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卢府出来,沈狱的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连王二牛在旁絮絮叨叨说“卢家真可怜”,他都没心思接话。
只是这一段路他就想明白了许多,可脚下的路才走出去没多远。
他骑着马,又回头理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卢承业的话。
“盐引明价四两,暗费加起来十两”“官盐掺沙带石,却按精品卖”,每一句都像重锤,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王二牛见他脸色不对,终于住了嘴,小心翼翼问:
“沈哥,你咋了?是不是卢家说瞎话骗咱了?”
“没骗我。”
沈狱声音发哑,指尖冰凉,
“他们不敢骗我,也没必要骗我----都到这份上了,再撒谎,就是自寻死路。”
可正因为是真话,才更让他心惊。
盐铁专卖是大晏朝的立国根基,写在《律法》里的铁规,户部管盐税盐引、工部盐场、都察院监督,层层制衡,就是为了防止有人钻空子。
可现在,工部居然敢巧立名目加费、以次充好卖盐,这哪里是贪腐,分明是在挖朝廷的根基!
更可怕的是,这背后站着的是小阁老严世蕃。
卢家的话若是真的,严世蕃主导的这番操作,往轻了说是“擅改盐政”,往重了说就是“欺君罔上”,足够定个杀头抄家的大罪。
卢家父子敢把这话捅出来,也是被逼到了绝境。
他们知道自己是秋后的蚂蚱,与其等着被当成“替罪羊”宰了,不如赌一把,把工部的黑幕掀出来,说不定还能博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们倒是敢赌…………”
沈狱喃喃自语,后背却惊出一层冷汗。
他前几日还想着抱紧严党这条船,借着查案往上爬,可现在才看清,这条船根本不是什么坦途,而是一艘随时可能沉没的危船!
严世蕃在工部搞的这些猫腻,一旦被捅到御前,别说他一个小小的查案专员,就是整个严党,都得跟着陪葬。
其实这里沈狱有点想多了,严世蕃的捞钱能力是不可替代的,他的这次举动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触碰到盐政的红线,嘉靖难道不知道他的手段?
当然知道,只不过是嘉靖缺钱,小阁老此番操作只是在割盐商们的肉,底下的平民并没有受到影响。
(因为工部不让盐商售盐涨价)
王二牛没听懂他的话,只觉得空气冷得慌,缩了缩脖子:
“那咱们现在咋办?回去跟海大人说吗?”
“不能说!”
沈狱猛地停住脚,眼神里满是慌乱。
海正刚正不阿,要是知道工部这么胡来,定会立刻上书弹劾,到时候就不是查盐商那么简单了,而是直接跟严党正面硬刚。
可海正手里没实证,严世蕃又在京城势力滔天,最后说不定会被反咬一口,连带着他这个“通风报信”的,也得被卷进去。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忽然想通了卢家话里藏着的另一层意思。
工部为什么要把盐商逼到绝境?
真的只是为了敛财吗?
恐怕不止。
卢家、郑家这些老盐商,在两淮经营几十年,根基深、人脉广,就算严党想插手盐市,也得看他们的脸色。
可若是把这些老盐商全扳倒,换上一批听话的新盐商,严党就能彻底掌控两淮盐市,到时候想怎么加费、怎么卖盐,都没人敢拦着。
“原来是这样…………”
沈狱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严世蕃的目标从来不是“整顿盐市”,而是“洗牌盐市”!
他要借这次查案,把老盐商一锅端,扶持自己人上位。
钦差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把刀,查案查得越严,老盐商倒得越快,严党收网就越顺利。
可偏偏他和海正“搅局”了。
海正查案认死理,不肯轻易定盐商的罪。
他又私下送信给卢忠,想探严世蕃的底,反而让严世蕃没那么容易操作。
现在卢家又把工部的黑幕捅了出来,局面彻底乱了。
“我现在到底该站在哪边?”
沈狱心里像翻江倒海。
想真正绑上严党这艘船,就必须按严世蕃的意思来。
帮着把老盐商扳倒,还得确保海正查不出工部的猫腻。
可若是这么做,他就成了严世蕃的帮凶,一旦东窗事发,就是万劫不复。
可若是不这么做,严世蕃绝不会容他,到时候别说往上爬,能不能活着离开淮安都难说。
他忽然想起写给严世蕃的信。
信里隐晦地问“盐引新规能否查、怎么查”,其实就是在问“我该怎么做才能符合你的心意”。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严世蕃要的不是“查新规”,而是“不查新规”,要的是他帮着把水搅浑,让海正把注意力全放在盐商身上,忽略工部的问题,最后顺理成章地把老盐商定罪,给朝廷一个“交代”。
“必须尽快拿到小阁老的回信。”
沈狱攥紧拳头,心里有了主意。
他现在就像走在钢丝上,只有严世蕃的指示,才能让他知道下一步该踏向哪边。
他得让李默快点把信送到,再快点把回信带回来。
多拖一天,风险就多一分,老盐商说不定会狗急跳墙,把更多黑幕捅出来。
海正也说不定会查到工部的线索,到时候他想拦都拦不住。
王二牛见他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急得直跺脚:
“沈哥,你倒是说句话啊!咱们总不能在这儿站着吧?”
“走,回驿馆。”
沈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这几天多在门口盯着点,要是李默回来了,立刻让他来见我,另外,再去给我打盆冷水,我要醒醒神。”
回到驿馆,沈狱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盆冷水浇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半张“嘉靖二十五年”的盐引,忽然想明白了。
这张未来盐引,说不定就是严世蕃用来“套牢”新盐商的诱饵。
提前印制未来的盐引,卖给那些想上位的新盐商,让他们先交银子、后拿引,既敛了财,又绑定了新盐商的利益,可谓一举两得。
“好狠的手段…………”
沈狱看着盐引上的年份,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现在终于看清了严世蕃的棋局。
老盐商是弃子,海正是棋子,他自己则是随时可能被牺牲的小卒子。
想活下去,想往上爬,就必须比所有人都狠、比所有人都机灵,必须精准地踩在严世蕃划定的线内,帮着他走完这盘棋。
他走到窗边,望着京城的方向,心里默默祈祷:
“李默,你一定要快点回来,一定要把小阁老的回信带回来…………”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像是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在淮安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