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库残卷(七)
冷白色的荧光灯沿着操作台边缘铺展开,投下一道无影的光带。
实验室被恒温恒湿系统精准地控制在35℃,湿度指针也稳稳地停在45%的位置。
裴青寂站在中央操作台前,拿着笔,对着自己的实验记录本,再次一项一项地确认实验架上整齐排列的一会儿要用到的额器皿和试剂。
他的笔尖在记录本上微微停顿了半秒,像是在反复确认什么。
他取出基础溶液,用移液枪吸取之后,缓缓的加入反应锥形瓶中。
随后又精准地贴壁加入了第二种溶液。
试剂接触的瞬间,页面泛起轻微的乳白色的雾感,但很快消散之后,便转为清透。
裴青寂用指尖捏着锥形瓶的瓶颈,轻轻地晃动,看着溶液中那一层层乳状的微粒在溶液中缓慢扩散,如同云丝翻涌,在光照下呈现出淡淡的蓝色。
他深吸一口气,手稳如定山,但是呼吸的节奏却比平时更浅。
他取出封装完好的金属催化剂微量调节针,从容地加入溶液之中。
反应几乎在瞬间发生。
肉眼难以察觉的微泡在溶液表层浮现,又很快消散。
裴青寂手握搅拌器,轻轻调整转速,先是在120.0rpm停了下,但手下顿了顿,又调整成了120.3rpm。
粘度、颜色、反光程度,都在他计划的阈值内。
他不急于确认结果,而是继续添加最后一道关键组分——界面调控因子。
这是一种微结构的稳定剂,能在不破坏文物纤维的前提下,精确调节乳液的渗透张力,是他当年独立提出、未曾发表的核心设计之一。
他用移液枪吸取了“界面调控因子”的试剂后,心脏微不可查地剧烈跳动了几下。
在加入及其微量的一滴后,迅速放在高倍显微镜下启动动态检测。
那一瞬间,图像中原本无序的微乳粒子结构像是被激活一般,像听到口号的列阵士兵,迅速排列得更加规则、细密。
“稳定了。”裴青寂低声自语,嗓音沙哑,但语气里有难掩的微光。
钟渐青一直站在后方,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此刻,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开口:“你刚刚那个搅拌速度……好像比你之前实验记录里快了0.3转每秒。”
“环境不同,乳化剂纯度也不一样。”裴青寂低着头在实验记录本上飞快地写下观测到的现象,“我调了乳液的pH值和电导率,让它更贴合这边丝绢的材质。”
——滴。
他话音一落,微波加温器发出一声提示音。
乳液样品完成了最后一轮的热稳定性调控。
裴青寂从反应锥形瓶中,用移液枪小心地分取了1毫升的样品,轻轻地滴在已经准备好的丝绢残片测试角料上,静静地等待渗透。
液滴轻轻散开,像一颗乳白色的种子落入沉睡的丝绢肌理中。
没有外溢,没有泛白,也没有任何结构破坏的征兆。
钟渐青睁大了眼睛,激动地率先拿起样品放在显微镜下再次检查。
视线中,墨痕未动,纤维未翘起,残留污染物轻微松动。
最关键的是——污染粒子边缘开始剥离,却未触及墨层主结构。
“成功了。”钟渐青像是长舒一口气。
裴青寂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样本上,眉眼深处藏着一道极轻的颤动。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配置成功。
这是他曾耗尽数年光阴、投入无数试错与数据的方案——
在一场猝然终止的科研旅途之后,第一次,被真正“活着”的古籍所接纳。
像某种停滞不前的命运环,终于缓缓走向闭合。
钟渐青注视着他,有些怔神。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冷静得近乎刻板的人,其实比谁都渴望一个机会,去弥补那段被迫终结的未完篇章。
而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裴博士。”
门口响起了轻轻地一声敲门声。
裴青寂收起思绪,顺着声音抬起头看向门口。
“SK02和SK03南北朝时期的残卷,我们已经完成了预清洁。”许南乔推了推眼镜,声线稳得像是在和导师做学术汇报,
“等您确认一下,我们就可以进行简单的预处理了。”
裴青寂点点头,看了下时间,“你们先去吃饭吧,第一天不用这么大压力。”
许南乔点了点头,又补了句,“那我去叫序南。”
裴青寂:
空气顿了半秒。
钟渐青在旁边看得一脸玩味,但此时也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关键时刻,还得靠我。
“哎呀,说到吃饭,我也饿了。”钟渐青贱兮兮地开口,“我们一起吧。”
说完,用肩膀撞了撞裴青寂,“走吧,裴博士,先吃饭。”
裴青寂难得对着钟渐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整张脸都写着“孺子可教也”。
三人走进另一间工作区的时候,林序南正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冷白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屏幕,手下动作熟练,指尖飞快的敲击着键盘。
“哇,序南,你的速度好快。”许南乔看着林序南面前的屏幕,那个渗透模型已经初见雏形。
那一瞬,他的呼吸喷在林序南的侧颈边,距离近得几乎能听见对方换气的节奏。
林序南闻声抬起头,看到许南乔弯着腰站在自己身边,脸离自己很近。
“只是搭了个雏形,还有些地方得修正。”
他说话时笑意温和,却在收回视线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椅子往后滑了两公分,拉开了那条安全距离。
“去吃饭吧。”裴青寂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姿笔直,脸上的表情有点冷。
林序南抬眸,正好与他对视,看到那双眼睛里淡淡的,隐藏着不言而喻的情绪。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突然冷下来的脸,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把电脑锁了屏,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走到了裴青寂的身边。
他歪着头,笑嘻嘻地哄他,“那我们快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呀?”
裴青寂低着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一来一回,谁都没有明说,但却都心领神会。
“裴博士,林师兄!”顾然然看到他们,远远的就开始挥手,“在这里。”
食堂靠窗的位置,阳光被玻璃切成一格一格,落在木色桌面上。
“序南,这个鸡柳很好吃,你尝尝。”许南乔把自己面前的一小碟鸡柳推到了林序南的面前。
“谢谢。”林序南夹了一块,唇角一弯,筷子一转,然后不偏不倚地放进了裴青寂的餐盘里。
裴青寂看着从天而降的鸡柳,怔了一下。
还没开口,就听到林序南笑眯眯地说:“南乔说鸡柳好吃,你尝尝。”
他低头夹起那块鸡柳,动作很慢,像是在仔细思考什么。
下一秒,他抬眼,正对上许南乔的目光,语气不急不缓,然后唇角微微勾起,眼睛一眨不眨就这么直直地注视着许南乔,还似有似无地挑了下眉毛。
“味道确实不错。”
说着,把自己餐盘里最鲜嫩的一块蜜汁排骨,准确无误地放进林序南的碗里。
——又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许南乔正好伸过去的筷子。
许南乔收回筷子,微微一笑,没说什么,眼底却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火光。
“哟——”
钟渐青看着两边暗戳戳的较劲,悄悄咽下一口汤,“你们这是科学家式‘拼餐’吗?”
沈玉正啃着鸡腿,咬得汁水四溢,含糊不清又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道:“原来午餐还能这么高效地交换热量。”
顾然然倒是被面前的美食影响的突然反应慢了半拍,一边扒饭一边抬头问了句,“啊?我以为是你们不想吃互相丢给对方呢。”
林序南低低笑了一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然后故意转过头,对着许南乔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中午吃得少。”他看着许南乔,“不然下午容易犯困,你不用管我。”
许南乔神色一顿,随即微微颔首,紧接着露出一个礼貌而温和笑容,心领神会地低头继续吃饭。
餐桌上无声的过招,不过是午间一个短暂的插曲。
回到实验室,空气里依旧带着恒温机吹出的微凉,裴青寂已经换上干净的白大褂,衣襟一丝不苟地收拢着,像是连刚才的暗流都被叠好锁进了口袋。
他走到林序南身边,将一份整齐标记好的实验报告推到林序南面前,语气恢复了一贯公事公办的冷静,“我用了其他丝绢做了预实验,你的模型可以用这个做参考。”
“嗯。”林序南指尖飞快的把裴青寂递过来的数据,输入进模型。
光标闪烁间,他敲击了一下回车键,看着程序稳定运行,确认没有报错。
林序南坐在高脚椅上,转了转椅子,让自己正对着裴青寂,唇角微微一抬,“我这边模型也搭好了,现在已经喂好了数据去训练了。”
他顿了顿,眼神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师兄,这个清洗材料的配方,是你独创的吧?”
裴青寂翻看实验记录的手指在纸页的边缘轻轻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林序南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又慢慢抬到他的眼里,唇角动了动,压低了声音,“会不会”
裴青寂的目光忽然定住,随即绕过操作台,双手撑在林序南椅子的扶手两侧,整个人逼近,像是把他圈在了白大褂的气息和影子里。
“你在担心什么?”
第52章 四库残卷(八)
裴青寂的气息突然靠近,带着不易察觉却难以忽略的压迫感。
林序南的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可没想到开口之后听到的是自己结结巴巴地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慌乱,“我怕……你……”
裴青寂垂下眼眸,本来是想要逗他,可是凑上来之后,心里却也是一颤。
他的视线稳稳落在林序南的脸上,他并不急着开口,只是用眼神一寸一寸地扫过林序南,就像个刽子手一样在慢慢地一下、一下地磨刀。
林序南被那道目光盯得心底发热,耳尖染上淡淡的红色,却还想强撑镇定,低声补了一句:“你靠得太近了。”
“哦?是吗?”裴青寂的语调很轻,却带着意味不明的尾音,像是在试探,又像在逗他。
林序南侧过一点儿身,却也没有真的后退,眼神似是无意地从他的喉结掠过,又迅速收回。
在这个近距离中,林序南突然抬起一直垂着的眼眸,直直地对上裴青寂的眼睛,嘴角微微一挑,声音不大但却带着几分婉转,“你的呼吸,比我想象的浅哦。”
这下子轮到裴青寂一愣了,可转瞬,他的唇角却也慢慢地勾了起来,眼底像是被这一击勾出更深的笑意。
他没急着反驳,而是微微俯身,凑近林序南的耳边,声音贴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心跳,“那你要不要试试……我能让它有多深?”
说完又不急不缓地拉开距离,像是带着几分留恋。
温热的气体在林序南耳边缠绵,他眸色一动,没退,也没答。
只是唇角依旧挂着看不出深浅的笑容,眼睛仍有恃无恐地盯着他,像是把这个问题丢回去,等他自己收场。
空气里那根看不见的弦被拉得更紧,却谁也不肯先松。
半晌,裴青寂终于忍不住地笑了一声,伸出手在林序南的鼻尖上轻轻一刮,“放心,我有分寸。”
这句意为不明的话,不知道是在回答他的贴近,还是在回答清洗材料。
恰在此时,电脑屏幕上弹出了提示音,模型训练完成。
林序南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模型上,盯着频幕上仍旧在不断修正的动态曲线,看着电脑上显示的分析结果,“模型的误差很小,可以参考这个结果开始实验了。”
“重复性的实验交给许南乔吧。”裴青寂看着手里整理出来的那份污染物清洗的实验方法,动作干净利落。
林序南点点头,转过身熟练地把多光谱成像仪开机,然后打开操作软件,等着机器完成预热步骤,“那我就先用多波段成像扫一下那些丝绢残页吧。”
话刚说完,他又转过身靠在桌边,双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歪了歪头,笑眯眯地看着裴青寂,“裴师兄是打算等我的结果呢?还是靠手感直接开始呀?”
