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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巷_South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纸外之人(四)


    裴青寂看着屏幕上那张自己的一寸证件照,心脏猛地跳了几下。


    他愣了几秒,指尖微微收紧,握成了拳头。


    他突然一瞬间有些怕了。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但他从未想过,真正面对时,迎接自己的,会是坦然的接受,还是彻底的否定。


    他不动声色地倒吸了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情绪。


    短暂的慌乱像潮水,裹挟着点点恐惧与无措。


    可很快,这慌乱便又被他生生地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嘴角甚至挑起一丝笑意。


    林序南深吸了口气,目光沉静,将电脑屏幕转向裴青寂,非常坦诚地交代了自己做了什么,“你的履历。”


    “怎么?”


    裴青寂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顺势也坐到了柔软的地毯上,手肘搭在膝盖上,懒洋洋地开口,“住我这儿还要先查履历,看有没有什么黑历史啊?”


    “那不应该啊。”裴青寂顿了顿继续开口,眼中笑意更甚,指尖轻轻在地毯上点了两下,慢悠悠地给林序南支招。


    “不应该先去搜搜征信吗?至少看看我有没有欠钱跑路,这样才比较实际。”


    林序南偏过头,静静凝视着裴青寂。


    落地灯的光晕将他眉眼的锐利和漫不经心的气质一并勾勒出来——


    履历干净得近乎完美,没有任何空窗断档,没有任何可供质疑的地方。


    可是。


    这个人,却偏偏不是裴青寂。


    林序南垂下眼,睫毛投下一片淡影,心底生出无数疑问。


    他是谁?


    为什么会以裴青寂的身份出现?


    如果直接问,他会说吗?


    他知道,裴青寂藏着秘密。


    一个,远比他表现出来的佛系和偶尔露出的痛苦,更压抑、更深沉的秘密。


    但他,却有点怕自己的冒失会再次伤害了他。


    “怎么,不说话了?”裴青寂忽然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像是刻意将林序南从思绪中唤回来。


    他慢慢歪过头看着林序南,眼底笑意幽深,像是猫捉老鼠般的耐心和兴味,但却能听出他的语气中藏了几分胆怯。


    “查完了?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林序南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空气瞬间变得沉默。


    裴青寂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而他也没有等来林序南的下文。


    两个人就这样,在这并不明亮的光晕下一起坐了很久。


    “好啦!来日方长。”裴青寂突然伸手拍了拍林序南的膝盖,他动作不重,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


    随后,他撑着地毯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落地灯在他背后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半明半暗,和他的神色一样,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坦白吗?


    他不知道,究竟该在什么样的契机下,才能将那荒诞到近乎笑话的真相说出口。


    ——说自己醉酒之后就莫名其妙穿越了?


    在这个讲究科学、讲究客观事实、讲究数据与逻辑的地方,说出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未免太可笑了。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任何场合侃侃而谈,但唯独这种不合逻辑的荒诞,连他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


    裴青寂低头,看见林序南微微拧着的眉头,那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静,却藏着无声的倔强与纠结。


    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忍心。


    “放心,”裴青寂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林序南的脑袋,指腹划过发丝,动作温柔得几乎带着一点宠溺,“我跑不了。”


    林序南抬起头,看着他。


    裴青寂的笑容在灯光下有些淡,却很真切,带着一点儿看透一切的洒脱,还有一点儿,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叮咚——”


    门铃声在寂静的客厅里突兀响起。


    裴青寂和林序南同时偏头看向大门。


    “Suprise!”


    门外,叶明叙抱着一大捧混合着桔梗与雏菊的花站在最前面,神色里带着几分局促,脸上却挂着真诚的笑意。


    后面跟着课题组的其他学生,一个个探头张望,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不少的东西。


    “裴博士,生日快乐!”


    裴青寂怔了怔,眨了眨眼,像是没反应过来,眼神落在那捧花上,隔了两秒才抬起,看向众人。


    ——生日?


    ——我吗?


    门口一阵短暂的安静。


    “怎么办?怎么办?”顾然然压低声音,迅速看向沈玉,“裴博士是不是不高兴?我们一群人没打招呼突然过来,会不会太冒昧了?”


    “要不……”许南乔手里提的蛋糕盒微微晃了下。


    几个人对视着,神情都有些紧张,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都在门口站着做什么?”林序南的声音忽然从裴青寂身后传来,低沉却温和,“快进来啊。”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挂起笑意。


    裴青寂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嘴角慢慢扬起,“谢谢你们还记得,请进。”


    顾然然雀跃地蹦进屋,抬头看到林序南,笑眯了眼,“林师兄,你也在啊,难怪给你打电话都打不通,原来是自己先来给裴博士过生日了!”


    沈玉拿胳膊肘碰了碰顾然然,悄声说道:“你看看林师兄穿的什么。”


    “啊——家居服诶!”


    顾然然瞪大眼,用手捂着嘴巴,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止不住地惊叹,眼神在裴青寂和林序南之间来回打量,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没提前准备。”裴青寂掏出手机,指尖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眉眼间却染上了几分笑意,“大家想吃什么?现在下单还来得及。”


    “要烤串!”


    “还要奶茶!”


    “今天裴博士生日,得开瓶酒吧?”


    “嗯,都下。”裴青寂抬起眼,看着他们,语气淡淡的,却听不出往日的疏冷,“酒也下单了。”


    不一会儿,房子里就弥漫起烧烤的油香和啤酒的麦芽味,温热的空气中带着食物的香气与淡淡的甜腻,连窗外微凉的风都被隔绝在这份暖意之外。


    “寿星要不要先许个愿?”林序南和许南乔拆开蛋糕摆在餐桌的中央。


    “许愿许愿!”


    裴青寂看着蛋糕上的蜡烛,烛火跳动着,微弱却温暖。


    他在一片催促声中配合地闭上了眼睛,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裴博士,愿望是什么?说出来我们替你实现!”叶明叙在一旁鼓着掌笑着,笑容明亮,带着调侃却也真诚。


    “说出来就不灵了。”


    烛火倒映在裴青寂的瞳孔里,映出一点微光,他看向站在身旁的林序南,眉眼间那抹浅淡的笑意,安静却动人。


    ——一愿序南平安喜乐,二愿古籍流芳千秋。


    这两个愿望无声地落入他心底,轻似微尘,却重若千钧。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眼眸突然弯了起来,率先举杯,又露出了他向来的八面玲珑,只是这次带着一点点坏笑,“师兄,生日快乐!”


    裴青寂看了他一眼,也端起酒杯,碰杯的时候,杯口却不合身份地略略低了几分。


    喝完酒,林序南放下杯子,眉毛轻轻挑起,视线扫过众人。


    “裴博士,生日快乐!”


    叶明叙心领神会,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先自罚一个,今天是我的提议,想给你一个惊喜,才没提前告诉你,给你添麻烦,也让你破费了。”


    “谢谢你们准备的惊喜,我自己……都忘了今天是生日。”裴青寂声音不高,却清晰,语气听不出喜怒,他举起酒杯,和叶明叙碰了碰,仰头喝完。


    “裴博士生日快乐!”


    “生日必须喝!”


    “裴博士,今天不许推辞啊!”顾然然也跟着起哄,拿着烤羊肉串,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


    裴青寂看着面前递来的酒,挑了挑眉,扫了他们一圈,最后落在身旁的林序南身上,“都是你带的头。”


    林序南也举起杯,语气平淡,眼神里却含着点笑意,“生日啊,理所当然。”


    “灌醉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裴青寂凑近林序南,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林序南微微偏头,目光与他在极近的距离里相撞,没有退让,反而慢慢勾起唇角,“有没有好处,灌醉了才知道。”


    裴青寂盯着他看了两秒,唇角慢慢勾起,无声地笑了一下,像是无奈,也像是纵容。


    他拿起杯子,轻轻碰了碰林序南的杯沿,杯口依旧是低了半分,随后仰头一口饮尽。


    “再来一个!”沈玉笑着拍手。


    “再来可就要醉了。”裴青寂放下杯子,用手轻轻地遮住杯口,嗓音低沉,偏偏笑地慵懒,像是难得放松,他的袖子卷到胳膊上,漏出半截精壮的小臂。


    “没关系,”林序南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桌上的喧闹安静一瞬,“要是喝醉了,我送你回房间。”


    “哦——”顾然然拉长了尾音,沈玉和叶明叙也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带着掩不住的笑。


    裴青寂看着林序南,眼底缓缓浮起一抹淡笑,指尖摩挲着酒杯,“那可麻烦我们林师兄了。”


    这时,许南乔看了林序南一眼,“序南,你最近都住在裴博士这里吗?”


    “嗯。”林序南点了点头解释,“项目收尾,这几天在这裴师兄这里暂住一下。”


    许南乔悄悄地看了裴青寂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唱了生日歌,切了蛋糕,又被拉着喝了几圈酒,这场不在计划中的生日会才在夜幕降下的时候结束。


    热闹散去,屋子重新安静下来。


    裴青寂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背后靠着沙发,手里还拿着一支空酒瓶,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


    墙上的钟滴答作响,厨房里传来烧水的声音。


    他抬眼,看见林序南送走所有人后,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杯蜂蜜水走出来。


    灯光把林序南的影子拉长,落在地毯上,和他的影子叠在一起。


    裴青寂轻笑了一声,嗓音里带着刚喝过酒后的低哑,但整个人却懒洋洋地坐在地毯上,一条腿微曲,手肘搭在膝盖上,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刚才带头起哄让我喝酒的时候,也没见你担心我会难受。”


    林序南没有接话,径直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将蜂蜜水放到他手里,语气不轻不重,“现在担心,还来得及。”


    裴青寂没有接过,指尖在杯沿上轻轻划过,骨节分明的手指衬得杯壁透亮。


    他抬起眼,视线静静地落在林序南脸上,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探究。


    半晌,他忽然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呼吸带着酒气,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笑意,却清晰得没有半分含糊。


    “你谈过恋爱吗?”


    第42章 纸外之人(五)


    “恋爱?”


    林序南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裴青寂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他转头看着裴青寂,眼神里闪过一抹诧异,但很快,那抹情绪就被他收了回去,唇角慢慢勾起。


    “谈过啊。”林序南的声音很轻,语调带着一点儿刻意的随意,眼睛微微弯起,坦荡荡地看着裴青寂,像是在等着看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好多个呢。”


    “好多个啊?”


    裴青寂抬了抬下巴,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没有笑,指尖仍旧摩挲着那杯蜂蜜水的杯口,动作缓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酝酿什么。


    “听起来是身经百战的样子。”


    裴青寂幽幽地开口,话说得不疾不徐,像是随口给出的评价。


    下一秒,裴青寂忽然抬眼,伸手握住林序南的脖颈,身体向前微微一扑,顺势将他压在身下,动作不快,却带着没办法拒绝的力道。


    林序南的身体微微一僵,后背抵在沙发边缘,眼神看着近在咫尺的裴青寂,呼吸不由自主地乱了几分。


    裴青寂靠得很近,脸就在林序南的面前,带着一点浅淡的酒气,他看着林序南,目光没有闪躲,酒意让他的眼尾微微泛红。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半晌,裴青寂忽然笑了,伸手,指尖轻轻弹了一下林序南的耳垂,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打趣。


    “原来,身经百战也会紧张啊。”


    说完,他松开手,慢慢地坐了回去,声音里带着刚才没藏住的笑。


    空气忽然凝滞,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心跳声。


    林序南垂着眼睛看向地面,眼底的情绪翻涌着,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刚刚被碰过的耳垂。


    半晌,他抬眼看向裴青寂,眼神依旧干净,带上了点儿人畜无害的笑意。


    “裴师兄好奇我谈没谈过恋爱。”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带着一点真诚的疑惑,又像是故意装傻,“是打算给我介绍吗?”


    裴青寂微微挑了下眉,看着他,又重新拿起蜂蜜水抿了一口,指尖一下一下轻敲在蜂蜜水杯的壁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可以啊。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帮你物色物色。”裴青寂的声音听起来随意。


    林序南没立刻回答,嘴角慢慢勾了起来,像是思考了两秒,眼神很稳,也很认真。


    “我喜欢……”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停了一下,眨了眨眼,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语气突然转了个弯儿,“认准一条路走到底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看着裴青寂,嗓音低下去,带着一点被压住的情绪,像是把什么藏在了不动声色的平静下面。


    那句话落在裴青寂的耳朵里,像是风拂过水面,泛起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瞬间的怔忡之后,他慢慢笑了,唇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


    裴青寂靠在沙发前,额前的碎发落下来,挡住了半边脸。


    他闭着眼,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林序南坐在他旁边,背挺得很直,手放在膝盖上,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又放松。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林序南终于忍不住开口,但声音却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师兄,你很喜欢古籍修复吗?”


    裴青寂睁开眼,微微偏头,看了林序南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认真地思考。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我会这么喜欢。“


    裴青寂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慢慢回忆这件事的开始,“但是后来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们看不到他们的价值,我觉得他们需要我。“


    “再后来时间久了,就变成……我需要它们了。”他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眼神落在自己面前的地毯上,没有看林序南,“它们可以帮我短暂地……躲开这个功利的世界。”


    林序南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瞬的闪烁,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那你呢?”裴青寂转头看向林序南,声音很淡,却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探究,“走到现在,难道还只是为了完成一个课题吗?”


    “一开始就不是。”林序南摇了摇头,声音缓缓的,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眼神里透出一点执拗,像是终于说出了这个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


    “我是为了一个人。”他说得很轻,轻到几乎融进了夜里,像是怕被人听到,又像是怕裴青寂听不到。


    裴青寂怔住了。


    “为了一个人?”他轻轻重复,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被什么突然攥住了心口。


    夜色很深,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安静得能听见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谁?”


    裴青寂下意识地询问,眼神直直地看着林序南,语气轻得几乎听不见,他觉得脑袋突然有些发沉。


    但没等林序南回答,裴青寂忽然又开口,声音带着一点急切和压抑不住的慌乱。


    “不许。”


    林序南愣了下,“什么?”


    “不许。”裴青寂又重复了一遍,眉头紧锁,眼神有些飘忽,像是酒意上涌,意识变得模糊。


    “为什么不许?”林序南看着他,语气虽然没有任何波澜,但是手却在裴青寂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握紧了。


    “因为……”


    裴青寂开口,却没有说完,声音慢慢变成低低的呢喃,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他的脑袋开始止不住地晃,像是终于撑不住了。


    林序南伸手,轻轻托住他的后脑勺,自己悄声挪了挪位置,直到他的额头刚刚好靠在自己肩上。


    裴青寂闭着眼,呼吸轻浅,睫毛轻轻颤着。


    林序南垂下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喉结滚了滚,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他的眼神一点点沉下来,沉默了几秒,忽然轻声问了一句:“师兄,你做古籍修复……多少年了?”


