是卢中心腹的专属标记。 第100章 下毒 淮安驿站的后院里,午后的阳光洒在青石板上,暖得让人犯困。 李默靠在廊下的柱子上,难得卸下了连日奔波的疲惫,弯腰逗弄着脚边的小黑狗。 这狗一直呆在在驿站的,如今已不复当初小奶狗的模样,长得肥嘟嘟的,毛色油亮,跑起来的时候四条短腿捣腾得飞快,隐隐有了乡下土狗的憨实劲儿。 李默这一个月来,几乎都在淮安与扬州之间来回奔波送信,风吹日晒的,人明显黑了一圈,脸颊也瘦了不少,眼底下还带着淡淡的青黑。 他难得回驿站歇口气,刚进门,这小黑狗就摇着尾巴扑了上来,围着他的裤腿转圈圈,还不时用脑袋蹭他的手,亲昵得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 “你倒还记得我。” 李默笑着蹲下身,伸出手,小黑狗立马凑过来,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轻舔着他的手掌心,痒痒的,暖暖的,让他连日来的倦意都消散了不少。 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腊肉。 这是他从路边铺子买的,本想自己当干粮,见了小狗,便忍不住想逗逗它。 李默把腊肉举在半空,小黑狗的眼睛瞬间亮了,盯着腊肉直叫,尾巴摇得更欢了,还试图跳起来去够。 可李默偏偏把手收了回去,故意逗它: “坐下,坐下才给你吃。” 小黑狗歪着小脑袋,似乎没听懂,依旧围着他的手转圈,嘴里“汪汪”叫着,急得直跺脚。 李默耐心地重复: “坐下,像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坐”的动作。 小黑狗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腊肉,犹豫了几秒,竟真的乖乖蹲坐在地上,只是眼睛还死死盯着腊肉,尾巴依旧在快速摆动。 “哎,还真听懂了!” 李默有些惊喜,连忙把腊肉掰了一小块,丢给小黑狗。 小黑狗立马叼起腊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后又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下一块。 李默又掏出一小块腊肉,这次故意提高了要求: “卧倒,卧倒给你吃。”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示意“卧”的动作。 小黑狗看了看腊肉,又看了看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趴在地上,爪子还往前伸了伸,像是在催促他快给吃的。 “你这小家伙,倒还挺机灵。” 李默笑着把腊肉丢给它,心里忍不住想。 当初他买这狗的时候,还说就是看着可爱,没想到竟这么通人性。 他又试着让小黑狗“跑”“停”,只要手里拿着腊肉,小黑狗就能准确完成指令。 可一旦把腊肉收起来,再让它做动作,它就立马盘坐在地上,小脑袋歪着,时不时摇摇头,还伸出爪子舔了舔,装作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模样,憨态可掬。 李默被它逗得哈哈大笑,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你这狗还真是聪明,知道看脸色讨食,我当初买你,还真没买亏。” 小黑狗像是听懂了他的夸奖,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尾巴摇得更欢了。 午后的暖意还未散尽,驿站后院的廊下突然传来脚步声。 负责送饭的小吏端着食盒走了过来,食盒里装着今晚的饭菜,热气腾腾的,还飘着淡淡的米香。 这饭菜是驿站后厨统一做的,海正、李默、王二牛他们几人吃的都是同一锅饭、同样的菜,小吏本是要先把海正那份送去驿馆正屋,路过后院时,恰好撞见李默在逗狗。 李默正揉着小黑狗的脑袋,见小吏过来,便笑着开口: “等等,先给我匀一点,给这小家伙垫垫肚子。” 他指了指脚边的小黑狗,这狗刚才吃了腊肉,却还围着他转,显然没吃够。 小吏连忙应了声“好”,转身回后厨拿了个干净的小碗,从食盒里的每样菜里都扒了一点。 有炒青菜、炖豆腐,还有几块瘦肉,又盛了小半碗米饭,端到李默面前。 李默接过碗,蹲下身,把饭菜放在小黑狗面前,轻声道: “吃吧,别光想着腊肉了。” 小黑狗凑过来闻了闻,大概是刚才腊肉吃多了,起初只是慢悠悠地舔了两口米饭,又嚼了一小块豆腐,吃了没几口就停下了,甩了甩尾巴,蹲坐在一旁开始舔爪子,一副“没胃口”的模样。 李默看着它这憨态,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又挠了挠它的头,摸了摸它的下巴,又陪它玩了一小会儿,才站起身,准备去前院和王二牛他们一起吃饭。 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哗啦”一声。 是小黑狗倒地的声音。李默心里一紧,猛地回头,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凉: 小黑狗躺在地上,身体剧烈抽搐着,两条后腿胡乱蹬着,前爪在地上扒得满是划痕,嘴里还隐隐泛着白沫。 紧接着,它猛地张开嘴,“咕噜”一声,吐出了一地的水,水里还夹杂着刚才没嚼碎的米饭和豆腐,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好!” 李默顾不上小黑狗警戒了,转身就往前院狂奔,一边跑一边嘶吼: “别吃!饭菜里有毒!海大人有危险!” 前院的饭厅里,王二牛正端着饭碗准备开动,听见李默的喊声,手猛地一顿,碗差点掉在地上。 负责伺候海正的小厮也刚端着食盒走到正屋门口,还没敲门,就被冲过来的李默一把拦住: “别吃!饭里有毒!” 小厮吓得脸色惨白,手一抖,食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饭菜撒了一地。 屋内的海正听见动静,放下手中的奏疏,推门走出来,看到满地的狼藉和李默焦急的神色,皱起眉头问道: “出什么事了?” “海大人!您没吃晚饭吧?” 李默喘着粗气,指着地上的饭菜,声音还在发颤, “饭菜里有毒!刚才我给后院的狗喂了一点,它上吐下泻的!” 海正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弯腰仔细看了看地上的饭菜,又看向不远处后院的方向,眼神里满是凝重: “有人想杀我?” 他转身对身边的小厮吩咐道: “立刻封锁驿站,不许任何人进出!去把驿站的厨子和负责采买的人都控制起来,仔细盘问!” 第101章 乌头 海正一声令下,驿站内待命的锦衣卫与府兵瞬间行动起来。 手持长刀的护卫迅速守住各个出入口,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则逐屋排查,凡是在驿站内的杂役、小厮、厨子、采买,乃至送水的脚夫,全都被当场控制,双手反绑在身后,集中押往驿站前院的空地上。 尤其是后厨的厨子、负责采买的管事,以及方才送饭的小吏,更是被锦衣卫单独看管,神色慌张地蜷缩在角落,不敢有丝毫异动。 李默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转身快步往后院走去。 方才情急之下以为小黑狗“警戒”已经没了气息,此刻再看,小家伙正趴在地上,虽然依旧有些虚弱,却能微微抬起头,尾巴也轻轻晃动了几下。 显然是因为之前吃了太多腊肉,只尝了几口饭菜,毒量摄入不多,捡回了一条命。 李默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警戒”抱起来。小家伙浑身还有些发软,脑袋耷拉在他的臂弯里,嘴里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呜咽。 他仔细检查着“警戒”的状况:先是轻轻拽了拽它的舌头,发现舌头虽还有些僵硬,却能轻微活动。 又用手捏了捏它的四肢和腹部,按压时“警戒”会发出小声的抗拒,显然还有意识。 刚把它抱起身,“警戒”突然身子一颤,又开始恶心反胃,李默连忙将它放在地上,看着它吐了几口酸水,才渐渐平静下来。 “看来问题不大。” 李默松了口气,心里却渐渐有了头绪。他抱着“警戒”,快步走向海正所在的正屋,刚进门就开口道: “海大人,我怀疑饭菜里下的是乌头。” 海正正低头看着地上散落的饭菜,闻言抬头看向他,眉头微蹙: “你如何能确定?” “大人您看。” 李默将“警戒”放在地上,指着它的状态解释道, “我以前行走江湖时,见过不少下毒的手段,常用的毒药也就四种。” “第一种是砒霜,无色无味毒性烈,可人人都知道用银针能验出来,防备心重,多用于熟人作案,今天这情况不像是。” “第二种是朱砂,毒性慢,得长期服用才会发作,没法这么快让‘警戒’出现抽搐呕吐的症状。” “第三种是断肠草,中毒后会瞳孔散大、肌肉无力,最后窒息而死,可‘警戒’虽然虚弱,瞳孔却正常,也能轻微活动,不符合断肠草的中毒症状。” 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警戒”的下巴,继续道: “唯有乌头,也就是常说的附子、草乌,既是药材也能做毒药,中毒后起效极快,会出现口舌麻痹、恶心呕吐、心跳异常的症状,跟‘警戒’刚才的反应一模一样。” “而且乌头有个特点,味道极苦极麻,很难掩盖,一般人尝一口就会察觉,可今天的菜里放了很多辣椒,辣味重得盖过了其他味道,正好能把乌头的苦麻味遮住,这就说得通了。” 海正听得认真,转头看向一旁的王二牛: “方才饭前,可有按规矩用银针试毒?” 王二牛连忙摇头,脸上带着几分懊恼: “回大人,还没来得及!饭菜刚端到门口,就被李默哥喊住了,说有毒,食盒都摔在地上了,压根没来得及用银针试。” “拿银针来。” 李默立刻说道。 很快,锦衣卫就取来一根银针。 李默走到散落的饭菜旁,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饭菜收拢到一个空碗里,然后将银针插了进去。 众人都屏息盯着那根银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李默将银针拔出来。 银针通体银白,没有丝毫变黑的痕迹,跟之前一模一样。 他又换了几个地方,将银针插进不同的菜里,反复试了三四次,结果都一样,银针始终没有变化。 李默拿着银针走到海正面前,肯定地说道: “海大人,这下可以确定了,就是乌头,砒霜会让银针变黑,可乌头不会,所以银针验不出来,这也正好印证了我的判断。” 海正接过银针看了看,脸色愈发凝重: “倒是心思缜密,知道用辣椒掩盖毒性,还用乌头避开银针试毒的规矩,看来他们为了对我下手,早已做足了准备。” 他转身对身边的锦衣卫吩咐道, “立刻提审厨子和采买,问清楚今天的食材是从哪里来的,辣椒是谁让加的,还有没有接触过外人!一定要查出来是谁下的毒!” “是!” 锦衣卫领命,快步走向前院。 李默看着地上渐渐恢复力气、开始用舌头舔爪子的“警戒”,心里却依旧沉甸甸的。 李默抱着渐渐恢复活力的“警戒”,看着前院锦衣卫押着嫌疑人来回走动的身影,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海正站在他身旁,望着驿站紧闭的大门,神色同样凝重。 沈狱才离开淮安几天,驿站就发生了下毒谋害钦差的大事,这绝不是巧合,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计划。 “海大人,” 李默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怒火, “我总觉得不对劲。沈哥刚走,就有人动手,这未免也太巧了。说不定…………沈大人是被故意调走的,这根本就是个调虎离山之计!” 海正沉默着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认同: “你说得有道理。李万山的藏身之地,种种线索都像是有人刻意泄露,就是为了把沈狱和能打的人手都引到扬州,让淮安变成一座空城。”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咱们四人中,沈狱是最懂查案、也最能打的,他一走,剩下的我手无缚鸡之力,江彬的人手也不在,留在淮安的,可不就是任人宰割的软柿子?” 李默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这些盐商真是好算计!他们故意泄露消息,让沈哥以为抓住李万山就能断了线索,一门心思往扬州跑。” “又放出假消息引走江彬的人马,就是算准了咱们这边没了防备,才敢在驿站下毒,若不是‘警戒’误打误撞吃了几口饭菜,咱们今天恐怕都要栽在这里!” 第102章 我觉得是 海正的眼神骤然变得犀利,他猛地扭头看向李默,语气带着几分严肃的追问: “你怎么笃定是盐商动的手?” 李默被这突如其来的反问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像是没反应过来. 方才满心都是“盐商报复”的念头,竟没细想过这背后的逻辑。 他愣了片刻,才呐呐地开口: “咱们…………咱们本来就是来查盐商的案子啊,沈哥也是为了查李万山才去的扬州,除了盐商,还有谁会想害您?” 话刚说完,李默自己也顿住了,眉头渐渐皱起: “好像…………好像确实没有实打实的线索,能证明是盐商干的。” 海正缓缓点头,语气愈发凝重: “你这是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我倒觉得,未必是盐商下的手。你要想,我们是朝廷钦点的钦差,我若是死在淮安,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案,整个淮安城的官员、兵卒,谁都脱不了干系。盐商的家底全在两淮----盐场、店铺、漕运船队,哪一样能轻易舍弃?他们若真要动手,便是要跟我陪葬,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外漆黑的夜色,继续道: “商人逐利惜命,这是天性。他们或许会为了保住家业耍些手段,却未必会做‘玉石俱焚’的蠢事。毕竟只要人活着,总有机会周旋,可若是我死了,他们要么丢弃所有家业,带着细软跑路,一辈子被朝廷通缉,要么就被当成凶手抓起来,满门抄斩----怎么算,他们都不是这场‘谋杀’的受益人。” “那…………那会是谁?” 李默的声音低了几分,之前的笃定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 “难不成是有人栽赃嫁祸?” “栽赃嫁祸的可能性,比盐商动手更大。” 海正沉声道, “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盐商的嫌疑,毕竟他们确实有动机,但至少现在,我个人更倾向于‘非盐商所为’----关键还是手头的线索太少,没法下定论,不过咱们可以反过来想,从‘最终受益人’的角度推演:如果我死了,谁能从中得到最大的好处?” 李默顺着这个思路琢磨起来,眉头越皱越紧: “您死了,查盐案的事肯定会搁置,或许能趁机把盐引的权柄攥得更紧?可没必要用‘杀钦差’这么冒险的办法…………还是说,是江彬?您死了,他作为两淮锦衣卫权利在握的人,说不定能洗白?” 海正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眼神变得愈发深邃,望向淮安城的方向,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一旁的王二牛听得云里雾里,挠了挠头,脸上满是迷茫。 什么“受益人”“栽赃嫁祸”,他一句都没听懂,只知道海大人差点被毒死,现在要找出凶手,可怎么越说越复杂,连盐商都不一定是坏人了? “严世蕃要的是‘掌控盐市’,不是‘杀钦差’。” 海正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 “杀了我,只会让朝廷震怒,反而会打乱他的计划,他不会这么傻,至于江彬…………他若想夺权,大可等盐案结束后找机会,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沾‘谋害钦差’的脏水,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那到底是谁?” 李默追问,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海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两淮的水,比咱们想的还要深,盐商、严世蕃、江彬,甚至京城的阁老们,都在这盘棋里。我死了,受益的未必是某一个人,更可能是‘某一股势力’,他们或许想借我的死,搅乱淮安的局势,让盐案彻底失控,好从中浑水摸鱼,达成自己的目的。” 夜色更浓了,驿站内的灯火在风中微微摇曳,映着海正凝重的脸。 李默站在一旁,心里翻江倒海。 他从未想过,一场看似简单的“毒杀”,背后竟牵扯着这么多势力。 王二牛依旧一脸迷茫,却也知道此刻不是问话的时候,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警惕地盯着院外。 谁是凶手? 谁是最终的受益人? 这些问题像一团迷雾,笼罩在淮安城的上空,也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 “杀人的,自然是白莲教。” 卢忠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浅啜一口后放下杯子,手中的折扇缓缓摇着,扇面上的墨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他抬眼看向沈狱,眼底带着几分探究: “哦?那依沈百户之见,这白莲教藏在哪里了?总不能是凭空冒出来的吧?” “自然是藏在盐商窝里。” 沈狱端起茶盏,也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熙攘的人群上,声音依旧平静, 卢忠闻言,放下折扇,伸手摸了摸下巴,指腹轻轻摩挲着下巴上的短须,缓缓开口: “沈百户这话倒是有理。可锦衣卫在两淮查了这么久,白莲教的踪迹却半点没摸到,锦衣卫的眼线遍布各地,怎么会查不到这么大的动静?” 沈狱抬手敲了敲桌面,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茶寮里格外清晰。 他脸上露出一抹淡然的笑容,眼神却带着几分锐利: “自然是有人知情不报,故意隐瞒了实情。” 卢忠闻言,缓缓转头看向他,脸上也勾起一抹与沈狱同款的淡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哦?那沈百户觉得,这知情不报的人,会是谁?” “我觉得是江彬。” 沈狱放下茶盏,语气斩钉截铁。 卢忠挑了挑眉,手中的折扇停了下来,语气带着几分玩味的反问: “是吗?” 沈狱迎上他的目光,坦然点头: “我觉得是!” 卢忠听完,忽然笑了起来,他重新端起茶盏,对着沈狱举了举: “巧了,我也觉得是他。” 沈狱眼底的锐利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了然的笑意。 他也端起茶盏,与卢忠的杯子轻轻一碰,清脆的碰撞声后,两人同时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的瞬间,茶寮里突然响起两人放浪的大笑声。 笑声不似平日那般克制,带着几分洞悉全局的畅快,又藏着几分对棋局走向的了然。 窗外的喧闹仿佛被这笑声隔绝在外,此刻茶寮里的两人,像是早已看透了两淮乱局背后的所有暗线,只等着最后的棋子落定。 笑声渐渐平息,沈狱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两人重新斟满茶。 两人相视一笑,再次端起茶盏,杯中茶水清澈,却像是盛满了两淮棋局中的暗涌与算计。 茶寮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可扬州城内的风,却已悄然转向,朝着淮安的方向,吹去了新的变数。 第103章 审问,结果? 驿站前院的空地上,临时隔出的几间柴房成了审讯室。 锦衣卫将厨子、采买管事与送饭小吏分开关押,每间柴房外都有护卫看守,杜绝了几人串供的可能。 审讯开始前,负责审案的锦衣卫校尉便定下了策略。 不用严刑,却要用“反复追问”的法子,让谎言在细节里露馅。 第一个被审的是采买管事。 他被带进柴房时,腿还在打颤,一见到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立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嘴里不停念叨“大人饶命,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锦衣卫校尉却不着急,只搬了张椅子坐下,慢悠悠地问道: “你说说,今天早上去城南杂货铺采买时,都见了谁?买了些什么?杂货铺的掌柜有没有跟你说过话?” 采买管事哆哆嗦嗦地答: “见…………见了杂货铺的王掌柜,还有两个伙计。买了米、面、青菜、豆腐,还有…………还有一大袋干辣椒。王掌柜就问了句‘今天怎么买这么多辣椒’,小人说‘驿站贵客要吃’,别的就没了。” 校尉没再追问,只让他签字画押,便让人把他带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采买管事又被带了进来,这次校尉换了个问法: “你去采买时,是先买的米,还是先买的辣椒?王掌柜给你称辣椒时,用的是粗秤还是细秤?装辣椒的袋子是什么颜色的?” 采买管事愣了愣,努力回忆着: “先…………先买的米,再买的辣椒,王掌柜用的是粗秤,袋子是…………是灰色的粗布袋子。” 校尉依旧没表态,只让他再签了一份供词。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采买管事被反复提审了三次,每次的问题都从不同角度切入。 有时问他路上遇到了谁,有时问他付了多少银子,有时甚至问他杂货铺门口的石狮子缺了个耳朵还是缺了条腿。 每次回答,采买管事都要停顿片刻才能开口,偶尔会记错“付银子时是先给的碎银还是先给的铜钱”,但关于“去了城南杂货铺”“买了干辣椒”“王掌柜问话”这些核心事实,却始终没变过。 厨子的审讯也是如此。 校尉先问他“今天的菜是谁让你加辣椒的”,厨子答“是昨天来的一个粗布汉子,给了一吊钱,说贵客爱吃辣”。 再问“那汉子穿的衣服是短打还是长衫,有没有戴帽子”,厨子答“是短打,没戴帽子,脸上有个疤”。 隔半个时辰再问“那汉子说话是淮安口音还是外地口音,给的钱是新钱还是旧钱”,厨子答“像是外地口音,钱是旧钱,边缘都磨破了”。 几次追问下来,厨子关于“粗布汉子”的描述虽偶有细节偏差。 比如第一次说“疤在左脸”,第二次说“疤在下巴”,但校尉派人去后厨核实,发现厨子确实在昨天下午见过这么一个人,与他描述的模样大致相符,便知这偏差是吓得记不清细节所致,并非说谎。 最后审的是送饭小吏。校尉问他“端食盒去正屋时,路上有没有遇到人”,小吏答“遇到了后院的杂役张老三,他问我‘今天菜这么香’,我没敢搭话”。 再问“食盒是你自己端的,还是有人帮你?走到正屋门口时,是先迈的左脚还是右脚”,小吏答“自己端的,左脚还是右脚…………小人太急了,记不清了”。 即便校尉故意用“记不清左脚右脚”这种细节刁难,小吏也只是慌乱地求饶,并未编造说辞,反而更显真实。 几轮审讯下来,锦衣卫将三份口供逐一对比,发现核心脉络完全一致: 采买从城南杂货铺买了带辣椒的食材,厨子按陌生汉子的吩咐多加辣椒,小吏送饭时未接触外人,虽有“辣椒袋子颜色”“汉子疤痕位置”这类细节对不上,但都能用“记忆偏差”解释。 更重要的是,无论校尉用“突然打断问话”“重复同一问题”“故意误导答案”等手段试探,几人都没有出现“前后矛盾”“逻辑混乱”的情况。 若是说谎,必然要反复回忆编造的情节,难免会在多次追问中露馅,可这三人的反应,更像是“如实陈述自己知道的事,不知道的便说记不清”,而非刻意隐瞒。 负责审案的校尉揉了揉眉心,走到正屋向海正汇报: “海大人,审了大半天,这三人不像是在说谎,他们都是些胆小怕事的普通人,一见到我们就吓破了胆,连编造谎言的胆子都没有。而且口供的核心事实能对上,细节偏差也在情理之中。” 海正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 “这么说,他们都只是被人利用的棋子?真正下毒的人,是那个让厨子加辣椒的‘粗布汉子’,还有可能在杂货铺食材里动手脚的人?” “大概率是这样。” 校尉点头, “那汉子身份不明,杂货铺的王掌柜也得带去问问,只是现在天色已晚,淮安城城门已关,只能等明天再去。” 海正叹了口气,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也好,今晚先把这三人看管好,别出意外,看来这幕后黑手,比我们想的还要谨慎,连动手的棋子都选的是这种‘一问就慌、却没胆子说谎’的普通人,倒是断了我们从他们嘴里找线索的路。” 天刚蒙蒙亮,淮安城的城门刚打开一条缝,负责追查毒源的锦衣卫便带着两名护卫,快步朝着城南的杂货铺赶去。 晨雾还未散尽,街上只有零星几个早起的商贩在摆摊,石板路上的露水打湿了鞋边,透着几分凉意。 锦衣卫校尉走在最前面,心里还在琢磨着昨日的审讯。 厨子、采买、小吏都不像说谎,那毒必然是从食材源头或是运输途中被下的手,而城南这家杂货铺,便是最关键的突破口。 他想着,脚步不由得加快,不多时便看到了杂货铺的招牌,木质的“王记杂货”四个字在晨雾中隐约可见。 可刚走到铺门口,准备推门进去,校尉却突然顿住了。 只见铺檐下站着一个身着飞鱼服的身影,腰间挂着绣春刀,正背对着他们,似乎在观察铺内的动静。 “谁?” 校尉下意识地按住刀柄,沉声问道。 第104章 灭口 那身影闻声转过身,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目光落在校尉腰间的腰牌上,随即也抬手亮出了自己的腰牌. 上面刻着锦衣卫的印记,还有一个小小的“卢”字。 校尉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是卢忠手下的人。 他收起戒备,走上前,两人互相验过腰牌,确认了身份。 “原来是同门。” 校尉松了口气,开口问道,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也是来查昨日驿站毒案的食材来源?” 卢中手下的锦衣卫点了点头,语气平淡: “卢大人吩咐过,食材源头必须盯紧了,这里我们的人一直盯着,我们昨晚就已经仔细查过铺里的存货。” 校尉心里一动,连忙追问: “那查得怎么样?毒是不是从这里下的?” “放心吧。” 对方摇了摇头,侧身让开位置,示意他看向铺内, “我们查了铺里所有的米、面、蔬菜,还有剩下的干辣椒,都用银针试过,也找了懂毒的人验过,没有任何问题,掌柜的王老头和两个伙计,我们也分开问过了,他们说昨天卖给驿站采买的食材,都是早上刚到的新货,没经过其他人的手,也没见过可疑的人。” 校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铺内,只见几个锦衣卫正围着货架仔细检查,王掌柜和伙计则脸色发白地站在角落,显然是被折腾了一整夜。 他皱了皱眉: “那会不会是在运输途中被下的毒?采买从这里买了食材,回驿站的路上,有没有可能被人动手脚?” “我们也查过了。” 卢中手下的锦衣卫答道, “采买昨天走的是城南主街,我们调了街上的眼线,都说他一路上没和任何人接触,也没在任何地方停留,直接回了驿站,食材的袋子也检查过,没有被拆开又重新缝上的痕迹。” “而且,昨天是你们的人马在盯着运送的过程和采买的过程。” 校尉的眉头拧得更紧。 杂货铺没问题,运输途中也没问题,那毒到底是怎么混进饭菜里的? 难道是那个让厨子加辣椒的“粗布汉子”,在厨子做菜的时候下的手? 可厨子说那汉子昨天只来吩咐了一句,给了钱就走了,并没有进过后厨。 而且厨房也又锦衣卫在看着啊。 “你们卢大人还有别的吩咐吗?” 校尉定了定神,问道。 “卢大人说,若是你们来了,让你们不用在这浪费时间。” 对方答道, “他已经让人去查那个‘粗布汉子’的踪迹了,据说那汉子昨天离开驿站后,往城西去了,我们的人正在追,另外,沈大人那边也有消息了,说是三日后就能到淮安。” “沈大人要回来了?” 校尉眼睛一亮,心里的压力顿时减轻了几分。 沈狱经验丰富,有他回来主持大局,这毒案的破局希望也大了不少。 “嗯。” 卢忠手下的锦衣卫点了点头, “你们要是没别的事,就先回驿站吧,这里交给我们就行,有任何线索,我们会第一时间派人去通知海大人。” 校尉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好,那就辛苦你们了。我们先回驿站复命。” 说完,他带着护卫转身离开。 …………………… 淮安城外十里处,是一片荒草丛生的洼地,平日里鲜有行人经过,只有风吹过野草的“沙沙”声,透着几分萧瑟。 晨光刚刺破云层,几道骑着快马的身影便疾驰而来,马蹄踏过碎石地,发出急促的声响。 正是奉命追查“粗布汉子”的锦衣卫。 前方不远处,那名身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牵着马慢悠悠走着,似乎还在盘算着什么。 他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回头一看,见是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慌乱,反而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还不忘整理了一下衣襟: “几位大人,可是沈百户派来的?小人是奉了沈百户的命令,去驿站…………” 话还没说完,那几名锦衣卫却丝毫没有减速,快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 领头的锦衣卫眼神冰冷,手起刀落,一把锃亮的绣春刀划破晨雾,“噌”的一声,寒光闪过,粗布汉子的头颅瞬间飞起,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溅在满地的野草上,染红了一片土地。 尸体轰然倒地,头颅滚出几步远,眼睛还圆睁着,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领头的锦衣卫勒住马缰,胯下的马儿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他缓缓收起绣春刀,用腰间的帕子淡然擦去刀身上的血迹,动作从容得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待血迹擦净,他将刀插回刀鞘,声音平淡无波: “处理干净了,别留下痕迹。” “是!” 身后的几名锦衣卫齐声应道,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尸体旁。 一人捡起几根柴火,取出马背上的火油,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准备焚烧尸体。 另一人则四处查看,将粗布汉子掉落的行李、马匹一一聚拢,打算一并处理。 其他人人用铲子挖起地上的泥土,试图掩盖喷溅的血迹。 荒地里顿时忙碌起来,只有风吹过野草的声音,与锦衣卫们沉闷的动作声交织在一起。 那名领头的锦衣卫则骑在马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保没有路人经过。 他看着手下们有条不紊地处理现场,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灭口”,至于死者是谁、为何而死,都与他无关,他只需完成命令。 不多时,尸体被焚烧殆尽,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烬,血迹也被泥土掩盖,连那匹马可也被牵到远处处理掉了。 几名锦衣卫收拾好工具,重新翻身上马,朝着淮安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一片狼藉的荒地,和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焦糊味与血腥味。 晨雾渐渐散尽,阳光洒满洼地,却照不亮这片土地上刚刚发生的黑暗。 没有人知道,那个试图“认亲”的粗布汉子,究竟是真的奉了沈狱的命令,还是被人推到台前的棋子。 第105章 其实他啥都知道 驿站正屋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海正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院外巡逻的锦衣卫,眉头始终紧锁。 李默坐在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眼神里满是焦虑。 王二牛则守在门口,手里紧握着刀柄,时不时探头望向外面,生怕再出什么变故。 三人已经在驿站里困守了一夜,对于眼下的局面,依旧没有半分清晰的判断。 幕后黑手藏在暗处,沈狱还未归来,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与未知的危险对峙。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守在门口的护卫高声通报: “大人,卢大人手下的锦衣卫来了,说是有要事汇报!” 李默猛地站起身,自告奋勇道: “海大人,我去听听。” 说完,便快步走出正屋,迎上了前来汇报的锦衣卫。 那名锦衣卫正是昨日在杂货铺的那人,此刻脸色凝重,见到李默,便压低声音说道: “李兄弟,我们追查的那个粗布汉子,不见了。” “不见了?” 李默心里一沉,追问道,“ 怎么会不见了?不是说往城西去了吗?” “我们的人追到城外十里洼地,就没了他的踪迹。” 锦衣卫叹了口气, “地上只留下一些马蹄印,看方向像是被人接走了,应该是他有同伙接应,现在到处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人。” 李默的心瞬间凉了半截,谢过锦衣卫后,便匆匆返回正屋,将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海正。 海正听完,缓缓转过身,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走到桌旁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不见了?恐怕这从头到尾都是早有预谋,绝非临时起意那么简单。” 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是疑惑, “可我不明白,对方行事如此谨慎,下毒的人找不到,下毒的时间、方式也查不清,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大的破绽?那个粗布汉子,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我们调查出来?” 他抬头看向李默,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你说,这个漏洞是故意留给我们的,等着我们去钻?还是说,这个漏洞本身,就是另一个陷阱?” 李默被问得头皮发麻,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看着海正凝重的脸,又想起城外可能潜藏的危险,心里的恐惧渐渐压过了镇定,最终还是弱弱地吐出几个字: “海大人…………要不我们先撤吧?先离开淮安,等沈哥回来,再一起查案?” “撤?” 海正猛地提高了声音,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我海正还没怕到这个地步!他们想害我,可你们看看,这驿站里有多少锦衣卫?多少护卫?若是连我一个文官都护不住,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穿着这身飞鱼服,是干什么吃的?” 他站起身,语气愈发激动,声音里带着几分痛心: “遇到困难,遇到挫折,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逃避?若是我海正如此,若是朝廷的官员都如此,那百姓怎么办?朝廷怎么办?国家怎么办?我们身为官员,拿着朝廷的俸禄,受着陛下的信任,难道遇到危险就该临阵脱逃吗?” 一连串的发问,像重锤一样砸在李默的心上。 李默的头垂得更低了,再也不敢说一个“撤”字。 王二牛站在门口,也听得满脸通红,他握紧刀柄,瓮声瓮气地说道: “海大人,您放心!有俺在,谁也别想伤害您!俺们就算拼了命,也会守住驿站!” 海正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看着眼前的两人,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可我们不能撤,一旦撤了,就等于向幕后黑手示弱,等于承认我们怕了他们,而且,我们一撤,淮安的局势会更乱,盐案的调查也会彻底中断,到时候,只会让更多人遭殃。” 他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奏疏,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守住驿站,等沈狱回来。在这之前,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退!” 李默抬起头,看着海正坚定的眼神,心里的羞愧渐渐被一股勇气取代。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 “海大人,您说得对,我们不撤!俺们跟您一起,守住驿站,等沈哥回来!” 王二牛也用力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刀: “对!俺们不撤!谁来俺砍谁!” 海正的情绪渐渐平复,眼神里褪去了方才的激昂,多了几分沉冷的笃定。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两淮盐案最核心的黑暗: “待在淮安这些日子,该查的我已经查明白了。说到底,问题也简单,无非是严世蕃在背后搞鬼,拼命压榨这些盐商,可以说是把盐税摊到平民百姓头上,层层盘剥,中饱私囊。” 李默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他虽跟着沈狱查案,却从未想过案子的根源竟会直指严世蕃。 要知道,严世蕃是当朝内阁首辅严嵩之子,权倾朝野,寻常官员连提都不敢提他的名字,海正却敢如此直白地说出来,甚至要查他的罪证。 而且李默可是帮沈狱送过不少信件,其中就有送往严府的啊! 王二牛更是听得愣在原地,手里的刀都忘了握紧。 他大字不识几个,却也知道“严世蕃”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 海正像是没看到两人的反应,继续说道: “我不信沈狱查不出来,锦衣卫的眼线遍布各地,严世蕃这点小动作,他不可能毫无察觉,他只是不敢说,也不能说。”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却更多的是孤直: “这里面牵扯的东西太多了,单单一个严世蕃,就足够让多少官员丢官罢职?更别说他背后还有严嵩,还有整个严党。沈狱顾虑多,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怕打草惊蛇,甚至怕自己也陷进去----这些我都懂。” “可懂,不代表要忍。” 海正拿起一份盐税明细,狠狠拍在桌案上,纸张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你看这上面的数字!去年两淮盐税明明比往年多收了三成,钱从哪里来,无非就是涨价从盐商手里面拿,盐商也不是傻子,必然会涨价,多少人家会因为买不起盐,只能吃淡食,甚至被逼得卖儿鬻女!这不是祸国殃民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期许,又带着几分坚定: “等我回京,必然要参他一本!我倒要看看,这两淮到底是朝廷的两淮,还是他严世蕃的两淮!我倒要看看,陛下知道他如此贪赃枉法,会不会还容得下他!” 第106章 裴文清 淮安城郊那间简陋的民宅里,烛火比前几日更显昏暗,七家盐商的当家人围坐在木桌旁,气氛却比上次争吵时还要焦灼。 郑家家主郑成功率先拍了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语气里满是急切与质问: “卢承业,怎么回事?咱们前几日才商定好章程,你们卢家怎么就先动了手?现在外面都传有人要谋害海正钦差,是不是你们干的?” 他话音刚落,其余几家当家人也纷纷附和,郑成功急得站起身: “是啊卢兄!谋害钦差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咱们就算走投无路,也不能干这蠢事啊!现在海正要是出事,咱们全淮安的盐商都得被当成替罪羊,到时候谁也跑不了!” “就是!到底是谁动的手?是不是你们卢家私下改了主意?” 裴文清也跟着追问,眼神里满是怀疑。 卢承业坐在椅子上,双手摊开,脸上满是苦笑,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与急切: “诸位兄弟,我卢承业对天发誓,这事真不是我干的!别说借我两个胆子,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去谋害钦差啊!” 他顿了顿,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 “你们忘了?海正大人是什么人?那是朝廷里出了名的清官、好官!咱们这些年被严世蕃压榨得有多苦,盐税一层层加码,连家里的漕运船队都要被他的人抽三成利,咱们心里的冤屈,除了找海大人告状,还能找谁?我还等着他查清楚盐案,给咱们一个公道呢,怎么可能去害他?” 这话让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郑成功皱着眉: “可前几日你不是说要‘玉石俱焚’吗?咱们还以为你是要跟朝廷对着干…………” “嗨!那都是被你们吵急了说的气话!” 卢承业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 “什么玉石俱焚,我哪有那胆子谋反?咱们商量的‘后路’,根本不是跟朝廷硬碰硬,是要去投奔海正大人!” 他压低声音,将前几日没说透的计划和盘托出: “咱们手里握着多少严世蕃的把柄?他私吞盐税、强占盐场、逼着咱们给严党送孝敬,甚至把盐税摊到平民百姓头上----这些事,咱们都有账本、有凭证!我原本的打算,是带着这些证据去见海正,把严世蕃干的这些破烂事全捅出去,然后跟着海正一起回京告御状!” “告御状?咱们能扳倒严世蕃吗?” 李家主皱着眉,语气里满是怀疑。 “扳不倒也得试!” 卢承业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劲, “咱们都清楚,严世蕃权倾朝野,单凭咱们几个盐商,肯定扳不倒他,可只要把状纸递到皇帝面前,就算治不了他的罪,至少能让陛下知道咱们的冤屈,严世蕃再大胆,也不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直接把咱们弄死吧?” 他继续说道: “咱们要的不是赢,是时间!只要海正肯带着咱们告御状,咱们就能借着这段时间,把家里的细软、账本、能带走的家产全收拾好。” “不等御状告完,不管结果怎么样,咱们立马带着家眷跑路,能跑到江南就跑江南,能跑到外邦就跑外邦!到时候严世蕃再厉害,总不能把咱们从外邦的人山人海里揪出来吧?这才是咱们的‘活路’啊!” 满屋子的人听完,都沉默了。 原来前几日说的“玉石俱焚”,竟是这样的打算。 郑成功摸了摸下巴,语气缓和了些: “这么说,你真没打算害海正?” “我害他干什么?他是咱们唯一的指望啊!” 卢承业苦着脸, “现在倒好,突然传出有人要谋害他,我比你们还慌!海正要是真出事了,咱们手里的证据就成了废纸,严世蕃想怎么收拾咱们,就怎么收拾咱们,连最后一条活路都没了!” 他话音刚落,韦家家主突然颤声开口: “那…………那现在怎么办?外面都在传是盐商干的,要是朝廷真查下来,咱们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 这话让屋子里的气氛再次陷入死寂,几家当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写满了慌乱。 郑成功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 “还能怎么办?先派人去驿站附近盯着,看看海正大人到底有没有事,另外,咱们得把手里的证据再藏严实点,要是真有人想栽赃咱们,这些东西就是咱们最后的保命符。” “对!还得查清楚,到底是谁想害海正!” 卢承业补充道,眼神里多了几分狠劲, “这人不仅想害钦差,还想把脏水泼到咱们头上,要是让咱们查出来是谁干的,咱们就算拼了命,也得跟他讨个说法!” 民宅内的争论还在继续,烛火的光影在众人脸上晃荡,却没人注意到角落里裴文清的异样。 自始至终,他只在最初附和着问了句“谁动的手”,之后便再没参与过讨论,只垂着眼坐在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眼底的情绪却翻涌不停。 从最初听到“谋害钦差”时的震惊,到听卢成业解释“计划是投奔海正告御状”时的鄙夷,再到最后众人慌乱无措时的冷然,每一丝情绪都藏在低垂的眼帘下,没被任何人察觉。 在裴文清心里,卢成业这群人简直荒唐得可笑。 前几日说“玉石俱焚”时何等有气魄,仿佛真能跟朝廷拼个鱼死网破,可真到了节骨眼上,却连跟严世蕃正面抗衡的胆子都没有,竟想出“告御状”这种幼稚的主意。 这难道是小孩子打架,受了委屈回家找家长哭诉就能解决的? 严世蕃是什么人? 那是连徐阁老和高阁老都要让三分的主,岂是一封御状就能扳倒的? 真等他们跟着海正回京,恐怕还没见到皇帝,就先成了严党刀下的亡魂。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连点胆气都没有。” 裴文清在心里暗自骂道,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仿佛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直到众人吵累了,定下“盯紧驿站、藏好证据”的主意,各自散去时,他才慢悠悠地起身,跟在最后面走出民宅,翻身上马时,眼底最后一丝隐忍的情绪也化作了冷冽的决绝。 第107章 接近尾声 回到裴家大宅时,天已经擦黑。 裴文清没去前厅,径直绕到后院的书房,刚推开门,就见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老者正坐在桌旁煮茶。 正是裴家的老管家。 这管家跟着裴家两代人,裴文清父亲在世时,家中大小事务便由他打理,如今更是裴文清最信任的人,裴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与人脉,也大多由这位老管家一手掌控。 “少爷回来了。” 老管家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将煮好的茶斟了一杯,推到裴文清面前, “今日聚会,可有结果?” 裴文清端起茶杯,却没喝,只将杯中茶水轻轻晃了晃,冷声道: “还能有什么结果?卢承业那群人,前几日喊着‘玉石俱焚’,今日却连谋害钦差的胆子都不敢认,反倒想出个告御状的蠢主意,说要带着证据投奔海正,借皇帝的手扳倒严世蕃。” 说到这里,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鄙夷: “他们以为严世蕃是那么好对付的?真等他们跟着海正回京,怕是连皇宫的门都摸不到,就先被严党的人解决了,一群只敢躲在后面算计的鼠辈,也配谈‘活路’?” 老管家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未变,只轻轻点了点头: “少爷不必急,他们有他们的打算,咱们有咱们的计划,如今看来,卢承业这群人成不了事,倒也省得咱们再费心思跟他们周旋,咱们的事,本就没必要带着他们。” 裴文清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抬眼看向老管家,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管家,那边…………真的准备好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吧?我总怕他们临时变卦,毕竟是黑吃黑的买卖,咱们在那边经营再久,也难保不会栽在阴沟里。” 老管家拿起茶勺,轻轻搅动着壶中的茶叶,动作从容不迫: “少爷放心,绝不会出岔子,咱们裴家在那边的根基,可不是一年两年了,从您父亲那辈起,就跟那边的人有往来,这些年明里暗里帮他们周转了多少银子、打通了多少关节,他们心里都清楚,黑吃黑的事,他们不敢做,也做不起。” 裴文清听着,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滑过喉咙,却让他心里的疑虑消散了不少。 他看着老管家,沉声道: “那就好,现在海正遇袭,驿站那边肯定盯得紧,咱们得抓紧时间,等这边的事一了,就立刻带着家眷和细软走,绝不能再留在淮安这个是非之地。” “少爷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老管家点了点头,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推到裴文清面前, “这是今晚的接头地点和暗号,您只需按照上面的安排去做,剩下的事,交给老奴来处理就行。” 裴文清拿起纸条,展开看了一眼,上面只写着几个简单的字和一个地址,他快速记在心里,然后将纸条凑到烛火旁点燃,看着它化作灰烬落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眼神里再没了之前的犹豫,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狠劲: “好,那就按计划来,卢承业他们想靠海正求活路,咱们就靠自己,这两淮的浑水,咱们不蹚了,只取咱们该得的,然后走得远远的。” 老管家也跟着站起身,微微躬身: “老奴明白。今晚过后,裴家就能彻底摆脱这泥潭了。” …………………… 没人知道沈狱此刻藏在何处。 或许是淮安城内某间不起眼的客栈厢房,或许是城郊废弃的土地庙,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伴在他身旁,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墙面上,像极了他此刻被拉扯的心境。 幽光昏暗的环境里,沈狱一手按在胸口,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不知从何时起,这里总像染了病般时不时抽痛,尤其在思索事情的时候,那痛感会愈发清晰。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 海正的刚直、江彬的权衡、卢忠的莫测、盐商的焦灼,还有白莲教潜藏的阴影。 这场牵动两淮、甚至牵扯朝堂的盐案,早已悄然走向尾声,可这尾声里,却没有半分“真相大白”的轻松。 沈狱比谁都清楚,这案子的关键,从来不是靠他这个“神探”抽丝剥茧,而是一场围绕权力与利益的重新分配。 工部的物料、户部的盐税,徐阶与严世蕃的明争暗斗,锦衣卫内部的微妙制衡,甚至盐商的存亡、白莲教的搅局,都不过是这场分配里的棋子。 可偏偏在这盘棋里,真正骑虎难下、要拿脑袋赌前程的,只有他沈狱一个人。 “圣上非昏君,绝不会容海正出事,徐阁老与严世蕃根基深厚,这场风波伤不到他们分毫。” 沈狱低声呢喃,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江彬在淮安卫经营这么多年,真要出事,他绝对有后路,卢忠向来谨慎,从未完全蹚进这浑水,随时能抽身,盐商们估计早备好后路,大不了卷着家产跑路,哪怕跑到外邦,严世蕃也未必能追得上,白莲教行踪不定,抓不住便抓不住。” 唯独他不行。 他是锦衣卫百户,是这场盐案的直接经办人,查案的文书上签着他的名字,追查的线索里留着他的痕迹,从扬州到淮安,从李万山到驿站毒案,他早已是这盘棋里最显眼的那颗子,跑不掉,也脱不开。 沈狱抬手揉了揉眉心,油灯的光晃得他有些眼晕,心底却突然涌上一阵清明。 他想起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总觉得凭着一身本事,能查清天下冤案,能改变这世道的浑浊。 可如今才懂,人长大后最难得的,从来不是“改变世界”,而是在这复杂的世道里,守住自己的本色,不被权力腐蚀,不被利益裹挟,这已然算得上伟大的成功。 “人这一辈子,哪里需要那么多建议?” 沈狱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总想着寻求答案,不过是想让别人替自己做选择,可那样一来,便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原则,他人的高度,终究会限制你的视野;为了求认同而找答案,世人便会在你身边围起高墙,让你再也看不清真正的方向。 他想起过往查案时,总有人劝他“识时务”,劝他“别太死心眼”,劝他“跟着大势走”。 可“大势”是什么? 是严世蕃的专权,是盐商的妥协,还是朝堂上的明争暗斗? 沈狱心里清楚,人生路上的每次选择,都要付出代价,若一味随波逐流,哪怕耗尽全力,也不过是困在棋盘里的棋子,永远跳不出那方格子。 第108章 棋子 胸口的抽痛突然加剧,像有根细针在心脏上轻轻扎着,将沈狱飘远的思绪猛地拽回现实。 他皱紧眉头,抬手按住胸口,指尖能感受到胸腔里那阵不规则的悸动,不安像潮水般漫上来. 沈狱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关于“选择”与“代价”的沉重话题。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桌案。 上面铺着一张皱巴巴的草纸,纸上用炭灰胡乱画着几处标记,分别写着“驿站”“杂货铺”“严党”“盐商”“白莲教”,标记之间用歪歪扭扭的线条连着,像一张混乱的棋局图。 桌案旁散落着十几枚石子,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显然是他从外面随手捡来的,用来代表这场棋局里的不同角色。 他弯腰从石子堆里翻找片刻,指尖最终停在一枚与众不同的鹅卵石上。 这石子比其他石子小一圈,表面光滑,泛着淡淡的青灰色,是他前几日在淮安码头捡到的,一直揣在怀里。 沈狱捏着这枚鹅卵石,指尖轻轻摩挲着它冰凉的表面,眼神渐渐变得锐利,仿佛这枚普通的石子,承载着他所有的赌注。 他走到桌案前,俯身盯着草纸上的标记,手指在“驿站”与“严党”之间的线条上停顿片刻,又移到“盐商”与“白莲教”的连接处,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草纸最边缘一处未做标记的空白处。 那里,正是他为这枚鹅卵石预留的位置。 “咔嗒”一声轻响,沈狱将青灰色鹅卵石轻轻放在空白处,石子与桌面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直起身,凝视着那枚孤零零的石子,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喃喃自语: “来吧,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我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你身上,可别让我失望。” 他伸出手,指尖在草纸上的“驿站”标记处点了点,又指向那枚鹅卵石,语气里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沈狱,是穿着千户的飞鱼服风风光光重返京城,还是戴着枷锁、坐着囚车,狼狈地滚回那座牢笼----全看你的了。” 话音落下,沈狱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半分轻松,却带着一种卸下重担的释然。 他抬手拿起桌案旁的油灯,拇指按在灯芯上,轻轻一捻。 