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狱那句“盐引新规”刚出口,正厅里的空气瞬间像被冻住了一般。
卢承业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得他指尖发红,却浑然不觉.
卢亮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卢承业用眼神狠狠制止。
连一旁只顾着吃点心的王二牛,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嘴里的杏仁酥嚼到一半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眼前四人,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只有沈狱依旧气定神闲,他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碧螺春,茶水的醇厚在舌尖散开,衬得他的语气愈发平淡:
“怎么了?卢东家这是不方便说?还是…………不知道?”
“不…………不是不方便!”
卢承业连忙放下茶盏,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沈大人说笑了,工部的新规,我们这些做盐商的哪敢不知道?只是…………只是怕妄议朝政,惹大人不快。既然大人问了,小的就掏心窝子跟您说两句,句句都是实话!”
他顿了顿,偷偷瞥了一眼沈狱的神色,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继续说道:
“这几年,工部收的盐税是一年比一年高,十年前,咱们两淮盐商的盐税是‘引税三两’,后来涨到五两,去年更是涨到了八两!您说说,盐价就那么些,盐税涨了这么多,咱们的利润可不就薄了?”
沈狱挑了挑眉,手指在茶盏边缘轻轻敲着:
“盐税是户部定的,工部只管盐引发放,这事我可管不了,不过你说买盐引花的银子越来越多,这话倒是新鲜,盐引的价格不是一直都是‘四两一引’吗?怎么会涨到八两、十两?”
这话问得卢承业心里一紧。
他知道沈狱是在试探,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沈大人有所不知,这盐引的‘明价’是四两,可‘暗价’却高得吓人!自从工部从户部手里接了两淮盐引的差事,就搞了个‘验引费’----领盐引前要交‘验引费’,每引二两。”
“领了之后要交‘备案费’,每引一两。”
“运盐到码头还要交‘督运费’,每引三两!”
“加起来一算,一引盐引到手,足足要花十两银子!这还不算完,要是赶上盐引紧张的时候,还得给工部的人塞‘加急费’,不然根本领不到引!”
“而且还需要两份盐引才能支出来一份的盐!”
卢明在一旁听得急了,忍不住插嘴:
“可不是嘛沈大人!去年冬天,咱们卢家等着盐引运盐去江南,工部的人说‘盐引不够,得等’,我们塞了五百两银子的‘加急费’,第二天就拿到引了!这哪是领盐引,分明是抢钱!”
“明儿!”
卢承业喝止他,却已经晚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看着沈狱,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懑:
“沈大人,我们这些盐商看着风光,其实早就被榨干了!盐税涨、盐引费涨,运盐的脚夫钱、盐仓的保管费也涨,可盐价却被官府压着不让涨,有时候运一趟盐,除去各种费用,根本不挣钱,甚至还要亏本!”
沈狱心里冷笑。
不挣钱?
要是真不挣钱,卢家能在淮安盖这么大的宅子,能有那么多古玩珍宝?
这话骗骗外人还行,骗他可不管用。
但他没点破,只是顺着卢承业的话往下问:
“那你刚才说‘支出来的盐不如以前好’,又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卢承业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也是工部搞的鬼!以前两淮的私盐贩子多,私盐场也多,那些私盐场为了抢生意,盐的质量都做得很好,后来工部接管盐引后,说要‘整顿盐市’,把所有私盐贩子和私盐场都收归官府,变成‘官盐场’。”
“可那些官盐场的管事,都是工部派来的亲信,根本不懂制盐,有的盐晒得不够干,有的掺了泥沙,有的甚至用海水直接煮,连杂质都没过滤!可就算是这样的盐,工部也通通按‘精品良盐’的价格卖给我们,我们要是敢说不好,下次就别想领到盐引!”
卢亮也跟着点头:
“是啊沈大人!上个月我们领的盐,里面居然有小石子,运到江南后,买家都不愿意要,最后只能降价处理,亏了足足两千两银子!我们去找工部的人理论,他们却说‘官盐就是这个质量,要就要,不要拉倒’,您说气人不气人!”
沈狱静静地听着,没说话,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终于明白“盐引新规”是什么了。
哪里是什么“新规”,分明是工部借着“接管盐引”的名义,巧立名目敛财,还把劣质官盐强行卖给盐商,榨干盐商的利润!
他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掩去眼底的神色:“这么说,你们之前账册里‘盐引数量不符’‘盐税延迟缴纳’,都是因为这些原因?”
卢承业连忙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是啊沈大人!那些‘下落不明’的盐引,其实是被工部扣了,要交了‘加急费’才给;盐税延迟缴纳,也是因为我们实在没钱,得等盐卖出去才能凑够!我们真的没贪腐,没造假盐引,都是被工部逼的啊!”
沈狱放下茶盏,站起身:
“我知道了,今日的话,我会记在心里,你们先等着,我会向海大人禀报情况。”
卢家父子闻言,脸上瞬间露出狂喜的神色,卢承业甚至激动得想跪下:
“谢沈大人!谢沈大人!您真是我们卢家的再生父母!只要能洗清冤屈,我们卢家愿意捐出一半家产,赈济淮安百姓!”
“不必了。”
沈狱摆了摆手,
“我只是按规矩查案。记住,今日说的话,不要对外人提起,若是让我知道有半句假话…………”
“不敢!绝对不敢!”
卢承业连忙保证,
“小的句句属实,若是有半句假话,甘受天打雷劈!”
沈狱没再多说,带着王二牛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厅里的卢家父子。
他们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却没注意到他眼底深处的冷光。
工部的贪腐程度,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而这背后,定然少不了小阁老严世蕃的默许甚至指使。
甚至说大多数银子进了他严东楼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