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狗洞后爱上小奶狗》 1、身非吾身(一) 窗外枝头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穿过无尘玻璃,恰到好处地洒落在实验室内一尘不染的操作台上。 实验台面泛着近乎冷冽的银白光泽,仪器整齐排列,线缆规整归位,连试剂瓶上的标签都像是出自精密机械之手,一丝不苟。 整个实验室仿佛是某种精密构造的艺术品,透着高端与克制的冷静。 站在实验室中央的男人,眉骨锋利,眼眸如刀削过的寒潭,五官分明到近乎苛刻,一身裁剪得体的白大褂,领口毫无褶皱,袖口干净到仿佛从未被空气触碰,站在那里不过静静一瞥,便自带压迫感,仿佛任何瑕疵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他的目光像扫描仪般在各项设备上掠过,步伐沉稳,手中拿着记录板,正在逐项确认实验操作前的各项准备工作,神情严肃得挑不出破绽。脚步声清晰而有节奏,所到之处,身后的研究生们一个个神色紧绷,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男人回头的频率不高,但每一次转身、每一次眼神的对视,几乎都意味着某人的某项操作即将被犀利地指出问题。没有人敢顶嘴,因为他提的每一条建议都精准如刀,实用到令人无从反驳,却也足够让人脸红耳赤。 就在这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心跳声的实验室里,一声突兀刺耳的“咣当”猛然炸裂开来,如一颗利箭撕破沉静的空气。 所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循声望去——最角落的那组实验台上,一瓶正在加热的四氢呋喃溶液因为瓶内压力骤然升高,竟将紧锁的玻璃盖子直接崩飞,撞在不远处的不锈钢防护板上,发出一声沉闷回响。 虽然瓶中液体不多,未造成扩散污染,但也足以让这起事故上报安全平台,写一份不短的事故分析报告。溅出的试剂在台面上留下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痕迹,浓烈刺鼻的化学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破坏了原本近乎洁癖般整洁的实验室。 空气一时凝固,所有人像被冰封一般,不敢动弹。 “裴博士……对、对不起,我……” 一个年轻师弟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响起,语调里满是惊惧和懊悔,像是被扔进液氮里的玻璃珠,一触即碎。 他声音发干,仿佛连空气都能将他压碎,“我……我忘记了控温时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话音未落,脚步声响起——裴青寂已经缓缓走了过来。 裴青寂的白大褂在强光下一尘不染,脚步如同精密仪器的秒针,不急不缓,却令人窒息。他低头看了一眼台面,眉梢未动,但整个人身上的气压瞬间骤降。 实验室的温度仿佛跟着下调了几度。 没人敢出声。 哪怕是那位犯了错的小师弟,也不敢再辩解一句,只是低着头,冷汗从鬓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地板上。 裴青寂静静地看了三秒,语气平稳得可怕,“事故表,下班前交到我桌上,字要工整,不要让我改两次。” 说罢,他转身,继续巡视下一个实验台,步伐从容如初,仿佛刚刚那声巨响从未发生过。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依旧凝滞,却弥漫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诧异。 “好了,今天就到这了,其他的都做得很好。” 裴青寂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背影笔直,白大褂在身后晃出流畅的弧线。 实验室的门“啪嗒”一声轻响,裴青寂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留下一室沉默。 几秒钟后,实验室终于像是解除禁令般,悄然复苏。 “……他刚刚是不是在夸我们?” “你听到了吧?我不是幻听吧?” “——居然……没骂人?是我记忆错乱了,还是平行宇宙了?” 小师弟许泽抬起头,脸上仍挂着未干的冷汗,嘴唇颤了颤,低声喃喃:“我以为我今天得卷铺盖走人了……” 片刻沉默后,有人小声道:“不管怎么说,他今天确实不一样。” 大家面面相觑,气氛悄然起了变化。 另一边—— 裴青寂走出实验室,脚步没有丝毫迟滞,像是对这陌生的一切都早已胸有成竹。