裴青寂清了清嗓子,装作听不懂他的调侃,一脸正经的表情,“当然要尊重科学,等我们看到客观的数据再动手了,不然怎么能够准确无误地得到我们想要的墨迹结构呢?”
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林序南笑得一脸欣慰,就差长出一条尾巴摇一摇了。
实验室灯光明亮,洁净的工作台上,各种预先配好的试剂整齐排列,按照实验步骤的顺序清晰标号,一切井然有序。
许南乔戴着手套,低头盯着面前打印出来的实验步骤,眉头微微皱起。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略带试探地问:“序南,这个实验我以前没做过,有些步骤我有点吃不准,你能带我做一遍吗?”
“这实验是裴师兄设计的,你让他带着你做会一遍更稳妥。”林序南正专注操作着多波段成像仪,听见这话,抬头扫了眼裴青寂,见他依旧埋头整理着数据,似乎不愿被打扰。
不过他还是站起身,走到裴青寂身边,声音低了些,但是笑得很乖,“师兄,南乔之前没做过这个实验,你可以带着南乔做一遍这个实验吗?避免一下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小技巧影响效果。”
裴青寂看着林序南,眼神瞥了下站在实验台后的许南乔,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笔,合起了他面前的笔记本。
他的手很稳,每一项操作都像是教科书的配套视频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许南乔目不转睛地看着裴青寂,眼中满是抑制不住的敬佩和钦慕。
“裴博士好帅!”顾然然也凑到旁边,眼睛睁的大大的,忍不住赞叹。
沈玉也凑在一边,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
许南乔推了推眼镜,咧嘴一笑,“那以后有机会能多跟裴博士学习真是太幸运了。”
林序南站在一旁,抱着双臂,眉头微扬,像是从心底不由自主地因为裴青寂而骄傲,“别光看表面,裴师兄对细节的要求严格得很,不然也达不到这种效果。”
顾然然听了,更加夸张地说了句:“啊——裴博士,请接受我的膝盖。”
裴青寂有点无奈地看了眼顾然然夸张地动作,嘴角抽了抽,随后目光落在许南乔一脸被震惊到的脸上,淡淡地开口,“我讲明白了吗?”
许南乔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但很快回过神来,说了句,“我试试。”
裴青寂点了点头,冲着林序南挑了下眉毛,然后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许南乔看着面前裴青寂那近乎完美的实验结果,愣了半天。
抬头时,不经意就撞上了林序南的目光。
他眨了眨眼睛,开口的瞬间声音变得委屈巴巴,“序南,裴博士的操作太稳了,我有点儿不敢下手了。”
“没事的,你要相信自己。”林序南轻轻地笑了笑,语气温和地安慰。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吗?”许南乔眨巴着眼睛,故意加重了委屈的腔调。
林序南点点头,正准备起身忙自己的事,忽然听见许南乔声音更软更委屈地从旁边传来:“序南,一会儿要是我还有不会的地方,可以问你吗?我……不敢去问裴博士。”
林序南微微停住动作,点了点头,默许了。
“序南,你可以帮我看看这个标号二的溶液加入基础溶液为什么会起泡吗?”林序南几乎是刚坐下,就听到许南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看着许南乔手里晃动的锥形瓶,眼神平静,“你试试让溶液贴着瓶壁缓慢倒入,避免直接冲击产生气泡。”
说完立马转过身,调整了一下丝绢残页的位置,然后按下按钮进行可见光波段的扫描。
“序南,这个金属催化剂微量调节针我第一次用,你看我这个操作对吗?”许南乔又开口了,声音温软中,却带着几分明显地不安。
林序南深吸了口气,有点无奈地站起身,走了过去。
他弯腰仔细观察那只手中的微量注射器,指尖轻轻拨动调节针上的刻度环,耐心地示范,“调节针旋转时动作要慢,保持均匀,别用力过猛,否则会导致剂量不准确。”
许南乔点点头,专注地模仿着。
林序南回到多波段成像仪旁,又点击了切换近红外波段的扫描,屏幕上的数据迅速刷新,这次的结果倒是出的很快。
他又熟练地调整参数,启动最后一项紫外波段的扫描,动作一气呵成。
“序南。”
许南乔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林序南对着屏幕叹了口气,终于无奈地搬了把凳子,坐到许南乔旁边。
这一次,许南乔终于得逞,得以坐在林序南身边,眼神里藏着一抹狡黠的笑意。
裴青寂原本端坐在桌前,低着头总结今日的修复进展。
却被许南乔一会儿一声的“序南”搅得心神不宁,眉头越皱越紧。
每一次呼唤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慢慢地积攒成一股难以言说的闷火,闷得他呼吸都显得沉重。
——我是不是问过你“我讲明白了吗?”
——笨死你算了!
——序南你怎么这么好说话?你自己的实验做不做了?
林序南和许南乔交谈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时不时地伴着许南乔的夸赞和笑声,更像是闷鼓一般,在他的耳边不停地敲击。
裴青寂咬紧下颌,唇线绷得笔直,心里暗暗翻涌着烦躁,却又找不到借口发作。
他重重地咳了几声,但却没等来林序南的关注。
他皱着眉头,看着面前放在一旁的实验步骤,更觉得万分的无语,实在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这实验有这么难吗?
他抬起头,看着许南乔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一点儿一点儿拉近和林序南的距离。
裴青寂胸口的小火苗像是被添了把干柴。
最后,像是火山爆发一样,气得他轻哼一声,站起身就去了自己的工作台。
——让你磨叽,我不等你了!
他把毛笔用墨汁润了润湿,墨色顺着笔锋渗开。
裴青寂看着那个丝绢碎片顿了顿,腕骨微抬,像是赌气一样,又像是要用这毛笔作为逼出去心中郁结的工具。
落笔凌厉而果决,笔锋快得几乎带起风声。
墨色在纤薄的丝绢上铺展成细密的笔画,线条利落,衔接处流畅地仿佛本就属于那件汉晋时期的丝绢。
他的呼吸渐渐与笔触合拍,手下又快又稳,脑子里却满是林序南对着许南乔展开的笑容,像一根小刺一样扎得他心头隐隐作痛。
——怎么对谁都在笑呀?
——你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的吗?
——他就是想要勾引你。
“师兄?”
耳边传来一声轻唤,但却带着明显的几分迟疑。
裴青寂垂眸,目光只落在眼前的丝绢碎片上,仿佛全身贯注于笔下的世界。
林序南站在他的身侧,手里还拿着多波段成像的结果,原本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在看到那细致入微的一笔一画的瞬间,生生咽下了所有的话。
墨色与纤维交织,细节精准得近乎苛刻。
裴青寂补上的笔画结构,他手中多波段成像的结果呈现的结构几乎严丝合缝。
连最纤细的转折和墨色的浓淡变化都与成像结果如同镜面映照般一致,仿佛这丝绢碎片在他手下已悄然复原成了千年前的模样。
第53章 四库残卷(九)
裴青寂顺着声音抬起头,看见的是林序南的脸上那瞬间僵住的神情以及写满了震惊的眼神。
他一时之间摸不准是震惊于自己食言没有等他的结果,还是震惊于自己完成的结果。
两个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像是被完全定格了一样。
裴青寂轻咳了一声,想要找点什么缓解一下这个氛围。
谁知道林序南轻哼了一声,傲娇地转头就走了。
裴青寂:……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追了上去。
——自己惹的人,还是得自己哄。
“序南。”
裴青寂追在林序南的身后,声音染了几分着急。
林序南转过身,一脸委屈巴巴地样子,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你答应了,要等我的结果的。”
裴青寂听到这句话,登时心里软成一团,只能轻声哄他,“是,我是答应你了,我的错,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又不等我了?”林序南撇着嘴,“你是把我忘掉了吗?”
裴青寂被林序南一句话堵得语塞。
——怎么这么磨人啊。
“没有,我……”裴青寂的大脑飞速运转,想要尽快组织语言和林序南解释明白,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怎么解释?
——说我就是吃醋了吗?
——说了矫情,不说憋屈。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嘴巴微微的撅起,又哼了一声偏过头不再理人了。
裴青寂犹豫了半天,伸手拉住林序南的手腕,轻轻地晃了晃,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点儿讨好的试探,“别生气了嘛,下次不会了。”
“师兄,所以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林序南被他握着手腕,肩膀微微一顿,却也没真的甩开,只是偏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这么看着他。
裴青寂抿了抿唇,没着急开口,像是在衡量什么,半晌才慢悠悠的问了句,“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想听实话。”林序南直直地看着裴青寂,声音压的很低,但却带着一丝不依不饶。
裴青寂笑了一下,眼底的情绪深不见底。
——这个时候不能表白,太不正式了。
——我得准备准备。
于是话音一转,“实话是,我在无所事事地等你的结果,但你却跑去和别人磨磨叽叽说说笑笑耽误时间,我心里闷闷的不舒服。”
这次轮到林序南一怔,似乎被噎住了,又似乎听懂了什么,但是只是舔了舔下唇,轻轻地哼了一声,“幼稚。”
他别过脸,像是在掩饰什么,试图抽回手腕,但是却被裴青寂攥得更紧。
空气短暂的凝住,两个人都没说话,安静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要去忙了。”林序南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裴青寂闻言松开,像是终于放过他一样退了半步,却又顺手替他捋了捋袖口,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修补了一处小小的褶皱。
林序南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
裴青寂望着那背影,唇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
春风吹来来玉兰花淡淡地香气,花瓣洁白如瓷,一朵一朵在枝头上肆意绽放。
裴青寂站在窗前,看着窗外一点儿一点儿蓬勃的绿色,心里那口闷着的气不知在什么时候也慢慢地消失了。
他深吸了口气,重新回到实验室里。
视线落在工作台上那最后一张尚未完成的墨迹结构补绘的丝绢残页时,看着那他的眉眼微微地柔和了下来,无奈地笑了笑。
他伸手拿过林序南留在桌上的多波段成像结果,视线在那份结果报告上微微一顿,像是在确认一样。
随后指尖轻轻一弹报告的边角,像是无声的妥协和宠溺一般。
随后,毛笔缓缓蘸墨,笔锋顺着成像的细节,一笔一笔地描写下去。
线条平稳,带着一种安静的温度。
即便林序南不在场,他也知道,这一笔一画,他都会和他并肩做到最好。
最后一笔轻轻地落下,墨色渗进丝绢的纹理里,与原有的笔画几乎无缝衔接。
裴青寂收起笔,带上手套,用镊子把这几片补好结构的丝绢小心的放进托盘里,动作轻缓地像是对待一片在温室里吹着额外冷风的雪花。
走进隔壁的实验室,他翻开手里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前几天和林序南讨论的高分子溶液的配比结果,比例、浓度、环境温湿度控制值……
每一条都是他们一起敲定的实验条件。
他用微量分析天平称了不同重量的高分子聚合物粉末,然后又分别溶解进了定量的有机溶液中,低速搅拌直到溶液从浑浊变得澄清透亮。
随后,他把高分子的聚合物溶液装进针管里,然后固定在电子纺丝仪器的进样口上。
手指轻旋控制电压的旋钮,眼睛紧紧地盯着针头喷射出来的纳米纺丝,起初还是一滴一滴的液滴,直到它们慢慢得在数千伏的高压电下拉伸成丝。
他一点一点地增加电压,直到针头喷出的纳米丝变成均匀连贯的状态,就像是蜘蛛喷出的细丝。
接收器也在规律地旋转,将那些丝均匀地缠在上面,形成薄而质密的纤维膜。
然后设置好定时:1hour。
闲下来等待的时间,裴青寂把玩着手机,在心里酝酿着措辞。
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下一行字。
【晚上要不要去喝奶茶?】
但刚打完,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删除,换成了——
【我在做电子纺丝,需要你搭把手。】
发完这条消息之后,就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一点点动静。
裴青寂看着手机上显示“已送达”的提示,撇了撇嘴,叹了口气,站起身一脸幽怨的拿着剪刀和刀片走向电纺丝机前。
倒计时的数字还在静静地跳动,接收器的滚筒还在一圈一圈的旋转,带着有节奏的嗡鸣。
裴青寂看着接收器,眼神有些空,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或者就是什么都没想,也或者想了很多理不清头绪。
“咚咚——”
一声极轻地敲门声打破了裴青寂的神思,还不等他回应,门就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
“需要我做什么?”