    他问得小心翼翼,像是在试探,但心跳却突然加快。


    裴青寂没睁眼,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清。


    裴青寂回答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像是把藏在心底的碎片一点一点地吐露出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林序南仍清晰地抓到了那个关键词——


    15年。


    窗外的街灯透过薄纱窗帘,在房间里投下浅浅的光影。


    林序南一只手环着裴青寂的腰,另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一步步地将他带回卧室。


    裴青寂走得不稳,整个人半倚在他的身上,呼吸里带着一股浅浅的酒气,却很安静,任由林序南摆布。


    将人放到床上后,林序南转身去了浴室,拧了条温热的毛巾回来,蹲在床边,仔仔细细地替他擦了擦脸,又给他擦了擦手。


    指尖落在他皮肤上的时候,格外小心,几乎没有用力。


    做完这些,他看着裴青寂身上的白衬衣和深色西裤,动作顿了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就这么睡吗?


    白衬衣的领口扣得很严,西裤的腰带还没解,睡一夜肯定不舒服。


    可是——


    要帮他脱吗?


    林序南抿着唇,心里飞快地权衡着。


    ——明天早上,裴师兄醒来,要怎么解释?


    ——可是大家明明都是男人,又能怎么着呢?


    ——难道要看着他这么难受地睡一夜?


    他看了裴青寂一眼,见他闭着眼,呼吸均匀,神情安静,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已经睡熟。


    ——算了,都是男的,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林序南深吸了一口气,把床尾叠好的被子拿过来,轻轻地盖在裴青寂身上,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他。


    随后,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摸索着解开了裴青寂衬衣的第一颗扣子,又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动静,这才继续解开第二颗、第三颗。


    直到扣子全解开,他才小心翼翼地把衣摆从裤腰里抽了出来,动作很慢,抽出来后用手替他理了理,让他能睡得舒服一点。


    接着,他伸手解开了裴青寂的腰带,解开金属扣环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顿住,抬头看了裴青寂一眼,见他没有反应。


    他看着裴青寂微微露出的锁骨,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紧。


    指尖停在拉链处,犹豫了几秒,最终只是将裤腰松了松,没有继续往下。


    做完这一切,林序南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感觉后背都出了一层细汗。


    他起身,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确认裴青寂睡得安稳,呼吸均匀。


    林序南伸手,将他的额发拨到一边,低声说了一句:“好好睡,晚安。”


    这才关了灯,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带上门。


    房间重新归于黑暗。


    安静中,床上的人微微睁开眼,借着窗外微弱的夜光,看着紧闭的房门,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轻轻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一夜好梦。


    可从裴青寂房间出来的林序南却睡不着了。


    如今29岁的裴青寂,哪里来的15年?


    林序南闭上眼睛躺在床上,黑暗中,他的呼吸绵长,却没有半点睡意,反而越想睡意越浅。


    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回放着他与裴青寂相处的画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是第一次叫他“师兄”,他没有任何恼怒情绪的时候?


    是第一次给他送咖啡,故意把杯子放偏了位置,却没有被骂的时候?


    还是他这个一直像机器人般、每个动作都像是遵循程序运行的人,却突然会有手指连续敲击桌面这个小动作的时候?


    等等——


    手指敲打桌面?


    手指敲打桌面!


    林序南猛的睁开眼睛,黑暗里,他的瞳孔紧缩,心跳加快。


    他立马翻身下床,侧身从床头拿起笔记本电脑,放到腿上,动作带着一点急切。


    他点开桌面上那个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的加密文件夹,手指滑过屏幕,翻找着里面的文件。


    里面保存了很多视频,文件名都是日期和简单备注,他记不清自己想找的是哪一段,只能一个一个点开,快速看过。


    屏幕的光在夜里显得刺眼,他的眼睛因为疲惫而泛红,但他没有停。


    终于,在播放到第三个视频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画面里,身着白衬衣的男人立在学术报告厅中央,挺拔清瘦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道冷淡的剪影。


    他声音不疾不徐,言辞简洁却铿锵有力,仿佛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从容与冷静。


    说到一半,他微微低下头,视线掠过桌面像是在思考,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了两下。


    那动作极快,像一阵微风拂过水面,倏忽而逝,几乎无人察觉。


    林序南盯着那根修长的手指,屏住呼吸,胸口隐隐发紧。


    他抓住了——


    作者有话说:裴博士的马甲被我们林小狗脱下来了![竖耳兔头]


    第43章 纸外之人(六)


    冬日暖阳,斜斜地洒在客厅的餐桌上,像给桌上铺了一层温暖的浅金色滤镜。


    裴青寂今天心情很好。


    难得地煮了咖啡,还做了两份精致的漂亮饭——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微微流心的煎蛋,旁边配着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块,看上去几乎可以媲美高级酒店里的摆盘。


    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林序南从房间里出来。


    钟表的秒针一格一格走过,咖啡机的滴答声早已经停了下来,阳光也从浅金色变成了带点炽热感的白。


    等到十点,裴青寂才垂下眼帘,默默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把林序南的那份留在桌子上,收拾了自己的杯子和盘子,转身去了书房。


    他戴上眼镜,坐在桌前,一边翻看电脑上的资料,一边在纸上写笔记。


    笔尖摩擦纸面的细碎声音,在安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序南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他睁开眼,盯着天花板,感觉脑子还在隐隐作痛,他其实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昨晚的思绪纠缠成一团乱麻,像缠绕在一起的毛线,拉扯不得,剪断不了。


    他慢慢坐起身,手指捏住鼻梁揉了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没睡够的疲惫。


    他揉着太阳穴,走出房间。


    阳光一下子扑进眼里,明亮得让人微微眯起眼。


    他看见餐桌上那份已经凉透的早餐,咖啡杯里还冒着一丝淡淡的热气,空气中咖啡微苦的香味和水果甜甜的气息混在一起,柔和得有些过分。


    他的脚步在那一瞬间顿了顿,心里忽然冒出一点没来由的暖意,柔软得让人有点无措。


    他盯着那盘被细心摆好的水果块,忽然觉得——


    这个人,也有点可爱。


    他在桌前坐下,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已经凉到发苦的咖啡。


    冰凉的咖啡在舌尖炸开,苦味直直的窜进喉咙,他皱了下眉,一瞬间的清醒。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朝书房走去。


    他心里有点急,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急什么。


    只是想现在。


    立刻。


    他想见到裴青寂。


    ***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冬日的冷空气顺着门缝灌了进来,带着外面阳光的味道。


    裴青寂听见脚步声,却没有抬头,只是继续在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


    那脚步停在门口,没有再往前。


    林序南站了很久,影子被阳光拉长,落在地板上,越过门槛,碰到他的脚边。


    裴青寂正准备抬头,就听见林序南张了张嘴,低声叫出了那个几乎不可能,却又是唯一可能的名字。


    “纪晚楮?”


    裴青寂手里的笔,重重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划痕,墨迹渗进纸张的纤维里,像一条无法抹去的裂缝。


    两个人相顾无言,书房里静得只能听见时钟滴答作响,秒针每走一步,都像在催促谁先开口。


    林序南靠在门边,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笑意。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能听得出,那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轻松,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你……是不是纪晚楮?”


    裴青寂抬眼看着他,神情平静,眼神里却带着一点笑意,没有丝毫意外,“你终于想问我了?”


    林序南嗤笑一声,挑起一边眉毛,“你终于想说了?”


    “一直也没有不想说。”裴青寂低下头,指尖轻轻敲了敲笔杆,睫毛投下的阴影在脸上微微颤动,带着一点近乎无奈的笑意,“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也没有不想问,”林序南笑了一下,耸了耸肩,配合地回答,“只是不知道怎么问。”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碰撞,像两把锋利又温柔的剑,轻轻磨着对方,却都不愿真正划破对方的皮肉。


    这种荒唐到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真相,就这样悬在他们之间,像一层透明的薄雾,隔开他们,却又模糊了所有防备。


    而如今,终于被摊在了阳光下。


    “这件事……太荒唐了。“裴青寂摇摇头,轻轻笑了一声,眉眼间带着一种放下后的平静。


    “如果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那剩下的就算是不可能,也是事实。”林序南走进书房,随手关上了门,“所以,你是怎么……变成裴青寂的?”


    裴青寂没有立刻回答。


    他放下笔,起身,绕过书桌,走到书房另一侧的沙发前坐下。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唇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来吗?”


    林序南看着他,嘴角微微翘了翘,他踢掉鞋子,盘起腿坐到裴青寂身边,转过身面对着他。


    裴青寂低头看了一眼,眉心微微皱起,伸手从沙发旁拿起一条浅灰色的毛毯,轻轻搭在他腿上,又细心地把毛毯边角掖好。


    “别着凉。”


    他的语气很轻,指尖在林序南的膝盖上停了片刻,轻轻拍了拍,才收了回来。


    “让我想想。”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而温和,带着一点玩笑般的轻叹,“从哪里说起呢。”


    “想到哪里说哪里,”林序南的声音轻轻的,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但是眼神里却是十足的真诚,“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裴青寂垂下眼眸,收起了笑容,慢慢地开始回忆,“我其实,叫做纪晚楮。”


    裴青寂轻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像落在深井里的水珠,听不出起伏,却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低下头,笑得很轻,像是缓解一下气氛,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上辈子,我可是全国最年轻的古籍修复技艺传承人呢。”


    他抬起眼,看向远处的落地窗外,阳光正好,照进来,打在他的侧脸上,明明那么暖的颜色,却衬得他的皮肤有些苍白。


    “当时啊,我以为,我真的可以把古籍修复做到所有人都知道,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古籍修复的意义,让那些沉睡几百上千年的纸页,再次在阳光下呼吸。”


    他笑了笑,指尖在膝盖上慢慢摩挲,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可惜啊,烟花易冷,好景不长。”


    他的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讲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我经手的项目,被突然叫停了,资金撤了,人也撤了。修复室关门的那天,我看着那些被我当成宝贝一样呵护的古籍,一本本被封进暗无天日的仓库,连最后一眼都没能好好看清。”


    他说到这里,微微停了停,呼吸很轻很浅,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痛苦的回忆。


    “可那时候的我啊,怎么可能甘心呢?”


    “我拿着我的项目计划书,挨家挨户地去敲门,去谈,去求,去告诉他们,这些古籍不能丢,不能被忘记。我想让他们看到古籍修复的意义和价值,可没有人看得到。他们只是看着我,摇头,冷笑,指着我说我是个彻底失了心智的疯子。”


    裴青寂低笑了一声,笑声干净,却带着一丝几乎听不见的颤。


    “其实那段时间,我也在想……人啊,真的脆弱,脆弱到连自己想保护的东西都保护不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父亲去世了。”


    他说到这里,语气忽然放得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


    “他在临终前,还在指责我,骂我没用,骂我丢人……可他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我靠着药物维持着我的抑郁症,靠着安眠药才能勉强睡那么几个小时,然后醒过来,擦干脸,再去敲那些永远不会为我打开的门。”


    裴青寂想起自己曾据理力争地告诉他们——“你看过古籍的纤维、墨迹、描金、钩银吗?那些用指腹轻抚才能感知的温度,数字化的新科技能保存几分?”


    可得到的回答却是:“别说这些没用的。项目撤了,你也别折腾了,年轻人换个活法吧。”


    他笑了笑,抬手揉了揉眉心,笑声带着令人发冷的破碎。


    “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一条路走到黑,前面没有灯,也没有人,只有我自己。”


    “再到后来,我就被发配到了一个偏远的图书馆,说是‘顾念旧情’,那个时候,我才只有35岁,没有人想见到我,也没有人需要我,我也没有能力再离开。”


    “那地方整天都散发着霉味,空气潮得像能挤出水。我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喝酒,让自己晕乎乎的,好不去想那些救不了的书,和我修不好的自己。”


    他的声音慢慢变得轻了,轻到像要消散在空气里。


    “直到有一天,我醉倒在那满是霉味的书堆里,再醒来……”


    他停住,抬眼看向林序南,唇角微微翘起,眼神澄澈,却又带着说不清的荒凉。


    “我就成了现在的裴青寂。”


    “后悔吗?”


    林序南静静看着他,眼底的光像深海,没有涟漪,也没有尽头。


    “世道毁我,我亦无悔。”


    裴青寂的声音平静极了,语气里听不出一点起伏,但那份无声的决绝,却像藤蔓见缝插针地攀爬,将那份孤勇藏在了字里行间。


    “你这种情况,好像动漫里的男主,天降大任,受尽了屈辱虐待,但是自强不息,最后逆风翻盘。”林序南忽然弯了弯唇角,眨了下眼睛,带出一点轻佻的调侃。


    裴青寂无奈地笑了声,报复性地揉了揉林序南的头发。


    “我又不是中国近代史纲要。”


    这话一出口,林序南没忍住,笑出声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整个人歪在沙发上,抬手捂着肚子。


    裴青寂就那么看着他,眼神在那一刻柔软得不像话。


    明明刚才还在谈生死,但现在他却觉得,眼前这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冬日里微弱却温暖的阳光。


    可没过多久,他看到林序南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水。


    那眼泪来得突然,却又悄无声息,顺着睫毛滑下来,在阳光下闪着细小的光。


    裴青寂吓了一跳,想伸出手去擦,动作小心翼翼,指腹刚碰到林序南的脸颊,还没来得及擦干净,那双手却被他猛地拉住。


    下一秒,他整个人被林序南抱进了怀里。


    林序南的手环在他的脖子上,几乎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揉进身体里。


    裴青寂听见他贴在耳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沙哑,却格外清晰。


    “我不会……再让你输第二次了。”——


    作者有话说:爱你的人会比你更心疼你的过往和委屈~


    第44章 纸外之人(七)


    裴青寂愣住了。


    他能感觉到林序南抱得很紧,紧到他的胸腔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牢牢箍住,连呼吸都变得略有些艰难。


    可越是被这样用力地拥抱,他心里反而越觉得踏实——那种突如其来的安心感,仿佛漂浮在冰冷深海里即将窒息的人,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托住了,重新拖回了人间。


    他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突如其来的靠近。


    良久,他才慢慢抬起手,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一场美梦,迟疑着、试探着,最终还是缓缓回抱住了林序南。


    他把脸埋在林序南的肩膀上,鼻尖蹭过脖颈那块温暖的皮肤,细密的呼吸打在颈侧,一呼一吸之间全是控制不住的颤意。


    潮湿的热气夹着藏了太久的情绪,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也带着一种几近溃堤的渴望。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


    明明咬着牙也能熬过外界的指责、嘲讽,甚至忍过最不堪的侮辱,可一旦有人主动靠近、认真在乎,所有用来麻痹自己伪装的坚强都会瞬间土崩瓦解。


    那一点点关心,像是最致命的一根稻草,戳破了他死死封住的伤口,叫那些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软弱与疲惫,一瞬间倾泻而出。


    他不是没力气了,而是撑了太久。


    他不是真的不在乎,而是已经学会了麻木。


    可就在此刻,那些原本可以一个人默默咽下去的苦,忽然就想要得到那个人的心疼了。


    除了难以承受的无力之外,心头涌上来的,是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酸得发涩,苦得发胀,重得几乎将他整个人压垮。


    他的眼眶像是被热气蒸腾着,酸胀到快要溢出,连喉咙都像堵了什么,说不出话,也咽不下去。


    胸口乱跳的心脏撞得生疼,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一声沉闷的回响,提醒他:你还活着,你还有知觉,你不是石头。


    他闭上眼,睫毛轻轻颤抖,呼吸落在林序南的颈侧,微凉、潮湿,混着那种竭力压抑却依旧止不住的战栗。


    那一刻,裴青寂忽然觉得,那些年积压在心头的委屈、不甘、愤怒与失落,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岸。


    再不用孤身一人,在风浪中苦苦漂泊。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把身体里所有积压得太久的沉重与疲惫,都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带着一点释然,也带着一点无声的、沉默的依赖。


    半晌,他嘴角勾起轻轻笑了,声音闷在林序南的肩头,低哑又沙涩。


    “投怀送抱啊?”