跳动的火苗瞬间熄灭,黑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煤油味,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连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都被厚重的窗纸挡住,再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只有那枚青灰色的鹅卵石,静静地躺在草纸的空白处,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一颗沉默的棋子,预示着一场即将破晓的对决。 黑暗中,沈狱的脚步声轻轻响起,渐渐靠近门口。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桌案上的棋局。 既然已经落子,便没有反悔的余地。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那枚“棋子”带来的结局,无论那结局是生是死,是荣是辱,他都认了。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又迅速归于寂静。 房间里只剩下那枚鹅卵石,和一张画满标记的草纸,在黑暗中无声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 淮安卫所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江彬背着手来回踱步,腰间的佩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怒火,看向下方跪着的几名下属时,眼神更是像要喷出火来。 “我养了你们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银子!” 江彬猛地停下脚步,一脚踹在旁边的木椅上,椅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你们倒是告诉我,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沈狱想干什么,你们不清楚,他藏在什么地方,你们不清楚,卢忠暗地里调来了多少人,你们还是不清楚!” 他越说越气,音量陡然拔高,唾沫星子飞溅: “我问你们,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议事厅的窗户都微微作响。 几名下属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了,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悻悻地开口: “老大…………我们查到盐商的动静了,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了。” 这话不仅没让江彬消气,反而让他的怒火更盛。 他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那名下属的衣领,将人拎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骂道: “他妈的盐商要干什么,我还用得着你们查?!他们不就是准备收拾东西跑路吗?难不成还敢起兵反了?” 他一把将人摔在地上,声音里满是嘲讽: “让你们去查沈狱的踪迹、查卢忠的底细,你们倒好,只查出来盐商要跑路,这种屁大点事,用得着你们费尽心机去查?我养条狗还能帮我看个门,养你们这群废物,除了吃干饭还会干什么?” 那名下属摔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有半句怨言,只能连忙爬起来,再次跪倒在地,急声说道: “老大,不止盐商跑路!我们还查到了裴家,裴文清他们家,不对劲!他们不是要跑路,他们是要…………是要造反!” “造反?” 江彬猛地愣住了,脸上的怒火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震惊。 他盯着那名下属,声音都变了调: “你说什么?裴家要造反?你再说一遍,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名下属见江彬态度转变,连忙膝行几步,凑到江彬身边,压低声音,飞快地在他耳边耳语起来。 江彬的脸色随着下属的耳语渐渐变了,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凝重,最后眼底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等下属说完,他猛地松开紧攥的拳头,语气急促地吩咐: “快!立刻给我安排人手,所有进出裴家的人,都给我盯死了!一旦发现他们有异动,不用请示,直接拿下!” “老大,这…………这会不会打草惊蛇?” 有下属犹豫着问道。 “打草惊蛇?” 江彬冷笑一声,眼神里满是算计, “现在怕打草惊蛇,等裴家真反了,咱们谁都没好果子吃!你以为沈狱、卢忠盯着的是盐商?他们盯着的是能让自己立功的机会!裴家造反,这可是天大的案子,只要咱们能拿下他们,之前监察不利的过错,全能一笔勾销,说不定还能在陛下面前邀功请赏,这可是咱们将功抵过的最好机会!”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 “这事绝对不能出岔子!你们亲自带人去,把裴家的人看紧了,连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咱们能不能翻身,就看这一次了!” 几名下属连忙应声,起身快步跑出议事厅,召集人手去了。 江彬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激动。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沈狱藏着掖着不肯说的事,卢忠暗中谋划的算计,都比不上他这突如其来的“立功机会”。 只要拿下裴家,他江彬不仅能摆脱眼下的困境,说不定还能再进一步,到时候,谁还敢小瞧他? 淮安城的风,似乎在这一刻,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吹了起来。 第109章 小瘪三or王炸? 卢忠坐在临时书房里,指尖捏着一张刚送来的线报,眉头微微蹙起。 线报上寥寥数语,却清晰写着江彬调动了许多锦衣卫,将裴家大宅盯得滴水不漏,连裴家的杂役出门采买都有人暗中盯着。 这动静太大,大到不像是江彬平日“谨慎观望”的作风。 “江彬这是怎么回事?” 卢忠将线报放在桌案上,指节轻轻敲击着纸面,语气里带着几分疑惑, “这节骨眼上,他不去查沈狱的踪迹,也不去盯驿站的动静,反倒耗着人手去围裴家?裴家到底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兴师动众?” 站在下方的两名下属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躬身回道: “回大人,我们的人盯着裴家挺久了,没发现他们有任何异常动向,裴文清只是这几次和其他盐商的家主见了几次面,裴家的管家也只是正常调度家事,没见与可疑之人接触。” 另一人紧跟着补充: “而且咱们在淮安的人手本就不多,还要分一部分盯着驿站、跟着盐商,实在没法完全铺开。淮安毕竟是江彬的地盘,他手下的锦衣卫遍布街巷,咱们的人若是太密集地靠近裴家,很容易被他察觉,反倒打草惊蛇。” 卢忠缓缓点头,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短须,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江彬这人,向来无利不起早,他肯花这么大功夫盯着裴家,肯定是查到了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底细,觉得能从裴家身上捞到好处,说不定是抓了裴家的什么把柄,想借机立个功,好抵消之前办事不力的过错。” “大人,” 先前回话的下属又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提议, “要不咱们再多派些人手过去?江彬既然这么看重裴家,这事肯定不简单,等他的人动手拿人的时候,咱们再突然插手,把功劳抢过来,正好能挫挫他的锐气,也算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必。” 卢忠摆了摆手,语气坚决, “咱们的人手有更重要的用处,几个地方都得看着,别让他们真跑了,最重要的是,得找到沈狱的下落,看清他想干什么,他才是这场局里最关键的人,这点人手分出去,已经够紧张了,不能再往裴家那边挪。” 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轻蔑: “再说,一个裴家,能翻出什么大浪?” “不过是个想趁机脱身的盐商罢了,就算真有什么猫腻,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江彬现在就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卢忠拿起桌案上的另一张线报,上面是关于沈狱踪迹的探查结果。 只知道沈狱还在扬州境内,却始终找不到具体位置,显然是刻意藏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又放回桌上,沉声道: “不用管江彬,让咱们的人继续盯着裴家,看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就行。咱们不参与他的事,但也绝不能让他坏了咱们的布局。” “那江彬要是察觉到咱们的人在盯着他,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另一人担忧地问道。 “察觉就察觉吧,你们都看到了他的动作,他难道看不到我们的动作?” 卢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他现在自顾不暇,就算知道咱们在盯着,也没精力跟咱们翻脸,让下面的人按之前的规矩来,该盯就盯,别跟江彬的人起冲突,也别暴露自己的目的,咱们只要守住自己的阵脚,等着沈狱露面、等着盐案收尾就行。” 两名下属齐声应道: “是,大人!” 卢忠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则重新拿起关于沈狱的线报,仔细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江彬的动作、裴家的异常,在他眼里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他真正在意的,从来都是沈狱的计谋,和这场盐案最终能为他带来的利益。 至于江彬想从裴家捞什么好处,卢忠懒得管,也没必要管。 只要不碍着他的事,江彬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卢忠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又藏着几分耐人寻味的疑惑。 他在朝堂与北镇抚司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向来以“阴险狡诈”“不见兔子不撒鹰”闻名,多少老谋深算的对手都栽在他手里。 可偏偏这一次,他竟看不透沈狱的心思与谋算,这让他心里既有些不甘,又有些好奇。 “沈狱这小子,手里肯定藏着我不知道的情报,而且还是能撬动整个盐案的关键。” 卢忠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沉的暮色,语气笃定。 他太了解查案的逻辑了。 沈狱若是没有底牌,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藏起来,更不会敢跟江彬掰手腕。 可让他纳闷的是,沈狱要钱没钱,手下只有几个忠心的护卫。 要人没人,现在淮安多是他卢忠或江彬的眼线。 要权更没权,不过是个小小的百户。 人脉更是没有,他前几个月还是锦衣卫中底层的小旗官。 “他到底是怎么拿到那份关键情报的?” 卢忠皱紧眉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 是从盐商手里逼问出来的? 可盐商们自身难保,就算有证据,也该优先用来自保,不会轻易交给沈狱。 是从白莲教的人嘴里撬出来的? 可白莲教行踪诡秘,连他的人都找不到踪迹,沈狱又怎么能接触到。 还是说,他背后有更高层的人撑腰,有人暗中给他递了消息? 思来想去,卢忠都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以往那些清晰的线索、明确的逻辑,在沈狱身上完全失了效,就像面对一团看不清的迷雾,明明知道里面藏着东西,却摸不到、猜不透。 但卢忠毕竟是卢忠,他从不是会为“想不通”而自扰的人。 片刻的疑惑过后,他便收起了纠结的神色,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惯有的、胸有成竹的笑容: “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他沈狱再能藏,也总有露面的时候。他要做什么,要出什么牌,等着就是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局面。” 他最期待的,还是沈狱最终掏出来的那张“底牌”。 是无关紧要的“小三”,还是能一锤定音的“王炸”。 “不管是小三还是王炸,总能见分晓的。” 卢忠轻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期待。 无论沈狱藏着什么,无论这局棋有多复杂,他都能稳稳地站在局外,等着看最后的结局,然后在最恰当的时候,为自己谋得最大的利益。 这,才是他卢忠的生存之道。 第110章 对峙 江彬刚在卫所议事厅坐下,手里的茶还没捂热,一名负责盯防裴家的锦衣卫就匆匆闯了进来,脸色带着几分慌张: “老大,出事了!咱们围着裴家的人,发现卢忠的手下了,就几个人,远远地缀在咱们外围,好像在盯着咱们的动静!” “卢忠?” 江彬手里的茶盏“咚”地砸在桌案上,茶水溅出几滴,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张口就骂, “这狗日的又想搞什么鬼?平时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这次倒机灵得很!裴家这点事,他怎么闻着味就来了?” 下属站在一旁,挠了挠头,面露难色: “咱们这次派的人手太多了,动静实在太大,难免被他们察觉,再说都是锦衣卫,手段路数都差不多,想完全瞒着也难,不过您放心,他们就远远站着,没敢靠近,也没跟咱们的人起冲突,看着就像是单纯来盯梢的。” “盯梢?” 江彬冷笑一声,手指在桌案上狠狠一敲, “他卢忠是那种只看热闹的人吗?那就是条喂不饱的狗,见着半点肉星子就往上扑!他肯定是看出点门道,想等着咱们动手拿人,他好冲出来截胡,把功劳抢过去!” 一想到卢忠可能抢功,江彬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次裴家“谋反”的线索是他先查到的,若是被卢忠分了功劳,别说“将功抵过”,能不能保住现有的位置都难说。 他猛地站起身,咬牙道: “绝不能让他得逞!你现在就去调人,再增派五十人手,把裴家的包围圈再扩大!不光是裴家大宅,连周围四条街的路口、巷尾都给我盯住了!” “那卢忠的人怎么办?” 下属问道。 “怎么办?挤出去!” 江彬眼神一厉, “这是咱们的地盘,咱们人多!把包围圈往外扩,一点点把卢忠的人挤到外圈去,让他们连裴家的大门都看不清!只要他们靠不近,就没法抢功!” 下属连忙应了声“是”,转身快步跑出去调兵。 卢忠派去盯梢的锦衣卫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 他们原本还能站在街角远远看到裴家的大门,可随着江彬的人不断往外扩,他们被迫一步步往后退,最后退到了四条街之外,只能远远看到江彬的人在路口盘查,连裴家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一名锦衣卫连忙跑回卢忠的住处汇报: “大人,江彬又增派人手了,把裴家周围四条街都围了,咱们的人被挤到外圈,根本靠近不了!” 卢忠正坐在桌旁翻看着线报,闻言头也没抬,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不想让咱们看,那咱们就不看,让给他便是。” “可…………可咱们就这么看着?万一江彬真抓住裴家的把柄,功劳就全是他的了!” 下属急道。 “急什么?” 卢忠放下线报,抬眼看向下属,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江彬这人,眼高手低,又急功近利。他越是想抢功,就越容易出错,咱们不用管他,就让他折腾。” 他顿了顿,补充道, “让兄弟们继续在外圈盯着,不用靠近,也不用跟江彬的人起冲突,就看他怎么动作。” 下属虽不解,却还是躬身退了出去。 很快,裴家周围就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峙。 江彬的人守在四条街之内,密密麻麻,处处盯防。 卢忠的人则在四条街之外,三三两两地站在街角,远远地盯着江彬的人,既不靠近,也不离开。 双方都是锦衣卫,却泾渭分明,像是两拨互不干涉的看客,只是一方盯着裴家,一方盯着盯着裴家的人。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淮安城的街道上,将双方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彬站在路口,看着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心里满是得意。 他不信裴家能逃出去,更不信卢忠能抢得走功劳。 而卢忠则坐在远处的茶寮里,端着茶盏,看着远处的动静,眼神里满是淡然。 他等着看江彬的笑话,也等着看这场“裴家之乱”,最终能引出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 裴家大宅内,烛火通明,却透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忙碌。 裴文清坐在书房里,手里捏着一张写满字迹的纸条,嘴角挂着几分得意的笑。 纸条上是明晚撤离的路线和接头暗号,老管家刚从后门送进来,说漕帮的船已经在城外码头备好,只要入夜后避开巡防的士兵,就能顺利离开淮安。 “还是老管家办事稳妥。” 裴文清将纸条折好,塞进袖口,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纱一角,看向外面安静的街道。 夜色渐浓,街上只有零星的灯笼在晃动,看不到半个巡防的人影,他心里的石头渐渐落地: “看来计划果然周密,没走漏半点风声。等过了今晚,淮安的这些烂事,就再也跟我没关系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裴家大宅外的四条街上,江彬的人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街角的茶摊旁,两名穿着粗布衣裳的“货郎”正假装整理货物,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裴家的侧门。 巷口的大树下,几个“乘凉”的汉子手里把玩着骰子,手指却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就连裴家后门对面的药铺里,坐堂的“郎中”都时不时抬头,透过窗户观察着裴家的动静。 这些人都是江彬派来的锦衣卫,个个都是盯梢的老手,不仅穿着与平民无异,连动作神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别说裴家的家丁,就算是常年在这条街上走动的老住户,也没察觉出半点异常。 “裴文清刚才在书房待了半个时辰,期间老管家进去过一次,两人说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具体说什么听不清。” “裴家后厨刚才送了一次饭到书房,两菜一汤,还有一壶酒,裴文清吃了多半碗饭,喝了两杯酒。” “裴家的家丁刚才去后门倒了一次垃圾,没跟外人接触,倒完垃圾就回去了。” 一条条消息,通过暗号或纸条,不断传到江彬手里。 江彬坐在临时搭建的监视点里,看着桌上密密麻麻的记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裴文清,还真以为自己藏得严实?他一天吃几顿饭、喝几杯酒、跟谁说话,老子比他自己都清楚。” 旁边的下属笑着附和: “老大,您这布置太周密了,裴家的人跟瞎了似的,半点没察觉,他们要是敢动,保管插翅难飞!” 第111章 逃跑 夜色如墨,裴家大宅后院的墙角下,一道暗门悄然推开。 裴文清弯着腰,率先从门后钻了出来。 他没穿平日里的锦缎长袍,只套了件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头发乱糟糟地黏在额前,脸上还抹了层灰,活像个常年干苦力的杂役。 身后跟着老管家、三名保镖,几人的打扮与他如出一辙,手里都拎着个不起眼的布包袱,里面装着关键物品。 “都轻点,别出声。” 裴文清压低声音,回头叮嘱了一句。 他没带妻儿,不是心狠,是知道带着家眷目标太大,一旦被发现,谁都走不了。 他计划先带着老管家和保镖逃到城外码头,登上漕帮的船,等安顿好后,再想办法接走家人。 不过,若是事不可为,那么舍弃掉也是可以的。 几人贴着墙根,沿着小巷快步往前走。 裴文清走得格外谨慎,时不时停下脚步,侧耳听着周围的动静,确认没人后才继续前行。 他觉得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连走路的姿态都刻意模仿杂役的佝偻模样,却没注意到,头顶的房梁上,两道黑影正牢牢盯着他们的动向。 那是江彬派来的锦衣卫暗哨,两人穿着夜行衣,趴在房梁上,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见裴文清几人出来,其中一人用手肘碰了碰同伴,随即比出一套利落的手语。 他先是指了指裴文清,又抬手在胸前比了个“家主”的暗号。 另一人立刻点头,用手语回应“确认,是裴文清”。 确认目标后,为首的锦衣卫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制口哨。 这口哨通体黝黑,表面刻着细密的纹路,是工匠特意打造的秘器。 他将口哨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口气,一道极轻的声响飘了出去,像夜风刮过树叶,又像虫豸的低鸣,若是寻常人路过,只会以为是夜色里的寻常声响,绝不会多想。 可这声音里藏着玄机。 口哨的纹路能改变气流振动的频率,不同的吹气力度、不同的吹奏时长,会发出不同频段的声音。 有的像蚊蚋振翅,有的像水滴落地,外人听着毫无规律,在江彬手下那群特殊的“地官”耳中,却是清晰的指令。 此刻,裴家附近四条街外的一棵老槐树下,一名穿着灰布长衫的汉子正闭着眼,耳朵上异于常人,又尖又长。 他便是江彬手下的“地官”之一,听力远强于常人,又经过长期训练,能精准分辨口哨的不同频段。 当那道轻响传来时,他原本放松的眉头微微一挑,随即睁开眼,对着身旁的同伴低声道: “目标出现,五人,往西街方向移动,确认为首者是裴文清。” 同伴立刻掏出纸笔,快速记下信息,转身朝着江彬的监视点跑去。 而那名“地官”则继续贴紧竹器,倾听着后续的口哨声。 又一道轻响传来,这次的频率更短,他立刻解读: “外围人手注意,别暴露,跟紧目标,等指令再动手。” 这便是江彬手下最隐秘的信息传递方式: 特制木哨传递频段信号,“地官”凭借强化听力接收解读,全程无需言语,甚至不用近距离接触,就算敌人听到口哨声,也猜不透其中含义。 这套方法江彬培养了三年,耗费了不少心血。 一下场就是降维打击。 裴文清还在往前跑,心里暗自庆幸没被发现。 可他不知道,自己的每一步动向,都通过木哨声实时传递到了江彬那里。 他刚拐进西街,江彬就收到了消息。 他在巷口停顿了片刻,江彬也立刻知晓。 “老大,裴文清快到西街口了,离码头还有两里地。” 下属拿着刚送来的纸条,快步走到江彬面前。 江彬站在监视点的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街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倒是能忍,连妻儿都舍得丢下,不过,他跑不掉了。” 他抬手拿起令旗,沉声道, “传令下去,等人过去,让西街的人手把巷口堵了,码头那边也别放松,等裴文清进去,就把口子扎紧,一个都别放跑!” “是!” 下属领命而去。 而此刻的裴文清,刚拐出通往码头的小巷。 他以为胜利就在眼前,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裴文清一行人贴着岸边的芦苇丛,快步走到约定好的柳树下。 这里是他与漕帮约定的接头点,老管家早已提前踩过点,确认四周无人。 裴文清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轻轻吹亮,微弱的橙光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又被他迅速按灭。 这是约定好的信号,短亮即代表“自己人”。 不过片刻,水面上便传来轻微的“哗啦”声。 裴文清几人屏住呼吸,借着月光望去,只见一艘小船正从远处划来,船头站着两个穿着粗布短褂的汉子,裤脚卷到膝盖,满是泥点,活脱脱一副渔民模样。 “来人可是裴文清先生?” 其中一名汉子开口问道,声音压得很低。 “是我。” 裴文清连忙应道,带着老管家和保镖快步上前。 汉子见状,连忙将船划到岸边,伸手拉了裴文清一把: “快上船,夜里风大,别让人看见了。” 五人挤上小船,船身顿时往下沉了沉。 裴文清坐稳后,心里仍有些不安,忍不住问道: “怎么就你们两个人来?之前不是说你们的大船会靠岸吗?” “别提了!” 另一名汉子一边摇着橹,一边抱怨道, “城里的兵差查得严,大船目标太大,根本靠不了岸,我们俩是来‘探路’的,大船在下游三里地等着,等把你们送过去,再换乘大船走,你们家的人也都在大船上,放心吧。” 裴文清这才松了口气,靠在船舷上,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 只要能登上大船,离开淮安,往后的日子就安全了。 可他刚放下心,码头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数十支火把“呼”地亮起,橘红色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半边夜空,将整个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裴文清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火光下,一排排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身影正朝着岸边走来,不是锦衣卫是谁? 第112章 真相 “锦衣卫?!” 划船的汉子惊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猛地转头瞪着裴文清, “你怎么把他们招来了?这群人比兵差还难缠,一旦被盯上,根本甩不掉!” “我没有!” 裴文清又惊又慌,连连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来!我们一路上都很小心,没被人发现啊!” 他说的是实话。 从裴家后门到码头,他全程都在观察,没看到半个锦衣卫的影子。 可眼下的局面由不得他辩解,小船刚划出去没几步,船底突然传来“咕咚”一声闷响,紧接着,冰冷的河水便从船底涌了上来。 “不好!船底被凿了!” 摇橹的汉子惊叫起来,拼命想把船往岸边划,可船底的破洞越来越大,河水灌得飞快,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船身就开始倾斜,眼看就要沉了。 水下的人影早已不见踪影。 那是江彬提前安排好的水下好手,专门负责凿船,断了裴文清最后的逃生路。 码头上,江彬在一群锦衣卫的簇拥下,走到岸边。 他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在水中挣扎的几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裴家主,别费劲了,你是自己游上岸来,还是等我下令,把你们射成刺猬再捞上来?” 话音刚落,岸边的锦衣卫纷纷举起手中的弓箭和手弩,箭头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着寒光,齐刷刷地对准了水中的裴文清一行人。 冰冷的河水、锋利的箭头、周围锦衣卫的虎视眈眈,瞬间击溃了裴文清最后的抵抗意志。 他浑身发抖,连忙举起双手,高声喊道: “我投降!我投降!别杀我!我自己上岸!” 老管家和三名保镖见家主投降,也没了反抗的心思. 他们本就是拿钱办事,没必要跟着裴文清送命。 那两名来接人的汉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岸边游,嘴里不停喊着“饶命”。 几人狼狈地游上岸,刚一踏上陆地,就被锦衣卫按倒在地,冰冷的铁链“咔嚓”一声锁在了他们的手腕和脚踝上。 裴文清趴在地上,看着岸边密密麻麻的锦衣卫,看着江彬那张得意的脸,心里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他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终究还是栽了,栽在了江彬的手里。 江彬走到裴文清面前,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裴家主,你不是想跑吗?怎么不跑了?你以为穿着粗布褂子、抹点灰,就能骗过锦衣卫?太天真了。” 裴文清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锦衣卫将他架起来。 码头的火把依旧明亮,映得江彬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冷意。 他看着被两名锦衣卫架着、双腿发软的裴文清,慢悠悠地开口: “裴家主,别这么害怕,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一大家子,总不能就靠这一艘小船跑路吧?跟我说说,你到底准备往哪去?接应你的人,又藏在什么地方?” 裴文清的牙齿还在打颤,脸上的灰被冷汗冲得一道一道,他强撑着挤出个笑容: “江…………江大人,我就是怕盐案牵连到我,想先去外地避避风头,没…………没别的意思,接应的人…………没有接应的人,就我们几个…………” 这话刚说完,江彬就笑了,他上前一步,拍了拍裴文清的肩膀,力道重得让裴文清踉跄了一下: “裴家主,你当我是傻子?你裴家在两淮经营几十年,海上生意做得比谁都大,你爹在世时,漕帮、船帮都得给你们家几分面子,你会只靠一艘小船跑路?” 他收回手,背在身后,踱着步,语气里满是笃定: “早在你爹掌权时,我就听说过,你们裴家的船能走远海,北到朝鲜,东到日本,南到琉球,哪都能去,那时候我还以为,是你爹本事大,人脉广。” “可后来你爹死了,你接手家业,裴家的海上生意依旧没落下,甚至比以前更顺----我就纳闷了,你裴文清平日里看着没什么本事,怎么偏偏在海上这么厉害?” 江彬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锐利: “直到去年山东军队去沿海剿匪,我才看出点门道。那之后,你们裴家的海上生意突然就淡了,虽然还比普通船队强,可再也没了以前‘遥遥领先’的势头。你说巧不巧?剿匪的地方,正好是你们裴家船常走的航线,剿匪之后,你们的生意就不行了,裴家主,你跟那些海匪,是不是早就认识?” “不…………不是!我没有!” 裴文清的声音都变了调,浑身抖得更厉害,连站都站不稳了, “我跟海匪没关系!生意淡了是因为…………是因为漕帮抢了航线!跟海匪没关系!” 江彬没理会他的辩解,继续说道: “你这次想往海上跑,是想去找那些海匪吧?朝鲜、日本沿海最近闹匪患闹得厉害,官府查得严,你偏偏往那跑,不是找他们,还能是干什么?难不成你想跟着他们当海匪,一辈子不回大晏?” 就在这时,码头另一侧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夹杂着“我招!我全招!”的求饶声。 是那两名漕帮汉子正在被严刑拷打。 裴文清听到声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瞳孔都在收缩,心理防线彻底崩了。 没过多久,一名负责审讯的锦衣卫快步跑过来,凑到江彬耳边,压低声音汇报了几句。 江彬听完,嘴角的笑容愈发明显,他转头看向裴文清,眼神里满是嘲讽: “裴家主,你看,还是有人愿意说实话的。”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裴文清的脸,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那两个汉子招了,说你早就跟东海的海匪头子‘王直’有勾结,这次逃跑,就是想坐着‘王直’的船去日本,以后跟着他一起做海上的买卖,裴家主,我没猜错吧?” 裴文清浑身一软,再也撑不住,直接瘫倒在地,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我…………我也是没办法!严世蕃逼得太紧,盐税越收越高,我不跟王直合作,裴家早就垮了!我这次跑,也是想…………想保住一条命啊!江大人,我招!我什么都招!求您别杀我!” 江彬看着他这副狼狈模样,冷哼一声: “早这样不就好了?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转头对身后的锦衣卫吩咐道, “把他带下去,好好看着,别让他死了,他知道的事,可比咱们想的多,还有用。” 两名锦衣卫应了声,架起瘫软的裴文清,朝着城内走去。 江彬站在码头,望着漆黑的海面,眼神里满是得意。 抓住裴文清,不仅能“将功抵过”,还能顺藤摸瓜,把东海的海匪一网打尽,到时候,他的功劳可就大了。 第113章 裴文清的一生 在两淮盐商的圈子里,裴文清的名字总带着几分微妙的意味。 他是裴家的第三代家主,继承着祖辈创下的盐业基业,却始终活在父亲裴万山的阴影里。 淮安城内的盐商们提起他,多是摇头叹一句“守成有余,开拓不足”,没人想到,这个看似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的盐商,最终会一头扎进通匪的泥潭,沦为锦衣卫追捕的逃犯。 裴文清出生时,裴家正是两淮盐商中的翘楚。 父亲裴度手段狠厉,不仅垄断了淮安半数的盐引,还打通了海上航线,将盐货运往朝鲜、日本,甚至私贩禁品,家底厚得能买下半个淮安城。 那时的裴文清是众星捧月的“裴家小少爷”,锦衣玉食,出入有仆从簇拥,唯一的功课便是跟着账房先生学算学,跟着父亲见各路商客。 可他性子软,见不得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更怕父亲处理“不听话”盐商时的狠辣,每次都躲在账房里,只敢隔着窗纸听外面的动静。 十五岁那年,裴家出了变故。 裴度走私禁品的事被人揭发,虽靠着重金打点压下了风声,却也被徐阁老盯上,每年要多缴三成“孝敬钱”,海上航线也被硬生生的拔去了一半。 裴度气急攻心,一病不起,临终前攥着裴文清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 “守住家业…………别学我…………也别惹官府…………” 二十岁的裴文清就这样接了家主之位。 裴文清的人生,像极了两淮盐场的潮水。 起时汹涌,能推着裴家从末流盐商冲到行业顶端。 落时迅猛,不过一夜之间,便让他从众星捧月的“裴家主”,沦为戴镣披枷的阶下囚。 而这一切的转折,都绕不开两个人: 海匪头子王直,以及权倾朝野的严世蕃。 他确实没学父亲的狠辣,却也没守住家业。 徐阶的“孝敬钱”逐年加码,从三成涨到五成,最后连盐税都要额外加征。 漕帮见裴家势弱,抢了他们的内河运盐路线。 其他盐商也趁机挤压裴家的份额,不过三年,裴家的盐业生意就缩水了大半,只剩下城南几家盐铺和几条不起眼的小船队。 裴文清不是没挣扎过。 他去过扬州找巡盐御史告状,却被人拦在衙门外。 他想联合其他盐商一起抗税,可郑、卢等家要么与徐阶勾结,要么只想自保,没人愿意跟他一起“送死”。 他甚至想过变卖祖产,带着家人离开淮安,可裴家的祖宅、盐铺都被徐阶的人盯着,一动身就会被安上“逃税”的罪名。 就在他走投无路时,老管家给了他一个建议。 联系父亲当年的“旧识”,东海的海匪头子王直。 老管家说,裴万山当年能打通海上航线,靠的就是王直的保护,如今只要愿意分一半的家产给王直,就能带着家人乘坐王直的船逃往日本,避开徐阶的追查。 裴文清犹豫了半个月。 他知道通匪是灭族的大罪,可看着账本上越来越少的银子,看着妻儿因担惊受怕而日渐憔悴的脸,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巧合的是,就在他与王直搭上线的次月,两淮的权力突然易主。 严世蕃从徐阶手中截走了两淮的管理权,成了这里新的“天”。 更让裴文清意外的是,原本在东海巡航、盯着海匪的军队,竟也在此时突然撤走。 王直派人传来的消息,让裴文清悬着的心落了地。 他选择和王直合作。 他很快发现,严党的人对他与海匪的勾结似乎“视而不见”。 即便有下属递上关于裴家远洋商船的异常报告,那些人也只是随手搁置。 这种放纵,像给裴文清注了一剂强心针。 他彻底放开了手脚。 不再只满足于走私盐货,而是把绸缎、瓷器、甚至禁运的硫磺、铁器都装上商船,借着王直的船队运往日本、朝鲜。 海上航道没人敢拦,港口官吏收了他的“孝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裴家的银子像潮水般涌来。 不过两年,裴家就从末流盐商,一跃成为两淮能与郑、卢两家抗衡的巨贾,隐隐有了领头之势。 唯一的“坏处”,是给严世蕃的“盐引钱”翻了倍。 可裴文清不在乎。 比起海上贸易的利润,这点钱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每月按时把银子送到严党手中,从不讨价还价,只求能安安稳稳做他的生意。 他甚至觉得,只要抱紧严世蕃的大腿,再靠着王直的船队,裴家的富贵能传个三代。 可变故来得比他想象中更快。 先是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两淮查盐案。 裴文清虽慌了阵脚,却还抱着侥幸,觉得严世蕃能帮他压下去。 直到山东的剿匪军突然再度开赴东海,他才真正慌了: 他给严党送了这么多年礼,竟连半点风声都没提前听到。 裴文清连夜让老管家联系王直,约定在淮安城外码头接头,乘海船逃往日本。 他甚至没敢告诉妻儿。 他怕人多目标大,也怕自己走不了,徒增牵挂。 他换上粗布短褂,抹了满脸灰,像个逃难的杂役,跟着老管家和三名保镖偷偷出了城。 可这一次,运气没有站在他这边。 刚登上王直派来的小船,码头就亮起了成片的火把,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将岸边围得水泄不通。 船底被凿破,河水灌进船舱,他看着逼近的弓箭,只能颤抖着喊出“我投降”。 被锦衣卫拖着往淮安城走时,裴文清抬头望着熟悉的城门,突然一阵恍惚。 以前他从正门经过时,街上的商户会恭敬地喊他“裴少爷”,几乎所有人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 可现在,他戴着手镣脚镣,像条死狗一样被拖拽着,路过的百姓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对着他指指点点。 “裴家完了。” 他在心里默念。 押送他的锦衣卫推了他一把,他踉跄着往前栽去,额头磕在青石板路上,渗出血来。 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挣来的富贵,不过是严世蕃眼中的“肥肉”、王直手中的“棋子”。 一旦棋局变了,他这个“棋子”,注定逃不过被舍弃的命运。 第114章 审问 淮安卫所的地牢里,潮湿的气息混着霉味扑面而来,火把的光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将江彬的身影拉得格外长。 他踩着石板路,一步步走到裴文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盐商. 此刻的裴文清被铁链锁在石柱上,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嘴角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满眼的死灰。 “裴家主,别装死。” 江彬踢了踢裴文清脚边的铁链,金属碰撞的声响在死寂的地牢里格外刺耳, “来,跟我说说你的‘英勇事迹’----跟海贼王直通商这么多年,挣了多少银子?怎么就不知道孝敬哥几个?” 裴文清缓缓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茫然,像是没听清江彬的话。 直到江彬又问了一遍,他才慢慢反应过来,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从…………从徐阁老的人管两淮那年开始,我就跟王直搭上线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梳理混乱的思绪: “那时候裴家快垮了,盐引被抢,漕运路线也被占了,我没办法…………老管家说王直能护着商船走远洋,我就赌了一把,没想到刚搭上话,严世蕃就接了两淮的权,东海的兵也撤了,王直的船没人拦,我就开始走私盐货,后来连绸缎、铁器都运…………” “挣了多少?” 江彬打断他,眼神里闪着期待的光。 “不知道…………没算过。” 裴文清苦笑一声,眼底泛起一丝悲凉, “每年从日本运回来的银子,少说也有几十万两,大部分给严世蕃交了‘份子钱’,剩下的填了裴家的窟窿,还买了几处码头…………可现在,都没了。”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把这些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从第一次跟王直的人在码头接头,到如何贿赂港口官吏,再到严世蕃如何对他的走私视而不见,甚至去年还帮王直运过一批禁运的硫磺………… 没有半点隐瞒,连他私下转移了部分家产到琉球的事,也说了出来。 江彬越听越高兴,这么大的案子,不仅能坐实裴文清通匪走私的罪名,还能牵扯出严世蕃的“包庇”,虽然他不敢真的动严世蕃,但单靠“抓获通匪盐商、缴获巨额赃款”这一条,就足够抵消他之前监察不力的过错,甚至还能在陛下面前邀功。 “行了,都记下来。” 江彬对身后的文书吩咐道。文书正在飞快地记录着裴文清的供词,连细节都没放过。 等裴文清说完,文书也正好写完。 江彬拿起供词,仔细看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走到裴文清面前,把纸笔递到他面前: “裴家主,看看吧,上面写的是不是你说的话,要是没错,就签个字,画个押。” 裴文清抬起头,看着供词上密密麻麻的字,突然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签了又怎么样?裴家完了,我也活不成,签不签还有区别吗?” “区别?” 江彬挑眉, “签了,你妻儿或许还能留条活路,不签,你知道后果。”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裴文清的心里。他愣了愣,最终还是接过笔,颤抖着在供词末尾写下自己的名字,又按上了鲜红的指印。 江彬接过供词,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拍了拍裴文清的肩膀: “早这样多好,你放心,只要你老实,我不会亏待你家人。”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轻快,丝毫没再看裴文清一眼。 地牢里重新恢复了死寂,裴文清靠在石柱上,闭上眼睛,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 江彬刚踏出地牢的门,脚步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猛地转身又冲了回去。 “哎,差点忘了个大事!” 他凑到裴文清面前,脸上没了刚才的严肃,反倒带着几分嬉皮笑脸的熟稔, “裴家主,你再跟我说说,王直那老小子的老巢在哪?还有,接你们逃去海上的大船,停在哪个码头了?” 裴文清原本靠在石柱上,闭着眼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听到这话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又被绝望覆盖。 他死死咬着牙,嘴唇都快被咬出血来,明明是个养尊处优的盐商,此刻却透着几分瘦弱文人般的倔强: “我不知道…………王直的老巢在哪,他从不跟我说,接我们的大船…………就在下游三里的芦苇荡里,是漕帮的旧码头。” 他确实不知道王直的核心老巢,只知道对方的船队常在东海诸岛之间游走。 但大船的位置,他没敢隐瞒。 毕竟那两个漕帮接头人早就招了,他就算撒谎,江彬派人去查也能戳穿,反倒徒增麻烦。 江彬听完,摸了摸下巴,心里快速盘算起来: 裴文清说的位置,跟之前审那两个漕帮汉子得到的信息一模一样,看来是真的。 可他随即又皱起眉。 他派去围捕裴文清的人手都集中在城外码头,下游三里的旧码头根本没派人守着,而且现在离裴文清原定登船的时间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恐怕王直的人早就察觉不对,带着船跑了。 “啧!” 江彬突然一拍大腿,懊恼地跺了跺脚,语气里满是后悔, “真是糊涂!怎么就没想起来问这事!要是早知道大船停在哪,派几个人去把船底凿了,管他王直的人有多少,一个都别想跑!” 他越想越气,好好的“一网打尽”的机会,就这么因为自己的疏忽错过了。 要是能扣下王直的大船,不仅能缴获船上的赃银,还能顺着船的航线追查王直的踪迹,到时候功劳可就不止“抓获通匪盐商”这么简单了。 旁边的几名下属见他懊恼,连忙凑上来打圆场,一个个把“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大人您这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刚才忙着审裴文清要供词,一时忘了也是常事,换做别人,哪能这么快就问出这么多关键信息?” “就是就是!” 另一名下属也跟着附和, “再说了,咱们已经抓住了裴文清,拿到了通匪的供词,这就已经是天大的功劳了!王直的船跑了就跑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抓他,犯不着为这点小事懊恼!” 还有人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您刚才要是分心去问大船的事,万一裴文清趁机翻供,或者藏着掖着不说,那供词岂不是就出岔子了?您这是先抓重点,没毛病!” 一连串的奉承话砸下来,江彬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不少。 他哼了一声,虽然还是有些可惜,但也知道事已至此,再懊恼也没用。 他瞪了裴文清一眼,又叮嘱下属: “派人去下游三里的旧码头看看,就算船跑了,也得把附近的痕迹查清楚,看看能不能找到王直船队的航线标记,另外,把裴文清看紧点,别让他在牢里出什么幺蛾子----这可是咱们的‘大功证’!” “是!大人放心!” 下属们齐声应道。 江彬这才转身,再次走出地牢,只是这次的脚步没了刚才的轻快,时不时还回头望一眼地牢的方向,显然还在为错过大船的事耿耿于怀。 第115章 查内应 卢忠刚在书房铺开笔墨纸砚,准备临摹王羲之的字帖。 一名锦衣卫便急匆匆闯了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高声禀报道: “大人!江彬那边有动静了,他把裴文清抓了!就在城外码头,还审出裴家跟海贼王直私通多年,走私盐货、铁器!” “什么?” 卢忠手里的毛笔“啪”地落在纸上,墨汁晕开一大片。 他猛地站起身,眼神里满是震惊与不甘, “江彬这废物走的什么狗屎运?裴家私通海匪,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天大案子!这么大的功劳,怎么就落到他头上了?” 他在书房里快步踱着,那些纸笔早就被他推到一边去了。 “那王直呢?” 卢忠突然停下脚步,急切地追问, “江彬有没有顺着裴文清的口供,去抓王直的人?有没有找到王直的老巢?” 锦衣卫面露难色,低声回道: “江彬只抓到了裴文清和他身边的几个人,还有两个漕帮的接头人…………至于王直的人,裴文清说接他们的大船停在下游三里的旧码头,可江彬没提前派人去堵,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艘船早就没影了。” “废物!真是个扶不起的废物!” 卢忠气得狠狠一拍桌,砚台被震得滑落一地,撒了一地的墨。 “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只抓了几个小喽啰?要是换我来,先派人把码头围得水泄不通,再顺着大船的航线追,就算王直本人跑了,他船上的人也一个别想逃!现在倒好,功劳没捞全,还放跑了王直的主力,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 他越想越气,胸口起伏不定。 本来他还想着等江彬出岔子,自己再趁机接手,没想到江彬运气好,先抓了裴文清,可又蠢得放跑了关键人物,好好的一桩“奇功”,愣是被他搞成了“半吊子”。 可没过多久,卢忠的怒气渐渐平复,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他突然开口: “不对…………王直的大船能从东海开到淮安下游,沿途要过好几个关口,他那些人都是朝廷通缉的海匪,没有合法路引,怎么可能顺利靠岸?” 他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的锦衣卫,语气笃定: “这里面一定有内应!而且是官府里的人,要么是关口的巡检,要么是负责登记商船的吏员,不然王直的船根本进不了内河!” 锦衣卫眼睛一亮,连忙附和: “大人说得对!那么大的船,船上还有那么多人的吃喝,沿途肯定要补给,要登记,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只要顺着航线查,肯定能找到那个内应!” “没错!” 卢忠拿起桌上的腰牌,递给锦衣卫,沉声道, “你带着我的腰牌,立刻去查下游旧码头的补给记录,还有最近半个月从东海往淮安来的商船登记册,重点查那些‘无主商船’‘漕帮货船’,尤其是没有正规路引,却能顺利通过关口的。” “另外,去问一问码头的船工、货郎,看看有没有人见过一艘挂着漕帮旗号,却格外戒备森严的大船。”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愈发严厉: “记住,一定要查仔细,不管那内应是谁,不管他背后有没有人撑腰,都要给我揪出来!江彬放跑了王直的船,咱们就从‘内应’这条线入手。” “只要抓住了内应,不仅能顺着他挖出更多跟王直勾结的人,还能把江彬‘办事不力’的把柄攥在手里,到时候,这功劳到底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锦衣卫接过腰牌,躬身应道: “属下明白!这就去查,绝不让大人失望!” 看着锦衣卫匆匆离去的背影,卢忠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江彬以为抓了裴文清就占了上风,却没想到,他放跑的“大船”,反而给了自己一个更好的机会。 只要找到内应,他不仅能扳回一局,还能借着“查内奸”的由头,把手伸进淮安的关口、码头,到时候,江彬在两淮的话语权,就得让给他一半。 “江彬啊江彬,你还是太嫩了。” 卢忠低声呢喃,眼底满是算计。 江彬在卫所里正为放跑王直大船的事懊恼。 一名下属突然上前,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老大,属下刚才琢磨着,王直的大船能从东海开到淮安,沿途那么多关口,没内应肯定不行,咱们是不是该去查查关口的登记册,还有码头的补给记录?说不定能揪出帮他们的人!” 这话点醒了江彬。 他一拍脑门,骂道: “妈的,怎么把这茬忘了!赶紧派人去查,下游旧码头的补给账、最近半个月的商船登记,还有沿途几个关口的巡检记录,全都给我翻出来!谁要是敢藏着掖着,直接给我抓起来!” 下属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十几名锦衣卫便分赴各个关口、码头,气势汹汹地查起了账目。 可他们刚在下游关口的登记室里翻了没两页,门外就闯进另一伙锦衣卫。 正是卢忠派去的人。 “你们是干什么的?这是江大人吩咐查的账目,轮得到你们插手?” 江彬的手下率先发难,手按在了腰间的绣春刀上。 卢忠的人也不甘示弱,掏出腰牌晃了晃: “奉卢大人之命,查王直大船的内应线索,这账目我们也得看!怎么,江大人的人能查,卢大人的人就不能查?” 两拨人本就因之前“盯梢裴家”的事有嫌隙,此刻为了查账的权力,更是直接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不知是谁先推了一把,双方瞬间扭打在一起。 虽然没真刀真枪地干,可拳头、脚踢没少用,有人被打破了头,有人被踹倒在地,登记室里桌椅翻倒,账目散落一地,闹得不可开交。 消息很快传到了卢忠耳中。 他刚喝了一口茶,听到下属说“弟兄们跟江彬的人打起来了”,手里的茶杯“咚”地砸在桌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一群蠢货!谁让他们跟江彬的人动手的?” 可骂归骂,他心里清楚,这事根本怪不得下属。 他要查内应,江彬也要查内应,双方查的是同一条线索,目标都是“抢功劳”,冲突本就不可避免。 他之前想“坐山观虎斗”,等着江彬出岔子再捡漏。 可现在,他的人已经跟江彬的人正面撞上,他想躲都躲不开了。 第116章 失踪 “大人,现在怎么办?江彬的人把关口围了,不让咱们的人靠近账目!” 下属急道。 卢忠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眼神里满是权衡. 他要是不插手,江彬一旦查到内应,功劳就全是江彬的。 可他要是插手,就等于彻底跟江彬撕破脸,不仅之前的“观望”计划泡汤,还得跟江彬拼个你死我活。 “还能怎么办?下场!” 卢忠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腰牌, “备马,我亲自去关口!江彬想独吞功劳,没那么容易!” 他心里清楚,自己之前的想法太天真了。 这两淮的利益场,从来就没有“坐收渔利”的好事。 想要抢功劳、捞好处,就必须下场争斗。 一旦下场,就必然会跟江彬这样的对手产生冲突,根本不可能一直做个“安全的局外人”。 可卢忠不知道的是,他此刻的“被迫入局”,恰恰是沈狱想要的。 此刻,某个隐蔽的客栈房间里,沈狱正看着手中的纸条。 上面写着“卢忠亲赴关口,与江彬争查内应”。 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指尖轻轻摩挲着纸条边缘: “卢忠啊卢忠,你终究还是没能躲得掉。” 沈狱从一开始就知道,卢忠最擅长的就是“隔岸观火”,只要没触及他的核心利益,他绝不会轻易下场。 可“查内应”这条线索,是卢忠和江彬都无法放弃的。 对江彬来说,抓住内应能弥补过错。 对卢忠来说,抓住内应能抢走江彬的功劳,还能攥住对方的把柄。 只有卢忠彻底入局,不再有“随时脱身”的余地,他手里的那张“底牌”,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只有江彬和卢忠斗得两败俱伤,他才能在这场混乱中,找到揭开两淮盐案真相的机会。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沈狱将纸条凑到烛火旁点燃,看着它化作灰烬。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关口的方向。 那里,卢忠和江彬的争斗才刚刚开始,而这场围绕“内应”的博弈,终将成为撬动整个两淮局势的关键。 …………………… 两淮的风似乎都被“裴家通匪”与“追查内应”的喧嚣裹挟,江彬与卢忠的人马像两拨抢食的饿狼,把精力全扑在了码头线索与关口账册上。 江彬的人在下游旧码头逐船盘问,连船工的家眷都没放过。 卢忠的人则扎进了沿途关口的登记室,翻查了近三个月的商船记录,双方时不时在街巷里撞见,还得拌几句嘴、推搡几下,生怕对方先揪出内应,抢了头功。 没人注意到,驿站那头的灯火,正渐渐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海正遇毒案的线索,本是两淮盐案的关键一环。 毕竟钦差大臣在驿站被下毒,这事要是查不清,无论是江彬还是卢忠,都难逃“护驾不力”的罪责。 可自打裴文清落网,这桩案子就像被丢进了角落的旧账本,再也没人提起。 江彬倒是给驿站留了不少人手。 五十名府兵守在驿站一圈,多名锦衣卫在院内巡逻,可这些人大多是临时抽调的普通兵卒,没什么查案经验,平日里只敢远远守着,连海正的房门都不敢靠近。 真正能办事的心腹,全被江彬派去追查王直大船的踪迹了。 在他眼里,抓住内应、缴获赃船,可比查一桩“没闹出人命的毒案”划算多了。 至于卢忠,更是把驿站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本就人手紧张,之前只在驿站明面上留了一个锦衣卫盯梢保护,暗地里连个人影都没派。 在卢忠看来,海正只要没死,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要是被江彬先查到内应,他之前的所有算计就都成了泡影。 驿站内,海正坐在案前。 他派人去请过江彬两次,想问问毒案的进展。 可每次来的都是江彬的下属,要么说“大人忙着查通匪案,暂无空闲”,要么说“线索还在追查,有消息会立刻告知”,翻来覆去都是些敷衍的话。 “江彬、卢忠…………这两人眼里,怕是只有功劳,没有查案了。” 海正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人明显减少的庭院。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被遗忘”,早已被暗处的一双眼睛看在眼里。 某个隐蔽的茶寮里,一名身着灰布长衫的男子,正对着另一人低声汇报: “海正那边彻底没人盯了,江彬的人全去了码头,卢忠的人全去了关口,驿站现在就是个空壳子。” 另一人缓缓抬起头。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灰蒙蒙的: “好,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江彬、卢忠忙着抢功,把最关键的海正给忘了,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 江彬正坐在卫所里,手里捏着刚审出来的内应供词。 那是个关口的小吏,收了王直船队的五十两银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船通过。 只是他也只是一个小喽啰,收钱办事,中间人就是当地的人牙子。 他刚要下令顺着这条线往上挖,一名锦衣卫便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老…………老大!不好了!驿站那边出事了!” “慌什么?” 江彬皱起眉,以为又是跟卢忠的人起了冲突, “是不是卢忠的人又来抢账册了?让弟兄们给我拦着,别让他们…………” “不是!是海大人!” 锦衣卫打断他,声音都在发抖, “海正大人、还有他身边的王二牛、李默,三个人…………全失踪了!” “什么?!” 江彬手里的供词“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倒在地, “你再说一遍?海正失踪了?怎么可能!我不是留了五十个府兵、起码三十个锦衣卫在驿站吗?兵营离驿站就半里地,500兵马随时能增援,他怎么会失踪?!” 旁边的卢忠也刚收到消息,他原本正对着自己刚刚写的字琢磨呢,听到“海正失踪”四个字,手里的毛笔瞬间攥断,墨汁溅了满手。 他的脸色无比难看: “江彬,你到底要干嘛?敢这么出事,不想活了!?” 第117章 地洞 驿站的青石板院坝上,风裹着晨起的凉意吹过,却吹不散两拨人马间剑拔弩张的戾气。 江彬的锦衣卫与卢忠的人手像两列对峙的兵阵,双方呼吸都带着紧绷的力道。 这是江彬与卢忠在淮安的第一次正面碰面,没有官场的寒暄客套,只有赤裸裸的气势交锋。 江彬身着飞鱼服,腰间佩剑的穗子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对面的卢忠。 卢忠则斜倚着廊柱,手指摩挲着袖口暗纹,嘴角勾着几分似笑非笑的冷意,半点不肯示弱。 两人就这么站着,无形的气场在空气中碰撞,连院角的麻雀都不敢落下,只在远处枝桠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更显此地的压抑。 “海正找不到,你的脑袋第一个掉。” 卢忠终于先开口,他推开廊柱,一步步走向江彬,每一步都踩得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声响,直到两人距离不足一尺,才停下脚步,手指狠狠戳向江彬的胸口。 江彬猛地挥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卢忠踉跄着后退半步,他咬牙切齿地回怼: “老子的脑袋要不要,轮不到你这小人置喙!你以为你能摘干净?现在海正没了,你卢忠也得跟着我一起掉脑袋!” 两人鼻尖对着鼻尖,怒目而视,唾沫星子在空气中飞溅。 江彬身后的锦衣卫统领悄悄往前挪了半步,手按在刀柄上,只要江彬一声令下,就能立刻冲上去。 卢忠的下属也不含糊,几人围成半圈,将卢忠护在身后,眼神警惕地盯着对面。 眼看双方就要动手,江彬与卢忠却同时顿住。 他们都清楚,海正的下落比什么都重要,此刻内讧,无异于自寻死路。 “搜!去屋里搜!把每一寸地方都给我翻过来!” 江彬突然扯着嗓子下令,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查!仔细查!连瓦片缝都别放过!” 卢忠也立刻对下属下令,语气同样急促。 这一次,双方没有争执谁先谁后。 江彬的人率先冲进海正居住的正房,卢忠的人紧随其后,原本剑拔弩张的两拨人,此刻竟出奇地默契。 他们都怕对方藏私,更怕漏掉关键线索,只能亲自上阵,半点不敢懈怠。 正房里瞬间乱作一团: 锦衣卫们搬开八仙桌,用匕首敲击着桌腿与桌面,听着是否有空洞的声响。 有人爬上房梁,伸手摸着梁上的灰尘,检查是否有暗格。 还有人蹲在地上,用手指抠着地砖的缝隙,试图找出松动的砖块。 卢忠的下属则翻查着海正的行李,衣物被一件件抖开,书籍被一页页翻开,连砚台都被倒扣过来,查看底部是否有玄机。 “大人!沈狱的书案不对劲!” 一名锦衣卫突然喊道。众人围过去,只见书案的抽屉底部,有一道细微的缝隙,用匕首撬开后,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是被人清理过。 “这抽屉肯定藏过东西,就是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江彬皱着眉,刚要说话,又有下属从偏房跑来: “大人!偏房的床底下有动静!” 江彬与卢忠对视一眼,连忙快步冲向偏房。 那是沈狱之前居住的房间,自从沈狱几日前移走后,就一直空着。 此刻,房间中央的木床被人整个挪到了墙角,原本放床的位置,地面上盖着一块与地砖颜色相近的木板,木板边缘嵌着几块从周围地面抠下来的青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异样。 “谁让你们挪床的?” 江彬扭头问驿站的小吏,语气带着压迫感。 小吏吓得腿都软了,连忙摆手: “不是小的们挪的!我们早上来送水,还看见床在原位,刚才搜查的时候,才发现床被挪走了…………这房间一直锁着,钥匙只有驿站总管和之前的沈百户有啊!” “沈狱?!” 江彬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猛地转身,指着卢忠的鼻子,声音都变了调, “沈狱可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他现在搞出这么个地洞,是不是你们俩串通好的,把海正藏起来了?!” 卢忠也愣住了。 他确实提拔过他,但那是为了恶心你呢。 可他根本不知道沈狱的去向,更别提串通藏人。 但气势上不能输,他立刻上前一步,与江彬对峙: “什么叫我提拔的?沈狱最早是在你手下当小旗官,是你想搞死他!现在出了事,你倒想往我身上推责任?” 两人又吵了几句,却没争出任何结果。 这时,几名锦衣卫已经找来撬棍,将木板撬开。 底下赫然出现一个黑漆漆的地洞,洞口宽约三尺,足够一个人弯腰钻进去,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些许霉味。 “大人,让小的下去看看!” 一名身材瘦小的锦衣卫主动请命,他腰间系上绳索,手里拿着火把,小心翼翼地钻进地洞。 其余人则在洞口守着,手里的火把将洞口照亮,连一丝风吹草动都不肯放过。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绳索突然晃动了三下。 这是约定好的信号。众人连忙将那名锦衣卫拉上来,只见他脸上、身上都沾着泥土,火把也只剩下半截,眼神里满是凝重。 “怎么样?地洞通向哪里?有没有发现海大人的踪迹?” 江彬急忙问道。 锦衣卫喘了口气,才缓缓开口: “大人,这地洞挖得很深,里面有不少岔路,走了约莫五十步,前面就塌了,土块堆得老高,根本过不去,不过小的在塌掉的地方,发现了几块布料碎片,看着像是官服上的,还有一个玉佩,上面刻着‘天下为公’四个大字!”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和几片深蓝色的绸缎碎片。 江彬接过玉佩,仔细一看,只见上面确实刻着一个“天下为公”字,正是海正常戴的那块! 绸缎碎片的材质,也与海正身上穿的官服一致! “肯定是海正被人从这里带走了!” 卢忠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地洞虽然塌了,但从岔路的走向来看,应该是往西延伸的,西边是城郊,有不少废弃的土地庙和窑厂,说不定海正就被藏在那里!” 江彬点了点头,也不再与卢忠争执,立刻对下属下令: “留下一个人在驿站守着,看好这个地洞,不许任何人靠近!其他人跟我走,往西搜!重点查废弃的土地庙、窑厂,还有树林里的山洞,一定要找到海正!” 卢忠也立刻做出决定。 他的人手本就不多,与其分一半查王直的内应,不如全扑在找海正上。 毕竟“查内应”的功劳再大,也比不上保住脑袋重要。 他对着下属道: “别查关口账册了,所有人跟我去城西,分成五组,逐街逐巷地搜,遇到可疑人员,直接扣下!” 两拨人马很快撤出驿站,原本喧闹的院子瞬间变得冷清,只剩下那名被留下放哨的锦衣卫,孤零零地站在洞口旁。 第118章 白莲教? 淮安城西的盐商会馆里,烛火燃了一夜,灯油将尽时,光晕泛着昏沉的黄,映得满室人脸色愈发惨白。 剩下的六家盐商。 郑家郑成功、卢家卢承业、王家王显宗、韦家韦修、李家李从安、沈家沈敬之,围坐在红木圆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沿,没人动桌上早已凉透的茶。 “这才两个月不到,天怎么就变了?” 郑家当家人郑成功率先打破沉默,他年近五十,鬓角已染霜,此刻却像个无措的孩童,抓着桌沿的手指泛白, “先是崔家满门没了动静,后来才知道是被人灭口,现在裴文清倒好,通匪的罪名扣下来,连海贼王直都扯进来了,咱们这些人,下一个会不会就是咱们?”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满室的焦虑瞬间涌了上来。 卢家卢承业重重叹了口气,眼底满是疲惫: “前几日我还拉着李兄去裴家,想问问他有什么门路,他倒好,拍着胸脯说有严大人那边的门路,出不了事,结果呢?人被抓了,家产被抄,连咱们想靠他搭线找海大人求情的路,都断了!” “海大人才是真邪门!” 王家王显宗猛地拍了下桌子,茶盏晃了晃,溅出几滴凉茶水, “钦差大臣啊,带着兵卒住在驿站,还有锦衣卫守着,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江彬和卢忠现在疯了似的满城搜,咱们想递个话、求个情都没处去,难不成真要坐在这里等他们来抓?” 韦家韦修性子素来谨慎,此刻却也没了主意,他手指捻着胡须,声音发涩: “抓不抓,哪由得咱们?崔家一夜之间就没了,裴家通匪是实锤,跑不了,咱们呢?哪家没私下贩过几船禁盐?哪家没给严党,徐党的人送过厚礼?真要查起来,谁也干净不了。” 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痛处。 六家盐商在两淮经营多年,明里是合规的盐商,暗里都沾着些“灰色勾当”。 有的靠漕帮走私禁盐,有的给关口小吏塞钱走捷径,有的甚至跟裴文清一样,偷偷从不合法的船队里进过海外的绸缎。 以前有严世蕃的人罩着,江彬也有算计,没人敢真的动他们,可现在裴文清倒了,海正失踪了,平衡被彻底打破,他们就像没了护壳的乌龟,只能任人宰割。 最关键的是严世蕃不管他们了,严世蕃想要他们去死。 “要不…………跑吧?” 李家李从安小声提议,语气带着几分犹豫, “趁着江彬和卢忠忙着找海正,城门还没封死,咱们连夜收拾细软,带着家眷往南走,去福建躲躲?那里靠海,漕帮的人也熟,说不定能混过去。” “跑?你想得太简单了!” 沈家沈敬之立刻反驳,他摇了摇头,眼底满是绝望, “你以为江彬没防着咱们?裴文清被抓的那天,我就让人去城门探过,盘查得比往常严十倍,连带着孩子的妇人都要查路引,咱们家眷多,家产重,怎么跑?就算跑出去了,锦衣卫的人遍布天下,咱们能躲到什么时候?” 沈敬之的话让满室再次陷入沉默。 是啊,他们不是裴文清,能只带几个人偷偷从暗道溜走。 每家都有老幼,有田宅,有店铺,这些东西像锁链,把他们牢牢拴在淮安,想跑都跑不掉。 “那…………自首?” 卢承业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咱们主动去找江彬,就说之前不知道裴文清通匪,只是有生意往来,现在愿意把家产全交出去,只求能保家眷一条活路…………” “自首?你是老糊涂了!” 郑成功立刻打断他, “江彬是什么人?他要的是功劳!你以为交了家产就能活命?他只会觉得咱们心虚,说不定还会屈打成招,让咱们认下跟裴文清一起通匪的罪名,到时候,咱们死得更快!” “而且,这么多钱,你以为他敢要,他吃不下!!” 卢承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盐商会馆的死寂被一声重重的拍桌声打破。 李从安猛地站起身,手掌落在红木圆桌上,震得杯盏哐当作响。 他原本一直低着头,脸色藏在烛影里,没人看清他的神情,此刻抬头,眼底满是猩红的戾气,连声音都带着咬牙切齿的颤抖: “报!咱们现在就去报官!狗日的李万山,他不仅卷走李家的银子跑路,还勾结白莲教!老子就算死,也得拉着他一起垫背!”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满室人都愣住了。 郑成功最先反应过来,他上前一步,按住李从安的肩膀,声音急促: “从安,你冷静点!这话可不能乱说!勾结白莲教是什么罪名?那是等同于谋反的大罪,一旦查实,不仅是李万山,咱们整个淮安的盐商,都得被牵扯进来!” “牵扯?” 李从安一把挥开他的手,冷笑一声,眼底满是绝望的疯狂, “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崔家灭门,裴家被抓,海正失踪,咱们这些人早晚都是死!与其等着被江彬、卢忠当替罪羊,不如拉着李万山一起死!他把我当傻子耍,让我留在李家当替罪羊,他自己卷着银子跟白莲教的人勾结,凭什么?!” 众人这才看清李从安的处境。 李家早就不是当年的两淮盐商望族了。 李从安的父亲李万山,上个月借口“去江南采买盐引”,带着李家大半的现银和几个心腹跑了,临走前只留下一封书信,让身为小妾之子的李从安暂代家主之位。 明眼人都知道,这哪里是“暂代”,分明是让李从安留在淮安,替他挡下严世蕃和官府的追查,做个彻头彻尾的替罪羊。 这些日子,李从安一直憋着一口气,表面上跟着众人一起焦虑,心里却早把李万山恨到了骨子里。 如今走投无路,这股恨意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从安,你说李万山勾结白莲教,可有证据?” 卢承业皱着眉问道,语气里满是谨慎。 白莲教在朝廷眼里是心腹大患,近些年一直在各地剿杀,若是真跟李万山扯上关系,这事可就不是“盐商通匪”那么简单了。 “证据?” 李从安冷笑一声, “证据?线索?” 李从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 “干这种掉脑袋的活,李万山那老狐狸能留线索?他连我这个儿子都能当替罪羊扔在淮安,怎么可能让我抓到他勾结白莲教的把柄!” 第119章 但求能夷三族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扫过满室惊愕的盐商,语气又沉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恨意: “但我没瞎!上个月他临走前,夜里总跟些黑衣人影影绰绰地见面,每次都关着书房门,说话声音压得极低。” “后来守成,就是我那个同母哥哥,他偷偷跟我说,他看到李万山给那些黑衣人塞过一箱子银子,还听到他们称呼李万山‘护法’!” “李守成?他现在在哪?能不能让他出来作证?” 王显宗急忙追问,像是想抓住最后一丝稳妥。 李从安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守成失踪了,李万山跑的第二天,他就没了踪影,我派人去他常去的赌场、酒肆问遍了,有人说看到他被几个黑衣人堵在巷子里,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十有八九,是被李万山灭口了。” 这话让满室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在空气中回荡。 没有线索,没有证人,只有李从安一句“听哥哥说”的证词,这要是报上去,跟自投罗网没什么两样。 “从安,这事不能冲动。” 韦修皱着眉,语气凝重, “你没证据,锦衣卫不仅不会信你,还会怀疑你是故意编造罪名,想转移他们追查盐商通匪的视线,到时候,你不仅扳不倒李万山,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连咱们这些人都得被你连累!” “连累?” 李从安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咱们现在还有不被连累的余地吗?崔家灭门,裴家被抓,海正失踪,江彬和卢忠早晚都会查到咱们头上!李家早就成了空壳子,我这个‘家主’就是个替罪羊,李万山跑了,严世蕃的人要找替罪羊,第一个就会拿我开刀!” “我现在报官,至少还有一丝机会,锦衣卫要是真能查到李万山勾结白莲教的实据,说不定还能饶我一命,就算查不到,我也拉着李万山一起去死,总比让他在外头拿着银子逍遥快活强!”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众人,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查不到线索,难道锦衣卫也查不到?他们有的是手段,能查李万山跑后的行踪,能查他跟哪些人有过往来,能查那箱子银子的去向!” “我只需要把这事捅出去,剩下的,自有锦衣卫去查!你们要是怕被连累,就当没听过这话,我要是死了,也绝不怨你们!” 郑成功看着李从安眼底的狠劲,知道他已经铁了心。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你想怎么报?直接去找江彬,还是找卢忠?” 李从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郑成功这是松口了。他连忙说道: “找江彬!他现在正因为海正失踪的事焦头烂额,要是能给他一个‘追查谋逆重犯’的新线索,他说不定会重视!而且他手里人手多,查起来也快!” “好。” 郑临渊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他人, “这事风险太大,愿意一起去的,就跟我们走,不愿意的,也别声张,就当今天没开过这个会。” 卢承业、王显宗几人对视一眼,最终都咬了咬牙。 事到如今,横竖都是死,不如跟着李从安赌一把。 万一真能查到李万山勾结白莲教的实据,说不定还能让朝廷的注意力从盐商身上移开,给他们争取一线生机。 李从安看着众人的决定,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些,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意,声音坚定: “走!现在就去江彬的卫所!就算是死,我也要拉着李万山一起!” …………………… 卫所的偏厅里,江彬皱着眉正犯着呢,就见下属领着个陌生男子进来,说是盐商李家的当家人,要举报重大案情。 他本没放在心上。 这些日子盐商们要么躲着他,要么想塞钱求情,能有什么“重大案情”? 可当李从安说出“举报亲爹李万山勾结白莲教”时,江彬手里的毛笔“啪”地落在纸上,墨汁晕开一大片,他猛地回头,眼神里满是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 江彬快步走到李从安面前,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让李从安皱了皱眉, “你举报你亲爹勾结白莲教?那可是谋反的罪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诛三族!你自己也在三族里头!” 李从安却异常平静,他挣开江彬的手,掸了掸被抓皱的衣襟,语气冷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知道,可李万山是我亲爹,却把我当替罪羊扔在淮安,自己卷着家产跑路,他不仁,我不义,大不了一起死,总比让他在外头拿着银子,花天酒地的强。” 江彬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眼神里没有半分犹豫,才渐渐松开手,走到桌边坐下,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击: “你想要什么好处?举报亲爹谋反,总不能一点好处都不要吧?” “好处?” 李从安自嘲地笑了笑, “我只求江大人能查清楚这事,让李万山得到应有的惩罚,至于我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意。” 江彬没再追问,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 “说吧,你有什么证据?总不能凭你一句话,我就派人去查你爹谋反。” 李从安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我没实打实的证据,上个月李万山临走前,夜里总跟几个黑衣人见面,关着书房门说话,后来我哥哥李守成跟我说,他看到李万山给那些黑衣人送过一箱子银子,还听到他们叫李万山‘护法’。” “李守成?” 江彬立刻抓住关键,“你哥哥现在在哪?让他来跟我对质!” 李从安的眼神暗了暗,语气低沉: “李守成已经死了,李万山跑路的第二天,他就被几个黑衣人堵在巷子里,之后就没了踪影。有人说看到他被拖进了城外的林子,我派人去找,人早就没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不过江大人要是能查,或许能从那些黑衣人入手,李守成被抓那天,有个货郎在巷口见过,说那些人穿的是黑色短褂,顺着这个查,说不定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江彬沉默了。 他手里现在人手严重不足。 一半去城西搜海正,一半还在查王直大船的内应,哪还有多余的人去查李万山的行踪? 可“勾结白莲教”是谋逆重罪,比海正失踪、盐商通匪都要严重,他要是压着不报,万一被人捅到京城,他的脑袋也保不住。 第120章 沈狱现身 可江彬心里还有个更隐秘的念头。 他其实知道李万山已经死了。 前些日子沈狱跟卢忠联手,就是为了截杀李万山,还把尸体扔去了城外的乱葬岗。 现在李从安举报李万山勾结白莲教,最关键的证人李守成死了,李万山本人也没了,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实据。 更让江彬心思活络的是,李从安的话让他突然想起了沈狱。 沈狱自从挪出驿站,杀了李万山之后就没了踪影,他之前只当沈狱是怕被事。 现在想来,沈狱会不会跟白莲教有关? 不可能是勾结,难道说是他知道什么线索? “这事我知道了。” 江彬终于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你先回去,不准跟任何人提起今天举报的事,我会派人去查,有消息了再通知你。” 李从安愣了一下,没想到江彬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他连忙说道: “江大人,您可得尽快查!李万山现在在扬州,要是让他跑了,再想抓就难了!” “放心,我心里有数。” 江彬挥了挥手,让下属把李从安带出去。 偏厅里只剩下江彬一人,他盯着桌上的卷宗,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没打算立刻派人去查。 一来人手不够,二来李万山已死,查也没用。 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卢忠和沈狱的反应。 要是卢忠那边有动静,或者沈狱突然冒出来,就说明他们真的跟白莲教有关,到时候他再顺水推舟,把“追查谋逆”的功劳抢过来,说不定还能抵消海正失踪的过错。 “沈狱…………卢忠…………” 江彬低声呢喃,眼底闪过一丝算计, “你们俩到底知道些什么?” 窗外的风刮得更紧了,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前奏。 江彬知道,李从安的举报,不过是掀开了淮安乱局的又一角,而真正的暗流,还藏在更深的地方。 …………………… 城西郊外的小树林里,落叶在地面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海正靠在一棵老槐树下,望着远处淮安城的方向,眉头微蹙。 李默蹲在一旁,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驿站地道的走向,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什么。 王二牛则握着腰间的佩刀,警惕地盯着四周,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像只随时准备戒备的猛虎。 “这地道挖得真是隐秘。” 海正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 “沈狱在驿站住的时候,我竟半点没察觉他房下有这么个工程,先是他自己挖了一半,后来又找了人手加快进度,若不是他早有准备,咱们这次怕是真要困在驿站里,等着江彬和卢忠找上门了。” 李默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附和道: “沈个心思确实缜密,他之前跟我说过,驿站的地基是早年砌的,砖石之间有空隙,挖地道时不易被察觉,而且他特意选了自己住的偏房,那里离驿站外墙近,地道只需要往西延伸半里,就能通到这郊外的树林,既隐蔽又省功夫。” “可送咱们出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王二牛挠了挠头,一脸困惑, “穿着粗布斗篷,说话声音压得很低,连脸都没露,沈哥怎么会放心让这么个陌生人来接咱们?” 这话问出了海正和李默的疑惑。 送他们出地道的人动作利落,对地道的路线了如指掌,显然是沈狱的心腹。 可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暴露身份,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只把他们带到这片树林,留下一句“等沈狱来”,就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沈狱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 海正沉吟道, “现在有人想害我们,在明处不如在暗处,他身边的人若是暴露了身份,不仅会连累自己,还可能给咱们带来危险,保持神秘,反倒是最安全的做法。” 李默点了点头,又补充道: “而且沈哥这半个月没露面,说不定是在暗中布置,他既要避开江彬和卢忠的眼线,又要安排地道的收尾工作,还要查线索,怕是没少费心,咱们能顺利从驿站逃出来,已经是万幸了。” 海正看着李默,忍不住笑了笑: “说起来,你们锦衣卫里还真是人才济济,沈狱深谋远虑,擅长布局,你懂杂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地道的走向都能凭记忆画出来,至于二牛…………” 他转头看向王二牛,眼底带着几分笑意: “虽然总搞不清状况,但胜在忠心耿耿,护驾的功夫也是一流,看来当锦衣卫,还真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的,得各有各的本事才行。” 王二牛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嘿嘿笑道: “俺也不懂啥大道理,就知道沈哥让俺保护好海大人,俺就一定做到!不管是谁来,俺都能跟他拼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小路上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王二牛瞬间绷紧了神经,猛地拔出佩刀,厉声喝道: “什么人?出来!” 李默也立刻站起身,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警惕地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海正则微微眯起眼睛,借着晨光仔细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正快步走来,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颌的线条。 人影渐渐走近,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王二牛正准备再次喝问,那人却缓缓抬起手,将斗篷的兜帽摘了下来。 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消失了半个月的沈狱。 沈狱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这些日子没休息好。 他扶着身边的一棵小树,轻轻喘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别慌,是我,让你们久等了。” “沈哥!” 王二牛立刻收了刀,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你可算来了!俺们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海正也松了口气,走上前问道: “沈狱,这半个月你去哪了?有人下毒想要毒杀我们,裴文清通匪被抓了,他们现在还在查王直大船的内应,现在局势乱得很。” 沈狱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坐下,然后才缓缓开口: “我都知道,这半个月,我一直在查东西,还有李万山的下落,说来也巧,李万山卷着李家的银子跑路后,想跟白莲教汇合,围杀我,结果被我和卢忠的人截杀了。” 第121章 犯错? 林间的风带着晨露的凉意,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沈狱站在海正面前,目光如炬,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海大人,属下已经查清楚了,之前给您下毒的,是白莲教的人,而且白莲教现在跟两淮的盐商多有勾结,前李家主李万山,就是他们的核心联络人之一,属下前些日子追查李万山时,差点栽在他手下那两个白莲教地官手里。” “什么?!” 海正猛地睁大眼,脸上满是震惊。 他之前虽猜到下毒者身份不一般,却没料到会是白莲教。 这伙人常年在各地流窜,专挑官府薄弱处起事,手段狠辣,素来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合理: “难怪…………他们刺杀我这个钦差,既是给朝廷下马威,也是怕我查盐案时,顺藤摸出他们跟盐商的勾结,只是白莲教的人行踪诡秘,尤其是那些有‘超凡力量’的地官,寻常兵卒根本抓不住,他们竟敢在驿站动手,胆子倒是不小。” 说着,他看向沈狱,语气里满是关切: “你没事吧?那两个地官实力如何?有没有伤到你?” “属下无碍。” 沈狱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那两个地官虽有些手段,但属下早有防备,直接和卢忠合作将两人斩杀,但此举肯定是激怒了白莲教的妖人。” “不过也正因如此,属下才刻意隐瞒行踪,暗中追查,这一查才发现,两淮盐商里,跟白莲教勾结的远不止李万山一人,不少盐商为了躲避严世蕃的压榨,或是想借白莲教的力量掌控航道,都跟他们有过往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甚至…………属下怀疑,之前崔家灭门的事,也可能是白莲教所为,崔家不肯跟他们合作,又不愿多给严世蕃‘孝敬钱’,两边都得罪了,才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海正闻言,伸手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眉头紧锁: “你这么一说,倒真有这个可能,崔家灭门时,现场没留下任何官府或盐商争斗的痕迹,反而有不少诡异的地方,当时我就知道不对劲,那人肯定是被推出来当作是替罪羊,现在想来,那些恐怕就是白莲教的手笔。” “看来这伙人是不甘于只在暗处活动,想借着盐商的势力,在两淮闹出更大的动静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狱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背脊挺得笔直,声音带着几分凝重: “属下有罪!请海大人降罪!” 海正愣住了,李默和王二牛也满脸茫然。 海正连忙上前,想扶他起来: “沈狱,你这是做什么?你查清楚了下毒者,还摸清了白莲教与盐商的勾结,立了功才是,何罪之有?” 沈狱却不肯起身,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坚定: “属下私自冒用大人的钦差印信,向京城递了奏报,申请调山东的驻军来两淮,镇压白莲教妖众与勾结的盐商,此事属下一力为之,未提前与大人商议,犯了‘假传钦差令’的死罪,请大人处置。” 海正的动作顿住了,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大了说,假传钦差令是欺君之罪,轻则革职流放,重则杀头。 往小了说,沈狱的初衷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尽快平定白莲教的隐患,本质上是“先斩后奏”,而非恶意欺瞒。 李默反应最快,连忙上前拉沈狱的胳膊,语气急切: “沈哥!你怎么能做这事啊?咱们都知道你是为了海大人好,可假传印信是重罪,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快起来,跟海大人好好说说!” 沈狱却像生了根似的跪在地上,任由李默怎么拉都不动,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李默急得满头汗,又跑到海正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陪着笑说道: “海大人,您看沈哥也是一时情急,咱们现在处境不明,江彬和卢忠又忙着内斗,白莲教还在暗处盯着,他也是怕咱们出事,才想着调兵来帮忙,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他这一回吧,下次他肯定不敢了!” 李默这么一搅和,原本紧绷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海正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狱,又看了看一脸焦急的李默,终究是叹了口气: “沈狱,你起来吧,这事我不怪你,就算你不递奏报,等我整理好线索,也会向朝廷申请调兵,白莲教勾结盐商,意图不轨,本就该尽早镇压,你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只是下次做事前,记得先跟我商量,别再这么鲁莽了。” “谢海大人!” 沈狱连忙磕了个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激,随即才在李默的搀扶下站起身。 只是他起身时,眼神不经意间与海正对视,两人都默契地移开了目光。 经此一事,虽没撕破脸,却也让原本融洽的上下级关系,多了几分微妙的疏离。 一旁的王二牛全程看得云里雾里,只知道沈狱犯了错又被原谅了。 他见沈狱站起身,连忙上前,笨拙地帮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看看沈狱,又看看海正,最后对上李默挤眉弄眼的表情,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完全没察觉到林间悄然变化的气氛。 晨光渐渐升高,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几人身上。 海正看着眼前的三人,深吸一口气: “好了,既然奏报已经递了,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整理好白莲教与盐商勾结的证据,等朝廷的兵马一到,就立刻动手,绝不能让他们再有机会兴风作浪!” 沈狱、李默和王二牛齐声应道: “属下遵命!” “此地不宜久留。” 沈狱收回目光,语气凝重地对海正三人说道, “江彬和卢忠现在肯定还在城西搜捕,虽然这片树林偏僻,但难保不会被他们的人撞见,咱们得先找个更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等朝廷的平乱军队到了,再出来汇合。” 海正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你说得对,现在咱们没有兵马在手,若是跟白莲教正面撞上,不仅自身难保,还可能暴露行踪,让白莲教和勾结的盐商有了防备,先蛰伏起来,等军队到了再行事,才是稳妥之策。” 第122章 假死!?李守成再现? 李默早已将地上画着地道走向的树枝踢开,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周围,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才开口附和: “沈哥说的地方,应该是之前准备好的藏身点吧?有没有足够的干粮和水?咱们怕是要在里面待上几日。” “放心。” 沈狱微微颔首,从腰间摸出一张折叠的油纸,展开后竟是一张简易的地图,上面用墨笔圈出了一个位置, “离这里三里外有个废弃的窑厂,是早年烧砖留下的,里面有几间封闭的砖窑,干燥又隐蔽,我之前已经让人送了干粮和水过去,足够咱们撑到军队来。” 王二牛一直握着佩刀站在一旁,听到“要走”,立刻挺直了腰板,瓮声瓮气地说道: “俺听你们的!俺会护好海大人,路上要是有不长眼的过来,俺一刀就劈了他!” 海正看着他憨直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二牛在,我们自然放心,不过路上尽量低调,能不惹事就不惹事,咱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藏’,不是‘斗’。” 王二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还是下意识地将佩刀往腰间紧了紧,眼神警惕地盯着树林深处,像极了守护领地的猛兽。 几人不再多言,由沈狱带头,沿着树林边缘的小路往废弃窑厂的方向走。 沈狱对这一带的地形显然极为熟悉,专挑枝叶茂密、少有人走的路径,脚下的步伐又轻又快,几乎没发出多少声响。 海正虽已年近半百,却也紧随其后,呼吸平稳。 李默走在中间,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动静,以防有人跟踪。 王二牛则走在最后,像个移动的屏障,将三人护在身前。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的树林渐渐稀疏,隐约能看到一片破败的土墙。 正是沈狱说的废弃窑厂。 窑厂的大门早已腐朽倒塌,只剩下半截门框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墙上爬满了藤蔓,将砖窑的入口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走近了细看,根本看不出这里藏着能藏身的地方。 沈狱上前,拨开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窑口,对着三人做了个“进去”的手势: “里面的空气流通还不错,我之前已经通风过了,你们先进,我在后面把藤蔓归位,免得被人看出痕迹。” 王二牛先扶着海正弯腰进了窑口,李默紧随其后,沈狱则留在外面,仔细地将藤蔓重新铺好,又捡了几块碎石堆在窑口附近,让这里看起来与周围的荒草无异,才转身钻进窑里。 窑内果然干燥宽敞,借着从窑顶细小缝隙透进来的微光,能看到角落里堆着几袋干粮和两桶水,还有几张铺在地上的干草,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 海正走到干草旁坐下,松了口气,对沈狱说道: “你考虑得倒是周全,这里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也是以防万一。” 沈狱在他对面坐下,语气平静, “之前查白莲教的时候,就怕有朝一日需要隐蔽,所以提前找了这个地方。没想到现在真的用上了。” 李默靠在窑壁上,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粮,掰了一半递给王二牛,又对海正和沈狱说道: “咱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过了晌午,我再去窑厂周围探探情况,看看江彬的人有没有搜到这附近来。” 海正接过李默递来的干粮,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目光落在窑顶透进来的微光上,若有所思地说道: “等军队到了,咱们首先要做的,是联系上领兵的将领,把白莲教与盐商勾结的证据交给他,再制定平乱的计划,江彬和卢忠那边…暂时不用管他们,让他们继续内斗,咱们正好可以趁机行事。” 沈狱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锐利: “大人说得对,江彬想抢功,卢忠想自保,他们现在顾不上咱们,等咱们带着军队出现,他们就算想插手,也没那个资格了,到时候,不仅要平定白莲教的乱,还要把两淮盐案的真相,一并揭开。” 王二牛大口啃着干粮,含糊不清地说道: “俺听你们的!到时候俺一定冲在最前面,把那些勾结白莲教的盐商,还有那些妖众,全都抓起来!”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着,窑内的气氛渐渐从之前的紧张,变得多了几分期待。 突然,海正问道: “接我们的人是谁,我记得你不是没有带其他人过来吗?” 窑内的微光透过缝隙洒在沈狱身上,他听到这个问题时,眼神微微一动。 仿佛早已等这一刻许久,扑通一下又跪倒在地上,连忙开口: “大人既然问起,属下便不敢隐瞒,只是此事牵扯甚广,属下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应允。” 海正见他神色郑重,便点头道: “你先说来听听,若是合乎律法、不违道义,我自然会考虑,但你记住,往后不必动辄下跪,有话直说便是。” 沈狱这才松了口气,声音放低了些: “方才送咱们出地道的人,正是李守成。” “什么?!” 李默猛地从窑壁旁直起身,手里的干粮“啪”地掉在地上,眼神里满是震惊, “李守成?他不是早就死了吗?咱们在京城外那座破庙里,明明看到了他的尸体!当时尸体都开始腐烂,连蛆虫都生出来了,我还特意检查过,绝不会错!” 他语速快得像倒豆子,连当时破庙的细节都翻了出来,此刻听到“李守成还活着”,全是震惊! 海正也皱起眉,语气带着疑惑: “我也记得此事,当时李守成‘死讯’传来,还被当成灭口的证据,怎么会……” 沈狱等两人平复了些情绪,才缓缓解释: “李守成没死,那具尸体是他用‘地官’的能力伪造的,具体的细节我不便多说,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好暗中调查白莲教与盐商的勾结。” 这话让窑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默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干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嘴里喃喃道: “难怪……难怪当时我总觉得尸体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原来竟是仿造的,这地官的能力,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海正则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 “这么说,你查到的那些证据,李万山勾结白莲教的细节、其他盐商的往来书信、都是他帮你的?” “正是。” 沈狱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欣赏, “甚至于这地道的后半段也是他来完善的。” “李守成是李家子弟,清楚盐商之间的门道,又暗中调查多年,我能摸清两淮的乱局,大半功劳都在他身上,他一直隐姓埋名,就是怕被白莲教和李万山的人发现,直到这次送咱们出地道,才敢暴露一点踪迹。” 说到这里,沈狱的语气又沉了下去,看向海正的眼神带着恳求。 第123章 李锡 “只是李守成有个心结,他的亲弟弟李从安,如今被推成李家的替罪羊,其实李从安对李万山的阴谋一无所知,这些日子也是被架在火上烤。” “李守成怕咱们后续清算盐商时,会误伤到李从安,所以托我求大人,若是查清李从安确实没有犯法欺民,还望大人能给他留一条生路。” 海正闻言,沉默片刻,目光扫过窑内的三人。 李默已经冷静下来,正等着他的决定;王二牛虽没完全听懂,却也知道是“救人”的事,眼神里带着期待。 他缓缓开口: “此事不难,咱们查案本就为了还天下公道,而非滥杀无辜,若是查明李从安确实没有参与通匪、勾结白莲教,也没有欺压百姓、贪赃枉法,我自然会在奏报里写明,绝不会给他虚安罪名,就算他是李万山的儿子,也不该为父亲的罪孽买单。” 沈狱听到这话,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连忙拱手道: “多谢大人!属下这就去告诉李守成,让他放心。” “不必急着告诉他。” 海正叫住他,语气郑重, “眼下咱们还需蛰伏,等军队到了再行事,李守成身份特殊,若是此刻暴露,恐会引来白莲教的追杀,等平乱之后,再让他们兄弟相见不迟。” 沈狱点头应道: “属下明白。” 窑内的微光渐渐转暖,透过缝隙能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 李默捡起地上的地图,铺在干草上,指着上面的标记说道: “咱们再核对一遍证据吧,等军队到了,也好尽快拿出方案,,白莲教的地官不好对付,那些勾结的盐商也藏了不少私兵,得提前做足准备。” 海正俯身看向地图,沈狱和王二牛也围了过来。 窑外的风声轻轻掠过,没人再提起刚才的震惊,只将“李守成假死”的秘辛藏在心底。 …………………… 半月前的朝堂上。 紫禁城的文华殿内,熏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中的紧张气息。 嘉靖皇帝端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阶下的内阁大臣。 海正的奏报昨夜刚递到御前,请求调兵淮安,清剿白莲教与勾结的盐商,此事已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你们都怎么看?” 嘉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徐阶立刻出列,躬身道: “陛下,臣以为不可轻易调兵。” “其一,海正奏报虽言白莲教作乱,却仅为一面之词,未附实据,贸然动兵,恐失审慎。” “其二,军马一动,粮草、军饷皆需耗费,如今户部赤字已深,边境鞑靼年年需防,东南倭寇未绝,山东驻军更是沿海抗倭的前沿,不可轻动。”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 “淮安本地尚有锦衣卫、府兵,若真如奏报所言,江彬身为淮安卫总负责人,当能调度人手暂稳局面,待查明实情,再议调兵不迟,万不可因一时之请,打乱全国防务。” 话音刚落,严世蕃立刻上前一步,高声反驳: “徐阁老此言差矣!海正乃朝廷钦派的钦差,若非身陷险境、查到实据,怎会贸然请求调兵?您说‘未附实据’,可钦差性命垂危,难道还要他先将证据一一整理妥当,再等着白莲教动手不成?”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质问: “徐阁老张口闭口说户部银钱不足,闭口不谈钦差安危,难道在您眼中,朝廷命官的性命,还比不上那几车粮草?若是海正真在淮安出事,天下读书人会如何看待陛下?会如何看待咱们这朝堂?” 这顶“不顾命官性命”的帽子,扣得又大又重,徐阶脸色微变,立刻反驳: “严大人此言是强词夺理!臣何时说不顾海正安危?淮安有江彬的锦衣卫、地方府兵,合计不下千人,若上下一心,足以应对白莲教的小股势力。” “臣担忧的是,调走山东驻军后,倭寇趁虚而入,到时候沿海百姓遭殃,难道就不是‘不顾性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阶下的高拱等人始终沉默。 他们心里清楚,这看似是“是否调兵”的争论,实则是徐阶与严世蕃的权力博弈: 徐阶不愿严世蕃借调兵之机,进一步掌控淮安的盐务与防务。 严世蕃则想借着“护钦差”的名义,让自己的心腹将领领兵,趁机巩固在东南的势力。 嘉靖皇帝始终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他深谙平衡之术。 让徐、严两派相互牵制,最终的决定权才会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直到帷幕内传来“当----当----”的景阳钟声响,两人才停下争吵,躬身退回队列。 嘉靖缓缓开口,字字清晰: “朕登基以来,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躬行节俭,只为天下安定、百姓安康。” “如今,朕派出去的钦差,在地方竟要靠请兵自保,若朕置之不理,天下人会说朕薄待忠臣、纵容乱党,这不是朕想看到的。” 他顿了顿,看向身旁的太监: “拟旨。命山东都指挥使李锡,领军三千,即刻启程前往淮安,清剿白莲教妖众及勾结的盐商,务必护海正周全,安定地方,至于山东海防,令副总兵暂代其职,加派巡检司巡查,严防倭寇趁虚而入。” “陛下圣明!” 殿内大臣齐声躬身行礼,严世蕃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徐阶则微微蹙眉,却也只能领旨。 圣旨很快拟好,加盖玉玺后,由快马送往山东。 文华殿内的争论暂歇,可所有人都知道,这道调兵令,不仅是为了救海正、平白莲教,更是嘉靖皇帝对朝堂势力的又一次平衡。 他既没完全偏向严世蕃,也没否决徐阶对海防的担忧,却在不动声色间,将淮安的局势牢牢掌控在了朝廷手中。 而此时的淮安郊外,废弃窑厂的砖窑内,海正还不知道朝堂上的博弈与决断。 他正与沈狱、李默一道,整理着白莲教与盐商勾结的证据,王二牛则在窑口警惕地守着。 第124章 渊源 沈狱与李守成的相识,并非偶然,而是始于两封明显不对劲的匿名信。 那两封信像两把钥匙,撬开了两淮乱局的一角,也让沈狱一步步摸到了白莲教与盐商勾结的核心秘辛。 第一封信送来时,沈狱刚到淮安,一切的调查都还没有展开。 送信人是个面生的杂役,穿着粗布短褂,递信时眼神躲闪,只说“受人所托”,便匆匆离去。 沈狱本就警惕,见对方行迹可疑,便暗中派人跟踪,却发现那杂役回了城郊的破屋,此后再没出来。 直到三日后,才传来杂役“暴病身亡”的消息。 那杂役家境贫寒,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买不起好棺材,只用草席裹着尸体,草草埋在了村外的乱葬岗。 沈狱总觉得此事蹊跷。 一个好好的年轻人,怎么会突然暴病? 他趁着月黑风高,独自潜到乱葬岗,用匕首撬开了新土,掀开草席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按理说,杂役下葬才第五天,尸体虽会腐烂,却不该到“皮肉模糊、蛆虫满布”的地步,那腐烂程度,分明像是死了十天以上的。 “不对劲。” 沈狱蹲在坟坑边,眉头紧锁。 他仔细检查了尸体的口鼻、皮肤,没发现中毒或外伤的痕迹,可这反常的腐烂速度,绝不是正常现象。 他将尸体重新埋好,心里却记下了这个疑点。 这杂役的死,定不简单。 后来,第二封匿名信又送来了。 这次的送信人更神秘,沈狱连送信的人都没有见到,信直接送到了驿站 可这封信的内容,比第一封更关键。 里面写着明了盐引新规就是一切的根源。 沈狱立刻去卢家拜访,果然就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可等他想进一步追查时,又一个消息传来: 李家的一个老仆人,突然在家中“无疾而终”,死前还在给李万山收拾行李。 这人是李万山留下监视李丛安的。 沈狱的疑心更重了。 他故技重施,在老仆人下葬的当晚,又去刨了坟。 结果与上次一模一样。 老仆人下葬才三天,尸体腐烂程度却远超正常时间。 “两次了…………” 沈狱站在坟前,夜风卷着纸钱的灰烬,落在他的肩头。 他突然意识到,这绝不是巧合。 能让尸体在短时间内呈现“超自然腐烂”,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操控人送信、办事,只有一种可能。 地官!那些拥有超凡力量的人。 可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查。 淮安的地官行踪诡秘,除了李万山这条线,再无其他线索。 走投无路之下,沈狱想到了一个人。 被称为“棋圣”的周老爷子。 还突破了“天象境”,是淮安少有的高境界地官。 沈狱带着两盒点心登门,没提查案的事,只说“想请老爷子指点棋艺”。 两人在庭院里摆开棋盘,周老爷子执黑,沈狱执白。 开局没多久,周老爷子就落子在“边角”,笑着说: “沈百户这棋,走得太急,只顾着攻中路,却忘了边角藏着杀机。” 沈狱心里一动,顺着话头问: “老爷子是说,我忽略了不该忽略的人?” 周老爷子没直接回答,只又落一子,将沈狱的白棋逼到绝境: “棋看的是心中所想,关的是眼前之事,有些棋子,看着是死的,其实是活的,有些路,看着是绝的,其实藏着生机。” 他顿了顿,指尖在棋盘上的“老将”位置点了点: “你要找的‘活棋’,或许早就落在了‘老将’的眼皮子底下,只是你没认出来罢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狱的思路。 “老将”是谁?是李万山! 那落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活棋”,难道是李家的人? 