林序南的声音四平八稳,不带任何感情。
裴青寂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就扬着嘴角笑了起来,眉眼间像是被点亮了。
“纺丝的纤维马上完成,我需要先切片,然后再固定。”裴青寂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就柔了下来,“我一个人完成不了。”
正在旁边办公桌上正在整理文件的钟渐青听到这话,手里的文件一颤,嘴角抽了抽。
——一个徒手推墨线,能稳到连眼睛眨都不眨的人,现在说自己一个人完成不了?
——老男人,脸都不要了。
林序南的目光在钟渐青身上淡淡一扫,然后目光又落在裴青寂的脸上,没多说什么,只是走到操作台前,带上了手套。
他准备好来到电纺丝面前时,倒计时刚好停止。
他打开保护罩,微微俯下身,用刀片利落地划开接收器上的铝箔纸衬底,然后将那缠绕在一起的纤维小心地揭了下来,然后平整地铺展在裁切台上。
他伸手打开红外定位仪。
纤维上投射出醒目的十字线,他在可视屏上轻轻地调整参数,设定好10cm*10cm大小的切割区域,刀口沿着光线平稳地推进。
“我们序南的手真稳。”
裴青寂坐在一旁,语气是带着讨好,又带着毫不掩饰地赞叹,但是这份突然的夸赞,反倒让这句话听起来格外不符合他一贯的样子。
钟渐青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好装。
林序南也不搭理他,从裁剪之后的边角里按照每种配比都拿了一块,手起刀落,最后几块纤维膜就被整整齐齐地分割好。
他把分好的纤维膜依次送进扫描仪,调整光谱模式,目光紧盯着屏幕上逐渐成形的光谱曲线。
半晌,他才淡淡开口,“用这个配比。”
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嘻嘻地凑过来说——“师兄,你看这里可以这样、那里可以那样”,更没有一边等着夸奖一边摇尾巴的模样。
只是把话留在空中,像一块冰,凉凉地悬在那里。
“剩下的是你的工作了。”林序南的语气依旧平静得毫无波澜。
裴青寂“哦”了一声,将那些丝绢残片用镊子夹起,轻轻地放在那用裁剪好的电纺纳米丝上。
他取来细口的毛笔蘸取低浓度的甲基纤维素溶液,沿着残页的边缘均匀地点湿,让纤维素渗入丝绢和纳米膜之间。
随后用硅胶压板,轻轻地按压,使接触面紧密结合,同时避免产生褶皱或者气泡。
钟渐青这时候也凑近了,看着这一套细致到吹毛求疵的人都会满意的操作,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活他明明闭着眼都能一个人干,非要等人来了才动手。
——还在这里装柔弱。
林序南盯着桌上的SK01的丝绢残页,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裴青寂的从容和准确,让人不服都难。
可——
他心里那别扭的、说不出来缘由的小火气还没完全散去。
佩服这种事,说出来就像是拱手把主动权交出去似的,他偏不让裴青寂占这个便宜。
于是只是“嗯”了一声,假装在低头翻看实验的结果记录。
裴青寂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眸色里压着点看不透的情绪。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毛笔挂回笔架,动作利落又安静。
随后,他将椅子轻轻拉到林序南身边,靠近得仿佛随时能碰到,然后凑近了低声哄他,“晚上带你去吃好吃的,当作赔罪,好不好?”
“晚上没空。”林序南看了眼裴青寂,心里也软了下来,顿了顿又补充道,“晚上南乔要约我聊一下修复的问题。”
第54章 四库残卷(十)
裴青寂听到林序南的话,顿时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什么高空坠物击中一样。
——这个名字有毒!
——一听到就想生气!
他暗暗地深吸了好几口气,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给自己做好心理疏导。
——冷静,冷静。
——你是社会化系统训练出来的高水平、高程度的文明人,不是醋缸精。
——对!不是!绝对不是!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洗脑,才终于把翻涌起来的酸意死死地压下了。
“好的呢!”裴青寂咬着后槽牙,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你们讨论完早点儿回去休息,不要太晚。”
林序南点点头,嘴角弯着露出了这一天对着裴青寂展开的第一个笑容,但是他的眼睛却没有任何情绪,笑得客气疏离,又带着明显的敷衍,“好的呢!”
看着林序南离开时毫不留情的背影,裴青寂的笑容瞬间垮掉,挂在脸上那像面具一般的笑容一敛而尽,像是一个掉了漆的面具“啪”的一声碎掉了。
“哟?怎么回事?吵架了?”
钟渐青像弹簧一样伸着脖子凑近裴青寂,眼神里带着毫不隐藏的“让我尝尝这瓜的咸淡”的兴奋。
裴青寂伸手用指尖捏了捏鼻梁,闷声开口,“我的问题。”
“呦——”
钟渐青像是听到什么火星撞地球般离谱的笑话一样,阴阳怪气的拉了长长的一声,像唱戏似的婉转。
他本来打算接一句——“您还有认识到自错误的时候啊!”
但看到裴青寂那张黑的能直接用毛笔蘸了写书法的脸之后,又生生把那句阴阳怪气的话咽了下去。
“那你还不去哄啊?”他清了清喉咙,突然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语气。
“哄了。”裴青寂叹了口气,有点儿无奈,肩膀微微塌了下来,“没哄好。你有什么建议?”
“啧——”
钟渐青真觉得穿越的不是裴青寂,而是自己。
连裴青寂开口寻问建议这种事,居然都能让他遇到。
“按照我的感情经验——先哄,哄不好就亲,亲着亲着就亲出来火花了。”
钟渐青一脸都是对自己技术的满意,抱着双臂往椅背上一靠,活像个情圣。
裴青寂幽怨地瞥了他一眼,嘴唇微微动了动,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有毒。”
“那你打算怎么哄?”钟渐青一脸地“你不懂情侣相处的真谛”的嫌弃。
“不知道。”裴青寂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那还是听我的吧,百分之百,包有效的。”钟渐青弯了弯身凑近,像是老神棍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坏笑的又补充了一句,“等你们在一起了,记得请我吃饭。”
“老男人,你要不要脸?”裴青寂对着钟渐青就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完就直接起身离开。
钟渐青:???
“谁是老男人?!”他对着裴青寂的背影抓狂地叫了一声。
裴青寂从实验室出来,径直去了那间古籍档案室。
刷卡、解锁,SK05恒温盒的锁扣“咔哒”一声轻轻弹开,像是划破了空气中的静谧。
盖子缓缓掀开,一股夹杂着纸张、胶质与岁月沉淀的气息顷刻间弥漫开来,那味道带着微凉,仿佛从时间深处溢出,直直钻进心底。
卷轴的断裂口赫然在目。
一道深色的胶带横亘在伤痕之上,生硬、突兀,像是某种草率的缝合——遮掩住破损,却没能让它真正愈合。
那裂口,就像一个被迫封住的伤口,沉默却在滴血。
裴青寂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沿着胶痕滑过,动作轻得仿佛生怕再让它受半分委屈。
指尖所触之处,仍残留着细微的黏腻,像在低声呢喃着曾被粗暴撕扯的痛楚。
他眉头紧锁,眼底却溢出难以掩饰的怜惜。
这些古籍,本应安然沉睡在岁月长河里,静静等待被温柔地唤醒,等待着有人慢慢走近,逐字逐句聆听直至灵魂共鸣。
而不是以这样笨拙、凌乱的方式,被强行撕裂、被随意拼补。
他低声叹息,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没,却在恒温间的死寂中格外清晰,仿佛压得空气都更沉重了一分。
裴青寂双手托起恒温盒,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生命。
脚步一稳一顿,带着不容亵渎的谨慎,缓缓走回实验室。
仪器启动,预热的指示灯缓缓亮起。
裴青寂戴上带放大倍率的显微镜眼镜,用极细的镊子刮下不及米粒大小的胶痕样品。
几微克而已,却被他分成了五份,分装到不同的标本皿里。
他将每一份都做好标记,分别记录为:
1_环己酮缓释
2_乙醇缓释
3_5:5环己酮+乙醇缓释
4_3:7环己酮+乙醇缓释
5_7:3环己酮+乙醇缓释
他的操作不快,但是每一项都是节奏分明,每个步骤都带着训练有素的稳定——像是外科医生在做着精密的手术。
他轻轻地调整着仪器控制着环己酮和乙醇的比例,他的手像是同样被设定了程序,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颤动。
第一份样品被放入蒸汽罩,缓缓升温,有机蒸汽被均匀释放,覆盖在样品表面。
屏幕上的显微影像同步放大,胶层表面从光亮到微微发暗,边缘纤维轻轻翘起,预示着结构松动的开始。
他一边注视,一边在笔记本上用精简的笔画写下变化——溶胀时间、颜色变化、纤维状态、边缘翘起角度……
每一条都精准到秒,省略任何无关形容词,却让任何专业人士一眼就能看出核心信息。
实验依次进行,最终在第四组的3:7环己酮+乙醇缓释组中,屏幕上的胶层出现了最理想的反应——溶胀均匀、黏结力下降,纤维未见明显渗色。
程序结束后,他小心地将样品取出。
镊尖只夹住边角,轻轻提拉,胶层像被解冻的冰片般慢慢剥离,边缘干净整齐,只留下一点轻微的粘痕。
环己酮单独处理的样品剥离迅速,但纸纤维略显松散。
乙醇单独处理则几乎无效。
而混合比例偏高的环己酮则出现了轻微的纤维变形。
对比之下,3:7混合溶剂的样品在剥离难度和基底保护之间达到了最佳平衡。
不知不觉间,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十点。
裴青寂将处理后的样品整齐放入冷柜保存,关掉仪器,擦拭台面,检查每一件工具的清洁度,才缓缓脱下手套。
他的动作一如来时那样安静、从容,像是习惯了在孤独与专注中,把一件事做到极致。
刚走了几步,就看到旁边的实验室里还亮着灯。
他顺着窗户往里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就看到林序南和许南乔两个人并肩站在实验台前,还低着头讨论什么。
裴青寂的脚步瞬间停住。
他这么直直地盯着那两道背影,眼神暗了暗。
——这小家伙儿是看不出来许南乔对他有意思吗?
——不过还好,两个人只是工作上的交流,小家伙儿还是记得要保持距离的。
裴青寂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下定了决心。
——得准备准备,是时候让他给我个名分了。
裴青寂伸手敲了敲门,装作只是进来例行询问的样子,“你们的进展怎么样了?”