    一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含着他全部的心思——


    就像一个被情绪淹没到喉咙的人,拼命想抓住一句话作为浮木,可真抓到了,却又把这块浮木推向了对方,生怕对方也在这苦涩的情绪中沉溺太久,哪怕只是一句玩笑,也想让他先浮出水面,先喘一口气。


    林序南听到这句话,手臂的力道轻轻一松,像是从某种绷紧到极致的情绪里回过神来。


    他慢慢松开手,退后了一点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他的目光还落在裴青寂身上,眼睛微微发红,呼吸还有些乱,像是刚从深水里浮出来,胸口仍然因为缺氧而轻轻起伏。


    裴青寂低下头,唇边浮起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他抬起手,拇指轻轻地擦过林序南脸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带着一点儿凉意,指腹在眼角停留了一瞬,那一瞬太过短暂,却温柔得惊心。


    然后顺着泪痕一路滑到脸侧,动作轻缓得像是怕弄疼了他。


    那力道里没有一丝急促,只有无声的安抚,也像是一种缱绻而隐忍的珍视。


    林序南伸手,握住了那只停在自己脸旁的手。


    指尖微微用力,指骨绷紧,却又极尽小心,像是在害怕什么,也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慢慢地把那只手拉了下来,没有放开,只是静静地握着,像是把裴青寂的这只手握进了心里,也像是害怕一松手,这人就会从他面前消失。


    他的目光一眨不眨,眼睛直直地看着裴青寂,眼底氤着尚未散去的水光,深得像夜色里的湖面,看不见底。


    他什么都没有说,可那份沉默里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沉得让人几乎窒息。


    “我以前问过老师……”裴青寂再次开口,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我问他,‘这些东西……以后还有人会在乎吗?’”


    他的语气缓慢,像是回忆从很远的地方走回来,带着些迟疑和怯意。


    说到这里,裴青寂的唇边浮起一个笑容,却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只是这个笑容里隐隐带着几分凄凉。


    “我记得那时候,老师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起来很累很累,可他还是笑了,笑得那么安然。”


    他的拳头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留下一道道泛红的印痕,像是在努力地压抑自己再次翻起来的情绪。


    ——不是怕自己受伤,而是怕林序南太难过。


    林序南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拳头上。


    他掌心的温度很暖,指腹一点儿一点儿地抚过他绷紧的指节,一点点地卸下他死死压着的力,将他的手指从紧握中掰开,动作轻得仿佛怕弄疼了他。


    那只紧握成拳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着,指节被一点一点地掰开,连带着那份死死压住的崩溃,也在悄然松动。


    林序南就这么直接、又坦荡的接住那份被死死压住的崩溃。


    “他说:‘会的。若是没人了,那就再等等,等到有人记起为止。总会有人,想要看见自己从何而来,也总会有人和你并肩而行。’”


    裴青寂说完这句话,安静了很久。


    他慢慢抬起眼,看向林序南,眼神里带着一点久违的光,那光亮很浅,却清晰,像是被漫长黑夜裹住后,终于透进来的微弱晨曦。


    不刺眼,却足够温暖。


    “现在,我等到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要被冬日微凉的空气融化掉,但语气里那一点浅浅的笑意,却像被冰雪封住很久的春水,终于流动了起来。


    “是的。”林序南点了点头,那双盛着光的眼睛,坚定地看着他,语气也坚定得像是誓言。


    “你等到了,以后都不会再只有你一个人了。”


    夜幕已经降了下来,带着点儿淡淡的灰蓝色。


    屋子里很静,静到可以听见暖气运转时轻微的嗡鸣声,还有两人呼吸交叠的细微声响。


    被握住的那双手,微凉,却在指尖传来的温度里,一点一点地暖了起来。


    裴青寂垂着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腹在那片温暖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下,像是在确认这真实的温度。


    “嘀——”


    放在桌角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了起来,微弱的白光映在他安静的眉眼上。


    裴青寂低头看手机上收到的新消息——


    【您好,我今日看到您做修复的视频,有些学术问题想要请教您,请问您是否有空方便见一面呢?】


    ***


    茶馆很安静。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灯笼散发出柔和的暖黄色光晕,将茶馆门口的一整片竹影映得恍恍惚惚,茶香在空气里弥漫着,带着微微的暖意。


    裴青寂推门进去,门上的风铃随着动作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扫了一圈,视线很快就停在了靠窗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个男人,穿着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坐姿笔直,肩膀微微紧绷,看起来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拘谨与紧张。


    灯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张干净清俊的面孔,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清亮的眼睛。


    他正低着头,指尖轻轻摩挲着面前的白瓷茶盏,茶盏上氤氲着一层热气,轻轻缭绕在他的脸侧,像是隔着一层淡雾。


    听见风铃声响起,他愣了一下,随即抬起头,两人的视线隔着腾起的茶雾,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男人明显怔住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急,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出一声轻微却突兀的响声,显得格外清晰。


    “裴老师,您好。”


    男人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尾音却微微发紧。


    明明带着尊敬,却又忍不住用力打量裴青寂,像是在拼命从他的神情和举止里寻找某种答案。


    他的眼神藏着疑惑与试探,仿佛记忆深处被拨动了一下,想抓却又抓不住。


    裴青寂看着他,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带着一点闷闷的酸涩,那感觉从胸腔深处涌上来,熟悉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像是隔了太久,终于再次看见失而复得的亲人。


    可那一丝情绪只是短暂地闪过,快到连他自己都来不及捕捉。


    他很快收回思绪,面上神色平静,眉眼低垂,唇角没有一点波动,只是微微颔首,抬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缓缓落座。


    这些年的分离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想要知道男人的来意,想要知道是否故人依旧。


    “你好。”


    裴青寂的声音温淡,语气克制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例行的客套寒暄。


    他垂下眼,看着桌上升腾的茶气,指尖缓缓扣在杯沿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透着一丝凉意,被瓷盏的温度一点点熨热。


    两人之间安静了下来,只有不远处茶艺师斟茶时瓷盖轻磕壶沿的轻响,和茶馆内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对面的男人似乎被这份安静压得有些不知所措,眼神闪了闪,像是想要开口却又有几分迟疑。


    他的指尖下意识收紧,捏得茶盏微微发颤,热气缭绕在他手指间,带着一丝轻微的颤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轻轻起伏,才终于开口。


    “抱歉贸然打扰您……很感谢您能抽空过来。我最近在视频平台上看到您的古籍修复教学。您的手法,您的动作……很熟悉,很像我寻了很久的……故人,冒昧问问您,您师从何处?”


    裴青寂没有抬头,睫毛轻轻颤了颤,茶香氤氲在鼻息之间,带着一点湿润的暖意。


    他听见那人继续说道,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害怕被听见,又像是怕自己听不见。


    “我想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联系您。可能您会觉得冒昧……只是……我真的找了他很久……我……”


    裴青寂静静地坐着,没有出声。


    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那一点儿正在悄然溢出的情绪。


    那情绪悄无声息,却在心口慢慢漫开,带来一阵轻微的疼痛与战栗。


    他的喉咙微微发紧,指尖在茶盏上收紧又松开,最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低而稳,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渐青……”


    他低声唤,声音轻得像叹息,藏着久别重逢的释然与无声的哀恸。


    “好久不见。”


    第45章 四库残卷(一)


    “你……”钟渐青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微微震颤,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人。


    “是我。”裴青寂垂着眼眸,声音很低,带着些被时间打磨过的平静。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才抬眸看向钟渐青,“一言难尽,我现在叫裴青寂,身份……你应该知道。”


    钟渐青怔怔地看着他,满眼的不可置信,捏得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吱”。


    他甚至不知道手里的茶盏中已经没有了茶水,还是端起来抿了一口。


    半晌,才吞了吞口水,实现在裴青寂的脸上仔仔细细地打量,深情复杂到有几分凝脂,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问了句,“你现在几岁?”


    裴青寂:……


    裴青寂没想到他憋了半天,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


    ——还真是老样子。


    “应该是29吧。”裴青寂的语气里透着无奈,“我看过身份证。"


    “所以,师兄你现在……比我还小?!”


    钟渐青的表情突然有点抽象,眼底那一点尚未褪去的水光被这荒诞的事实冲淡,眉毛微微拧起来,像是在心里努力地说服自己接受。


    “我一直年轻。”裴青寂靠在柔软的椅子上,斜睨了钟渐青一眼,嘴角勾起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还有,不要叫我师兄。”


    钟渐青:……


    热水滚沸时发出的细细碎碎的咕噜声,轻轻敲打着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


    “这些年你还好吗?”裴青寂终于还是落了俗套,他的声音终于还是映衬着这份久别重逢多了几分沙哑。


    钟渐青看着他,沉默片刻,眼底地不可置信一点一点地褪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还好。”


    他说着,嘴角扯出一点笑意,像是想要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一直都……挺好的。”


    可是那笑意太淡,淡得像是煮了几泡后的茶水。


    “老师去世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钟渐青的声音带着一点掩不住的颤抖,仿佛每个字都是踩着指压板才说出来的。


    “起初……离开师门之后,我是没有脸面再见你的。后来病了一场,等出了院才知道你的那些事,再去找你……已经找不到了。”


    他说到这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手指死死地握着茶盏,新续上的茶水在杯盏中微微晃动,倒映出他眼底的湿润。


    “这次,看到这个修复的视频,我以为是你的学生,所以……才想着是不是能有机会再见你一面,可没想到……”


    裴青寂抿了口茶,茶水带着一丝涩意。


    良久,他才从沉思的前事里回过神来,“也许当初你选择离开,是对的。后来那些年,太苦了。”


    钟渐青听着,整个人像是忽然被抽去了力气,他的肩膀缓缓地塌了下去,身子微微地向前倾,将整张脸都埋进掌心,声音里也带着难以压制的哭腔。


    “我在古籍修复这里没有天赋,而我也志不在此。老师走了之后,我当时只是想着……早点儿逃离,早点离开这个让我觉得窒息的地方,可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后来发生了这么多。”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直到最后低到几乎听不见,只有从指缝间溢出来的湿热,默默地滑落进了掌心。


    裴青寂静静地看着他,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


    他很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辛酸苦辣,说不清,道不明。


    “没事的,都过去了,别自责了。”裴青寂将抽纸盒推向钟渐青,声音里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温柔。


    “人生很短,能选一条你喜欢的路,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师兄,你变了。”钟渐青红着眼睛,脸颊上还挂着泪痕,但是声音却有些发干,“以前的你,是不会允许别人背弃的那些古籍的。在你眼里,那些被岁月遗弃的纸张,比人的性命还要重要。可也正是因为有你,我们才觉得,那些古籍就有了人替它们拖底。”


    裴青寂微微地垂下眼,指尖轻轻地在茶盏上点了两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茶盏上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子。


    半晌,他才低声开了口,“人总会长大的。”


    “而且,这条路本来就不容易,若不是心甘情愿,那不是更痛苦吗?”说到这里,裴青寂忽然想起了林序南,眉眼在一瞬间松动,脸上挂上了温柔的笑容。


    “而且,我也找到了愿意一直和我并肩的人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眼轻轻地弯了弯,眼神里的那些冷淡尽数褪去,只剩下掩饰不住的柔软。


    钟渐青看着裴青寂,眼睛再一次睁大,“师兄,你……恋爱了?”


    “说了别叫我师兄。”裴青寂瞥了钟渐青一眼,眼神里带着让钟渐青熟悉的矜贵和疏离,仿佛刚才的温柔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钟渐青:……


    钟渐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胸腔里翻涌的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好好好,说正事。”


    钟渐青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几分稳重,神色也渐渐地放松下来。


    “我这次来,也是为了和你们科研所谈合作的。”


    “合作?”裴青寂挑了挑眉,声音又恢复了平淡。


    钟渐青点了点头,“我现在在国家图书馆工作,现在馆里推出了一个“镇馆之宝”特展活动,在核对藏品的时候,发现一批残损严重的丝绢经文。所以,我们的策展团队想要请你们科研所出面,协助完成修复。”


    裴青寂点了点头,思考了片刻回应道:“明天你得去趟科研所,这件事还是要知会一声我现在的导师。”


    钟渐青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手续什么的我都带全了。”


    他靠在椅背上,沉默片刻,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然后又露出一个八卦的笑容,“所以,我们风靡全网的裴博士,是不是恋爱了?”


    裴青寂:……


    “还没有。”裴青寂拢了拢衣服,嘴角抽了抽。


    “什么人?什么人?”钟渐青像是安了个电动弹簧,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里瞬间燃起浓浓地八卦之火。


    “没事多吃点饭,多睡点觉,八卦多了老的快。”裴青寂翻了个白眼,语气懒洋洋地带着些漫不经心,“对吧,30岁的渐青……师弟?”


