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淮盐商的圈子里,裴文清的名字总带着几分微妙的意味。
他是裴家的第三代家主,继承着祖辈创下的盐业基业,却始终活在父亲裴万山的阴影里。
淮安城内的盐商们提起他,多是摇头叹一句“守成有余,开拓不足”,没人想到,这个看似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的盐商,最终会一头扎进通匪的泥潭,沦为锦衣卫追捕的逃犯。
裴文清出生时,裴家正是两淮盐商中的翘楚。
父亲裴度手段狠厉,不仅垄断了淮安半数的盐引,还打通了海上航线,将盐货运往朝鲜、日本,甚至私贩禁品,家底厚得能买下半个淮安城。
那时的裴文清是众星捧月的“裴家小少爷”,锦衣玉食,出入有仆从簇拥,唯一的功课便是跟着账房先生学算学,跟着父亲见各路商客。
可他性子软,见不得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更怕父亲处理“不听话”盐商时的狠辣,每次都躲在账房里,只敢隔着窗纸听外面的动静。
十五岁那年,裴家出了变故。
裴度走私禁品的事被人揭发,虽靠着重金打点压下了风声,却也被徐阁老盯上,每年要多缴三成“孝敬钱”,海上航线也被硬生生的拔去了一半。
裴度气急攻心,一病不起,临终前攥着裴文清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
“守住家业…………别学我…………也别惹官府…………”
二十岁的裴文清就这样接了家主之位。
裴文清的人生,像极了两淮盐场的潮水。
起时汹涌,能推着裴家从末流盐商冲到行业顶端。
落时迅猛,不过一夜之间,便让他从众星捧月的“裴家主”,沦为戴镣披枷的阶下囚。
而这一切的转折,都绕不开两个人:
海匪头子王直,以及权倾朝野的严世蕃。
他确实没学父亲的狠辣,却也没守住家业。
徐阶的“孝敬钱”逐年加码,从三成涨到五成,最后连盐税都要额外加征。
漕帮见裴家势弱,抢了他们的内河运盐路线。
其他盐商也趁机挤压裴家的份额,不过三年,裴家的盐业生意就缩水了大半,只剩下城南几家盐铺和几条不起眼的小船队。
裴文清不是没挣扎过。
他去过扬州找巡盐御史告状,却被人拦在衙门外。
他想联合其他盐商一起抗税,可郑、卢等家要么与徐阶勾结,要么只想自保,没人愿意跟他一起“送死”。
他甚至想过变卖祖产,带着家人离开淮安,可裴家的祖宅、盐铺都被徐阶的人盯着,一动身就会被安上“逃税”的罪名。
就在他走投无路时,老管家给了他一个建议。
联系父亲当年的“旧识”,东海的海匪头子王直。
老管家说,裴万山当年能打通海上航线,靠的就是王直的保护,如今只要愿意分一半的家产给王直,就能带着家人乘坐王直的船逃往日本,避开徐阶的追查。
裴文清犹豫了半个月。
他知道通匪是灭族的大罪,可看着账本上越来越少的银子,看着妻儿因担惊受怕而日渐憔悴的脸,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巧合的是,就在他与王直搭上线的次月,两淮的权力突然易主。
严世蕃从徐阶手中截走了两淮的管理权,成了这里新的“天”。
更让裴文清意外的是,原本在东海巡航、盯着海匪的军队,竟也在此时突然撤走。
王直派人传来的消息,让裴文清悬着的心落了地。
他选择和王直合作。
他很快发现,严党的人对他与海匪的勾结似乎“视而不见”。
即便有下属递上关于裴家远洋商船的异常报告,那些人也只是随手搁置。
这种放纵,像给裴文清注了一剂强心针。
他彻底放开了手脚。
不再只满足于走私盐货,而是把绸缎、瓷器、甚至禁运的硫磺、铁器都装上商船,借着王直的船队运往日本、朝鲜。
海上航道没人敢拦,港口官吏收了他的“孝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裴家的银子像潮水般涌来。
不过两年,裴家就从末流盐商,一跃成为两淮能与郑、卢两家抗衡的巨贾,隐隐有了领头之势。
唯一的“坏处”,是给严世蕃的“盐引钱”翻了倍。
可裴文清不在乎。
比起海上贸易的利润,这点钱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每月按时把银子送到严党手中,从不讨价还价,只求能安安稳稳做他的生意。
他甚至觉得,只要抱紧严世蕃的大腿,再靠着王直的船队,裴家的富贵能传个三代。
可变故来得比他想象中更快。
先是朝廷派了钦差大臣来两淮查盐案。
裴文清虽慌了阵脚,却还抱着侥幸,觉得严世蕃能帮他压下去。
直到山东的剿匪军突然再度开赴东海,他才真正慌了:
他给严党送了这么多年礼,竟连半点风声都没提前听到。
裴文清连夜让老管家联系王直,约定在淮安城外码头接头,乘海船逃往日本。
他甚至没敢告诉妻儿。
他怕人多目标大,也怕自己走不了,徒增牵挂。
他换上粗布短褂,抹了满脸灰,像个逃难的杂役,跟着老管家和三名保镖偷偷出了城。
可这一次,运气没有站在他这边。
刚登上王直派来的小船,码头就亮起了成片的火把,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将岸边围得水泄不通。
船底被凿破,河水灌进船舱,他看着逼近的弓箭,只能颤抖着喊出“我投降”。
被锦衣卫拖着往淮安城走时,裴文清抬头望着熟悉的城门,突然一阵恍惚。
以前他从正门经过时,街上的商户会恭敬地喊他“裴少爷”,几乎所有人见了他都要客客气气。
可现在,他戴着手镣脚镣,像条死狗一样被拖拽着,路过的百姓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对着他指指点点。
“裴家完了。”
他在心里默念。
押送他的锦衣卫推了他一把,他踉跄着往前栽去,额头磕在青石板路上,渗出血来。
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挣来的富贵,不过是严世蕃眼中的“肥肉”、王直手中的“棋子”。
一旦棋局变了,他这个“棋子”,注定逃不过被舍弃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