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夜总是格外静,只有窗外老槐树的叶子被夜风拂得沙沙响,伴着烛火跳动的“噼啪”声,落在沈狱紧绷的侧脸上。
他捏着那封匿名信,指腹反复摩挲着信纸边缘。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色深浅不一,看得出来写信时手在发抖,可字里行间的慌乱与急切,却透过纸面扑面而来。
“盐商未贪腐,未造假引,祸起工部盐引新规…………”
沈狱轻声念着信里的核心句子,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将信纸摊在案上,借着烛火仔细打量。
信里没提具体是哪家盐商,没说新规的内容,甚至连写信人的身份都藏得严严实实,只敢含糊地说“某盐商下人,不忍见主家蒙冤”。
“倒是个矛盾的角色。”
沈狱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
说这人胆大,他敢冒着被江彬的人抓去剥皮的风险,把信送到钦差驿馆,还敢直接点出“工部新规”,这可不是普通下人能有的勇气。
说他胆小,他又把关键信息藏得一干二净,连“新规”到底改了什么、盐商们到底受了什么委屈都不敢明说,活像只惊弓之鸟,怕稍微多说一个字就引火烧身。
“是被逼到绝路了啊。”
沈狱叹了口气。这些天他看在眼里,京里的消息传到两淮后,盐商们就像被抽了主心骨,卢家闭门不出,郑家连夜烧礼单,韦家甚至开始偷偷转移家产,显然是怕被当成“替罪羊”抓起来。
现在有人匿名送信,怕是有人想破罐子破摔,盼着他能查出点什么,好给盐商们留条活路。
可这“盐引新规”,到底是什么?
沈狱的思绪又绕回了关键处。
之前为了查盐引造假,他特意去过工部在淮安设立的盐引售卖点。
那是间坐落在南码头的小院子,门口挂着“工部盐引督运处”的木牌,里面只有三个小吏轮流值守。
当时他问起“最近有没有新的盐引政策”,值守的小吏愣了半天,挠着头说“大人,哪有什么新规?咱们这儿发盐引,一直都是按老规矩来,凭盐商的缴税凭证领引,领了引再去盐仓提盐,十年都没变过”。
他当时以为是小吏被盐商买通了,故意隐瞒,又找了个借口单独留下负责登记的老吏,塞了半贯碎银追问。
可那老吏连连摆手,说“大人真没骗您,要是有新规,上面肯定会发公文,咱们这些小吏哪敢瞒着?再说了,发盐引的流程都记在册子上,您要是不信,我给您看登记册”。
沈狱真的翻了登记册,上面的记录整整齐齐,从嘉靖元年到现在,每一笔盐引的发放日期、数量、领引人都写得清清楚楚,确实没看出半点“新规”的痕迹。
后来他又去了淮安府衙,找负责盐税征管的户房书吏打听。
那书吏是个老油条,一开始还想打太极,被他用“延误查案”的罪名吓住了,才老实说“沈大人,盐引的事归工部管,咱们府衙只负责收盐税。
这几年盐税是涨了不少,可那是上面说的‘填补漕运亏空’,跟盐引本身没关系,没听说什么‘新规’啊”。
“没听说…………”
沈狱揉了揉眉心,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若是真有新规,工部和府衙的人怎么会都不知道?
难道这“新规”是秘密推行的,只瞒着基层官吏?
可盐引涉及盐商、官吏、脚夫、盐仓看守等上百人,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瞒得住?
江彬就算能买通工部的高层,也不可能把所有知情人的嘴都堵住。
他忽然想起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新规”推行得太久,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反而不觉得是“新规”?
比如工部悄悄改了盐引的发放频率,或是调整了盐引上的印鉴样式,一开始或许有人注意到,但时间长了,就成了“老规矩”。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推翻了。
盐引是两淮盐市的命脉,印鉴、样式、发放流程都是定死的,别说改印鉴,就是改个数字,都得层层上报,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变成“习以为常”?
“难道只有领头的几家盐商知道?”
沈狱又琢磨起另一种可能。
比如严家或高家私下给卢家、郑家这些大盐商递了话,让他们按“新规”办事,却不许他们声张,基层官吏和小盐商自然不知道。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大盐商运盐,得靠小盐商分销,还得靠脚夫运输、盐仓看守清点,一旦中间某个环节出了岔子,“新规”的事不就露馅了?
盐商们再齐心,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守口如瓶。
“这么看来,倒真像是他们都没起疑。”
沈狱喃喃自语,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问题不在“谁知道新规”,而在“新规本身就是假的”。
匿名信里说的“新规”,根本就是盐商们为了脱罪编造的借口?
可他又想起盐商们的账册。
卢家有两百引盐引“下落不明”,韦家的盐税有三笔“延迟缴纳”,账册上都写着“待工部核引后补登”,这显然不是编造的借口,而是真的在等某个“流程”。
就在这时,他又想起那半张残缺的盐引。
盐引是标准的工部样式,长约一尺,宽约五寸,正面印着“两淮盐引”四个大字,下面是盐引编号、年份、可运盐量,背面盖着工部的朱红大印,印纹是繁复的“二龙戏珠”图案。
虽然已经残破,但依旧清晰可辨。
这绝不是伪造的,因为仿造的印鉴,根本做不出这么精细的纹路。
更关键的是盐引上的年份。
“嘉靖二十五年”。
现在是嘉靖十五年,这张盐引的年份,足足比现在晚了十年!
“十年后的盐引…………怎么会出现在现在?”
如果匿名信里的“盐引新规”是真的,那这张“未来盐引”,会不会就是新规的一部分?
比如工部偷偷修改了盐引的年份标注,把“嘉靖十五年”写成“嘉靖二十五年”,好让盐商们“提前囤引”?
可这根本说不通。
盐引的年份关乎盐税缴纳的时间,若是标注错误,户部对账时一眼就能发现,到时候不仅工部要被追责,连户部都得跟着受牵连,没人敢冒这个险。
“难道盐引本身就没有假的?”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突然闯进沈狱的脑海。
市面上流通的所有盐引,包括那些看似“异常”的,全都是工部正规发放的。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和“未来盐引”的问题撞在了一起:
若是盐引全是正规的,这张十年后的盐引,又该怎么解释?是工部提前印制了未来的盐引,还是有人用某种手段,修改了盐引的年份?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工部盐引售卖点看到的登记册。
登记册上的盐引年份,全都是“嘉靖十五年”,没有任何异常。
那李守成手里的这张“未来盐引”,是从哪里来的?
是他自己偷偷藏的,还是有人故意放在他手里,想引自己去查“未来盐引”,从而忽略真正的线索?
“不对,李守成没必要骗我。”
沈狱摇了摇头。
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工部出了内鬼,偷偷印制了未来的盐引?
还是有人借着“盐引新规”的名义,伪造了工部的手续,私自印制盐引?
沈狱越想越乱,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