    钟渐青:……


    钟渐青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很讨厌你这张嘴。”


    ***


    冬日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洒进来,落在木地板上,铺开一层浅淡的暖意。


    外面依旧冷,风带着未褪尽的寒气,吹在脸上还带着细小的刺痛感。


    裴青寂换好外套,刚回头,就看见林序南睡眼惺忪,还带着浓浓的困意。


    他的睫毛被晨光镀上一层淡金色,一边缩着脖子,一边给自己缠上厚厚的围巾。


    “多穿点儿,外面还冷。”


    裴青寂走过去,低头又替他把围巾绕了一圈。


    “师兄,今天是新的一天哦!”林序南突然眨着眼睛,笑了起来,像是冬日围炉煮开的奶茶,温暖又带着甜甜的味道。


    “今后的每一天,都会是新的一天。”


    裴青寂听到林序南的话,瞬间笑了起来,“你这是每天一条心灵鸡汤吗?”


    林序南皱了皱鼻子,反而笑得更软了,“是不是心灵鸡汤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被鼓励到?”


    裴青寂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脑包,另一只手落在林序南的后背,像是赶小鸡一样,轻轻地推着他快点儿出门。


    裴青寂和林序南刚踏进办公室,方砚就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冲着大家拍了拍手,“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国家图书馆的主任钟渐青,咱们接下来需要配合策展团队的特展,完成新一批的修复工作。”


    “国家图书馆的主任耶!居然这么年轻!”组里的几个学生低声惊叹,眼神里不自觉的带上了敬意。


    站在方砚身边的钟渐青微微欠了欠身,和大家打了招呼。


    裴青寂冲着钟渐青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而钟渐青背着方砚,冲着裴青寂wink了一下,眼神里带着几分没正形的笑意。


    裴青寂:……


    他低下眼,伸手拢了拢外套,神情自若,直接忽视了钟渐青。


    方砚笑眯眯地看了眼裴青寂,“还是老样子,青寂带队,随行的人员你自己定吧。”


    裴青寂点了点头。


    林序南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钟渐青对着裴青寂那带着笑意的wink,又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裴青寂,直觉告诉他——


    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


    方砚又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了办公室。


    钟渐青目送着方砚离开,下一秒便毫不见外直接大剌剌地直接坐在了裴青寂的位置上,椅子被他的动作压地一晃。


    他随手从桌上抓起一支笔就在便签纸上信手划拉着,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啧,你这的笔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用。”


    林序南就站在裴青寂的桌子旁边,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桌子上涂涂画画的钟渐青,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转过头看向裴青寂的时候,眼神分明透出一副“你自己体会”的表情。


    裴青寂微微蹙眉,伸出手指,轻轻地挠了挠额角,然后对着林序南小声地开口,“那介绍一下,这是我……之前的师弟,钟渐青。”


    随后又伸手扶着林序南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转了个方向,对着钟渐青开口,“这是我现在的师弟,林序南。”


    钟渐青的脸上再次换上了那副八卦的嘴脸,“刷”地一下站起身,率先伸出手,“你好呀,小师弟。”


    林序南冷着脸看了裴青寂一眼,转过头瞬间换上了灿烂的笑容,“钟师兄好呀,欢迎欢迎!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您随时和我们说。”


    钟渐青握着林序南的手,没着急松开,反而还轻轻地晃了晃,但是余光却悄悄地观察着裴青寂的脸色。


    “我最近会先在组里和你们对接好前期的工作的。”


    “好的,没问题。”林序南的笑容官方却又不失热情,语气中带着十足的礼貌,挑不出一点毛病,“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们说。”


    裴青寂看着两个人还握在一起的手,皱了皱眉,伸手“啪”的一声拍在钟渐青还握着林序南的那只手上。


    钟渐青倒是不甚在意,耸了耸肩又若无其事地坐回到裴青寂的椅子上,还将椅子转了半圈,懒洋洋地靠着。


    裴青寂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伸手在林序南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故意委屈巴巴地开口,“他占了我的座位,我能去你那儿吗?”——


    作者有话说:【预收文】《全球Neo-Life计划》上线啦![彩虹屁]


    [强强联手|冷酷禁欲冰川沉潜攻×疯批毒舌火焰爆燃受]戳戳文案先睹为快叭!!![猫爪]


    第46章 四库残卷(二)


    林序南轻轻地“哼”了一声,转头就走,背影干脆利落。


    裴青寂下意识地想要去追,刚迈出半步,身后传来钟渐青懒洋洋的声音,“裴……博士?”


    裴青寂听到声音,停住脚,回头皱着眉头看向钟渐青。


    钟渐青翘着二郎腿,说完自己倒是先“啧”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开口,“太奇怪了,叫你青寂吧。”


    他随手将笔丢在桌子上,语气轻快了起来,“不尽尽地主之谊,请我在所里逛逛嘛?”


    裴青寂转头看了眼林序南已经走远的背影,也只能作罢,不耐烦地瞥了眼在一旁笑得一脸无辜和纯真的钟渐青。


    “要走就快点儿!”


    “得嘞!”钟渐青倒也是识趣,立马收起翘起的长腿,动作麻利地站起身,跟在裴青寂的身后,乐呵呵地出了门。


    刚走出实验室的旋转门,钟渐青就凑在了裴青寂的身边,双手插兜,用胳膊肘碰了碰裴青寂,“是这个林小同学吧?”


    裴青寂斜了他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所以你是故意的?”


    “我这是在帮你,没有危机是意识不到自己有占有欲的。”钟渐青一脸的得意,宛若情感导师一般,像模像样地和裴青寂分析。


    “真是让您费心了。”裴青寂阴阳怪气地怼了一句,语气里看不到丝毫的谢意。


    “客气客气!”钟渐青也不恼,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他的脚轻轻地踢着地面的碎石子,“毕竟我们这位对男女皆不感兴趣的铁树晚楮师兄,难得开花,我这个做师弟的不得给您助个力?”


    “用不着。”裴青寂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推开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你师兄我靠颜值取胜。”


    钟渐青:……


    两个人边走边聊,时间很快就到了中午。


    他们来到食堂的时候,裴青寂一眼就看到了林序南和许南乔正面对面地坐着。


    不知道许南乔和他说了什么,林序南的脸上还挂着笑容。


    “哟?”钟渐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挑了挑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幸灾乐祸地打趣,“看样子你的林小同学也很受欢迎啊!”


    裴青寂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但是脸色却瞬间冷了几分。


    ——废话!


    ——我们序南这么可爱,能不受欢迎吗?


    钟渐青看裴青寂半天没有说话,嘴角慢慢地又挂上一抹坏笑,他伸手拍了拍裴青寂的胳膊,“走吧,我教教你怎么棒打鸳鸯。”


    “谁是鸳鸯?”裴青寂冷冷地瞪着钟渐青,毫不客气地回嘴。


    “我的错我的错。”钟渐青连忙赔笑,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揽着裴青寂的肩膀,带着他向着林序南那桌走去。


    “林小同学,好巧呀!”钟渐青率先打了招呼,笑得一脸地春风得意,手还明晃晃地搭在裴青寂的肩头,“介意拼个桌吗?”


    林序南原本还带着几分笑意的眉眼,在目光落在裴青寂的肩头的一瞬,覆盖上了一层阴影,唇角的笑意也僵了几分。


    “当然不介意,您请坐。”许南乔倒是先给了回应,客客气气地邀请两个人坐下。


    “我先去点餐。”裴青寂把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拍开,抬腿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钟渐青笑着冲许南乔点了点头,像模像样地直接坐在了林序南的身边。


    “钟主任您好!”许南乔站起身,笑着伸出手,“您应该还不认识我,我是来所里交换的博士生许南乔。”


    钟渐青眯了眯眼,笑着上下打量一下许南乔,也伸出手礼貌地握了握。


    “钟主任,您和裴博士看起来很熟悉要好的样子。”许南乔给钟渐青添了水,像是随口一问。


    “那是!”钟渐青靠在椅子上,手臂随意得搭在腿上,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亲昵的炫耀,“我们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不夸张的说我可是陪着他经历了很多事呢,我敢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了。”


    林序南脸上礼貌的微笑不自觉地僵了几分。


    裴青寂端着饭,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座位怔了一瞬,眉心蹙起,看了钟渐青一眼,抿了抿唇,还是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刚坐下来,便感觉到了一道略显沉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可等他抬眼,林序南便又转开了视线。


    裴青寂:???


    “给你买的。”裴青寂把给林序南专门买的桃子冰放在他的面前,原本想着林序南会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说一句“谢谢师兄”。


    可是等来的是林序南不咸不淡的一句——“谢谢。”


    裴青寂:???


    他坐在许南乔的身边,眼睛时不时地看向林序南。


    可林序南却像完全没看见他一样,直接忽略了裴青寂,自始至终都没再朝他这边看上一眼,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原本总是带着礼貌微笑的眼睛,此刻沉静得像是一杯在数九寒天里冻结实的矿泉水。


    钟渐青还在那里自顾自地,用一种非常夸张的语气喋喋不休,“这么久没见,你居然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呢!”


    裴青寂看了眼脸色越来越沉的林序南,皱着眉头“啧”了一声,“饭桌上都堵不住你的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钟渐青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咱们一起哪次吃饭,我话说得少了?”


    说着,还故意碰了碰林序南,语气里带着点刻意,但又像是玩笑一样,“林小同学,你说像你们裴博士这样的闷葫芦,是不是得有个人来活跃一下气氛?不然这日子过得得有多无聊。”


    林序南微微一愣,转头看向钟渐青。


    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酸涩的原因是这个人比自己更了解裴青寂。


    或者说——


    更了解纪晚楮。


    裴青寂察觉到了林序南的沉默,神色又冷了几分。


    许南乔推了推眼镜,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那熟人配合起来,效率肯定是更高了。”


    “那是自然!”钟渐青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毫不谦虚地顺着这句话接了下去,“这次的项目有我们青寂在,我这颗一直悬着的心可是彻彻底底地放进肚子里了。”


    “这次的项目不知道紧不紧张。”许南乔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林序南,然后又笑着看向钟渐青,语气得体地挑不出来错,“不紧张的话,你们倒是还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叙叙旧呢。”


    “这次的项目战线拉的比较久,我们有的是时间叙旧呢。”钟渐青慢悠悠地摇着头,余光继续观察着林序南,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我有点不舒服。”


    林序南突然站了起来,动作带着些突兀和慌乱,椅子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愣了一下,像是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后才为自己的冲动找补,“我先回去了。”


    裴青寂皱了皱眉,也跟着立即起身,“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们继续吃饭叙旧吧。”林序南的声音淡淡地,但是能听出十足地冷意。


    裴青寂:……


    钟渐青正在悠哉悠哉地喝着水,脸上还挂着一副对自己的技术格外满意的表情。


    裴青寂走到钟渐青身后,毫不留情地一拳打在了钟渐青的肩膀上,随后大步流星地追着林序南出去了。


    ——让你他喵的话多!


    钟渐青揉着被锤疼的肩膀,看着那么急切离开的背影,眼神里透出几分难得认真,又颇有老父亲慈爱一般的欣慰。


    “序南!”裴青寂追了出来,伸手拉住林序南的胳膊。


    “裴师兄这是做什么?”林序南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并不算友好,连一贯带着笑意的眼尾都在微微下垂,“饭也不吃,留下客人自己,不觉得不礼貌吗?”


    裴青寂盯着他,沉默了几秒,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无奈地笑了下,声音里带着宠溺,“pH这么低啊?”


    林序南被戳穿了心思,瞪着眼睛看着裴青寂,甩开他的手,转身就想离开。


    裴青寂低头笑了声,从身后跟上林序南,伸手就揽住他的腰,将他半拉半抱地揽在了自己的怀里,低头在他的耳边低笑,“走吧,带你去吃饭,吃你想吃的。”


    林序南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地咬着嘴唇。


    裴青寂微微弯着腰,伸手揉了揉林序南的下巴,将那被咬红的嘴唇解救出来,又笑了起来。


    林序南这才闷闷地“嗯”了一声,由着裴青寂带着他往前走。


    午饭后的时间,是最容易发困的。


    裴青寂和林序南吃过了饭回来的时候,会议室的灯光已经调暗,投影布上亮着封面页,钟渐青已经在会议室里准备好了投影和PPT。


    “回来的刚好。”钟渐青抬起手看了眼手表,朝着裴青寂点了下头,又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坐着的几个这次参与项目的学生,“抽一个小时,我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目前策展的情况。”


    他点击着换页,PPT迅速切换到下一张。


    “这次的‘镇馆之宝’特展专题的主要展品是《四库全书》。我们整理了目前馆藏的全部古籍,统计出来需要修复的丝绢经文主要有103卷。”


    投影上的表格一行一行的闪过,依次显示了残卷的编号、朝代、材质、破损位置和修复难度的评估。


    “我们策展团队的人员已经对残卷的损毁做了初步的分类。”钟渐青一边说,一边敲击着键盘,画面切换到各个年代残卷损毁情况的分布柱状图。


    “主要问题还是集中在汉晋时期的残卷遗留的碎片过小、唐朝时期的残卷有被老旧化学粘合剂做过二次修补,造成了不可逆的老化损伤,明代的残卷霉损严重……”


    钟渐青的手底下敲击着键盘,投影出的残卷照片一张一张地切过。


    林序南听得很认真,握着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重点。


    “不过,我们的特展定在了今年的年中,时间比较充足。”钟渐青笑了笑,“所以大家也不用太有压力,有什么需要支持的地方随时可以和我说。”


    “你那还有其他的初期报告吗?”裴青寂忽然开口,声音不大,抱着双臂看着钟渐青,神色专注,显然已经在思考修复方案的可行性。


    “有的。”钟渐青点了点头,从随身的电脑包里拿出一个硬盘直接丢给裴青寂,“检测报告都在我的硬盘,一会儿给你密码,你自己去看就行。”


    “就这么把加密的硬盘给出去了?”顾然然捂着嘴,小声地和沈玉嘀咕。


    “嘘——”沈玉偷偷地瞥了眼林序南的脸色,“快别说了,你看林师兄的脸都黑了。”


    顾然然看了眼林序南,又转头看了眼裴青寂,也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捂着嘴笑了起来,“裴博士要完了。”


    钟渐青又从包里取出一沓文件,分发给众人,“这次特展在展览之前都是保密项目,所以还需要大家签一个保密协议,咱们正式的工作在年后正式开始。”


    “啧啧啧,还真是不一样。”顾然然摇晃着脖子,继续夸张地和沈玉八卦,“对裴博士,加密的硬盘说给就给,对我们,就是需要大家签一个保密协议,人和人之间还真是不一样。”


    沈玉看着顾然然身后,突然看过来的林序南,讨好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会议结束,裴青寂第一时间就把面前的笔记本推向了林序南,讨好地用笔点了点本子上被圈起来的重点。


    还不等林序南看清重点,钟渐青就凑了过来低声说了句——


    “今年的新年,你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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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四库残卷(三)


    “有事直接说事。”裴青寂偏过头,眼神淡淡地看向钟渐青,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今年无家可归,想和你一起过。”钟渐青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但他眼底那一瞬间闪过的无奈和酸楚,却怎么也藏不住。


    裴青寂垂着眼,指尖在桌子上有以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没说话。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除夕夜。


    窗外万家灯火,远行的人都在归心似箭,祈盼阖家团圆。


    可对他来说——


    从来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家”在等他。


    父亲常年不归,年夜饭桌空空荡荡。


    他一个人拎着速冻饺子回家,路过每一户亮着灯的窗户时,心里都像被风吹过一样冷。


    那时候,老师便会带着他们,热热闹闹地放烟花、煮饺子,一群人围着桌子吃着年夜饭。


    那是他记忆里,少有的“年味”。


    “裴师兄?”