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早已因为刚才那声巨响差点跳到嗓子眼。 他完全不知道那瓶试剂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能死死绷住面无表情的脸。 满脑子都是—— “四氢呋喃……那是什么鬼?怎么就爆炸了?” 裴青寂藏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掌心已经出了汗,紧紧攥着那张他从笔记本里撕下来的草稿页。 ——上面潦草写着: 【科学技术应急小知识—— 1.博士生3人,硕士生10人; 2.主实验室左边第二间是仪器分析实验室(别再迷路进储藏间); 3.冷着脸少说话,降低穿越者被发现概率】 裴青寂轻轻呼出一口气,在走廊尽头靠墙站定,摸出手机看了眼——锁屏壁纸是二维材料的结构图,他看得头都大。 前世的他而立之年,却是一个早已认命、坦然躺平的古籍修复师,被时代遗忘在尘埃里多年,究竟是做了什么孽要来到这个理工实验室受罪。 裴青寂醒来的那天,只觉得脑袋嗡得像被人拿蒲扇连拍三下,嗡鸣作响,眼前一片白茫茫,刺得他直眯眼,让他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前一天那个充满霉味儿的图书馆里昏了头。 昏昏沉沉之间,耳边的声音却诡异得很,不是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也不是虫蛀腐书的寂静,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机械噪音——像打印机在持续输出,又像有人在用全力敲击键盘,节奏急促,令人莫名焦躁。紧接着是一股浓烈得过分的咖啡味,像是直接把三倍浓缩的美式灌进了脑子里——他被呛得脑仁发麻,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对面却不是成堆待修的残卷古籍,而是一整面印满元素周期表和高分子材料结构图谱的墙纸。 他愣住了。 头顶的天花板白得晃眼,顶上绿色的安全指示灯尽职尽责地显示着一切正常,四周安静到诡异,只有几块荧光屏在轻微闪烁,光源冷得像手术台。 身上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白大褂,扣子扣到最上面一粒,袖口整洁到像是刚从高温高压消毒柜里拿出来的,连根线头都没有。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挑了下眉,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凡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重小洁者,未免有些……本末倒置。” 可话音刚落,他眼角便被墙上一个倒计时屏吸引—— 【课题组周会ppt提交截止倒计时:12days17hours54mins33secs】 他脸色一僵,缓缓转头,又看到角落的垃圾桶里整齐地躺着几份打印稿,标题赫然写着:《基于二维材料的界面强化修复方案——初稿》。 纸张边缘被密密麻麻地红笔标注了批注:“思路不清”“无实验依据”“重新写”……” 裴青寂沉默了三秒,喉结微动,面无表情地吐出第一句话: “……我这是穿越了?还是穿项目了?” *** 回到办公室,裴青寂盯着墙上的倒计时屏幕良久,面部神经陷入一种僵硬状态。 他缓缓低下头,重新审视这身白得近乎神圣的实验室白大褂。 一周来,他每天装模作样地泡在资料库里,靠着前世修古籍时练就的“过目即存但毫无理解”的神技,硬生生啃下了一堆分子结构、晶格排列、界面修复之类听起来就不属于人类语言的术语,连夜赶出几份“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的计划书。 可每当有人对他点头微笑、语气诚恳、眼神敬畏地唤他一句“裴博士”,那股深藏心底的不安就会被放大一分。 万一哪天露馅了怎么办? ——不会是直接开除吧? ——会不会被关进保密室集体审查? ——再不济……是不是要在全体会议上朗诵八千字《高分子材料工程伦理手册》以谢天下? 他越想越心虚,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劲。 终于,在第七个清晨,盯着墙上那个冷酷无情、精准到秒的红色倒计时,他神色阴郁地在心底做出了决定: ——不行,我得跑。 他得趁现在还没被抓去上台演讲、还没被忽悠着签什么“终身科研奉献计划”的时候,赶紧抽身脱逃。 “一个靠文史哲熬出来的手艺人,非让我跨行搞什么材料科学保密级项目……这不就等于让一个大雁登上飞机去跳伞?你说它飞是不飞,落是不落。” 想到这儿,他脑海里忽然闪过前两天在资料室无意扫到的一条制度文件——《国家重点科研任务执行期间人员纪律管理办法》。 