两个人顺着声音同时回头。
就在那一瞬,裴青寂清楚的看到了林序南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欣喜可是下一秒,林序南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地收起了情绪,神色冷淡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裴博士,我们今天已经完成了SK02的预处理工作。”许南乔推了推眼镜,一副非常严谨的样子,一板一眼地汇报。
裴青寂点了点头,“辛苦了,早点休息。”
说完又顿了顿,将目光转向林序南,语气里带着一点刻意压低的温柔,“结束了吗?一起回去吧?”
林序南回头看了眼实验台,然后对着许南乔开口,“那我先回去了,剩下的工作你自己可以的吧?”
许南乔看着林序南,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今天谢谢你帮我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别客气了。”林序南点了点头,笑意浅浅的,然后摘下手套,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他经过裴青寂的时候脚步顿了下,然后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但那眼神,表现的分明就是“你跟不跟上?”
裴青寂认命地叹了口气,只能乖巧地跟在他身后离开。
出了实验楼,夜风带着凉意。
“序南。”裴青寂在身后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分在认真,“说说嘛?”
“说什么?”林序南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神里还残留着一点点疏离。
裴青寂抿了抿唇,把自己一贯的骄傲都收了起来。
他几步走到林序南的面前,脊背依旧挺得很直,却压低了声音,眼神不自觉的闪烁。
“我……没有哄过人。”
裴青寂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敛起了自己一贯的孤傲清冷,规规矩矩地站在林序南面前,小心翼翼地措辞,生怕一句话说的不对就让他更加生气,“可不可以问问你……怎么样能让你不生气?”
林序南看到裴青寂这个样子,那份笨拙而真诚的低姿态,不知怎的,倏尔就撞进了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站在原地,有点儿无措。
半晌,才突然开口,面上虽然没有挂上他向来那种甜甜的笑容,但是仍能听出来他是在用调侃给两个人找个台阶,“师兄这么在乎我生不生气吗?”
夜风吹过,他的声音仿佛被压得更低,却格外沉重,像是无意中泄露出的心意。
他的眼睛清亮而坚定,真诚到让人不敢直视。
“很在乎。”裴青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
第55章 四库残卷(十一)
林序南的目光直直地撞上裴青寂,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触了一下,微微一颤,像是一下子撞进了他的心里。
他突然笑了起来,唇角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狡黠,声音压低了些,意味不明地说了句,“因为在乎,才会生气。”
裴青寂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序南已经不再生气了,心里那根紧绷的弦顿时卸了劲儿,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笑声在夜色中重叠,像是轻轻地解开了两个人的心结。
月光流水,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明天……”裴青寂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侧身偏着头看他,语气不动声色,却带着点儿试探、也带着点儿期待,“等你一起吃早餐?”
林序南想了想,圆咕噜的眼睛转了转,像是一个憋着坏招儿的小狗,笑意洋洋地看着裴青寂。
“那我要喝豆汁儿!”
裴青寂:???
“喝的惯吗?”裴青寂的眉头蹙了一下,然后有轻轻地上挑,然后一脸饶有趣味地看着林序南。
“喝不惯。”林序南耸了下肩,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但是我想和你一起喝。”
裴青寂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无奈地笑了一声,但笑完又觉得心口发热,“干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都干,更何况才自损八百呢?”林序南挑了挑眉,带着点儿张扬的得意。
“好!”裴青寂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摇了摇头,低笑出声,连眼尾都染上了笑意,“舍命陪君子,好不好?”
林序南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像是赢了一场谁都没看见,但是输赢也并不重要的比赛。
裴青寂看着他,伸手顺势替他拨开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动作自然得像是已经做过了千百次。
指尖轻轻地擦过他的鬓角,带出一点儿温热。
林序南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却没退开,只是甜甜的笑着,眼睛亮得像是满载星辰大海。
两个人并肩往前走,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裴青寂的手臂微微一晃,看不出是故意为之,还是不经意的接触,轻轻地擦了擦林序南的手肘。
林序南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是把步子放的更慢了一点儿,好像是默认这份触碰。
“环己酮+乙醇缓释配比我已经做完了样品预实验了,3:7环己酮+乙醇缓释组的效果比较好,明天可以正式开始了。”裴青寂难得话多,认真地把林序南不在的时候,自己做了什么实验以及实验情况一一交代明白。
声音沉稳,像是在汇报,却带着一点儿刻意的分享欲。
“自己做实验的感觉怎么样?”林序南歪着头故意打趣。
裴青寂被问住了。
他垂下眼眸,片刻没有作声。
以前独自一个人做实验、做修复的时候,也从未觉得寂寞。
习惯了一个人操作、记录、收尾,一个人单打独斗反复推演、冥思苦想,去寻找最适的方法。
甚至还会觉得,如果有其他人出现在这个空间里,会打扰到他的专注、他的高强度思考。
但是现在,却似乎习惯了有人陪伴。
可是今天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实验室安静的出奇。
机器微微发出的低鸣声,以前像是背景音一样从未被在意,而今天却都显得格外的刺耳,一声一声刺得他心口发慌。
今天突然空落落的感觉悄然席卷而来,仿佛某个原本被填满的角落被抽空,让他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你觉得呢?”裴青寂抬起眼,目光沉了沉,他把问题轻轻地抛了回去。
他带着试探,但却掩不住他眼底翻涌的真实情绪。
“我觉得啊?”林序南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捕捉到了他的心思,“我觉得你会很想我。”
话音落下,裴青寂的脚步骤然一顿。
路灯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侧脸格外的清晰。
那一刻,他的呼吸似乎也停了,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缓缓地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林序南,目光深得像是要把整个人都吞了进去。
脑子里忽然有个声音,像是烟花般骤然炸开,几乎就要冲破喉咙,那句“我们要不要在一起”,已经涌在舌尖滚滚烫,似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但在最后一秒他把这句话掐住了。
——不能就这么说出口。
——还是要正式一点儿。
——该有的仪式感是要有的,不能潦草。
心跳在胸腔里一声比一声重,像是要提醒他——
他很喜欢他。
***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有人辗转反侧,有人却难得睡得安稳。
翌日清晨,实验室的门被推开,清冷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林序南一进门,目光便落在工作台上裴青寂昨晚留下的SK05的数据结果,他几步走过去翻开,翻到关键的几页。
字迹间的逻辑和实验结果分析让他目光一亮,“那我用立体显微镜看看接缝处的纤维走向,然后就可以开始对接了。”
裴青寂没急着附和,只是伸手拿起样品看了看,仔仔细细地低头端详。
指尖在丝绢边缘缓慢的摩挲,像是在感受每一丝纤维的纹理,他的眉头微微的皱起。
半晌,他才缓缓点了点头,却没给出更多的肯定,像是在心里权衡什么。
良久,他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可以。”
简短的两个字,却听不出多少肯定。
林序南有点儿诧异的目光看向他,但也没多说什么,把桌面上的文件规整了一下,就坐到了仪器面前。
“都到这一步啦?昨天我还在想这次的进度,今天对接完成,这一批丝绢就完成大半了。”钟渐青早已经按捺不住,蹦到林序南身边凑了上来,满脸激动,眼睛都在闪闪发光,“而且,你们知道吗?SK05_唐代佛经卷轴可是这次特展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他的语气里满是期待,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证一个关键的时刻。
裴青寂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打击钟渐青的热情,只是将样品重新放回桌子上,“等显微镜的结果出来再说吧。”
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谨慎。
“放轻松,这仪器绝对靠谱!”钟渐青知道裴青寂向来谨慎,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要用乐观的情绪去感染他。
实验台上的准备工作依次展开。
林序南熟练地调试着显微镜,神情专注,同时还控制自动对接装置的稳定运行。
钟渐青翻找着记录表格,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还不时地抬起头问一些琐碎的问题,他兴奋地像是打了鸡血,几乎没办法让自己安静下来。
而裴青寂则安静地在一旁核对昨晚的数据,眼神时不时地落在仪器的显示屏上。
专注和期待交织,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节奏里绷着神经。
林序南很快地完成了初步的调试,动作干净利落,将样品小心翼翼地放在显微镜下,生怕一个呼吸就扰乱了丝绢脆弱的平衡。
镜头缓缓聚焦,显微镜下的画面缓缓清晰,纤维的细纹逐渐在屏幕上铺开,像是高空俯瞰到的极细的河流,在无声的黑白世界里蜿蜒展开。
钟渐青凑得很近,连呼吸都放轻了,眼睛一眨不眨,手里的笔甚至悬停在半空,生怕错过关键的画面。
“纤维的纹理确实挺清晰的。”林序南盯着目镜,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再放大一点儿,就能找到接缝的方向了。”
他耐心地调整了几次焦距,指尖在旋钮上来回的摩挲,画面逐渐放大,屏幕上逐渐显现出更加细微的线条纹理。
很快,林序南锁定了接口处的位置。
然后指尖轻轻一压,控制自动对接装置启动,进行接缝处的纹理缝合。
仪器运转的低鸣声在实验室里回荡,气氛在不知不觉间紧张了起来。
然而——
第一次尝试,裂缝边缘生硬的并拢,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第二次,他微调了角度,紧紧地盯着屏幕上的变化,眉头几乎拧成一条直线。
第三次,他调控着仪器,手心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
无论怎样操作,结果始终不尽人意。
屏幕上,那些原本应该严丝合缝的纤维,始终在缝隙处露出微微的错位,像是一条细小却顽固的伤疤。
“还是不行吗?”裴青寂看着结果,眉心微拧,“如果这里再修改一下呢?”
他伸手指了指屏幕,在裂缝处比划了一下,语气克制。
林序南盯着屏幕,眼底闪过了短暂的挣扎,指尖在控制台上僵硬了片刻,最终缓缓地收了回来。
他摇了摇头,眼里一瞬间染上了几分无力,连呼吸也轻了下来,“不行,已经试过了。”
顿了顿,他才低声补了一句,眼里的光都暗淡了几分。
“是仪器的精度不够。”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这已经是目前全球最先进的设备仪器了。”
钟渐青看着预实验的样本结果,握着笔的手缓缓地垂下,笔尖在记录表的边缘无力的划出一道弧线。
那双眼睛里原本的期待,像是被什么猛的掐灭,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挫败。
丝绢残页的接缝重构,本就如同逆水行舟。
所有人都曾暗暗以为——有了世界上最先进的仪器,就可以弥补这部分的空白。
可事实却冷冷的揭开了答案——
连仪器都没办法操作精度这么高的工作。
林序南的双手离开了控制台,动作轻的近乎小心,那双总是笃定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阴影。
就在空气几乎要凝固的时候,裴青寂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林序南的后背,像是在沉默中递出一点儿支撑。
“让我看看你之前的数据。”
林序南点了点头,乖巧地挪开了位置,把座位让给他。
裴青寂坐下,他一张一张的放大接缝处的细节。
屏幕上的纤维纹理在显微镜下逐层放大,交错、断裂、重叠,像是无声的谜题冷冷地铺展在他的眼前。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击,节奏缓慢却规律。
随着画面的不断放大,他的目光也越发的深沉,仿佛是要把那些纤维缠绕的秘密生生剥开。
忽然,他停下了。
他转过身,椅子发出轻轻地转动声,他的目光落在林序南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黑得像是要把人彻底吞没。
“我在想”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是夜晚的暗流冲击着堤岸。
“如果直接在提起来纤维丝的同时,点滴进粘合溶剂呢?”
第56章 四库残卷(十二)
林序南猛的一愣,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像是被击中一样,脊背下意识地绷紧。
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钟渐青的声音就劈头盖脸地传了过来。
“人工?手工?”
