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六天,运河水面出奇地平静。
官船顺流而下,两岸的秋景从沧州的芦苇荡渐渐变成德州的白杨林,偶有商船擦肩而过,船工们隔着水面吆喝几句,一派太平景象。
可沈狱的心却像被河底的暗流牵着,一日比一日提得紧.
越是平静,越说明临清的“暗礁”藏得越深。
王二牛每日里检查船板、添补干粮,闲下来就逗“警戒”玩,小狗已长到半尺长,毛茸茸的像团黑球,只是警惕性愈发高,稍有异动就竖起耳朵狂吠。
李默则捧着从官驿借来的《漕运志》翻得仔细,把临清钞关的关卡流程、官吏姓名都抄在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
“沈哥,你说卢忠是不是唬咱们?都六天了,连个可疑的影子都没见着。”
王二牛给船帆上油时,忍不住嘟囔道,
“那临清说不定就是个普通码头,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沈狱正用布擦拭绣春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越安静越要当心,盐商和水匪不一样,他们藏在暗处,不会像水匪那样明火执仗,可算计起来,比刀子还狠。”
他瞥了眼李默的小本子,
“临清是南北漕运的咽喉,钞关一年的税银能抵半个省的赋税,盐商想在这儿做手脚,有的是法子。”
李默放下本子,指着其中一页道:
“沈哥你看,临清钞关的主事姓刘,据说跟江彬走得近,咱们要办通关手续,少不了跟他打交道,卢忠说‘暗礁’在临清,会不会就是指这个人?”
“有可能。”
沈狱点头,将刀收回鞘中,
“但不止于此。钞关的小吏、码头的脚夫、甚至客栈的掌柜,都可能是盐商的眼线,咱们要停船一日办手续,这一天足够他们动手脚了,或许是拖延时间,或许是在文书上做文章,甚至可能…………”
他没说下去,但三人都明白那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海正这几日除了翻看卷宗,便常站在船头望着南方,眉头始终没舒展过。
他虽没多问,却在沈狱汇报临清情况时,特意叮嘱:
“办手续时不必迁就,按朝廷规矩来,若有人故意刁难,不必给面子,直接亮明身份,咱们是奉旨查案,不是来受地方小吏拿捏的。”
“属下明白。”
沈狱应道,心里却清楚,在这片盘根错节的地界,“朝廷规矩”有时比纸还薄。
第七日清晨,远处的水面上终于出现了临清的轮廓,码头连绵数里,漕船、商船挤得密密麻麻,岸边的粮仓、货栈鳞次栉比,连空气里都飘着粮食和海盐的混合气味。
官船刚靠近码头,就有穿着青色吏服的人驾着小船迎上来,为首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小吏,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可是海大人的官船?小人是钞关的吏目,特来引路。”
沈狱站在船头,目光扫过那小吏身后的几个汉子,他们腰间虽没佩刀,却个个站姿挺拔,手掌上有常年握器械的厚茧,绝非凡人。
“不必了。”
他冷声开口,“我们自有通关文牒,按规矩办即可。”
小吏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来:
“大人说笑了,临清码头人多眼杂,有小人引路更方便些,刘主事特意吩咐了,要好好招待大人…………”
“不必劳烦刘主事。”
海正的声音从舱内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按章程办手续,耽误了行程,你担待得起吗?”
小吏脸色一白,不敢再多言,讪讪地让开了路。
沈狱先跳上岸试探着踩了踩跳板,确认稳固后才扶海正下船。
码头的青石板被往来行人磨得发亮,空气中混杂着鱼腥味、粮食香和淡淡的海盐味,耳边是脚夫的号子、商贩的吆喝,一派喧嚣热闹。
可沈狱的目光扫过人群,总觉得那些看似寻常的面孔里,藏着不少窥探的眼睛。
去往官府的路上,李默捧着通关文牒走在最前,王二牛护着海正左右,沈狱则殿后,指尖始终没离开腰间的绣春刀。
临清的街市比天津卫更繁华,绸缎庄、酒肆、盐行鳞次栉比,尤其是挂着“两淮盐”招牌的铺子,几乎每隔几步就有一家,门庭若市,显然盐商在这里势力盘根错节。
“前面就是钞关衙门了。”
李默指着不远处的青砖大院,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旗杆上飘着“漕运司”的旗号。
守在门口的衙役见他们过来,眼神在海正的官袍和沈狱的飞鱼服上转了圈,没敢拦,只是连忙跑进去通报。
出乎意料的是,办手续时异常顺利。
负责钞关事务的刘主事虽没亲自出面,派来的主簿却态度恭敬,核对文牒、登记行程、加盖官印,每一步都按章程来,连多余的盘问都没有。
李默捧着盖好章的文书出来时,还忍不住嘀咕:
“沈哥,这刘主事看着也不像难缠的人啊,卢忠是不是多虑了?”
沈狱接过文书仔细翻看,官印清晰,字迹工整,挑不出半点错处,可心里的不安却更重了:
“越是顺利,越要当心,按章程,核对文牒、查验随行人员至少要两个时辰,他们这才半个时辰就办完了,太快了。”
海正站在衙门外的石阶上,望着临清城的方向,沉声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要么是想尽快打发咱们走,要么是在暗处等着咱们。”
他看了看天色,日头西斜,
“手续虽办完了,但此时开船,到入夜也走不了多远,夜里行船风险太大,传令下去,在码头官驿歇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
“是。”
沈狱应声安排。
官驿就在码头附近,是座两进的小院,院里栽着几棵老槐树,落叶铺满了青砖地。
沈狱让王二牛守在院门口,自己则带着李默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
门窗完好,屋顶没有破洞,水井里的水清澈无异味,连厨房的柴米油盐都新鲜得很,看不出任何异样。
“警戒”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对着西厢房的墙角低吠了两声,那里堆着几捆干柴,看着没什么特别。
李默踢了踢柴捆,硬邦邦的,便笑道:
“这小狗怕是吓着了,哪都觉得有问题。”
沈狱则是蹲下身子,用刀挑起干柴,却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开口道:
“小心为妙。”
海正正在灯下看卷宗,听了沈狱的汇报,只是点了点头,指着卷宗上的名字道:
“临清盐行的掌柜姓江,是两淮杨家的远房亲戚,白日里手续办得顺利,说不定是这人打了招呼,想稳住咱们。”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
“夜里若真有人来,不必留活口,抓个现行即可,咱们是奉旨查案,在官驿遇袭,正好能借题发挥,查查这临清的水到底有多深。”
沈狱躬身应是,退出房间时,见月光已爬上墙头,将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张无形的网。
他靠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握着绣春刀的手微微收紧。
王二牛抱着短刀坐在门槛上,打了个哈欠:“沈哥,你说他们今晚真会来?”
沈狱望着远处码头的灯火,那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像是在监视官驿。
“应该不会。”
他轻声道,
“没人敢在驿站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