    林序南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思。


    裴青寂抬起头,看见林序南正站在一旁,眼里带着一丝细微的关切。


    林序南心里想着自己毕竟和钟渐青不熟悉,也不好留在这里听他们的对话,于是轻声说了句,“我先去办公室取点儿东西。”


    裴青寂想了几秒,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替他把散在桌子上的文件和东西整理好,“一会儿我去找你,一起回家。”


    林序南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钟渐青:???


    “这就同居了?”钟渐青看着林序南离开的背影,挑了挑眉。


    “还没有。”裴青寂懒得搭理他,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毛,“我们是为了一起讨论准备项目汇报,我需要在他高强度思考的状态下保证后勤工作。”


    钟渐青:???


    ——铁树开花之后这么有手段的吗?


    他眨了眨眼,忽然有点恍惚。


    曾经那个什么都藏在心里、眼神永远清冷的裴青寂,好像真的变了。


    半晌,裴青寂又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他看向钟渐青,唇动了动,话说了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了,“那这些年……”


    ——你都是怎么过的?


    “凑活过呗,反正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钟渐青倒是无所谓,大大咧咧地挥挥手,仿佛往事随烟都不值得一提。


    可那一句“凑合”,说得太轻,也太苦。


    像是用力地把所有的孤单都揉碎,再包裹进一颗笑出来的糖衣里。


    裴青寂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世事无常,山河错落。


    可即便人海翻覆,命运颠簸。


    该遇见的,总会在某个黄昏之后,灯火未眠之时,在某个转角等你。


    “干什么呢?”


    裴青寂站在林序南的身后,他微微俯身,看着他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在忙着什么,“这么认真啊?”


    林序南闻声,笑着抬起头,眉眼间还带着刚才的专注神色,冲着裴青寂摇了摇手里的纸。


    裴青寂定睛一看才发现,正是他之前写给林序南的那份表扬信。


    “你还带回来了?”裴青寂看着这张四角上沾上泡沫胶的纸,笑了起来。


    “说过的呀。”林序南像是很为自己遵守承诺感到骄傲,开心地晃了晃脑袋,眼神亮亮的,“说了嘛,只要你写,我就会贴在办公桌上的。”


    裴青寂怔了一瞬,心里忽然柔软得不像话,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似乎才意识到,原来有问有答、有呼有应,是一件这么让人开心又温暖的事。


    “小傻子。”


    “你们聊完了?”林序南转头,侧头看向裴青寂的身后,却没看到钟渐青的身影。


    裴青寂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视线落在他脸上,有些犹豫,像是想问什么,却又一时间不知道从哪句开始。


    “那你……”他在酝酿要怎么开口询问。


    林序南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先开了口,“我应该……明天忙完就回家了。”


    那原本以为只是简单一句行程安排的话,在说出口的那一瞬,却莫名生出了一种突如其来的、不舍的情绪。


    离别本是寻常,可这一次,他却突然生出了一种不想走的冲动。


    “那回家就好好休息。”裴青寂点点头,看着林序南突然垂着的眼睛和脸上微微变了的脸色,嘴角勾了勾,“这半年一直东奔西跑的。”


    林序南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眼睛微微低垂,睫毛扫在眼下的阴影中,那一点点突然涌起的空落感,却随着沉默一点点在心头蔓延开来。


    明明只是短暂的分别,却觉得哪里空落落的。


    他忽然意识到,每天习惯性的对视与相处,竟已经变成了难以割舍的日常。


    “那……等你回来。”裴青寂眨了眨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林序南,“我去机场接你回家。”


    目光炙热,让林序南无处可躲,他只觉得耳朵热的发烫。


    林序南听懂了“回家”背后藏着的温柔定义。


    “那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林序南乖巧的点了点头,像只软萌萌的小狗,在某人掌心里蹭了蹭,又乖又甜。


    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


    但彼此早已习惯了朝夕相处,习惯了那种不言自明的陪伴——


    所以哪怕只是短短几日,分别的情绪,仍悄悄地在心头滋长。


    仿佛呼吸都变得轻了,连时间都慢了半拍。


    可这世上有一种默契,不需言说、不用承诺,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等你回来,我就在这里。


    ——等你回来,“家”就完整了。


    除夕夜,万家灯火明。


    风雪正浓,连街道尽头的路灯都被雾气晕染成一圈圈柔和的光。


    钟渐青敲响房门的时候,裴青寂还在书房里,埋头整理这段时间的修复笔记。


    “今天还加班?”钟渐青轻叩了下房门,然后又顺手把肩上的风雪拍了拍,语气里带着笑。


    “今天和往常有什么不同吗?”


    裴青寂说完,神情像是还没有从工作里恢复过来,他眼神带着几分诧异地看着钟渐青,仿佛才意识到今天是除夕。


    两人对视了一秒,谁都没说话,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走吧,歇会儿,我带了酒。”钟渐青双手插兜,冲着裴青寂抬了抬下巴。


    裴青寂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低头飞快地点了几单外卖,“总不能让你光喝酒吧。”


    钟渐青伸手打开电视,握着遥控器戳了半天才调出来画面。


    “现在的春晚啊……”钟渐青握着遥控器,皱着眉头翻了好几个台,终于停在春晚频道,叹了口气,“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你还要打开?”裴青寂拿着两个酒杯,面无表情地瞥了眼钟渐青。


    “不看春晚,怎么叫过年?”钟渐青说得斩钉截铁,眼睛却盯着电视屏幕。


    “那你说它一言难尽”


    “可它确实一言难尽。”


    裴青寂:……


    外卖陆陆续续送到,被拆开摆在茶几上,麻辣烫的香气混着烤串味儿,蒸腾起一丝油腻却略带点儿温暖的热气。


    几瓶酒被摆在茶几中央,倒映着电视里跳动的五彩光芒,映得这个小小的房间,看上去也算热闹。


    “敬你还活着。”


    钟渐青拿着酒瓶,在裴青寂的瓶子上轻轻碰了下,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敬我们的重逢。”


    裴青寂看着他,也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在灯下被柔和地照亮。


    恍若间,两个人又像是回到了曾经。


    他们也曾这样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桌,等着新年零点的钟声敲响,然后互相看一眼,说一句“新春快乐”,再假装嫌弃地骂对方煽情。


    “你说……”


    钟渐青看着电视里闪烁的舞台灯光,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带着从心底掏出来的一点沉重,“老师能看到我们的吧?”


    “会的。”裴青寂垂着眼,指节微微用力,握着酒瓶的手收得紧了些。


    他把酒瓶送到嘴边,仰头猛灌了一大口,“看着我们都好,他会很开心的。”


    “等这个项目结束了,我们……我们一起去看看他。”钟渐青点了点头,他哑着嗓子,拼命控制着呼吸,却还是忍不住让声音染上了哽咽。


    裴青寂喝了一大口酒,咽下去,喉结上下滚动,唇角却带着笑,淡淡的,带着一点混着酒味苦涩。


    他的眼角发红了,像是被酒意映染,整个人忽然变得特别安静,连呼吸都在努力控制着节奏。


    窗外鞭炮声零零散散地响起,红光一闪一灭,映在两人寂静的侧脸上。


    春晚的音乐依旧热热闹闹地响着,节奏欢快,灯光炫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高声庆祝。


    可在这满城的烟火与欢笑之中,他们却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被这喧闹的世界隔绝于灯火之外。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地看着电视里陌生的笑脸,外卖的热气升起又渐渐消散,酒瓶碰撞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裴青寂看了眼时间,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踩着零点准确地发出了一条消息——


    【小朋友,新春快乐。】


    消息刚发出去,手机屏幕便亮了起来,跳出林序南的视频邀请。


    “师兄,新春快乐!”


    林序南的笑容出现在屏幕上,仿佛夜空里盛放的烟花,明媚而炽亮,映得他眼底也一闪一闪带着碎金般的光。


    裴青寂看着他,眉眼间那抹隐约的倦意悄然散去,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师兄,你在做什么呀?”林序南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点酒后特有的慵懒,勾人心弦。


    “刚和渐青喝了点酒,现在他睡着了。”裴青寂偏了偏头,镜头里露出昏黄灯光下蜷在沙发上已经睡着的钟渐青,呼吸均匀安稳。


    暖黄的灯光洒下来,他呼吸平稳,神色安详,像是终于卸下了长久以来的防备。


    林序南轻轻“哦”了声,眼神却在那一瞬黯淡了一点。


    可很快,他又扬起笑容,立马换了话题,仿佛不愿让这份氛围有丝毫停滞,“许新年愿望了吗?”


    “还没。”


    “那快许愿呀!”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暗黑色的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


    裴青寂看着他,眼神不自觉地温柔下来,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次“生日”的愿望依旧作数。


    ——愿序南平安喜乐,愿古籍流芳千秋。


    “你有没有吃好吃的啊?”裴青寂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是想从远在他方的那个人身上,分到一点过年的烟火气。


    “妈妈做了好多菜。”林序南转头看了眼餐桌,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红烧肉、清蒸鱼、糯米藕……


    一道道菜色香味俱全,无声地昭示着阖家团圆。


    而此刻的屏幕另一端,裴青寂背后安静无声,屋子里冷清得只有电视机里模糊传出的春晚白噪音,与茶几上凌乱拆开的外卖盒。


    “我知道你没有我食不下咽。”林序南心里一酸,却没露声色,反而笑了起来,语气带着不动声色的打趣和柔软的安慰,眼角微微弯起,眸光却温柔得像一汪化不开的水,“那留着好吃的等我一起吃吧。”


    “好。”裴青寂也笑了起来,轻声应着,他懂了林序南的小心思,“绝对不吃独食。”


    窗外烟花接连炸响,漫天流光溢彩,将夜空映得绚烂无比,光影透进窗来,在两个人的脸上落下忽明忽暗的色彩。


    而在这喧嚣与热闹之外,四目相对的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仿佛世界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光亮。


    “师兄。”


    林序南忽然叫他,声音软得像一声轻叹。


    “嗯,我在。”


    裴青寂几乎是立刻回答。


    屏幕这端,裴青寂静静看着他,喉结微微滚动。


    一句“我在”,像是跨越万水千山,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林序南咬了咬唇,没再说话,眼里却突然泛起雾气。


    他们隔着屏幕对望,谁都没有说出那句“我想你”,但谁都懂那句“我在”的分量。


    爆竹声中岁月翻新,新的一年,花会重开。


    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便在这声声爆竹与漫天烟火里,悄无声息地泛滥开来。


    ***


    大年初二。


    窗外阳光微暖,屋里却静得出奇。


    钟渐青踢踏着拖鞋,一身皱巴巴的睡衣,头发乱糟糟地垂在额前,睡眼惺忪地站在书房门口。


    “你真就不用睡觉的吗?”他揉着眼睛,语气还带着没睡醒的慵懒,语尾拖得长长的,像一只懒猫。


    裴青寂正坐在电脑前,光影在他眉骨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敲击键盘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利落,神色冷淡得像门外的冬风,“初四不就要准备开始新项目了。”


    “可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吧,”钟渐青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靠在门框上,“你都穿越过来了,身份都变了,性格怎么一点儿没变?”


    裴青寂听到“穿越”两个字,终于抬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语气不咸不淡,“你有事儿吗?”


    钟渐青:……


    钟渐青被噎了一下,撇了撇嘴,“没事就不能找你说说话啊?这屋子就咱俩,又不是你们所里的会议室。”


    裴青寂没说话,只是又低头继续敲着键盘。


    空气凝固了一瞬。


    “你要是真那么闲,”裴青寂的语气冷得像冰水泼下来,“那就先去准备午饭吧,别在这儿碍事。”


    钟渐青撇了撇嘴,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在嘴里嘀咕着重复——“那就先去准备午饭吧,别在这儿碍事”。


    “行行行,那我走。”他转过身去,拖鞋哒哒地踩在地板上,像在刻意制造离开的存在感。


    正要走出书房,一阵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划破空气的沉闷。


    裴青寂瞥了一眼屏幕,眉心轻动。


    “师兄,你在哪?”


    电话那头的声音清清淡淡,带着旅途后的微微疲惫。


    “我在家。”


    裴青寂接到电话的时候一愣,不知道为什么林序南开门见山地直接“查岗”。


    随后,他的声音带着点儿难以抑制的期待和激动,“你在哪?”


    “我刚下飞机。”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裴青寂动作顿住,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从心口轻轻击中。


    他沉默了一秒,随即站起,顺手拿起了椅子上的外套。


    “在接机口等我,我去接你。”


    “好。”


    “不是说你在忙吗?”钟渐青抱着手臂站在门口,一脸无语,“忙得连人说句话都嫌烦?”


