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对严嵩始终留着几分旧情,念及他八十岁高龄、辅政多年,即便察觉浙江有异,也未当场发作。
但这份宽容,绝延伸不到严世蕃身上。
在嘉靖眼里,严世蕃莽撞贪腐,早已是严党的“祸根”,而最让他无法容忍的,是有人竟敢打着“制造局”的旗号去买田。
织造局是宫里的产业,代表的是皇权脸面。
打着织造局的名头低价强买灾民田地,在外人看来,就等同于“皇上在贱卖百姓生计”,这是在直接玷污他的名声。
嘉靖一生最看重“名”,既想当“修仙明君”,又想保“皇权威严”,严党此举恰恰踩中了他的底线。
他坐在玉溪宫的蒲团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道袍下摆。
严嵩明天来告罪时,定会把责任全推给严世蕃和郑必昌、何茂才,撇清自己的关系,更会极力辩解“制造局买田”是严党私自行事,与皇上无关。
这一点,嘉靖早已料到。
而他要的,正是严嵩这种“切割”。
让严党自己把罪行摆出来,昭告天下“贱买民田”是严党的贪腐之举,而非皇权本意,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名声。
想通这一层,嘉靖不再犹豫,当即召来吕方,下令给沈狱传一道密旨。
密旨内容极短,却带着刺骨的狠厉:
“凡坏朕名声者,无论何人,可先斩后奏,将其脑袋挂在织造局的船上,示众以正视听。”
这道旨意,看似是给沈狱的“尚方宝剑”,实则是嘉靖对严党的最后通牒。
他已明确底线,若严党继续触碰“坏其名声”的红线,无论是严世蕃、沈一石,还是郑必昌、何茂才,都难逃一死。
吕方捧着密旨,心里清楚。
这道旨意一去浙江,沈狱定会彻底放手,严党在浙江的根基,怕是要保不住了。
而玉溪宫内,嘉靖重新闭上眼,殿外的暑气依旧灼人,可他脸上却没了半分波澜,仿佛早已预见了严党的结局。
……………………
郑必昌、何茂才眼看调走蒋玉后无法逼海正动手,竟又生出一条毒计。
他们派了两名心腹,偷偷到淳安,直接将县丞和牢头抓了起来。
“想活命,就按我们说的做。”
其中一名心腹亮出短刀,架在县丞脖子上,恶狠狠地说,
“把这些人犯,就是那些‘通倭’的百姓,在牢里处理掉,再签了这份供词,就说是海正让你们干的!”
县丞和牢头吓得浑身发抖,刀架在脖子上,根本不敢反抗,只能哆哆嗦嗦地接过纸笔,签了字
可刚签完,房梁上突然传来响动。
两道身影翻身而下,稳稳落在地上,正是沈狱和李默。
沈狱抱着胳膊,靠在牢房的屋檐下,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得嘞,本来是来查‘通倭’的实情,没成想,来早了,倒撞破了你们的好计谋。”
一旁的李默晃了晃手中的小册子,笔尖还在纸上快速记录:
“都记下来了,你们刚才说的每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漏。”
底下的四人瞬间脸色惨白。
他们太清楚锦衣卫的手段,被李默记在册子上的话,等同于判了他们死刑。
两名心腹“扑通”一声跪地,连连求饶:
“沈佥事饶命!是郑大人、何大人逼我们干的,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沈狱没搭理他们,走上前,从县丞手里拿过那份签完的供词,看了一眼,随手揣进怀里。
他看向县丞和牢头,语气平淡:
“东西我先拿着,你们接下来怎么做,决定你们的下场。”
县丞和牢头连忙磕头:
“我们再也不敢了!一定听沈佥事的,如实交代一切!”
