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卫所的地牢里,潮湿的气息混着霉味扑面而来,火把的光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将江彬的身影拉得格外长。
他踩着石板路,一步步走到裴文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盐商.
此刻的裴文清被铁链锁在石柱上,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嘴角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满眼的死灰。
“裴家主,别装死。”
江彬踢了踢裴文清脚边的铁链,金属碰撞的声响在死寂的地牢里格外刺耳,
“来,跟我说说你的‘英勇事迹’----跟海贼王直通商这么多年,挣了多少银子?怎么就不知道孝敬哥几个?”
裴文清缓缓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茫然,像是没听清江彬的话。
直到江彬又问了一遍,他才慢慢反应过来,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从…………从徐阁老的人管两淮那年开始,我就跟王直搭上线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梳理混乱的思绪:
“那时候裴家快垮了,盐引被抢,漕运路线也被占了,我没办法…………老管家说王直能护着商船走远洋,我就赌了一把,没想到刚搭上话,严世蕃就接了两淮的权,东海的兵也撤了,王直的船没人拦,我就开始走私盐货,后来连绸缎、铁器都运…………”
“挣了多少?”
江彬打断他,眼神里闪着期待的光。
“不知道…………没算过。”
裴文清苦笑一声,眼底泛起一丝悲凉,
“每年从日本运回来的银子,少说也有几十万两,大部分给严世蕃交了‘份子钱’,剩下的填了裴家的窟窿,还买了几处码头…………可现在,都没了。”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把这些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从第一次跟王直的人在码头接头,到如何贿赂港口官吏,再到严世蕃如何对他的走私视而不见,甚至去年还帮王直运过一批禁运的硫磺…………
没有半点隐瞒,连他私下转移了部分家产到琉球的事,也说了出来。
江彬越听越高兴,这么大的案子,不仅能坐实裴文清通匪走私的罪名,还能牵扯出严世蕃的“包庇”,虽然他不敢真的动严世蕃,但单靠“抓获通匪盐商、缴获巨额赃款”这一条,就足够抵消他之前监察不力的过错,甚至还能在陛下面前邀功。
“行了,都记下来。”
江彬对身后的文书吩咐道。文书正在飞快地记录着裴文清的供词,连细节都没放过。
等裴文清说完,文书也正好写完。
江彬拿起供词,仔细看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走到裴文清面前,把纸笔递到他面前:
“裴家主,看看吧,上面写的是不是你说的话,要是没错,就签个字,画个押。”
裴文清抬起头,看着供词上密密麻麻的字,突然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签了又怎么样?裴家完了,我也活不成,签不签还有区别吗?”
“区别?”
江彬挑眉,
“签了,你妻儿或许还能留条活路,不签,你知道后果。”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裴文清的心里。他愣了愣,最终还是接过笔,颤抖着在供词末尾写下自己的名字,又按上了鲜红的指印。
江彬接过供词,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拍了拍裴文清的肩膀:
“早这样多好,你放心,只要你老实,我不会亏待你家人。”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轻快,丝毫没再看裴文清一眼。
地牢里重新恢复了死寂,裴文清靠在石柱上,闭上眼睛,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
江彬刚踏出地牢的门,脚步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猛地转身又冲了回去。
“哎,差点忘了个大事!”
他凑到裴文清面前,脸上没了刚才的严肃,反倒带着几分嬉皮笑脸的熟稔,
“裴家主,你再跟我说说,王直那老小子的老巢在哪?还有,接你们逃去海上的大船,停在哪个码头了?”
裴文清原本靠在石柱上,闭着眼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听到这话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警惕,随即又被绝望覆盖。
他死死咬着牙,嘴唇都快被咬出血来,明明是个养尊处优的盐商,此刻却透着几分瘦弱文人般的倔强:
“我不知道…………王直的老巢在哪,他从不跟我说,接我们的大船…………就在下游三里的芦苇荡里,是漕帮的旧码头。”
他确实不知道王直的核心老巢,只知道对方的船队常在东海诸岛之间游走。
但大船的位置,他没敢隐瞒。
毕竟那两个漕帮接头人早就招了,他就算撒谎,江彬派人去查也能戳穿,反倒徒增麻烦。
江彬听完,摸了摸下巴,心里快速盘算起来:
裴文清说的位置,跟之前审那两个漕帮汉子得到的信息一模一样,看来是真的。
可他随即又皱起眉。
他派去围捕裴文清的人手都集中在城外码头,下游三里的旧码头根本没派人守着,而且现在离裴文清原定登船的时间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恐怕王直的人早就察觉不对,带着船跑了。
“啧!”
江彬突然一拍大腿,懊恼地跺了跺脚,语气里满是后悔,
“真是糊涂!怎么就没想起来问这事!要是早知道大船停在哪,派几个人去把船底凿了,管他王直的人有多少,一个都别想跑!”
他越想越气,好好的“一网打尽”的机会,就这么因为自己的疏忽错过了。
要是能扣下王直的大船,不仅能缴获船上的赃银,还能顺着船的航线追查王直的踪迹,到时候功劳可就不止“抓获通匪盐商”这么简单了。
旁边的几名下属见他懊恼,连忙凑上来打圆场,一个个把“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大人您这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刚才忙着审裴文清要供词,一时忘了也是常事,换做别人,哪能这么快就问出这么多关键信息?”
“就是就是!”
另一名下属也跟着附和,
“再说了,咱们已经抓住了裴文清,拿到了通匪的供词,这就已经是天大的功劳了!王直的船跑了就跑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抓他,犯不着为这点小事懊恼!”
还有人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您刚才要是分心去问大船的事,万一裴文清趁机翻供,或者藏着掖着不说,那供词岂不是就出岔子了?您这是先抓重点,没毛病!”
一连串的奉承话砸下来,江彬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不少。
他哼了一声,虽然还是有些可惜,但也知道事已至此,再懊恼也没用。
他瞪了裴文清一眼,又叮嘱下属:
“派人去下游三里的旧码头看看,就算船跑了,也得把附近的痕迹查清楚,看看能不能找到王直船队的航线标记,另外,把裴文清看紧点,别让他在牢里出什么幺蛾子----这可是咱们的‘大功证’!”
“是!大人放心!”
下属们齐声应道。
江彬这才转身,再次走出地牢,只是这次的脚步没了刚才的轻快,时不时还回头望一眼地牢的方向,显然还在为错过大船的事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