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对嘉靖的心思拿捏得极准,老泪纵横摘下乌纱帽的举动,比严世蕃千言万语的辩解都管用。
此前严世蕃要么扯“通倭案交海正处置”,要么推“制造局买田不知情”,唯独“领罪”二字蒙对了关键,却还是等严嵩摘了官帽,才慌慌张张跟着请罪。
见父子二人姿态做足,嘉靖的脸色终于缓和。
他本就没打算立刻扳倒严嵩,严党还有“背锅补亏空”的用处。
“事情闹成这样,就想撂挑子?”
嘉靖语气带着几分敲打,却给了台阶,
“姑且再信你们一回,让严世蕃去浙江处理,今天这些话,就咱们三个知道,别传出去。内阁还交给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话看似是定心丸,可玉溪宫不关门、窗外满是太监,哪有“不传出去”的道理?
不过是嘉靖给严党留的体面。
严世蕃连忙磕头谢恩,起身时却见80岁的严嵩跪得太久,连官帽都戴不上,站也站不稳,只能上前帮父亲戴帽、搀扶起身。
嘉靖看着这一幕,终究有几分不忍。
恰逢宫外下起雨,他随口说道:
“给你爹打伞。”
严世蕃不知是没领会深意,还是真的惶恐,竟真的举着伞护着严嵩。
可刚出宫门,严嵩就一把推开伞。
严世蕃本就满肚子委屈,这下更憋不住,跟在父亲身后,冒着大雨在宫门前停下。
“您老替皇上遮风挡雨,儿子一直在替您老遮风挡雨!要杀要剐,儿子一个人扛,别连累您!”
严世蕃的声音带着哭腔。
严嵩回头,看着儿子,语气冰冷又沉重:
“严世蕃,我告诉你,大明朝只有一个人能呼风唤雨,那就是皇上,也只有一个人能替皇上遮风挡雨,那就是我,不是你——更不是你用的那些人!”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
“你用的郑必昌、何茂才之流,哪一个能替我挡风雨?全是在招风雨!皇上招的风雨,我替他挡了二十年;你们招惹的风雨,没人能替你们挡!圣朝九足鼎立,唯有皇权能镇住,你手里那把伞,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我!”
严嵩这话哪里是说给严世蕃听?
宫门前满是太监和守卫,他分明是说给嘉靖听的。
表了“唯皇权是从”的忠心,又撇清了“严世蕃乱政”的责任。
一场大雨把父子二人浇得透心凉,可严嵩心里清楚,这雨既是洗刷,也是警告:
若严世蕃再不知收敛,就算他想背锅,嘉靖也不会再给“伞”了。
严府大堂内,严嵩父子浑身湿透,连衣服都没换就坐在椅上。
严世蕃满肚子委屈再也憋不住,拍着桌子嘶吼:
“宫中那么多宗室藩王,每年开支占国库一半!去年修宫殿又花了三分之一!到头来却说亏空是我落下的,说改稻为桑是替我们严家补亏,这国库到底是朱家的,还是我们严家的?”
他越说越激动,把在玉溪宫受的气、雨中被父亲训斥的委屈全倒了出来,竟口无遮拦戳破了国库亏空的核心——嘉靖的奢靡开销。
没等他说完,严嵩猛地拍案,声音带着震怒:
“来人!拿把刀来!交给严世蕃,让他杀了我这个挡他路的爹!”
堂内顿时死寂,罗文龙等人连忙上前打圆场,试图转移话题:
“阁老息怒,当务之急是查清,到底是谁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郑必昌、何茂才再蠢,也不至于敢做这事吧?”
有人附和:
“要么是胡宗宪背后使坏,想阻挠改稻为桑;要么就是织造局自己人干的,只是不知道他们图什么。”
严世蕃跪在地上,回头瞪着众人,语气带着嘲讽:
“你们的脑子是被钱糊住了?胡宗宪阻挠改稻为桑,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想把坏事全推给我们,这时候惹祸对他有什么好处?还猜是织造局干的,织造局要是敢往皇上脸上泼脏水,还不如直接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他顿了顿,语气满是盲目自信:
“这分明是太子手下那拨人逼出来的!他们就是想搅黄改稻为桑,扳倒咱们严家!”