    “忙了一早上了,休息休息。”裴青寂手下飞速地把文件整理到一起,然后立马披上外套。


    他走到门口,换鞋,拿钥匙,每一个动作都是迫不及待。


    离开前,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中午你做饭。”


    大年初二的道路是难得顺畅,阳光洒落在柏油路上,金色光影穿过车窗,在仪表盘上摇曳不定。


    街边还残留着昨夜烟花爆竹的纸屑,红得刺眼。


    裴青寂握着方向盘,目光沉稳,却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他一路将车速压到最高限速,路上没有几辆车,可每一个红灯的短暂停顿,都让他觉得时间过的极慢。


    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他都未曾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一个人。


    他的指节因为握得太紧而泛白,心跳比平时快了半拍。


    耳边风噪呼啸,发动机的轰鸣仿佛成了心跳的节奏。


    他不喜欢这样失控的感觉,但此刻却控制不住地期待那个人的身影。


    他抵达机场停车楼时,他几乎没有犹豫,车子一个利落的转向,停进车位。


    车还没完全熄火,他就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锁车动作几乎是边走边完成的,脚步飞快,带着一种罕见的急迫,甚至掺了几分不自觉的小跑。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光扫过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心底莫名地有些焦躁。


    他的呼吸有些乱,唇线紧抿,心底却有股情绪在节节上涌,压都压不住。


    明明他一直是最冷静、最有分寸的那种人。


    可现在,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点儿到那个他明明只分别几日,却觉得隔了千载的人身边。


    接机口人来人往,行李箱滚轮在地板上划出细碎的声响,广播里一遍遍重复着航班信息。


    裴青寂站在人群中,眼神迅速扫过每一个可能的身影,目光锋锐,几乎带着一丝压抑的急切。


    身旁是拖着行李箱的旅客、举着接机牌的亲属,还有嬉闹的孩童,但他全都看不进去。


    还没来得及看完一圈,他忽然感到右肩被轻轻拍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回头——


    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静止了。


    林序南穿着一件深色风衣,眼角眉梢带着旅途后的倦意,却依旧笑得灿烂。


    熟悉的眉眼,嘴角扬着笑,眼睛里是和节日阳光一样温暖的光。


    裴青寂愣了一秒。


    他甚至没有开口问为什么突然提前回来。


    他知道,不需要问。


    或许所有的答案,他们都已经彼此心照不宣。


    林序南笑了笑,语气轻松,像是旅途中顺手摘下的一朵花,话音落下,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一点,“我没给你带好吃的。”


    ——但我先把自己带回来了。


    这一句话砸得很轻,但却直直砸进了裴青寂的心口。


    他的喉结动了动,低头伸手接过林序南的行李箱和背包,手指在对方掌心不经意地擦过,带着一丝隐约的颤意。


    “我这里吃的管够。”裴青寂低声说,声音有点哑,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气息。


    他不自觉地转过头避开林序南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在余光里偷偷看他一眼。


    眼神像落雪那样轻,又藏着一点说不清的慌乱。


    ——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很多很多的喜欢。


    车窗外,阳光洒落在挡风玻璃上,浮动着金色的光斑。


    城市还沉浸在新年假期的宁静里,道路宽阔,车流稀疏,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地安静。


    车内也静。


    林序南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头侧着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年味。


    一串串未拆的灯笼、一家家贴着春联的商铺。


    他没说话,但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


    而裴青寂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侧脸线条一如既往的冷峻沉稳。


    可若细看,他指尖微微收紧,脚下油门踩得不轻不重——不是慌乱,而是一种刻意控制节奏的从容。


    他看似专注驾驶,唇角却在不经意间轻轻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这回也不提前说一声,直接飞回来啊?”他终于开口,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但尾音却轻得像风,“真不怕我没空来接你。”


    “我知道你会来。”林序南答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叔叔阿姨没意见嘛?”裴青寂淡声问,却在说出那句话时,唇角止不住地向上一勾,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林序南故意拖长语调,像是逗弄他,“要有什么意见呀?”


    裴青寂眼角余光扫过林序南,正巧看到他转头看向窗外的侧脸——睫毛投下一道干净的影子,眼神却微微发亮。


    他突然感觉有些满足。


    像是刚刚赢了一场,从头到尾只下了一步的棋。


    裴青寂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从前方收回,偏头飞快地看了林序南一眼,语气却依旧淡淡的,“饿了吗?”


    林序南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看向他,“有点儿……想吃火锅。”


    听见“火锅”两个字,裴青寂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


    他一边转方向盘,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帮我给钟渐青打个电话。”


    林序南挑了挑眉,没问缘由,随手拿起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解锁拨号。


    电话响了几声,很快被接通,另一端传来钟渐青懒洋洋的声音。


    “您老还有什么吩咐?”


    “今天不用做饭了,一会儿出去吃。”裴青寂语气简洁,像是在宣布什么板上钉钉的决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炸出一连串抗议,“我尊敬的师兄,您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二吗?哪家饭馆大年初二会开门啊?您吃顿饭也不考虑现实情况吗?”


    “那你等我买菜回来,你再做饭。”裴青寂一边打方向灯变道,一边语气波澜不惊地补了句,像是早有准备。


    “……我是你家保姆吗?”


    钟渐青怒声喊完这句,话音还没落下,对面已经“滴”地一声,通话□□脆利落地挂断。


    车里瞬间安静了两秒。


    林序南没忍住,低低笑出声,“你这样不怕他把锅铲甩你脸上?”


    “他不敢。”裴青寂语气淡得理直气壮,眼神却悄悄扫了林序南一眼。


    林序南没看他,只是手撑着下巴望窗外,眼角却轻轻弯了一下。


    等两个人提着满满三袋食材回到家的时候,钟渐青已经窝在沙发上,抱着个靠枕打游戏,一条毛毯盖在腿上,看起来比谁都自在。


    听到门响,他头也没抬,“你们终于舍得回来啦,我都快饿得手抖了,打团都按错技能。”


    话音刚落,他随口一转头,看见两人手里沉甸甸的袋子,眼睛顿时瞪大,“你们这是抢了菜市场吧?!”


    裴青寂把手里的袋子稳稳放下,动作干脆利落,语气却没什么起伏,“你要是想吃,就少说两句。”


    钟渐青撇撇嘴,起身去洗手,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不说就不说,不然我怕还没等到吃饭就饿死了。”


    林序南没接话,只是笑了笑,顺手把围裙拿下来递给裴青寂,眼里亮晶晶的,全是掩不住的愉快,“你是不是买了我喜欢的蘸料?”


    裴青寂接过围裙,轻轻地应了声,“在袋子里,你去找。”


    钟渐青看了看林序南的背影,又看了看正在准备火锅底料的裴青寂,忽然问了句,“你是不是早知道他要回来?”


    裴青寂手上一顿,眼睛瞥了钟渐青一眼,语气却依旧冷静,“没有。”


    钟渐青耸了耸肩,“你说没有就没有喽。”


    锅底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辣滚烫的锅底里辣油翻滚,裹着浓烈的花椒香与辣椒香升腾而起,扑面而来的热气模糊了厨房与餐厅之间的玻璃门,也晕染了冬日里本就氤氲的空气。


    林序南正低头猛搅芝麻酱,筷子在陶瓷碗里“啪啪”作响,酱料沿着碗壁被打出层层涟漪。


    他低着头,嘴角隐隐挂着笑意,像是沉浸其中,又像是故意等谁来注意。


    “酱料你自己调吗?”


    裴青寂从厨房走出来,靠在操作台边,白衬衣袖口挽起,露出清瘦的手腕,正一颗颗地剥蒜,指节修长,动作缓慢却不显拖沓,像是在耐心雕琢一件精致小物。


    “我还想吃你上次给我调的那个酱。”林序南抬头,眼睛亮得像是泡进了糖水,语气软绵绵地带了点撒娇意味,“那个拌毛肚,超级好吃的。”


    裴青寂剥完最后一瓣蒜,顺手搁进小碟里,才慢悠悠地从调料架上取了个干净的白瓷碗,拿着勺子娴熟地舀了点香油、醋、生抽、蒜末、花生碎、葱花,动作熟练又优雅。


    他没说话,却在酱料碗递到林序南面前的那一刻,指尖极轻地擦了一下他的手背。


    像是不经意的触碰,又像早有预谋的撩拨。


    那一瞬,林序南眼睫轻轻一颤。


    “拿去。”裴青寂的语气淡淡,却动作极自然地避开了热气,把碗送到林序南面前时,指尖却在对方手背上轻轻一碰,像是有意又像无意,“顺便让渐青把香菜切了,加点进去。”


    “好嘞!”林序南像被拨了一下开关,捧着碗就往餐厅跑,背影轻快得像尾巴在后头甩来甩去。


    裴青寂站在原地,看着林序南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眼神淡而含笑,唇角勾出一抹极浅的弧度,在翻滚的火锅热气中慢慢晕开。


    林序南捧着裴青寂调的酱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己右手边,他一边往锅里下了几片毛肚和黄喉,一边还不忘回头看厨房那边,“裴师兄你这次调的比上次还好吃!”


    “嘴甜有用?”裴青寂步伐不疾不徐地走过来,把手里的两碟食材分别摆上桌,一边随口淡声回了句。


    “那我多甜一点儿。”林序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笑眯眯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特意空出一片空地,语气讨好,“坐这边,不会被火锅的热气吹到。”


    裴青寂没搭腔,只是微顿了半秒,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双闪烁着讨好意味的眼睛上,像湖面晃进了点点星光。


    钟渐青这时候也端着最后一盘蔬菜出来,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的架势,差点笑出声,忍了半天没说话,只在对面安静地落座,一边摇头一边往锅里下生菜,像个旁观已久的看客。


    热气蒸腾中,裴青寂几乎不太夹菜,偶尔动筷,也都是替林序南添碗。


    鸭血、牛肉、脆黄喉,林序南碗里的食物像被默默监听了心声一样,总在刚空掉的时候恰好出现。


    “你怎么知道我刚刚还想吃这个呀?”林序南低头一看,碗里多了一片刚刚滚好、吸饱红油的鸭血,滑嫩嫩地躺在那里,香气扑鼻。


    裴青寂抽出一张纸递给林序南,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说,“慢慢吃,不急。”


    林序南乖乖点头,低头轻轻地吹了吹筷子夹起的那片鸭血。


    他正准备把鸭血送进嘴里,就听见钟渐青悠悠地开了口,“小序南,过年回家怎么不多待几天再回来?”


    钟渐青说着抿了一口冰可乐,冰汽在玻璃杯壁上结成一层薄雾。


    他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可眼神却意味深长地在对面那两个坐得不远不近的人之间转了一圈。


    林序南手一顿,鸭血在半空晃了晃,最后又默默放回碗里。


    他低着头支支吾吾地找了个理由,“回……回来……还有点儿事要忙。”


    “有事啊?”钟渐青故作惊讶地拉长语调,啧了一声,眼角眉梢都挂着看好戏的笑意,“年初二就急吼吼地赶回来,咱家科研战线也太卷了点儿?”


    说完,他把筷子一转,故意看向裴青寂,眼里带着点调侃,“你们组对博士生都这么严厉?”


    这句话一落下,林序南更是像被火锅的热气呛到了一样,轻轻咳了两声,耳根红得像锅底的辣椒油。


    “不是……不是裴师兄,是我自己要赶进度。”


    “你是不是吃饱了?”裴青寂瞥了眼钟渐青,淡声回了一句,另一边把刚刚烫好的一卷肥牛夹起,蘸了酱料后,轻轻放进林序南的碗里,动作利落。


    钟渐青终于“啧”了一声,满脸都是一副“嫌弃裴青寂不解风情”的样子,把饮料一放,往锅里丢了一把香菜,“还是小序南好,年轻,可爱,嘴甜,做项目也认真。”


    他特别强调了“认真”两个字,像是随口夸人,又像是故意挖了个小坑看谁先跳。


    林序南嘴里的肥牛还没咽下去,就被钟渐青的话呛了一下,他抬起头正准备说些什么,裴青寂的声音就突然出现了。


    “你吃你的,别搭理他。”


    语气依旧淡,却比刚才略重了一点,像是某种无形的护短。


    林序南眨着眼睛笑了起来,但仍旧还是接了话,“我这边还有些前期的准备没做完,担心拖了项目的后腿,毕竟我们难得能和国家图书馆合作嘛。”


    “我就说嘛,回来这么早,肯定是有‘要紧事’。”钟渐青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序南,随后也笑了起来。


    这顿热热闹闹的火锅,一直吃到了傍晚。


    直到,餐桌上只剩下一堆空碗和残留的热气,空气里还飘着火锅底料的香辣气味,久久缠绵不散。


    林序南被钟渐青半哄半推地赶去了厨房洗水果了,理由是“长得白净的人洗水果干净些”。


    他一路嘴上抗议着,脚下却也没真停。


    而钟渐青本人则一脸“功成身退”的得意模样,拍了拍屁股溜进了客厅,躺沙发上点着遥控器,开始翻找今晚的背景音。


    裴青寂站在餐桌边,安静地收拾着碗筷。


    他动作很轻,不慌不忙,把油腻的锅底端去厨房,又取来干净的抹布,一点儿一点儿地擦去桌面上溅出的酱汁和水痕。


    直到橙子香气从厨房那边飘出来,笑声再次在屋里荡开,他才不动声色地擦干手,转身离开热闹的客厅。


    书房的门半掩着,他推门进去,灯光随即亮起。


    暖白色的光笼罩下,一室沉静。


    裴青寂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坐到书桌前。


    他伸手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那只旧盒子静静地躺在一堆文件的下面——


    作者有话说:[撒花]感谢宝宝们的支持!


    第48章 四库残卷(四)


    裴青寂伸手取出它,指腹滑过盒盖,动作比往常更轻。


    这是他穿越过来之后,专门偷偷跑去他曾经的住处,从那满是灰尘的书架暗层里带回来的。


    盒子打开,那些熟悉的物件再次和他问好。


    一本他曾经的修复笔记,封面已经被岁月打磨出了软折的边。


    那把用的非常顺手的纸刀,刀锋贴着鹿皮的保护套掩去了锋芒。


    还有一个伪装成沉甸甸的项链一般的云端盾。


    裴青寂伸手拿出那个云端盾,细细端详了半天。


    这是他前一世毕生的心血,他所有的研发、校对、验证过的古籍修复数据都存在那个他设计的云端网页里。


    而这个云端盾是唯一的钥匙。


    他看着、看着就笑了,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走廊里还回荡着电视节目的声音,但还断断续续夹着一点林序南轻轻哼歌的调子。


    他抬手轻轻地敲了敲林序南房间的门。


    “收拾好了吗?”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房间里的灯亮着,林序南跪坐在床边,正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挂进衣柜,耳侧的头发微微翘起,像是刚洗过没还没干透。


    “快好了。”林序南点了点头,回头冲着裴青寂笑了笑。


    裴青寂走近,半跪在他面前,缓缓地伸出手,挂在手指上的云端盾就这么垂了下来,在他的手下一摇一摇地缓缓晃动。


    这个云端盾的造型是一本被翻开展开的古籍,通体银灰,打磨地非常精细,但质感却是温润的,入手带着一丝冷意但却不彻骨。


    “送你个小玩意儿。”


    “好漂亮。”林序南伸手接住,指腹贴着那本小小的古籍,一点一点地摩挲着上面精致的浮雕花纹。


    他看到这个上面有一个很小的图案,和之前那本笔记本的封面里的一样,“这是你做的吗?”


