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卢府正厅起身告辞时,沈狱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按他原本的计划,该再多寒暄几句,从卢家父子嘴里套出更多关于工部官吏受贿、新盐商动向的细节,甚至该借着“喝茶”的由头,观察卢府是否藏有账册密函。
可卢承业那句“官盐掺沙却按精品卖”刚出口,他脑子里的弦就断了.
这事牵扯到工部,牵扯到严世蕃,已经超出了他敢触碰的范围,再多待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卢东家,今日叨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沈狱的声音比往常快了半拍,连客套话都没说全,转身就往外走,连王二牛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手里还攥着卢家给的桂花糕,一路小跑才跟上。
卢承业父子愣在原地,看着沈狱匆匆离去的背影,面面相觑。卢明挠着头疑惑:
“爹,沈大人怎么走得这么急?是不是咱们哪句话说错了?”
卢承业皱着眉摇头,心里却泛起嘀咕。
沈狱刚才的神色,不像是不悦,倒像是…………怕?
难不成工部的事,连钦差身边的人都忌惮?
他连忙追出门,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锦盒,想塞给沈狱:
“沈大人,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您带着路上吃!”
锦盒里装的是五百两银子,还有两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是卢家早就备好的“敲门砖”。
可沈狱连停都没停,摆着手快步往前走:
“不必了!卢东家留着吧,海大人有令,查案期间不得收受百姓一针一线!”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在打鼓。
以前盐商送礼,他还敢假意推辞几句,现在却连碰都不敢碰,生怕这银子沾了“工部贪腐”的脏水,最后成了自己的罪证。”
其实他心里清楚,剩下的郑家、韦家,他是绝不敢再去了。
卢家已经把“工部黑幕”捅了出来,再去其他盐商家,万一又听到更惊悚的事,他怕是连站都站不稳。
“计划全乱了…………”
沈狱双手抓着头发,满脑子都是混乱的思绪。
他原本的算盘打得好好的:借着查案的机会,摸清严世蕃的底线,再帮着严党处理掉几个“不听话”的盐商,顺理成章地投靠过去,最差也能混个锦衣卫千户的职位。
可现在倒好,工部的贪腐案像颗炸雷,直接炸碎了他的计划。
这哪里是“投靠”,分明是往火坑里跳!
严世蕃连“盐铁专卖”的律法都敢践踏,真要是东窗事发,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就是他这种没根基的小角色。
他想起刚才在卢府的恐惧。
那种想立刻逃离淮安、逃离这摊浑水的冲动,差点让他当场失态。
他甚至想过,干脆找个借口辞官,回老家当个普通百姓,也比在这里担惊受怕强。
可转念一想,他好不容易才混到现在的位置,就这么放弃,实在不甘心。
“冷静,沈狱,你得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下来,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开始梳理眼前的局面。
其实两淮的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严世蕃要的,不过是“除掉老盐商,掌控盐市”。
只要他能帮着严世蕃达成这个目标,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能得到重用。
编罪名也好,找借口也罢,只要把卢家、郑家这些老盐商全扳倒,千户的位置就稳了。
可最大的阻碍,偏偏是海正。
海正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
沈狱要是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编罪名、构陷盐商,第一时间就会被弹劾。
更麻烦的是,卢家说的“工部贪腐”若是真的,盐商们其实没犯大错,顶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海正根本不会定他们的罪。
没有罪名,就没法扳倒盐商。
扳不倒盐商,就没法向严世蕃交差。
交不了差,他的仕途就全完了。
“以前觉得海大人是靠山,现在倒觉得是绊脚石了…………”
沈狱苦笑着摇头。
以前他靠着海正的威望,能压得住卢忠的威胁,能在淮安站稳脚跟。
能拿到暂时的权力,可以暂时去保一命。
事实也正是如此,卢忠早就不再将他当作棋子,反倒是他们渐渐的站到了同一阵营之中。
这全源自于他借了海正的势。
可现在,海正的“刚正”,反而成了他投靠严世蕃的最大障碍。
他既不敢跟海正说工部的事。
怕海正追查到底,引火烧身。
又不能绕开海正自己动手。
怕被海正抓住把柄,丢了官职。
他走到案前,拿起卢家送的那半块桂花糕,咬了一口,却觉得索然无味。
脑子里反复盘算着对策:
要不要偷偷给严世蕃递消息,让他派人来“协助”查案,趁机把海正支开?
可严世蕃要是派来的人太张扬,反而会引起海正的怀疑。
要不要找个借口,说自己生病,暂时退出查案?
可这样一来,就错失了向严世蕃表忠心的机会,千户的位置也会泡汤。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弱了。”
沈狱叹了口气。
要是他有足够的权力,能自己掌控查案的节奏,就不用这么左右为难。
要是他有足够的人脉,能在严世蕃和海正之间找到平衡,也不用这么担惊受怕。
要是他又足够的实力,就如灭门崔家的人一样,一夜屠尽盐商七家,不留一点证据,就不必这般纠结。
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只能像个棋子,在两个大佬之间被推着走。
“不管了,先等李默的回信。”
沈狱心里做了决定。现在他唯一的指望,就是严世蕃能给他一个明确的指示。
告诉他该怎么查、该怎么定罪、该怎么对付海正。
只要有了严世蕃的话,他就敢放手去做,哪怕是冒险,也比现在这样坐以待毙强。
沈狱骑马走在街上,望着人群逐渐稀少的街道,心里暗暗祈祷:
“小阁老,你可一定要给我指条明路啊…………”
淮安城的风带着凉意吹过来,却吹不散他心里的焦虑和不安。
这场围绕盐商、工部、严党和海正的棋局,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