其中某一条用红色加粗字体特别标注:“参与涉密科研项目期间,所有登记人员不得擅自脱岗或离开项目基地,违者将追究责任。” 裴青寂:…… 裴青寂沉默地盯着那句“追究责任”,表情复杂得像一台卡壳的扫描仪,终于意识到自己连跑路这件事,都得先过行政审批那一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讨论声。 “听说了吗?林序南师兄回来了。” “啧啧,林师兄再见到裴博士,两个人又要吵的不可开交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们还是躲远点,免得被误伤。” 裴青寂:…… 他眼皮一跳,心里的警报器“滴滴滴”地响成了一片红光。这架势,原主和这位林师兄,八成撕过不止一两场,还是撕到掉层皮的那种。 他飞快地在脑海里调出了那点残存的信息碎片,终于把“林序南”这个名字和记忆深处的一份资料对应起来——林序南,材料科学名气和原主不相上下的天之骄子,全院最年轻的博士生,长得好、成绩好,听说……技术也好,是无数理工女生的白月光。但原主偏偏不走寻常路,搞了几出花活儿,差点让人家硕士延期。两人一来二去,成了公开场合都要斗几句的死对头。 如果真撞上了,保不齐对方一句“这人不像是本人”就能让他立刻人设崩塌、身份败露。 “擅长伏案点墨、岁月静好”型选手,如今要在科研修罗场里演活冒牌大佬,这不是送命吗? 光明正大的跑路不行,那就——钻狗洞。 真的狗洞。 裴青寂难得利索了一回,说干就干。他拉下白大褂,小心地绕到实验楼后门,那儿有个维修口,平时盖着铁栅栏,但近来施工维修,正好拆开,露出一个刚好能容纳成年人爬行的空间。 他弯腰蹲下,用手机照了照里面,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一头扎进去—— “裴博士?”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温和的声音,如同春日午后的光,落在他脊背上,却让他整个人一震,动作僵在了洞口前。 ——完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身非吾身(二) 裴青寂背脊一僵,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半蹲半钻的动作僵在洞口,连手机的手电筒光都抖了两下。 脑子里飞快调出所有预案,结果一个个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全军覆没。 他咬牙抬头,硬着头皮扯出一个笑,却在看清来人那一刻,笑容顿时僵住—— 这人穿着宽松浅色卫衣,帽子垮垮地搭在后颈,单手插兜,眉眼带笑地走来,整个人松松软软的,像早晨刚晒过阳光的奶糖。偏偏笑得特别认真,像是把满腔温柔都给你留着似的,胸前挂着的名牌赫然写着:林序南。 裴青寂盯着那个牌子看了三秒,艰难咽了口口水。 ——人没错,笑容也没错。就连那种“明明看出来点什么却只眨眨眼不说话”的乖模样,也和记忆中的林序南一模一样。 “你在……观察狗洞的实际结构应变?”林序南笑着开口,语气温和得像是怕吓着他。 裴青寂若无其事地拍拍裤子,神情镇定,“路过,考察环境。” “哦?”林序南微微歪头,静静地看着裴青寂,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更轻,“裴博士,你考察的是……狗的环境?” “……你不懂。”裴青寂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地回道:“这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遁甲术。” 林序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点不恼,反而顺着话头来了句,“哦?那你这门‘遁甲术’,是要在科研所后门开个灵眼?” 裴青寂假装没听出调侃,目光坦然地回望过去,语气不慌不忙,“研究传统与现代结合的隐藏路径规划,对空间利用提出挑战,懂?” “懂,不过懂得不多。”林序南抬手理了理风衣袖口,睁着那双人畜无害的大眼睛像真在认真地听他侃大山,“那……我是不是该配合点,给你拍个照记录一下‘考察成果’?” “不用。”裴青寂脸色一变,飞快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动作利落得像是提前排练过。 林序南悠闲让开一步,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白大褂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身衣服挺干净的,难怪你不想钻进去。” 