“嗯。”裴青寂淡淡地应了一声。
“师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钟渐青吞了吞口水,声音发紧,带着难以置信和压抑的颤音,像是被吓了一跳。
他的手一抖,笔从指间滑落,落在实验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刺耳,却无人理会。
“这是丝绢!纤维比头发丝儿还细,你怎么提?一根、一根你根本没办法——”
他的声音越说越紧,话语说到一半,声音像是被堵住,硬生生地断掉。
林序南垂下眼,心口骤然一紧。
他太清楚钟渐青没说出口的那半句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背后的分量有多重。
仪器尚且无法完成的事,要靠人的手去替代?
代替仪器的精密一点儿点儿提起、缝合,而对象偏偏又是脆弱的近乎透明的丝绢。
——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图,眼底翻涌着矛盾和犹疑。
那份冷静和理智在提醒他——这近乎异想天开的方案,风险大到荒谬,那不知道用多少纤维织就起来的丝绢,如何能一根一根的提起来。
但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却在心底翻涌——
这是裴青寂——不,是纪晚楮说出来的,他向来不会在没有把握的事情上随意地给出设想。
良久,林序南才缓缓地呼出一口压抑了很久的气,像是在把心里的那股子动荡尽数压了下去。
“这件事太难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近乎喃喃自语地迟疑。
“让我试试吧。”裴青寂伸手轻轻地在林序南的腰上拍了拍,动作不大,却稳稳落下,语气也平静得惊人。
林序南的指尖微微地蜷紧,手背的青筋清晰浮现。
他的心跳重得近乎发疼,却在那份笃定的语气中被慢慢压制。
终于,他抿了抿唇,低声应了一句,“但如果是你的话,我相信。”
裴青寂看着林序南,眼中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带着一点儿令人安心的轻松。
“但我需要你帮我。”裴青寂继续开口,他的目光依旧沉稳。
这句话落下,实验室的空气又一次凝固。
林序南抬眼,视线猛的和他对上。
“帮你?”他的嗓音有些低哑。
林序南的目光再次落在电脑屏幕上,他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自己。
“我可以提起纤维丝,但是我需要你用微量注射器控制粘合溶剂的滴入。哪怕只差零点几秒,纤维都会崩断的。”裴青寂说完,又顿了顿,目光沉静而笃定,“只有你可以帮我。”
钟渐青彻底看傻了。
他愣愣地望着他们两个,眼睛瞪的圆圆的,嘴唇张了张,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看的出,裴青寂不是在逞强,他是真的已经在脑海里模拟过整个操作步骤了。
也看得出,林序南眼里那一瞬间闪过的震动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坚定。
——两个疯子。
“你们真配。”钟渐青的嘴角抽了抽,还是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
林序南的喉结上下滚动,手心悄然收紧。
他向来自信,但是这是他前所未有的感受,一种被“信任到极致”的他信力,甚至让他的心脏都因紧绷的过于强烈而隐隐发痛。
他盯着裴青寂,像是要确认对方是否真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裴青寂的那双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一片无声的漩涡,深的像是能把人拖进去,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终于,林序南呼出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你说怎么做,我配合你。”
实验室的灯光冷白而无情,洒在每一寸金属和玻璃上,映得空气都透着冷意。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三个人的呼吸声。
真空操作箱内,裴青寂戴上了特制的超细操作手套。
薄如蝉翼的材质紧贴着他的指节,连血管的纹理都被逼得清晰可见。
他微微活动手指关节,像是为即将到来的极限精度做最后的热身。
“开始了。”
裴青寂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如一声号令,将所有注意力瞬间收拢。
无磁性处理过的镊子在他的指尖被轻轻地捏住。
在显微镜的放大视野中,纤维细若虚无,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仿佛连光线都无法完全捕捉它,仿佛只要空气稍微一动就会断裂。
裴青寂的手极缓慢地探下去,动作仿佛被压进了时间的深渊,每一毫米都像是在穿越某种看不见的阻力,拖拽出漫长得令人窒息的瞬间。
镊子尖端终于触及。
轻若羽落,细若游丝。
下一息,纤维被微微勾起。
那一瞬间,细若发丝的纤维在显微镜下被缓缓地勾起,像活物般抖动,仿佛被惊醒的神经末梢,带着痛楚与本能的抗拒,战栗不止。
实验室随之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三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心口像被那颤动一并悬在空中,不敢有丝毫松动。
林序南全神贯注,目光死死地盯着显微镜外连接的投影。
那一片放大的纤维纹理,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也占据了他全部的心跳。
他的指尖悬停在微量注射器的活塞的推动按钮上,但却迟迟没有按下。
那是一种几近残酷的等待。
他的呼吸轻得近乎消失,连胸膛的起伏都被压制到最小,好似害怕仅仅一丝气流,便会在这零点几毫米的平衡间掀起无法挽回的崩塌。
手指微颤,青筋绷紧,像是凝固在空气里的一根弦。
他不敢动。
他在等——
等裴青寂的低声提示,等那唯一的信号。
钟渐青屏住呼吸,连胸腔的起伏都硬生生压制下来,喉咙滚动的声音在耳中都像轰鸣。
空气的流动似乎被抽空,实验室像被封进了一只真空瓶里,所有的心跳都在悄无声息地震荡。
他不敢眨眼睛,看着屏幕上那根纤维被一点儿一点儿地挑离残卷。
仿佛眼前的不是丝绢,而是某种珍贵到不容许在世界上出现第二次的生命线,正被小心翼翼地从死亡深渊中捞起。
时间在这一刻无限拉长。
裴青寂的手极稳,镊子尖端的轨迹精确到几乎不容一丝呼吸的差错。
被勾起的纤维细若游丝,肉眼几乎不可见,在冷光下漂浮,微微颤抖,像是随时可能在空气的重量下断裂。
那是一种极致的压迫感——
刀尖上的平衡,呼吸间的生死。
“现在。”
短促的两个字像是扣动扳机的信号。
林序南的指尖应声一压,动作干脆却没有半分僵硬。
0.1微升的溶剂精准地落在纤维交错的断口。
二人的动作前后衔接,丝丝不差,没有半点迟疑,仿佛早已在无数次心跳中默契到极致。
——像同一条神经的不同末梢,彼此同步,却又各自独立。
溶液触及纤维的一刹那,细丝之间骤然泛起微光,液体沿着裂口缓缓渗开,宛如荒漠里的一滴水,拼命抓住每一道细不可察的裂隙。
屏幕上的图像随之轻微颤动,像在呼吸,又像在挣扎。
钟渐青的心脏猛地一撞,“嘭”的一声直击胸腔,撞的生疼,疼到他差点儿忘了呼吸。
他的手心被冷汗湿透,却不敢有任何动作,唯恐惊扰这比生命还脆弱的对接。
那根被镊子尖端轻轻挑起来的纤维,在冷光下微微得颤动,仿佛带着它本身的记忆,挣扎着想要拥抱那属于它的另一半。
裴青寂屏息凝神,手稳如磐石,动作缓慢到极致,每一丝肌肉的微抖都被压制到极限。
他在用镊子“牵引”那根纤维,慢慢将它引向另一半残卷的断口,仿佛外科医生正缝合一颗微缩至尘埃大小的心脏。
屏幕上的放大图像里,两条纤细的纹理在空隙之间若即若离,像是被岁月生生拉开的河岸,此刻终于有了重新靠拢的契机。
“再往左……一点儿。”
林序南的声音极轻,几乎只是唇齿间溢出的气息。
他的手已经控制着辅助平台的微调,生怕一个不小心,几十年的丝绢就会被彻底撕裂。
纤维缓缓靠近,每一微米的移动都像在拉扯每个人的心弦。
那是一个极缓慢、近乎折磨的过程。
时间被压缩,空间被放大。
屏幕上的距离只剩下不足一个针尖的宽度,却让三个人的心跳都悬在了嗓子眼。
终于,在某一个极致安静的瞬间——
两端断裂的纤维轻轻地触上了彼此。
那一刻,仿佛听见无声的“咔嗒”,像是齿轮对准了齿槽,岁月拉开的两岸终于架起一座桥。
久别的碎片终于找到了归位。
屏幕上的接缝缓缓融合。
原本清晰可见的断口,逐渐被纤维的自然纹理覆盖,像是一条被修复的伤痕,仍能看见浅浅的痕迹,却不再破碎。
“……成了。”
钟渐青的声音低哑,像是被这一瞬的冲击压迫得几乎说不出话。
他眼睛睁得很大,眸子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真的……真的接上了。”
林序南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气,后背竟然微微发凉。
他看向裴青寂,眼底有震惊,也有某种无法掩饰的触动。
裴青寂却没有松手,镊子依旧稳稳悬在空中,像是外科医生在缝合心脏的最后一针。
他只是目光深沉地盯着那一点接缝。
“这只是第一根。”
第57章 四库残卷(十三)
真空操作台内的空气像被冻结一般,一丝波动都没有。
第一根纤维的接合成功,不仅没有带来片刻的放松,反而让紧张骤然加深。
因为他们清楚——这只是开始。
一张残卷,成千上万条细若发丝的纤维,要一根一根地粘连,这是一场堪比炼狱般的工程。
夜色一点点沉下去,实验室的灯光冷白如昼,映得人眼眶发酸。
等他们终于把这份残卷完成了三分之一时,已经是深夜。
裴青寂偏过头,看见钟渐青趴在桌面上睡得正沉,呼吸绵长,甚至在梦里都还紧紧攥着笔。
他忍不住笑了笑,带着几分疲惫,又带着藏不住的无奈,“还真是……不挑地方,哪里都能睡着。”
“要叫醒他吗?”林序南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轻轻活动着肩膀,手指按在骨节处,神色掩不住疲惫。
裴青寂走过去,顺手按住他的肩膀,手指在僵硬的肌肉上揉了揉,力道不轻,却暖暖地带着安抚,“叫醒吧,在这儿睡一夜,明天准得感冒。”
“裴师兄好体贴哦。”林序南嘴角一勾,话却说的意味不明,笑意里却带着一点酸溜溜的意味,眼神亮晶晶的,却不知是真调侃还是另有心思。
裴青寂侧过头,眼神微微一沉,手上的力道忽然加重了些,“你是不是还不累啊?”
“累了累了。”林序南故意装作吃痛的样子,嗷嗷叫着往旁边躲,但肩膀却又没真的躲开。
“别躲,再给你捏一会儿。”裴青寂伸手握着林序南的脖子,把他往回拉了拉。
林序南心口微微一热,转过头,伸手拍了拍裴青寂的手,声音软下来了些,“不捏了,你太累了。”
“你俩腻歪够了没?”
钟渐青的声音倏然响起,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直了身子,脸上还带着趴着睡觉被桌面压出的印子,语气满是嫌弃。
裴青寂:……
“你睡醒了?”裴青寂收回手,转过身去看着钟渐青,神情恢复如常。
“你们这么旁若无人的,我不敢不醒。”钟渐青扯了扯身上裹着的外套,语气里满是无奈,说完迷迷糊糊地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醒了就收拾收拾,回去睡。”裴青寂一边对着钟渐青淡声开口,一边顺手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耐心地抖开,动作很自然地替林序南披上。
钟渐青站起来,下意识看了眼真空操作台上的残卷,愣了片刻,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裴青寂。
裴青寂扫了他一眼,立马就知道他想要问什么,“完成了三分之一,明天再继续吧。”
钟渐青的眼睛瞬间放大,震惊几乎要把他彻底唤醒,“你们也太强了吧。”
他低头瞥了眼手表,嗓音里满是不可置信,“这才凌晨三点半,才几个小时,你们就完成了这么多?”