说着,严世蕃的委屈又涌了上来,声音带哭腔:
“前几日您还和徐阶谈心,说要把首辅的位置留给他!那些风雨,徐阶淋不着,太子淋不着,最后全淋在我身上,我这是为了谁啊!”
话落,他竟在大堂上痛哭起来。
严嵩看着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心里终是软了。
他这才明白,严世蕃的委屈不止是怕担罪,更是怨自己宁愿和徐阶商量,也不与他交心。
老狐狸的眼神缓和了几分,却仍没乱了分寸:
“去给南京发信,问清楚胡宗宪的动向,不管是谁干的,郑必昌、何茂才敢沾制造局的名头,就是在掘咱们严家的坟!”
说罢,他起身吩咐:“给我换身衣服。”
严世蕃亲自为严嵩宽衣洗漱,待收拾停当,严嵩反倒亲手拿起朝服,一层层为儿子披上。
锦缎衣料摩擦间,他沉声道: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此刻的严嵩,眉宇间没了朝堂上的疲惫,反倒透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从绝境中攥住了翻盘的一线生机,
“你方才的话,再往透里说。”
严世蕃本就憋了满肚子火气,此刻被老爹一激,更是双目赤红,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全然发作,活脱脱一副要拼命的模样:
“儿死不怕!就怕死得不明不白!”
他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
“胡宗宪那厮心高气傲,对咱们阳奉阴违是真,但他绝不会做这等蠢事!他如今官至浙直总督,东南抗倭全靠他撑着,明摆着是怕受咱们牵连,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怎么可能主动点火烧自己?”
这话戳中了要害,严嵩一边捋着胡须,一边频频点头,眼中满是赞许。
严世蕃虽性情暴戾,可揣测人心的本事,确实是嘉靖朝一等一的。
“再说织造局的太监们!”
严世蕃端起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淌下也不顾,
“我大明朝的官员,混不下去了尚可辞官归乡,唯有太监们没有退路,他们的根就在宫里,身家性命全绑在皇上身上。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强买田地,这是往皇上脸上泼脏水,等同于自断生路,他们疯了不成?”
这番剖析直击要害,正是严世蕃最过人之处,总能一眼看穿各方势力的软肋。
严嵩面色沉凝,静静听完,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如此说来,既不是胡宗宪,也不是织造局,更不可能是皇上授意。”
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凌厉,
“问题,就出在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畜生身上!”
“爹说得没错!”
严世蕃立刻接话,语气带着几分气愤,
“六月初七呈报的文书里,分明提过制造局买田的牌子已经传出去了,这两个狗官不是不知道,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不上报!”
他又灌下一杯酒,胸腔剧烈起伏,
“他们原本想借着改稻为桑的机会大肆敛财,可咱们派了高汉文去浙江,又有锦衣卫盯着,断了他们的财路,这两人自然怀恨在心!”
严世蕃越说越笃定,
“依我看,定是他们暗中挑唆那些买田大户,打着制造局的幌子欺压百姓,心想只要改稻为桑事成,到时候木已成舟,所有烂摊子都有咱们兜着,轮不到他们担责!”
不得不说,严世蕃凭着零散信息,已然将郑泌昌、何茂才的贪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严嵩听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当即拍板:
“传我的话!”
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一,令胡宗宪即刻动手,会同锦衣卫沈狱,将郑泌昌、何茂才二人拿下,严查到底!”
稍一停顿,他又补充道,
“第二,改稻为桑的田地,不得集中在一县,必须分散到各府各县,田价也绝不能压得太低,务必安抚好百姓,万不可激起民变!”
说到此处,他眼神冷冽如冰,
“若是那些买田大户敢违抗,就让官府会同锦衣卫,直接带兵镇压!”
最后,严嵩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缓缓吐出一句足以道尽封建王朝统治逻辑的话:
“历来造反的,都是些没了活路的种田人,还没听说商人能翻了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