裴青寂顿了顿,正想说点什么化解气氛,林序南却忽然看了他一眼,像是无意,又像是蓄谋已久,突然向他凑近了一步,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发自内心的好奇,“裴博士,你最近好像……变了不少。” “是吗?”裴青寂强装镇定,嘴角僵硬地扬起一丝笑,“可能——近期泡茶多了,清心寡欲。” “那也不坏。”林序南点点头,似笑非笑,“比起以前天天开口怼人、闭口冷嘲热讽,裴博士的脾气现在可真是好了不少呢。”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轻飘飘地扎过来,语气温柔得甚至不带半点杀气,裴青寂却在心里警铃大作。 ——不好,这人不但记得原主的“黑历史”,还一眼看出不对劲。 “师兄,考察完了,陪我去三号实验台调一下xps吧。”林序南已经自顾自转身,笑咪咪地看着裴青寂,但语气却不容拒绝,“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你值班对么,裴师兄?” 那声“裴师兄”尾音轻轻扬起,像撒了点糖,又像拴了根绳,语气温柔得一塌糊涂,却不容拒绝。 这句话轻飘飘地丢出来,落地却像是一把绣着金纹的刀,漂亮、锋利,还带着一股讨喜的香气。不沾血,却刀刀见骨。 “值、值班……对,我是。”裴青寂一口气险些没咽住,努力维持脸上的淡定,声音稳得像晨间风,唯独尾音轻了一寸,正要硬撑过去,嘴巴却先大脑一步出了声,“这是什么?” 林序南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眼神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深意,唇角轻轻一勾,“x射线光电子能谱仪。” 短短几个字,说得懒散又带点拖长的语调,好像在等他反应。 裴青寂脸上维持着专业微笑,内心却已经开始搜索关键词:【xps】【光电子能谱】【能量扫描】【表面元素组成分析】…… “裴师兄,”林序南忽然走近一步,低头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耳边说悄悄话,“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那语气软得像是怕吓跑谁,眼神又亮晶晶的,像拎着尾巴摇啊摇的试探。 而裴青寂,只觉得冷汗从后背缓缓滑下,他死死绷住脸上的表情,手心里已经出了一层汗。 “怎么会呢?”裴青寂干笑了一下,装出一副“你也太小看我了”的自信模样,“只是……一时卡壳。” 林序南挑了下眉,没再说什么。 还不等裴青寂把这口气喘匀,邮箱里便“叮”地一声,跳出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方砚。】 【收件人:裴青寂,林序南。】 他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皱了眉。 “不是吧……”他嘟囔着点开邮件,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指望方砚只是发了个会议纪要或组内通知。 结果映入眼帘的是一份命名整齐、格式标准的pdf附件。 【——项目计划书。】 还没等裴青寂点开文件,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他抬头,就看见林序南单手划着手机,懒懒地倚在旁边的树上,食指弯曲抵着唇角,唇边挂着一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意。 “师兄,这次又快你一步哦!”林序南晃了晃手中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另一封英文邮件science稿件录用通知—— 【acceptanceofyoursciencemanuscript】 dearmr.xunanlin,iampleasuretoacceptyourpaperforpublicationinscience. 他故意将手机举高了一点,微微侧着身子,仿佛生怕裴青寂看不清似的,要让那一排排字母像钉子一样钉进他眼里。 裴青寂沉默片刻,将视线收回。 大约一个月前,原主和林序南几乎同一时间收到了审稿意见。 一南一北两个宿舍,两张近乎同时点亮的屏幕,之后便是马不停蹄地奋战——改稿,补实验,写回应信,连抢设备都抢得如临大敌。 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私底下却处处针锋相对。 实验也好,论文也罢,谁都不愿在对方面前露出一丝退让的迹象。 像两头争夺领地的豹子,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踩着对方的脊背往上爬。 谁都想站到更高的位置,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低头。 