裴青寂嘴角微微抽动,却懒得再多解释什么,只抬手把灯光调暗了几分。
夜晚的风带着浅浅的凉意,把银河的光辉轻轻洒落在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回到房间的裴青寂已经累到极致,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沉重,可真正躺下时,他的睡意却不深。
脑子反倒是越转越清晰,像被一层层薄雾裹着,却在某一点上反复盘旋。
——明天三点前,这份SK05的丝绢残卷应该就能完全补好了。
——定制的手表已经收到了,刚好可以在明天送给他。
——鲜花明天五点也会送到,正好赶上。
——餐厅也已经打电话订好了位置。
——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呢?
细节被一遍遍过筛,他甚至在心里模拟林序南看到那一刻的神情——
先是微怔,再是意外,最后……会露出什么表情?
他会答应他的表白吗?
光是想象,胸口便像被无形的弦绷住,紧绷得几乎要断裂。
裴青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是闹钟七点钟准时响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他拿了毛巾快速冲了个澡,心底的紧张却没有被水冲淡半分,反而越发清晰。
然后,他去敲响了林序南的房门。
“师兄,你来的真及时。”
门一开,林序南的笑容就扑面而来,明亮得像晨光。
“休息好了吗?”裴青寂抬手,把手中刚加热好的牛奶递过去,顺手拧松了瓶盖。
林序南接过牛奶,仰头抿了一口。
唇角上染上一圈白色的痕迹,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
那一瞬间,画面像被无限放大。
裴青寂猝不及防地看到这一幕,呼吸猛地一滞,喉结不受控地滚动,直到意识到自己盯得太久。
他迅速别开眼,轻咳了一声,语气尽量保持平稳,絮絮叨叨地拼命转移注意力。
“你收拾一下,我们先去吃早饭。我看过今早的菜单,有你喜欢的虾饺和烧卖。吃过早饭,我们再去实验室,一切顺利的话,今天下午三点前就能把这份残卷的接缝处修补完毕。”
声音微微干涩,像是掺了无名的火。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你的卫生间借我一下。”
说完,几乎没给对方反应的余地,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冲了进去。
门在身后合上,外界的光与声都被隔绝。
他靠着冰冷的瓷砖,呼吸急促,指节死死抵在掌心,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冷意渗进皮肤,却压不住体内莫名的燥热。
——裴青寂,你真出息。
——这点画面,就能乱了阵脚。
——这身体,还没过去一半好用。
他难得沉默地坐在马桶盖上思考人生,心跳鼓噪得不像自己,仿佛每一声都在暴露。
长长吐出一口气,却发现手心已渗出一层薄汗。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翻涌的声音,狼狈得像被推到某个不可言说的边缘。
等他出来时,林序南已经穿戴整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眼神带着点探究,却什么也没问。
裴青寂也只默默走过去,顺手整理了一下他衣袖的褶皱。
他们心照不宣,谁都没有说。
空气里却悬着一层暧昧的静默,像随时会被一丝火星点燃。
两个人匆匆吃过早饭,便直接赶去了实验室。
真空操作台内,冷光再次亮起。
有了昨天深夜的探索和磨合,他们的动作已从最初的生涩,逐渐流畅。
裴青寂镊子一抬,手的角度极细微的变化,就像无声的暗号。
林序南几乎在同一瞬间就捕捉到信号,指尖稳稳按下活塞,溶剂精准落下,和纤维在显微镜下汇合。
两人的节奏丝丝入扣,像是双人舞里最完美的对拍。
一次、十次、上百次。
纤维一根一根重新“牵合”,残破的断口一点一点愈合。
每一次成功衔接,屏幕上的画面便多出一条重生的脉络。
时间流淌在心跳声与呼吸声里,实验室安静得只剩下冷光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长达十米的丝绢在放大视野里,终于完整铺展出来。
残缺与断裂被一点点抚平,斑驳的纹理重新连贯,像是千年的心脉被唤醒。
钟渐青屏住呼吸,直到看见最后一道接缝顺利融合,才猛地“嘭”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炸开。
“卧槽!你们俩简直是神仙组合!这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绝对不信能修到这么完美!”
他一边说,一边连连感叹,“丝绢这么脆,这么古老,这么碎……居然能被你们一根一根接起来!而且还是十米长!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就是奇迹啊!”
裴青寂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昨晚起一直紧绷的弦,在这一刻才真正松开。
掌心里全是细汗,连手背的肌肉都酸得发抖,却在心底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比谁都清楚,这种修复的压力有多大,哪怕一个细微的错误,可能就是无法弥补的损毁。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同样额头沁汗、却仍神采飞扬的林序南,眼底的情绪暗暗翻涌,却只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去歇会儿吧,我去把报告写了。”
林序南愣了愣,抬眸看向他,唇角却扬起一个抑不住的笑。
那一笑,比冷光更明亮,比丝绢的修复更让裴青寂胸口发烫。
空气里残留着冷光散去后的余温,和纸卷修复完成后未消的热度。
裴青寂坐在桌前,将最后一行报告敲定落在屏幕上,指尖停顿了好久,才缓缓按下保存。
他的目光离开了电脑屏幕,下意识地去寻找林序南的身影。
“你们林师兄去哪里了?”
裴青寂推开另一间实验室的门,冷光从门缝里溢进来,他的声音不急不缓。
沈玉和顾然然正凑在一张实验台前,像是聊到一半,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啊——”沈玉回过头,见是裴青寂,语气顿时有些发虚,“许师兄……约林师兄出去了。”
“出去了?”
裴青寂重复了一遍,眼尾轻轻一挑。
听到“许南乔”和“林序南”三个字连在一起时,他的眉心几乎不可察觉地拧紧。
空气安静了一瞬,像被骤然拉低了温度。
他只丢下简短的几个字,转身离开,“知道了,他要是回来和他说我在找他。”
背影挺直,步伐不急不缓,却透出一股不容接近的冷意。
顾然然盯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她悄悄用胳膊撞了撞沈玉,“你……有没有觉得,气温突然降下来了?”
沈玉咽了口口水,声音压得极低,“你说……我们该不会真的嗑到真CP了吧?”
第58章 四库残卷(十四)
“裴博士和林师兄,虽然他们都是男……但是他们真的很配。”顾然然看着裴青寂离开的背影,结结巴巴地开口。
她心里打鼓,生怕沈玉会介意,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迟疑与小心翼翼。
“都是男生也问题不大!”沈玉倒是不以为意,耸了耸肩,“真爱无价。”
“是这样!”顾然然愣了一瞬,眼底闪过明显的松动,像是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忍不住跟着点头,语气轻快了许多,“毕竟像是裴博士那样的人,除了林师兄,谁还能入他的眼。”
“他两彼此彼此吧。”沈玉耸了耸肩,“谁也没想到以前吵得天翻地覆的死对头,居然现在成一对儿了,这个世界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得很。”
顾然然望着他,心底微微一暖。
她原本还想保护那对彼此小心翼翼的感情,不让任何闲言碎语染指。
可现在看来,她多虑了——至少在沈玉这里,他们不需要任何辩解。
***
实验室的门缓缓合上,嘈杂声被隔绝在外。
裴青寂又回到了自己的操作台,冷光将桌面照的一片空旷。
这时,他这才注意到林序南给他留了张纸条——
【我出去吃饭了。[微笑/][微笑/]】
裴青寂:……
他看着纸条,拇指轻轻地在这张纸条上摩挲,然后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拨下那一串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嘀——”
“喂?序南。”裴青寂听到声音,立马开口。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isbusy,pleaseredailter。”
裴青寂:……
他抿紧唇,不死心地又按下了重播键,拨出了第二个电话。
然而,电话里传来的,仍是同样的、冷漠的机械音。
裴青寂盯着手机屏幕,指节渐渐发白,最后像是赌气一样,把手机扔在桌子上,自己气鼓鼓地抱着双臂坐在椅子上。
屏幕上翻滚着亮光,他却觉得心口一阵空落落的感觉。
没过多久,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裴青寂眉眼间的阴翳瞬间散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刚刚被流放的手机,心口那点荒芜的野草像是沾了火星遇风便又一发不可收拾地烧了起来。
可当来电显示映入眼帘时,他心里的热意“唰”地冷了下去。
陌生号码。
“裴先生,您定的花到了。”
对方客客气气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
裴青寂:“……现在就来。”
他挂掉电话,眼神冷得几乎能把屏幕冻裂。
他把花匆匆抱回房间,随意放在茶几上,连包装纸都懒得拆开。
玫瑰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他却只觉得刺眼。
指尖在手机上滑动,他又一次拨出了那个号码。
还是无人接听。
裴青寂垂下眼,胸口压抑得发疼。
他分不清自己此刻是更难过因为原本准备好的表白计划眼看要半途夭折,还是更嫉妒因为林序南正和许南乔单独出去吃饭,甚至连接听他的电话都没空。
——他们为什么要突然一起吃饭?
——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好到可以单独见面了?
——而自己,却在这里守着一束没人回应的花。
裴青寂攥紧手机,眼底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就在这时,手机又一次响了。
他猛地抬起头,心口像被针刺般一颤。
可来电显示却清清楚楚地写着:冷虹餐厅。
“您好,请问您预订的两人餐位,是否准时到场?”
电话里,餐厅服务员礼貌的声音传来。
裴青寂:“……”
他喉咙像被卡住,半晌才挤出一个冷淡的“会到”,随即挂断。
房间里一片静寂,唯有桌上的花香冷冷渗开,像是在嘲讽他的孤单。
夜幕慢慢地染上了天空。
裴青寂坐在沙发上,身姿端正却带着僵硬,眼神落在茶几上的手机上。
那冰冷的屏幕在他眼底一遍遍映出自己的影子。
他在等。
等下一秒,屏幕能亮起,电话能响起。
可是没有。
安静得只能听见墙上时钟滴答的声音。
裴青寂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那份压抑的不安,竟然是因为害怕——害怕林序南会被别人抢走。
那种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胸腔里堆积起酸涩,化作一股难以言说的妒意和怒火。
就在此时——
“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裴青寂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并非自己的幻觉。
手指不自觉攥紧,心口骤然提起。
他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
门外站着的林序南,一脸笑意,眼神澄澈,手里提着一个小蛋糕。
“师兄,这是专门给你带的。”
那一瞬间,裴青寂眼底的阴霾像被微风轻轻吹散,却在下一秒又迅速聚拢。
他接过蛋糕,神情克制到近乎冷漠,随手将蛋糕放在玄关。
“为什么突然和许南乔出去?”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没有情绪,可正因如此,更像是压抑到极致的质问。
林序南一愣。
他原本以为,自己和裴青寂的关系,已经到了一个默契之差一层窗户纸的程度。
可是此刻,面对裴青寂冷淡和质问的声音,他心里却闪过一个荒唐到几乎让他窒息的念头——
裴青寂……不会真的喜欢许南乔吧?
