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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天下最不值钱的,就是商人的钱

作者:小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淮安城郊的秋夜,带着几分刺骨的凉意,吹得民宅院外的老树枝桠“沙沙”作响。


    院内的房间里,烛火昏黄如豆,七张沉郁的脸被映在斑驳的墙面上,沉默得几乎能听见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这是两淮最顶尖的七家盐商----郑、沈、王、卢、韦、裴、李各家的当家人,往日里皆是前呼后拥、出手阔绰的人物,此刻却挤在一间简陋的民宅里,连盏像样的灯都舍不得点,桌上只摆着七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那茶是今年新采的明前龙井,寻常百姓连见都见不到,是卢家当家人出发前匆忙从府里带来的。


    可此刻,没有一人端起茶杯,杯沿凝结的水汽顺着杯壁缓缓滑落,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像极了他们此刻无处宣泄的焦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烛芯烧得“噼啪”作响,终于,卢家当家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今往日里总是精神矍铄的模样,此刻却驼着背,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诸位,事到如今,咱们也别再绕圈子了。海正还在淮安查案,严世蕃又盯着盐引不放,朝堂上的风向越来越紧…………依我看,实在不行,咱们就跑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里带着几分苦涩: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带着家眷和细软,往江南去,或是往岭南走,找个朝廷管不到的地方,重新过日子。总比在这儿等着被抄家灭门强。”


    “跑?卢承业,您这话也太轻巧了!”


    坐在卢家对面的沈家当家人立刻皱起眉头,


    “咱们的根基都在两淮!卢家有盐场二十座,我沈家在淮安、扬州有店铺五十多家,王家的漕运船队更是占了两淮漕运的三成,这些东西,哪样能轻易带走?就算咱们能跑,这些家产怎么办?留给朝廷抄没吗?”


    “家产重要,还是命重要?”


    卢承业叹了口气,


    “现在不是心疼家产的时候!严世蕃是什么人?那是出了名的狠角色,他要查盐案,就不会给咱们留活路。前些日子严家被灭门的事,你们忘了?严家跟咱们比,根基差不了多少,不还是一夜之间就没了?咱们要是不跑,下一个被灭门的,就是咱们中的某一家!”


    韦家当家人插了话,他手指敲击着桌面,语气带着几分侥幸,


    “咱们跟严家不一样,这些年虽说是赚了些银子,可也没少给朝廷缴税,没少给各级官员送礼。说不定…………说不定海正查完严家,就会收手了?咱们再花些银子,疏通疏通关系,或许还能保住家业。”


    “疏通关系?孙兄,你这话是自欺欺人!”


    裴家当家人冷笑一声,他素来耿直,此刻更是毫不留情,


    “你以为严家这些年送出去的银子少吗?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严世蕃要整顿盐市,是陛下要充盈国库!这个时候,谁还敢收咱们的银子?徐阁老、高阁老跟严世蕃斗得正凶,谁会为了咱们这些盐商,去得罪严世蕃?去触陛下的逆鳞?”


    “那也不能跑!”


    郑成功急声道,他家里人口多,光是老弱妇孺就有几十口,


    “咱们每家都有几十上百口人,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跑?要是走漏了风声,朝廷派锦衣卫来追,咱们跑得掉吗?到时候不仅保不住家产,连命都得丢在路上!”


    “不跑,难道坐以待毙?”


    卢承业的声音高了几分,


    “郑兄,你以为留在这儿,就能保住家人?一旦朝廷下令抄家,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到时候的下场,比死还惨!”


    “那你说怎么办?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沈家当家人忍不住拍了桌子,茶杯被震得晃了晃,茶水洒出几滴,


    “咱们总不能真的跟朝廷对着干吧?咱们手里没有兵,没有权,跟朝廷作对,就是以卵击石!”


    “对着干肯定不行!”


    李家当家人一直沉默,此刻终于开口,他年纪最轻,


    “咱们现在最缺的,是一个能跟朝堂对话的人。要是能找到人在严世蕃或是陛下面前说句话,或许还有转机。比如…………比如江彬千户?江将千户手握两淮锦衣卫,要是能让他帮咱们说几句好话,说不定情况能缓和些。”


    “江彬?”


    卢承业摇了摇头,


    “江彬,他狗日的不拿我们去领赏就是好的了。”


    房间里又陷入了争吵,七嘴八舌的提议交织在一起,却始终没人能拿出一个稳妥的办法。


    有人说要联名上书,向朝廷陈情,诉说这些年经营盐市的不易。


    有人说要把部分家产捐给国库,换取朝廷的宽恕。


    有人说要干脆投靠严世蕃,做他的爪牙,好歹能保住性命;可每一个提议,都很快被反驳。


    “联名上书?咱们要是上书,岂不是自投罗网?朝廷正想找个由头把咱们都抓起来,咱们一上书,正好给了他们借口!”


    “捐家产?严世蕃要的是彻底整顿盐市,不是几两银子!咱们就算把家产都捐了,他也不会放过咱们!”


    “投靠严世蕃?你什么身份,你投靠人家就得要你?”


    争吵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消散在昏黄的烛火里。


    七人重新陷入沉默,只是这一次,眼底的焦虑渐渐被绝望取代。


    他们曾以为自己是两淮的“天”。


    寻常百姓见了他们要低头哈腰,地方官员见了他们要客客气气,甚至有些小吏还要靠着他们的接济才能度日。


    他们住着最奢华的宅院,穿着最华贵的衣袍,吃着山珍海味,用着奇珍异宝,以为自己的财富能抵挡住一切。


    可现在他们才明白,这“天”,不过是局限在两淮的一方天地。


    在朝堂之上,在那些士大夫眼里,他们什么都不是。


    有人是清官,有人是能臣,有人是权臣,有人是奸臣,朝堂上容得下各种各样的官员,容得下庸才,也容得下天才,却唯独容不下他们这些“逐利”的盐商。


    因为他们站在“士农工商”的最底端,就算拥有泼天的财富,也跨不过那道无形的阶级铁壁。


    在官员们眼里,他们的财富不过是随时可以收缴的“肥肉”,他们的存在不过是朝堂博弈中随时可以牺牲的“筹码”。


    连被记住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卢家当家人缓缓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茶水早已凉透,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他看着眼前的六人,轻声道:“或许…………咱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咱们以为有了钱,就能拥有一切,却忘了,在这天下,最不值钱的,就是商人的钱。”


    没人反驳,也没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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