    “算是吧,你留着玩吧。”裴青寂点了点头,就像是随手送出了一个根本不值钱的礼物。


    林序南的眼睛亮了,像是得到了什么稀罕的宝贝,拿着爱不释手。


    但又想到自己还没整理完衣服,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小古籍放在了床头。


    放下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


    “师兄,这次的项目你开始准备了吧?”林序南突然凑近了一些,语气轻快地问了一句,像是随口问了一句,又像是蓄谋已久又故作轻松地找了个机会切入这个话题。


    裴青寂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我把他们给的这批残卷的初步问题报告进行了二次分析,重新进行了归类和整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很平淡,仿佛这些工作都属于一个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而不是什么阖家团圆的春节假期。


    “我就知道你过年也不会休息的。”林序南看着裴青寂笑了起来,语气带着点调侃,可是笑意底下的那点儿心疼却藏也藏不住。


    裴青寂闻言只是笑了笑,没否认什么。


    过年对他来说,早就没有了特别的意义,工作反而让他的时间变得有序,也更容易让他安静下来。


    “这批古籍能被提出来做特展,是有一定的意义的。”裴青寂的声音低了一点儿,坐着的身体向着椅背上靠了靠,眼神落在地板上的光影里,“你别看着渐青吊儿郎当,其实他心里也捏着一把劲呢。”


    林序南笑着凑地更近了一点儿,忽然伸手过去,轻轻地捏了捏裴青寂的肩膀,“那我现在回来了,可以帮你分担一点儿了。”


    他的语气软绵绵的,带着点儿藏不住的撒娇。


    林序南知道裴青寂不会说什么,但是他看得出来,他的眼里藏着熬了长夜的疲惫和血丝。


    肩膀上的那只手动作很轻,捏得也不重,但手心是暖的,透过薄薄地家居服传到了裴青寂的身上。


    裴青寂低笑了一声,他转头扫了眼那张离自己不过半臂距离的脸,又微微垂眸看了看搭在肩上的手,眸色像是夜里化开的水光般柔了几分,唇角忍不住轻轻一勾,带出了一点弧度,“不急,等你休息好,再来加班也不迟。”


    他不是不知道林序南那没有说出口的话,也不是不想有人帮他分担,只是他更不愿让这个本该还在家享受新年团聚、眼底仍带着舟车劳顿的疲惫的小孩儿,立刻又跳进复杂的工作里。


    “我在家休息得挺好的。”林序南靠在他的椅背边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语气却像是撒娇一般软乎乎的,“师兄,那你要是不忙的话,想听你讲讲进展,就当是讲故事嘛。”


    这一句话轻地几乎像是在哄。


    裴青寂看着他,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了半天,白说。


    ——这小孩儿这么拼的劲儿,到底是跟谁学的?


    裴青寂没再反驳,回房间拿来笔记本电脑。


    “坐这吧,我跟你讲讲目前整理出来的几个案例。”裴青寂伸手拉了拉身边的凳子,示意林序南坐下。


    林序南像是看到骨头的小狗,几乎毫无迟疑,摇着尾巴立刻就挪了过去。


    他乖乖地坐下,又不动声色地往裴青寂那边靠了一点儿,仿佛只要贴得更近一点儿,就能多替对方承担一点儿疲惫。


    林序南没说“你太辛苦了”,但却在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里,都在无声地写着——“你这么累,我都看在眼里的。”


    裴青寂也没说“你该好好休息”,可在他妥协的一瞬间,就已经在默默的接住了林序南的倔强和温柔。


    键盘偶尔轻响,窗外夜色正深。


    在这个补太热闹的深夜里,他们彼此心疼,彼此依靠,却谁也不愿意先戳破那份默契。


    电脑摆在两个人的中间,屏幕上打开一个表格文件,里面清晰的列着每一个案例的现状和修复难点,“这是目前整理出来的几个重点案例。”


    裴青寂一边说,一边用指尖轻点着触控板,将表格缓缓的滑动。


    林序南坐在他的身边,两个人几乎肩膀贴着肩膀,认认真真地听着裴青寂的讲解。


    “你看这三个案例。”裴青寂指着表格里被标红的三行,“这是这里面损毁最严重的,也是修复难度最高的。”


    林序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三行分别是“SK01_汉晋丝绢经文的残损断片修复”、"SK05_唐代佛经卷轴残断接缝修复"和"SK11_明代丝绢刺绣经幡修复"。


    裴青寂的指尖点了一下触控板,几张高清的照片便弹了出来,每一张图片旁边都付了详细的标注。


    “这几张图是汉晋丝绢经文,仅存的只有这几个不足五平方厘米的丝绢碎片。”


    裴青寂像是在做学术报告一样,认认真真地介绍着这几张图的情况,边说边将图片放大,视线落在画面上微不可察的墨痕上,“上面的墨迹氧化严重,几乎和绢底溶成一个色了。”


    “这个或许可以试试多波段成像技术,识别出墨迹的笔画结构。”


    林序南思考了一下,从桌子上抽了张白纸,然后记下编号,边记边说,“之前我看到过类似的案例,有段残卷用紫外反射和红外透视层层建图,成功还原了墨迹轮廓,我再去查找一下相关的文献。”


    他说着,在这个“多波段成像技术”上画了个圈,然后标上一个五角星。


    裴青寂瞥了一眼林序南的草图,眼底有些笑意,“目前初步判断的是这批的丝绢纤维极为脆弱,传统的湿法上浆不适用,直接加粘合剂会造成纤维结构的粉碎。”


    林序南的笔在纸上点了几下,“要不要考虑一下电纺丝成膜的干式固定法?”


    “我也这么想,但是配比得小心处理,不能遮盖原有的墨迹。”裴青寂点了点头,嘴角若有若无地扬了一下。


    两个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下,谁也没多说,但那份不谋而合的思路让气氛微微一变。


    “再看这个。”裴青寂指着下一张图,“唐代佛经,卷轴断成三段。早年的修复者用不明成分的化学胶带直接粘合,导致纸面出现了深色印痕。”


    林序南低声“啧”了一声,凑得更近了一些,目光紧锁在图像细节上,“能看到残留的酸化边缘,纸纤维已经发脆了。溶剂蒸汽罩能软化旧胶吗?”


    “局部可以。”裴青寂点头,“我计划先做点样本实验,用环己酮和乙醇缓释气罩试一下。如果能软化,就能一点儿一点儿手工剥离。”


    林序南侧过脸来,一双眼睛亮亮的,“师兄,如果能成功剥离,接缝修复你有什么想法吗?”


    “目前还没有想好。不过,这些问题也不是一次就能解决的。”裴青寂的语气带着一贯的沉稳,“尤其是这种历史文献类佛经,任何破坏都不可逆。”


    林序南静静地“嗯”了一声,没说话,却轻轻将下巴搁在了另一只手背上,眼神落在裴青寂正讲解的屏幕上。


    “最后这个,明代寺庙悬挂的经幡。”


    裴青寂打开一张高精度图像,金线在画面上折射出隐约的光。


    “金线材质为鎏金银丝,绢底霉损明显。修复关键在于——刺绣和绢底的热胀冷缩系数差异大,直接托裱容易引发二次撕裂。”


    “我知道。”裴青寂一边说,一边从笔记本里调出之前的比对图,“所以这次我想尝试用无纺基,低压、点状托裱,保持局部可调空间,避免全幅应力集中。”


    林序南一时间没说话,手肘支着桌面,眼神专注而认真。


    电脑的白光柔和地映在他脸上,睫毛颤动,像是能轻轻扫过裴青寂的目光。


    “……你果然,都想过一遍了。”林序南歪了歪脑袋低声说。


    裴青寂没否认,只是用指节轻轻地敲了下林序南的脑袋,“现在就要你一起想了,让你再玩儿几天还不听。”


    裴青寂说着往后靠了靠,话虽这么说,唇角却忍不住翘了一点。


    他们的影子被桌灯拉得很近,肩贴着肩,呼吸交错。


    手指偶尔在同一张图纸上相触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一边讨论一份藏着时间与裂痕的计划方案,一边在缄默中,将彼此的默契与关心悄悄写进未说出口的句子里——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宝们的支持![撒花]


    第49章 四库残卷(五)


    “新年好呀!裴博士,林师兄!”


    顾然然一眼看见推门进来的两人,声音清亮地喊出来,整张脸像被年味染过似的,笑容喜气洋洋。


    “新年快乐!”


    林序南抱着一个蛋糕,笑嘻嘻地放在茶水间的桌子上,“休息一会儿,来尝尝我们裴师兄专门做给大家的蛋糕。”


    裴青寂一只手插在兜里,站在他身后,淡淡地扫了林序南一眼。


    ——我吗?


    ————昨天是谁非要在厨房里研究什么“戚风涨发原理”?


    ——我不就是只打发了几个鸡蛋?


    “对对对,快来尝尝我们裴博士亲手做的蛋糕。”钟渐青附和着林序南,伸手将胳膊搭在裴青寂的肩膀上,笑得一脸欠揍。


    “裴博士太全能了!”叶明叙立刻接话,瞬间切换马屁模式,取了刀叉,一脸期待地看向蛋糕。


    沈玉则更利落,直接取出一次性餐盘,一个个分发过去。


    “还是沈玉靠谱。”林序南弯着眼睛笑,已经开始给大家切蛋糕了。


    空气里飘着奶油和海绵蛋糕的香气,茶水间一时间热热闹闹的。


    “裴博士这个年过的不错呀,还挺有闲情逸致的呢。”范萧本意是想讨好裴青寂,却不想这话说的并不讨喜,反而有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


    裴青寂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笑嘻嘻给大家分蛋糕的林序南,应了一声,“是过的挺好的。”


    范萧一看裴青寂应了自己的话,顿时察觉到裴青寂的心情不错,便再次试探地开口,“那裴博士,这次国家图书馆的项目,同行的人员定了吗?”


    空气里像突然被掐断了电流。


    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叶明叙和沈玉几乎同时抬头,沈玉分盘子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几人用眼神迅速交换信息,却都没出声。


    “随行名单不是早都发了吗?”


    “什么意思?范师姐没收到导师的邮件?”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你安心准备毕业吧,把手里的实验收收尾,数据整理好。”裴青寂抬眸看了她一眼,声音淡淡的。


    范萧看着裴青寂半天没回过神来,她在脑子里猜裴青寂是什么意思。


    半晌,她的脸色终于白了一截,张了张嘴,却没能接出一句话。


    “范师姐,先吃蛋糕吧。”林序南端着盘子递过去一份切好的蛋糕。


    范萧看着林序南脸上的笑容,那一直被压抑的嫉妒和伪装像是瞬间被扯下了遮羞布。


    “你什么意思?”


    范萧忽然伸手狠狠一推,盘子失控飞出去,奶油和蛋糕碎片重重地砸在林序南胸前,溅起一片奶黄色的狼藉。


    “范萧你发什么疯?”


    裴青寂几步就冲到林序南面前,将他护到身后,确认他没什么事情之后才转过身看向范萧,“你自己做过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的声音不大,却压得住整个空间。


    “用不正当的手段,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给大家都留点体面吧。”裴青寂的语气骤冷,目光锐利得像即将出鞘的锋刃。


    范萧听完裴青寂的话,像是被掀了底牌,眼神迅速慌乱了一瞬,心里瞬间一凉。


    ——原来他都知道了?


    裴青寂没再理会范萧,只是转过身去,伸手替林序南理了理胸口的奶油,“我陪你先去擦一下。”


    他语气极轻,却是全场唯一柔软的声音。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茶水间,林序南还回头朝大家扬了扬手,一脸轻松的模样,“蛋糕大家慢慢吃啊。”


    那语气和眼神,竟还是温柔的,仿佛刚刚那一整场闹剧与他无关。


    许南乔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又转过头看向范萧,悠悠地开口,“范师姐手这么抖,可怎么做实验啊?”


    “没事儿的,别紧张。”


    林序南轻轻拍了拍裴青寂正帮他擦衣服的手,笑得像什么都不在意,“只是块蛋糕而已,又不烫不痛。”


    裴青寂没说话,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些。


    他低头看着那片洇湿的奶油印,纸巾一点儿一点儿地从边缘擦起,动作慢得近乎小心翼翼,仿佛那不是一块脏污的蛋糕,而是一道谁也不能触碰的伤痕,“怎么不知道躲的啊。”


    林序南倚着洗手台,笑了起来,轻声安慰,好像被甩了蛋糕的是裴青寂,“没反应过来嘛,她动手那一下也太快了。”


    裴青寂垂着眼,视线落在那块湿痕上,像是落在心头的一记钝锤,闷闷的。


    他缓缓地擦去最后一点残渣,却发现印记已经染进了衣料里,怎么都抹不干净。


    裴青寂的动作停了两秒,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嗓音微哑,“剩下的印记擦不掉了,回家换件衣服吧。”


    林序南刚要笑着开口缓和气氛,却忽然注意到——


    裴青寂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已经悄然握紧,骨节泛白,连指尖都绷得死紧。


    那不是气愤的握拳,更像是压抑。


    情绪翻涌到极致,被死死扣在心口的某处——


    他忽然意识到,裴青寂不是在生气。


    他是在自责。


    他紧张得过了头。


    林序南不再说话,只是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那只还在绷紧的拳。


    他的掌心温热、安稳,轻轻包住那层冷静伪装下的慌张。


    “真的没事啊,”


    他低声说,语调比往常还要轻一些,带着劝慰也带着一点点撒娇的意味,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他微微一笑,眼神柔软,像是在用整个身体去贴合那份因他而起的焦灼。


    拳头在林序南的掌心里轻轻松开了一点。


    裴青寂终于抬起眼来,盯着他看了一瞬,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但那声“嗯”,像是掀开了一点什么,藏了太久的情绪,微微翻了个身。


    两个人并肩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钟渐青正斜靠在门口,抱着双臂,“我说您二位在背后聊闲话,多少也选个非公共场合啊,隔墙有耳,传出去又不知道是什么版本了,你们懂不懂啊?”


    林序南被他说得一愣,反倒忍不住笑出了声。


    裴青寂抿了下唇,伸手拍了拍钟渐青的肩膀,“什么时候出发?”