“你……吃醋了?”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心里猛地一沉,那句在胸腔里压了很久的话,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可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语气都带着说不出的心酸。
“是,我吃醋了。”
裴青寂盯着他,眼睛里有着血丝,就这么直直的看着林序南,目光灼热而执拗。
话语掷地有声,不带丝毫的退让。
空气倏然一静。
林序南怔住了,完全没料到裴青寂会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
大脑像被重击般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分析、克制分寸,全都被那句“是”击得粉碎。
他的双手像是放弃挣扎一般直直地垂了下去,认命般接受了现实,喉咙里挤出一句:“……好。”
裴青寂眉头骤然拧紧。
他心底腾起一股说不清的烦躁,仿佛哪里不对劲。
——什么意思?
——就这么喜欢许南乔吗?
——他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远离他们他不高兴,现在我承认我吃醋了他还是不高兴。
林序南的眼神恍惚,大脑完全宕机了,什么理性分析、不能情绪化下判断,统统都抛在了脑后,像是陷入了某种误会般的死胡同。
他以为裴青寂承认的“吃醋”,并不是因自己,而是因为许南乔。
胸口的酸涩翻涌成窒息,他甚至没时间细想,只是本能地退开半步,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就……这样吧。以后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
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听得出决绝与疏离。
裴青寂怔住,呼吸陡然一窒。
茶几上的花香氤氲开来,空气里却像骤然结了冰。
裴青寂一听,心底骤然窜起一股无名火。
他已经不在乎林序南到底心里喜欢谁了——哪怕那个人真的是许南乔,他也不在乎。
他只是不想让眼前这个人,从自己身边跑掉。
他疯了。
下一秒,他猛地伸手,死死拉住林序南的胳膊。
力道之猛,几乎是将人整个拽回怀里。
毫无防备的林序南“砰”地一声撞在了门板上,声音沉闷却并不疼。
因为在那瞬间,裴青寂的手臂狠狠撑在了门板与他之间,替他挡下那生硬的一撞。
紧接着——
唇上覆盖上带着裴青寂特有凉意的触感。
是浓烈的占有。
他毫不留情地吻了上来,带着几近疯狂的执拗与占有,像要把林序南生生吞进血肉里。
林序南瞳孔瞬间放大,心脏被狠狠撞击,轰鸣声充斥耳膜。
——什么?
——什么意思?
除此之外,林序南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东西了。
——他不是喜欢许……
思绪乱作一团,却在裴青寂的气息逼近时,一寸寸崩塌。
直到这一刻,林序南才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傻。
肩头一沉。
“不要。”
裴青寂的额头抵在林序南肩头,呼吸急促,声音低得几乎要碎掉,像是害怕、又像是恳求。
那声“不要”,脆弱得像一根细线,却紧紧勒住林序南的心。
林序南下意识抬手,轻轻拍了拍他背,安抚着他颤抖的情绪。
过了很久,裴青寂才缓过来,抬起头,眼睛赤红而专注,死死盯着林序南。
“我喜欢你。”
他一字一句,低沉又认真。
“我——”林序南张了张嘴。
“让我说完。”裴青寂打断,像是惶恐下一秒会听到拒绝,话语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行单只影的世界里,突然开始有了你的身影。原本冰冷、孤独、没有颜色的日子,一点点被你染开色彩。我想要见到你,想要看到你的笑。原本我以为这只是找到一个有共鸣的人,在这条孤单的路上有人和我有着共同的目标。可是不是,我会嫉妒有其他人出现在你身边,我会吃醋。”
他呼吸急促,声音像是在胸腔里燃烧,“我……所以,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不要这么快就从我身边走掉。”
林序南愣住了。
眼睛亮得像星辰,却盛满了惊讶与错愕。
——诶?剧情反转了?
——原来他喜欢的……真的是我?
心口的酸涩瞬间化成滚烫的热流,他忍不住笑了,嘴角缓缓扬起,伸手攥住了裴青寂的袖口。
“你说呢?”
话音轻轻一落,他便踮起脚尖,主动吻了过去。
这一次,唇齿相贴,不再是裴青寂的掠夺与疯狂,而是缱绻与温柔的回应。
热意在彼此的气息间蔓延,像潮水一样一寸寸吞没理智。
与刚才激烈的碰撞不同,这一吻中,带着久违的柔情,带着小心翼翼的确认,也带着终于不用再压抑的热烈。
林序南闭上眼,心底轻声喃喃。
——原来我一直等的,就是这一刻。
第59章 四库残卷(十五)
月色静静泻落,薄纱般的光辉笼罩着客厅。
同样是一个夜晚,却因情意的暗涌而变得柔软温润,空气里都弥漫着淡淡的、隐秘的沉醉。
裴青寂和林序南窝在沙发里,肩与肩轻轻相抵,微微侧身面对着彼此,呼吸间相隔得极近。
空气仿佛因方才那场激烈的亲吻而余温未散,唇齿间残留的温度让静默变得格外微妙,却在沉静之后,氤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心跳的悸动。
裴青寂抬起手,指尖轻轻描过林序南唇畔,动作极轻,带着点近乎笨拙的温柔和不可言说的留恋。
那触感既像在回味,又像在懊恼方才的霸道失控。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嗓音低沉而郑重,语气比平常更沉稳认真,“我……很喜欢你,这句话,是认真的。”
林序南怔了怔,随即轻轻点头,眼底的光仿佛映进了月色里,清澈又熠熠生辉。
“我也……”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呼吸却已经乱了。
裴青寂附身扣住他的后颈,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力,只是将人半揽入怀。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夜色静谧,月光顺着两人的侧脸流淌下来,把这份靠近镀上柔和的光。
唇齿相触的瞬间,空气骤然静谧,只余下心跳在彼此胸腔里轰鸣。
林序南呼吸轻颤,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温热吓了一下,却很快伸手环住了裴青寂的脖颈,主动迎合。
两人唇齿交缠,舌尖相触,缱绻得仿佛要把这一夜的月光都融进彼此的怀抱。
呼吸渐乱,唇齿间的温度不断升高。
裴青寂指尖收紧,掌心紧紧扣住林序南的腰侧,隔着衣料感受到那微微颤动的身体,像一簇火焰在掌心里躁动不休。
而林序南的回应也同样热烈,他下意识揪住裴青寂的衣襟,将他拉得更近。
指尖轻轻掠过裴青寂的后颈,不安分地一路滑到肩头,带着细微的颤抖与挑衅,令这场吻愈发深沉。
那一瞬,仿佛火星落进油海,叫这场吻愈发失控。
轻吻到深吻,温柔与炽热交织,直到时间都失了概念。
唯有夜色见证,他们在彼此怀里,交换着最真切、最炙热的喜欢。
直到两人呼吸几乎都要耗尽,他们才在不舍间慢慢分开。
唇瓣尚未完全离开,仍旧若有若无地磨蹭着,像是舍不得切断这份缱绻。
裴青寂低低吐出一句,嗓音因克制而沙哑,“那以后换个身份啊,男朋友?”
那一瞬,仿佛连空气都停顿下来了。
林序南的眉眼弯起,唇角泛着忍不住的笑意,整个人像被温柔点亮。
他伸手去扣住裴青寂的手,指尖在掌心里轻轻地、一寸一寸地摩挲,带着暧昧的挑衅与依恋,一点儿一点儿地撩拨着两个人的心弦。
那一点点儿若有若无的触感,胜过千言万语,叫彼此的呼吸都慢了下来。
“嗯。”林序南眼神灼灼,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狡黠,“男朋友。”
话音落下,他突然凑近裴青寂,眼神朦胧,唇角泛着被亲吻后的红,笑声中带着微微的喘息,“男朋友的吻……很甜。”
空气里还残留着彼此的气息与温度,像是怎么都散不去的缠绵。
火焰被理智生生按住,却在每一次呼吸间越烧越旺。
沙发间的月光柔柔落下,林序南微微侧过头,避开裴青寂灼烈的注视。
沉默了片刻,林序南忽然低下头,声音压得很轻,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却仍带着一丝心虚,“我以为……你喜欢许南乔。”
话音落下,空气像是被什么戳破,短暂停顿。
“谁说我喜欢他了?”裴青寂愣了一瞬,随即气极反笑,抬手轻捏住林序南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对视。
“我都恨不得天天把你挂在身上了,来说说你怎么想的?”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与急切,那股隐忍许久的委屈与不甘,终于在此刻被明晃晃地剖开。
“不知道。”林序南眨了眨眼,被他盯得有些发热,唇角却缓缓弯起,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可能脑子抽了,钻了牛角尖了。”
他一边说,一边低低笑出声,笑意里混着些许懊恼与释然,像是在笑自己荒唐。
裴青寂盯着他看了很久,心头那股郁结逐渐被他的笑意冲散,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故意冷哼,“你可真行,拿这种无聊的误会折腾自己,也折腾我。”
——虽然我也误会了你和许南乔。
——不对,我没误会,许南乔就是喜欢你。
林序南眨了眨眼,抬头看着他,眼神澄澈得几乎要把人融化,“现在说清楚了,我就不乱想了。”
他停顿了一下,笑意更深,眼尾微弯,声音带着点赖意,“反正……以后你要天天都在我身边,不许给我胡思乱想的机会。”
裴青寂盯着他那双亮得惊心的眼睛,心口猛地一热,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追问,“那你晚上……为什么要和许南乔出去吃饭?”
他语气不重,却藏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压抑。
林序南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他跟我表白了。”
见裴青寂的眼神倏地一沉,他连忙补充,“所以我才想约他出来,正式和他聊清楚,好好拒绝他。”
客厅里安静下来。
裴青寂盯着他,心里那股酸意还是止不住地泛上来。
“……你真受欢迎。”他说得漫不经心,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醋意。
林序南一愣,随即失笑。
林序南看出了他话里带刺,心里却被这股幼稚的酸意逗得发软。
他没急着解释,而是凑近了些,唇畔轻轻擦过裴青寂的耳侧,声音低低的,“嗯,我受欢迎……可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那灼热的气息扑在耳边,像是刻意撒娇的挑衅。
裴青寂没有说话,只是抿唇盯着他看,眼神还是有点冷。
林序南凑过去,额头抵着他的肩头,声音轻轻的,“裴青寂,或者纪晚楮,无论叫什么,我喜欢的都是你,你的灵魂,你的本身,是这个真实的你。别人再喜欢我,我也只会拒绝。”
他说着,指尖在裴青寂的掌心里缓缓摩挲,像是安抚,又像是故意的撩拨。
裴青寂呼吸一紧,冷哼一声,“你嘴真甜。”
可眼神里的醋意已经在林序南的依赖与安抚里,慢慢融成了深不见底的宠溺。
“这是你尝试之后的评价吗?”
林序南见状,唇角一勾,趁势在他下颌线轻轻落下一吻。
裴青寂呼吸一紧,装作不动声色,“少来这一套。”
可话音未落,林序南忽然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笑意满满,带着狡黠与撒娇,“还在生气吗?”
