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狱从淳安赶回杭州时,天已擦黑。
他没歇脚,直接去了总督府。
浙江总督兼巡抚胡宗宪,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能拍板的人。
见到胡宗宪,沈狱没绕弯子,将马宁远堵堰口、踏青苗,甚至诬陷百姓“通倭”的始末,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府外便传来嘈杂声。
原来是马宁远竟真把齐大柱等几个带头百姓抓了回来,消息一传开,淳安的百姓自发赶来总督府外跪地求情,黑压压的人群跪满了府门前的台阶。
“胡闹!”
浙江按察使何茂才最先炸了锅,他是严党核心,立刻起身说道,
“这些刁民竟敢围堵总督府,分明是目无王法!今晚就上奏书,该抓的抓,该办的办,绝不能纵容!”
胡宗宪没看他,只冷冷瞥了一眼,那眼神里的威压让何茂才瞬间闭了嘴。
潜台词再明显不过:有我在,轮不到你说话。
“走,去后堂说。”
胡宗宪起身,率先走向内堂。众人跟进去时,才发现堂内还坐着个年轻人。
谭纶,太子安排来的总镇府参军,虽属军方职位,没资格参与地方行政,却因暗中给戚继光下了调兵令,成了严党众人的“眼中钉”。
“你在外面坐着。”
胡宗宪对谭纶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谭纶虽有不甘,也只能退到外间。
他清楚,自己此刻不宜卷入地方纷争,免得给太子惹麻烦。
沈狱和杨金水对视一眼,也跟着退到外间坐下。
杨金水是司礼监派来的太监,管着江南织造,他的心思很明:
地方上的党争我不掺和,但我刚和西洋商人谈好五十万两的丝绸生意,这生丝必须按时交,谁都别耽误我的事。
沈狱的心思更简单,他掏出小本本,低头写写画画。
你们争你们的,我就是个监察的,你们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都记着,最后如实汇报给皇上就行,别把我扯进去。
内堂里,何茂才的怒火还没消,再次开口质问:
“省里调兵给马知府,是为了顺利推进改稻为桑,防止刁民闹事!现在倒好,兵被调走,刁民闹到总督府门口,到底是谁下的令?有种站出来说清楚!”
这话明显是冲谭纶去的,却没人接话。
内堂一片寂静,只有沈狱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胡宗宪的声音传来,平静却带着分量:
“是我下的令,是我让戚继光把兵调回来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人想到,胡宗宪会直接认下这事。
要知道,他可是严嵩一手提拔的,算是严党骨干分子,此刻却公然反对严党推动的“改稻为桑”。
“改稻为桑是国策,没错。”
胡宗宪接着说道,语气坚定,
“但国策也得顾着百姓的生计,得稳中求进,不能急于一时,更不能用欺压百姓、断绝生路的法子去推。真把百姓逼反了,别说桑田,浙江都得乱!”
沈狱在外面听着,笔尖没停。
胡宗宪的态度很关键,他既没完全违背严党,也没纵容马宁远的荒唐,这“稳中求进”的说法,既给了严党台阶,也护了百姓,更给自己留了余地。
杨金水则闭着眼假寐,心里却在盘算:
只要胡宗宪能搞定改桑田的事,按时产出生丝,别耽误自己的生意,谁输谁赢都和他没关系。
胡宗宪在内堂没多纠缠,直接给马宁远下了三道死令:
立刻释放抓来的百姓,新安江所有堰口马上放水,他本人必须带着各县知县亲自去办,半点拖延不得。
马宁远虽心有不甘,却不敢违逆总督的命令,只能咬着牙领命而去。
打发走马宁远,胡宗宪的目光转向浙江布政使郑必昌。
这位浙江二把手,是严党在地方的核心人物,改稻为桑的粮源协调,本就该由他负责。
“第一个问题。”
胡宗宪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你之前说,以官府名义向粮商借一百万石粮食,现在进度如何?”
郑必昌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半天,才低声回道:
“…………借到的不多。”
“是吗?”
外间的沈狱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
“我会让人去警告一下那些粮商,让他们掂量掂量,是官府的面子重要,还是手里的粮食重要。”
这话像一记敲打,既点出粮商故意拖延,也暗指郑必昌办事不力。
胡宗宪没接话,继续问第二个问题:
“每年外省给浙江调粮七百万石,今年因改稻为桑,说好多调一些,现在调了多少?”
郑必昌的头垂得更低了:
“…………和往年一样,没多调。”
“我查了,确实如此。”
沈狱又一次插嘴,语气平淡却字字确凿。
他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
郑必昌这老小子,根本没去推动调粮的事,从头到尾都在敷衍。
胡宗宪终于沉下脸,看向在场的严党官员,声音里满是沉重:
“改稻为桑是国策,必须改,这话没错。可你们想过没有?桑苗今年只能养两秋蚕,嫩叶产的丝,根本换不回百姓的口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着质问:
“官府既不出钱买粮,也不协调调粮,只逼着稻农把稻田改了,我倒要问问,他们改了稻田,今年秋天没饭吃,难道要等着饿死?饿急了,他们就会造反!”
“每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一匹不能少。”
胡宗宪的声音陡然提高,
“可要是为了这三十万匹丝绸,在我浙江逼出三十万反民,别说你们,我胡宗宪一个人头,也交代不下!”
沈狱坐在外间,心里暗自点头。
这分明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严党只想要丝绸和政绩,却不想承担养百姓的成本,迟早要出大乱子。
他适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公事公办”:
“若真有反民,我必将提前调查清楚,上报圣上,多谢中堂大人提点,我这就派人盯着百姓动向,绝不让民众生反。”
这话听着像是在帮胡宗宪维稳,实则暗藏锋芒。
谁要是把百姓逼反了,他沈狱手里的账册会记得一清二楚,到时候谁的责任,一点都跑不了。
内堂的严党官员们脸色瞬间变了。
来之前他们都听说,沈狱是“自己人”,算严党这边的人,可现在看来,他不仅不帮着遮掩,反而处处拆台,还帮着胡宗宪敲打他们。
几人互相递着眼色,满是疑惑和不满:
这沈千户,怎么不办实事,反而站到对立面去了?
杨金水坐在一旁,依旧闭着眼,心里却门清。
沈狱这是在自保。他既不想帮严党欺压百姓,也不想和胡宗宪作对,只能用“监察上报”的名义,两边都不得罪,同时还能把责任撇干净。
胡宗宪看了眼外间的沈狱,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却没点破。
他知道,沈狱的立场虽微妙,却帮他把话挑明了。
郑必昌等人再想敷衍,也得掂量掂量“逼反百姓”的后果,以及沈狱手里的那本“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