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西院的算盘声渐渐慢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急促有力,反倒透着股按捺不住的焦躁。
沈狱走过去时,领头的老账房正对着一本泛黄的盐引支出账册叹气,手指在“经手人”那栏反复摩挲,纸上的字迹都快被蹭花了。
“沈百户,查不出来。”
老账房见他过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们把近五年的盐引支出都捋了一遍,经手人写的都是‘李府账房’,可问了李家的人,都说这些账房要么早就走了,要么就是只负责记账,根本不知道银子实际交给了谁。官府的备案也查了,只有盐引数量,没有具体的缴银明细,他们说,这都是之记盐引数量,不记缴银。”
沈狱接过账册,指尖划过“李府账房”四个字,心里也沉了沉。
之前以为找到盐引支出的破绽就能顺藤摸瓜,没想到关键的经手人和官府记录全是空白,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
“再查查跟盐运司的往来?”
沈狱还想再试试。
“查了,”
另一个账房插话道,
“盐运司那边只留了‘李家已缴清盐引银’的回执,没附具体的缴费单据,连签字的官员都没写名字,只有个官印,根本查不到是谁经手的。”
沈狱捏着账册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这显然是早有预谋的,从盐铺账房到盐运司,每一个可能留下线索的环节都被处理过了,就等着他们查到这里,陷入僵局。
就在这时,一个锦衣卫匆匆跑进来,脸色凝重:
“沈百户,海大人让您立刻过去,有要事!”
沈狱心里咯噔一下,跟着锦衣卫往海正书房走,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一进门就看见海正拿着一封公文,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两淮盐运使和淮安知府,昨天已经进京述职了。”
海正的声音沉得像铅,
“公文是今早送到的,说是‘任期已满,按例回京’,可你我都清楚,他们这是听到风声,提前跑了,现在已经到来京城。”
沈狱瞳孔一缩。
盐运使管着两淮所有盐引的发放,淮安知府握着地方行政权,这两个人是查盐案最关键的官员,现在却突然回京,明摆着是怕被他们查出勾结的证据,先一步躲回京城,甚至可能在京里找靠山铺路,把淮安的烂摊子丢在这里。
“就没别的官员能问?”
沈狱急道。
“有是有,”
海正指着公文上的一行字,
“现在两淮盐运司这边,只剩扬州知州暂代部分职权,可他是从五品官,管不了盐引的核心事务,而且…………他现在还在扬州,没在淮安。”
“扬州…………”
沈狱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之前心里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看来,扬州是真的非去不可了。
李万山躲在扬州,张万霖在扬州,现在连暂代盐运职权的知州也在扬州,所有断了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个地方。
“可咱们在扬州没心腹,江彬的老部下还在那边当锦衣卫指挥使,贸然过去,怕是会打草惊蛇。”
沈狱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之前就是因为这个,才迟迟没决定去扬州,
“而且咱们人手不够,要是江彬那边派人阻拦,说不定会吃亏。”
海正也皱着眉,手指在案头轻轻敲击:
“我知道风险大,但现在淮安这边已经查不下去了,盐运使和知府跑了,盐引的线索断了,掌柜还没松口,李守成的旧人也找不到,除了去扬州,没别的路可走。”
海正的手指在案头的公文上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暮色,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无奈:
“眼下这局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等等看,李默会带来什么好消息吧。”
沈狱点头应下,心里却没多少底气。
李默已经查了三天,连张妈的影子都没见着,大概率是早就离开了,或是被柳氏的人处理了。
“至于那掌柜,”
海正又道,
“再晾他两天,别催太紧,商人重利,他要是想通了‘招供’比‘硬扛’划算,自然会开口,可要是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离开屋内。
沈狱不禁又把那都被揉得发皱的信,信上“顺昌栈”三个字墨迹浓黑,像卢忠那张总是挂着笑的脸,透着股藏不住的算计。
沈狱把信往桌案上一扔,发出轻微的声响,惊得脚边的“警戒”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耷拉着尾巴缩了回去。
卢忠…………顺昌栈…………城南…………这些名号在他脑子里打转转,每一个都指向同一个目的。
卢忠的目的根本不是来帮他查案的,是来等机会的。
他太清楚卢忠的底细了。
这人在京城盘踞多年,手中的势力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唯独跟江彬不对付。
倒不是因为江彬贪腐,是因为江彬占了两淮这只“盐袋子”,每年捞的银子能把府宅堆满,卢忠眼热,却因为当年畏手畏脚,没有敢搏命,反倒是让江彬这个后来的给升了千户,并且占住了两淮。
现在江彬被盐案缠上,卢忠就跳出来了,送封信说“有线索”,实则是等着看江彬倒台。
一旦江彬被革职拿问,两淮锦衣卫群龙无首,卢忠就能顺理成章地接手,他笃定沈狱争不过他,也不敢跟他争----这只“盐袋子”,他觊觎太久了。
“算盘打得真响。”
沈狱低声嗤笑,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节奏急促,像心里的盘算。
他何尝不知道两淮是块肥肉?
盐引、漕运、商户,每一环都能攥住银子,更重要的是,解决了两淮盐务,就等于在朝廷里多了块分量极重的筹码。
比当个锦衣卫百户,要有出息得多。
他查盐案,固然是为了查清真相、给李守成一个交代,可心底里,也藏着几分野心。
若是能靠这案子扳倒江彬,再把两淮的锦衣卫事务攥在自己手里,别说海正会器重他,连圣上都可能注意到他。
这是他往上走的最好机会。
可卢忠偏要横插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