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裴家大宅时,天已经擦黑。
裴文清没去前厅,径直绕到后院的书房,刚推开门,就见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老者正坐在桌旁煮茶。
正是裴家的老管家。
这管家跟着裴家两代人,裴文清父亲在世时,家中大小事务便由他打理,如今更是裴文清最信任的人,裴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与人脉,也大多由这位老管家一手掌控。
“少爷回来了。”
老管家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将煮好的茶斟了一杯,推到裴文清面前,
“今日聚会,可有结果?”
裴文清端起茶杯,却没喝,只将杯中茶水轻轻晃了晃,冷声道:
“还能有什么结果?卢承业那群人,前几日喊着‘玉石俱焚’,今日却连谋害钦差的胆子都不敢认,反倒想出个告御状的蠢主意,说要带着证据投奔海正,借皇帝的手扳倒严世蕃。”
说到这里,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鄙夷:
“他们以为严世蕃是那么好对付的?真等他们跟着海正回京,怕是连皇宫的门都摸不到,就先被严党的人解决了,一群只敢躲在后面算计的鼠辈,也配谈‘活路’?”
老管家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未变,只轻轻点了点头:
“少爷不必急,他们有他们的打算,咱们有咱们的计划,如今看来,卢承业这群人成不了事,倒也省得咱们再费心思跟他们周旋,咱们的事,本就没必要带着他们。”
裴文清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抬眼看向老管家,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管家,那边…………真的准备好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吧?我总怕他们临时变卦,毕竟是黑吃黑的买卖,咱们在那边经营再久,也难保不会栽在阴沟里。”
老管家拿起茶勺,轻轻搅动着壶中的茶叶,动作从容不迫:
“少爷放心,绝不会出岔子,咱们裴家在那边的根基,可不是一年两年了,从您父亲那辈起,就跟那边的人有往来,这些年明里暗里帮他们周转了多少银子、打通了多少关节,他们心里都清楚,黑吃黑的事,他们不敢做,也做不起。”
裴文清听着,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滑过喉咙,却让他心里的疑虑消散了不少。
他看着老管家,沉声道:
“那就好,现在海正遇袭,驿站那边肯定盯得紧,咱们得抓紧时间,等这边的事一了,就立刻带着家眷和细软走,绝不能再留在淮安这个是非之地。”
“少爷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老管家点了点头,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推到裴文清面前,
“这是今晚的接头地点和暗号,您只需按照上面的安排去做,剩下的事,交给老奴来处理就行。”
裴文清拿起纸条,展开看了一眼,上面只写着几个简单的字和一个地址,他快速记在心里,然后将纸条凑到烛火旁点燃,看着它化作灰烬落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眼神里再没了之前的犹豫,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狠劲:
“好,那就按计划来,卢承业他们想靠海正求活路,咱们就靠自己,这两淮的浑水,咱们不蹚了,只取咱们该得的,然后走得远远的。”
老管家也跟着站起身,微微躬身:
“老奴明白。今晚过后,裴家就能彻底摆脱这泥潭了。”
……………………
没人知道沈狱此刻藏在何处。
或许是淮安城内某间不起眼的客栈厢房,或许是城郊废弃的土地庙,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伴在他身旁,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墙面上,像极了他此刻被拉扯的心境。
幽光昏暗的环境里,沈狱一手按在胸口,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不知从何时起,这里总像染了病般时不时抽痛,尤其在思索事情的时候,那痛感会愈发清晰。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
海正的刚直、江彬的权衡、卢忠的莫测、盐商的焦灼,还有白莲教潜藏的阴影。
这场牵动两淮、甚至牵扯朝堂的盐案,早已悄然走向尾声,可这尾声里,却没有半分“真相大白”的轻松。
沈狱比谁都清楚,这案子的关键,从来不是靠他这个“神探”抽丝剥茧,而是一场围绕权力与利益的重新分配。
工部的物料、户部的盐税,徐阶与严世蕃的明争暗斗,锦衣卫内部的微妙制衡,甚至盐商的存亡、白莲教的搅局,都不过是这场分配里的棋子。
可偏偏在这盘棋里,真正骑虎难下、要拿脑袋赌前程的,只有他沈狱一个人。
“圣上非昏君,绝不会容海正出事,徐阁老与严世蕃根基深厚,这场风波伤不到他们分毫。”
沈狱低声呢喃,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江彬在淮安卫经营这么多年,真要出事,他绝对有后路,卢忠向来谨慎,从未完全蹚进这浑水,随时能抽身,盐商们估计早备好后路,大不了卷着家产跑路,哪怕跑到外邦,严世蕃也未必能追得上,白莲教行踪不定,抓不住便抓不住。”
唯独他不行。
他是锦衣卫百户,是这场盐案的直接经办人,查案的文书上签着他的名字,追查的线索里留着他的痕迹,从扬州到淮安,从李万山到驿站毒案,他早已是这盘棋里最显眼的那颗子,跑不掉,也脱不开。
沈狱抬手揉了揉眉心,油灯的光晃得他有些眼晕,心底却突然涌上一阵清明。
他想起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总觉得凭着一身本事,能查清天下冤案,能改变这世道的浑浊。
可如今才懂,人长大后最难得的,从来不是“改变世界”,而是在这复杂的世道里,守住自己的本色,不被权力腐蚀,不被利益裹挟,这已然算得上伟大的成功。
“人这一辈子,哪里需要那么多建议?”
沈狱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总想着寻求答案,不过是想让别人替自己做选择,可那样一来,便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原则,他人的高度,终究会限制你的视野;为了求认同而找答案,世人便会在你身边围起高墙,让你再也看不清真正的方向。
他想起过往查案时,总有人劝他“识时务”,劝他“别太死心眼”,劝他“跟着大势走”。
可“大势”是什么?
是严世蕃的专权,是盐商的妥协,还是朝堂上的明争暗斗?
沈狱心里清楚,人生路上的每次选择,都要付出代价,若一味随波逐流,哪怕耗尽全力,也不过是困在棋盘里的棋子,永远跳不出那方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