还没等沈狱细想,当晚就有人找上了他。 那人穿着黑色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明的眼睛,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沈百户,别来无恙?我是李守成。” 沈狱当时就愣住了。 李守成不是早就死了吗?他还亲自去京城外的破庙看过“尸体”! 李守成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缓缓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与“尸体”完全不一样的脸,苦笑道: “那具尸体是假的,是我用能力仿造的,我的能力,是分割一部分意识,附着在刚死亡的尸体上,操控它行动,时间大概三到五天。但这种操控有个代价,尸体的内里会加速腐烂,表面却看不出来,等我的意识离开,尸体就会立刻呈现出‘死了很久’的样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之前给你送信的杂役、李家的老仆人,还有京城破庙里那具‘我的尸体’,都是我操控的,我早就想找你合作,可怕被白莲教和李万山的人发现,只能用这种方式给你递线索。” “而且,我再不出来,你怕是也要把我找出来了,恐怕你要对我那弟弟动手了吧?” 沈狱没有回话。 李守成也没有再问。 那一晚,两人在破屋里谈了整整一夜。 李守成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李万山如何勾结白莲教、其他盐商的秘密往来、白莲教想借盐商之力在两淮起事的计划,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沈狱。 所以! 沈狱之所以能屡屡抢占先机,不是因为比江彬、卢忠更懂权谋,而是因为掌握了“信息差”。 江彬和卢忠只看到了“盐商通匪”“海正失踪”的表面,却不知道背后还藏着白莲教的阴谋,更不知道李守成这个“死而复生”的关键人物。 “接下来,我会藏起来,吸引江彬和卢忠的注意力。”沈 狱听完李守成的话,立刻制定了计划, “你趁机去挖通驿站的地道,再暗中收集盐商与白莲教勾结的证据,等时机成熟,咱们就带着海大人离开,再请朝廷调兵平乱。” 李守成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而沈狱则故意藏了起来,借此来吸引两人的注意,却没想到,真正的后手,早已被李守成布在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这便是沈狱与李守成的渊源。 始于两封诡异的信,成于一场深夜的坦诚,最终化作撬动两淮乱局的关键力量。 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用信息差织成一张网,将江彬、卢忠,甚至白莲教的人,都牢牢困在了局中。 第125章 悲凉 李守成选择沈狱作为合作对象,并非一开始就筹谋好的. 在他最初的计划里,给沈狱送扳指、递密信,不过是走投无路时布下的一步“闲棋”,连他自己都没指望这步棋能成为撬动局势的关键。 那时的李守成,还藏在京城的市井里,顶着“亡故”的身份,像只惊弓之鸟。 他在京城没有任何根基。 李家远在淮安,李万山又视他为眼中钉,根本不可能帮他。 他想把白莲教与李万山勾结的证据递出去,却连能接触到的官员都没有。 就在这时,他偶然遇到了锦衣卫里有个叫沈狱的小旗官,正在查两淮盐商的外围线索。 李守成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用操控尸体的能力,让一个刚病逝的杂役将扳指和盐引送到了沈狱手上。 “当时就是想,能递出去一点线索是一点。” 后来李守成跟沈狱彻夜长谈时,曾苦笑着提起这件事, “我连你是谁都没摸清,只知道你在查盐商,至于你会不会重视,会不会被李万山的人盯上,我都没敢想,毕竟那时的你,在锦衣卫里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我哪能料到,你后来会成淮安的关键人物。” 在李守成看来,这更像是一场漫无目的的试探。 他没指望沈狱能立刻查出什么,只盼着这线索能像颗种子,慢慢在沈狱心里生根,万一将来有机会,或许能派上用场。 等李守成悄悄潜回淮安时,才发现沈狱已经成了关键人物之一。 可以说是淮安最有话语权的几个人之一。 更让他心惊的是,沈狱已经开始调查那两个“暴毙”的送信人。 也就是他操控过的尸体,再查下去,迟早会查到他头上。 “那时我就知道,不能再藏了。” 李守成说, “要么杀了你灭口,要么跟你合作,可杀了你,就没人能帮我把证据递出去,李万山和白莲教的人也不会放过我,跟你合作,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既能保我自己,也能保从安。” 其实这些年,李守成一直在“装疯卖傻”。 在李家,他故意表现得怯懦无能,对李万山的指令唯唯诺诺,甚至主动提出“去京城求学”,远离淮安的权力中心。 这既是为了让李万山放松警惕,也是为了暗中调查白莲教的动向。 他看着李万山勾结白莲教、压榨商户,看着弟弟李从安被当作“废物”排挤,却只能忍着,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暴露,不仅救不了任何人,还会连累更多人。 “我蛰伏这么久,装了这么多年的‘傻子’,不是怕了李万山,也不是怕了白莲教。” 李守成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疲惫,却格外坚定, “我只是想活着,不仅我要活着,从安也要活着,他性子老实,没掺和过李万山的任何事,不该成替罪羊。” 所以当沈狱查到尸体的异常时,李守成没有犹豫,主动跳了出来。 他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能力帮沈狱挖地道、收集证据。 他知道,沈狱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李从安唯一的机会。 这便是李守成的算计。 看似被动,实则步步为营。 他用数年的蛰伏,换来了与沈狱合作的机会。 用一步闲棋,撬动了整个两淮的乱局。 而他所求的,自始至终不过是“保全性命”四个字,只是这简单的四个字,在两淮的利益漩涡里,却需要赌上所有去争取。 …………………… 24年前的淮安李家,青砖黛瓦的庭院里还飘着桂花香。 一个男婴的啼哭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李守成出生了,他是李万山的第一个儿子,尽管母亲只是个地位低微的妾室,却还是让整个李家都动了容。 那时的李家,虽已是两淮盐商里的望族,却始终被“无嫡子”的隐忧笼罩。 李万山的原配妻子连生两个女儿,其他妾室也只诞下女儿。 李守成的到来,像一剂定心丸。 让李万山眉开眼笑,连带着他的母亲也“母凭子贵”,从后院不起眼的角落,搬到了宽敞明亮的东厢房,月钱翻了三倍,连下人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姨太”。 没过两年,李守成的弟弟李从安也出生了。 接连两个男丁,让李守成母亲的地位愈发稳固,甚至有老仆私下议论,说等原配夫人再无所出,主母之位说不定就要落到她头上。 那段日子,是李守成童年里最温暖的时光。 母亲会在睡前给他讲童谣,弟弟会跟在他身后喊“哥哥”,连一向严肃的父亲李万山,偶尔也会把他抱在膝头,教他认字。 可这份温暖,在李从安出生后不久就戛然而止。 他的母亲突然“急病”去世,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跟他见。 年幼的李守成不懂什么是“急病”,只记得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穿白戴孝的下人围着他哭,弟弟李从安吓得躲在他怀里,一个劲地问“娘去哪了”。 他只能抱着弟弟,茫然地摇头。 他不知道,母亲的死,是原配夫人为了保住自己地位,暗中下的毒手,那些所谓的“汤药”,早就被掺了慢性毒药。 母亲死后,李守成和李从安成了没娘的孩子。 好在李万山念及父子情分,没让他们受太多委屈,依旧让他们住在东厢房,吃穿用度也没苛待。 可这样的日子,也只维持到原配夫人诞下嫡子的那天。 那是个雪天,嫡子出生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李家,李万山笑得合不拢嘴,给孩子取名“李守业”,寓意“守住家业”。 从那天起,李守成和李从安的命运,彻底拐向了黑暗。 原配夫人开始以“嫡庶有别”为由,处处打压他们。 先是把他们从东厢房赶到了后院漏风的杂屋,冬天没有炭火,夏天满是蚊虫。 再是克扣他们的月钱,连饭桌上的肉都要比嫡子李守业少一半。 下人们见风使舵,更是把“庶子”的轻蔑挂在脸上,有时连杯水都懒得给他们倒。 李万山起初还会偶尔过问,可在原配夫人的枕边风里,加上嫡子李守业愈发聪明懂事,他对李守成兄弟俩的关注越来越少,到最后,甚至半年都见不到一次面,仿佛这两个儿子从未存在过。 “那时候我就知道,李家早就不是我们的家了。” 后来李守成跟沈狱说起这段往事时,语气里满是淡然,却藏着化不开的苦涩, “我和从安每天只能缩在杂屋里,他年纪小,总问我‘爹是不是不喜欢我们了’,我只能骗他‘爹太忙了,等忙完就来看我们’,可我心里清楚,我们早就被放弃了。 第126章 半生,军队 转机发生在李守成15岁那年。 他在偶然发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里面装着一枚泛黄的竹简,上面用古字写着一套修炼法门。 那是白莲教早年流传出来的“地官”修炼之法,能让人分割意识、操控物体,只是修炼过程极为痛苦,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 李守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偷偷把竹简藏起来,每天深夜在杂屋里修炼,忍着经脉灼烧的疼痛,一点点摸索着法门。 他修炼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只是想保护自己和弟弟。 他知道,只有拥有力量,才能在这冰冷的李家活下去。 随着修为渐深,李守成开始能模糊感知到周围人的想法,也能偷偷听到李万山和心腹的谈话。 当他第一次听到“白莲教”“劫粮”“起事”这些字眼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知道,勾结反贼是诛九族的大罪,李万山这是要把整个李家都拖进地狱! 那天夜里,李守成躲在被窝里,抱着熟睡的弟弟,无声地哭了。 他恨李万山的自私,恨原配夫人的狠毒,更恨自己的无力。 他明明知道真相,却不敢声张,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万山一步步走向深渊。 从那以后,李守成变得更加沉默。 他表面上依旧是那个怯懦无能的庶子,暗地里却在收集李万山勾结白莲教的证据,还悄悄教弟弟读书识字,希望他将来能远离李家的泥潭。 可他的隐忍,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打压。 原配夫人见他日渐年长,怕他威胁到嫡子的地位,竟想把他打发去外地做学徒,让他永远别回淮安。 李守成忍无可忍。 尤其是当他得知钦差海正要来淮安查盐案,李万山为了跑路,竟打算把李从安他们两个留下当替罪羊时,他心中的恨意彻底爆发了。 那是个深夜,李守成避开所有人,潜入原配夫人和李守业的房间。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修炼多年的力量,让两人在睡梦中没了气息。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停留,只给弟弟留下一封“保重”的字条,便带着收集到的证据,连夜逃出了李家。 他知道,自己杀了人,再也回不去了。 他也知道,李万山发现妻儿惨死,定会迁怒于李从安。 可他别无选择。 他若不杀了那对母子,将来死的就是他和弟弟。 他若不逃走,李万山也会为了灭口,对他下手。 逃出李家后,李守成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他躲在市井里,装疯卖傻,避开白莲教的追杀。 他偷偷往外递消息,希望能借朝廷的力量,阻止李万山的阴谋。 他甚至伪造自己的死亡,只为让李万山放松警惕,也为了保护远在淮安的弟弟。 “我这半生,就像活在阴影里。” 李守成在之后对沈狱说, “我杀过人,犯过罪,可我从来没后悔过,我只是想让我和弟弟活下去,想让那些作恶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便是李守成的半生! 从备受期待的庶长子,到无依无靠的孤儿。 从默默隐忍的受害者,到奋起反抗的复仇者。 他的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而支撑他走下去的,从来不是权力或财富,只是那一份想保护弟弟、想揭露真相的执念。 …………………… 淮安城郊的风裹着尘土,掠过废弃砖窑的断壁残垣时,江彬正站在窑口不远处的土坡上,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绣春刀刀柄。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锦衣卫,个个手按刀鞘,眼神锐利如鹰。 找到沈狱和海正的藏身地,对他们这些常年追踪查探的锦衣卫来说,不过是寻常伎俩。 窑内的动静早已被他们摸清: 海正正与沈狱、李默商议后续计划,王二牛在窑口守着,连几人说话的隐约声响,都被外围的锦衣卫听了去。 按江彬往日的性子,此刻早该带人冲进去,先将几人控制起来,再罗织罪名审讯。 毕竟海正失踪这些日子,他受了卢忠不少气,自己也是心惊肉跳,若能抓住沈狱的把柄,既能扳倒卢忠的人,又能向朝廷交差,何乐而不为? 可江彬的脚像灌了铅,迟迟没下令。 他心里清楚,现在的局势,早已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就在半个时辰前,淮安城的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李锡率领的两千正规军到了。 那些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枪的士兵,列着整齐的队列,从东门一路穿过主街,进驻了淮安卫的校场。 李锡下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亲兵直奔城西,连江彬的卫所都没去,显然是直奔海正而来。 “大人,咱们还等什么?” 身后的锦衣卫统领忍不住问道, “再等下去,李将军的人说不定就找来了,到时候咱们想动手都没机会了!” 江彬缓缓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动不了了,你没看见城外的军队?李锡是奉旨来护海正的,现在海正才是淮安的主事人,咱们要是敢动他,就是谋反。” 他太了解嘉靖的心思了。 派军队来淮安,表面上是清剿白莲教,实则是给海正撑腰。 之前他和卢忠因为海正失踪的事内斗,朝廷早就不满了,现在军队入驻,就是要把淮安的控制权,重新交回到海正手里。 他若是此刻还敢软禁海正、审讯沈狱,别说向朝廷交差,怕是连自己的脑袋都保不住。 “那咱们就这么看着?” 统领不甘心地问道。 “不然呢?” 江彬苦笑一声, “传我命令,所有人退后三里,在外围守着,就说…………是保护钦差大人的安全,不许任何人靠近窑厂,也不许跟李将军的人起冲突。” 锦衣卫们虽不解,却还是遵令退了下去。 江彬站在土坡上,望着窑厂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 他原本以为,借着海正失踪的事,能在淮安多捞点权力,甚至把卢忠挤走,可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了朝廷对海正的重视,也低估了沈狱藏在暗处的布局。 而窑内的海正,此刻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军靴声。 李默最先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是军队!肯定是军队到了!” 沈狱也松了口气,站起身说道: “大人,咱们可以出去了,有军队在,江彬和卢忠再也不敢对咱们动手,咱们也能名正言顺地查白莲教和盐商的事了。” 海正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眼神变得格外坚定: “走,咱们去见领军之人,淮安的乱局,也该结束了。” 几人走出窑厂时,正好撞见前来汇合的李锡。 李锡身着铠甲,见到海正,立刻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末将李锡,奉陛下旨意,领军三千前来淮安,听候钦差大人调遣!” 第127章 雷厉风行 淮安卫校场的高台上,海正身着绯色官袍,腰间系着钦差印绶,往日里温和的眼神此刻满是威严,扫过台下肃立的锦衣卫、府兵与刚入驻的正规军,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传我命令!” 台下众人瞬间屏息,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他身上。 “其一,所有锦衣卫、府兵即刻归队,配合李锡将军,将两淮所有盐商的宅邸、盐仓、码头货栈及关键商铺全部包围,严禁任何人出入,尤其要盯紧郑家、卢家等六家盐商的动向,不许走漏一人、转移一物!” “其二,即日起,所有锦衣卫交由沈狱调度,即刻前往各盐商据点,仔细搜查勾结海匪、白莲教的证据,账簿、书信、往来凭证,哪怕是片纸只字,都需妥善收好,不得遗漏!” “其三,即刻向所有盐商通告,暂以‘疑似勾结海匪、白莲教’罪名立案审查,若有反抗或隐瞒者,以同罪论处!” “其四,不可扰民,不可徇私枉法,不可严刑逼供,不可收受贿赂。” 四道命令掷地有声,每一句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上. 尤其是江彬,听到“所有锦衣卫交由沈狱调度”时,脸色瞬间僵住,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他知道,这道命令一出口,他在淮安卫的权利,算是彻底被剥夺了。 可他看着海正身后李锡将军与三千正规军,看着沈狱手中那枚象征调度权的锦衣卫令牌,终究没敢开口反驳。 此刻的海正,有朝廷圣旨与军队撑腰,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钦命”,他若敢抗命,便是“欺君”。 “末将遵命!” 沈狱与李锡同时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声音铿锵有力。 江彬深吸一口气,也只能跟着躬身领命: “卑职…………遵钦差大人令。” 命令下达后,整个淮安瞬间动了起来。 李锡率领正规军分成六路,迅速封锁了盐商聚集的城西、城南区域,明晃晃的铠甲与长枪在街头列成防线,将盐商宅邸围得水泄不通。 沈狱则带着锦衣卫,兵分多路,直奔各盐商的宅邸与商铺。 他们手持海正签发的搜查令,推门而入时,盐商们还在为之前的乱局惶惶不安,见锦衣卫涌入,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郑家当家人郑成功看着闯进客厅的锦衣卫,声音发颤, “我们郑家可没通匪,更没勾结白莲教!你们不能随便搜!” “奉钦差大人令,查抄疑似通匪、通白莲教的证据,若有阻拦,以同罪论处!” 锦衣卫中的一名百户亮出搜查令,语气冰冷, “所有人原地待命,不许乱动,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郑成功还想争辩,却被锦衣卫按在椅子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翻箱倒柜。 书房里的账簿被一页页翻开,卧室的暗格被撬开,连后院的柴房都没放过。 不止郑家,卢家、韦家等盐商宅邸里,都是同样的景象: 盐商们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看着锦衣卫搜出一本本加密账簿、一封封往来书信,脸色越来越白。 不消一个时辰,搜查便有了结果。 虽然没直接找到与白莲教勾结的铁证,但搜出的“罪证”却堆成了小山: 郑家的盐仓里,藏着近万石未纳盐税的私盐,账簿上还记录着与漕帮合作走私私盐的明细,每年偷税漏税达数万两白银。 卢家的商铺后院,搜出了十几箱从海外走私来的丝绸,玉石,这些货物未经过海关查验,更未缴纳关税,甚至还有几箱标注着“铁器”的木箱,打开后竟是用于造船的铁钉与铁板,正是海贼王直船队急需的物资。 王家的书房暗格里,找出了数十封贿赂官员的书信,从淮安知府到关口巡检,几乎都收过王家的“孝敬钱”,书信里还隐晦提到“关照裴家船队”“放行无引商船”等内容。 韦家更是严重,居然查出了和边境鞑靼的书信贸易往来,其走私的物品中,茶叶和铁器占了一大头。 其余几家盐商,也或多或少被查出走私、偷税、贿赂的罪证,甚至有两家还藏着与裴文清往来的账目,记录着“分润海货”“代存银两”等可疑条目。 沈狱将所有罪证分类整理,亲自送到海正面前。 海正看着桌上的账簿与书信,脸色愈发凝重,手指在账册上轻轻敲击: “好一个两淮盐商!表面上是合规经营,暗地里却干着走私、偷税、贿赂的勾当,甚至还敢给海匪提供物资,难怪两淮盐税年年亏空,难怪王直的船队能顺利进入内河,原来是有这些人在背后撑腰!” “大人,要不要即刻提审这些盐商?” 沈狱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海正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刀: “传我命令,沈狱,你即刻带人将所有涉案盐商及家眷全部控制起来,押往淮安卫大牢严加看管,不得与外界接触!从今日起,由你负责审讯,务必查清他们与海匪、白莲教的勾结细节,若有顽抗者,可酌情用刑,但需留下活口,写明经过1,以备后续朝廷核查!” “卑职遵命!” 沈狱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江彬站在一旁,看着海正有条不紊地部署,心里五味杂陈。 他在淮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他本来以为这些盐商会处理干净的。 没想到沈狱一出手,就查出了这么多罪证。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两淮盐商的好日子,彻底到头了。 而他在淮安的影响力,也再难回到从前。 校场的风,带着秋日的凉意,吹过海正的官袍。 他望着远处被包围的盐商宅邸,心里清楚,这只是清剿的开始。 盐商的罪证只是冰山一角,白莲教的地官、隐藏的内应、甚至严世蕃在两淮的布局,都还等着他去揭开。 但他此刻信心满满,因为他知道,有军队在,有沈狱这样得力的下属在,他一定能查清所有真相,还两淮一个海晏河清。 第128章 江彬?死罪! 淮安卫校场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江彬看着沈狱带着锦衣卫押走涉案盐商,心里正盘算着自己“监察不力”的罪名最多被贬到偏远之地,转身就想以“安抚下属”为由悄悄离开。 他知道,此刻留在海正身边,只会徒增尴尬,不如尽早脱身,还能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可他刚走到门口,身后就传来沈狱平静却带着穿透力的声音: “江大人,请留步。” 江彬的脚步猛地顿住,后背瞬间绷紧。 他缓缓转过身,强装镇定地笑道: “沈百户还有事?如今盐商已被控制,审讯之事也交由你负责,我留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先回卫所整理一下卷宗…” “卷宗不急。” 沈狱走上前,目光直视着江彬,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有件事,或许海大人该知道,这些年,两淮盐商给江大人送的‘礼’,可比给其他官员的多得多。 那些‘礼单’和证据,卑职恰好也一并搜出来了,正等着请海大人过目。” “什么?!” 江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 他平日里收盐商的贿赂,早已成了习惯,只觉得是“行业惯例”,加上每次都做得极为隐蔽,要么是通过心腹转交,要么是伪装成“古玩交易”,他从未想过,这些事会被沈狱查出来。 他本以为,自己最多担个“监察不力”的罪名,却忘了沈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只查盐商。 海正坐在主位上,眉头微蹙,看向沈狱: “沈狱,你说的证据在哪?” “回大人,都在这里。” 沈狱示意李默上前,李默抱着三本厚厚的账册,轻轻放在海正面前的案桌上。 账册封面没有任何标记,翻开后,里面却详细记录着江彬历年收受盐商贿赂的明细: 嘉靖一十三年,收受郑家“古画一幅”,实则为价值两千两白银的宋代真迹; 嘉靖一十五年,通过心腹收下卢家“良田五十亩”,地契藏在城外的隐秘钱庄; 嘉靖一十七年,收受王家“白银三千两”,用于购置京城的宅院; 甚至连上个月,裴家为了让他“放松驿站巡查”,还送了他一对价值千两的玉如意,账册里连送玉如意的时间、地点、经手人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其中还有数不清的细碎的银子,玉石之类的东西。 海正一页页地翻看,脸色越来越阴沉,手指捏着账册的边缘,指节泛白。 看到最后一页时,他猛地将账册摔在案桌上,发出“啪”的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晃了晃。 “江彬!” 海正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身为锦衣卫千户,淮安卫总负责人,朝廷给你的俸禄还不够吗?竟敢勾结盐商,收受贿赂!你可知你这是犯了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重罪?!” 江彬浑身发抖,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只是小贪小腐”“被盐商蒙蔽”,可看着案桌上的账册与书信,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知道,海正是出了名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在他面前,贪腐就是贪腐,没有“大小”之分。 “大人…卑职…卑职一时糊涂…” 江彬的声音带着哭腔, “卑职愿意把所有赃款、赃物都交出来,求大人饶卑职一命!求大人开恩!” 海正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 “糊涂?你收受贿赂多年,数额高达万两白银,还有古玩字画、良田宅院不计其数,岂是一句‘糊涂’就能带过的?按照《大晏律》,贪赃枉法数额巨大者,斩立决,家中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所有家产抄没入官,你觉得,天下的律法,是可以随意通融的吗?” 江彬的身体彻底垮了,他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是地官,修的是剑道,若是拼死一搏,说不定能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 可他刚想调动体内的力量,就对上了李锡的目光。 李锡站在一旁,始终没说话,可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压,却让江彬浑身发冷。 那是远超他的地官气息,显然李锡不仅是将领,更是实力强劲的地官。 加上议事厅外还有数百正规军与锦衣卫,他就算能冲出议事厅,也绝逃不出淮安城。 “我…我认罪。” 江彬的声音变得沙哑,彻底放弃了抵抗。 他知道,自己完了。 没有根基,没有靠山,还犯了必死的罪名,没人会为他求情,更没人敢跟海正硬磕。 海正看着瘫在地上的江彬,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狱,即刻派人将江彬押入大牢,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再派人去江彬的宅院、京城的宅邸及城外钱庄,抄没所有家产,清点后造册上报朝廷!李锡将军,烦请你派一队人马协助,务必确保赃款、赃物无一流失!” “卑职遵命!” “末将遵命!” 沈狱与李锡同时领命。 两名锦衣卫上前,架起瘫软的江彬,朝着大牢的方向走去。 江彬的目光扫过议事厅内的众人,最后落在沈狱身上。 他终于明白,沈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那些“盐商罪证”只是铺垫,扳倒他,才是沈狱计划的一部分。 议事厅内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海正与李锡、沈狱三人。 海正看着案桌上的账册,轻轻叹了口气: “两淮之地,真是藏污纳垢之地,江彬倒了,还有卢忠,还有白莲教,还有严世蕃的人…接下来,咱们的路,还长着呢。” 沈狱与李锡对视一眼,齐声说道: “愿助大人一臂之力,还两淮一个太平!”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案桌上的账册上,却照不进这两淮乱局的深处。 海正知道,清剿盐商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艰难的挑战在等着他们。 但他此刻心中没有丝毫畏惧,因为他知道,正义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第129章 变脸 议事厅内的肃杀之气尚未完全散去,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 “圣旨到----钦差海正接旨!” 海正刚将江彬贪腐的卷宗整理好,听闻“圣旨”二字,连忙起身整理官袍,与李锡、沈狱一同快步迎出。 只见一名身着蟒纹宦官服的太监,正站在院中的台阶上,手里捧着明黄色的圣旨,身后跟着两名锦衣卫,神情倨傲。 “臣海正,接旨。” 海正躬身跪地,李锡与沈狱也紧随其后,议事厅外的官员与士兵纷纷跪倒,整个院落瞬间鸦雀无声。 太监缓缓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在院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差海正查两淮盐案有功,着即刻启程回京,面陈案情始末,淮安所捕罪犯,由锦衣卫协同李锡将军押解入京,听候发落,两淮善后事宜,暂由沈狱署理,待朝廷另行委派官员接管。钦此。” “臣…遵旨。” 海正接过圣旨,手指却微微发颤。 他猛地抬头,不顾君臣礼节,对着太监急切地说道: “公公且慢!两淮盐案远未查清!白莲教与盐商的勾结只是冰山一角,一切绝对还另有隐情,都还没摸到根!陛下为何突然调臣回京?此时撤离,恐会前功尽弃!” 太监却没给他好脸色,用手帕擦了擦手指,语气云淡风轻: “海大人,杂家只是奉旨传旨,陛下的心思,杂家可猜不透,您有疑问,等回京面圣时,亲自跟陛下说便是----杂家还有要事,就不陪大人多聊了。”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连多余的眼神都没给海正。 “公公!” 海正还想再劝,沈狱却突然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低声说道: “大人,不可抗旨。君命如山,您若是执意不从,反倒落人口实,说不定还会连累此处的查案。” 海正回头看向沈狱,眼中满是不甘: “可此案才刚有眉目!江彬倒了,盐商抓了,可白莲教的地官还在逃,卢忠也疑点重重,此时回京,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不会白费。” 沈狱压低声音,语气沉稳, “大人您想想,两淮是朝廷的钱袋子,盐税占天下盐税的三成,您这几日查抄盐商、拿下江彬,虽震慑了乱党,却也让两淮的盐运停了大半,朝廷不可能让盐运一直停滞,更不可能让‘清剿’搞垮钱袋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再者,此案牵扯太广,盐商背后有官员,官员背后有派系,甚至连严阁老那边都脱不了干系。陛下调您回京,或许是想亲自听您陈奏,再定后续的查案方向;也或许是怕您在淮安久留,遭人暗算。您放心,这里有我和李将军在,定会按照您留下的规章,继续追查白莲教与内应,绝不让案情中断。” 海正沉默了。 沈狱的话戳中了要害。 他这几日雷厉风行,虽查得痛快,却也动了太多人的利益。 严世蕃在两淮经营多年,不可能坐视他继续查下去。 淮安的盐运一停,各地的盐价已经开始上涨,再过几月,恐怕连受灾之地的赈灾盐都供不上了。 陛下调他回京,或许真的有更深的考量。 “可是…” 海正还想说什么,却被沈狱打断: “大人,您且安心回京,您留下的卷宗我都看过了,白莲教的据点、卢忠的可疑往来,我都记在心里。只要您在京城能稳住局面,我在淮安就能继续查下去,咱们内外配合,才能彻底揭开这两淮的乱局。” 李锡也上前一步,沉声说道: “海大人,末将向您保证,定会看好所有罪犯,安全押解入京;也会协助沈百户,守住淮安的秩序,绝不让乱党有机可乘。” 海正看着沈狱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李锡严肃的神情,终于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圣旨紧紧攥住: “罢了…………君命难违。沈狱,我走之后,你务必记住:查案可以,但不可滥杀无辜;盐运要尽快恢复,不能让百姓受苦;还有卢忠,他虽未露破绽,但你需多留个心眼。” “卑职记下了。” 沈狱躬身应道,语气郑重, “大人放心,卑职定会按您的吩咐办事,等您从京城回来,定给您一个交代。” 海正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转身回到议事厅,快速收拾好卷宗与随身物品,又对着赶来送行的官员叮嘱了几句,便跟着传旨太监,踏上了回京的路。 马车驶离淮安卫时,海正掀开窗帘,望着远处被查封的盐商宅邸,心里满是复杂。 他不知道这次回京,等待他的是嘉奖还是质疑,更不知道这两淮的乱局,何时才能真正结束。 议事厅内,沈狱看着海正远去的方向,眼神渐渐变得锐利。 淮安卫议事厅内,沈狱却转身走向案桌,将海正留下的厚厚一叠查案卷宗。 里面详细记录着盐商贿赂官员的明细。 一摞摞抱起来,扔进了厅中央的火盆里。 火焰“噼啪”作响,吞噬着泛黄的纸页,黑色的灰烬随着热气升腾,落在沈狱的官袍上。 他站在火盆前,眼神平静地看着卷宗化为灰烬,仿佛烧掉的不是两淮盐案的关键证据,只是一堆无关紧要的废纸。 “沈百户这是…………” 李锡站在一旁,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疑惑。 他虽奉命协助查案,却也看得出那些卷宗的重要性,此刻见沈狱尽数焚毁,难免有些不解。 沈狱转过身,脸上没了之前的恭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李将军,依我看,这两淮盐案,不如就点到为止,到此结束。” 他的语气里带着询问,却更多是不容置疑的通知。 李锡挑了挑眉,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门道。 他本就是奉命护海正、押解罪犯,两淮的后续如何,与他无关。 他耸了耸肩,语气随意: “我就是来办差的,陛下让我押解罪犯入京,我照做便是,你们淮安的事,我不掺和。” 得到李锡的答复,沈狱不再犹豫,立刻转身对着门外的锦衣卫下令: “传我命令!其一,所有盐商家产,尽数抄没入库,不必区分‘涉案’与‘未涉案’,统一登记造册。” “其二,盐商核心人员,家主及主事者,押解入京听候发落,其余旁支、下人,按罪责轻重处置:贪墨数额巨大者杀,协同作恶者关,无辜牵连者罚银免罪。” “其三,淮安卫所有锦衣卫,除江彬及其亲信外,其余人等的贪腐证据,一律焚毁,既往不咎,若有再犯,从严处置!” 第130章 三条地官途径 底下的锦衣卫虽有些诧异,却还是躬身领命: “卑职遵命!” “还有最后一条。” 沈狱补充道,语气陡然变得严肃, “即刻发布海捕文书,全城通缉白莲教余党!凡抓获白莲教地官者,赏白银五百两,提供线索者,赏白银一百两。若有窝藏者,以同罪论处!” 这道命令下达,议事厅内的气氛瞬间变了。 焚毁官员贪腐证据,却重赏通缉白莲教,明眼人都看得出,沈狱是想将“盐商通匪”的罪名,彻底转移到“白莲教作乱”上,至于那些牵扯甚广的官员贪腐案,便随着火盆里的卷宗,一同被掩盖下去。 李锡看着沈狱有条不紊地部署,心里了然。 沈狱这是在清理残局,也是在为自己铺路。 焚毁卷宗,既卖了淮安卫官员一个人情,又能避免牵连过广引发动荡。 而这两年淮安的官员主要是来着严党,他这是在给严世蕃释放善意。 重赏通缉白莲教,则能借“平乱”之功,稳固自己在淮安的地位。 至于海正留下的“按规章办事”,早已随着卷宗的焚毁,成了一句空话。 “沈百户倒是看得通透。” 李锡淡淡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却也有几分认可, “两淮的水太深,真要查下去,怕是会牵扯出半个朝堂,点到为止,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沈狱笑了笑,没接话。 他走到窗边,望着淮安城的方向,眼神深邃。 他知道,海正回京后,定会向陛下禀明案情,或许还会请求继续查案。 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关键证据已毁,官员贪腐的事被压下,只剩下“白莲教作乱”这一条明线,朝廷就算想再查,也只能顺着“平乱”的方向走,而他,正好可以借着这次“平乱”的功劳,再往上面爬一爬。 至于海正的托付,还有那些被掩盖的真相… 沈狱轻轻拂去官袍上的灰烬,心里清楚,在这两淮的利益漩涡里,没有绝对的正义,只有永恒的权衡。 他能做的,就是在保全自己、保护李守成兄弟的同时,尽可能地清除白莲教的隐患。 至于那些贪腐的官员、隐藏的派系,不是他可以动的。 议事厅外,锦衣卫开始忙碌起来,抄没盐商家产的队伍、押解罪犯的士兵、张贴海捕文书的差役,穿梭在淮安的街巷里。 阳光洒在火盆里残存的灰烬上,反射出细碎的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未竟之案的隐秘与遗憾。 … 锦衣卫的汇报声刚落,沈狱眼底便闪过一丝精光。 江彬身为淮安卫千户,又暗藏地官身份,他的密室里定然藏着不一般的东西。 是贪腐的赃物,还是与其他官员勾结的证据? 沈狱没多犹豫,立刻带着王二牛和李默,跟着汇报的锦衣卫,朝着江彬宅邸的后院走去。 密室藏在江彬书房的书架之后,推开书架,露出一面平整的石墙,墙上只有一个巴掌大的钥匙孔。 锦衣卫递上从江彬身上搜出的铜钥匙,沈狱亲自插入孔中,轻轻一转,石墙“轰隆”一声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两人并行的狭窄通道。 通道尽头是间约莫十平米的密室,没有窗户,只靠头顶一盏油灯照明。 室内空荡荡的,只有四面石墙上刻着几个半人高的凹槽,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木盒与书卷。 王二牛刚想上前翻看,就被沈狱抬手拦住: “先别动,仔细看看有没有机关。” 李默蹲下身,手指在地面与墙面的缝隙处轻轻摸索,又检查了木盒的锁扣,才摇了摇头: “沈哥,没发现机关,这些东西应该是安全的。” 沈狱这才走上前,打开最外侧凹槽里的木盒。 里面装的全是书信,信封上写着收信人的名字,有清流党官员的,也有严党成员的,甚至还有几封是写给严世蕃心腹的。 信里的内容大多是互通消息、商议利益分配,显然是江彬与其他官员勾结的铁证。 “烧了。” 沈狱看都没多看,直接将书信扔给身后的锦衣卫,语气冷淡。 他心里清楚,这些书信牵扯太广,若是流传出去,不仅会引发朝堂派系争斗,还可能牵连到自己。 江彬已倒,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锦衣卫立刻点燃火把,将书信与旁边几册记录贪腐明细的账册一同扔进角落的铁盆里。 火焰很快吞噬了纸张,黑色的灰烬飘落在地,将江彬多年的勾结证据彻底化为乌有。 “沈哥,这边还有东西!” 王二牛突然指着最内侧的凹槽喊道。 沈狱走过去一看,凹槽里放着三枚用深色竹简制成的卷轴,竹简边缘泛着陈旧的光泽,显然有些年头了。 他小心地拿起一枚,解开系在上面的红绳,展开一看。 竹简上用古篆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开头赫然写着“剑修地官修炼要诀”!! 里面详细记录着如何通过修炼剑气、凝聚剑意来提升地官实力,甚至还标注着突破境界的关键节点。 沈狱估计这大概是江彬所修的剑道地官法门。 难怪江彬常年佩剑,剑法造诣远超普通锦衣卫。 他又拿起第二枚竹简,展开后发现是“炼体地官修炼术”,讲究通过药浴、淬体来强化肉身,达到刀枪不入、力大无穷的境界,适合近身搏杀。 第三枚竹简的内容则更为诡异,上面写着“掘墓地官入门篇”,记载着挖尸掘墓的法门,文字晦涩难懂,甚至还提到需要“特殊介质”才能修炼,沈狱看了几行便皱起眉,暂时没弄明白其中的原理。 “哈哈哈…” 沈狱突然大笑起来,将三枚竹简紧紧揣进怀里,眼神里满是欣喜, “没想到江彬这老东西,还藏着这么好的宝贝!这三枚竹简,千斤不换啊!” 这才是他此行最大的收获。 比查抄的赃物、烧毁的证据都重要。 “沈哥,这些竹简真有这么厉害?” 王二牛挠了挠头,一脸好奇。 “当然。” 沈狱拍了拍怀里的竹简,语气笃定, “地官的修炼法门本就稀少,尤其是这种完整的修炼要诀,更是可遇不可求。” 沈狱转身看向锦衣卫: “密室里的东西都处理干净了吗?” “回沈百户,书信和账册都烧光了,只剩下这些空木盒和凹槽。” 锦衣卫连忙回道。 “好。” 沈狱走到密室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室内,语气果断, “放火烧了这里,再让人把石墙推了,填实通道。” “卑职遵命!” 锦衣卫立刻行动起来,在密室里洒上煤油,点燃火把扔了进去。 很快,浓烟便从通道里冒出来,伴随着木头燃烧的噼啪声。 沈狱带着王二牛和李默走出书房,看着锦衣卫将书架归位,又调来人手开始拆墙填通道,才满意地转身离开。 第131章 擢千户 沈狱在两淮又停留了近一个月。 这段时间里,他没再追查白莲教的余党,也没深挖官员贪腐的旧账,只偶尔与卢忠打几次照面。 两人见面时客客气气,却都心照不宣地避开盐案的核心,仿佛之前的明争暗斗从未发生过。 没过多久,卢忠便以“回京述职”为由提前离开,留下沈狱在淮安,看似主持大局,实则只是在等待朝廷的调令。 调令来得比预想中快。 一纸圣旨从京城送来,召沈狱即刻回京接受封赏,理由是“平白莲教乱、查盐商通匪有功”。 沈狱接旨时没有意外,只是淡淡吩咐下属整理行装。 他早就明白,淮安的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刨根挖底。 这朝堂本就是各方利益交织的棋局。 严世蕃把盐引超售了十年,总不能一直靠着“超支”维持,换掉一批旧盐商、扶持新盐商,既能继续压榨利益,又能借“抄没家产”填充国库,是最稳妥的选择。 清流党与严党明争暗斗,江彬却在两党之间反复横跳,还握着淮安卫这处关键的锦衣卫节点,成了两边都想拔掉的眼中钉,他的倒台,本就是必然。 最终,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盐案,只落得两方“受害人”: 一是江彬,以贪腐罪被处死刑,家产抄没、家人流放,成了派系斗争的牺牲品。 二是淮安的旧盐商,家族覆灭、家产充公,成了朝廷填补亏空、更换“压榨对象”的工具。 至于白莲教的隐患、严世蕃的超售黑幕、官员的贪腐网络,全都随着“封赏”的圣旨,被轻轻掩盖过去。 没人会真的追究,也没人愿意打破现有的利益平衡。 李锡率领的军队在沈狱接到调令前便已撤离。 他没动抄没的盐商家产,只带走了足够返程的粮草,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戍边任务,对淮安的乱局毫无留恋。 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大部分被锦衣卫与府兵分批押解入京,充入国库。 沈狱则趁着交接的混乱,悄悄截留了一小部分。 相较于总数,这点财物不过九牛一毛,却比他这辈子见过的钱都多。 出发回京那天,沈狱站在淮安卫的城楼上,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 街道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新的盐商开始接手旧盐商的铺子,锦衣卫按部就班地巡逻,仿佛那场牵涉甚广的盐案从未发生过。 他知道,这就是朝堂的规则,是现实的无奈。 没有绝对的正义,只有永恒的利益权衡。 “沈哥,该走了。” 李默牵着马走过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轻松。 沈狱点了点头,转身走下城楼,翻身上马。 马蹄声响起,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的淮安城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视野里。 这场看似“虎头蛇尾”的盐案,终究以最符合朝堂逻辑的方式结束。 有人得利,有人覆灭,有人蛰伏,有人前行。 而两淮的风,依旧吹着,仿佛在等待着下一场乱局的开启,也等待着下一个能打破平衡的人出现。 沈狱抵京时,京城正值深秋,落叶铺满了朱雀大街。 他刚回到锦衣卫衙署安顿好,就从同僚口中听到了一个消息。 海正因在朝堂上言辞激烈地弹劾严世蕃,触怒了嘉靖皇帝,已被贬为浙江某县的知县,远离了权力中心。 “海大人还是这般性子…………” 沈狱听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早该想到,海正眼里容不得沙子,回京后定会揪着严世蕃超售盐引的事不放。 可朝堂的水比两淮更深,严世蕃背后有严阁老撑腰,又深得嘉靖信任,岂是轻易能扳倒的? 海正的弹劾,不过是撞了南墙。 他与海正,终究不是一路人。 海正追求的是绝对的正义,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而他追求的是在规则内生存,在利益的夹缝中寻找机会。 海正被贬,虽有惋惜,却也让他松了口气。 没了这位“铁面钦差”盯着,他接下来的路,会好走许多。 在京城等待了数日,封赏的圣旨终于下来了。 传旨太监带着锦衣卫来到衙署,当着众人的面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锦衣卫沈狱,查两淮盐案有功,平白莲教乱得力,特擢升为锦衣卫千户,掌京城拱卫之职,赐千户腰牌、绯色官服。另赐百户提拔名额三,由其择优选任。原卢忠所掌京城防务,尽数交由沈狱接管。钦此。” “臣沈狱,谢陛下隆恩!” 沈狱跪地接旨,脸上难掩欣喜。 千户之职,比他之前的百户高了两级,更重要的是掌京城拱卫。 这意味着他进入了锦衣卫的核心圈层,离权力中心又近了一步。 接过象征身份的腰牌与官服,沈狱不动声色地塞给传旨太监一袋银子,笑着问道: “公公,不知原千户卢忠,如今调任何职?” 太监掂了掂银子的重量,脸上露出谄媚的笑: “沈千户客气了。卢大人啊,如今调去淮安卫了,总理淮安的城防与锦衣卫事宜,算是衣锦还乡喽。” 沈狱心中了然。 卢忠离开京城,却去了淮安这个“肥差”。 那里刚换了一批新盐商,正是需要人“看管”的时候,卢忠去了,既能继续为严世蕃把控盐税,又能避开京城的派系争斗,算是个不错的安排。 而他接管京城拱卫,看似位高权重,实则也成了严党与清流党博弈的焦点,往后的日子,怕是不轻松。 “多谢公公告知。” 沈狱笑着送走传旨太监,转身回到自己的公房。 他摩挲着腰间的千户腰牌,眼神渐渐变得锐利。提拔百户的名额、京城拱卫的职责、卢忠调任淮安………… 这一切都在暗示,朝堂的格局正在悄然变化,而他,已经成了这场变化中的一枚关键棋子。 沈狱刚送走传旨太监,正对着千户腰牌沉思,公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又是一名太监,捧着另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急匆匆地赶来,身后还跟着两名锦衣卫,神色比之前传旨时多了几分郑重。 第132章 赦免 “沈千户,陛下还有一道补充圣旨,特来宣召。” 太监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在公房内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两淮盐案既结,念及涉案者中多有被裹挟者,特施恩宥。 原李家家主李从安,查无通匪、勾结白莲教实据,且系被李万山胁迫为替罪羊,着即赦免其罪,免予追究。 其兄李守成迷途知返,助查盐案有功,且揭发李万山勾结之罪,亦着赦免。 另,两淮抄没盐商家产,除充入国库外,拨付部分用于赈济京城周边灾民,不得截留,锦衣卫千户沈狱全程监管。钦此。” “臣沈狱,谢陛下隆恩!” 沈狱再次跪地接旨,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他最担心的便是李守成与李从安的安危。 如今陛下特下赦免令,不仅解了他的后顾之忧,也算是兑现了对李守成的承诺。 送走传旨太监后,沈狱立刻让人找来李默,将赦免圣旨的内容告知。 李默闻言,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太好了沈哥!守成兄弟和从安总算能安稳过日子了,守成藏在城郊破庙,我这就去告诉他这个消息,让他放心。” “去吧,顺便把这个交给李从安。” 沈狱从怀里掏出一小袋银子,递给李默, “告诉他,朝廷已经赦免了他,他李守成要是愿意来在我手下当个百户就来,不愿意就离开吧,这算是我给他的盘缠。” “明白!” 李默接过银子,快步离去。 沈狱独自留在公房,手指轻轻敲击着案桌,细细思索着这道补充圣旨的深意。 陛下赦免李从安与李守成,看似是“施恩”,实则另有考量。 李守成知道太多白莲教与盐商的秘密,杀了他恐泄露出更多朝堂不愿提及的隐情。 李从安无依无靠,赦免他既能彰显朝廷的“仁厚”,又能安抚淮安刚经历动荡的民心。 至于拨付钱粮赈济灾民,更是为了平息民间对“抄家充公”的不满,稳固统治。 “陛下的心思,果然深不可测。” 沈狱低声呢喃,眼底闪过一丝敬佩。 嘉靖虽常年修道,却从未放松对朝堂的掌控,一道补充圣旨,既解决了个案的遗留问题,又兼顾了民心与统治,这便是帝王的权衡之术。 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李默熟悉的声音:“沈哥,我回来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李默领着两个人走进来。 前面那人穿着一身素色长衫,面容清秀,正是李从安。 后面跟着的,正是许久未见的李守成,他脸上没了之前的警惕,多了几分安稳,眼神却依旧锐利。 “沈千户。” 李守成刚进门,便对着沈狱躬身行礼,语气郑重, “蒙您费心,陛下才会下赦免令,守成无以为报,愿留在您身边,为您效力,无论是查案还是护卫,守成万死不辞。” 沈狱连忙起身,上前扶起他,脸上满是笑意: “守成兄弟客气了!当初若不是你提供的线索,两淮盐案也查不了这么顺利,你愿意留下,我求之不得,往后咱们就是自己人,不必这么见外。” 李从安也跟着上前,有些拘谨地行了一礼: “多谢沈千户救我性命,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也…我也会尽力。” “从安不必多礼。” 沈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性子老实,不用跟着我们掺和查案的事,等过些日子,我让人给你在京城找个安稳的营生,比如开家小铺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 李从安闻言,眼眶微微泛红,连忙点头: “多谢沈千户,多谢沈千户…” 沈狱心情大好,当即说道: “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得好好庆祝庆祝!李默,你去附近的‘醉仙楼’订一桌酒席,要最好的菜,再打两坛好酒,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好嘞!” 李默笑着应下,转身快步出去订酒席。 没过多久,几人便坐在了醉仙楼的雅间里。 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两坛好酒打开,香气四溢。 沈狱端起酒杯,对着李守成和李从安说道: “来,守成兄弟,从安,我敬你们一杯!守成,往后咱们一起查案,我信你,从安,祝你在京城能安稳生活,远离之前的是非。” “多谢沈千户!” 两人连忙端起酒杯,与沈狱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的话也多了起来。 李守成说起自己在两淮躲躲藏藏的日子,说起如何偷偷收集白莲教的情报。 李从安则说起在淮安被当作替罪羊的恐惧,说起对未来生活的期待。 李默插科打诨,讲着京城的趣闻,逗得几人哈哈大笑。 王二牛埋头苦吃,牛饮要应对喝酒。 沈狱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满是暖意。 从两淮的危机四伏,到如今京城的安稳相聚,从孤身一人查案,到如今有李默、李守成这样的得力助手,还有李从安这样需要守护的人,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之前那个只能在夹缝中求生的小旗官了。 “守成。” 沈狱放下酒杯,语气认真, “往后你就留在锦衣卫,我给你安排个百户的职位,跟着我混,咱们接下来的路,还得一起走。” 李守成郑重点头: “沈千户放心,守成定不负所托!” 李从安也连忙说道: “沈千户,我虽然帮不上查案的忙,但我会好好学做生意,以后若是你们需要用钱,我也能帮上一点!” 沈狱笑着点头,又给几人满上酒: “好!咱们一起努力,咱们都能扛过去!一起升官发财,来,再干一杯!” 雅间里的笑声与碰杯声交织在一起,透过窗户,飘向京城的夜空。 此刻的沈狱,不仅手握权力,更有了值得信任的下属。 醉仙楼的灯笼早已亮起,酒过数巡,几人脸上都染着醉意,互相搀扶着走出酒楼。 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人清醒了几分,却吹不散席间的暖意。 沈狱的家在京城南城的一条小巷里,是处老旧的四合院,院墙斑驳,院内只种着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比起淮安李家的深宅大院,显得格外简陋。 “沈哥,你这屋子…………也太朴素了点。” 李默扶着门框,看着屋内简单的陈设。 一张旧木桌,几把缺了腿的椅子,里屋只有一张硬板床,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忍不住开口说道。 第133章 偷粮 沈狱用那笔“九牛一毛”的截留财物,在京城西城买了处四进的大院子。 青砖灰瓦,雕花木窗,院内种着海棠与石榴,比起之前的破屋,简直是天壤之别。 搬家那天,李默、王二牛几人忙前忙后,将旧家当一一搬入新院,李从安更是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脸上满是欢喜。 “沈哥,这院子也太气派了!” 王二牛站在正厅里,摸着光滑的红木桌,眼睛都直了, “以后俺们再也不用挤蒲团了!” 沈狱笑着点头,指了指东西厢房: “我已经让人把房间收拾好了,守成和从安住东厢房,李默和二牛住西厢房,咱们中间的正厅就当议事的地方。往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 乔迁之喜自然少不了酒宴。沈狱让人在院子里摆上桌椅,买了新鲜的鸡鸭鱼肉,又打了几坛好酒,五人围坐在一起,举杯欢庆。 酒过三巡,李从安端着酒杯,站起身对着沈狱深深一揖: “沈千户,若不是您,我和兄长早就身首异处了,这杯酒,我敬您,往后您就是我兄弟,刀山火海我都跟着您!” 李守成也跟着起身,眼神郑重: “沈千户的恩情,守成没齿难忘。往后不管是查案还是修炼,我定当全力相助。” 