    “你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钟渐青耸了耸肩膀,“那边修复实验室仪器都调好了,就差你们这两尊大佛了。”


    “我陪序南回去换件衣服,一会儿停车场见吧。”裴青寂把林序南揽在怀里,像是生怕再让他受到伤害。


    他说完那句话时,手不动声色地落在林序南的背后,像是护着他,又像是在确认他是真的没事。


    林序南被他揽在怀里,感受到那只落在肩胛上的掌心透出的温度,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离开实验室,背影在长廊尽头渐行渐远。


    钟渐青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声咕哝了一句:“啧,老裴也太明显了点吧……”


    “怎么回事啊?”


    林序南环视了一眼,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了,才拉了拉裴青寂的衣袖,小声地询问。


    “檐雨书院救灾,她藏了一部分数据私下写了论文,方导不想留她了,想让她尽快毕业。”


    裴青寂偏头看了他一眼,喉结动了动,简单的几个字交代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目光始终都在林序南的身上,眼睛里流露出的是紧张。


    林序南在听到的一瞬间,眼睛微微睁大,他没想到那种网络上的“科研内斗”新闻,居然真的就发生在了他们身边,甚至是熟人。


    他看向裴青寂,那人依旧站在原地,眉心微蹙,眼底却是一层沉沉的紧张。


    不是对范萧的事,而是——对他。


    林序南忽然意识到,裴青寂不是担心课题,也不是在生气。


    他是在担心他。


    就像刚才被泼了蛋糕时一样,那种掩饰不住的保护欲,安静又强烈地包裹在他冷静外壳之下。


    “别想太多。”裴青寂知道林序南虽然八面玲珑,但终究还是久居校园,心性单纯,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指尖的力道轻柔得像是碰一碰就会碎,“没事的,有我在。”


    林序南没说话,只是眨了下眼,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他忽然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一辆黑色商务车稳稳地停在停车场出口。


    “国家图书馆的配置就是好啊!这豪华的小汽车,可是比大巴车舒服太多了。”顾然然第一个蹿上车,嘴里止不住的赞叹。


    “这次可不会像上次似的回来就哀嚎想吃火锅了。”沈玉接话,一边打趣一边整理好自己的包。


    “吃住不是问题。”钟渐青抱着胳膊站在车门边,嘴角一勾,声音带点威胁似的玩笑意味,“关键是你们得把项目给我按时按点地完成了,不然哼哼……”


    “有我们裴博士和林师兄呢。”顾然然眨了眨眼,笑嘻嘻地抬手比了个V,“我们可是修复界的双核王牌组合,战无不胜!”


    “油嘴滑舌。”钟渐青笑着摇头,“都坐好吧,就等你们裴博士了。”


    阳光从停车场顶棚的缝隙洒下来,斑驳地落在台阶上。


    裴青寂提着设备箱和几杯热腾腾的咖啡走来,身旁是林序南。


    他走在稍前些的位置,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林序南的方向。


    见阳光太亮,便下意识抬手替他挡了挡。


    林序南一愣,转头看他,那道影子还停留在他额前,柔和而稳妥。他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低头,手却在背后紧了紧背包带——像是按住了什么悄悄翻涌起来的心跳。


    “让大家久等了。”林序南先开口,扬了扬手里的咖啡袋,“顺路给大家买了些,路上喝点暖的。”


    “序南你没事吧?”许南乔接过咖啡,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


    “没事的。”林序南朝她笑了笑,把剩下的咖啡一一递出去,最后才坐到了车尾靠窗的位置。


    裴青寂上车后,将行李收好,在他旁边落座。


    他从随身的电脑包里抽出笔记本,打开那份已经反复修改过无数次的修复方案,目光依旧专注,但余光却始终留在身侧那人的动作里。


    “耳机。”林序南轻轻碰了下他,手里递过去一副分线耳机,唇角扬着轻松的笑,“一起听。”


    那一刻,两人的指尖在传递耳机时触碰了一下,电光石火地一触即分,彼此却仿佛都默契地没有说破。


    耳机里传来一首熟悉的轻音乐,缓慢悠扬,不似第一次听时的陌生和漂浮。


    如今在车厢微晃的光影中,裴青寂靠在座椅上,他的心里是脚踏实地地踏实和安稳。


    他拉了拉外套,困意很快就爬上了眼睫。


    裴青寂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微动。


    他放下笔记本,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肩膀,又向林序南那边微微靠近些,声音低缓,“靠着我睡吧。”


    林序南本是闭着眼的,听见这话,睫毛轻轻颤了颤。


    他没有睁眼,也没有拒绝,只是轻轻一侧身,慢慢地,把头靠在了那熟悉的肩膀上。


    阳光被车窗轻柔地过滤,音乐在耳机里悄悄流淌。那一方肩膀沉稳而温热,成了他此刻最安稳的靠山。


    谁也没说话,却在这个安静的旅途中,靠得更近了一点。


    第50章 四库残卷(六)


    国家图书馆专属修复实验室位于地下一层,隔音与恒温系统几乎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


    灯光被调至最适合操作的亮度,柔和却不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纱布与药剂混合的味道,干净而微涩,如同时间沉淀下来的尘埃,在鼻腔中无声蔓延。


    “设备比我们校内的那套还先进。”许南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先围着中央操作台转了一圈,“显微影像采集、氮气保存柜、等离子脱酸系统……全都配齐了。”


    “空间大很多,而且是独立分区。”沈玉的视线在墙边一排排的密封抽屉上扫过,“哇!居然连古纤维的稳定模块也有。”


    “新年刚过,修复组还没完全到岗,今天我们这边就先自查设备。”钟渐青翻着一份说明资料,然后拿起笔在出入人员登记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尽快熟悉流程,明天正式开始。”


    几个人像是训练有素一样,按照之前林序南发的任务分解安排,都立马去了自己的岗位,不带半点拖沓。


    钟渐青的手里拿着一份档案袋,走到裴青寂面前,轻轻敲了敲裴青寂的桌面,“先去看看实物?”


    裴青寂把手边的几个笔记本整理好,点了点头,叫了声“序南。”


    古籍档案室的大门在内部卡刷的“滴”声中缓缓开启。


    藏书如海,气息沉沉。


    密集却有序的书架在柔光中延伸至视线尽头,仿佛一座静默的迷宫。


    即便古籍都按年代、种类、修复程度做了精准分类,仍能看出其中不少仍处在等待修复的状态——纸页破碎、绢面泛黄、封脊松散,有的甚至只剩残叶碎字,被细致地收进特制的透明保护袋中。


    那一卷卷、一函函,静静地卧在密闭的抽屉与架格里,像伤痕累累却依旧沉默守候的老人。


    虽然四周的恒温系统与无尘环境已属顶尖,但它们仍在以无声的方式诉说着过往岁月的沧桑与创伤。


    ——仿佛在低声呐喊,呼唤一场漫长的复苏。


    “在这里。”钟渐青刷卡的动作干脆利落,“滴”地一声后,写有“四库残卷”的恒温保护箱应声开启。


    温湿调节系统缓缓启动,盖板无声的掀起。


    冷白色的光线洒入其内,映出静卧其中的丝绢残片,薄如蝉翼,泛着被时间浸染过的黄色。


    残卷安安静静地躺着,仿佛沉睡已久的古魂,等待着某个时刻被唤醒。


    裴青寂带着手套,动作极为小心地将标号为“SK01”的那一张丝绢捧出。


    岁月的痕迹从每一寸断裂的纤维中渗透出来,边缘碎裂、绢面扭曲,重重缺口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浩劫留下的印记。


    哪怕如此,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仍能依稀辨认出一些残存的墨痕。


    模糊,却倔强,像是试图抓住最后一缕传承的痕迹。


    “和资料照片不太一样。”林序南蹙了下眉,俯身靠近。


    裴青寂皱着眉头仔细观察,“实物损伤比照片上严重很多,边缘还有二次污染痕迹。”


    林序南站在他身侧,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那些散乱的绢片,眼里多了几分凝重。


    他仿佛能听见这些残卷在沉默中发出的微弱呻吟,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与哀伤。


    下一秒,他轻声询问:“先从纤维结构建模开始?”


    “建模、编号、拟定拼接逻辑,再进行可逆处理前评估。”裴青寂点头回应,声音又稳又缓。


    “这些残卷都完成了初期扫描,你们可以直接对照数据进行建模。”钟渐青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那更好了,那省了不少工作呢。”林序南的嘴角礼貌性地微微扬起,但能感觉到他并不开心。


    “这个副卡给你们,你们随时可以进来取阅这些古籍。另外,这里能开的权限我都开好了。”钟渐青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说完看着裴青寂,一副打趣但是又隐隐掺着酸涩的表情,“我觉得你会想要。”


    裴青寂点了点头,眼神重重地看了他一眼。


    似有许多话藏在那一眼深处,却终究没说出口。


    林序南伸手拍了拍裴青寂的肩膀,“我们先去看看初期扫描的情况吧。”


    保护箱内,恒温系统仍在低声运转,那些残卷安静地躺在原处,像是看尽风霜之后仍守着信念的老人,等待着一场迟来的重生。


    高清晰度的专业屏幕上,展现着残卷的3D扫描图,残卷的每一道纤维、每一处折痕都清晰得仿佛近在眼前。


    林序南坐在屏幕前,手握鼠标,熟练地操控图像旋转,局部放大。


    指尖轻点,“咔哒”一声,图像瞬间定格在一处纹理交错的边缘。


    屏幕上的沟壑宛如微缩峡谷,层层断裂清晰可见。


    “你看这里。”


    裴青寂站在他身旁,随手从工具架上抽出一支记号笔,笔尖轻点屏幕上的某个区域,“这里被污染的丝线已经渗进内部结构了。表面看起来无恙,但其实内部已经开始变质。”


    “这个丝绢太小了,这根丝几乎贯穿了整个碎片。”林序南皱起眉头,操作鼠标略微调转角度,从不同方向确认。


    他点了几下鼠标,切换了其他几张扫描图,然后又将几个区域标注出来,“几乎有一半的SK01残片,都存在类似的问题。”


    “我先用FTIR光谱确定一下这个污染物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吧。”林序南从裴青寂手里抽走那支笔,然后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下来。


    裴青寂沉思片刻,忽然弯下腰,在林序南的笔记本空白页上写下一个清洗配方,笔尖收尾处轻轻一敲,“要不试试这个。”


    林序南低头看到配方,脑中大概出现了一个概念,“这是”


    "这不是你之前的实验成果吗?"钟渐青不知何时靠了过来,盯着笔记本上的那几行配方,眼睛瞬间睁大,“那个纳米乳液的清洗材料。”


    裴青寂点了点头,"只是之前还没来得及在真实的古籍残卷上验证是不是有效。"


    “那我们就试试!”林序南在这个配方旁边几笔勾出了个笑脸,“我可以先用软件模拟一下这个清洗剂的渗透路径,验证它对纤维和墨迹是否安全,更稳妥一点儿。”


    钟渐青看着林序南在笔记本上记录,提醒了一句,“墨迹氧化褪色这部分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可以用多波段成像技术,用紫外-可见光-红外等不同波段对同一片区域拍摄,可以获得不同光谱反射图像,然后再通过软件叠加和处理。”裴青寂回答得很干脆,“序南查过文献,这个方法已经成熟了。”


    “这法子听着靠谱。”钟渐青撇了撇嘴,一听就知道这是林序南的建议,但还是故意装作不懂,“但一听就不是你想出来的,来说说要是按照你的习惯,你怎么做?”


    “要是我”裴青寂轻咳一声,语气一顿,半认真半无奈,“直接上手,推墨迹走向而已。”


    说完了正对上林序南的目光,话音一转,“但是这个方法风险太大,不可取,还是要根据客观事实进行修复。”


    ——听未来老婆的,懂不懂?!


    钟渐青:


    ——这死嘴,让你多话。


    “您二位玩的开心就好。”钟渐青撇了撇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阴阳怪气地丢下这句话。


    “至于后面的固定牵拉,问题不大。”裴青寂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结论,完全无视了钟渐青的话。


    林序南点了点头,“那我先去扫FTIR光谱,确认污染物组分。顺便把3D扫描数据导入,开始建模。”


    裴青寂点点头,然后看向钟渐青,语气依旧淡淡的,“带个路,去实验室吧。”


    钟渐青却没有立刻动身。


    他盯着裴青寂的脸,神色微微凝重,有点犹豫地开口,“你……想清楚了?用这项技术的话,很可能会暴露你的身份的。”


    裴青寂没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钟渐青眯了眯眼,又看向实验室门口的方向,林序南的背影越来越小,低声道:“小序南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清洗技术的真正意义吧?”


    “也许,”裴青寂沉默片刻,语气极轻,“没人会注意到。”


    他指尖收紧,像是无声地握住了什么,然后抬眼看着钟渐青,“再说了……这卷残绢,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也许没有人会注意到呢?”裴青寂顿了顿,“再说这个残卷也没其他办法了。”


    钟渐青一怔,“赌这么大吗?”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固执到近乎偏执的疯子。


    ——是啊,裴青寂这人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依旧这么疯。


    裴青寂没有回应,只是翻开了随身的笔记本。


    他将笔帽轻咬在嘴角,飞快地在一页纸上补充了一行处理步骤,接着带上手套。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多年未动的仪式正在重新启动。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隐隐的肃穆,像是为某种将被唤醒的过去默哀。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项技术,曾是他的“绝笔之作”。


    当年,为了突破传统水-醇混合型清洗剂在古丝绢结构中的渗透限制,他研发出这一种纳米乳液体系。


    ——以表面活性剂调控粒径与接触角,使清洗剂能精准作用于丝纤维之间的污染物,同时避开墨迹结构,最大限度减少二次扩散。


    这项清洗方案在理论模拟中表现优异,他曾在项目申报书中写下那句掷地有声的保证——“若成,此法当续楮延缣,固字千秋。”


    但,正因技术中包含了他独有的结构设计逻辑,最终该项目在未完成实际古籍验证前被紧急叫停,项目申报书被存了档,档案袋上至今还贴了“仅限原技术人员复现”九个字。


    而现在,只要他在操作中使用这个配方,或者哪怕在实验室数据库里留下处理痕迹,就极有可能被追查到。


    ——而他现在的身份,根本经不起任何外界追问。


    可惜的是,现在,他根本没得选。


    以SK01目前的结构强度和污染程度,任何传统清洗剂都会导致墨迹迁移或底布崩裂。


    而这项乳液清洗技术,是唯一能在“物理脱附”与“墨迹保护”间实现精准平衡的方法。


    ——如果连修复者都选择退缩,那这一页残史,也将永远沉入时间的深渊。


    他闭了闭眼,指尖缓缓并拢,在洁白的手套间轻轻摩挲。


    这不只是一次清洗测试。


    这也是他与前世未竟之事的重逢——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宝们的支持![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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