而裴青寂没那个闲心争高下,但林序南——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林序南笑意更深了一点,尾音拖得轻巧,“不过你也别太泄气,这次只是慢了一点点,万一下次你先一步呢?” 字里行间却带着精准控制过的分寸感和挑衅意味,仿佛连“慢了一点点”都掂量得刚刚好,不多,不少。 林序南盯着裴青寂看了半天,也没等来裴青寂气急败坏地回应,他眨了眨眼睛,又补充了一句,“看样子,实验室今天是去不成咯,得回去按要求补交材料呢。” “好。”裴青寂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但确能听出这两个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雀跃。 “那就改天再向师兄请教xps吧——” 裴青寂:…… 他没搭话,只是深吸一口气,把那封邮件从收件箱里标了星,然后关了手机。 林序南在一旁吊儿郎当地笑着,裴青寂却只觉得连太阳都变得晃眼。 夕阳西下,裴青寂才拖着疲惫的精神回到家,连外套都没脱,就一屁股倒在椅子上,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沉默片刻,他终于还是妥协似的打开了电脑。 那封邮件仍静静躺在收件箱里,像一颗等待引爆的定时炸弹。 深吸几口气,他才点开了那份文档,刚一跳转页面,眼前就是一整页密密麻麻的可行性分析——各种公式、材料参数、反应曲线,堆叠得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数学噩梦。 然而真正让裴青寂愣住的,并不是那些复杂的科研内容,而是项目标题的一行字:《基于纳米材料的古籍修复方法初探》。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定格了一样,怔怔盯着那一行字,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古籍修复?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屏幕,瞳孔微微收缩,他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那个标题,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或者就变成了记忆中的错觉。 裴青寂的指尖不自觉地扣紧了鼠标,心跳无端漏了一拍,掌心竟已沁出一层薄汗。 这不是……他前世——彻底摆烂之前,被学院叫停、草草收尾的那个项目吗? 那个他曾经孤注一掷,却一败涂地的梦。 那些图纸、资料、热情和执念,早已像没熬完的试剂一样挥发殆尽,明明早就成为时间夹缝中一页泛黄的旧稿,明明他已经说服自己遗忘,怎么会……又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一年的场景——那些泛黄残破的线装书页、实验台上小心翼翼铺展的文物纤维,以及他曾为之激动、后来却疲惫逃避的每一段日夜…… 那一年,他曾为了这项选题孤注一掷,在各种不被看好的质疑声中咬牙坚持,从选题调研到实验设计,几乎熬穿了无数个夜晚。 可最终,资金断了,资源被抽走,院方以“不具备前瞻性和推广价值”为由,直接叫停。 一切结束得干脆利落,甚至不留任何辩解的余地。 可如今,这份被重新命名、重新编排、重新包装的项目,竟然借尸还魂般出现在他面前。 计划书里,某些测试参数赫然来源于他当年草拟的实验笔记,修复机理图解的线条风格分明是他的手绘模板,只是颜色改了、线宽调整了、底图变成了高清格式。 甚至连那套“纤维复合层重构法”的描述逻辑,都是他用无数次失败试验换来的结论。 它的每一页,都是他曾写过、亲手擦掉又重新写下的痕迹。 可如今,它被改头换面地列为新项目,甚至—— 可以继续由他参与。 计划书里好几处数据显然出自他的旧资料,而那几页修复机理图解的风格,分明也是他亲手绘制过的图样,只是被重新整合、更新了参数。 ——他原以为,那个项目和那个自己,都已经死在了前一世。 可现在,它们又一次,以这样突兀又精准的方式,被丢回到他面前。 还不等裴青寂理清自己的思绪,就看到屏幕右下角跳出一则新提醒。 【林序南:re:项目计划书】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开。 ——“好的,老师。等研读完计划书,我和裴师兄约个时间先讨论一下。” 短短一行字,语气礼貌、冷静,仿佛只是日常工作中再寻常不过的沟通。而他话语间那句“和裴师兄约个时间”,却像一枚不动声色的钉子,将裴青寂原本混乱不安的心绪,钉得更紧了一些。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合上电脑,沉默了很久。 