沈狱连忙扶起两人,笑着说道: “咱们都是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来,一起干杯!” 酒宴过后,日子渐渐步入正轨。 沈狱忙着熟悉京城拱卫的职责,偶尔还要奉命监督外城的施粥棚。 入秋后京城流民增多,朝廷设下粥棚赈济,锦衣卫需负责维持秩序,防止哄抢。 李从安则在沈狱的帮助下,在南城开了家小布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李默和王二牛则跟着沈狱当差,闲暇时便琢磨从江彬密室里得到的竹简修炼法门。 王二牛练的是“禹骸”炼体术。 起初他对着竹简上的古篆一头雾水,还是李守成帮他解读: “‘禹’取大禹治水、导山理水之意,寓意肉身如山川般稳固;‘骸’则是脱胎换骨、重塑躯体之境,合起来就是要将肉身淬炼得如神禹治世般坚不可摧。” 王二牛虽没完全听懂,却照着法门里的动作与药浴方子修炼。 每日清晨扎马步、练拳,傍晚用草药泡澡,不过月余,变化便十分明显: 原本就壮实的他,力气又大了数倍,能轻松举起百斤重的石锁,皮肤也渐渐透出古铜色,摸上去坚硬如铁,寻常刀剑怕是都难伤他分毫。 李默练的则是那门诡异的“幽壤司铎”。 李守成解释说,“幽壤”出自《淮南子》“掘黄泉以下幽壤”,是将掘地之举雅化。 “司铎”本是祭器,引申为掌管阴阳秩序之人,合起来便是“以掘地之能通九幽,以执礼之姿掌阴阳”。 李默本就心思活络,对这类偏门法门颇有天赋,只是修炼后气质渐渐变得有些阴森。 他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眼神也带着几分穿透力,连沈狱都打趣他: “再练下去,你怕是能直接钻进地里偷听人说话了。” 最奇特的是修炼“幽壤司铎”所需的“特例”。 竟需要一只活物相伴。 李默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就“警戒”留在身边,没想到那狗竟随着他修炼渐渐产生了变化: 毛发变得乌黑发亮,眼睛能在夜里发光,还能感知到地下的动静,每次李默修炼时,它就趴在一旁静静守护,像个忠诚的护法。 这天傍晚,沈狱监督完粥棚回来,刚进院子就看到王二牛在练拳,拳头砸在树干上“砰砰”作响,树干都晃了晃。 李默则蹲在墙角,身边的黑狗正用鼻子嗅着地面,他手里拿着一根特制的铁钎,似乎在感知地下的气息。 李守成站在廊下,手里拿着竹简,时不时指点两人几句。 “进展不错啊。” 沈狱走过去,笑着说道。 李守成转过身,点头道: “二牛的‘禹骸’已入门,肉身强度远超常人,李默的‘幽壤司铎’也摸到了门道,加上那只狗的辅助,以后探查密室、追踪踪迹都能派上用场,再过些时日,他们的实力定能再上一个台阶。” 施粥棚的乱子传到沈狱耳中时,他正在院子里看李默和黑狗演练“幽壤司铎”的追踪术。 听完下属的汇报,他眉头瞬间拧紧。 流民偷粮本是小事,可文官执意“以工代罪”,却让偷盗成了风气,若再不制止,恐怕会引发更大的混乱。 “李守成,跟我去外城看看。” 沈狱转身披上厚厚的大袄,腰间佩上绣春刀, “带上一队锦衣卫,别声张。” 李守成应了一声,迅速换上便服,与沈狱一同领着十余名锦衣卫,朝着外城走去。 此时已入冬,寒风卷着尘土,刮在脸上生疼。 内城与外城只隔一道城墙,却像是两个世界。 内城街道整洁,商铺林立,官员百姓穿着厚实的棉服。 外城则低矮破败,土坯房歪歪斜斜,流民们穿着单薄的破衣烂衫,蜷缩在墙角,神情麻木,偶尔能听到孩童的哭闹声与老人的咳嗽声。 沈狱和李守成披着大袄,混在人群中,走到施粥棚附近。 只见粥棚外挤满了流民,秩序混乱,几个锦衣卫正费力地拦住试图插队的人,而不远处的墙角,还有人在偷偷分食偷来的粮食,看到锦衣卫路过,立刻藏起粮袋,缩成一团。 “那位文官呢?” 沈狱低声问身旁的下属。 “回千户,文吏大人在粥棚里监督分粥,说要‘体恤民情’,不让咱们对流民动粗。” 下属无奈地回道。 沈狱皱了皱眉,转头看向李守成: “你有什么办法?” 李守成扫视着周围的流民,眼神锐利: “文官不让咱们动刑,那就借外力,外城的流民最怕的不是官府,是地头蛇,他们在这一片盘根错节,流民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他们,让他们出面管,比咱们动手有效得多。” 沈狱眼前一亮:“好主意。外城有哪些地头蛇?离这里最近的是谁?” 第134章 八头 下属连忙回道: “外城地头蛇不少,这片属‘八头’最横,他本名王八,早年是漕帮的人,后来在这外城开了家赌坊,手下有几十号兄弟,流民都怕他,连官府的人都要给几分面子。” “带路。” 沈狱当即下令。 一行人穿过狭窄的小巷,来到一处挂着“聚财赌坊”牌匾的院子前。 沈狱带着李守成和锦衣卫走到“聚财赌坊”门口时,院外那几个流里流气的壮汉刚瞥见他们身上的飞鱼服,脸色瞬间煞白,哪里还敢拦着,转身就往后院疯跑,连手里的棍棒都扔在了地上。 一行人没遇到丝毫阻碍,径直走进了赌坊。 屋内烟雾缭绕,嘈杂声震耳欲聋。 几张破木桌旁围满了赌徒,有流民模样的汉子,也有外城的小商贩,个个脸上都写满了狂热,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铜钱,为了一把骰子的输赢争得面红耳赤。 赌坊的陈设简陋不堪,赌桌是缺腿的,椅子是破洞的,连挂在墙上的“公平公正”牌匾都裂了道缝,可这丝毫不影响屋内的“热闹”。 沈狱对这些赌博场面毫不在意,目光扫过人群,落在内堂门口。 没过多久,一个矮胖的身影就从后院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正是八头。 他脸上堆着谄媚到极致的笑,原本就短粗的脖子几乎缩成了一团,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声音里满是讨好: “哎哟!千户大人!您怎么大驾光临了?快请进内堂!快请进!” 他那副又矮又胖的模样,加上此刻几乎要贴到地面的弯腰姿势,活像个滚动的皮球,连身后的锦衣卫都忍不住别过脸偷笑。 八头却毫不在意,殷勤地引着沈狱和李守成往内堂走,还不忘呵斥旁边的赌徒: “都给老子安静点!没看见千户大人来了吗?不想活了是不是!” 赌徒们瞬间噤声,纷纷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内堂陈设倒是比外间精致些,摆着一张像样的八仙桌和几把太师椅。 八头亲自给沈狱和李守成斟上茶水,双手捧着茶杯递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人今日来,是有什么吩咐小人的?您尽管开口,上刀山下火海,小人绝无二话!” 沈狱端着茶杯,却没喝,只是慢悠悠地说道: “我看你这赌坊生意挺好啊,人来人往的,想必赚了不少吧?” 这话一出,八头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连忙顺着话头拍起了马屁: “大人说笑了!这都是托您的洪福!要不是您之前默许小人在这外城营生,小人哪能有今天的生意?您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小人这刚挣了点碎银子,正琢磨着给您送过去呢,就是小人身份卑贱,怕脏了您的府宅,一直没敢上门。”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沈狱的脸色,见沈狱没表态,心里更慌了,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沈狱见他“懂事”,也不再绕弯子,放下茶杯说道: “外面施粥棚的流民,最近总偷粮食,有点不好管,负责发粮的文官心善,不让动刑,导致这些人流氓习气越来越重,没规没矩。” “嗨!” 八头立刻接话,脸上露出狠厉的神色, “这些流民就是贱骨头!大人好心给他们粥喝,他们反倒不知好歹偷粮食,净给大人添麻烦!您放心,小人这就带着兄弟们去收拾他们,保证让他们以后规规矩矩的,再也不敢偷一粒粮食!” 沈狱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站起身,点了点头: “别闹出人命,毕竟是朝廷的赈灾之地,闹大了不好看。”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最关键的是别惹了文官大人不高兴,那些文官都是天子门生,自然尊贵无比,你要是惹了大人………………” 沈狱的话没有说完,就端起了一口茶抿了一口。 “小人知道,小人知道,我是看那些流民不顺眼…………” 八头连忙应下,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只要不是来查他的赌坊,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沈狱不再多留,带着李守成和锦衣卫往外走。 八头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走到赌坊门口时,他突然凑到李守成身边,趁人不注意,飞快地将几张银票塞进李守成的衣袖里,压低声音说道: “李兄弟,这点小意思,您和大人买点茶喝。以后还请多在大人面前替小人美言几句。” 李守成愣了一下,刚想推辞,沈狱却回头笑了笑,对着八头说道: “我现在住在西城槐树巷的四合院里,若是流民那边有什么情况,直接去那里找我。” 八头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如捣蒜: “谢大人告知!谢大人告知!小人一定记牢!” 他看着沈狱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随即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能搭上锦衣卫千户这条线,以后他在这外城,就能横着走了! 沈狱和李守成走在回府的路上,李守成将衣袖里的银票掏出来,递给沈狱: “沈哥,这八头塞的银票,一共五百两。” 沈狱看都没看,摆了摆手: “你收着吧,以后在外城办事,少不了要用到他,这点钱就当是提前打点了。” “明白。”李守成将银票收好。 回到四合院时,王二牛和李默正在院子里练拳。看到两人回来,王二牛连忙停下,高声问道: “沈哥,外城的事搞定了?” “搞定了。” 沈狱笑着走进院子, “有八头盯着,流民偷粮的事应该能稳住,不过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接下来几天,还是要派人去外城巡查。” 几人围坐在正厅里,李默给沈狱倒了杯热茶: “沈哥,那文官那边要不要打个招呼?毕竟是他负责施粥,咱们让地头蛇插手,他会不会有意见?” “不用管他。” 沈狱喝了口热茶,暖意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他要菩萨心肠,就让他当他的菩萨,咱们要的是稳住局面,只要流民不再闹事,他就算有意见,也挑不出理来。” 第135章 不下雪的冬天 沈狱在京城的日子渐渐步入“安稳”。 外城流民偷粮的事被八头镇住后,再没出什么乱子。 李从安的布庄生意日渐红火,已能自给自足。 李默和王二牛的修炼也颇有进展,“幽壤司铎”与“禹骸”的法门越练越熟,连带着那只黑狗都愈发通人性。 唯有一件事,让沈狱头疼不已。 京城的情报网! 他接管的本是卢忠负责的“拱卫京城”之职,其中大半精力需用于收集京城官员、宗室乃至民间的情报。 可卢忠调任淮安时,几乎带走了所有心腹班底,留下的锦衣卫要么是卢忠安插的眼线,要么是混日子的老油条,根本指望不上。 沈狱从淮安带来的江彬旧部,虽然可以用,却对京城的人脉关系一窍不通,别说渗透进官员府邸,就连五城兵马司、羽林军的基本动向都摸不清。 “沈哥,这京城的水太深了。” 沈狱正靠在椅上喝茶,闻言只是淡淡叹了口气: “我知道。卢忠经营京城情报网这么多年,哪是咱们几个月就能接手的?急不来。” 可“急不来”的后果,就是情报滞后。 “实在不行,咱们就从底层开始建情报网?” 李默提议道, “外城不是有八头吗?他在流民里人脉广,或许能帮咱们打听点消息。” “试过了。” 李守成摇头道, “八头的人只敢在外城晃悠,一进内城就露怯,根本接触不到核心信息。而且他太贪财,让他办事少不了要花钱,还得防着他把消息卖出去。” 沈狱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槐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冬日的阳光透过枝桠洒进来,显得格外冷清。 他知道,情报网是立足京城的根基,没有情报,再强的实力也只是匹夫之勇。 可眼下,他既没有卢忠那样的人脉,又没有朝廷的额外支持,只能一点点熬。 “算了,这事你多费心。” 沈狱转身对李守成说道, “能拉拢的就拉拢,不能拉拢的就慢慢换掉,情报网咱们一点点建,不着急。我先把表面功夫做足,省得被人看出咱们的窘境。” 从那以后,沈狱便摆出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 每日要么带着李默、王二牛去京城的酒楼喝花酒,要么去戏楼听曲,要么干脆在家召集几人打牌下棋,对锦衣卫的事务看似“撒手不管”,实则暗中观察着留下的那些旧部的动向。 那些卢忠的亲信见沈狱“胸无大志”,渐渐放松了警惕,偶尔还会主动向沈狱汇报些无关痛痒的消息,想借此混个安稳。 而沈狱从淮安带来的旧部,在李守成的调教下,也慢慢熟悉了京城的规矩,开始在外城、甚至内城的街头巷尾,悄悄发展起线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年底。 腊月二十九,京城的年味已浓得化不开。 街头巷尾挂满了红灯笼,家家户户忙着贴春联、备年货,孩童们穿着新衣在巷子里追逐打闹,吆喝声、鞭炮声此起彼伏。 可这份热闹里,却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 自入冬以来,京师及临近数省便滴雪未下。 往年这个时候,京城早已被白雪覆盖,屋檐下挂着冰棱,如今却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晃,土地干裂得能塞进手指。 老人们私下里叹气: “冬无雪,夏必蝗啊。” 这话像瘟疫一样在民间传开,人人惶惶不安。 谁都知道,一旦闹蝗灾,地里的庄稼就会被啃得一干二净,到时候饿殍遍野,不知要死去多少人。 “天怒了啊…………” 民间都在猜测,这反常的天气,是因为嘉靖皇帝沉迷修道、疏于朝政,才引来上天的惩罚。 而朝堂之上,更是暗流汹涌。国库本就亏空,今年入冬后,京城各部衙的官员俸禄竟拖了好几个月才补发,而且只发了三成。 官员们虽不敢明着抱怨,却暗地里怨声载道。更让朝野震动的是,十一月时,一场大火将嘉靖皇帝日夜修道炼丹的万寿宫烧了个精光。 那是皇帝最看重的地方,里面供奉着无数道家神像和炼丹器具,如今化为一片焦土,在官员们看来,这更是“天示惩戒”的明证。 腊月二十九的暖阁里,炭火燃得正旺,却驱不散嘉靖皇帝心头的寒意。 连续做了七坛罗天大醮,祈雪的符纸烧了一筐又一筐,天空依旧是那片灰蒙蒙的死寂。 自入冬以来,京师滴雪未下,民间“天怒示警”的传言越来越盛,连万寿宫被烧的旧账都被翻了出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传钦天监副监正周云逸!” 嘉靖将手中的道德经重重摔在案上,语气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他不信什么“天怒”,更不信这无雪的冬天和自己修道有关,他要周云逸用“天象”说话,找出一个“与人事无关”的解释,堵住天下人的嘴。 周云逸很快被召入宫。 这位钦天监副监正性子耿直,虽懂天象,却更知民间疾苦。 面对嘉靖的质问,他没有顺着皇帝的心意说“天象反常与人事无关”,反而伏地叩首,语气沉痛: “陛下,冬无雪,乃阴阳失调之兆。近年国库亏空,民不聊生,流民四起,上天示警,实乃劝陛下重拾朝政,减免赋税,赈济灾民…………若一味沉迷修道,恐生更大祸端!” “放肆!” 嘉靖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抓起案上的和田玉杵,狠狠摔在地上。 玉杵碎裂的声响在暖阁里回荡,他指着周云逸,声音因愤怒而嘶哑, “你竟敢妖言惑众!朕修道是为了国泰民安,你却敢说朕‘沉迷修道’!来人!将周云逸押到午门,杖责五十,听候发落!” 暖阁外的太监连滚带爬地应命,转身就往锦衣卫衙署跑。 处理这种“冒犯天威”的官员,向来是锦衣卫的差事。 而此刻的沈狱,正躺在自家四合院的暖榻上,披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捧着一杯热酒,旁边的炭盆烧得通红,李默和王二牛在一旁打牌,笑声不断。 他本想趁着年关前的最后几天,好好歇一歇,却被急匆匆赶来的太监打断了惬意。 “沈千户!快!陛下召您入宫!有要事交办!” 太监跑得气喘吁吁,脸上满是焦急。 沈狱心里咯噔一下,放下酒杯,皱眉起身: “何事如此紧急?” “钦天监的周云逸冒犯陛下,陛下要您把他押到午门杖责!” 太监语速飞快, “陛下现在正在气头上,您可得快点,别让陛下等急了!” “我知道了。” 沈狱压下心头的烦躁,快步换上飞鱼服,佩上绣春刀,跟着太监往皇宫赶去。 第136章 罪己诏 午门的青石板冰冷刺骨,腊月的寒风卷着尘土,刮在脸上生疼。 沈狱赶到时,嘉靖皇帝并未现身,只有周云逸被两名太监按在刑凳上,背后是四名手持廷杖的锦衣卫,气氛死寂得让人窒息。 来的路上,传旨太监已将前因后果说清。 周云逸以“天象示警”劝谏,触怒了嘉靖,要在此行杖责之刑。 沈狱站在周云逸身后,望着他单薄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旨意沉声开口: “奉旨再问你最后一遍,今年入冬以来为何不下雪?” 周云逸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头,望着天空中那轮毫无暖意的太阳,声音嘶哑却坚定: “我已说过,宫中开支无度,六部上下贪墨,国库空虚,民不聊生,这是上天的警示,是对陛下沉迷修道、疏于朝政的惩戒!” “唉…………” 沈狱重重叹了口气,挥手示意锦衣卫准备行刑。 四根廷杖举起的瞬间,他却突然顿住。 快步走到周云逸身前,缓缓蹲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周大人,明天就是除夕了,你的妻儿老小都在等你,就当是为了他们,改个说法吧?哪怕说‘天象反常,非人事所能测’,陛下也能饶你一命。” 周云逸的头紧紧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双眼紧闭,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过了许久,两滴浑浊的泪珠从他眼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石板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沈狱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周云逸是铁了心要以死明志。 他猛地站起身,语气骤然变得冰冷: “我再问你一句,这些话是谁教你对圣上说的?” 可周云逸依旧闭着眼,声音微弱却清晰: “我是钦天监副监正,职责是观天象、传天意。除了上天,没有谁能教我说这些话。” 沈狱不再多言,后退一步,闭上眼,挥了挥手。 “行刑!” 随着一声低喝,四根廷杖轮番落下,精准地击向周云逸的后背、腰间与肾脏部位。 每一杖都没有发出清脆的声响,也没有鲜血立刻从衣服上渗出来。 这是锦衣卫行刑的“狠招”,专打内脏,外表看不出伤痕,内里却已碎裂。 周云逸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没等第二十杖打完,他突然猛地张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青石板上,像一朵妖艳的红梅。 紧接着,鼻血也涌了出来,顺着下巴滴落在衣服上。 二十杖片刻即完。 锦衣卫收起廷杖,两名太监上前,将周云逸从刑凳上抬起来。 他的头软软地垂着,上半身像没有骨头一样耷拉着,双眼紧闭,气息全无。 沈狱缓缓蹲下,伸手揪起周云逸的一根头发,凑到他的鼻孔前。 那根头发纹丝不动。 “唉…………” 他再次叹气,声音里满是疲惫与无奈, “通知他的家人,来收尸吧。” 沈狱提着周云逸的死讯,硬着头皮去玉熙宫复命。 自从万寿宫被烧,嘉靖便迁居此处,将自己关在名为“锦身殿”的炼丹房里,整日与方士为伴。 听到“周云逸已毙于杖下”,嘉靖猛地将手中的丹炉拂落在地,青瓷碎片与丹药撒了一地。 “放肆!” 嘉靖指着沈狱,语气里满是震怒, “朕让你杖责,谁让你取他性命?!” 沈狱躬身跪地,心里满是无奈。 他分明是揣摩圣意,替嘉靖除去这“冒犯天威”的臣子,可到头来,却成了“擅作主张”的罪人。 他不敢辩解,只能低头领罪: “臣办事鲁莽,惊扰圣驾,请陛下降罪。” “降罪?” 嘉靖冷笑一声, “念你并非故意,罚你三个月俸禄,以儆效尤!往后办事,需三思而后行,莫要再自作主张!” “臣遵旨。” 沈狱叩首谢恩,起身退下时,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他终于明白,君心远比他想象的更难揣测。 嘉靖想处死周云逸,却不愿担“弑杀忠臣”的骂名,便借他的手行事。 如今周云逸已死,嘉靖又要摆出“体恤臣子”的姿态,将罪责推到他身上,既维护了自己的“仁君”形象,又敲打了他这个“不听话”的下属。 走出玉熙宫,寒风迎面吹来,沈狱只觉得浑身发冷。 做臣子的难,难就难在既要替君分忧,又要替君背锅,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能说。 而嘉靖在沈狱走后,独自坐在锦身殿里,脸色阴晴不定。 周云逸的死,让“天怒示警”的传言更盛,民间甚至有人说他“滥杀忠臣,必遭天谴”。 加上万寿宫被烧、冬旱无雪,种种压力之下,他不得不做出姿态。 一份“罪己诏”很快拟定,昭告天下。 诏书中,嘉靖罕见地承认“朕躬不德,以致天示惩戒”,将冬旱无雪、万寿宫失火的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还宣布自正月初一至正月十五,将独自在玉熙宫吃斋祈雪, “以表朕之诚心,求上天降瑞雪,保圣朝江山,护天下臣民”。 这份罪己诏看似诚恳,实则是嘉靖的“权宜之计”。 他既要平息民间的不满,又要维护自己的皇权威严,吃斋祈雪不过是做做样子,真正的朝政,依旧由他牢牢掌控。 可朝臣们却不敢当真。 内阁首辅严嵩率先表态,上奏说“天不降雪,非陛下之过,实乃臣等辅政不力,未能分忧”。 掌印太监黄锦也跟着附和,称“宫内开支无度,乃奴婢等监管不严,罪在奴婢”。 六部官员更是纷纷上书,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有的说“税收征管不力,致国库空虚”,有的说“地方赈灾不周,致流民四起”,没一个人敢提“陛下修道误国”。 为了进一步“分君父之忧”,严嵩还牵头定下规矩: 京城所有官员,过年期间不得举办盛宴,不得宴请宾客,连家宴都要从简,以此“彰显臣子之心,共祈上天降雪”。 消息传到沈狱耳中时,他正和李默、王二牛在院子里准备年夜饭。 听到“不得举办盛宴”,王二牛顿时垮了脸: “啊?那咱们连顿好酒都喝不上了?” 沈狱无奈地笑了笑: “喝不上就喝不上吧。现在这局势,低调点好。” 他心里清楚,这些官员不过是在逢迎嘉靖。 表面上“共分君忧”,暗地里指不定还在偷偷享乐,只有他们这些底层官员,才会真正遵守这些“规矩”。 说话间,李从安端着一盘刚包好的饺子走出来: “沈哥,饺子包好了,虽然没有大鱼大肉,咱们也能好好过个年。” 几人围坐在桌前,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没有美酒,也没有盛宴,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显温馨。 窗外的夜空依旧没有雪,可屋内的炭火却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第137章 雪?祥瑞! 这个年,京城的官员们过得比流民还忐忑。 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四,人人盯着灰蒙蒙的天,连家宴都不敢多添一道肉菜. 所有人都在等一场雪,一场能平息嘉靖怒火、能堵住“天怒示警”传言的雪。 可天不遂人愿,直到正月十五的黄昏,玉熙宫上空虽积了厚厚的阴云,黑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却连一片雪花的影子都没有。 沈狱站在四合院的廊下,望着天边的阴云,眉头紧锁。 他比谁都清楚,这场“无雪之困”背后,藏着多大的危机。 明天就是惯例在御前召开的年度财务会议,戒斋十五天、赌上“天子诚心”祈雪的嘉靖,若面对阁员与司礼监太监时依旧无雪可示,必然会迁怒于人。 “沈哥,你说皇上明天会不会发火?” 李默也凑了过来,语气里带着担忧。 他刚从外城回来,流民们因“无雪必蝗”的传言,已经开始私下聚集,若朝堂再出乱子,恐怕会引发民变。 沈狱点了点头,声音沉重: “肯定会。天子无戏言,皇上以‘罪己诏’揽责,又斋戒祈雪,本是想借‘瑞雪’挽回颜面,稳定人心。现在雪没来,他必然要找‘替罪羊’,不然无法向天下人交代。” 而这“替罪羊”,大概率会从朝堂的派系争斗中产生。 严党与清流党本就水火不容,之前周云逸之死已让两派矛盾加剧,如今财务会议上,严世蕃定会借“无雪”发难,将罪责推到清流党头上,说他们“阻挠修道”“延误赈济”。 而徐阶、高拱等人也不会坐以待毙,定会反击严党“贪墨国库”“囤积粮食”,一场短兵相接的争吵,几乎已成定局。 除夕的爆竹余响还藏在巷弄深处,元宵的灯火已在京城各处亮起。 沈狱的四合院里,几盏崭新的大红灯笼堆在廊下,红绸流苏垂落,透着浓浓的年味。 民间点灯的规矩比宫中晚一日,几人便围坐在炭盆旁,看着灯笼闲聊,只等明日入夜再将它们挂上屋檐。 李从安手里转着个小灯笼,笑着说道: “往年元宵节,街上到处都是猜灯谜的,今年虽不让办盛宴,说不定还能看到些热闹。” 王二牛跟着点头,搓着手盼着明天挂灯笼,李默则逗着脚边的黑狗,院子里难得有了几分轻松的气息。 沈狱靠在椅上,目光却飘向远处的皇城方向。 夜色中,玉泉宫、紫禁城的屋檐下,灯笼已次第点亮,红光沿着宫墙蔓延,渐渐连成一片,映得漆黑的夜空都泛着暖光。 那些巍峨的宫殿阁楼,在红与黑的映衬下,像漂浮在半空的剪影,庄重却又带着几分虚幻。 就在这时,沈狱的动作突然僵住。 他的目光落在廊下灯笼的纱罩上,左上方的红绸上,赫然黏着一片雪白的鹅毛。 “雪?” 他下意识地低喃出声,话音未落,又一片雪花慢悠悠地飘下,落在他的袖口上,冰凉的触感瞬间唤醒了所有神经。 李守成、李默几人也立刻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夜空里,越来越多的雪花从阴云中飘落,起初是零星几片,很快便成了细密的雪幕,轻柔地覆盖在屋顶、灯笼、院中的老槐树上,将整个京城都裹进了一片朦胧的白里。 沈狱猛地站起身,伸出手掌,雪花落在掌心,很快融化成一滴水珠。 他看着掌心的水痕,又望向漫天飞雪,紧绷了半个月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释然: “天降祥瑞…………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沸腾起来。 王二牛兴奋地跳起来,伸手去接雪花。 李从安捧着灯笼,笑着说“这下能好好过年了”。 李默也抱起黑狗,让它感受雪花的凉意。 沈狱望着漫天飞雪,心里的一块大石彻底落地。 他知道,这场雪不仅救了嘉靖的颜面。 不用再为“祈雪无果”迁怒朝臣,更暂时压下了严党与清流党的争斗。 财务会议上的“罪责争吵”不会再爆发,那些可能被牵连的官员、百姓,也暂时躲过了一场风波。 “明天的财务会议,该安稳了。” 沈狱轻声说道,语气里满是感慨。这场雪,像一场及时雨,浇灭了朝堂上即将燃起的战火,也给这个忐忑的年,画上了一个安稳的句号。 李默凑到他身边,指着远处的皇城: “沈哥你看,宫里的灯笼在雪地里更亮了,说不定陛下现在正高兴呢。” …………………… 那场元宵雪后,京城的空气仿佛都松快了些。 沈狱不再忧心“无雪之罪”,每日缩在四合院里烤火喝酒,对宫中太监争宠、朝堂派系暗斗一概不管。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要等御前财政会议开场。 正月十六这天,玉泉山的大殿内气氛肃穆。 御座空空荡荡地摆在正中,鎏金的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左侧,黄锦引着四名司礼监秉笔太监排成一行,深蓝色的蟒袍衬得他们面色沉静。 右侧,严嵩率着内阁阁员,高拱、张居正紧随其后,绯色与青色的官袍整齐排列。 两行人对着空御座躬身下拜,三叩之后,才各自退到两侧的长案后肃立,没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严嵩缓步走到御座右侧的休憩榻上坐下。 这是嘉靖特许的“殊荣”,暗示他仍是帝心所属的首辅。 其余人皆站在案后,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大殿东侧那道挂着重重纱幔的通道。 通道南边连着玉熙宫的外墙,北边直通嘉靖修道的锦身殿,正中的门敞开着,宫外的寒风卷着零星雪花,穿过窗户、掠过纱幔,飘进大殿,落在青砖上,瞬间融化成水。 没人敢抱怨寒冷。 他们都知道,锦身殿里的嘉靖,此刻正隔着纱幔听着这场会议,他不畏惧严寒,甚至偏爱这飘雪的清冷。 殿内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所有人都屏息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锦身殿方向传来一记清脆悠扬的铜钟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第138章 挑事 黄锦话音刚落,殿内原本守在白云铜火炉旁的四名太监便轻手轻脚上前,将镂空铜盖一一盖在炉口,再沿着两侧小门将火炉缓缓退了出去。 “议事开始。” 黄锦站在御座侧前方,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照旧例,内阁先奏报去年各部及两京十三省的实际开支,哪些该裁、哪些该留,今日需定个章程。今年若有大额开支,各部先提报,户部综合核算后,司礼监再行批红。严阁老,您看呢?” 他话锋一转,将话语权交给严嵩,既是遵循“首辅主政”的惯例,也是暗合嘉靖的心意。 这场财政会议,基调早已由帝心定好,严嵩不过是代传意志的人。 严嵩缓缓起身,花白的胡须在风雪中微微颤动,他先是对着御座方向躬身一礼,才转过身面对众人,语气不疾不徐: “托陛下如天之德,也赖诸位臣工实心任事,最艰难的日子,总算是熬过来了。” 一句话,便给整场会议定下了“感恩圣德”的主调。 他顿了顿,细数起去年的困境: “去年两省大旱、三省大水,北边鞑靼犯边、南边倭寇扰境,再加上万寿宫一场大火----说实话,老夫好几次都觉得撑不下去了。” 话到此处,他话锋一转,刻意提起冬旱之事: “皇上忧心天下,腊月里便下罪己诏,正月初一至今,更是独自在玉熙宫斋戒敬天。先前还有人借‘冬无雪’妄议朝廷,若今日再无雪,老夫等怕是都要请罪辞官了。” 这番话半是表功、半是敲打。 既凸显了自己“力挽狂澜”的功劳,又暗指那些“妄议者”是无君无父之辈,更将所有功绩都归于嘉靖的“诚心”。 “好在天不负圣人!” 严嵩突然提高声音,语气里满是“激动”, “这场雪,是皇上斋戒敬出来的,是皇上的一片诚心感动了上天!只要我等做臣子的,往后依旧实心用事、恪守本分,我圣朝,必然如日中天,永无灾祸!” 说完,他便闭口不言,目光望向东侧的纱幔通道。 他等的不是参会官员的认同,而是锦身殿里嘉靖的反应。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清楚,严嵩这番话满是阿谀奉承,冬雪本是自然天象,却被他硬安在嘉靖“敬天”的功劳上。 去年的灾祸,也被他轻描淡写地归为“熬过来了”,对严党贪墨国库、压榨百姓的事只字不提。 可即便心中不认同,没人敢表露半分。 谁都知道,反驳严嵩,便是反驳嘉靖的“圣德”,便是自寻死路。 高拱握着朝笏的手微微发白,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忍住了。 张居正站在他身后,眼神沉凝,目光扫过严党官员得意的神色,又望向飘雪的通道,心里暗暗记下了这笔账。 司礼监的太监们更是满脸堆笑,黄锦率先躬身附和: “严阁老说得是!此乃陛下圣明、上天庇佑!我等定当遵陛下教诲,实心任事!” 其余官员也纷纷跟着附和,“陛下圣明”“上天庇佑”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压过了风雪的呼啸。 严嵩见此情景,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知道,这场会议的基调已经彻底定了,接下来的财政奏报,只会顺着“感恩圣德”“实心任事”的方向走,严党贪墨的旧账、国库亏空的隐患,都将被这场“瑞雪”和满殿的阿谀掩盖。 东侧纱幔后,隐约传来一声铜铃轻响。 那是嘉靖满意的信号。 黄锦立刻会意,上前一步道: “陛下已然知晓诸位心意,接下来,内阁奏报去年开支明细,户部、各部依次补充,不得延误。” 严嵩再次开口: “这一个月多来,大家都很辛苦,总算把去年的各项开支都算清楚了,内阁这几天把票拟好了,司礼监也批了红,去年的账也就算结了。然后我们再议今年的开支。” 说到这里,严嵩望向了他身边的徐阶: “你和肃卿管户部,内阁的票拟就在你们那,你们说一下,然后呈交给黄公公他们批红。” 严嵩的话音刚落,殿内的目光便齐刷刷投向徐阶。 谁都知道,徐阶素来谨慎,虽属清流党,却极少与严党正面冲突,如今严嵩亲自授意他奏报户部核账结果,所有人都以为会是一场“顺利过审”的流程。 徐阶缓步上前,动作依旧沉稳,语气也和严嵩一样慢,却字字清晰: “内阁的票拟,是昨日严阁老交由户部的。我与苏淞昨夜核对了一整晚,核对完后,有些票我们签了字,有些…………没敢签。” “什么?” 严世蕃的声音率先炸响,他猛地从阁员队列里上前一步,脸上满是诧异, “有些票你们没签字?哪些票没签?” 他是严党的核心,吏部与工部的开支多由他暗中把控,徐阶这话,无疑是直接打了严党的脸。 黄锦和司礼监的太监们也愣住了,原本松弛的神情瞬间紧绷,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徐阶身上。 户部不签字,意味着内阁与户部的意见相悖,这场财政会议,怕是要从“和谐过审”变成“针锋相对”。 徐阶迎着满殿的目光,依旧面不改色,慢声回道: “兵部的开支账单,用于北边防鞑靼、南边抗倭寇,事关边防,我们签了字,但吏部与工部的开支账单,超支数额太大,远超往年常规用度,且部分款项用途不明,我们没敢签字。” “你说什么?!” 严世蕃的脸色瞬间涨红,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我们吏部和工部的账单,你们没签字?” 他实在没想到,一向“顺从”的徐阶,竟会在御前财政会议上,当众否决严党把控的两部开支,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挑衅。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连风雪穿过通道的声音都变得清晰起来。 高拱、张居正等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没敢表露。 严党官员们则纷纷露出怒色,有的甚至想上前争辩,却被严嵩用眼神制止。 而东侧纱幔后的锦身殿内,嘉靖原本微垂的头猛然抬起,双眼看向殿内方向,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徐阶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君臣同心”的假象,也让他耳边不由自主地响起了周云逸的声音。 “宫内开支无度,六部上下贪墨,这是上天的警示!” 那声音很远,仿佛来自午门冰冷的青石板上。 又好像很近,就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嘉靖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身前的座椅,指节泛白。 他可以容忍严嵩的阿谀,可以默许严党的贪腐,却不能容忍“开支无度”被当众揭穿,更不能容忍“上天警示”的阴影再次笼罩。 第139章 对账 高拱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他往前一步,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 “去年全年超支一千四百万两,其中大半是吏部与工部的亏空!严大人,你让我们户部怎么签这个字?是认下这些不明不白的开支,还是眼睁睁看着国库被掏空?” 严世蕃被怼得脸色铁青,他没想到高拱会如此直接地撕破脸,当即反驳道: “内阁拟票时,户部的两位堂官都在场!当时你们不提出异议,现在当着陛下的面翻旧账,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故意找茬,还是想离间君臣?” “故意找茬?” 高拱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张居正, “小张,这事你最清楚,不如给大家说说,那三百万两‘兵部战船款’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躬身出列,语气平静却字字有力: “回诸位大人,去年工部以兵部名义拟票,申请三百万两用于建造三十艘战船。可截至今日,兵部连一艘战船的影子都没见到。这三百万两花了出去,账却记在兵部头上,不知严大人能否给个解释?” 张居正这话几乎就是再说严世蕃你这不是纯纯欺负老实人吗? 三百万两不是小数目,若真是“账实不符”,那便是赤裸裸的贪腐。 严世蕃却依旧镇定,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张大人这话就错了。战船确实造了三十艘,其中十艘由工部调用,用于给皇上修宫殿运送木料;另外二十艘被市舶司借去了。不信,黄公公可以作证。” 黄锦眉头微皱,转头问身边分管市舶司事务的太监: “确有借船之事?” 那太监连忙躬身回道: “回公公,是有此事!市舶司去年确因海疆巡查需要,向工部借调过二十艘战船,只是尚未归还。” 黄锦点了点头,转头对严世蕃说道: “既然如此,那十艘船你让工部还给兵部,市舶司的二十艘也即刻追回。三十艘船归位后,这三百万两记在兵部账上,便名正言顺了。”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是在帮严世蕃圆场。 只要船能“归位”,哪怕只是形式上的,这笔账就能蒙混过关。 殿内众人都不再吭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东侧的纱幔通道。 所有人都知道,最终的决定权还在嘉靖手里。 若锦身殿内传来钟声,便代表皇上认可了这个解决方案。 若没有钟声,这场账册之争,只会闹得更大。 风雪依旧从通道飘进殿内,落在众人的官袍上,带来阵阵寒意。 没过多久,锦身殿内传来一记清脆的钟鸣。 “叮----” 钟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紧张。 高拱显然没打算就此罢休,他往前一步,手中朝笏重重一顿,声音里满是质问: “宫里殿宇维修的材料费,预算明明是三百万两,工部报上来的却有七百万两!同样是工部的账,多出的四百万两,到底用在了哪里?严大人,你得给大家一个说法!”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殿内所有人的心上。 四百万两不是小数目,远超正常的预算浮动,任谁都看得出其中有问题。 可严世蕃却丝毫不慌,仿佛早有准备,既然他敢贪,那自然是有应对的。 他从容上前,语气带着几分“委屈”: “高大人有所不知,最初确实计划在云贵川采购木料,可派去的人勘察后发现,当地山高林密,没有像样的道路,木料根本运不下来,无奈之下,才改成从南洋海面运木料----这一来一回,运输成本翻了好几倍。” 他顿了顿,又加重语气,刻意强调工部的“辛苦”: “为了赶在年底前修好殿宇,让陛下有个安稳的地方修道,工部的人日夜赶工,海上风浪大,大船都翻了好几艘,损失的木料、人工,哪一样不要钱?我们为了皇上,再苦再累都认了,可这多花的银子,怎么就成了我们的错?你们为什么总是揪着不放?” 这番话堪称“精妙”。 既用“运输改道”“船只失事”解释了超支的原因,又把贪墨的钱巧妙摊到了“为陛下办事”的名头下,甚至还暗指高拱等人是“不顾圣意、故意挑刺”。 更绝的是,他特意提了“大船翻了好几艘”,正好和之前那三十艘“战船”的事勾连起来。 既然船都“失事”了,那十艘被工部挪用的船,自然不用还了。 兵部账上的三百万两,也成了“合理损耗”。 他严家一下子贪污几艘大船和这些船上的木料的钱财,关键还有说辞,又没法调查。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听出了严世蕃的算计,却没人敢反驳。 他把“皇上”搬了出来,谁要是再追究,就是“对陛下不敬”,就是“阻碍殿宇修缮”,这个罪名,没人担得起。 黄锦看了一眼纱幔通道,见里面没动静,便顺着严世蕃的话头说道: “若是因运输改道、船只失事导致超支,那这笔开支确实情有可原。户部…………似乎该签字。” 这话一出口,等于给这件事定了性。 众人又沉默了。 锦身殿内,嘉靖正透过纱幔看着殿内的情景,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喜欢这种氛围。 官员们争吵时,能让他看清各方的心思。 争吵后陷入沉默、等待他拍板时,又能让他感受到皇权的威严。 严世蕃贪墨他不是不知道,可严世蕃会办事、会顺着他的心意说话,能把“贪墨”包装成“为陛下尽忠”,这比徐阶、高拱等人一味“直言进谏”更让他舒心。 至于那四百万两超支,在他眼里不算什么。 只要殿宇能修好,只要没人敢公然质疑他的权威,国库多花点钱,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修个宫殿就把他的国库给修空了? 难道殿宇的维修把圣朝修的山穷水尽了?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嘉靖可是比肩对位汉文帝的帝王。 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自然是节俭的。 过了片刻,纱幔后传来一记清脆的钟鸣。 “陛下准了。” 黄锦立刻高声说道, “工部超支的四百万两,户部按实签字,司礼监后续批红。” 第140章 改稻为桑! 几笔巨额亏空被严世蕃用“为陛下办事”的理由搪塞过去,司礼监也顺利批红,严党算是暂时过了关。 清流党先发制人的算盘落了空,殿内气氛瞬间逆转。 严世蕃眼神变得锐利,终于要开始反击了。 “摊点钱怎么了?” 严世蕃往前一步,语气带着挑衅, “皇上都已准了,难不成你们觉得陛下的决断有错?反观你们,天天喊着‘反腐’,难道自己屁股底下就干净?依我看,真正的奸臣,就在你们中间!” 他转头看向黄锦,语气笃定: “黄公公,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高拱是一个,张居正又是一个!” 这话像一颗炸雷,在殿内炸开。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连风雪声都仿佛静止了。 锦身殿里的嘉靖,终于等到了他期待的“雷霆”,纱幔后的身影微动,显然在关注殿内的动静。 高拱却没慌,反而挺直脊背,语气带着几分粗粝的直白: “严大人,‘姦’字怎么写?无非是三个‘女’字,我高拱这辈子,只有一个糟糠之妻,从未纳妾,而你小阁老,已经娶了九房姨太太,论‘姦’,这帽子恐怕落不到我头上吧?” 这话粗俗却直接,瞬间戳中了严世蕃贪色的把柄。 殿内有人忍不住低笑,又赶紧憋了回去。 严世蕃气得脸色铁青,一掌拍在案上,茶水都溅了出来: “不要东拉西扯了!周云逸的后台,恐怕就在你们这些人里!” 他目光扫过高拱和张居正,语气带着狠厉: “周云逸一个钦天监官,只管天象,凭什么诽谤朝廷时,能把去年的用度说得分毫不差?当时我就纳闷,现在总算想通了,是在座的某些人事先把账册详情告诉了他!是谁挑唆他犯上作乱,敢不敢认?” 这话直指要害。 若坐实“清流党勾结周云逸诽谤朝廷”,便是谋逆大罪。 高拱和张居正握紧朝笏,却没接话。 他们知道,此刻辩解只会越描越黑,严世蕃就是想逼他们自乱阵脚。 严嵩坐在最前面,回头看了眼儿子,眼神里满是赞许。 仿佛在说:好样的,儿子,不丢份! 这顶“通逆”的帽子扣下去,足以让清流党万劫不复。 黄锦也没敢吭声,只是紧张地看向纱幔通道,等着嘉靖的指示。 就在这窒息的氛围里,东侧的纱幔突然被掀开。 嘉靖穿着一身绣着云纹的道袍,缓步走了出来。 他身形清瘦,却自带帝王威严,殿内众人连忙跪地,齐声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没让众人起身,只是边走边念诗,声音平缓却带着穿透力: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嘉靖一开口,便给这场剑拔弩张的朝会定了调。 “云在青天水在瓶”! 他将严党与清流党比作云与水,虽形态不同、行事有别,却都是“忠臣”,一句话便消解了“奸臣”的指控,也将之前的争执轻描淡写为“同僚议事”,帝王心术尽显。 这场御前会议的下半场,彻底由他掌控。 他先是看向严世蕃,语气平淡却带着威慑: “听说你娶了九房姨太太?” 严世蕃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地请罪: “臣…………臣回去就将小妾送回娘家!” “不必。” 嘉靖却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下来, “好汉才娶九妻,你送回去,人家怎么活?” 一句话打了严世蕃一棒,又给了颗甜枣,既点出他生活作风的问题,又没过分苛责,只淡淡叮嘱, “往后把心思多放在朝堂上,少些旁骛便好。” 高拱在一旁听得诧异。 这般明显的逾矩,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可他不敢质疑,只能低头听着。 这时,一直沉默的严嵩终于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恳切”: “陛下,去年的超支,说到底是臣等办事不力,各部协调不当,并非一人之过,就说兵部,去年倭寇扰境、鞑靼犯边,练兵、备战都需花钱,若能早做筹谋,也不至于超支如此之多。” 一句话,便将严党主导的工部、吏部亏空,悄悄拉上了兵部,把责任摊到了所有人头上。 嘉靖顺势看向张居正,问道: “张爱卿,戚继光与俞大猷练兵之事,进展如何?” 张居正连忙躬身回道: “回陛下,戚将军与俞将军练兵已见成效,若假以时日,再补足粮饷器械,东南倭寇定能一扫而清!” 严嵩立刻接过话头,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陛下,臣与张大人先前议过,东南倭寇平定后,可开通远航贸易,江南上等丝绸,在内地卖六两一匹,运到西洋诸国,便能卖十两以上,这其中的利差,足以填补国库亏空!” 张居正一愣,心想: 你什么时候跟我议过了? “哦?” 嘉靖眼睛一亮,他最关心的便是国库充盈,听闻能赚钱,立刻来了兴致, “那如何能多产丝绸?” “臣以为,可让浙江现有农田,改一半为桑田。” 严嵩语气笃定, “如此一来,每年至少能多产丝绸百万匹,算下来便是千万两白银的收益!”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皆惊。 浙江是鱼米之乡,一半农田改桑田,关乎数十万百姓生计,这么大的事,内阁竟从未商议过! 可此时嘉靖正高兴,没人敢反驳。 “农田改桑田,百姓吃什么?” 嘉靖果然问到了关键。 “可从外省调粮!” 严嵩早有准备, “以往每年外省需给浙江调粮百万担,如今改桑田,再多调数十万担便是,不会饿着百姓。” “外省粮价更高,桑农愿意吗?” 嘉靖又问。 “每亩桑田的收益,远胜农田!” 严嵩连忙回道, “百姓见有利可图,定会愿意。” 嘉靖满意点头,终于拍板: “再加一条----改的桑田,仍按农田征税,不许增税,免得百姓有怨言。” 严世蕃立刻抢着称赞: “陛下圣明!如此一来,浙江百姓定会踊跃种桑,应天、浙江再增几千张织机都不成问题!” 嘉靖走到御座旁坐下,一边轻轻鼓掌,一边踱步: “好!这事就交给司礼监、工部和户部去办,多赚的钱必须入户部的帐,你们现在就去商议详细方案,报给胡宗宪,让他在浙江牵头落实,这事,还得靠他去办。” “臣等遵旨!” 众人齐声应道。 一场关乎浙江民生的大事,就这么在嘉靖的兴致与严嵩的算计下定了。 没人敢提“农田改桑田”可能引发的民怨,也没人敢质疑严嵩“先斩后奏”的私心。 所有人都清楚,此刻反驳,便是扫了嘉靖的兴,更是与严党为敌。 第141章 骗局 殿外的雪还在下,细密的雪花被寒风卷着,扑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嘉靖正沉浸在“浙江改桑田”的兴奋中,突然起身走向殿门,伸手便将厚重的殿门推开。 刺骨的风雪瞬间涌入,他身上宽松的道袍被风吹得向后飘起,猎猎作响。 “哎呦!主子当心着凉!” 吕芳连忙跑过来,伸手就要关门。 嘉靖却摆了摆手,脸上带着笑意: “朕可不是你们那副娇弱身子,这点风雪算什么。”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殿外的雪地上。 雪地里跪着几个太监,最前面那人双手高举托盘,托盘上垫着金黄色的锦缎,锦缎中央放着一枚硕大的玉章,在雪光映衬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嘉靖眼睛一亮,语气里满是期待: “是福王妃那边的消息?” 举托盘的太监连忙高声回话,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皇上大喜!老天爷给圣朝降喜了,福王妃诞下皇孙,是位小王爷!” “好!好!好!” 嘉靖连说三个“好”,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吕芳赶紧大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托盘,转身跪在嘉靖面前,高举托盘道: “主子大喜!贺喜主子喜得皇孙!” 殿内的内阁阁员、司礼监太监们也反应过来,纷纷跪地叩首,齐声高呼: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孙诞世,圣朝永固!” 整个大殿瞬间被喜悦笼罩,之前的争执与紧张荡然无存。 可没人敢忽略一个关键。 嘉靖有两个儿子,长子永王是太子,却一直没有子嗣。 幼子福王虽年幼,如今却先诞下了皇孙。 这意味着,未来的储位之争,从这一刻起,变得扑朔迷离。 就在众人还在叩拜时,嘉靖突然抬手,将右手伸进左手袖袍中,竟从里面抓出一把冬枣。 每颗冬枣都有樱桃拳头大小,红彤彤的格外喜人,他随手便放在了托盘上。 紧接着,他又将左手伸进右手道袍里,抓出几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栗子,也一并放在托盘上。 殿内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眼中满是惊异。 谁也没想到,嘉靖宽大的道袍里,竟还藏着这些东西,这番“神出鬼没”的操作,倒让这位修道的帝王多了几分烟火气。 嘉靖看着众人惊讶的神色,笑得更欢了: “冬枣寓意‘早立根基’,栗子寓意‘利国利民’,把这些赏给福王妃和皇孙,也算朕的一点心意。” “陛下圣明!” 众人再次叩首。 至于后续的赏赐,嘉靖没再多说。 如此大事,必然要召集礼部、宗人府商议,定国公爵、赏金银布帛,这些都是后话。 但所有人都清楚,福王因这一个皇孙,地位瞬间水涨船高,而太子永王的处境,则变得微妙起来。 沈狱刚从锦衣卫那里得知“浙江农田改桑田”的消息,脸上便笼上一层愁容,连手中的酒杯都没了兴致端起。 李守成看他神色不对,忍不住问道: “沈哥,这改桑田的事,难道不是好事吗?” “好事?” 沈狱抬眼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冷意, “你记住,要是有人跟你谈事,只把好处说尽,却绝口不提风险和成本,要么是他自己被忽悠了,要么他就是想忽悠你。” 李守成出身商户,对农事民生本就不熟悉,听这话更疑惑了: “可桑田产的生丝能卖钱,朝廷又说了按农田标准征税,百姓既能多赚钱,又不用多缴税,怎么看都是划算的啊?而且从外省调粮,也不至于饿肚子…………” 没等沈狱开口,一旁的李默先接了话,语气沉稳: “关键不在‘赚钱’,在‘吃饭’,粮食能直接填肚子,生丝能吗?百姓心里最看重的,从来都是‘能不能吃饱’。” 他顿了顿,掰着指头分析: “要是风调雨顺,外省的粮食能按时运到,百姓卖了生丝换粮食,日子或许能过。可一旦遇上天灾----比如去年那样的旱涝,外省自己都缺粮,哪还有余粮调给浙江?到时候生丝卖不出去,手里又没存粮,可不是要饿死人?” 李守成皱起眉,还是有些不服气: “可生丝能换更多粮食啊,就算灾年,总能找到商人换吧?” “商人?” 沈狱终于开口,语气里满是嘲讽, “你忘了商人逐利的本性?灾年粮食紧缺,物以稀为贵,到时候是你求着商人换粮,还是商人求着你换丝?” 他放下酒杯,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 “真到了那时候,商人手里握着余粮,只会把粮价抬到天上去,生丝在他们眼里,说不定还不如一把野菜值钱----毕竟生丝不能当饭吃,可粮食能救命。到时候百姓拿了生丝,换不到粮,哭都没地方哭。” 李守成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的疑惑渐渐变成了凝重: “这么说,这改桑田的主意,其实是个坏主意?” “不仅是坏,还藏着大隐患。” 沈狱点头,语气更沉, “严嵩只说‘多产丝、多赚钱’,却没说‘粮从哪来、灾年怎么办’。他要的是国库充盈,要的是讨好皇上,至于浙江百姓会不会饿肚子,在他眼里根本不重要。” 李默也跟着补充: “而且还有一层,浙江的良田都改了桑田,以后粮食全靠外省调运,要是哪天朝廷因为战事、天灾断了调粮,或者严党把调粮的银子贪了,浙江立马就会出乱子。到时候流民四起,绝对要大乱。” 院子里的炭火渐渐弱了,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几分凉意。 沈狱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妈的,对了,浙江还有倭寇没有荡平的,浙江一出事,胡宗宪后方不稳,东南局势就完蛋了。” 李守成坐在一旁,越想越心惊。 他之前只看到“赚钱”的表面,却没看透背后藏着的民生危机,若真按严嵩的主意办,浙江百姓怕是要掉进“看着有钱、实则饿肚子”的坑里。 “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 李守成攥紧拳头,语气急切, “要不要把这些隐患报上去?至少让皇上知道这里面的风险!” 沈狱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无奈: “现在报上去有用吗?皇上正想着靠生丝贸易填国库,严嵩又把好处说得天衣无缝,咱们这个时候泼冷水,只会被当成‘阻挠新政’,说不定还会引火烧身。” 第142章 皇储,党争 沈狱刚压下对浙江改桑田的愁绪,拿起第二份线报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又沉了下去。 上面赫然写着“福王诞子,为皇长孙”。 他将线报递给李守成几人,语气满是烦躁: “哪哪都是事,看来这京城,我是待不住了。” 李守成连忙追问: “沈哥,这和你去不去浙江有什么关系?” “改桑田这么大的事,皇上肯定会派锦衣卫去监督。” 沈狱揉了揉眉心,解释道, “浙江现在有战事,北镇抚司指挥佥使在那负责军事情报,这种民生事务,皇上绝不会让他插手,必然会从外地调人----大概率就是我。” 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是无奈: “我本来还想称病不去,可现在看来,不去都不行了。” “为什么不想去?” 李守成更疑惑了, “你去了现场,好歹能盯着点,要是严党那边搞鬼,你还能想办法应对,总比在京城瞎操心强啊?” “我应对个屁!” 沈狱猛地提高声音,难得发了火, “派去浙江的肯定有严党的大官,我一个千户,能管得了谁?人家要是故意使绊子,比如扣下调粮的银子,或者逼着百姓强改桑田,我能拦得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语气又沉了几分: “而且我明着算严党那边的人,严世蕃要是知道我敢挡他的财路,你猜他会不会搞我?这趟去了,吃力不讨好不说,最后出了问题,背锅的绝对有我,要是成了,好处全是严党的,我连汤都喝不上,这种破事,谁愿意去?” 