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京城的官员们过得比流民还忐忑。
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四,人人盯着灰蒙蒙的天,连家宴都不敢多添一道肉菜.
所有人都在等一场雪,一场能平息嘉靖怒火、能堵住“天怒示警”传言的雪。
可天不遂人愿,直到正月十五的黄昏,玉熙宫上空虽积了厚厚的阴云,黑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却连一片雪花的影子都没有。
沈狱站在四合院的廊下,望着天边的阴云,眉头紧锁。
他比谁都清楚,这场“无雪之困”背后,藏着多大的危机。
明天就是惯例在御前召开的年度财务会议,戒斋十五天、赌上“天子诚心”祈雪的嘉靖,若面对阁员与司礼监太监时依旧无雪可示,必然会迁怒于人。
“沈哥,你说皇上明天会不会发火?”
李默也凑了过来,语气里带着担忧。
他刚从外城回来,流民们因“无雪必蝗”的传言,已经开始私下聚集,若朝堂再出乱子,恐怕会引发民变。
沈狱点了点头,声音沉重:
“肯定会。天子无戏言,皇上以‘罪己诏’揽责,又斋戒祈雪,本是想借‘瑞雪’挽回颜面,稳定人心。现在雪没来,他必然要找‘替罪羊’,不然无法向天下人交代。”
而这“替罪羊”,大概率会从朝堂的派系争斗中产生。
严党与清流党本就水火不容,之前周云逸之死已让两派矛盾加剧,如今财务会议上,严世蕃定会借“无雪”发难,将罪责推到清流党头上,说他们“阻挠修道”“延误赈济”。
而徐阶、高拱等人也不会坐以待毙,定会反击严党“贪墨国库”“囤积粮食”,一场短兵相接的争吵,几乎已成定局。
除夕的爆竹余响还藏在巷弄深处,元宵的灯火已在京城各处亮起。
沈狱的四合院里,几盏崭新的大红灯笼堆在廊下,红绸流苏垂落,透着浓浓的年味。
民间点灯的规矩比宫中晚一日,几人便围坐在炭盆旁,看着灯笼闲聊,只等明日入夜再将它们挂上屋檐。
李从安手里转着个小灯笼,笑着说道:
“往年元宵节,街上到处都是猜灯谜的,今年虽不让办盛宴,说不定还能看到些热闹。”
王二牛跟着点头,搓着手盼着明天挂灯笼,李默则逗着脚边的黑狗,院子里难得有了几分轻松的气息。
沈狱靠在椅上,目光却飘向远处的皇城方向。
夜色中,玉泉宫、紫禁城的屋檐下,灯笼已次第点亮,红光沿着宫墙蔓延,渐渐连成一片,映得漆黑的夜空都泛着暖光。
那些巍峨的宫殿阁楼,在红与黑的映衬下,像漂浮在半空的剪影,庄重却又带着几分虚幻。
就在这时,沈狱的动作突然僵住。
他的目光落在廊下灯笼的纱罩上,左上方的红绸上,赫然黏着一片雪白的鹅毛。
“雪?”
他下意识地低喃出声,话音未落,又一片雪花慢悠悠地飘下,落在他的袖口上,冰凉的触感瞬间唤醒了所有神经。
李守成、李默几人也立刻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夜空里,越来越多的雪花从阴云中飘落,起初是零星几片,很快便成了细密的雪幕,轻柔地覆盖在屋顶、灯笼、院中的老槐树上,将整个京城都裹进了一片朦胧的白里。
沈狱猛地站起身,伸出手掌,雪花落在掌心,很快融化成一滴水珠。
他看着掌心的水痕,又望向漫天飞雪,紧绷了半个月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释然:
“天降祥瑞…………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沸腾起来。
王二牛兴奋地跳起来,伸手去接雪花。
李从安捧着灯笼,笑着说“这下能好好过年了”。
李默也抱起黑狗,让它感受雪花的凉意。
沈狱望着漫天飞雪,心里的一块大石彻底落地。
他知道,这场雪不仅救了嘉靖的颜面。
不用再为“祈雪无果”迁怒朝臣,更暂时压下了严党与清流党的争斗。
财务会议上的“罪责争吵”不会再爆发,那些可能被牵连的官员、百姓,也暂时躲过了一场风波。
“明天的财务会议,该安稳了。”
沈狱轻声说道,语气里满是感慨。这场雪,像一场及时雨,浇灭了朝堂上即将燃起的战火,也给这个忐忑的年,画上了一个安稳的句号。
李默凑到他身边,指着远处的皇城:
“沈哥你看,宫里的灯笼在雪地里更亮了,说不定陛下现在正高兴呢。”
……………………
那场元宵雪后,京城的空气仿佛都松快了些。
沈狱不再忧心“无雪之罪”,每日缩在四合院里烤火喝酒,对宫中太监争宠、朝堂派系暗斗一概不管。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要等御前财政会议开场。
正月十六这天,玉泉山的大殿内气氛肃穆。
御座空空荡荡地摆在正中,鎏金的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左侧,黄锦引着四名司礼监秉笔太监排成一行,深蓝色的蟒袍衬得他们面色沉静。
右侧,严嵩率着内阁阁员,高拱、张居正紧随其后,绯色与青色的官袍整齐排列。
两行人对着空御座躬身下拜,三叩之后,才各自退到两侧的长案后肃立,没人敢发出一丝声响。
严嵩缓步走到御座右侧的休憩榻上坐下。
这是嘉靖特许的“殊荣”,暗示他仍是帝心所属的首辅。
其余人皆站在案后,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大殿东侧那道挂着重重纱幔的通道。
通道南边连着玉熙宫的外墙,北边直通嘉靖修道的锦身殿,正中的门敞开着,宫外的寒风卷着零星雪花,穿过窗户、掠过纱幔,飘进大殿,落在青砖上,瞬间融化成水。
没人敢抱怨寒冷。
他们都知道,锦身殿里的嘉靖,此刻正隔着纱幔听着这场会议,他不畏惧严寒,甚至偏爱这飘雪的清冷。
殿内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所有人都屏息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锦身殿方向传来一记清脆悠扬的铜钟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