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浙江淳安,本该是青苗初长的时节,田间却一片死寂。
沈狱带着锦衣卫在淳安待了一个月,每日看似浑水摸鱼、无所事事,实则冷眼盯着严党推动“改稻为桑”的一举一动。
直到杭州知府马宁远带着人来,彻底打破了这份“平静”。
马宁远此行,是来“逼民改桑”的。他一到淳安,便让人堵死了所有堰口,断了稻田的灌溉水源。
接着又调来一队士兵,竟是要直接踩踏青苗。
更荒唐的是,他还以“保障行动安全”为由,拉上了沈狱和锦衣卫。
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这出闹剧,甚至成了帮凶。
沈狱带着人站在田埂上,看着马宁远的骚操作,心里像有亿万只马跑过,只剩无语。
他早给马宁远打上了“纯傻子”的标签。
哪有这么逼百姓的?堵水源、踩青苗,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
更让他皱眉的是,马宁远带来的士兵,竟是戚继光麾下的人。
这些本该在海边抗倭、保家卫国的将士,此刻却骑着马,在干裂的农田里奔驰。
马蹄落下,数寸高的青苗瞬间被碾成碎末,泥土飞溅间,传来的不是杀敌的呐喊,而是百姓的哭声。
田埂边,无数村民抱着头蹲在地上,哭声此起彼伏,却没人敢上前阻拦。
“插牌!”
马宁远身边的长随张志良高声吆喝,带着人往被踩踏过的田里插木牌,木牌上“桑田”二字鲜红刺眼,像扎在百姓心上的刀子。
沈狱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绣春刀。
他不是不想管,而是不能管,他此刻若是出手阻止,等于公然和圣旨作对,不仅会打乱之前的布局,还可能把自己拖进死局。
但他也没真的坐视不管。
早在马宁远调兵的时候,他就悄悄让人快马去通知戚继光。
他清楚戚继光的为人,这位将军素有民心,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兵被用来欺压百姓,更不会看着青苗被踩、民心被伤。
“沈千户,你看这改桑田的事,进展多快?”
马宁远还凑过来邀功,脸上满是得意,
“再过几日,淳安的田就能全改成桑田,到时候圣上定会高兴!”
沈狱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他心里清楚,马宁远这是在自寻死路。
这么搞下去,别说升官发财,能不能保住官帽子都是问题。
一旦百姓被逼反,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就是他这个“急功近利”的杭州知府。
五骑飞驰而来,总兵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那名带头踩苗的军官看清来人,惊得立刻勒住缰绳,脱口而出“总镇大人”。
戚继光翻身下马,直奔那名军官,劈头便问:
“这些青苗是你带人踏的?”
军官刚要辩解“是奉马知府之命”,戚继光手中的马鞭已“啪”地抽在他脸上,鲜红的血痕瞬间浮现。
可那军官挨了打,反而挺直了脊梁。
在戚继光麾下,抗命欺压百姓比挨打更丢人。
“还有谁踏了青苗?站出来!”
戚继光厉声喝问。
踏苗的士兵们齐齐上前一步,在田埂上站成两行,没人敢躲闪。
戚继光纵马从队列中间穿过,马鞭左右飞舞,每一鞭都抽得响亮,却没有一个士兵弯腰求饶,反而个个昂首挺胸----这是戚家军的血性,知错却不怯懦。
“当兵吃粮,你们吃的是谁的粮?”
戚继光收住马鞭,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颤。
马宁远还想强撑,高声插话:
“当然是皇粮!”
“皇粮从哪来?”
戚继光猛地转头盯住他,目光犀利如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好,那你就是在断皇上的水、踏皇上的苗!”
一句话,把马宁远堵得脸色铁青,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收队!回兵营!”
戚继光不再理他,对着士兵喝令。
士兵们立刻整队,转身便走。
马宁远急了,冲着戚继光的背影大喊:
“这些兵是调给我的!你没权利带走!”
“我的兵,要去打倭寇。”
戚继光头也不回,声音冰冷却坚定,
“调令是谁下的?你自己去问上面。”
说罢,带着队伍扬长而去。
沈狱站在一旁,看着这出闹剧收场,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他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戚继光带走了兵,马宁远没了武力支撑,民情激愤的百姓绝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真会把这位昏庸的知府扔进河里。
他可不想掺和这浑水。
若是留在原地,马宁远大概率会拉他当垫背的,让锦衣卫接着踏青苗。
就算不踏苗,百姓闹起来,他“保护不力”的罪名也跑不了。
当下不再犹豫,趁着马宁远、常伯熙几人还在慌乱之际,悄悄给身边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带着大部分人转身就走,只留两三个眼线盯着后续动静。
“沈哥,咱们就这么走了?”
李守成跟在他身后,小声问道。
“不走等着被扔河里?”
沈狱笑着加快脚步,
“马宁远自己找死,咱们犯不着陪他。留两个人盯着就行,等会不管是百姓闹起来,还是马宁远灰溜溜走了,都跟咱们没关系,咱们的任务是‘监督改桑田’,又不是‘帮着踩青苗’。”
戚继光带着士兵一走,马宁远便像疯了一样四处张望,目光扫过田埂,却只看到零星几个锦衣卫。
沈狱带着主力早已不见踪影。
他一把揪住留在原地的锦衣卫,语气里满是气急败坏:
“你们沈大人呢?沈千户跑哪去了?!”
那锦衣卫被他揪得踉跄,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
“沈大人…………闹肚子,先回去了。”
“闹肚子?”
马宁远脸色瞬间铁青,指着满地狼藉的青苗和围上来的百姓,声音都在发抖,
“这么大的事,他闹肚子?!”
锦衣卫缩了缩脖子,又补了句:
“可能是…………吃坏东西了,实在撑不住。”
马宁远气得浑身发抖,却也知道此刻再追究沈狱没用。
眼前的百姓已经围了上来,眼神里满是愤怒,再不控制局面,真要出大乱子。
可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对着百姓厉声嘶吼:
“改稻为桑是国策!你们自己改也得改,卖给别人改也得改,死一千人、一万人,就算全浙江的人死绝了,这桑田也必须改!”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刺穿了百姓最后的希望。
田埂边的空气彻底凝固,原本嘈杂的哭喊和怒骂消失了,只剩下百姓们死寂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恐惧,有绝望,更有一丝即将燃起的怒火。
一个知府,竟能说出“全浙江人死绝了都得改”的话,从这一句狠言里,百姓们仿佛看到了朝廷对他们的态度:
在“国策”面前,他们的性命、生计,不过是可以随意牺牲的尘埃。
而另一边,沈狱带着人刚回到淳安县城的住处,李守成便忍不住问道:
“沈哥,马宁远说‘全浙江人死绝了都得改’,这话也太狠了吧?就不怕真逼反百姓?”
“他怕什么?”
沈狱冷笑一声,给自己倒了杯茶,
“在他眼里,改桑田是严阁老和皇上定的事,只要能完成任务,死多少百姓都无所谓,反正最后有严党兜底,出了乱子也有替罪羊。”
“那胡宗宪那边要是知道了,会不管吗?”
李守成又问。
“肯定会管。”
沈狱点头,
“胡宗宪要的是浙江安稳,马宁远这么搞,等于在他眼皮底下放火,不出三天,胡宗宪的人肯定会来淳安,到时候马宁远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