李默在一旁点头,补充道: “更关键的是皇储之争。永王是太子却没子嗣,福王有了皇长孙,明眼人都知道,下面的人肯定会借着这事站队。嘉靖皇上年纪也大了,储位没定,党争只会更凶。” “可不是嘛。” 沈狱接过话头,语气里满是忌惮, “我就是个小蝼蚁,掺和到皇储之争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要是去了浙江还能躲躲,留在京城,指不定严党就会把我当枪使,或者清流党把我当严党靶子打,怎么算都是亏。” 沈狱知道自己去浙江的日子近了,看着李守成还在思考,突然喊住他: “守成,过来,我教你两句话,你得记牢了----这是在官场里保命、做事的根本。” 李守成连忙抬头,走到沈狱面前,认真地看着他,生怕漏听一个字。 “第一句,是文官常说的‘做官要三思’。” 沈狱语气放缓,一字一句地解释, “这‘三思’不是想三次,是思危、思退、思变。” 知道这件事里藏着什么危险,比如严党可能设的坑、皇储之争的牵连,提前避开,这叫思危。 要是躲不开危险,就暂时退到暗处,让别人注意不到你,不把你当成靶子,这叫思退。 退下来之后,别闲着,想想自己之前哪步走错了,以后遇到类似的事该怎么应对,这叫思变。 李守成跟着点头,把这“三思”在心里过了一遍,忽然明白过来: “沈哥,你是怕我留在京城,被严党或者清流党当枪使,让我先藏着,看清楚局势再动?” “算你没白听。” 沈狱笑了笑,又收起神色,语气变得更沉, “第二句,是武官的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要是实在没路可走,比如被人逼到绝境,或者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别慌着认怂,得敢搏一把。 当然,这不是让你瞎冲,是在绝境里找机会。 李守成这次没立刻点头,而是皱着眉想了想,才开口: “我懂了,就是既要小心躲坑,也不能太窝囊,该硬的时候得硬。” “对,就是这个理。” 沈狱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走之后,京城的事就全靠你盯着,遇到拿不准的事,别着急做决定,先想‘思危’,这事儿有没有风险?再想‘思退’,能不能先放一放,等消息?实在没辙了,再想‘思变’或者‘搏一把’。”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记住,咱们在官场里,既不能当软柿子让人捏,也不能当出头鸟被人打。” 李守成重重地点头,把这两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这不是简单的口号,是沈狱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生存智慧,也是他接下来在京城立足的根本。 院子里的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多了几分暖意。 沈狱看着李守成认真的样子,心里也松了些。 有李守成在京城盯着,他去浙江也能少些牵挂。 沈狱看着李守成,又想起京城和浙江的盘根错节,继续补充道: “我走之后,京城的事不能停,尤其是情报网,该建还得建。之前咱们摸不清卢忠留下的人,也插不进五城兵马司,现在借着眼下的乱局,正好让李默多在外城搭线,八头那边也多敲打,说不定能挖出些东西。” 他顿了顿,话锋又转回浙江: “还有改桑田的事,绝对没表面那么简单。严嵩想靠这个填国库、固权位,清流党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两边迟早要因为这事打起来,要么在朝堂上争,要么在浙江暗中使绊子。” 提到胡宗宪,沈狱的语气缓和了些,多了几分考量: “浙江现在归胡宗宪管,这人可不简单,他虽是严党提拔的,却不像严世蕃那样只认钱,民间呼声高,做事也顾着百姓,让他逼着百姓改桑田,他未必愿意,可他又不能公然违逆严嵩和皇上,这中间肯定会有拉扯。” 李守成眼睛一亮: “您是说,严党内部会因为胡宗宪起分歧?” “大概率会。” 沈狱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了然, “严嵩,严世蕃要的是‘改桑田、多产丝’的政绩,要的是中间的油水,胡宗宪要的是浙江安稳、百姓不反,三个人心思不一样,迟早会有矛盾。等他们内部吵起来,就没人顾得上盯着我这个‘外来户’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皇城方向: “我去浙江,明着是监督改桑田,实则要盯着胡宗宪和严党派去的人。要是胡宗宪能扛住压力,少让百姓受点苦,咱们就少插手,要是严党的人逼着百姓硬改,证据递点给清流党,让他们在朝堂上闹一闹。” “那京城这边,要是清流党找咱们要浙江的证据,给不给?” 李守成追问,怕到时候拿不准主意。 “看情况给。” 沈狱语气笃定, “不能全给,也不能不给,给点无关痛痒的。” 李守成这下彻底明白,沈狱看似是被动去浙江,实则也不是很主动,只是既然要去,还是要有打算和准备的。 “我懂了,沈哥。” 李守成重重点头, “京城这边我会盯紧,情报网按您说的建,京城那边有消息,我也会第一时间传给您。” 沈狱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几分放心的神色:“有你在,我放心。” 院子里的阳光更暖了,积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地从屋檐落下。 沈狱知道,再过不久,他就要启程去浙江,迎接新的挑战。 第143章 踏苗 四月的浙江淳安,本该是青苗初长的时节,田间却一片死寂。 沈狱带着锦衣卫在淳安待了一个月,每日看似浑水摸鱼、无所事事,实则冷眼盯着严党推动“改稻为桑”的一举一动。 直到杭州知府马宁远带着人来,彻底打破了这份“平静”。 马宁远此行,是来“逼民改桑”的。他一到淳安,便让人堵死了所有堰口,断了稻田的灌溉水源。 接着又调来一队士兵,竟是要直接踩踏青苗。 更荒唐的是,他还以“保障行动安全”为由,拉上了沈狱和锦衣卫。 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这出闹剧,甚至成了帮凶。 沈狱带着人站在田埂上,看着马宁远的骚操作,心里像有亿万只马跑过,只剩无语。 他早给马宁远打上了“纯傻子”的标签。 哪有这么逼百姓的?堵水源、踩青苗,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更让他皱眉的是,马宁远带来的士兵,竟是戚继光麾下的人。 这些本该在海边抗倭、保家卫国的将士,此刻却骑着马,在干裂的农田里奔驰。 马蹄落下,数寸高的青苗瞬间被碾成碎末,泥土飞溅间,传来的不是杀敌的呐喊,而是百姓的哭声。 田埂边,无数村民抱着头蹲在地上,哭声此起彼伏,却没人敢上前阻拦。 “插牌!” 马宁远身边的长随张志良高声吆喝,带着人往被踩踏过的田里插木牌,木牌上“桑田”二字鲜红刺眼,像扎在百姓心上的刀子。 沈狱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绣春刀。 他不是不想管,而是不能管,他此刻若是出手阻止,等于公然和圣旨作对,不仅会打乱之前的布局,还可能把自己拖进死局。 但他也没真的坐视不管。 早在马宁远调兵的时候,他就悄悄让人快马去通知戚继光。 他清楚戚继光的为人,这位将军素有民心,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兵被用来欺压百姓,更不会看着青苗被踩、民心被伤。 “沈千户,你看这改桑田的事,进展多快?” 马宁远还凑过来邀功,脸上满是得意, “再过几日,淳安的田就能全改成桑田,到时候圣上定会高兴!” 沈狱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他心里清楚,马宁远这是在自寻死路。 这么搞下去,别说升官发财,能不能保住官帽子都是问题。 一旦百姓被逼反,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就是他这个“急功近利”的杭州知府。 五骑飞驰而来,总兵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那名带头踩苗的军官看清来人,惊得立刻勒住缰绳,脱口而出“总镇大人”。 戚继光翻身下马,直奔那名军官,劈头便问: “这些青苗是你带人踏的?” 军官刚要辩解“是奉马知府之命”,戚继光手中的马鞭已“啪”地抽在他脸上,鲜红的血痕瞬间浮现。 可那军官挨了打,反而挺直了脊梁。 在戚继光麾下,抗命欺压百姓比挨打更丢人。 “还有谁踏了青苗?站出来!” 戚继光厉声喝问。 踏苗的士兵们齐齐上前一步,在田埂上站成两行,没人敢躲闪。 戚继光纵马从队列中间穿过,马鞭左右飞舞,每一鞭都抽得响亮,却没有一个士兵弯腰求饶,反而个个昂首挺胸----这是戚家军的血性,知错却不怯懦。 “当兵吃粮,你们吃的是谁的粮?” 戚继光收住马鞭,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颤。 马宁远还想强撑,高声插话: “当然是皇粮!” “皇粮从哪来?” 戚继光猛地转头盯住他,目光犀利如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好,那你就是在断皇上的水、踏皇上的苗!” 一句话,把马宁远堵得脸色铁青,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收队!回兵营!” 戚继光不再理他,对着士兵喝令。 士兵们立刻整队,转身便走。 马宁远急了,冲着戚继光的背影大喊: “这些兵是调给我的!你没权利带走!” “我的兵,要去打倭寇。” 戚继光头也不回,声音冰冷却坚定, “调令是谁下的?你自己去问上面。” 说罢,带着队伍扬长而去。 沈狱站在一旁,看着这出闹剧收场,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他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戚继光带走了兵,马宁远没了武力支撑,民情激愤的百姓绝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真会把这位昏庸的知府扔进河里。 他可不想掺和这浑水。 若是留在原地,马宁远大概率会拉他当垫背的,让锦衣卫接着踏青苗。 就算不踏苗,百姓闹起来,他“保护不力”的罪名也跑不了。 当下不再犹豫,趁着马宁远、常伯熙几人还在慌乱之际,悄悄给身边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带着大部分人转身就走,只留两三个眼线盯着后续动静。 “沈哥,咱们就这么走了?” 李守成跟在他身后,小声问道。 “不走等着被扔河里?” 沈狱笑着加快脚步, “马宁远自己找死,咱们犯不着陪他。留两个人盯着就行,等会不管是百姓闹起来,还是马宁远灰溜溜走了,都跟咱们没关系,咱们的任务是‘监督改桑田’,又不是‘帮着踩青苗’。” 戚继光带着士兵一走,马宁远便像疯了一样四处张望,目光扫过田埂,却只看到零星几个锦衣卫。 沈狱带着主力早已不见踪影。 他一把揪住留在原地的锦衣卫,语气里满是气急败坏: “你们沈大人呢?沈千户跑哪去了?!” 那锦衣卫被他揪得踉跄,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 “沈大人…………闹肚子,先回去了。” “闹肚子?” 马宁远脸色瞬间铁青,指着满地狼藉的青苗和围上来的百姓,声音都在发抖, “这么大的事,他闹肚子?!” 锦衣卫缩了缩脖子,又补了句: “可能是…………吃坏东西了,实在撑不住。” 马宁远气得浑身发抖,却也知道此刻再追究沈狱没用。 眼前的百姓已经围了上来,眼神里满是愤怒,再不控制局面,真要出大乱子。 可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对着百姓厉声嘶吼: “改稻为桑是国策!你们自己改也得改,卖给别人改也得改,死一千人、一万人,就算全浙江的人死绝了,这桑田也必须改!”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刺穿了百姓最后的希望。 田埂边的空气彻底凝固,原本嘈杂的哭喊和怒骂消失了,只剩下百姓们死寂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恐惧,有绝望,更有一丝即将燃起的怒火。 一个知府,竟能说出“全浙江人死绝了都得改”的话,从这一句狠言里,百姓们仿佛看到了朝廷对他们的态度: 在“国策”面前,他们的性命、生计,不过是可以随意牺牲的尘埃。 而另一边,沈狱带着人刚回到淳安县城的住处,李守成便忍不住问道: “沈哥,马宁远说‘全浙江人死绝了都得改’,这话也太狠了吧?就不怕真逼反百姓?” “他怕什么?” 沈狱冷笑一声,给自己倒了杯茶, “在他眼里,改桑田是严阁老和皇上定的事,只要能完成任务,死多少百姓都无所谓,反正最后有严党兜底,出了乱子也有替罪羊。” “那胡宗宪那边要是知道了,会不管吗?” 李守成又问。 “肯定会管。” 沈狱点头, “胡宗宪要的是浙江安稳,马宁远这么搞,等于在他眼皮底下放火,不出三天,胡宗宪的人肯定会来淳安,到时候马宁远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第144章 不办事 沈狱从淳安赶回杭州时,天已擦黑。 他没歇脚,直接去了总督府。 浙江总督兼巡抚胡宗宪,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能拍板的人。 见到胡宗宪,沈狱没绕弯子,将马宁远堵堰口、踏青苗,甚至诬陷百姓“通倭”的始末,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府外便传来嘈杂声。 原来是马宁远竟真把齐大柱等几个带头百姓抓了回来,消息一传开,淳安的百姓自发赶来总督府外跪地求情,黑压压的人群跪满了府门前的台阶。 “胡闹!” 浙江按察使何茂才最先炸了锅,他是严党核心,立刻起身说道, “这些刁民竟敢围堵总督府,分明是目无王法!今晚就上奏书,该抓的抓,该办的办,绝不能纵容!” 胡宗宪没看他,只冷冷瞥了一眼,那眼神里的威压让何茂才瞬间闭了嘴。 潜台词再明显不过:有我在,轮不到你说话。 “走,去后堂说。” 胡宗宪起身,率先走向内堂。众人跟进去时,才发现堂内还坐着个年轻人。 谭纶,太子安排来的总镇府参军,虽属军方职位,没资格参与地方行政,却因暗中给戚继光下了调兵令,成了严党众人的“眼中钉”。 “你在外面坐着。” 胡宗宪对谭纶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谭纶虽有不甘,也只能退到外间。 他清楚,自己此刻不宜卷入地方纷争,免得给太子惹麻烦。 沈狱和杨金水对视一眼,也跟着退到外间坐下。 杨金水是司礼监派来的太监,管着江南织造,他的心思很明: 地方上的党争我不掺和,但我刚和西洋商人谈好五十万两的丝绸生意,这生丝必须按时交,谁都别耽误我的事。 沈狱的心思更简单,他掏出小本本,低头写写画画。 你们争你们的,我就是个监察的,你们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都记着,最后如实汇报给皇上就行,别把我扯进去。 内堂里,何茂才的怒火还没消,再次开口质问: “省里调兵给马知府,是为了顺利推进改稻为桑,防止刁民闹事!现在倒好,兵被调走,刁民闹到总督府门口,到底是谁下的令?有种站出来说清楚!” 这话明显是冲谭纶去的,却没人接话。 内堂一片寂静,只有沈狱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胡宗宪的声音传来,平静却带着分量: “是我下的令,是我让戚继光把兵调回来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人想到,胡宗宪会直接认下这事。 要知道,他可是严嵩一手提拔的,算是严党骨干分子,此刻却公然反对严党推动的“改稻为桑”。 “改稻为桑是国策,没错。” 胡宗宪接着说道,语气坚定, “但国策也得顾着百姓的生计,得稳中求进,不能急于一时,更不能用欺压百姓、断绝生路的法子去推。真把百姓逼反了,别说桑田,浙江都得乱!” 沈狱在外面听着,笔尖没停。 胡宗宪的态度很关键,他既没完全违背严党,也没纵容马宁远的荒唐,这“稳中求进”的说法,既给了严党台阶,也护了百姓,更给自己留了余地。 杨金水则闭着眼假寐,心里却在盘算: 只要胡宗宪能搞定改桑田的事,按时产出生丝,别耽误自己的生意,谁输谁赢都和他没关系。 胡宗宪在内堂没多纠缠,直接给马宁远下了三道死令: 立刻释放抓来的百姓,新安江所有堰口马上放水,他本人必须带着各县知县亲自去办,半点拖延不得。 马宁远虽心有不甘,却不敢违逆总督的命令,只能咬着牙领命而去。 打发走马宁远,胡宗宪的目光转向浙江布政使郑必昌。 这位浙江二把手,是严党在地方的核心人物,改稻为桑的粮源协调,本就该由他负责。 “第一个问题。” 胡宗宪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你之前说,以官府名义向粮商借一百万石粮食,现在进度如何?” 郑必昌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半天,才低声回道: “…………借到的不多。” “是吗?” 外间的沈狱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 “我会让人去警告一下那些粮商,让他们掂量掂量,是官府的面子重要,还是手里的粮食重要。” 这话像一记敲打,既点出粮商故意拖延,也暗指郑必昌办事不力。 胡宗宪没接话,继续问第二个问题: “每年外省给浙江调粮七百万石,今年因改稻为桑,说好多调一些,现在调了多少?” 郑必昌的头垂得更低了: “…………和往年一样,没多调。” “我查了,确实如此。” 沈狱又一次插嘴,语气平淡却字字确凿。 他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 郑必昌这老小子,根本没去推动调粮的事,从头到尾都在敷衍。 胡宗宪终于沉下脸,看向在场的严党官员,声音里满是沉重: “改稻为桑是国策,必须改,这话没错。可你们想过没有?桑苗今年只能养两秋蚕,嫩叶产的丝,根本换不回百姓的口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着质问: “官府既不出钱买粮,也不协调调粮,只逼着稻农把稻田改了,我倒要问问,他们改了稻田,今年秋天没饭吃,难道要等着饿死?饿急了,他们就会造反!” “每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一匹不能少。” 胡宗宪的声音陡然提高, “可要是为了这三十万匹丝绸,在我浙江逼出三十万反民,别说你们,我胡宗宪一个人头,也交代不下!” 沈狱坐在外间,心里暗自点头。 这分明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严党只想要丝绸和政绩,却不想承担养百姓的成本,迟早要出大乱子。 他适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公事公办”: “若真有反民,我必将提前调查清楚,上报圣上,多谢中堂大人提点,我这就派人盯着百姓动向,绝不让民众生反。” 这话听着像是在帮胡宗宪维稳,实则暗藏锋芒。 谁要是把百姓逼反了,他沈狱手里的账册会记得一清二楚,到时候谁的责任,一点都跑不了。 内堂的严党官员们脸色瞬间变了。 来之前他们都听说,沈狱是“自己人”,算严党这边的人,可现在看来,他不仅不帮着遮掩,反而处处拆台,还帮着胡宗宪敲打他们。 几人互相递着眼色,满是疑惑和不满: 这沈千户,怎么不办实事,反而站到对立面去了? 杨金水坐在一旁,依旧闭着眼,心里却门清。 沈狱这是在自保。他既不想帮严党欺压百姓,也不想和胡宗宪作对,只能用“监察上报”的名义,两边都不得罪,同时还能把责任撇干净。 胡宗宪看了眼外间的沈狱,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却没点破。 他知道,沈狱的立场虽微妙,却帮他把话挑明了。 郑必昌等人再想敷衍,也得掂量掂量“逼反百姓”的后果,以及沈狱手里的那本“账”。 第145章 毁堤淹田 昏暗的宅院烛火摇曳,杨金水捏着佛珠的手指泛白,郑必昌和何茂才一左一右围着马宁远,三人看向他的眼神,像盯着猎物的豺狼。 何茂才冷笑一声,凑近马宁远,压低声音吐出四个字, “毁堤淹田。” “什么?!” 马宁远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 “毁堤?那可是新安江的大堤!淹了田,多少百姓要遭殃?这…………这不行!” “有什么不行?” 杨金水终于开口,他捏着佛珠,语气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 “这是小阁老的意思,,只要把田淹了,稻苗全毁了,百姓没了指望,自然只能改种桑苗,到时候别说三十万匹丝绸,五十万匹都能给你凑出来!” 马宁远攥着拳头,额角渗出冷汗。 毁堤淹田! 这四个字太重,重到他哪怕被严党压着,也不敢轻易应下。 “恩师…………胡部堂是我的恩师啊。” 马宁远声音发颤,带着最后一丝挣扎, “他教我做官要‘存民心’,要是我毁了堤,淹了百姓的田,恩师饶不了我,我自己也良心不安!” 这话戳中了三人的软肋。 胡宗宪不仅是马宁远的恩师,更是浙江总督,真要闹大,他们谁都兜不住。 三人轮番上阵,一边用“升官发财”诱惑,一边用“小阁老怪罪”威胁。 可是这马宁远就是不松口。 烛火将宅院的影子拉得扭曲,郑必昌盯着马宁远迟迟不肯松口的模样,突然换了副语气,不再是之前的威逼利诱,反而带上了几分“语重心长”:“马知府,你跟胡部堂这么多年,他待你如亲传弟子,这份情分,咱们都看在眼里。可你想过没有,改稻为桑要是办不成,最先受罚的是谁?” 马宁远一愣,下意识道:“自然是我办事不力…………” “错了!” 郑必昌猛地打断他,声音抬高了几分, “是胡部堂!他是浙江总督,改稻为桑是国策,办砸了,皇上第一个问罪的就是他!你以为凭你和他的师徒情分,他能护得住你?到时候他自身难保,别说保你,恐怕连他自己的乌纱帽都保不住!”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马宁远心里。 他跟着胡宗宪从知县做到知府,恩师的提拔之恩他一直记着,最怕的就是连累胡宗宪。 何茂才见他神色动摇,立刻趁热打铁: “马知府,你要是真想报答胡部堂,就该把这事办成!只要改稻为桑成了,胡部堂在皇上面前有了功绩,不仅不会受罚,还能再进一步,这才是真正的师徒情分,不是吗?” 杨金水也放缓了语气,捏着佛珠缓缓道: “你想想,胡部堂为什么一直拦着?他不是反对改稻为桑,是怕出乱子。你要是把事办得漂亮,既没逼反百姓,又完成了国策,胡部堂只会感激你,不会怪你。到时候你是他的得意门生,他是有功的总督,你们师徒俩在浙江乃至京城,都能站稳脚跟,这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 马宁远的手指微微发抖,脑海里闪过胡宗宪平时教导他“为官当以民生为重”的画面,可郑必昌几人的话,又像重锤一样敲打着他的心思。 是啊,恩师要是因为这事被问罪,他这个做徒弟的,就算活着,也一辈子抬不起头。 “可…………可毁堤淹田,毕竟是伤天害理的事…………” 马宁远还在挣扎,声音却没了之前的坚定。 “谁说是伤天害理?” 郑必昌立刻接话,语气带着蛊惑, “咱们不是要害人,是要帮胡部堂解围!你想,现在百姓不肯改桑,胡部堂左右为难,一边是国策,一边是民心。你把堤毁了,百姓没了稻苗,只能改种桑苗,到时候沈老板再开仓放粮,百姓有饭吃,国策也推进了,胡部堂不就不用为难了?” 他凑近马宁远,压低声音道: “这事只有你能办,你是胡部堂的徒弟,办好了,功劳有他一份,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他看在师徒情分上,也会帮你兜着。换了别人,胡部堂未必信得过,反而容易出乱子。” 这番话彻底抓住了马宁远的软肋,他既想报答胡宗宪,又想在官场上往上爬,而郑必昌几人,正好把“办好事”和“报师恩”“谋前程”绑在了一起,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做坏事,而是在帮恩师解围,在为自己谋出路。 马宁远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眼中的犹豫渐渐被决绝取代: “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沈老板的粮必须按时送到,绝不能让百姓饿肚子,第二,这事要是出了问题,你们不能把责任推给恩师。” 郑必昌三人立刻点头应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杨金水拍着马宁远的肩膀道: “马知府放心,咱们都是为了国策,为了胡部堂,怎么会推卸责任?你就等着建功立业,和胡部堂一起受赏吧!” 马宁远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宅院。 夜色中,他的脚步沉重,却不再犹豫。 他以为自己是在帮恩师,却不知道,自己早已掉进了严党精心编织的陷阱,不仅会毁了自己,还会把他最敬重的恩师,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烛火下,马宁远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痕迹渐渐消退。 他看着郑必昌三人,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挣扎,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不是不知道毁堤淹田是犯法,是伤天害理,可他心里装着的,是对胡宗宪那沉甸甸的“师徒情分”。 “我干。” 马宁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但这事从头到尾,都由我一个人来办,炸堤的人我来派,后续的事我来扛,不用你们插手。” 郑必昌三人愣住了,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独自担责”。 何茂才刚想开口劝阻,却被杨金水用眼神制止。 只要马宁远肯干,谁担责都一样,反正最后出了问题,总有办法推出去。 马宁远接着说道: “沈老板的粮,必须在炸堤后三天内送到淳安、建德各县,按平价卖给百姓,不许缺斤短两,不许抬价。” 他看向沈一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要是百姓饿了肚子,我就是死,也会拉着你们一起。” 沈一石连忙点头: “马知府放心,粮食绝无问题。” 第146章 着急 杭州城的夜色渐浓,沈狱的住处却热闹非凡. 他和王二牛、李默围坐在炭盆旁,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壶热酒,三人说说笑笑,难得有这般轻松时刻。 “沈哥,照胡部堂这架势,改稻为桑怕是真要暂缓了吧?” 李默咬了口酱肉,含糊不清地问道, “又是让马宁远放百姓、开堰口,又是逼郑必昌借粮调粮,这哪像是要推进的样子?” 沈狱抿了口酒,笑着点头: “胡宗宪这是在‘拖’,他知道硬推肯定出乱子,只能用这些法子绊住严党的脚,借粮调粮要是办不成,改桑田就没粮兜底,百姓自然不肯动,就算办成了,也得耗上些时日,改稻为桑怎么着也得拖到明年开春。” “那咱们岂不是能好好歇几天了?” 李默松了口气,这段时间跟着沈狱盯马宁远、查粮商,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 “不用再跟着马宁远那疯子瞎折腾,也不用看郑必昌他们的脸色,痛快!” “歇是能歇几天,但也别放松警惕。” 沈狱放下酒杯,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 “我听说胡宗宪给京城送了封信,是以个人名义送的,你猜是给谁的?” 李默挠了挠头: “肯定是给严阁老啊!他是严嵩提拔的,有事不找严嵩找谁?” “没错。” 沈狱笑了笑,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信里的内容,十有八九是求严嵩暂缓改稻为桑,说浙江民生不稳,硬推恐生祸乱,,可你觉得,严家父子会同意吗?” 李默立刻摇头: “肯定不会!改稻为桑是严世蕃敛财的关键,怎么可能说暂缓就暂缓?再说,胡部堂和谭纶是旧识,谭纶又是太子党的人,严家父子本来就疑心重,这封信一送,指不定还会怀疑胡部堂是不是变心了。” “可不是嘛。” 沈狱放下筷子,语气带着几分看戏的轻松, “胡宗宪想借严嵩压严世蕃,却忘了严家父子是利益共同体,严嵩要的是政绩,严世蕃要的是银子,改稻为桑对他们俩都有利,怎么可能因为胡宗宪一封信就停?反而会觉得胡宗宪‘办事不力’,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太子党拉拢了。” 李默听得眼睛发亮: “那岂不是要狗咬狗了?严家父子要是猜忌胡部堂,郑必昌、何茂才那些人肯定会落井下石,到时候浙江的严党内部就得先乱起来!” “乱才好啊。” 沈狱笑着举起酒杯, “他们乱他们的,咱们看咱们的。只要别把咱们扯进去,他们闹得越凶越好,严党内部一乱,就没人顾得上盯着改稻为桑,百姓也能多喘口气,等他们斗出个结果,咱们再看情况行事。” 李默也跟着举杯: “还是沈哥看得透彻!咱们就守着这‘旁观者’的本分,喝酒看热闹,顺便把账记好,谁也别得罪,谁也别帮衬。” 三人碰了碰杯,热酒下肚,浑身都暖了起来。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映着三人轻松的神色。 沈狱心里清楚,胡宗宪的信不仅拦不住改稻为桑,反而会激化他和严家父子的矛盾。 严世蕃肯定会变本加厉地催促,甚至可能派更狠的人来浙江。 郑必昌、何茂才也会趁机给胡宗宪使绊子,想把他拉下马。 而谭纶背后的太子党,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定会暗中推波助澜,让严党内部的裂痕更大。 这场围绕改稻为桑的博弈,早已从“民生政策之争”变成了“派系权力之争”。 胡宗宪想在中间求平衡,却注定会被两边拉扯。 严家父子想强推敛财,却没料到胡宗宪会“反水”。 太子党想趁机夺权,巴不得严党越早乱越好。 炭盆里的火苗还在跳跃,桌上的酒杯刚碰过一轮,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锦衣卫,脸色煞白,声音发颤: “沈大人!不好了!马宁远秘密调了很多人,看他妈的举动,像是,像是…………要炸毁新安江的堤坝!” “什么?!” 沈狱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酒液溅了一地。 刚才还轻松的神色瞬间消失,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 他怎么也没料到,严党竟会狠到这个地步,为了改稻为桑,不惜毁堤淹田,拿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开玩笑! “全体集合!” 沈狱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绣春刀“唰”地出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你带路,以最快速度赶往所有可能被炸毁的堰口!遇到可疑人员,不管是谁,先抓后审,敢反抗的,直接杀!” “是!” 那锦衣卫立刻领命,转身就往外跑。 沈狱转头看向李默和王二牛,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王二牛,你别跟着去!现在立刻去总督府,找到胡部堂,告诉他马宁远要毁堤淹田,让他马上调兵支援,晚一步,浙江就完了!” “好!” 王二牛也顾不上多问,拔腿就往外冲。 李默脑子转得飞快,突然开口: “沈哥,他们是不是想淹了田,再用低价把百姓的田买下来改种桑苗?”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沈狱咬牙道, “你去办另一件事,带一队人,把何茂才和郑必昌抓起来!别说是抓,就说‘有倭寇袭扰,为保两位大人安全,需暂时转移保护’,把他们控制在总督府附近,绝不能让他们给马宁远传信,更不能让他们跑了!” “明白!” 李默立刻点头,转身去召集人手。 沈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慌乱。 毁堤淹田不是小事,一旦堤坝被炸,下游的淳安、建德等县都会被淹,百姓的田没了,甚至会死人。 严党这是疯了,为了钱和政绩,连基本的人性都丢了! “走!” 沈狱拎着绣春刀,大步往外走,身后的锦衣卫早已集结完毕,黑压压的一片。 沈狱策马狂奔时,冷风灌进衣领,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恐慌。 他着急的根本不是“救百姓”那么简单,而是这“毁堤淹田”背后,那层层叠叠、能压死人的追责链条。 他太清楚大明的律法和官场规则了: 一旦堤坝被炸,田被淹,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定会追查责任。 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是亲手执行的马宁远,这是板上钉钉的“第一责任人”。 可马宁远是胡宗宪的徒弟,又是按“改稻为桑”的国策行事,胡宗宪作为浙江总督,难逃“监管不力”的罪责,这“第二责任人”的帽子,他摘不掉。 而他沈狱呢? 他是锦衣卫派来“监督改稻为桑”的千户,明面上的职责就是盯着地方官员的动向,防止出乱子。 现在出了“毁堤淹田”这种天大的乱子,他要是没拦住,朝廷只会问: “沈狱干什么去了?他的监察职责在哪?” 到时候,“失职渎职”的罪名会直接扣在他头上,妥妥的“第三责任人”。 马宁远是执行者,胡宗宪是管理者,他就是那个“监督不到位”的帮凶,最轻也是流放,重了就是掉脑袋。 更要命的是,他明着算严党这边的人。 要是严党想甩锅,说不定会故意把他推出去,说“是沈狱和马宁远勾结,瞒着所有人干的”,到时候他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成了严党的替罪羊。 所以他摔杯子、吼着全员集合,根本不是一时冲动。 他是在自救! 第147章 决堤,口供 沈狱的马蹄刚踏近新安江堰口,便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堤坝还是炸了! 浑浊的江水像脱缰的野马,冲破缺口,朝着下游的农田奔涌而去,夜色中,甚至能隐约听到远处百姓的惊呼哭喊。 “追!一个都别放跑!” 沈狱双目赤红,提着绣春刀就冲了上去。 锦衣卫们也红了眼,跟着他追向那些还没来得及撤离的炸堤者。 没半个时辰,参与炸堤的人就被抓了七七八八,全被捆在地上,嘴里塞着布条,挣扎着发出含糊的声响。 “大人,要不要审问录口供?” 一个锦衣卫上前请示,目光扫过地上的俘虏。 这些人里,有马宁远的亲兵,还有些是临时雇来的流民,一看就知道是奉命行事。 沈狱握着刀的手紧了紧,眼神变了又变。 他当然知道,一审问,马宁远的名字肯定会被供出来。 可马宁远是胡宗宪的徒弟,又是胡宗宪一手提拔的知府,真把马宁远牵扯出来,胡宗宪作为上司和恩师, “监管不力”的罪名跑不了,甚至可能被严党倒打一耙,说他“纵容下属作乱”。 他不能让胡宗宪陷进去。 一来,胡宗宪是浙江唯一能压得住严党的人,没了胡宗宪,严党只会更肆无忌惮。 二来,他要是把马宁远供出去,等于直接跟胡宗宪撕破脸,日后在浙江再难立足。 更重要的是,朝廷追责时,胡宗宪倒了,他这个“监督不力”的锦衣卫,只会死得更快。 “把他嘴中的布扯了。” 沈狱没回答手下的话,径直走到一个俘虏面前,用刀挑开对方嘴里的布条,声音冰冷, “说,谁指使你们炸堤的?是严党,还是倭寇?” 那俘虏刚要开口求饶,想说“是马知府让我们干的”,沈狱根本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手起刀落,鲜血溅了一地。 周围的俘虏瞬间安静下来,眼里满是恐惧。 “大人?” 手下的锦衣卫愣住了,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杀人。 沈狱没解释,又走到第二个俘虏面前,扯掉他嘴里的布,还是那句话: “谁指使你们的?严党,还是倭寇?” 这俘虏刚才亲眼看见同伴被杀,哪还敢提马宁远?连忙哭喊着: “是倭寇!是倭寇逼我们干的!” 沈狱没说话,把他推到一边,又走到第三个俘虏面前,刀直接架在了对方脖子上: “说,谁指使的?” 那俘虏吓得浑身发抖,也跟着喊: “是倭寇!是倭寇!” 可话音刚落,沈狱的刀又挥了下去。 他要的不是“倭寇”这个答案,而是要让剩下的人知道,“说错话”会死,“说对了”也未必能活,只能按他的意思来。 第四个俘虏被扯掉布条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不等沈狱问,就急忙喊道: “是严党!是严党指使我们的!他们给了钱,让我们炸堤淹田!” 沈狱这才停了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锦衣卫下令: “把剩下的人都带回去,仔细审问,录好口供。” “是!” 锦衣卫们虽然还有疑惑,但见沈狱态度坚决,也不敢多问,押着俘虏就往回走。 锦衣卫的效率极高,没半个时辰,审讯口供便送到了沈狱手上。 他翻看着纸页,眼神锐利。 大部分俘虏都“识时务”,将罪责推给了倭寇和严党,只有少数几人还嘴硬,咬死说是马宁远指使。 沈狱挑出那几份提了马宁远的口供,指尖在纸页上顿了顿。 他本想直接扔掉,可转念一想,又留了一张,其余的全用火折子点了。 火焰瞬间吞噬了纸页,将“马宁远”三个字烧成灰烬。 “刚才录这几份口供的人,在哪?” 沈狱声音冰冷,指了指炭盆里的余烬。 锦衣卫们虽有疑惑,却不敢多问,立刻回道: “还在那边看押着。” “杀了。” 沈狱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片刻后,偏院传来几声惨叫,剩下的俘虏更是吓得浑身发抖。 他们终于明白,提“马宁远”这三个字,就是死路一条。 沈狱没再停留,让人把剩下的俘虏押走,自己则转身走向堰口,刚到堤边,就撞见了带着亲兵赶来的胡宗宪。 胡宗宪脸色惨白,望着决堤处奔涌的江水,双手微微颤抖。 他刚和戚继光勘察完水势,心里比谁都清楚: 按眼下的水流速度,这一个缺口都堵不住,下游剩下的八个县,迟早都会被淹。 “有什么办法?” 胡宗宪声音沙哑,看向身边的谭纶。 他刚才问过戚继光,得到的答案只有“没办法”,此刻只能寄希望于谭纶。 谭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上中下三策,皆不可行,堵堤需要大量石料木料,眼下根本凑不齐,调兵转移百姓,时间也来不及,,向朝廷求援,奏折送出去,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有回信…” “唯今之计,只有弃卒保车。” 沈狱在一旁突然开口,语气沉重, “放弃一两个灾情最重的县,集中人力物力堵堤,保住剩下的七八个县,这样一来,筹款、赈灾也能更集中,损失能降到最小。” 胡宗宪猛地转头看向他,眼中满是复杂。 沈狱的话,和戚继光、谭纶的想法一模一样。 可“放弃县”这三个字,意味着那两个县里的百姓,要被活活淹在水里,要流离失所,他这个总督,怎么狠得下心? “谭纶,你也这么想?” 胡宗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谭纶点头,语气沉痛: “是,我和戚将军都这么想,但这事太大,我们做不了主,只能由部堂您拍板。” 胡宗宪沉默了许久,目光扫过远处被淹的农田,耳边仿佛传来百姓的哭喊。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开口: “弃淳安一县,再弃建德半个县…集中所有人力,堵死缺口,保住剩下的县。” 这句话说完,胡宗宪像是苍老了好几岁,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身边的树干。 他知道,这个决定一旦做出,淳安和建德的百姓会恨他,史书上也会记他一笔“弃民保局”,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不这么做,死的人会更多。 沈狱站在一旁,没再说话。 他知道,胡宗宪这个决定,是对的,却也是最痛的。 第148章 对峙! 总督府外的洪水还没退去,郑必昌、何茂才和杨金水却坐立难安。 他们精心策划的“毁堤淹田”计划,彻底砸了。 按原计划,大水冲垮堤坝后,下游数县会被淹没,百姓走投无路,只能以极低的价格,每亩田十石粮食,将土地卖给沈一石。 这样一来,沈一石能轻松掌控大片良田改种桑苗,他们也能借着“低价购田”的差价牟利,还能完成严世蕃交代的“改稻为桑”任务。 可现在,胡宗宪只弃了淳安一县、建德半个县,被淹的田根本不够。 没被淹的好田,百姓根本不肯低价卖,一亩要价四五十石粮食。 他们手里的粮食,全是按“十石一亩”预备的,别说买下五十万亩好田,连十分之一都不够。 计划从根上就破了产。 “先别管计划破不破产!” 郑必昌最先沉不住气,搓着手来回踱步, “洪水退了,百姓也开始返乡,按规矩,胡宗宪早该召集咱们商量赈灾的事,可他到现在都不露面,你们说他到底想干什么?我这心里总发慌。” 何茂才却满不在乎,大手一挥: “怕他干什么?胡宗宪再横,也得看严阁老的脸色!严阁老还没死,吕公公还在司礼监掌权,他胡宗宪敢在这个时候翻脸?无非是想摆摆总督的架子,等咱们主动找上门罢了!” “你不怕,我怕!” 郑必昌猛地提高声音,语气里满是焦虑, “马宁远到现在都没消息!他是亲手炸堤的人,要是被胡宗宪抓了,咱们谁都跑不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何茂才也冷静了几分。 杨金水一直没说话,此刻突然拍了下大腿,脸色骤变: “卧槽!马宁远找不到,咱们真完犊子了!” 他站起身,眼神里满是恐慌: “你们想过没有?这小子要是被锦衣卫抓了,熬不住审讯,把咱们三个都供出来怎么办?毁堤淹田是咱们一起策划的,他要是开口,咱们谁都脱不了干系!” 这句话彻底戳中了三人的软肋。 之前他们以为马宁远能顺利脱身,没成想现在连人都找不到,万一马宁远真的招供,胡宗宪再拿着供词上报朝廷,严世蕃未必会保他们,反而会把他们推出去顶罪。 “走!去总督府!” 郑必昌率先反应过来,抓起官帽就往外走, “不能等了!咱们主动去找胡宗宪,探探他的口风,顺便看看马宁远到底在不在他手里!” 何茂才和杨金水也没了之前的底气,连忙跟上。 三人匆匆走出宅院,坐上马车直奔总督府。 马车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郑必昌看着窗外被淹的农田,心里满是后悔。 早知道计划会变成这样,当初就不该听严世蕃的,跟着掺和毁堤淹田的事。 何茂才则在盘算,要是胡宗宪真提了马宁远,该怎么狡辩。 杨金水捏着佛珠的手越来越紧,心里只盼着马宁远没被抓,或者就算被抓了,也千万别把他们供出来。 而此刻的总督府内,胡宗宪正拿着沈狱递来的那份“马宁远口供”,脸色铁青。 他早就知道马宁远是执行者,却没想到郑必昌、何茂才和杨金水才是幕后主使。 胡宗宪让沈狱在外面呆一会,他和马宁远聊一聊。 沈狱从内堂出来,在门口靠着,没一会就见郑必昌、何茂才两人急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没等他开口,内堂便传来胡宗宪的声音: “郑大人、何大人进来吧,沈千户也一起进来。” 沈狱跟着两人走进内堂,郑必昌和何茂才一进门就四处张望,眼神扫过桌椅、角落,却没看见马宁远的身影,两人紧绷的肩膀悄悄放松了些。 沈狱也假意扫了一圈,目光却在掠过屏风时顿了顿。 屏风后传来的沉重呼吸声,藏都藏不住。 他嘴角微微一扯,心里了然: 胡宗宪这是把马宁远藏在了屏风后面,故意让他听听郑、何二人是怎么说的。 沈狱觉得胡宗宪像是想让马宁远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样的。 看这样,胡宗宪是要保马宁远了。 而且看样子这马宁远是被俩人哄骗了。 “胡部堂,您找我们来,是商量赈灾的事吧?” 郑必昌先开口,试图抢占话题主动权, “这洪水来得突然,定是去年修堤时,河道衙门的人贪了公款,才让大堤这么不禁冲!” 何茂才立刻附和: “没错!马宁远身为杭州知府,管着河道修缮,大堤决口,他难辞其咎!部堂您有先斩后奏的权力,不如直接将河道衙门和马宁远的人就地正法,也能给百姓一个交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在甩锅给马宁远和河道衙门,半点不提自己参与毁堤淹田的事。 胡宗宪坐在主位上,脸色平静,没接话,只是看向沈狱: “沈千户,当时炸堤的人,你都抓住了吗?” 郑必昌和何茂才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沈狱身上,眼神里满是紧张。 他们最怕沈狱查出什么,或者抓了活口。 沈狱对着两人拱了拱手,语气平淡却字字带刺: “托两位大人的福,当时涉案的人一个都没跑掉,要么在抓捕时反抗被当场斩杀,要么就被我关了起来,我已经让人仔细审问,而且关于炸堤的详情,我的信已经送往京城,很快就能到圣上手里。” “什么?!” 郑必昌和何茂才脸色骤变,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没料到沈狱动作这么快,还直接把信送了京城。 要是信里提到他们,或者牵扯出严党,后果不堪设想。 何茂才强装镇定,试图挽回: “沈千户,这事是不是再查查?万一有倭寇在背后挑拨,冤枉了好人就不好了…………” “何大人放心,” 沈狱打断他,眼神锐利, “我审案向来仔细,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那些被抓的人,已经招认了不少事,至于有没有倭寇,信里都写得清清楚楚,圣上看过自然会有判断。” 屏风后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急促,显然马宁远也听到了这番话,情绪开始激动。 郑必昌和何茂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慌。 他们原本以为沈狱是“自己人”,没想到他竟一点情面都不留,还直接把事捅到了皇上那里。 胡宗宪这时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威压: “沈千户办事严谨,本督放心,郑大人、何大人,你们要是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赈灾的事,本督会另行安排。” 两人哪还坐得住,连忙起身告退,脚步都有些踉跄。 走到门口时,何茂才还不忘回头看了眼屏风,却只看到一片晃动的阴影,心里的不安更甚。 第149章 三路诸侯一起来 总督府内堂,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胡宗宪手指叩着桌案上的奏疏,声音冷得像冰: “没毁堤前,百姓就缺粮,现在两县被淹,你们承诺的一百万石借粮,一粒都没到,难道非要把百姓逼反了才甘心?” 这话像耳光一样打在郑必昌、何茂才脸上,两人低着头,不敢反驳。 胡宗宪没再纠缠,指着奏疏继续道: “奏疏里必须加一条:官府向邻省借调的粮食,今年还不上,分三年偿还,这三年内,浙江暂停改稻为桑。” “什么?!” 杨金水猛地抬头,脸色瞬间变了。 三年不种桑,他和西洋商人谈好的五十万匹丝绸根本交不上,到时候追责,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 “这字我不能签!” 胡宗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签?可以。” 他大手一挥, “带马宁远进来。” 马宁远穿着常服走进来,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放在桌上: “毁堤淹田的合谋之人、所有罪证,都在这上面。” 胡宗宪看向沈狱,语气平淡: “沈千户,涉案人员的口供,你那边都齐了吧?” “回部堂,都齐了,正准备呈报圣上。” 沈狱拱手回道。 他没说的是,这份口供早就送往京城,此刻恐怕已经到了通政司。 杨金水看着桌上的供词,额角冷汗直冒,瞬间换上谄媚的笑: “胡部堂,玩笑,刚才就是玩笑!您说怎么改,咱就怎么改!” 郑必昌和何茂才也连忙附和,哪里还敢有半分异议。 胡宗宪没再看他们,冷声道: “两条路:要么按我说的改奏疏、签名,要么,这份供词三天后送到皇上手里。” 三人不敢再犹豫,哆嗦着改了奏疏,签下名字。 胡宗宪拿起奏疏,立刻让人送往京城,随后看向马宁远。 后者早已明白自己的结局,跪地磕了个头,声音哽咽: “欠部堂的恩,来世再还。” 胡宗宪别过头,没说话。 沈狱挥手示意锦衣卫将马宁远押走,心里清楚,马宁远一死,严党在浙江的第一个替罪羊,算是定了。 另一边,京城严府。 严嵩拿着胡宗宪的奏疏,八十多岁的手微微颤抖。 奏疏里“暂停改稻为桑三年”的条款,还有郑必昌、何茂才、杨金水三人的签名,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 更让他心惊的是,郑、何二人的私信里,竟隐隐提了“毁堤淹田”的事。 小胡有没有二心先放到一边去不说,这他妈的毁堤淹田是怎么回事!? “你竟敢瞒着我!” 严嵩看向严世蕃,语气里满是失望。 事到如今,小阁老也是干脆硬刚到底了: “我让淹的,瞒着你淹的,怎么地吧!” 幕僚罗龙文连忙打圆场: “阁老息怒,小阁老也是为了朝廷,百姓不懂为国分忧,咱们只能帮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再说,胡宗宪手里捏着毁堤供词,指不定早就献给太子了,这可是要断小阁老的活路啊!” 这话戳中了严嵩的软肋。 他信胡宗宪的为人,却更怕儿子出事。 沉默半晌,他叹了口气: “八十岁一了,这条命也该送在你们手里了。” 随后,严嵩拿着奏疏入宫。 嘉靖看完,眼神深邃。 三方四人联名,还突然提出暂停改稻为桑,这里面的猫腻,他一眼就看穿了。 “神仙下凡问土地。” 嘉靖放下奏疏,语气平淡却带着威严, “把‘土地爷’请来,再让两个人一起进京:一个杨金水,吕芳的人;一个谭纶,太子的人。加上你的胡宗宪,三路诸侯,一起来见朕。” … 沈狱刚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歇脚,李守成就匆匆赶来,压低声音汇报: “杨金水已经先一步回京,直接去见了他干爹吕芳。” “意料之中。” 沈狱点了点头,语气平淡, “皇上要查毁堤淹田的事,杨金水自己也没底,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得先找吕芳探探口风,再说他外放浙江这么久,吕芳如今对他是什么态度,他心里没谱,自然要先去表忠心、问对策。” 话音刚落,宫里的传召太监就到了。 沈狱跟着进了宫,见到嘉靖时,皇帝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让他站在帷幕后面, “仔细听着,别出声”。 沈狱刚站定,就听到嘉靖传唤: “宣杨金水、吕芳进殿。” 杨金水穿着一身便服,一进殿就“扑通”跪下,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嘉靖背对着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一个问题,严世蕃让你们毁堤淹田的信,你亲眼看见了?” “回…回主子,奴婢亲眼看见了!” 杨金水的声音带着颤音,却不敢有半分隐瞒, “那信是写给郑必昌、何茂才的,让他们干脆把田淹了,这样改稻为桑就能成…” 帷幕后的沈狱心里一凛。 杨金水这话,等于直接指认了严世蕃是主谋,人证物证都齐了,严世蕃这下想赖都赖不掉。 嘉靖没回头,继续问第二个问题: “马宁远的那份供状,你也亲眼见了?” “回主子,当时胡宗宪让奴婢和郑必昌、何茂才一起看,但……但奴婢和他们两个都没敢看。” 杨金水的声音更低了,显然是怕牵扯出自己。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嘉靖的手指轻轻叩着御案,像是在思索什么。 过了片刻,他问出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一个: “你觉得,胡宗宪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沈狱能明显感觉到,杨金水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知道这个问题答案大家都知道,但是此刻的杨金水不知道嘉靖想听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刁钻了。 说胡宗宪忠于严党,等于否认毁堤的事。 说胡宗宪偏向太子,又怕触怒嘉靖。 说胡宗宪顾念百姓,又显得严党无人性。 就在杨金水迟迟不回话时,站在一旁的吕芳开口了,语气平淡却带着提示: “有什么就说什么。” 沈狱心里了然。 吕芳这是在帮杨金水,怕他说错话掉了脑袋。 果然,杨金水像是得了定心丸,深吸一口气,声音也稳了些: “回主子,奴婢以为,胡宗宪这么做,至少有三个心思。” “说。” 嘉靖的声音依旧平静。 第150章 实诚 “第一,胡宗宪肩上的担子重,倭寇还在闹,他怕百姓没了田再闹事,内忧外患加起来,他担不起这个罪。” “第二,太子府的谭纶总在他身边,胡宗宪或许…或许是受了些影响。” “第三,他对严阁老的感情深,但对小阁老做的事,心里恐怕是不以为然的。” 帷幕后的沈狱暗自点头。 杨金水这回答堪称滴水不漏。 既说了胡宗宪顾全大局,又点出他受太子党影响的“嫌疑”,还没忘了提他和严党的渊源,既不得罪任何一方,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嘉靖终于转过身,看了杨金水一眼,对吕芳说: “你用的这个杨金水,还算得力。明里不用赏他什么,暗里赐点什么吧。” “谢主子恩典!” 杨金水连忙磕头,声音里满是庆幸。 沈狱知道杨金水可谓是满分回答,全身而退。 玉熙宫内,烛火摇曳,嘉靖帝背对着殿门,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御案上堆叠的奏疏。 沈狱垂首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脊梁挺得笔直,却大气不敢出。 方才杨金水与吕芳退下后,殿内的寂静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连呼吸都要放轻。 “你觉得,杨金水说得对吗?” 嘉靖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沈狱的心猛地一沉。 沈狱沉吟片刻,抬头时眼神依旧恭谨,语气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回陛下,臣不懂朝堂政事,不敢评判杨公公所言是否周全,但…杨公公方才没说全实话。” 锦衣卫是朕的刀,刀要快,更要直----不掺假,不藏私,才能刺破那些弯弯绕绕。 这正是刚才沈狱想明白的道理,他必须坐在自己该在的位置是,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嘉靖缓缓转过身,道袍扫过地面,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他走到沈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鹰隼,似要穿透人心: “哦?他瞒了什么?” “那份奏疏,杨公公、郑必昌、何茂才三人都看了,并非‘没敢看’。” 沈狱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当日胡宗宪大人持马宁远的供状逼他们落笔,奏疏上的字迹,皆是三人亲笔所书,只是他们是被胁迫的,不得不签。” 嘉靖挑了挑眉,指了指御案一侧厚厚的一叠纸。 那是沈狱此前呈报的浙江密报,小到官员何时吃了鲈鱼羹,大到杨金水与沈一石密谈的时辰,事无巨细,皆有记录: “你既知晓,为何没写在这上面?” “回陛下,臣先前的密报送得早了两日。” 沈狱低头回话,语气坦诚无欺, “逼签之事是在密报送出后才发生的,臣还未来得及补报,今日恰逢陛下问起,便不敢有半分隐瞒。” 嘉靖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轻笑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少了几分威压: “你倒是实诚。你这性子,倒合朕的意。” 沈狱心中一松,却依旧保持着跪姿,不敢有半分懈怠: “臣不敢当陛下夸赞。