那一下险些点燃裴青寂所有的自持,他猛地收紧手臂,把人整个按进怀里,嗓音低哑,“再撩我,你今晚就别想下沙发了。”
林序南仰头,眼眸亮得过分,笑得又乖又狡黠。
空气里还残留着方才的热意,呼吸交叠,心跳一声声砸在彼此胸口。
林序南最终还是偎进裴青寂怀里,像是找到了最安稳的归处,手指在他掌心里胡乱画着圈,一点点地撩拨,却又装作若无其事。
裴青寂低头望着怀里的人,明知道他的小动作带着挑衅,却舍不得真生气,只是轻轻扣紧手指,将那颗不安分的手牢牢攥住。
“安分点儿。”他低声说,语气里却带着藏不住的宠溺。
林序南闷声笑了笑,顺势在他肩头蹭了蹭,带着点小赖皮,“我很安分啊……只对你不安分。”
裴青寂呼吸一顿,终是无奈地叹息。
夜色无声流淌,月光落在沙发上,把两人的影子叠合在一起,仿佛世间只剩下这片暧昧缠绵的静谧。
心跳仍在失序,却在彼此怀里,找到了最笃定的答案。
***
天色微亮,柔和的晨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洒进来,把整个房间都染上温润的金色。
裴青寂缓缓睁开眼,脑海里清晰地回放着昨晚的一切——
轻吻、耳语、心跳……
那份热烈与悸动让他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是真的。”他低喃一声,嘴角微微上扬,眼底闪着一抹难掩的笑意。
厨房里,早饭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林序南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来,打了个呵欠,微笑着看他,“早啊。”
裴青寂靠在门框上,手臂交叠,挑了挑眉,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笑意,“早。”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清晨特有的磁性。
林序南愣了一下,像是被这一声“早”触动了心底柔软的地方,他微微咬了咬唇,脸颊染上一抹浅红,手指下意识地在衣角上捏了捏。
空气里弥漫着轻微的紧张感,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甜意,像晨光撒在水面上,轻轻荡开一圈圈涟漪。
“……你今天起得挺早。”林序南小心翼翼地开口,像是在试探,也像是找话题掩饰自己心跳的加速。
裴青寂微微抬下巴,目光落在他身上,黑眸深邃而柔和,带着一丝玩味,“这不是得好好表现,不能让你觉得选错了人啊。”
林序南低下头,耳尖微红,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纸面,“……我哪有选。”
裴青寂的唇角轻轻一勾,走过去,将手指轻轻抵在林序南的额头上,感受那一点点温热,又顺势滑到发梢,指尖的温度带着轻微挑逗。
随后,裴青寂伸手将林序南揽入怀里,轻轻收紧臂弯,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两人的心跳和呼吸。
温热的气息在林序南耳畔轻轻拂过,裴青寂低低吐出一声,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温柔。
“嗯,我知道,一直只有我。”——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撒花]
第60章 四库残卷(十六)
春天的气息正浓,街角的玉兰已经开得正好,风一吹,花瓣便轻轻飘落,落在肩头,带着几分明媚与温软。
昨夜才确定关系的两个人,此刻并肩走在晨光里,心里都还带着一股甜得发酵的悸动。
林序南的步子比裴青寂略快半分,仿佛刻意与他保持着一点点儿距离。
但垂落在身侧的手却不安分地晃了晃,指尖在擦过对方时轻轻一蹭,若即若离。
轻得像春风拂柳,却比真切的牵手更让人心口发烫。
裴青寂侧眸瞧他,笑意藏在眼底,“昨晚还黏得不肯放开,现在倒会装冷淡了?”
林序南耳尖一热,却面上不动声色,“在外面注意点形象。”
话虽这么说,脚步却慢了些,留给彼此更多的暗中缠绕。
正说话间,一片玉兰花瓣轻轻落在林序南的发梢。
裴青寂不紧不慢伸手过去,指尖从他鬓边一掠,将花瓣拂下,动作却停顿了半瞬。
那点温热贴着耳侧,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呼吸。
林序南一时间僵住,眼底慌乱一闪而过,随即佯装镇定地移开视线。
直到走到修复实验室的门口,暧昧的气息才收敛几分。
门一推开,陈年的丝绢气息混合着淡淡灰尘与胶料的味道,瞬间将人从春日的轻快拉回到数百年前的沉静时光。
“您可终于来了。”钟渐青抬头看了眼脸上还挂着笑容的裴青寂,眼神里透着几分意味深长地打量。
“昨晚睡得迟了。”裴青寂把背包放在一边,看着钟渐青难得好脾气的解释了一句。
钟渐青轻轻地“哦”了一声,神情淡淡,但眼底的戏谑一闪而过。
随即语气一转,然后看着裴青寂正色道:“你们昨天完成的SK05修复成果,我已经整理上报了。上面非常重视这个结果,相关部门打算对你们做一个专访。”
“专访?”裴青寂挑了挑眉,看着他想了想,“问题都提前准备好了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钟渐青从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纸,上面是采访的问题大纲,“这是采访大纲。不光有关于修复技术的,还涉及修复背后的文化意义。”
裴青寂垂眼扫了几行,指尖轻轻摩挲着纸张的边缘。
他知道在如今这个功利化的时代,能去探究到深层次的修复的意义,这里面钟渐青做出了多少努力。
“特展结束,国图准备做一个纪录片,这部分的采访也会重新剪辑,放进这个纪录片里,你好好准备。”钟渐青补充道。
裴青寂点了点头。
“对了,你还记得万墨文吗?”钟渐青看着裴青寂突然开口。
裴青寂神色一震,顺着声音猛地抬起头。
就在这时——
“师兄!”门口传来一声轻快的呼唤。
林序南笑着推门而入,见到钟渐青时眼睛一弯,笑眯眯地打招呼,把手里打印好的实验结果放到桌上。
“SK11的紫外荧光检测完成了。”
他微微弯着腰,手指指着报告的结果,语气认真,“结果显示丝绢表面还残留活性霉菌。我们之前讨论的无纺基底托裱,得往后推一推。”
裴青寂伸手,自然而然地搭在林序南的腰上,姿态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占有意味,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份结果报告上。
半晌,他才拍了拍林序南的腰,淡声道:“那就先除霉菌吧,这个不难。”
“用异丙醇点涂吗?”林序南想了想,抬眸开口询问。
裴青寂沉思了一下,低声回答,“用环氧乙烷熏蒸吧,这样比较彻底。”
话音刚落,钟渐青才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看见那只不规矩的手,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声音都变了调,“……你的手放哪儿呢?小序南,你可不能这么宠他!”
“你嘴里的小序南,”裴青寂挑眉,挑了挑眉,声音慢悠悠的,偏偏每个字都带着掩不住的炫耀和得意,“已经给了我一个正式名分。”
“我艹。”钟渐青抱着头哀嚎,“小序南,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林序南脸颊泛起一丝浅红,却没推开,反而顺势把手搭在裴青寂肩上,半环着他的脖颈。
那动作暧昧得近乎亲昵,他看着裴青寂,唇角却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心不知何时所动,一往而深。”
那一瞬,空气都像是被点燃,暧昧得几乎要溢出来。
钟渐青:……
他猛地一拍桌子,瞪着两人,“行啊,你这行动派,效率比修复进度还快。”
裴青寂眯眼一笑,眼尾弯弯,挑衅与得意都写在脸上。
林序南反倒神色安然,抬手轻轻拂了拂裴青寂的衣领,动作亲密自然,语气含笑,“可能是他比较会哄人吧。”
那一幕落在眼里,像是旁若无人,偏偏把人喂得一嘴齁甜。
钟渐青扶额,嘴上却忍不住碎碎念,“……得了吧,你们要是真在采访镜头前这么腻歪,纪录片分分钟从修复变成爱情宣传片。”
林序南笑着点了点头,侧过脸与裴青寂对视一眼,眼神里带着轻柔的光,声音温润,“那我先去准备。”
“好。”裴青寂唇角一弯,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宠溺,“我一会儿就来。”
那眼神追随着林序南的背影,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口才慢慢收回。两人之间的默契,就像一条无形的丝线,把气氛拢得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喂喂喂,要不要这么腻?”钟渐青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里满是嫌弃。
裴青寂连眼皮都懒得抬,半眯着眼,慢悠悠甩下一句,“你孤家寡人的,不懂。”
钟渐青:???
他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拍着桌子反击,“行啊,你有理是吧?我看你这得瑟劲儿,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脱单了。”
裴青寂眼皮一抬,懒洋洋道,“知道了才好,省得打我家小序南的主意。”
“呸!”钟渐青翻了个大白眼,咬牙切齿道,“谁稀罕!老子单身也有单身的潇洒,你给我留点尊严行不行?”
裴青寂却半点不打算收敛,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敲,眼神冷不防一转,轻飘飘丢下一句,“尊严?在爱情面前,那玩意儿算什么。”
钟渐青:……
等裴青寂推门进来的时候,实验台上已经摆放整齐——无菌镊子、洁净培养皿、恒温箱,甚至连防护面罩都一字排开。
“再做一下最后的确认?”林序南转身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习惯性的认真。
裴青寂目光在操作台上一扫,恒温箱里放着的SK11立刻映入眼帘。
绢片表面覆着一层细密的粉末,白绿交织,尤其在边缘位置愈发明显。
冷白灯光下,那些活性的霉菌群落显得刺目,叫人看一眼便忍不住皱眉。
裴青寂神色不动,目光却明显收紧。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淡淡开口,“不用了,我相信你。”
林序南轻哼一声,唇角微微弯起,“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刚才那一眼,就已经在心里有判断了,这话你去糊弄别人还差不多。”
裴青寂被戳破,反倒笑了,指尖毫不避讳地揉乱了林序南的发梢,动作带着几分哄人意味,“好,好,那你来操作,都听你的。”
林序南无奈地偏了偏头,眼神却因这动作染上几分无声的纵容,他低声叹了口气,随即戴上手套,动作一丝不苟。
林序南先将SK11小心地放进了密闭的熏蒸舱中,确认密封良好后,调节仪器参数——温度保持在30℃左右,相对湿度控制在50%–70%,气体浓度在500mg/L左右。
伴随着提示音响起,指示灯缓缓亮起。
无色气体充入舱体,透明的观察窗内,丝绢静静铺展,表面尚存的微弱光泽与斑驳病灶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序南目光专注,紧紧盯着仪表盘,逐一确认压力与流量稳定在设定值范围之内。
裴青寂就站在一旁,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注视着。
他清楚,这一刻任何微小的偏差,都可能对脆弱的文物造成二次损伤。
半小时后,仪器进入维持阶段。
环氧乙烷在恒定条件下继续缓缓作用,它将逐渐破坏孢子的蛋白质和DNA结构,使其彻底失去活性。
林序南这才脱下手套,呼出一口微不可察的气息,抬头看向裴青寂,“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裴青寂点头,笑着看着他,眼底都溢出了温柔,“看你做实验的感觉,很好。”
林序南重新带上手套,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启密封舱。
淡淡的气体气味逸散出来,他俯身,小心地取出那片丝绢,平放在无影灯下。
“看。”他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份久违的宁静。
裴青寂俯身靠近,目光落在丝绢表面。
原本粉末状的霉斑已失去了活性的光泽,边缘变得暗哑发灰,不再蔓延。
纤维在灯下映出柔和的光泽,仿佛顽疾终于被按下了暂停键。
林序南却没急着点头,他换了个角度,凑得更近去观察。
裴青寂也下意识跟着低头,两个人的额角几乎擦过,呼吸之间都带着清晰的温热。
林序南微微一愣,本能地抬眼,正好与裴青寂的视线猝然相撞。
那一瞬,空气像被无形的手骤然拢紧,寂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裴青寂勾了勾唇角,语气淡淡,却透着暧昧的戏谑,“小序南,你是打算检查丝绢,还是在考验我定力?”
林序南脸颊微红,轻咳了一声,硬是别开眼神,将注意力重新落回丝绢上,“……别贫了,先把剩下的数据记录好。”
裴青寂看着他认真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低笑出声,伸手替他把一缕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呼吸带来的温热气体在林序南的耳边萦绕。
“想亲你。”——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撒花]在一起的小情侣就要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