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灭门的消息像块巨石砸进两淮盐商的圈子。
不过三日,郑、沈、王、卢、韦、裴、李七家盐商的当家人,就以“商议盐市安稳”为由,聚在了沈家位于淮安城外的别苑里。
别苑建在湖心,四面环水,只有一座石桥相通,看似隐秘,实则每个人心里都清楚。
这不过是想借“隔绝外人”的由头,藏好自己的心思。
正厅里燃着昂贵的龙涎香,却压不住空气里的焦躁。
七张梨花木椅围成一圈,坐着的都是两淮盐商里排得上号的人物,可没人有心思品桌上的雨前龙井,手里的茶碗端了半天,茶水凉透了都没动一口。
最先开口的是郑家当家人郑成功,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的描金纹,声音压得很低:
“崔家的事,各位都知道了,如今海正那钦差在淮安查得紧,崔家刚倒,咱们要是再没个章程,下一个出事的,指不定是谁,依我看,咱们不如联合起来,给官府递个折子,就说盐市动荡,请求暂缓查案,先稳定民心,只要官府松了口,咱们才有周转的余地。”
这话刚落,韦家当家人韦修就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
“郑兄这话,说得倒是轻巧,联合施压?官府要是听咱们的,崔家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再说了,海正是京城来的钦差,背后站着的是圣上,咱们这点能耐,在他眼里算什么?真要逼急了他,怕是咱们七家都要跟着倒霉。”
“那依韦兄的意思,咱们就坐着等死?”
卢家当家人卢承业放下茶碗,语气急切,
“咱们每年交的税,比十年前多了整整两倍!可到了朝堂上,咱们是什么?是任人拿捏的鱼肉!他们说查盐引,就查盐引,说抓盐商,就抓盐商,崔家死了七十七口,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这话像根针,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郑成功垂着头,看着自己藏在袖管里的丝绸袖口。
那是苏州最好的云锦,可他只能在私下里穿,出门必须换上粗布长衫。
按大晏的律例,商人不得穿丝绸、不得乘马车、不得入仕,他们就算赚得盆满钵满,在士农工商的等级里,也永远是最底层。
“沈兄,慎言。”
韦修连忙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忌惮,
“朝堂上的那些人,是咱们能议论的吗?高阁老、严首辅、江大人…………哪一个不是手眼通天?咱们要是被人听见这话,怕是比崔家死得还惨。”
这话像颗炸雷,让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怕什么?”
王家当家人王显宗忽然笑了笑,手指敲了敲桌面,
“我姐夫在户部当差,前几日还给我递了信,说圣上对两淮的事,主要是怕盐税亏空,只要咱们后续把该交的银子补上,再让我姐夫在圣上面前说几句好话,未必不能大事化小,依我看,没必要跟着你们折腾,安安稳稳等着就好。”
他这话一出,裴家当家人裴文清也跟着点头:
“王兄说得在理,我表舅是礼部的主事,昨日也传话来,让我少掺和这些事,说海正查案虽严,却也不会无故牵连无辜,咱们只要守好自己的摊子,别主动惹事,等风头过了,自然就没事了。”
“无辜?”
沈家当家人沈敬之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众人,
“如今说自己无辜,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海正吗?我看你们是仗着朝中有人,觉得能保住自己,所以不愿意出力!可你们想过没有,要是海正查到东西,工部发话,你们的靠山,还会保你们吗?”
李家现在管事的是李万山的侄子,他一直没说话,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疲惫:
“沈兄说得对,可联合施压风险太大,坐以待毙又太被动,依我看,不如咱们先探探海正的口风,听说这位钦差刚正不阿,可再刚正的人,也未必不食人间烟火,咱们凑些银子,再备些稀有的玩意儿,摆一桌宴席,请他过来坐坐,看看他的态度,要是他愿意收,咱们就有活路,要是他不愿意,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迟。”
这话像是点醒了众人。
郑成功眼睛一亮:
“李兄这个主意好!宴席上咱们别提查案的事,只说盐商们感念钦差为两淮操劳,想略尽地主之谊,要是他肯来,说明还有缓和的余地,要是他不来,咱们再做打算。”
“可银子和礼物,谁来出?出多少?”
韦修立刻追问,
“各家的家底不一样,总不能让我一家多拿吧?”
“这有什么难的?”
卢承业立刻接话,
“按咱们各家每年盐引的份额来摊,谁赚得多,谁就多拿些,公平合理。”
这话又引来了一阵争论。
王显宗觉得自己没必要出太多,毕竟有户部的姐夫撑腰。
裴文清也觉得自家牵扯不深,不该多摊。
沈敬之和郑万山则坚持要按份额来,免得有人占便宜。
就这么吵了一下午,从日头正中到夕阳西下,湖心别苑里的龙涎香燃了一炉又一炉,终于才敲定了宴席的时间和各家要出的财物。
可没人注意到,每个人在点头应下时,眼底都藏着自己的算计。
有人想着借宴席摸清海正的底细,好让靠山提前做准备。
有人想着要是海正不收礼,就赶紧把责任推给别人。
还有人想着在宴席上挑拨离间,让别家先被海正盯上,好给自己争取时间。
散场时,夕阳把石桥的影子拉得很长,七家当家人各自登上自家的画舫,没再多说一句话。
画舫驶离湖心别苑,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水面上留下的涟漪,很快就被夜色抚平,就像他们这场看似达成一致的商议,实则早已被各自的私心,拆解得支离破碎。
沈敬之站在画舫的甲板上,望着远处的淮安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心里清楚,这场宴席,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
海正若是真的刚正不阿,绝不会赴宴。
若是他肯来,也未必是为了银子,说不定是想借着宴席,把他们这些盐商的底细,摸得更清楚。
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跟着走这一步。
在崔家灭门的阴影下,他们这些盐商,早已没有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