如实禀报见闻,本就是锦衣卫的本分。” “哦?那你说说,胡宗宪这么做,又是图什么?” 嘉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先前问杨金水的问题,只是这次的语气,多了几分探询。 “臣不敢揣测胡大人的心思。” 沈狱谨慎应答,始终守着自己的分寸, “但臣看在眼里,胡大人是怕浙江乱,倭寇未平,百姓再被逼反,内忧外患叠在一起,浙江就彻底完了,他逼郑、何二人签字,是想借奏疏暂缓改稻为桑,给百姓留条活路,也给自己留些缓冲的余地。” 嘉靖没再追问,只是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先前的平淡: “罢了,你起来吧,明日辰时,你随朕一同见严嵩和胡宗宪,在旁听着就好,不用多言。” “臣遵旨。” 沈狱叩首起身,退到殿门旁。 等到沈狱踏进京城住处的门槛时,才敢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虚汗。 方才在玉熙宫面对嘉靖的每一刻,他都像踩在刀尖上,帝王的眼神、随口的问话,都藏着让人猜不透的深意,所谓“伴君如伴虎”,今日才算真正体会到。 他暗自思忖,自己不过片刻便如此煎熬,那些日日守在嘉靖身边的太监,又该如何小心翼翼地度日? “沈哥,您可算回来了。” 李守成迎上来,接过他的外袍,语气里带着几分急色, “有两件事得跟您汇报。” 沈狱点点头,走到桌边坐下,端起凉茶猛灌了一口,才缓过些劲: “说。” “第一件,胡宗宪今晚刚到京城,直接去了严府,结果被严世蕃赶了出来。” 李守成压低声音, “咱们安插在严府的线人是个佣人,听见严世蕃书房里有嘶吼声,还摔了东西,像是在跟谁发火。” 沈狱皱了皱眉。 胡宗宪是严嵩一手提拔的,如今刚到京城就吃了闭门羹,还惹得严世蕃动怒,显然是为了浙江毁堤的事。 严世蕃定是怕胡宗宪在嘉靖面前说实话,才先摆出这副姿态。 “第二件呢?” “严世蕃后来带着一个幕僚,又把胡宗宪叫去了咸阳寺,现在还没出来,具体谈了什么,线人暂时没传消息。” 李守成接着说, “王二牛那小子一路赶回来太累,倒头就睡,已经打鼾了。” 李默按沈狱的吩咐,还在浙江盯着后续,没跟回来,他这次回来就带王二牛。 沈狱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连心脏都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他不敢细想这疼是怎么来的,只能归咎于连日舟车劳顿、又在宫里绷着神经所致。 “我头有点疼,先去歇会儿。” 他撑着桌子起身,语气带着几分疲惫, “咸阳寺那边你多盯着,有消息立刻报给我,明早早点叫我,我还要入宫,顺便查探胡宗宪和严世蕃到底谈出了什么结果。” “您放心,都安排好了。” 李守成应道,看着沈狱揉着脑袋走向内屋,连洗漱都顾不上,便径直躺在床上,很快就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显然是真的累到了极点。 第151章 平衡?! 次日清晨的玉熙宫,气氛比昨日更显凝滞。 沈狱随胡宗宪、谭伦一同入宫时,殿内已站满了人。 严嵩垂首立在左侧,吕芳捧着拂尘侍立御案旁,太子则脸色紧绷地站在另一侧,三方势力齐聚,目光都绕不开居中的胡宗宪。 嘉靖帝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审视: “一个四品知府、一个河道监管,还有两个科甲出身的知县,你说杀就杀,好气魄。” 胡宗宪躬身回话,语气沉稳: “回皇上,河堤失修酿成灾害,等同于丢城弃地,持王命旗牌,可就地正法。” “可不可以先奏请朝廷?” 嘉靖追问,指尖叩着御案, “回皇上的话,自然的可以的。” 既知可奏请,却偏要自行处置。 这里面,就有文章了。 “你杀的人里,有小阁老的人,也有吕公公的人,就不怕他们给你穿小鞋吗?” 没等胡宗宪辩解,严嵩先站出来打圆场: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有官员都是圣上的人,胡宗宪也是按律行事。” “朝廷不过是几座宫殿、几处衙门,饭还得分锅吃。” 嘉靖一句话顶了回去,显然不吃“空话套话”这套。 他话锋一转,看向太子,语气带着几分敲打: “你派谭伦去浙江,效果不错啊----连胡宗宪这般谨慎的人,都被你们撼动了三分。看来这改稻为桑,是走不下去了?” 太子吓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 “爹,儿臣真没劝过胡宗宪,您信吗?” 嘉靖刚要开口,胡宗宪却抢先一步: “臣本是朽木之材,承蒙皇上不弃,委以封疆重任,臣身为地方总督,所有行事只听皇上与朝廷的,绝不受他人指使,也无人能左右臣的本意。”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辞呈,双手奉上。 这是要将所有猜忌揽在自己身上,以退为进。 吕芳连忙接过辞呈,刚要递到嘉靖面前,却被皇帝狠狠瞪了一眼。 吕芳瞬间明白。 接了辞呈,批则东南倭寇无人能挡,不批则皇帝颜面难存。 他识趣地退后,将辞呈攥在手里,不再言语。 “起来吧。” 党争的事暂且过去了,接下来就是毁堤的事情了 嘉靖目光扫过众人, “新安江的堤,去年刚花了两百万两银子修,一场大水就塌了----胡宗宪,你真的只是失察?” “是臣视察之罪。” 胡宗宪低头应道。 “只是失察吗?” 嘉靖看向殿角的沈狱,声音陡然提高, “沈狱,你来说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狱身上。 严嵩皱眉,太子攥紧了手,吕芳也屏住了呼吸。 谁都想把“毁堤”含糊成“天灾”,可这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却偏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沈狱跪在地上,声音清晰而坚定: “回皇上,不是失察----是有人故意炸毁河堤。参与炸堤的人,臣已全部抓获,后因胡部堂处置决堤责任人,将这些人一并处刑了。” “轰”的一声,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严嵩的脸色变得铁青,太子也愣住了,连吕芳都忍不住看向沈狱。 这个千户,是真不怕死! “为何要一并处刑?” 嘉靖追问,目光转向胡宗宪。 胡宗宪从袖中取出一份供词,双手呈上: “回皇上,这是马宁远的供状,臣处刑,也是为了绝后患。” 其实关于事情的始末已经被沈狱呈报上来了,嘉靖自然是知道的。 玉熙宫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嘉靖手中那份马宁远的供词上,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严嵩坐在矮凳上,双眼紧闭,指尖微微颤抖。 他怕,怕供词里白纸黑字写着严世蕃的名字,怕这几十年的权柄基业,毁在儿子的贪念里。 太子和谭伦则暗自攥拳,盼着供词能揭开真相,扳倒严党。 唯有沈狱跪在角落,心里隐约有了预感。 胡宗宪敢当众呈供词,必然另有安排。 嘉靖装模作样地翻完供词,喊了两声“严阁老”,却没得到回应。 他看向严嵩,只见老人头微微垂着,像是睡着了。 嘉靖的眼神复杂起来:是真的老到撑不住了?还是故意装睡博同情? 他沉吟片刻,提高声调喊了声“吕芳”。 “奴婢在。” 吕芳连忙上前。 “你知道这供状写了什么吗?” 嘉靖问。 “奴婢不知。” “朕告诉你,写的都是河堤失修的详情。” 嘉靖这话,看似对吕芳说,实则是说给严嵩听。 他暂时不想撕破脸。 随后又道: “把供状给严阁老送去,让他看看。” 吕芳快步将供词递到严嵩面前,老人缓缓睁开眼,接过供词的手却抖得更厉害了。 可当他扫过几行字,瞳孔猛地一缩。 供词里竟真的只字未提“毁堤淹田”,全是河道修缮的疏漏、官员贪墨的细节! 他猛地看向胡宗宪,眼神里满是震惊与不解,随即又化为一丝隐秘的感激。 嘉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彻底明了: 胡宗宪杀了马宁远等人,就是为了让这份“伪供词”死无对证。 他既堵了清流党“搞大事”的路,又给了严党一个台阶,更帮自己稳住了浙江的大局。 严嵩的这个门生,终究还是顾全了他的“帝王平衡术”。 “你这个人,有两点朕最清楚。” 嘉靖看向胡宗宪,语气缓和下来, “一是顾大体、识大局,二是肯实心办实事。” “事情发生在浙江,臣身为巡抚,难辞其咎。这辞呈,臣还是要交。” 胡宗宪依旧坚持,他要让严党看见: 不是我赖着官位不走,是皇上不让我走。 “你想撂挑子?” 嘉靖挑眉, “朕不会让你撂----海上倭寇还在闹,没你镇着,浙江要乱。” 他转头看向严嵩, “辞呈的事,严阁老怎么看?” 这是把难题抛给了严嵩。 老人站起身,躬身回道: “臣以为,可让胡宗宪辞去浙江巡抚兼职,只任总督一职,这样他既能专心剿倭,又能兼顾大局,今年海上商路必须打通,制造局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责成他尽力去办。” 嘉靖笑了----这回答正中他下怀。 辞去巡抚,给了“河堤失修”一个交代。 保留总督,能稳住剿倭和丝绸生意。 既没让严党垮台,也没让清流党得逞,堪称“一箭多雕”。 “这才是老成谋国的话。” 嘉靖点头, “浙江赈灾和改稻为桑的事,你们下去后,胡宗宪和内阁议个法子。” “臣遵旨。” 胡宗宪叩首。 殿内的气氛终于松了下来。 严嵩松了口气,太子虽有些失望,却也知道这是皇上能容忍的底线。 唯有沈狱跪在角落,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真相,却也明白嘉靖的“平衡术”比真相更重要。 这场由毁堤淹田引发的风波,最终以胡宗宪的“独担”和嘉靖的“默许”收尾,严党暂时安全,清流党没能得手,而那些被淹的百姓,仿佛只是这场博弈里无足轻重的注脚。 第152章 再次出场 沈狱骑着马走在京城的街道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思绪。 回想起玉熙宫内的一幕幕,他不由得感慨。 胡宗宪的政治手腕,远比外人看到的更敏锐、更沉稳,丝毫不输严党和清流里的那些老狐狸。 在满朝大臣眼里,胡宗宪是妥妥的“严党”。 他是严嵩一手提拔的,从地方官一路做到浙江总督,背后全靠严党的扶持。 就连嘉靖也清楚,胡宗宪是严党阵营的人。 可沈狱如今才看清,胡宗宪从来不是谁的附庸。 他把东南的海防安危、百姓生计绑在了自己身上,用“剿倭”和“安民”这两把钥匙,打开了帝王心术的缺口。 嘉靖说“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这话里藏着深意。 剿倭要靠他,安抚百姓、防止民变也要靠他。 所以嘉靖既要用他,又要护着他。 既不能让他被严世蕃的贪念拖累,也不能让他被清流党的党争裹挟。 既不能让他累死在剿倭的战场上,也不能让他愁死在各方势力的倾轧里。 “他哪里是严党,也不是清流,分明是自成一派。” 沈狱低声自语,勒住马缰。 胡宗宪的“派系”,从来不是靠攀附权贵,而是靠实打实的功绩和对东南的掌控力。 这种“无派之派”,才是最让嘉靖放心,也最让严党和清流忌惮的。 他甚至能猜到,嘉靖接下来会做什么。 为了保住胡宗宪这股“区别于两派的力量”,肯定会调整浙江的人事安排。 少用几个严世蕃安插的亲信,比如像郑必昌、何茂才那样只会敛财的官员。 多调几个太子党那边相对务实的人,既能制衡严党,又能帮胡宗宪处理赈灾、民生的琐事。 毕竟,嘉靖要的是浙江稳定,是剿倭成功,是制造局的丝绸生意做成,至于朝堂上的党争,只要不闹到失控,他乐得看两派互相牵制。 沈狱甩了甩缰绳,继续往前走。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想“坐山观虎斗”的想法太简单了。 这朝堂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每个人都是网中的棋子,就连看似掌控一切的嘉靖,也在为“平衡”二字费尽心机。 而胡宗宪,能在这张网里跳出“严党”和“清流”的框框,用自己的方式站稳脚跟,这份本事,确实让人佩服。 想到这里,沈狱心里的不安消散了些。 他知道,只要胡宗宪还在浙江,只要嘉靖还需要他,浙江就乱不了,他这个锦衣卫千户,也能少些麻烦。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继续盯着浙江的动向,盯着严党和清流的动作,把该报的实情报上去,至于朝堂的博弈,自有那位帝王在高处掌控全局。 马蹄声渐渐远去,沈狱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 而京城的暗流,却因为玉熙宫的那场对峙,开始悄悄涌动。 浙江的人事调整、严党的收敛、清流党的蛰伏,都在预示着,一场新的平衡与博弈,即将拉开序幕。 沈狱回到京城住处不过两日,宫里的传旨太监就踏破了门槛。 圣旨宣读完毕,他竟直接升任锦衣卫佥事。 这个结果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要知道,锦衣卫佥事按例设三人,前些年一直空缺一人,如今他补上这个缺,不仅官至正四品,更是成了直接向嘉靖负责的核心监察力量。 “大人,恭喜高升!” 李守成捧着新官服,满脸喜色, “您这步棋,算是彻底赌对了!” 沈狱指尖摩挲着圣旨上的朱砂印,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他赌的从来不是嘉靖的“偏爱”,而是帝王对“掌控欲”的极致需求。 嘉靖要做稳坐钓鱼台的掌权者,要第一时间掌握所有真相,而他身为锦衣卫,始终以“实言报实情”的本分行事,恰好契合了这份需求。 升官,不过是嘉靖对“好用的刀”的必然奖赏。 “浙江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沈狱收起圣旨,话锋一转。 比起升官,他更关心浙江官场的人事变动,这才是接下来博弈的关键。 李守成连忙拿出早已整理好的纸条,逐条汇报: “眼下浙江有三个空缺职位,杭州知府、淳安县令、建德县令,杭州知府已经被严党内定了,是严世蕃的门生高翰文,上一届的探花郎,之前‘改稻为桑两难解’的方略就是他提的,正好合严党的意。” 沈狱皱了皱眉: “严党这是把高翰文当棋子用,成了,他们能靠改桑敛财,败了,就把他推出去背锅,一个书生而已,弃了也不可惜。” “大人说得对!” 李守成接着道, “建德县令还好办,只淹了半个县,谭纶推荐了他自己的门生王永吉,据说为人还算正派,能稳住局面。” “最难的是淳安县令,严党盯着那边的灾田,想低价收购改桑,新县令要是没有赴死之心,根本护不住百姓,还得能跟官商硬抗,这样的人太难找了。” 说到这里,李守成故意卖了个关子: “大人您猜猜,清流党最终推荐的是谁?” 沈狱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闭目沉思片刻,缓缓开口: “是海正。” “您怎么一猜就中?” 李守成满脸震惊。 “原因你已经说了。” 沈狱睁开眼,语气笃定, “淳安需要的是‘头铁’的人,要通晓律法、刚正不阿,还得不怕权势,海正此人,素有‘海青天’之称,眼里揉不得沙子,连权贵都敢顶撞,正好契合,若是连他都镇不住淳安的乱局,那淳安才是真的没救了。” 李守成恍然大悟: “这么一说,还真是!海正去淳安,既能帮清流党守住百姓,又能跟严党硬碰硬,倒是一步妙棋。” 沈狱却没那么乐观,指尖轻轻叩着桌面: “海正是块硬骨头,但浙江的水太深,严党不会让他安稳做事,胡宗宪夹在中间也难办,能不能护住他,还要看圣上的态度。” 他心里清楚,浙江新的人事布局,本质上是嘉靖“平衡术”的延续。 严党占杭州知府,清流占淳安、建德县令,再由胡宗宪这个“中间派”总揽全局,既不让严党独大,也不让清流彻底掌控浙江。 而他这个新上任的锦衣卫佥事,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盯着这盘新棋,继续把浙江的实情,原原本本地呈给嘉靖。 第153章 高翰文 沈狱带着王二牛提前抵达浙江时,巡抚衙门外的景象让他皱了皱眉。 火把将门前照得如同白昼,士兵列队站得笔直,十几顶官轿整齐排列,显然是在迎接大人物。 他刚站定没多久,就看见远处走来一个身着便服、提着包袱的人,正是新任淳安知县海正。 “站住!什么人?没看见这是巡抚衙门吗?” 守门的士兵见海正衣着朴素,语气带着明显的轻视,伸手就要拦。 海正刚要掏出吏部的官牒,沈狱已快步上前,亮了亮腰间的锦衣卫腰牌,声音冷冽: “放肆!这位是新任淳安知县海大人,也是本佥事的朋友,你也敢拦?” 那士兵吓得连忙收手,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沈狱转向海正,语气缓和下来: “海大人,多日不见,没想到今日在此重逢。” “沈狱客气了,称不得大人。” 海正脸上露出笑意,两人寒暄几句后,沈狱便领着他往里走, “里面已经给您安排了休息室,先去歇会儿,等会儿胡部堂应该会召见。” 海正将官牒递给门房,跟着沈狱来到休息室门口。 沈狱停住脚步: “里面还有位大人,你们正好认识一下,我先去看看胡部堂那边的情况。” 说罢便转身离开。 海正推开门,屋内的人立刻站起身,拱手笑道: “这位想必就是海大人吧?在下王永吉,新任建德知县。” “正是在下海正。” 海正连忙回礼,手里还提着随身的包袱,便直接说明身份, “久闻王大人为人正派,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海大人‘刚正不阿’的名声,才是传遍京城呢。” 王永吉笑着请他坐下,闲聊几句后,见海正一直没放下包袱,便问道, “海大人一路赶来,想必还没吃东西吧?我让下人去准备些点心?” 海正摆了摆手,从包袱里拿出一个荷叶包,打开后露出里面的米糕,笑着说: “不必麻烦了,我随身带了些吃食,垫垫肚子就好,之前在门口不想看那些人的脸色,也不愿再麻烦沈狱,就没让人准备。” 说着,他拿起米糕大口吃了起来。 王永吉看着他毫无架子的样子,非但没有丝毫鄙夷,反而更加敬佩: “海大人这般接地气,淳安百姓有福气了,我之前还担心,咱们初来乍到,会被浙江的官场规矩束缚,现在看来,有海大人在,倒不用怕了。” 海正笑了笑,没再多说。 他心里清楚,淳安的局势远比想象中复杂,严党盯着灾田,官商勾结,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没这么轻松。 而此刻衙门外,随着一阵马蹄声,一顶华丽的官轿缓缓停下,轿帘掀开,身着知府官服的高翰文走了下来。 门口的官员们立刻围了上去,满脸堆笑: “高知府,您可算来了!我们都在这儿等您呢!” 原来,门外这阵仗,根本不是为了迎接海正和王永吉,而是为了严世蕃的门生。 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 沈狱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严党这是迫不及待要给高翰文撑场面,也好让他尽快推进改稻为桑。 高翰文的马队抵达巡抚衙门外时,原本分散的官员瞬间簇拥上去。 与海正、王永吉的低调不同,他身着锦缎官服,身后跟着十几名随从,马队浩浩荡荡,排场十足。 “来者可是新任杭州知府高大人?” 门房连忙上前,语气比迎接海正时恭敬了十倍不止。 高翰文递过官牒,不紧不慢地颔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巡抚衙门。 门房将他引到休息室时,屋内的海正和王永吉正坐着说话,三人目光对上,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在下高翰文,新任杭州知府。” 高翰文率先开口,目光扫过两人,直接切入正题, “听闻两位是新任淳安、建德知县,不知对‘改稻为桑两难解’的方略,有何看法?” 王永吉心里一凛。 这是顶头上司在试探,他连忙摇头叹息: “此事…………难啊。建德虽只淹了半个县,但百姓对卖田之事本就抵触,推行起来怕是阻力重重。” 没等高翰文接话,海正突然插话,语气带着几分锐利: “高知府这话,该去问您自己才是。‘改稻为桑两难解’的方案,本就是您向朝廷提的,您比我们更清楚其中利弊。” 王永吉连忙用眼神示意海正少说两句,可海正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若是真按这个方案来,淳安、建德的百姓只能贱卖田地改种桑苗,到时候该发财的官商发财,该升官的官员升官,唯有百姓没了田,迟早得饿死,我们两个这知县,怕是也坐不长久。” 高翰文脸色微变,却依旧保持镇定: “阁下认为,这方略会让两县百姓都饿死?” “今年不会。” 海正挥了挥手,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 “八石一亩也好,十石一亩也罢,百姓卖了田,总能凑够一年半载的口粮。可高知府有没有想过,官府不发粮、百姓锅里没米时,他们不卖田能活吗?卖了田,明年没地种,后年又该怎么活?”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高翰文心上。 他提出“两难解”时,只想着如何平衡“改桑”与“民生”,却没细想百姓失去土地后的长远生计。 在他眼里,这是“方略”,可在海正眼里,这是关乎百姓生死的“活路”。 沈狱站在巡抚衙门的回廊下,听着手下锦衣卫的汇报,心里已有了数。 海正与高翰文在休息室的针锋相对,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朵里。 可当三人前往议事厅,与浙江本地官员汇合后,他却没再安排人继续偷听。 一来,议事厅是浙江官场的核心议事地,里面全是本地官员。 二来,这场会议本就是浙江本地官员的内部协调会,高翰文要推“改稻为桑”,海正、王永吉要护百姓田产,再加上郑必昌、何茂才这些严党旧部在旁煽风点火,各方立场早已明确,即便听不到具体内容,也能猜到争论的焦点无非是“如何推进改桑”“是否强征民田”。 更重要的是,胡宗宪没参加这场会议。 他如今只任浙江总督,不再兼任巡抚,按规矩本就不该插手地方行政。 更何况,他故意避嫌,也是想看看高翰文、海正等人能否自行磨合。 若是连这点矛盾都解决不了,后续剿倭、赈灾的事,更难推进。 第154章 贿赂 连着几日,沈狱都在巡抚衙门附近蛰伏,从锦衣卫传回的消息里,他发现了一个反常的细节。 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虽是严世蕃门生,却对“改稻为桑”推进得格外缓慢,甚至在与郑必昌、何茂才议事时,多次提及“需顾及百姓意愿”,做法竟隐隐偏向胡宗宪的“稳进”思路。 “郑大人和何大人都快急疯了,好几次在议事厅里跟高知府争执,说他‘太顾念书生情面,耽误了严阁老和小阁老的事’。” 手下锦衣卫汇报道, “可高知府就是不松口,只说‘改桑需循序渐进,不能强逼百姓’。” 沈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看来这位探花郎,还没被严党的贪婪彻底浸染,心里尚存几分对百姓的怜悯。 他本想继续静观其变,直到另一个消息传来,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大人,浙江首富沈一石以‘品鉴新丝’为由,把高翰文请到他府上去了。” 手下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 “我们的人混在府外,听见里面在弹《广陵散》,还隐约听到两人在聊音乐,说什么‘琴瑟和鸣’‘知音难觅’。” 沈狱猛地坐直身体,眼神锐利起来。 沈一石是严党在浙江的“钱袋子”,改稻为桑的核心利益方,他找高翰文绝不可能只是“聊音乐”。 “里面的布置呢?” 他追问。 “府里布满了新织的丝绸,都是最华贵的花样,还摆了不少古玩字画,看着像是在刻意营造‘雅致’的氛围。” 手下接着说, “弹曲的是个女子,听声音很年轻,像是沈一石特意安排的。” 沈狱瞬间想通了。 沈一石这是在设“温柔陷阱”,要用“色”行贿! 他先以“沟通音乐”为幌子,拉近与高翰文的距离,毕竟文人都爱“知音”的噱头。 再让精心安排的女子出场,用美色和雅致的氛围迷惑高翰文,等他上钩后,再顺势提出“改稻为桑”的利益诉求,让高翰文不得不妥协。 “这手段确实高明。” 沈狱冷笑一声, “高翰文是书生,脸皮薄,又重‘雅致’,沈一石就是抓住了他这个弱点,一旦他收了这‘美人计’,就等于被沈一石捏住了把柄,往后推进改稻为桑,只能听严党的话。” 沈狱听完手下关于沈府的汇报后,依旧没动他既不在意灾民是否会因粮价被逼卖田,也不关心高翰文是否会落入行贿陷阱。对他而言,所有事都只分两类:“需要报给嘉靖的”和“与帝王无关的”,后者再热闹,也引不起他半分兴趣。 直到另一则消息传来,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大人,郑必昌、何茂才发了新规,禁止民间私自买卖粮食,百姓只能去官府指定的粮店买粮,可官粮的价格,比平时高了三倍还多!” 手下汇报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愤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故意逼灾民卖田不卖田就买不起粮,只能饿死!” 沈狱指尖叩了叩桌面,眼神冷了几分。 这招够狠,也够直接。 郑必昌、何茂才是等不及高翰文了,想靠“断粮”逼百姓就范,好尽快完成改稻为桑,给严世蕃交差。 “李默呢?让他立刻来见我。” 沈狱吩咐道。 没多久,李默匆匆赶来。 沈狱开门见山: “你带着人去淳安,盯着海正。” “盯海大人?” 李默有些疑惑, “是怕他出什么事吗?” “不是怕,是肯定会出事。” 沈狱语气笃定, “郑、何二人禁了私粮,淳安肯定有人会私下卖粮救急,也肯定会被官府的人抓住,海正那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见百姓被逼到这份上,绝对会跟官府的人硬刚。” 他顿了顿,补充道: “你去淳安,不用插手,只需要看着,要是海正真跟郑、何的人起了冲突,别让他吃大亏就行,另外,把淳安百姓的反应、粮店的情况,都记下来,随时报给我。” 李默瞬间明白。 沈狱不是要帮海正,是要盯着“冲突”本身。 海正与严党官员的矛盾,淳安百姓的动向,都是嘉靖想知道的“实情”。 “属下明白,这就出发。” 李默走后,手下忍不住问: “大人,咱们为什么不直接阻止郑、何二人的粮禁?要是再这么下去,淳安的百姓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阻止?” 沈狱冷笑一声, “我是锦衣卫,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他心里清楚,嘉靖要的从来不是“完美解决”,而是“掌控全局”。 郑、何的贪婪,海正的刚直,高翰文的摇摆,都是这盘棋里的棋子。 他要做的,就是把每一颗棋子的动向,如实呈给棋盘后的帝王。 淳安码头的晨雾还没散,一艘载着粮食的小船刚靠岸,就被一群身着锦衣卫服饰的人围了起来。 领头的正是严党直属千户蒋玉,他手里的火铳指着灾民,语气凶狠: “私买粮食,违抗禁令,都给我抓起来!” “大人,我们快饿死了,就买了点粮救命啊!” 灾民们纷纷求饶,可蒋玉根本不听,挥手就要让人动手。 “住手!” 王永吉从人群里走出来,挥着扇子怒斥, “他们是灾民自救,你们抓人伤人,就不怕朝廷追责吗?” 蒋玉斜睨了他一眼: “你是哪个衙门的?敢管老子的事?” “在下王永吉,新任建德知县!” 王永吉挺直腰板, “你们这么做,不合律法!” “建德知县管淳安的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蒋玉的话又粗又冲,直接把王永吉噎得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海正大步上前,怒喝一声: “淳安的事,该我管!” 他盯着蒋玉,眼神锐利如刀, “你说他们是‘贼’?他们不过是买粮救命的百姓,何罪之有?” 蒋玉被他的气势镇住,却仍强撑着: “我奉上面的命令办差,抓的就是私买粮的人!” “命令?什么命令能不管百姓死活?” 海正上前一步, “现在就让你的人退下,不然我现在就去巡抚衙门,跟你主子评理!” 蒋玉根本不认,伸手就要抓最前面的灾民: “今天这几个人,我抓定了!” 眼看双方就要动手,人群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冷喝: “谁敢动?” 李默带着几名锦衣卫快步上前,亮出沈狱的腰牌,声音掷地有声: “沈佥事有令,即刻放了百姓,你带着人滚回杭州!” 蒋玉看到腰牌,脸色瞬间变了。 他是严党直属,却也知道锦衣卫佥事的分量,更不敢得罪沈狱的人。 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他缩了缩脖子,挥了挥手: “走!放了人,我们走!” 第155章 通倭 胡宗宪借辞职“金蝉脱壳”,彻底从浙江的乱局里摘了出去,可沈狱很清楚,自己还深陷局中。 经淳安粮冲突一事后,他与严党的梁子已经结下,再无转圜余地。 如今他最盼的,就是严党彻底倒台,毕竟他与严党交恶,一旦严党继续掌权,自己迟早要被穿小鞋。 而严党能不能倒,核心全在“钱”上。 沈狱把局势看得很透: 严嵩父子本质是嘉靖的“钱袋子”,朝廷的亏空全靠他们填补。 要是能补上亏空,父子俩还能多撑几年。 可一旦补不上,嘉靖会毫不犹豫把他们踹开。 对帝王来说,没用的钱袋子,留着只会占地方。 这也是“改稻为桑”能推行的根本原因。 嘉靖要靠这事赚银子填亏空,严党要靠这事敛财固权,双方本是利益绑定。 可太子党不这么想,他们就盼着改稻为桑搞砸,只要浙江出乱子、钱收不上来,就能把亏空的责任全推给严嵩父子,顺势扳倒严党。 到那时,浙江的郑必昌、何茂才这些严党爪牙,肯定会最先被推出来当替罪羊。 不过沈狱也承认,自己的眼光还是有些局部。 他原以为严党上下会一条心推进改稻为桑,可事实并非如此。 严世蕃虽莽撞,却没傻到只盯着“改稻”本身,他很清楚,这事的核心是“筹钱”。 朝廷缺的是银子,政策下来后,本需要严党掌控的官商集团出钱出力,可“明摆着要做”和“实际执行”完全是两回事。 严党内部早就是一盘散沙。 底下人根本没像严世蕃想的那样“严丝合缝”,反而满是不情愿: 让他们用丝绸赚差价,他们偷偷压价坑百姓。 让他们卖田筹钱,他们先中饱私囊吞一笔。 一个个都在搞小动作,把“筹钱”的正事抛到脑后,满脑子只想着自己捞好处。 这样的严党,就算太子党不拆台,早晚也得栽在自己人的贪念上。 沈狱坐在案前,看着李默传回的淳安近况,又想起沈一石府里还没出来的高翰文,心里冷笑: 严党想靠改稻为桑续命,可底下人烂到根里,太子党又在旁边虎视眈眈,嘉靖的耐心也有限,这局根本就是死局。 而他要做的,就是继续当好“观察者”,把严党贪腐、太子党搅局的实情全报给嘉靖,等着看这场“钱袋子之争”的最终结局。 李默急匆匆走进沈狱的住处时,额角还带着汗。 他刚从淳安赶回来,不仅要汇报粮冲突的后续,更要带来一个足以搅动浙江全局的坏消息。 “大人,淳安码头的事已经处理完了,蒋玉的人没敢再闹事,但我刚收到消息,郑必昌、何茂才要搞大动作!” 李默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凝重, “他们打算把监狱里抓的倭寇头子放出来,让他故意勾结跟海正、王永吉走得近的百姓,再反咬一口,诬陷这些百姓通倭!” 沈狱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立刻就想通了这其中的险恶: 郑、何二人显然知道改稻为桑已经难以为继,自己肯定跑不掉,索性破罐子破摔,想拉着太子党一起死。 “他们是想一石三鸟。” 沈狱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第一步,诬陷百姓通倭,海正和王永吉性子刚,肯定会为百姓辩解。第二步,顺势告他们‘包庇通倭者’,把高翰文也拖进来,说他身为知府监管不力。第三步,要是海正他们不辩解,百姓被定罪杀了,往后没人敢再反抗卖田,改稻为桑倒是能成,可他们也落不下好。” 李默点点头,补充道: “还有更狠的要是海正秉公杀了百姓,却还拦着卖田,淳安百姓没粮吃,迟早饿死,到时候郑、何又能告他‘草菅人命、不顾民生’,怎么都能把他拉下水。” 沈狱放下茶杯,指尖在案上敲了敲: “郑必昌、何茂才这是被逼急了,想玩‘同归于尽’。可他们忘了,通倭是大罪,一旦闹大,嘉靖绝不会只处理海正他们,肯定会查到底到时候他们放倭寇、构陷百姓的事,也藏不住。” 他心里清楚,这事最大的麻烦不是郑、何的构陷,而是自己已经知道了内情。 若是装作没听见,海正等人可能真的会栽进去,严党或许能苟延残喘。 可若是插手,又会打乱嘉靖想看的“实情”,甚至可能被严党反咬一口,说他“干预地方政务”。 “你现在立刻回淳安,盯着监狱的动静,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放倭寇,跟哪些百姓接触。” 沈狱当机立断, “不用阻止,把所有细节都记下来,尤其是郑、何二人的手令、接触的下属,一点都不能漏,另外,提醒海正和王永吉,最近小心些,别被人抓住把柄。” 李默领命要走,沈狱又补了一句: “记住,只观察,不插手。等他们真的动手构陷了,再把证据报给我,严党想拉着别人一起死,那咱们就把他们‘同归于尽’的证据,亲手送到嘉靖面前。” 看着李默离开的背影,沈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郑必昌、何茂才以为通倭的罪名能拖所有人下水,却不知道这恰恰是他们自己的催命符。 而他,只需要当好“记录者”,把这场严党的困兽之斗,完整地呈给那位坐在京城龙椅上的帝王。 沈狱听完李默的汇报,第一时间铺开纸墨,将郑必昌、何茂才“放倭构陷”的计划逐条记录下来。 从放倭寇头子的时间、勾结百姓的手法,到构陷海正等人的步骤,事无巨细,皆为实录。 他很清楚,这事的关键不在“阻止”,而在“抢先”。 必须赶在构陷发生前,把消息送到嘉靖手里。 沈狱心里门儿清: 若是等事情发生了再报,严党肯定会反咬一口,说他是为了保海正才伪造证据,到时候证据的真实性就会存疑,严党也有了操作空间,甚至可能把水搅得更浑。 可现在就把计划呈报上去,既是“预判式汇报”,也能让嘉靖提前布控,不给严党任何狡辩的机会。 “把这份密报封好,用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直接呈给皇上,中途不得经任何人手。” 沈狱将密报交给最信任的锦衣卫,语气严肃。 第156章 仙人跳 沈狱正对着密报思索嘉靖的反应,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锦衣卫快步进来汇报: “大人,刚发现四个太监进了杨金水的府邸,没过多久,高翰文就被他们扭着出来了,两人一直在争吵,具体内容没听清,但高翰文脸色很难看。” “杨金水的人?” 沈狱眼神一沉. 杨金水是吕芳的干儿子,也是严党在宫里的眼线,他找高翰文绝没好事。 “立刻派人跟着那几个太监,看他们接下来去哪,跟谁接触,一点动静都别漏!” 手下领命而去,沈狱却坐不住了。 高翰文本就对改稻为桑态度摇摆,现在被杨金水的人缠上,怕是要出变故。 果不其然,第二天浙江官场开会时,“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案再次被提起,而这次,高翰文虽满脸不情愿,却还是在方案上签了字。 这一幕彻底印证了沈狱的猜测: 高翰文肯定被杨金水拿捏了把柄。 “传我命令,把昨天去杨府的四个太监绑了,带到我这来!” 沈狱当即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他必须搞清楚,杨金水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让高翰文一夜之间转变态度。 当晚,四个太监被押到沈狱面前,起初还嘴硬,可经不住锦衣卫的审讯,很快就招了: “是…是沈一石给了我们好处,让我们配合他诬陷高知府!” “诬陷?怎么诬陷的?” 沈狱追问。 “沈一石先让高知府去他府上听曲,弹曲的是杨公公的人,叫芸娘。” 太监哆哆嗦嗦地说,“他让芸娘以‘学琴’为由拜高知府为师,趁两人独处时,我们进去‘抓奸’,还让我们作证,说高知府和芸娘有染。” 昨天手下汇报听到的《广陵散》,就是芸娘弹的! 沈狱听完,心里咯噔一下。 “完蛋”两个字瞬间涌上心头。沈一石这招太毒了: 先用“音乐”钓高翰文的文人心性,再用“拜师”制造独处机会,最后借太监“抓奸”坐实诬陷。 高翰文是探花出身,最重名声,一旦“与太监府上女子有染”的罪名传开,他不仅仕途尽毁,还可能被冠上“秽乱宫闱”的罪名,只能被迫妥协,在改稻为桑的方案上签字。 “沈一石这是把高翰文往死路上逼啊。” 沈狱冷笑一声。 严党为了推进改稻为桑,已经连“诬陷官员”的手段都用上了,连宫里的太监都敢收买。 这事要是捅出去,不仅高翰文完了,杨金水、沈一石,甚至吕芳都可能被牵连进来。 他立刻让人把审讯记录整理好,心里盘算着: 这事比郑必昌、何茂才的“通倭构陷”更棘手。 一边是严党对官员的恶意栽赃,一边是宫里太监的贪腐,一旦处理不好,就会触动嘉靖对“宫闱干净”的底线,甚至打乱朝堂的权力平衡。 “继续盯着沈一石和杨金水,看他们接下来还想干什么。” 沈狱吩咐道, “另外,把高翰文签字的方案副本拿过来,我要看看他到底妥协到了什么程度。” 沈狱拿到高翰文签字的方案副本时,眉头瞬间皱紧。 纸上的内容竟与最初严党提出的方案毫无二致,依旧是“八石至十石一亩”的低价购田,所谓的“两难自解”,不过是沈一石用构陷逼高翰文签下的空壳子。 他刚将方案副本收好,另一则来自淳安的消息就让局势彻底失控。 “大人,郑必昌、何茂才的‘通倭’构陷成了!” 手下锦衣卫慌张来报, “他们放了倭寇头子,勾结了几个跟海正走得近的百姓,现在已经把人都抓了,说要‘以通倭罪就地正法’,还下了令,让蒋玉和海正一起去监督行刑!” 沈狱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 郑、何二人这是故意把海正推到风口浪尖: 要么海正亲手杀了被诬陷的百姓,彻底寒了淳安民心,往后没人再敢反抗改稻为桑。 要么海正拒绝行刑,他们就立刻扣上“包庇通倭者”的罪名,连高翰文都可以一起拉下水。 “蒋玉带了多少人去?海正现在是什么情况?” 沈狱追问,手指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腰牌上。 这次再不出手,海正就真的要栽在“通倭”这个死罪名上了。 “蒋玉带了两百多官兵,把刑场围得水泄不通。海大人刚到就跟蒋玉吵了起来,说‘百姓通倭证据不足,不能滥杀’,可蒋玉根本不听,还拿出了郑、何二人的手令,说‘抗令就是通倭同党’!” 手下语速飞快, “还有太监亲自去了淳安,就在刑场旁边盯着,摆明了要逼海正动手!” 沈狱冷笑一声。 郑必昌、何茂才这是破罐子破摔,想用“滥杀百姓”逼海正就范,顺便彻底堵死改稻为桑的“民怨阻碍”。 可他们忘了,海正最不怕的就是“硬刚”,越是被逼,越不会妥协。 “备马!立刻去淳安!” 沈狱当机立断, “传我命令,让李默带着淳安附近的锦衣卫先去刑场,务必在我到之前,拦住行刑,就说‘奉京中密令,通倭案需复核,暂不能行刑’!”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次干预,算是彻底打破了“只观察不插手”的原则,可若是放任郑、何二人滥杀无辜,不仅海正会完,淳安百姓会被逼到绝路,嘉靖想看到的“实情”也会变成“严党滥杀的假象”。 更重要的是,一旦“通倭”罪名坐实,严党就能借“稳定地方”的名义彻底掌控浙江,到时候再想扳倒他们,就难如登天。 而且,这些百姓不能死,死了以后,郑必昌、何茂才两个人诬陷的事情就算是死无对证了,那几个真倭寇估计也要死。 这样一搞,他们完全可以咬沈狱一口,说沈狱搞诬陷,要迫害官员! “大人,咱们没有皇上的旨意就干预地方刑案,会不会” 手下有些犹豫。 “出了事我担着!” 沈狱翻身上马,语气坚定, “他妈的,严党敢搞这一套,就是骑在我的头上拉屎,真当我是软柿子啊!” 第157章 好狗不吃外食 郑必昌、何茂才刚逼海正去淳安监斩,转头就急着让沈一石筹备买田的事。 沈狱听到消息,立刻改了行程。 他让李默和王二牛带人去淳安支援海正,自己则带着几名锦衣卫,悄悄跟上了郑、何二人。 两人径直走到杭州码头,站在岸边等了半个多时辰,却始终没看到沈一石的船。 何茂才率先慌了,来回踱步,嘴里不停抱怨: “沈一石搞什么名堂?都这时候了还磨磨蹭蹭,万一海正那边出了岔子,咱们怎么跟小阁老交代?” 一旁的郑必昌倒显得气定神闲,手捻着胡须: “急什么?沈一石是严党在浙江的钱袋子,改稻为桑成不了,他也没好果子吃,肯定会来的。倒是咱们,得先给小阁老写封信,把‘通倭’的事报上去,也好让他放心。” “写信?谁来写?” 何茂才停下脚步,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 “这信要是写不好,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小阁老怪罪下来,谁担着?” 两人瞬间吵了起来,一个说“你是主谋该你写”,一个说“你先提的构陷该你担责”。 吵了半天,最终还是郑必昌妥协,没好气地说: “你来写草稿,我亲自抄一遍,这样总行了吧?出了问题,咱们一起担着!” 何茂才这才满意,从随从手里拿过纸笔,递给何茂才。就在两人准备写信时,江面上传来船桨声。 一艘挂着“制造局”灯笼的大船缓缓驶来,径直往淳安方向开去。 “沈一石这是直接去淳安了?” 何茂才皱眉, “他倒会省事,让咱们在这白等半天!” “行了,船来了就好,咱们也回去吧,等着看海正的好消息。”郑必昌收起纸笔,带着何茂才转身离开码头。 沈狱躲在远处的树后,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郑、何二人看似嚣张,实则各怀鬼胎,连写封信都要互相推诿,这样的人,根本成不了事。 他见这里没什么新动静,便带着人返回住处。 刚进门,手下就来汇报: “大人,高翰文那边出事了,他在府里疯疯癫癫的,把自己珍藏的琴全搬了出来,又是劈又是烧,嘴里还喊着‘知音是假,构陷是真’!” “他这是被沈一石逼疯了。” 沈狱端起茶杯,语气里满是嘲讽, “当初要是不贪慕‘音乐知音’的虚名,也不会被沈一石用芸娘设局,落得个被迫签字的下场。现在后悔了?晚了。自己犯的蠢,就别怪别人狠。” 手下还想再说些什么,沈狱却摆了摆手: “不用管他,一个被构陷就崩溃的书生,成不了气候。” …………………… 沈狱没过多处置那四个诬陷高翰文的太监,只把人放了回去,却特意派了个锦衣卫给杨金水递了话。 意思很明确:这事我知道了,你看着办。 消息传到杨金水府上时,他正坐在屋里,那四个太监正围着他争相献殷勤。 一个太监拿着毛巾想给他擦额头,杨金水眼皮都没抬,只斜睨了一眼,头一歪,那太监的手瞬间僵在半空。 四个太监立刻明白不对劲,“扑通”一声全跪了下来,慌忙从怀里掏出银票,其中一个还哭丧着脸说: “干爹,好狗不吃外食!这是沈一石给的银票,儿子们收下就是想留个证据,就等您回来处理呢!” 杨金水冷笑一声,伸手拿起一张银票,掂了掂: “外食是有毒的。沈一石倒真大方,一赏就是四千两。” 这话一出,太监们更慌了,连忙顺着话头拍马: “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还想收买咱们!他也不想想,他的钱是靠谁赚的?惹恼了干爹,一脚就把他踹了!” “对!拆了他的丝厂,让他再也做不成生意!” “收钱的事本不算大,可你们蠢就蠢在,让锦衣卫抓了把柄。” 杨金水把银票扔回给他们,语气阴恻恻的, “吃了。” 四个太监愣了一下,随即像是顿悟了,连忙喊道: “谢干爹赏银子吃!” 说着就把银票往嘴里塞,囫囵咽了下去,脸憋得通红,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干净了?” 杨金水问道。 “干净了!” 太监们齐声回答。 “干净了?” 杨金水又问了一遍,眼神里带着审视。 其中一个机灵点的太监立刻反应过来,磕头道: “回干爹,只要银票还在肚子里,就不算彻底干净,拉出来才叫干净!” “那打一打,正好排得干净。” 杨金水挥了挥手,门外立刻进来两个侍卫,把四个太监拖了下去,一顿板子打得哭喊声响彻府邸。 处理完太监的事,杨金水的脸色却没好转。 他刚收到消息,沈一石正打着“制造局”的名义去淳安买田。 “用屁股想都知道,这是郑必昌、何茂才的主意!” 杨金水咬牙骂道, “这两个蠢货,是想把我也拉下水!” 制造局是宫里的产业,挂着制造局的名头买田,一旦出了乱子,嘉靖第一个会迁怒于他这个“监管人”。 郑、何二人这是想借制造局的名头压百姓卖田,却把所有风险都推到了他身上。 沈狱原以为淳安会因“通倭”监斩和沈一石买田乱成一锅粥,可从李默传回的消息来看,局面竟比他预想的平静得多。 关键就在于海正的果断处置。 李默和王二牛带着人赶到淳安时,海正正与蒋玉僵持在刑场: 蒋玉拿着郑必昌、何茂才的手令,逼海正下令斩了被诬陷的百姓。 海正却寸步不让,坚持“无实据不得行刑”,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动手。 没等李默上前亮明身份,海正已先一步采取行动。 他直接让人扣下蒋玉手里的“行刑手令”,厉声说道: “手令只说‘监斩通倭者’,却没附任何通倭证据。我身为淳安知县,有责任核查案情,岂能凭一张空文滥杀百姓?” 海正没再跟他纠缠,转头对被绑的百姓说: “你们是否通倭,本县会一一核查,若真是冤枉,定会还你们清白。” 随后便让人把百姓押入监牢,暂不处置。 第158章 仙体? 淳安官府衙内,何茂才正对着蒋玉大发雷霆,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 “你带着两百多个兵,连几个‘通倭’的百姓都杀不了,真是废物!朝廷养你们这些人,是让你们吃干饭的吗?” 蒋玉低着头,满脸委屈,却不敢反驳: “大人,不是属下不敢动手,是海正拦着啊!他是淳安知县,掌着监斩权,属下没他的命令,根本动不了人犯…” “拦着你不会逼他吗?” 何茂才更气了,指着蒋玉的鼻子骂, “你不会拿着我的手令去逼他画押?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敢找借口!” 蒋玉张了张嘴,想说“没有案卷根本没法画押”,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何茂才现在在气头上,说再多也是白费。 两人正僵持着,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没等通报,沈狱就推门走了进来,语气平淡: “两位大人,这是在商议什么要事?这么热闹。” 何茂才和一旁的郑必昌脸色瞬间变了。 他们刚在背后算计海正,就被沈狱撞个正着,心里难免发虚。 郑必昌连忙打圆场: “没什么大事,就是跟蒋千户交代几句巡防的事。” 沈狱没接话,转头看向蒋玉,语气陡然变得严肃: “蒋千户,我刚收到手下汇报,浙江后方有个地方发现倭寇踪迹,疑似想潜入搞破坏。现在我调你立刻带人过去调查,务必把倭寇一网打尽。” 蒋玉愣了一下。 沈狱说的那个地方,他去过,根本就是平安无事的大后方,别说倭寇,连流民都没几个,怎么可能有倭寇潜入? 这理由也太牵强了。 何茂才也听出了不对劲,立刻追问: “沈佥事,调兵需有兵部或巡抚衙门的调令,你仅凭口头命令,怕是不合规矩吧?” 沈狱从腰间掏出锦衣卫腰牌,“啪”地拍在桌上,眼神冷冽: “我的命令,就是调令。两位大人是觉得,锦衣卫佥事的调令,还不够格?” 郑必昌和何茂才对视一眼,心里满是憋屈。 他们知道沈狱是故意的,就是想把蒋玉调走,断他们在淳安的“武力支持”。 可沈狱的腰牌摆在面前,锦衣卫本就有监察地方的权力,他们根本没理由反驳。 “不敢不敢,沈佥事的命令,自然作数。” 郑必昌连忙陪笑,给蒋玉使了个眼色, “蒋千户,还不快领命?好好配合沈佥事,把倭寇的事查清楚!” 蒋玉不敢耽搁,连忙躬身: “属下遵令!” 说着就转身往外走,心里却松了口气。 能暂时离开淳安这个是非地,不用再夹在何茂才和海正之间,对他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等蒋玉走后,沈狱扫了郑、何二人一眼,语气平淡: “两位大人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毕竟倭寇的事要紧,耽误不得。” 说罢,没等两人回应,就转身离开了衙门。 看着沈狱的背影,何茂才气得咬牙: “这个沈狱,分明是故意跟咱们作对!” 郑必昌叹了口气,脸色凝重: “没办法,谁让他是锦衣卫。现在只能先等沈一石那边的消息,看看能不能从买田这边打开突破口了。” …………………… 三伏天的毒日头早已炙烤得北京城喘不过气。 去年冬日本该飘雪的时节,硬是片雪未降,如今入了伏,更是连一丝风都吝啬施舍。 往年此时,纵使京城内外闷得像蒸笼,紫禁城凭着“负阴抱阳”的风水布局,总能引来穿堂清风。 北面景山如屏挡去浊气,内金水河蜿蜒流转,抬梁式梁架的高大殿宇间,自然生出通透雄风,穿窗入户消解暑气。 可今年不同,一连十数日,太和殿的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灼眼的光,连御花园里的古树枝梢都纹丝不动,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 宫里的人苦不堪言。 达官显贵的居所里,早摆上了贮满冬冰的锡胆冰桶,墙角架着扇车,内侍们轮班摇着,好歹能换来几分凉意。 最惨的是那些低阶太监和宫女,规矩森严,必须身着长衣长衫,领口袖口束得严严实实。 毒辣的暑气裹着身上的汗味,痱子从脖颈、后背一路蔓延到脸颊,又红又痒,却连抬手挠一下都不敢,只能咬着牙硬扛,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滚,砸在金砖地上,瞬间就蒸发不见。 可玉溪宫里的嘉靖皇帝,却活得像个异数。 旁人避之不及的暑气,他偏要闭门承受。 门窗日夜紧闭,连窗棂间的缝隙都用绒布塞得严严实实,殿内密不透风,却不见半点避暑的陈设。 更奇的是他的穿戴,依旧是那件道袍,虽不是冬日那件单薄的,但厚薄也相差无几,料子厚重,裹在身上竟似毫无热意。 只见他在殿中缓步游走,时而抬手掐诀,时而闭目凝神,步态轻盈如踏云,倒像是在演练某种修仙法门,哪里有半分被暑气侵扰的模样。 这情景早已传遍后宫前朝。 谁都记得去年冬天,大雪纷飞,玉溪宫的门窗大开着,寒风卷着雪花扑进殿内,地上都积了薄薄一层白霜,嘉靖皇帝却只穿那件单薄道袍,静坐于蒲团之上,面色红润,毫无畏寒之意。 当时便有人私下议论,说陛下潜心修道,已然修成仙体,能寒暑不侵。 如今见他三伏天闭窗穿道袍,更是印证了这说法。 寻常人在这般环境里待上一刻便要晕厥,他却能神态自若,仿佛殿内不是灼人的暑气,而是沁人的清风。 殿外的太监宫女们远远望着紧闭的宫门,心里又敬又怕。 敬的是陛下果然有仙根,能超脱凡俗的寒暑。 怕的是这反常的天象与陛下的行径,总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去年无雪,今年无风,连紫禁城的风水都似失灵了一般,这般异状,究竟是吉是凶? 没人敢深究,只能低着头,任由汗水浸透衣衫,默默祈祷这难熬的三伏天能早些过去,也祈祷殿内那位修仙的帝王,能护得这江山安稳些。 第159章 陆炳 沈狱的密信终于送抵京城,负责传递的人有些特殊. 是陆炳手下的一名“聋瞎子”。 这人眼盲舌断耳聋,却修得“他心通”的法门,能感知他人心意。 但是又不识字,是陆炳最信任的传信人,连嘉靖也对其放心。 陆炳此刻在边关督战。 陆炳的发迹与荣光,始终与嘉靖皇帝的命运紧密交织,他凭借深厚的渊源与两次生死救驾之功,成为大明王朝最受帝王信任的锦衣卫首领,其来历与际遇堪称传奇。 陆炳的家世本就与宫廷有着深厚羁绊,祖父与父亲均在锦衣卫任职,而他的母亲更是被征选为兴献王府的乳娘。 少年时代的陆炳便随母亲进入王府,与当时的王府公子朱厚熜朝夕相伴、年岁相仿,二人不仅是主仆,更结下了超越阶级的深厚情谊。 这份早年的渊源,为日后他与嘉靖帝的特殊关系埋下了伏笔。 朱厚熜意外继位成为嘉靖皇帝,陆炳并未借旧情直接谋求官职,反而凭借自身能力考取武举,凭借真才实学踏入仕途,逐步在锦衣卫系统中崭露头角。 真正让他成为嘉靖帝心腹的,是两次惊心动魄的救驾之举。 第一次救驾发生在嘉靖八年,陆炳随皇帝南巡至河南卫辉。 深夜四更时分,行宫突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势蔓延迅猛,随从官员与侍卫们惊慌失措、四散逃命,竟无人顾及寝宫之中的嘉靖帝。 危急关头,唯有陆炳沉着冷静,心中唯有救主一念,他四处打探皇帝下落,最终奋不顾身撞开寝宫门户,在浓烟烈火中将尚未完全清醒的嘉靖帝背出火海。 这场舍身相救让嘉靖帝感念至深,自此对陆炳愈发爱幸与信任。 时隔三年,嘉靖十一年“壬寅宫变”爆发。 因不堪忍受嘉靖帝修道炼丹带来的残酷对待,十六名宫女密谋用黄绫布勒杀皇帝。 她们趁夜潜入翊坤宫,分工按住嘉靖帝的手脚,用绳索套住其脖颈用力拉扯,幸得绳结误打成活扣,嘉靖帝才未当场殒命。 陆炳闻讯后,即刻率人疾驰入宫,强势闯宫解救,迅速控制局面并将谋逆宫女尽数擒获、依法处置。 嘉靖帝苏醒后听闻此事,对陆炳的感激与信任更甚从前,这份在生死边缘建立的情谊,成为二人关系最坚实的纽带。 凭借这两次救命之恩,再加之早年的王府渊源,刻薄寡恩的嘉靖帝对陆炳给予了无可比拟的信任与宠信。 陆炳最终被擢升为锦衣卫都指挥使,执掌锦衣卫大权,成为明朝唯一同时获得“三公三孤”荣誉的官员。 即便身处复杂的朝堂争斗中,陆炳始终是嘉靖帝最信赖的“耳目”与“利剑”,而这份信任,皆源于他两度在生死关头为帝王保驾护航的忠勇之举。 嘉靖正闭着眼在殿中“悟道”,听着太监逐条念出密信内容。 从郑必昌、何茂才私放倭寇构陷百姓,到沈一石用芸娘设局逼高翰文签字,再到杨金水纵容太监贪腐、沈一石借制造局名义买田………… 他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玉牌。 念信的太监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沈佥事请陛下决断浙江乱局”刚落地,嘉靖猛地睁开眼,将手中的密信副本狠狠扔在地上,怒不可遏地低吼: “叫严嵩来!叫严嵩来!” 玉溪宫内的氛围从严嵩踏入殿门起就透着压抑。 嘉靖既没赐座,也没开口,只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殿内密不透风的暑气裹着无形的压力,让严嵩刚站片刻就汗湿了官袍。 他心知不妙,却只能规规矩矩垂手而立,等着嘉靖开口。 “去年一个腊月没下雪,今年入伏连着十几天不刮风。” 嘉靖终于转过身,语气平淡却带着寒意, “朕让你去问钦天监,你去了吗?钦天监怎么说?” 严嵩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回话: “回陛下,天下天象之事,非臣子可妄议。臣…………臣没去问。” “没去问?” 嘉靖挑眉,眼神锐利起来, “为何不去?” “臣以为,皇上是天子,事关天下气运的天象,只有陛下可召钦天监亲自问询,臣若越权去问,便是对陛下的不敬。” 严嵩试图用“尊君”的说辞化解,可话出口,却见嘉靖脸色更沉。 “照你这么说,去年不下雪、今年不刮风,倒成了朕的原因?” 嘉靖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像一块冰砸在严嵩心上。 严嵩吓得“扑通”一声跪地,额头抵着金砖,声音带着颤抖: “陛下息怒!古有云‘三年风、三年雨,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天象自古如此,即便是尧舜在世,也难免遇上天灾。丰年储粮备荒,荒年赈济灾民,这本就是臣等的职责,与陛下无关!” 这话里的门道藏得极深。 既把“天象反常”归为自然规律,又暗捧嘉靖为“尧舜之君”,最后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八十岁的老人跪在滚烫的金砖上,脊背佝偻却仍强撑着辩解,只求保住性命。 嘉靖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的火气竟消了几分。 他没说话,只侧眼不经意瞟了吕方一眼。 吕方瞬间会意,连忙快步上前,伸手扶起严嵩,语气温和: “阁老快起来,皇上也没让您跪啊。您都八十岁的人了,哪禁得住这般折腾?起来回话吧。” 扶起身时,吕方又悄悄瞥了一眼嘉靖,见嘉靖目光扫过一旁的矮凳,立刻明白意思,忙让小太监搬来矮凳,扶着严嵩坐下。 到了这步,嘉靖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不再纠结天象的事,话锋一转,直戳要害: “浙江被淹的那两个县,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严嵩心里一紧,硬着头皮回话: “回陛下,正按‘改稻为桑两难解’的方略推进,一边赈济灾民,一边落实国策,想来很快就能有成效。” 嘉靖听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从沈狱的密信里早知道浙江乱成一团,严嵩这话纯属睁眼说瞎话,显然是被严世蕃蒙在鼓里。 “你回去吧,” 嘉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不耐, “问问你那好儿子,浙江到底是什么‘成效’,问清楚了再来回话。” 严嵩心里一沉,知道不对,不敢再多说,连忙起身告退。 第160章 奉旨赈灾 嘉靖对严嵩始终留着几分旧情,念及他八十岁高龄、辅政多年,即便察觉浙江有异,也未当场发作。 