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晨光刚爬上窗棂,沈狱就被院外的马蹄声惊醒。
他披衣起身,刚走到门口,就见风尘仆仆的李默牵着一匹汗津津的马站在院里,身上的青布短打沾着尘土,脸上满是疲惫,却难掩归来的急切。
“大人!小人回来了!”
李默见他出来,连忙上前见礼,从怀里掏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双手递过去,
“这是卢大人让小人带给您的回信。”
沈狱接过信,指尖摩挲着那枚严府特制的火漆印,心里却没多少期待。
他拆开信,快速扫过里面的内容,果然如他所料。
信上通篇都是客套话,说“已将消息禀明小阁老,静候上示”,既没说小阁老的态度,也没给任何实质性的指示,连一句“是否可查盐引”的暗示都没有,堪称“毫无价值”。
“看来卢忠是真的怕了。”
沈狱将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的炭盆里。
火焰瞬间舔舐着纸张,很快就将其烧成灰烬。
卢忠在北镇抚司待了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见风使舵”的本事,知道“盐引新规”牵扯到工部和小阁老的核心利益,若是贸然表态,万一触了小阁老的逆鳞,自己也得跟着倒霉,所以干脆用一封空泛的回信搪塞过去,把难题又抛回了他手里。
李默站在一旁,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只是低着头说:
“沈哥,若是没别的事,俺先歇会儿,这一路快马加鞭,实在是累坏了。”
“别急着歇。”
沈狱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李默身上。
这小子虽累,却眼神清明,办事也还算稳妥,这趟京城之行虽没带回有用的消息,却也平安往返,倒是个可靠的信使。
他心里忽然有了主意,转身回屋,拿起纸笔,快速写了起来。
李默凑过去一看,只见沈狱以“钦差查案专员沈狱”的名义,给工部尚书严世蕃写了一封加急信。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先是客套地说“两淮盐引查案时,听闻工部近年有‘盐引新规’,因案涉盐引流程,特向尚书大人请教新规具体内容,以便查案时依规行事”,语气恭敬,没有半分急切,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
可李默跟着沈狱久了,自然能看出信里的“潜台词”。
沈狱是在向小阁老探底:
盐引新规是不是你主导的?
这件事我能不能查?
若是能查,要查到什么程度才算“合适”?
毕竟两淮盐引的发放权是工部从户部手里抢来的,明眼人都知道,这背后是小阁老在推动,所有指令肯定都经过他的点头。
“大人,这封信…………要直接送进严府?”
李默有些紧张,他上次去卢忠私宅已经够紧张了,这次要直接送信给小阁老,更是心里发怵。
“不,送到工部。”
沈狱吹干信上的墨迹,仔细折好,塞进一个密封的竹筒里,递给李默,
“你这次去京城,别找卢忠,直接以钦差的名义送到工部。记住,只说‘钦差有事汇报工部’,别的什么都别说,更别让其他人看到这封信。”
他顿了顿,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和一块腰牌,塞进李默手里:
“这锭银子你拿着,路上买些干粮和水,别委屈自己,还有,这次去京城,多留个心眼,京城里面的信息,各部的反应,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李默握紧手里的竹筒、银子和腰牌,重重点头:
“沈哥放心!俺一定办妥,绝不让您失望!”
他知道这封信的重要性,也明白沈狱是真的信任他,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干劲,连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沈狱拍了拍他的肩膀:
“路上小心,快去快回,若是遇到危险,别硬扛,先保住自己的命,信可以再送,但人不能出事。”
“小人记住了!”
李默躬身行礼,转身快步走出驿馆,牵过马,翻身上去,一抖缰绳,马蹄声哒哒作响,很快就消失在驿馆外的街道尽头。
沈狱站在门口,看着李默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现在就像走在钢丝上,一边是海正要求的“查清真相”,一边是小阁老暗藏的“利益底线”,而盐引新规就是那根最细的钢丝,稍微踩错一步,就可能粉身碎骨。
他不敢擅自做主查下去。
若是查到最后,发现盐引新规是小阁老为了敛财故意设的局,他到底是如实禀报海正,还是帮着严府隐瞒?
如实禀报,他会被严党报复。
帮着隐瞒,又对不起海正的信任,更可能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
他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海正。
海正刚正不阿,若是知道工部在盐引上动手脚,定会一查到底,到时候必然会和严府正面冲突。
以海正的性格,绝不会妥协,可严府势力滔天,最后吃亏的肯定是海正,连带着他也会被波及。
所以,他只能用这种“隐晦询问”的方式,向小阁老探路。
他要知道,小阁老到底能不能容忍他查盐引新规,要查到什么程度才算“适可而止”。
若是小阁老回信说“可查,依规即可”,那他就顺着线索查下去,查到盐商们“合规”的程度便停手。
若是小阁老说“无需查,盐引无异常”,那他就只能把匿名信和未来盐引的事压下来,另找其他查案方向。
“希望小阁老能给个明确的话。”
沈狱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他知道,李默这趟京城之行,不仅关系到盐引迷局的破解,更关系到他在两淮查案的“生存空间”。
若是小阁老肯松口,他就能继续查下去。
若是小阁老封死了路,他就只能在严府和海正之间,寻找一条更危险的平衡之路。
驿馆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在青石板路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沈狱坐在案前,拿起那半张盐引,又一次凑到阳光下仔细看。
阳光极其刺眼,刺得沈狱睁不开眼。
盐引上的“嘉靖二十五年”字样,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仿佛预示着,这场围绕盐引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