这场精心策划的“灭口栽赃”,就这么在沈狱和李默的突然出现下彻底破产。
郑必昌、何茂才本想借县丞和牢头的手除掉“通倭”人犯,再栽赃给海正,却没料到,沈狱早已盯上了牢房的动静,全程看了他们的“表演”。
沈狱刚化解牢房灭口危机没几天,高翰文就带着调令赶到了淳安。
他手中握着一份盖着谭纶印章的文书,脸色虽仍有几分憔悴,却多了几分底气。
调令明确赋予他调用五百军兵的权力,更关键的是,胡宗宪在文书末尾签了字,特别注明“可请锦衣卫协助处置浙江乱局”。
“沈佥事,如今郑必昌、何茂才行事愈发无状,竟想在牢中灭口栽赃。”
高翰文找到沈狱将调令递过去,语气恳切,
“有了这五百军兵,再加上您的协助,定能稳住淳安,查清真相。”
沈狱接过调令,快速扫了一眼。
谭纶是太子党核心人物,胡宗宪签字则代表着地方军政力量的默许,这份调令虽没强制锦衣卫出手,却给了他介入的正当理由。
他心里清楚,按制度,锦衣卫不受胡宗宪调遣,帮不帮忙全看他意愿。
但就冲海正此前硬扛严党的刚直,再加上自己要收集严党罪证的目的,这忙必须帮。
“帮场子自然没问题。”
沈狱将调令还给高翰文,语气轻松却带着笃定。
海正带着官兵与锦衣卫,如出鞘利剑般直奔淳安码头,织造局的粮船正停在岸边。
他翻身下马,当机立断下令:
“沈佥事,麻烦你带人围了这些粮船,别让任何人进出!码头原有守军,全部调去城里听高府台调度!”
沈狱点头应下,挥手示意锦衣卫行动,很快将粮船团团围住。
无关人员被清场后,码头上只剩下海正与粮船主舱前的沈一石。
两人双目相对,一个一身正气、目光锐利,一个锦衣华服、神态从容,气氛瞬间紧绷。
对视片刻,沈一石转身回到小船上,在椅中坐定。
海正这才上前,沉声自报身份:
“淳安知县海正,在此巡查。”
“在下沈一石,替江南织造局经商。”
沈一石缓缓开口。
“你只是个商人。”
海正语气坚定,
“按我朝律法,商人不得穿罗缎丝绸,单你这身衣服,我便可将你拿下。”
话音刚落,沈一石抬手拍了两下。
四名侍从端着托盘从船舱走出,托盘上分别放着刺绣官帽、翘尖官鞋、六品官袍与镶玉官节。
“海大人有所不知,”
沈一石语气平淡,
“这官职是司礼监上奏陛下,特意为在下申请的,如今的我,是朝廷特许的‘官商一体’,在江南织造局辖内,合律合规。”
海正眉头紧锁,与沈一石就“官商身份”交锋数句,最后不再纠缠,直接下令:
“来人!把粮船上写‘制造局’的灯笼摘了,将沈一石拿下!”
“为何摘灯笼?”
沈一石反问,语气带着一丝玩味。
“你打着制造局的旗号,贱买灾民田地、中饱私囊,还想借此激起民变,当我看不破?”
海正声音铿锵,字字有力。
可就在此时,沈一石突然提高声调:
“来人!把灯笼下的罩子放下来!”
随着罩子落下,灯笼内侧贴着的帖子露了出来。
每张帖子上都写着“奉旨赈灾”四个大字。
饶是海正心智过人,也不由得愣在原地,他盯着帖子,又看向沈一石,眼中满是疑惑与不解。
岸边的百姓也骚动起来,有人踮脚看清帖子上的字,忍不住欢呼出声。
更让人意外的是,粮船的舱门被打开,一袋袋粮食被搬下船,堆在码头。
这场看似“贱买民田”的闹剧,竟瞬间变成了“朝廷奉旨赈灾”的善举。
海正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原以为沈一石是来强买田地的,却没料到对方竟拿出“奉旨赈灾”的帖子,还当场分发粮食,连百姓都站在了沈一石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