但这份宽容,绝延伸不到严世蕃身上。 在嘉靖眼里,严世蕃莽撞贪腐,早已是严党的“祸根”,而最让他无法容忍的,是有人竟敢打着“制造局”的旗号去买田。 织造局是宫里的产业,代表的是皇权脸面。 打着织造局的名头低价强买灾民田地,在外人看来,就等同于“皇上在贱卖百姓生计”,这是在直接玷污他的名声。 嘉靖一生最看重“名”,既想当“修仙明君”,又想保“皇权威严”,严党此举恰恰踩中了他的底线。 他坐在玉溪宫的蒲团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道袍下摆。 严嵩明天来告罪时,定会把责任全推给严世蕃和郑必昌、何茂才,撇清自己的关系,更会极力辩解“制造局买田”是严党私自行事,与皇上无关。 这一点,嘉靖早已料到。 而他要的,正是严嵩这种“切割”。 让严党自己把罪行摆出来,昭告天下“贱买民田”是严党的贪腐之举,而非皇权本意,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名声。 想通这一层,嘉靖不再犹豫,当即召来吕方,下令给沈狱传一道密旨。 密旨内容极短,却带着刺骨的狠厉: “凡坏朕名声者,无论何人,可先斩后奏,将其脑袋挂在织造局的船上,示众以正视听。” 这道旨意,看似是给沈狱的“尚方宝剑”,实则是嘉靖对严党的最后通牒。 他已明确底线,若严党继续触碰“坏其名声”的红线,无论是严世蕃、沈一石,还是郑必昌、何茂才,都难逃一死。 吕方捧着密旨,心里清楚。 这道旨意一去浙江,沈狱定会彻底放手,严党在浙江的根基,怕是要保不住了。 而玉溪宫内,嘉靖重新闭上眼,殿外的暑气依旧灼人,可他脸上却没了半分波澜,仿佛早已预见了严党的结局。 …………………… 郑必昌、何茂才眼看调走蒋玉后无法逼海正动手,竟又生出一条毒计。 他们派了两名心腹,偷偷到淳安,直接将县丞和牢头抓了起来。 “想活命,就按我们说的做。” 其中一名心腹亮出短刀,架在县丞脖子上,恶狠狠地说, “把这些人犯,就是那些‘通倭’的百姓,在牢里处理掉,再签了这份供词,就说是海正让你们干的!” 县丞和牢头吓得浑身发抖,刀架在脖子上,根本不敢反抗,只能哆哆嗦嗦地接过纸笔,签了字 可刚签完,房梁上突然传来响动。 两道身影翻身而下,稳稳落在地上,正是沈狱和李默。 沈狱抱着胳膊,靠在牢房的屋檐下,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得嘞,本来是来查‘通倭’的实情,没成想,来早了,倒撞破了你们的好计谋。” 一旁的李默晃了晃手中的小册子,笔尖还在纸上快速记录: “都记下来了,你们刚才说的每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漏。” 底下的四人瞬间脸色惨白。 他们太清楚锦衣卫的手段,被李默记在册子上的话,等同于判了他们死刑。 两名心腹“扑通”一声跪地,连连求饶: “沈佥事饶命!是郑大人、何大人逼我们干的,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沈狱没搭理他们,走上前,从县丞手里拿过那份签完的供词,看了一眼,随手揣进怀里。 他看向县丞和牢头,语气平淡: “东西我先拿着,你们接下来怎么做,决定你们的下场。” 县丞和牢头连忙磕头: “我们再也不敢了!一定听沈佥事的,如实交代一切!” 这场精心策划的“灭口栽赃”,就这么在沈狱和李默的突然出现下彻底破产。 郑必昌、何茂才本想借县丞和牢头的手除掉“通倭”人犯,再栽赃给海正,却没料到,沈狱早已盯上了牢房的动静,全程看了他们的“表演”。 沈狱刚化解牢房灭口危机没几天,高翰文就带着调令赶到了淳安。 他手中握着一份盖着谭纶印章的文书,脸色虽仍有几分憔悴,却多了几分底气。 调令明确赋予他调用五百军兵的权力,更关键的是,胡宗宪在文书末尾签了字,特别注明“可请锦衣卫协助处置浙江乱局”。 “沈佥事,如今郑必昌、何茂才行事愈发无状,竟想在牢中灭口栽赃。” 高翰文找到沈狱将调令递过去,语气恳切, “有了这五百军兵,再加上您的协助,定能稳住淳安,查清真相。” 沈狱接过调令,快速扫了一眼。 谭纶是太子党核心人物,胡宗宪签字则代表着地方军政力量的默许,这份调令虽没强制锦衣卫出手,却给了他介入的正当理由。 他心里清楚,按制度,锦衣卫不受胡宗宪调遣,帮不帮忙全看他意愿。 但就冲海正此前硬扛严党的刚直,再加上自己要收集严党罪证的目的,这忙必须帮。 “帮场子自然没问题。” 沈狱将调令还给高翰文,语气轻松却带着笃定。 海正带着官兵与锦衣卫,如出鞘利剑般直奔淳安码头,织造局的粮船正停在岸边。 他翻身下马,当机立断下令: “沈佥事,麻烦你带人围了这些粮船,别让任何人进出!码头原有守军,全部调去城里听高府台调度!” 沈狱点头应下,挥手示意锦衣卫行动,很快将粮船团团围住。 无关人员被清场后,码头上只剩下海正与粮船主舱前的沈一石。 两人双目相对,一个一身正气、目光锐利,一个锦衣华服、神态从容,气氛瞬间紧绷。 对视片刻,沈一石转身回到小船上,在椅中坐定。 海正这才上前,沉声自报身份: “淳安知县海正,在此巡查。” “在下沈一石,替江南织造局经商。” 沈一石缓缓开口。 “你只是个商人。” 海正语气坚定, “按我朝律法,商人不得穿罗缎丝绸,单你这身衣服,我便可将你拿下。” 话音刚落,沈一石抬手拍了两下。 四名侍从端着托盘从船舱走出,托盘上分别放着刺绣官帽、翘尖官鞋、六品官袍与镶玉官节。 “海大人有所不知,” 沈一石语气平淡, “这官职是司礼监上奏陛下,特意为在下申请的,如今的我,是朝廷特许的‘官商一体’,在江南织造局辖内,合律合规。” 海正眉头紧锁,与沈一石就“官商身份”交锋数句,最后不再纠缠,直接下令: “来人!把粮船上写‘制造局’的灯笼摘了,将沈一石拿下!” “为何摘灯笼?” 沈一石反问,语气带着一丝玩味。 “你打着制造局的旗号,贱买灾民田地、中饱私囊,还想借此激起民变,当我看不破?” 海正声音铿锵,字字有力。 可就在此时,沈一石突然提高声调: “来人!把灯笼下的罩子放下来!” 随着罩子落下,灯笼内侧贴着的帖子露了出来。 每张帖子上都写着“奉旨赈灾”四个大字。 饶是海正心智过人,也不由得愣在原地,他盯着帖子,又看向沈一石,眼中满是疑惑与不解。 岸边的百姓也骚动起来,有人踮脚看清帖子上的字,忍不住欢呼出声。 更让人意外的是,粮船的舱门被打开,一袋袋粮食被搬下船,堆在码头。 这场看似“贱买民田”的闹剧,竟瞬间变成了“朝廷奉旨赈灾”的善举。 海正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原以为沈一石是来强买田地的,却没料到对方竟拿出“奉旨赈灾”的帖子,还当场分发粮食,连百姓都站在了沈一石那边。 第161章 背锅侠 嘉靖再次召见严嵩父子,玉溪宫内的氛围却与上次截然不同。 严嵩被允许坐在精舍内,而严世蕃只能跪在门外,一坐一跪的差别,明晃晃地透着嘉靖对父子二人的区别对待,也暗示着他对严嵩的态度稍有缓和。 精舍内静得诡异,只有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卷着暑气的热浪拍打窗棂。 严嵩坐在矮凳上,心里揣着不安,不敢贸然开口。 门外的严世蕃更是大气不敢喘,深知此次召见是对他的“灵魂拷问”。 嘉靖要查清制造局买田之事是否与他有关,更要判断严党是否还能继续任用。 “还是万岁爷的诚心,起风了,这一两天准有雨。” 吕方见气氛僵持,率先开口打圆场,却被嘉靖打断: “你少说话,让他们说。” 这话看似是给吕方的警告,其实是给严嵩的压力。 严嵩知道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转向门外,声音带着几分试探: “严世蕃,浙江改稻为桑如今是什么情况?灾民都安抚好了吗?当着皇上的面,如实陈奏。” 他其实只感觉是改稻为桑出了岔子,却不清楚具体细节,只能试探性的提醒儿子。 严世蕃连忙回话: “回皇上、父亲,昨天傍晚接到浙江急报,说淳安县有刁民通倭,浙江已派新任知县海正去处置,通倭的事一了,就安排改稻为桑,六月前桑苗准能种下去。” 这话里的漏洞显而易见。 “通倭”是郑必昌、何茂才刚搞出的事,急报怎么会这么快到? 明摆着是故意错开时间,想掩盖之前的乱局。 更心机的是,严世蕃特意提到“海正”,海正是太子推荐的,暗戳戳把太子党拉进来,若嘉靖追问后续,便有“太子党也牵涉其中”的借口。 严嵩听儿子这么说,脸上的惶恐少了几分,可嘉靖的脸色却骤然沉了下来,语气冷得像冰: “改稻为桑,是怎么改的?” 严世蕃没察觉异样,随口答道: “就是让有粮的丝绸大户准备粮食,买灾民的田。卖了田的百姓也安排好了,明年桑田还让他们种,不耽误生计。” “你说的丝绸大户,是什么大户?” 嘉靖追问,眼神锐利如刀。 “就是浙江本地那些丝绸作坊的大户啊!” 严世蕃脱口而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踩中了雷区。 他说的是“民间大户”,可嘉靖从沈狱的密报里,早就知道是“织造局”在背后运作。 二人的问答,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吕方见状,适时开口补刀: “严小阁老,你说的那些丝绸大户,该不会是江南织造局吧?”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严世蕃头上,他瞬间慌了,连忙辩解: “皇上!臣不知吕公这话是什么意思!制造局是宫里的产业,臣怎么敢让它掺和买田的事?” “知不知道,天知地知,你也知道。” 吕方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精舍内的严嵩终于听明白。 儿子是把“制造局买田”的事给瞒了下来,还想蒙混过关! 他吓得浑身发抖,连忙从矮凳上起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金砖,连话都说不完整: “陛下……臣……臣教子无方……” 窗外的风突然变得更猛,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刮进精舍,卷起地上的纸页。 吕方见状,连忙吩咐: “快,把精舍的门关了,别让风扰了皇上。” 嘉靖开口: “不要关!” 吕芳连忙改口: “去把帷幕扎结实。” “朕说。不要关!” 嘉靖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怒火。 嘉靖走到精舍门前,迎着呼啸的大风,声音穿透风声,直抵跪在门外的严世蕃: “当着天颜,你要如实回话。” 严世蕃连忙磕头: “皇上就是天,臣没有说一句假话!” 恰逢此刻,外面雷声炸响。 “严世蕃,你听见雷了没有?” 嘉靖突然提高声调,语气带着几分威严的压迫。 “天在上,皇上在上!臣若敢欺君,就让惊雷把臣劈了!” 严世蕃赌咒发誓,额头紧紧贴在地上。 嘉靖背着手站在风口,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话语却如重锤般砸在父子二人心上: “上天把九州万方交给朕,朕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若朕拿着钱去贱买子民的田地,这样的天子,天厌之;这样的君父,万民弃之!” 这话看似自责,实则是最狠的警告。 警告严党别乱打皇权的主意,别把百姓逼到绝路,更别惹恼上天,否则谁也保不住他们。 精舍内的严嵩听得浑身发冷,终于明白嘉靖的怒火为何而来,连忙卯足劲朝门外喊: “严世蕃!回皇上的话!” 严世蕃这才反应过来,低着头颤声说: “臣该死!若浙江真有人打制造局的牌子买灾民的田,臣立刻派人去查,绝不姑息!” 原来他是真的不知情啊! 他总算猜到了核心问题,可一句“如果”,还是暴露了他的侥幸。 他仍不敢相信手下人敢如此胆大包天。 一旁的吕方却趁机插话,语气犀利: “这还用查?杨金水还没回杭州,浙江就有人打着制造局的牌子买田了!杨金水没离开时,郑必昌、何茂才就在码头上等着,他们敢这么做,谁给的胆子?” 吕方的话堵死了严世蕃的退路,他也急了,连忙喊: “若真是郑必昌、何茂才干的,臣请求立刻去浙江,将他们就地正法!臣也愿意一同领罪!” “领罪”二字,终于说到了嘉靖的心坎上。 他要的从不是“查案”,而是有人站出来替他背黑锅,替皇权承担“贱买民田”的骂名。 严党的使命,从来都是“赚钱”与“背锅”并行,缺了任何一样,都没有存在的价值。 嘉靖却没立刻松口,反而语气更沉: “话都说到这份上,按理说朕该认可,可朕认可不行,天下百姓也得认可才行。” 他要的不仅是自己信,更要借严党的“领罪”,让百姓相信“贱买民田”是严党的错,与皇权无关。 他话锋一转,彻底撕下温和的面具: “朕把内阁交给你们,你们倒出了这么大的亏空!为了替你们补亏空,朕才同意改稻为桑。若你们想把亏空的账、把贱买民田的骂名,都算到朕的头上,那朕这个位置,干脆交给你们来做!” 这话把所有的锅都甩给了严党,也是最后的警告: 严党存在的意义就是背锅,若连锅都背不动,灭亡就进入了倒计时。 严嵩父子听得五脏六腑都在发颤,终于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刺骨威慑。 严嵩猛地摘下头上的官帽,跪在地上哭喊: “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都是世蕃的错!只要能澄清皇上的盛名,老臣和世蕃愿立刻领罪,求皇上治罪!” 精舍外的风还在刮,可玉溪宫内的气氛,却比狂风更让人窒息。 嘉靖看着跪地请罪的严嵩,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 他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听话的背锅侠”,而严党,若想继续活下去,就只能把这口黑锅牢牢扛在肩上。 第162章 父与子 严嵩对嘉靖的心思拿捏得极准,老泪纵横摘下乌纱帽的举动,比严世蕃千言万语的辩解都管用。 此前严世蕃要么扯“通倭案交海正处置”,要么推“制造局买田不知情”,唯独“领罪”二字蒙对了关键,却还是等严嵩摘了官帽,才慌慌张张跟着请罪。 见父子二人姿态做足,嘉靖的脸色终于缓和。 他本就没打算立刻扳倒严嵩,严党还有“背锅补亏空”的用处。 “事情闹成这样,就想撂挑子?” 嘉靖语气带着几分敲打,却给了台阶, “姑且再信你们一回,让严世蕃去浙江处理,今天这些话,就咱们三个知道,别传出去。内阁还交给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话看似是定心丸,可玉溪宫不关门、窗外满是太监,哪有“不传出去”的道理? 不过是嘉靖给严党留的体面。 严世蕃连忙磕头谢恩,起身时却见80岁的严嵩跪得太久,连官帽都戴不上,站也站不稳,只能上前帮父亲戴帽、搀扶起身。 嘉靖看着这一幕,终究有几分不忍。 恰逢宫外下起雨,他随口说道: “给你爹打伞。” 严世蕃不知是没领会深意,还是真的惶恐,竟真的举着伞护着严嵩。 可刚出宫门,严嵩就一把推开伞。 严世蕃本就满肚子委屈,这下更憋不住,跟在父亲身后,冒着大雨在宫门前停下。 “您老替皇上遮风挡雨,儿子一直在替您老遮风挡雨!要杀要剐,儿子一个人扛,别连累您!” 严世蕃的声音带着哭腔。 严嵩回头,看着儿子,语气冰冷又沉重: “严世蕃,我告诉你,大明朝只有一个人能呼风唤雨,那就是皇上,也只有一个人能替皇上遮风挡雨,那就是我,不是你——更不是你用的那些人!”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 “你用的郑必昌、何茂才之流,哪一个能替我挡风雨?全是在招风雨!皇上招的风雨,我替他挡了二十年;你们招惹的风雨,没人能替你们挡!圣朝九足鼎立,唯有皇权能镇住,你手里那把伞,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我!” 严嵩这话哪里是说给严世蕃听? 宫门前满是太监和守卫,他分明是说给嘉靖听的。 表了“唯皇权是从”的忠心,又撇清了“严世蕃乱政”的责任。 一场大雨把父子二人浇得透心凉,可严嵩心里清楚,这雨既是洗刷,也是警告: 若严世蕃再不知收敛,就算他想背锅,嘉靖也不会再给“伞”了。 严府大堂内,严嵩父子浑身湿透,连衣服都没换就坐在椅上。 严世蕃满肚子委屈再也憋不住,拍着桌子嘶吼: “宫中那么多宗室藩王,每年开支占国库一半!去年修宫殿又花了三分之一!到头来却说亏空是我落下的,说改稻为桑是替我们严家补亏,这国库到底是朱家的,还是我们严家的?” 他越说越激动,把在玉溪宫受的气、雨中被父亲训斥的委屈全倒了出来,竟口无遮拦戳破了国库亏空的核心——嘉靖的奢靡开销。 没等他说完,严嵩猛地拍案,声音带着震怒: “来人!拿把刀来!交给严世蕃,让他杀了我这个挡他路的爹!” 堂内顿时死寂,罗文龙等人连忙上前打圆场,试图转移话题: “阁老息怒,当务之急是查清,到底是谁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郑必昌、何茂才再蠢,也不至于敢做这事吧?” 有人附和: “要么是胡宗宪背后使坏,想阻挠改稻为桑;要么就是织造局自己人干的,只是不知道他们图什么。” 严世蕃跪在地上,回头瞪着众人,语气带着嘲讽: “你们的脑子是被钱糊住了?胡宗宪阻挠改稻为桑,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想把坏事全推给我们,这时候惹祸对他有什么好处?还猜是织造局干的,织造局要是敢往皇上脸上泼脏水,还不如直接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他顿了顿,语气满是盲目自信: “这分明是太子手下那拨人逼出来的!他们就是想搅黄改稻为桑,扳倒咱们严家!” 说着,严世蕃的委屈又涌了上来,声音带哭腔: “前几日您还和徐阶谈心,说要把首辅的位置留给他!那些风雨,徐阶淋不着,太子淋不着,最后全淋在我身上,我这是为了谁啊!” 话落,他竟在大堂上痛哭起来。 严嵩看着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心里终是软了。 他这才明白,严世蕃的委屈不止是怕担罪,更是怨自己宁愿和徐阶商量,也不与他交心。 老狐狸的眼神缓和了几分,却仍没乱了分寸: “去给南京发信,问清楚胡宗宪的动向,不管是谁干的,郑必昌、何茂才敢沾制造局的名头,就是在掘咱们严家的坟!” 说罢,他起身吩咐:“给我换身衣服。” 严世蕃亲自为严嵩宽衣洗漱,待收拾停当,严嵩反倒亲手拿起朝服,一层层为儿子披上。 锦缎衣料摩擦间,他沉声道: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此刻的严嵩,眉宇间没了朝堂上的疲惫,反倒透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从绝境中攥住了翻盘的一线生机, “你方才的话,再往透里说。” 严世蕃本就憋了满肚子火气,此刻被老爹一激,更是双目赤红,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全然发作,活脱脱一副要拼命的模样: “儿死不怕!就怕死得不明不白!” 他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 “胡宗宪那厮心高气傲,对咱们阳奉阴违是真,但他绝不会做这等蠢事!他如今官至浙直总督,东南抗倭全靠他撑着,明摆着是怕受咱们牵连,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怎么可能主动点火烧自己?” 这话戳中了要害,严嵩一边捋着胡须,一边频频点头,眼中满是赞许。 严世蕃虽性情暴戾,可揣测人心的本事,确实是嘉靖朝一等一的。 “再说织造局的太监们!” 严世蕃端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淌下也不顾, “我大明朝的官员,混不下去了尚可辞官归乡,唯有太监们没有退路,他们的根就在宫里,身家性命全绑在皇上身上。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强买田地,这是往皇上脸上泼脏水,等同于自断生路,他们疯了不成?” 这番剖析直击要害,正是严世蕃最过人之处,总能一眼看穿各方势力的软肋。 严嵩面色沉凝,静静听完,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如此说来,既不是胡宗宪,也不是织造局,更不可能是皇上授意。” 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凌厉, “问题,就出在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畜生身上!” “爹说得没错!” 严世蕃立刻接话,语气带着几分气愤, “六月初七呈报的文书里,分明提过制造局买田的牌子已经传出去了,这两个狗官不是不知道,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不上报!” 他又灌下一杯酒,胸腔剧烈起伏, “他们原本想借着改稻为桑的机会大肆敛财,可咱们派了高汉文去浙江,又有锦衣卫盯着,断了他们的财路,这两人自然怀恨在心!” 严世蕃越说越笃定, “依我看,定是他们暗中挑唆那些买田大户,打着制造局的幌子欺压百姓,心想只要改稻为桑事成,到时候木已成舟,所有烂摊子都有咱们兜着,轮不到他们担责!” 不得不说,严世蕃凭着零散信息,已然将郑泌昌、何茂才的贪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严嵩听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当即拍板: “传我的话!” 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一,令胡宗宪即刻动手,会同锦衣卫沈狱,将郑泌昌、何茂才二人拿下,严查到底!” 稍一停顿,他又补充道, “第二,改稻为桑的田地,不得集中在一县,必须分散到各府各县,田价也绝不能压得太低,务必安抚好百姓,万不可激起民变!” 说到此处,他眼神冷冽如冰, “若是那些买田大户敢违抗,就让官府会同锦衣卫,直接带兵镇压!” 最后,严嵩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缓缓吐出一句足以道尽封建王朝统治逻辑的话: “历来造反的,都是些没了活路的种田人,还没听说商人能翻了天的。” 第163章 甩锅 杨金水在织造局摆下的这场酒局,端的是别有用心。 他要宴请的不是文官墨客,而是四名锦衣卫百户。 这些人手握缉捕侦讯之权,本是沈狱麾下,但沈狱资历尚浅却居高位,底下人早已各自为政、阳奉阴违,寻常手段根本笼络不住。 深知这些武夫脾性的杨金水,压根没备什么精致宴席,反倒投其所好,摆上了最对胃口的吃食: 每人面前三只粗瓷大盘,分别盛着油光锃亮的羊腿、炖得酥烂的狗腿、卤香扑鼻的猪蹄,三只“带腿”硬菜摞得老高,看着就解馋。 酒具更是粗豪,不用杯盏,直接每人面前墩上一坛酒,坛口贴着鲜红的纸,上面一笔一划写着“三十年”三个大字,美其名曰“浙江特产”。 贵不贵在其次,这般江湖气的排场,反倒让见惯了官场虚礼的百户们眼前一亮。 酒局的门道,杨金水深谙于心。 哪能一上来就谈正事,必得先扯些闲话热场,找个男人们都感兴趣的由头。 他手指着酒坛笑道: “诸位千户常年奔波,怕是没尝过真正的江南佳酿,这浙江地面上,要数绍兴黄酒最是醇厚,而极品便是这三十年陈的女儿红。” 话音刚落,坐在下手的小胡子百户便来了兴致,拱手问道: “杨公公,这黄酒为何偏叫女儿红?倒是新奇。” 杨金水在浙江任职多年,这些民俗掌故早已烂熟于心,当下慢悠悠解释道: “这是绍兴的老规矩了,但凡生了儿子,家家户户便会酿上一坛好酒,埋在自家后院,盼着孩子将来饱读诗书、上京赶考,有朝一日高中状元,便挖出来宴请亲朋,这酒就叫状元红。” 旁边一个圆脸百户一拍大腿: “我懂了!那生了女儿,便埋上一坛,等个二十年,女儿出嫁时取出来待客,这就是女儿红了!” “正是这个理!” 杨金水笑着端起酒坛, “来,咱们为这好彩头碰一坛!” 酒坛刚要碰到一起,那小胡子百户忽然皱起眉头: “杨公公,那要是生了儿子没中状元呢?这酒埋了十几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这话问得实在,杨金水却不慌不忙,呷了口酒笑道: “百户说笑了。状元红不过是个吉利名头,图的是为人父母的期盼。这世上状元万里挑一,哪能人人如愿?” 他话锋一转,眼底带着狡黠, “所以市面上的状元红,大多是在儿子成婚时挖出来用的,照样是喜酒,哪有浪费的道理?”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正笑着倒酒,另一个高个百户忽然冒出一句: “这么说,杨公公给我们喝的都是三十年女儿红,难不成绍兴人家的女儿,还有三十多岁没嫁出去的?” 这话一出,杨金水差点把口中的酒喷出来。 这百户倒是实诚得可爱,哪能戳破“三十年陈”不过是个噱头的商业内幕? 他当即哈哈一笑,顺着话头打趣道: “可不是嘛!这些女儿红,就是特意等了三十年,就盼着诸位百户大驾光临,今日正好‘嫁’给你们尝尝鲜!” 一句话逗得满座哄堂大笑。 四名百户也不再拘束,一手抓着羊腿大快朵颐,一手捧着酒坛猛灌,酒肉香气混杂着爽朗的笑声,把织造局的大堂烘得热热闹闹。 杨金水看着眼前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知道火候快到了。 杨金水正想借着酒兴拉拢锦衣卫千户,门外突然传来通报。 郑必昌来了。 他连忙跟千户们告了声失陪,快步迎出去,刚见面就被郑必昌的话惊出一身冷汗。 “改稻为桑搞不成了!” 郑必昌脸色惨白,语气急促, “沈一石买田的粮,全借给灾民了!现在两县灾情明摆着,再想按低价买田,根本没粮跟百姓换,这事儿彻底黄了!” 这话像炸雷一样砸在杨金水心上。 粮借给灾民,皇上“奉旨赈灾”的面子是保住了,可之前“制造局买田”的铺垫全成了笑话。 更要命的是,改稻为桑黄了,朝廷指望的五十万匹丝绸生意也得泡汤,这罪责谁也担不起。 杨金水的第一反应就是甩锅,语气瞬间冷下来: “沈一石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当初可是你和何茂才,在码头亲自送的船!这事你敢说不知情?” “杨公公!我对天发誓,我真不知道!” 郑必昌急得跳脚,指着天花板赌咒, “船上挂那么多织造局灯笼,我哪敢管?那可是宫里的产业!” 话刚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 杨金水这是要把锅全推给他! 郑必昌立刻收了慌乱,索性撕破脸硬刚: “杨公公,船是制造局的,船上挂什么灯笼、做什么事,是您织造局的权责,我们地方官府可管不着!” 杨金水被噎得脸色发青,话锋一转,抛出藏在手里的把柄: “之前不是说淳安灾民通倭吗?原定六月初六行刑,结果被新来的海正摁住了,说有冤情,这么大的事,郑大人该不会也不知情吧?” 这话戳中了郑必昌的软肋。 “通倭”本就是他和何茂才构陷的假案,绝不能败露。 他瞬间矮了半截,连忙放低姿态,把话头往海正身上引: “杨公公,淳安灾民确实跟倭寇买过粮!可海正说没口供、没案卷,硬是把这事压了下来,摆明了是抵制改稻为桑!沈一石怕是没办法,才把粮借给灾民的,跟咱们没关系!” 他想把锅甩给海正,却没料到自己正好踩进杨金水的圈套。 杨金水冷笑一声,步步紧逼: “郑大人,咱们得把话说清楚,如果沈一石一开始就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那是给皇上脸上泼脏水,宫里自会查是谁的主意,可要是他一开始就打着织造局的牌子赈灾,那是给皇上贴金,现在改稻为桑搞不成,是谁逼得他不得不借粮,这事我必须问清楚!” 一句话堵得郑必昌哑口无言。 他刚才为了甩锅,承认了“沈一石借粮是因海正抵制”,却忘了杨金水最在意的是“织造局名头的用途”。 现在杨金水咬住“借粮原因”不放,分明是要把“改稻为桑失败”的罪责,牢牢钉在他和何茂才身上。 郑必昌这才明白,自己想甩锅,反倒被杨金水套住了,只能站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第164章 卸磨杀驴 沈狱正为手下百户阳奉阴违的事头疼。 这些人仗着官官相护,不听调令,除了基础监视,他连额外人手都调不动。 堂堂锦衣卫佥事,竟快指使不动下属,这便是朝廷积弊的代价。 得知杨金水宴请自己手下的百户,沈狱没打算干预,只把这事记在折子上,准备攒够线索一起呈给嘉靖。 他照旧用老办法:换上破烂衣服,带着李默等人,头戴竹编梭帽,脸上抹得黑乎乎的,扮成灾民模样,悄悄离开驻地。 临走前,他给所有锦衣卫下了死命令: “谁敢查我的动向,以欺君论处——我在执行圣旨。” 路上,他们遇到一位瞎眼老汉,沈狱便上前搭话。 “老人家,最近淳安这边出了啥大事?” 沈狱故意装成外地灾民,语气透着茫然。 瞎眼老汉叹了口气: “前不久有倭寇假扮客商来卖粮换丝绸,连累我们几十个人被抓,说我们通倭,现在还关在牢里呢!通倭可是杀头的罪啊!” 沈狱心里一动,接着问: “那后来呢?就没人管吗?” “老天有眼啊!” 老汉声音亮了几分, “来了个海老爷,就是新上任的淳安知县。他拿着律法不肯杀人,硬是把那些人从鬼门关捞了回来!” 不过是秉公办事,竟被百姓传得如同神明,沈狱暗自感慨。 这恰恰说明官场早已黑暗到极致,百姓对“正常执法”都已心生感激。 他顺着话头,又问起织造局的粮船: “听说织造局送粮来了,是皇上派来赈灾的?” “皇上是好的,太子爷也是好的!” 老汉连忙应和, “定是皇上和太子给海老爷下了密旨,让织造局来帮忙,才给我们借粮渡灾的!” 这番猜测让沈狱忍不住想笑,却还是追问: “那粮食来了,怎么没人借呢?” 老汉的声音瞬间低落: “借了粮,就得把田改种桑苗。现在都六月半了,丝今年收不了几次,将来官府要粮,我们还不上,田不就被收走了?” 沈狱这才明白,百姓不是不愿借粮,是不敢信朝廷。 他又问: “粮食是皇上借的,他老人家不急着要,你们怕啥?” 老汉笑了,笑得满是苦涩: “说是皇上借粮,还不是靠海知县硬撑?皇上离我们太远了,万一海老爷升官调走了,谁还能给我们做主啊?” 沈狱心里一沉。 百姓心里门清,他们信的从不是远在京城的皇权,而是眼前肯为他们撑腰的海正。 这份信任,比任何圣旨都更有分量,也更戳破了官场的虚伪。 严党口中的“惠民政策”,在百姓眼里,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的掠夺。 沈狱带着几人在淳安街头闲逛,无意间听说海正要处置一批“通倭”灾民。 并非死刑,只是杖责几十鞭。他立刻带着人赶去,混在围观人群里静静观察。 衙役的鞭子狠狠抽在汉子们背上,鞭痕瞬间红肿渗血,整整三十鞭下来,连牛都受不住,可那几个汉子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 沈狱看在眼里,心里已然有了盘算: 这样有骨气、能扛事的人,留在民间太可惜,正好自己手下缺心腹,得想办法把他们招进锦衣卫。 杖刑刚结束,海正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瞬间压过人群的议论: “刚才有人为杖责喝彩,你们可知他们为何受罚?”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陡然加重, “他们是为了给乡亲们买粮,为了不让你们的田被大户低价买走,才冒险跟倭寇交易,甚至差点被灭口!” “遭了这么大的灾,几十万人要么饿死,要么卖田,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样站出来?” 海正叹了口气,话锋却突然一转,开始解释改稻为桑的初衷, “国策出发点是好的,只是被中间商赚差价搞变了味,今天我在这里承诺,借粮给大家,保证能吃到蚕丝卖钱,胡宗宪借的粮也快到了,绝对管够。而且,这粮三年内不收分毫利息!” 这番话把改稻为桑的好处说透了。 桑田还是自己的,眼下有粮吃,明年种桑收益还比种稻高。 可百姓依旧犹豫,他们信海正,却更怕“人走茶凉”: 万一海正被调走,下一任官员变了政策,自己还是没活路。 就在这时,刚受完刑的领头汉子齐大柱站了出来,声如洪钟: “海老爷救了我,也救了大家!谁要是敢跟海老爷作对,不用官府出手,我齐大柱和弟兄们第一个不答应!” 话音刚落,人群里终于响起零星的附和,接着声音越来越大: “我们愿意!我们愿意借粮改种!” 改稻为桑的国策,终于在海正的硬气与百姓的信任中落地。 可沈狱站在人群里,却没那么乐观。 中间商的差价没了,严党捞不到钱,嘉靖的小金库依旧空虚。 内忧未解,若外患突然爆发,比如倭寇趁虚而入,整个朝廷又将陷入新的混乱。 可巧合就巧在边境战事突至,本就空虚的国库雪上加霜。 除了日常开支,新增的军费、大军移动的粮草消耗,再加上战后抚恤,每一项都是天文数字。 按惯例,浙江作为抗倭前线,当地富商需捐钱助军,而沈一石作为江南首富,本应承担大头。 可偏偏事与愿违: 沈一石的钱全用来买粮,粮又借给了灾民,如今早已没了流动资产,根本拿不出钱来捐军。 这个消息传到京城,朝廷立刻动了别的心思。 沈狱得到的信息是: 既然沈一石没了现钱,那就抄他的家,用他的固有资产填补空缺。 沈一石的家底足够丰厚: 家里囤积的丝绸,正好能卖给西洋商人换钱。 名下的田产、作坊,也能折算成银两代缴军饷。 更关键的是,这种“抄家充公”的做法,嘉靖必然会同意。 对他而言,沈一石本质上就是一头“拉磨的驴”: 之前能为制造局赚钱、为改稻为桑出力,便留着他。 如今磨转不动了,还占着大量资产,自然要“卸磨杀驴”。 在朝廷眼里,沈一石的“官商身份”不过是临时赋予的便利,一旦失去利用价值,所谓的“特许”便成了废纸。 他曾借着制造局的名头风光无限,如今也正因这层关系,成了朝廷眼中“必须牺牲”的对象。 既不用担“苛待富商”的骂名,又能名正言顺填补军费空缺,这样的“好事”,朝廷绝不会放过。 第165章 账册 沈一石的死局终究还是来了。 抄家的敕令一到浙江,各方势力便开始相互推诿,最终矛头又指向了高瀚文。 郑泌昌代表巡抚衙门“表态”,理由说得冠冕堂皇: 一是高瀚文正负责筹粮募兵,抄来的家产可直接充作军费. 二是他身为钦差赈灾使,按律法应亲办近臣涉案之事。 高瀚文早已不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哪会看不出这是要把他推到风口浪尖? 他当即坐在椅上,慢悠悠开口: “沈一石挂着织造局的六品官带,这抄家的敕令,司礼监可知晓?” 他想拉织造局下水,可杨金水却直接否认: “他哪有什么官带?本就不是织造局的人。” 一旁静坐的沈狱这时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杨大人,内阁敕令、司礼监批文,皆是圣命。” 这话彻底断了所有人的退路,高瀚文知道,这差事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带着兵和锦衣卫赶到沈府时,高瀚文却傻了眼。 府里空无一人。他急得团团转,想起沈一石还有个别院,可沈狱却丝毫不慌,拉着人进屋坐下: “他跑不了,先歇会儿。” 李默还补了句: “抓人的事就劳烦高知府了,您多担待。” 高瀚文看着他们笃定的样子,一股凉意从骨子里冒出来。 直到这时他才彻底明白: 所谓的理学、良知、朝廷法度,全是假的。 这朝堂从上到下,就是一滩污泥浊水,所有人都在互相算计,唯独他还曾天真地以为能凭本心做事。 他不知道的是,沈狱不出面,不仅是给杨金水留面子,更是在遵嘉靖的隐晦意图。 不与织造局直接撕破脸,也不让锦衣卫过多牵涉国策。 等赶到别院账房,高瀚文又一次愣住: 所有账册都没了,桌上只留着一幅书法,上面写着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负伤。一举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这字里行间全是沈一石的绝笔: 他虽有侯王般的财富与权势,最终却逃不过魂归邙山的结局。 他是严党与皇权的“良弓”,如今“狡兔”未除,自己却先成了被舍弃的“弓”。 还暗示郑泌昌等人“我死之后,你们也难逃此劫”。 最后一句更是藏了死志。 效仿聂政自毁形貌,以自焚了结性命,还盼着芸娘若懂他心意,便为他再奏一曲《广陵散》。 当高瀚文在别院找到沈一石的焦尸时,这位江南首富早已没了往日风光。 可他的死非但没平息纷争,反而像点燃了导火索: 抄家没找到关键账册,可这些账册早已被分成两份,一份送进巡抚衙门,一份送进制造局。 这几箱子账册里藏着的贪腐证据,注定要在浙江乃至京城,掀起又一场轩然大波。 沈一石自焚留下的两份“盲盒”,成了悬在浙江官场头顶的惊雷。 其中一份摆在巡抚衙门大堂中央,四大箱东西透着诡异,郑必昌、何茂才与杨金水盯着箱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烧还是看? 看了再烧还是直接烧? 每个选择背后都是杀身之祸。 “打开看看,要么搬到后院烧了!” 何茂才先沉不住气,粗声说道,他想尽快知道箱子里的底细,却不愿先出头。 郑必昌还是老样子,一开口就甩锅: “请杨公公定夺。” 他心里比谁都慌,却偏要装出“公事公办”的模样。 杨金水早对这两人腻歪到极点,尤其是郑必昌这时候还装深沉,强压着恶心反问: “你们说呢?” “看了不一定死人,不看,死了才是冤鬼!” 何茂才急得跺脚,话里满是催促。 郑必昌却仍在打太极,慢悠悠道: “对朝廷负责、对织造局负责,那就打开看看。” 嘴上说着“为朝廷”,实则是想让别人先蹚雷,还暗戳戳把责任往制造局身上引。 杨金水哪会看不出他的心思,立刻反驳: “要真对朝廷负责,就把箱子交给沈狱,让锦衣卫送回京城!” 这话戳中了郑必昌的软肋,他赶紧圆场: “杨公公误会了!我是想查清沈一石的家产,哪些该归制造局,哪些该充作军需给胡宗宪打仗,这才是对朝廷、对制造局负责!” 说完,他急忙给何茂才递眼色,让他动手。 何茂才心里早憋着火: 这两个家伙,一个想干却装无所谓,一个想看却躲在后面,全把他当枪使。 他没好气地开口: “中丞的意思,是叫我撕封条?” “这还需要我明说吗?” 郑必昌摆出上司的架子。 “可箱子上写着呈给织造局和巡抚衙门的!杨公公不开口,中丞也不开口,我哪敢动?” 何茂才索性撂挑子,把球又踢了回去。 郑必昌还想装,杨金水实在忍不下去,站起身道: “我是真不想看了!两位大人要是也不想看,我这就叫沈狱来,把箱子抬走!” 他有底气说这话: 一来他与沈一石的往来早有分寸,就算账册有他的名字,也不是致命错。 二来他向来对嘉靖不隐瞒,这是他的立命之本。 可郑、何二人不同,他们的烂账全是暗箱操作,一旦曝光就是死路一条。 这话彻底逼急了郑必昌,他连忙道: “开封吧!为前方筹军需是咱们的事,别让杨公公为难了。” 何茂才一甩衣袖,上前就扯封条: “我说也是!看完账册,前方还等着钱打仗呢!” 杨金水满意地坐回去,不忘补刀嘲讽: “这几句话还算像人话。做官做人,就算七分想自己,也得有两分向着朝廷,剩下一分替别人想。像你们这样十足为自己的,世上哪有?” 这话明着是讲道理,暗着是警告。 太自私的人,迟早栽跟头。 三人的目光全盯在何茂才手上,随着封条被撕开、箱子被打开,里面果然全是账册,还夹着一封信。 “快拆!” 郑必昌急得喊出声。 何茂才一把拆开信,刚要读,郑必昌又拦着: “懂不懂规矩?摆到案上一起看!” 三个脑袋凑到案前,盯着信纸,连呼吸都忘了。 第166章 贪污 案上的信是沈一石的绝笔,字迹工整却透着刺骨的悲凉: “此为沈某上交制造局与浙江官府最后一批账册,四认知造,五认巡抚,为胡部堂与沈某无账目,其余诸公皆不足道。” 随信的四大箱账册,记录着二十年浙江官场的贪腐秘辛,每一笔都像一把刀,悬在郑必昌、何茂才与杨金水头顶。 账册里的数字触目惊心: 二十年累计产出400万匹丝绸,52%进了嘉靖内库,25%流入严党口袋,剩下的23%才归沈一石。 可这23%还要刨去原材料、人工、厂房等成本,他早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所谓江南第一富商,不过是皇权与严党的“赚钱工具”,一着不慎便万劫不复。 更致命的是,库存丝绸只剩100匹,离朝廷要的50万匹天差地别,想靠抄家填补国库亏空,根本是痴人说梦。 信里还藏着商人的远见: “国库亏空、民变在即,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杨金水看着账册,脸上满是震惊。 他终于明白,那个喝白水、穿布衣的南直隶首富,根本不是作秀,是真的被榨干了。 郑必昌和何茂才却已吓得魂不附体,仿佛看见沈一石的身影在大堂飘过,何茂才失声尖叫: “其心可诛!” 郑必昌咬牙骂道: “死了也该下十八层地狱!” 何茂才反倒冷笑: “家破人亡才入地狱,逍遥法外的倒升大罗升天——这世道本就如此!” 从这一刻起,他满脑子只剩“活着”,可以放弃一切。 杨金水迅速冷静下来,戳破了两人的自欺欺人: “这些年你们衙门和家里花了他多少银子?今年改稻为桑买100船粮又花了多少?粮借给灾民,就算他有金山银山也挖空了!” 贪官从不管送礼的钱是哪来的,哪怕对方借钱送礼、事后山穷水尽,他们只认自己拿到的好处。 杨金水虽也贪,但数额不大,且嘉靖对太监的要求是“忠心”大于“清廉”,他最大的错是没看好浙江这个“钱袋子”。 为了自保,他打算提前请罪。 “杨公公万万不可!” 郑必昌连忙劝阻, “现在请罪,前方军需没着落,战事打不赢,咱们罪过更大!” 他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杨金水也明白。 请罪可以,但得先想办法补救。 郑、何二人立刻拍胸脯保证,能筹集一两个月军需,可账册的烂摊子总得有人扛,两人对视一眼,吐出三个字: “高瀚文。” 这才是他们让高瀚文负责抄家的真实目的。 找个替罪羊。 杨金水震惊地看着他们,瞬间想起织造局灯笼的事: 若不是沈一石留了后手,此刻顶罪的恐怕就是自己! 他在心里把这两人骂了千百遍,却不得不承认,这是眼下唯一的“活路”。 一场围绕账册的阴谋,从拆箱的那一刻起,就朝着“牺牲高瀚文”的方向狂奔而去。 而另一边。 高瀚文带着官兵和沈狱去抄沈一石的家,结果只搜到一座空空如也的库房。 账册、财物全无踪影,抄了个寂寞。 他哪里知道,沈一石早留了后手,账册一共备了两份: 一份已送到巡抚衙门,落到郑必昌、何茂才手里。 另一份本就没打算藏,等着人来搜,只是被沈狱截了先。 与此同时,巡抚衙门后院火光冲天。 郑必昌、何茂才脱了官服,正把一箱箱账册往火里丢,一边烧一边骂娘。 “你看人家干的好事!死了都不让咱们安生!” 何茂才越骂越气,猛地一脚踹在箱子上, “大不了老子把所有人都供出来!” 郑必昌本就扛不住压力,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倒,这回可不是装的。 “祖宗!你可死不得!” 何茂才慌了,一边拍他的脸一边喊, “高瀚文还在外面,咱俩跑不了!” 两人身上的官服被火星烧得焦黑,脸上、头发上满是灰烬,好不容易把郑必昌救醒,又急急忙忙接着烧,只想把这些要命的证据化为乌有。 他们万万没想到,还有一份账册在杨金水和沈狱手里。 沈狱靠在椅上,语气平淡: “该送上去的送上去,该销毁的销毁。” 他不想得罪杨金水。 毕竟杨金水的干爹是吕芳,而吕芳是嘉靖最信任的人,这个面子得给。 言下之意,先看看账册,凡是牵涉吕方、杨金水,甚至嘉靖的内容,全销毁,剩下的再呈上去,好看又安全。 可杨金水却坚决反对: “不能看,更不能销毁!瞒天瞒地不能瞒皇上、瞒老祖宗!不管账册里记着什么,都得尽快送进宫里,让皇上知道实情!” 他心里有底,之前在巡抚衙门已经见过一份账册,更清楚撒谎是立身大忌。 沈狱点点头: “既然如此,那现在就把郑必昌、何茂才抓起来?” 杨金水却拦了下来。 他不愧是吕芳培养的人,把握大局精准,还有自己的小心思。 “底下人不能自作主张。” 他缓缓开口, “先不抓他们,也不抓高瀚文。让高瀚文把抄家搜到的‘空营养’先送往前线,给胡宗宪救急。我写一封密信送回京城,等旨意下来再抓人。” 他打的算盘很明白: 先让郑、何二人凑军费顶一阵子,再让高瀚文当替罪羊,自己则借着密信在嘉靖面前表忠心,全身而退。 沈狱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全听杨公公的。” 可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密信,早就已经在路上了。 杨金水想算计别人,却没料到,沈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一条路走到黑。 杨金水精心盘算的“缓兵计”,全毁在了高瀚文的一张嘴上。 高瀚文还没走出浙江地界,就忍不住把抄家空库、账册疑云、甚至杨金水想让他顶罪的心思,一股脑全跟海正说了。 他哪知道,海正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刚烈,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听闻郑必昌、何茂才私藏账册焚毁灭迹,杨金水还想拿他当替罪羊,海正当场就炸了。 在他眼里,这根本不是官场博弈,是赤裸裸的贪腐舞弊、草菅人命。 第167章 倒严 就在浙江官场为账册、顶罪闹得不可开交时,外患已悄然逼近. 倭寇窥破大明内部矛盾,勾结东南海匪,突袭浙江台州桃渚镇。 一时间,镇上火光冲天,女人的嘶吼、孩童的哭泣、百姓的呼救声交织在一起,倭寇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最后更是与温岭倭寇头领井上十三郎汇合,在镇内休整,肆意挥霍战利品。 危急关头,戚继光率领戚家军及时赶到。 看到同胞惨死、家园被毁,戚家军将士个个眼中喷火,刀光剑影间,每一击都带着复仇的怒火,誓要将倭寇斩尽杀绝。 井上十三郎也带着手下迎战,双方瞬间陷入血战,从日出打到日中,胶着一个时辰,胜负仍未分晓。 就在战局僵持之际,远处山坡突然出现数百道人影。 为首的正是沈狱,他带着锦衣卫,还招募了齐大柱等乡民赶来支援。 沈狱看着混乱的战场,忍不住骂道: “他妈的!老子是锦衣卫,让老子来打仗,这不是开玩笑吗?” 可他没法退: 胡宗宪因兵力不足,怕战败误了抗倭大局,特意请他协助。 更重要的是,看着百姓遭难,他不能背上“不顾百姓死活”的骂名。 “杀了这些狗娘养的!” 沈狱一声令下,率先冲了下去。 锦衣卫虽不擅长军阵对战,但一对一厮杀却是强项,刀光闪过,血雾翻涌,个个如猛虎下山,招招毙命。 乡民们也受此鼓舞,齐大柱等人更是奋勇向前,与倭寇拼杀。 战局瞬间扭转。 戚继光见沈狱亲自上阵,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更让人振奋的是,王二牛手持双戟,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冲到井上十三郎身边,一刀便斩下了他的头颅。 倭寇见头领被杀,顿时军心大乱,纷纷溃散逃窜。 就在沈狱在浙江东奔西跑,一边查账册一边抗倭寇时,记载着沈一石二十年往来的四大箱账册,终于送到了京城玉熙宫。 嘉靖虽常当甩手掌柜,却极爱钱,尤其在意自己的“私产”,当即让十二名太监算账。 两张桌子摆着巨大算盘,六个太监算一个,拨弄声噼里啪啦响,没一会儿就理清了账目。 吕芳拿着财务汇总递给嘉靖。 嘉靖看了开头,脸色先还平静。 账上写着二十年400万匹丝绸,52%(208万匹)归了嘉靖,这在他看来是“本该如此”。 可往下看,各级官员竟分走了100万匹,他顿时皱起眉,问: “这100万匹折合多少白银?” 吕芳没直接给答案,反倒说得极为讲究: “各年市价不一样。倭患前海运通,内地每匹10两、西洋15两,倭患后海运断,内地仅6-7两。” 他故意把算法列出,让嘉靖自己算。 若直接说“七八百万两”,正缺钱的嘉靖在气头上,难保不会疑心他“门儿清”,是不是也掺了手。 嘉靖心里一算,脸色沉了下来。 七八百万两白银,虽没超他“一两银子分六钱”的底线,可眼下边关、东南两处打仗,他的修道开支也不能断,正是最缺钱的时候。 “这些白银都跑到哪去了!” 嘉靖猛地拍桌怒吼。 “要彻查!” 吕芳连忙接话,可嘉靖反问“怎么查”,却把他难住了。 查谁? 查到哪一步? 账册里还记着嘉靖和司礼监的账,说白了,怎么查全看嘉靖的态度。 可嘉靖偏装出一脸“无知”,这话根本没法接。 就在吕芳僵住时,嘉靖突然问: “胡宗宪来了?” 吕芳连忙回: “胡部堂是秘密赶来的,没人知道他进京。” “立刻叫他进来,把浙江的烂账给他看!” 嘉靖果断下令。 直到这时,吕方才明白。 胡宗宪让沈狱帮忙抗倭,根本是早接了秘密指令,提前回京等着处理这摊子事。 浙江的账册风波,终究要靠这位“东南擎天柱”来破局了。 这场召见,是嘉靖对胡宗宪的终极考验. 他早已动了倒严的念头,却怕牵连东南抗倭大局,所以关键就看胡宗宪能否彻底剥离严党。 胡宗宪刚秘密进京,没来得及吃饭就被传召,而玉熙宫的账册早已做了手脚: 沈一石原本的四大箱账册,涉及嘉靖与司礼监的部分已被隐藏,只剩两箱“干净”的烂账。 “臣浙江总督胡宗宪,叩见陛下!” 胡宗宪在殿外跪下,声音沉稳。 “进来。” 嘉靖只说两个字,却暗藏深意。 玉熙宫是他修道的私密之地,除了严嵩、吕方,极少有外臣能进。 这既是暗示“你可顶替严嵩的位置”,也是一种无形的施压。 胡宗宪却不敢接这个“恩宠”,连忙回话: “圣上修道之地,外臣不敢擅入,恳请圣上准臣在殿外回话。” 一旁的吕方立刻上前打圆场,句句都在点醒胡宗宪: “皇上说了,您是国之柱石!这殿里平时只有严嵩能进,也是因为他用了您这样的人撑着大明江山,他能进,您也能!” 这话明着是抬举,实则是替嘉靖问出核心: 你愿不愿意脱离严嵩,接下“柱石”的位置? 胡宗宪进殿后,嘉靖先夸他“长大了”,话锋却瞬间转厉: “可你把浙江官场管得这么烂!说你体恤下属、不肯得罪人,可下属通共贪污、目无君上,你也不管?现在打仗缺粮,你这个总督怎么当的?” 他故意把责任往严党身上引,就等胡宗宪开口指认。 可胡宗宪却抗下了所有: “臣早在三月就已请辞,愿为浙江吏治担责。” “别拿请辞当借口!” 嘉靖打断他,语气带着嘲讽, “什么水清则无鱼、水浊则有鱼,这套在朕这没用!朝廷清明你就当官,出了贪官你就甩手,你是觉得朕是无情无义、骨肉相残的昏君?” 几句话就封死了胡宗宪“以退为进”的路。 请辞就是质疑皇权,就是不想跟朕干,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嘉靖步步紧逼: “你管的地方贪墨成这样,你会不知道?” “官场贪污非一日之寒,臣有所耳闻。” 胡宗宪低头回话。 “那为什么不上报?怕得罪严世蕃,还是怕得罪严嵩?” 嘉靖的声音陡然提高,把“锅”直接摆在他面前。 要么指认严党,要么承认自己失职,没有第三条路。 胡宗宪却始终不接: “臣掌浙江军政,吏治之事虽有耳闻,却未必全清,是臣失职。” 他宁愿认“失职”,也不愿咬出严党。 一旦他开口,倒严就会立刻启动,可严嵩可是他的恩师啊! 嘉靖看着他倔强的样子,终是没再逼问,只喊来吕方: “带他去看那些烂账,让他看清楚,自己管的到底是个什么烂摊子!” 这场试探没得到明确答案,可嘉靖心里已然有数。 胡宗宪虽不愿反严,却也绝不会跟严党同流合污,倒严的时机,还需再等。 第168章 陆炳之死 这场由沈一石引发的浙江风波,终以一场朝局大洗牌收尾: 严嵩保住了内阁首辅之位,严世蕃、徐阶、张居正却被踢出内阁。 高翰文因“办事不力”被带走调查。 杭州巡抚由原南直隶巡抚赵贞吉接任,张居正还推荐海正、王永吉辅佐他。 至于郑泌昌、何茂才等小喽啰,早已被抓拿问罪,唯有杨金水全身而退。 这一切,全是嘉靖的平衡之术。 他早已动了倒严的心思,却绝不能让清流党一家独大。 踢走徐阶、张居正,留下严嵩当“靶子”,再派赵贞吉这样的中间派坐镇浙江,就是为了让朝堂各派互相牵制、内斗不断。 只有他们不团结,嘉靖才能牢牢掌控权力,这正是他最擅长的帝王心术。 可朝局的尘埃尚未落定,另一个谜团又砸向了沈狱。 他突然被调往边境宣府镇,连京城的李守成也带着手下一同调离。 究其原因,竟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突然病逝,而陆炳死前,竟推荐了沈狱去边境接手相关职务。 这个推荐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沈狱自己都纳闷,他根本不认识陆炳,既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也没有显赫的功劳,连如今的锦衣卫佥事之职,都是靠奏报浙江实情、抱紧嘉靖大腿才得来的。 没能力、没名声、没后台的他,凭什么被陆炳推荐? 那些盯着指挥使位置的人更是猜疑: 陆炳这一手,是不是在暗中指定沈狱当接班人? 更让沈狱不安的是,边境宣府镇的人会服他吗? 那里的锦衣卫多是老兵油子,向来只认资历和实力,他一个“靠皇上提拔”的新人,贸然过去,怕是连立足都难。 这场突如其来的调任,究竟是机遇,还是另一场看不见的陷阱,沈狱自己也说不清。 沈狱没有丝毫犹豫,带着李守成、齐大柱等几十号人,快马加鞭赶往边境宣府镇。 嘉靖的调令催得急,他们一路上几乎没歇脚,刚到宣府镇地界,就被人拦了下来。 来者正是宣府镇总兵府总兵马芳。 马芳没多寒暄,直接把沈狱拉到一边,语气凝重: “沈佥事,有件事得跟你说——陆大人没走,他要见你最后一面。” 这话让沈狱瞬间愣住: 所有人都传陆炳已经病逝,怎么会在宣府镇等着见他? 他心里满是疑惑,却还是跟着马芳往总兵府后院走。 一路上,他忍不住琢磨: 自己与陆炳素不相识,这位权倾朝野的锦衣卫指挥使,为什么临死前要特意见他?还要推荐他来边境? 穿过几道院门,马芳把他领进一间昏暗的屋子。 屋内帐幔低垂,榻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人,正是陆炳。 他果然还活着,只是气息微弱,显然已是油尽灯枯。 看到沈狱进来,陆炳勉强抬了抬眼,声音沙哑: “沈佥事,别来无恙。” 沈狱连忙拱手行礼,心里的疑惑更重: “陆大人,下官与您素未谋面,您为何要……” 陆炳看着满脸疑惑的沈狱,只淡淡一句“这些你不必知道”,便抬手指了指床头的盒子。 沈狱上前打开,里面除了宣府镇内外、甚至蒙古草原的暗线名单与联络暗号,还有一枚能调动所有锦衣卫的指挥令牌。 这是陆炳为他铺好的所有路。 陆炳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沈狱与之对视时,只见这位油尽灯枯的锦衣卫指挥使,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 “来,我送你一份大礼。” 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狱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陆炳突然爆发出最后一股力气,死死抓住了他的手指。 就在这触碰的瞬间,陆炳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可下一秒,一股刺骨的寒流从沈狱指尖涌入,瞬间灌满全身。 血脉仿佛被冻结,心脏传来刀扎般的剧痛,他甚至以为自己要随陆炳一同死去。 可剧痛过后,他却突然清明过来: 视力骤然精进,能看清窗外远处的草叶纹路。 原本明亮的天色,在他眼中竟缓缓暗了下来。 他突破了,踏入了天象境! 屋外的人只当是陆炳陨落触动了天地异象,没人在意沈狱的异常。 可沈狱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陆炳竟知道他的晋升途径,还特意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他,用自己的死亡当作“引信”,助他突破境界。 更算准了自己的突破异象,会被他的死所掩盖。 这份算计,细思极恐,让沈狱浑身发凉。 可陆炳已死,他连追问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沈狱早将超凡力量抛在脑后: 在底层时,力量能保命。 可官职越高他越清楚,这世上最狠的杀人方式从不用刀。 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一声令下便能生灵涂炭。 个人力量再强,挡得住十人、百人,又怎能挡得住朝廷十万大军? 如今意外踏入天象境,沈狱却只觉得茫然: 这份以陆炳性命换来的力量,在波诡云谲的朝局与边境战事中,到底能有什么用? 回到位于城西的锦衣卫卫所,那气氛便截然不同。 卫所没有牌匾,只有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木门,但门前肃立的两名守卫,眼神锐利得像鹰,腰间的绣春刀虽在鞘中,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大人,人都到齐了,在二堂候着。” 一名面色冷硬的掌班迎上来,低声道。 沈狱点头,迈步而入。 二堂内,灯火通明,五个人影静立其中,如同五尊沉默的雕像。 空气仿佛凝固,直到沈狱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那凝固的空气才微微流动起来。 五人齐齐单膝跪地,甲胄与衣袍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标下赵振山(王铣/李玄/周闯),参见镇抚使大人!” 前四人声如洪钟,带着边军特有的剽悍。他们是夜不收的四位哨长。 “卑职宣府锦衣卫理刑千户,韩布,参见大人。” 最后一人声音阴柔,穿着标准的锦衣卫青袍,面白无须,眼神却像毒蛇一样。 “起来。” 沈狱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打量着这五人,这就是他在宣府立足的根本,也是最大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