天色刚亮,天边还泛着冷青。 近乎整夜失眠的裴青寂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实验室,整栋楼空荡寂静,只有走廊尽头感应灯闪了闪,洒下几缕冷白的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 他没有开主灯,只将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拧开,光圈像是无声地保护着一个小小的堡垒。 裴青寂整个人被暖黄色灯光罩住,黑眸里却仍残留昨夜未眠的沉色。 他坐下,打开电脑,手指熟练地敲下一串复杂密码,甚至顺手用了一个曾经在古籍修复项目里用作加密的符号结构。 画面跳转,熟悉的页面缓缓展开—— 那是前世他亲手搭建的资料云盘界面,页面还维持着一种说不上复古还是简陋的古朴感。 裴青寂下意识嘴角一抿,心里有点微妙的仪式感,像是给自己悄悄举行一场“旧项目重新启动”的欢迎仪式。 然后—— “密码错误。” 裴青寂:…… 他顿了一秒,又敲了一次。 “密码错误。” 裴青寂:…… 第三次,他语气平稳地敲完了键盘,仿佛自己不是在输密码,而是在检验命运的宽容程度。 “密码错误,请在30秒后重试。” 裴青寂看着屏幕,眼角微微抽了一下。 他一边抬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一边心里飞速计算起自己当年到底设置了哪一串反人类的安全逻辑。 屏幕上的倒计时还在跳动,像是嘲讽一般。 就在裴青寂正想咬咬牙试第四次的时候—— 【嘀——】 门禁声突兀的响起,在这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紧接着就是那裹着清晨水汽,语气慵懒却带着笑意的声音,“裴师兄,早上好。”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身非吾身(三) 林序南站在门边,呼吸微喘,额前发丝因清晨风吹略显凌乱,神色却如常,手里拎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像是专程送来的。 见裴青寂没应声,他又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昨晚等了很久都没收到你回复的邮件,我就猜师兄一早肯定会来实验室。” 说着,林序南自顾自地走近,动作熟稔得理所应当,而就在咖啡稳稳地按照预期路径放到了裴青寂左手边时,却突然转了个弯,距离原来的位置偏离了几寸。 裴青寂眼神怪异地瞥了眼咖啡,但却没有看林序南,而是眼疾手快地按下键盘,迅速将电脑切换回主界面,动作流畅得仿佛在做高难度演示。 随后他才偏头看了林序南一眼,唇角勾起一个介于无奈与敷衍之间的笑,语气倒还算得体,“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林序南语气温和,眼神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那刚被切换掉的屏幕,“导师不是安排了新项目嘛,我想着先研读一下计划书,再看看师兄什么时候有空,跟你讨论下。” 他声音不高不低,每个字都像是乖学生式的“尊重流程”,可偏偏那句“跟你讨论”咬字极轻,尾音还带着点轻快,像在心照不宣地打趣什么。 裴青寂一边缓缓移动手指,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试图重启他那混乱的思绪和密码记忆,一边面不改色地开口,“等我这几天忙完手头的事情,再和你约个时间吧。” 语气平静又正经,连他自己都差点信了这“忙碌”的人设。 “那当然。”林序南点头,笑意温顺得像个听话学弟,“都听师兄的安排。” 他似乎停顿了一下,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桌上的台灯和那本合上的笔记本,像是有意无意地随口提了一句,“对了——师兄,上次有关xps测试的部分,你今天有没有空指导一下我呀?” 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可眼底那点若有若无的探究,却像是在轻轻推开一道门。 而门后的回音,裴青寂听得分外清楚。 他正欲找个说辞推脱,林序南却又不疾不徐地补上了一句,像是早有准备,“裴师兄,上一个项目就差xps部分还没完善……导师昨天还特地提醒,说这部分要尽快优化,不然可能会拖后面的进度的。” 林序南说得诚恳,甚至带点小小的无奈,仿佛这事非提不可,也确实不能再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裴青寂若再推,就显得矫情了。 他沉默了一瞬,手指从键盘上移开,像是终于认命一般轻声道:“那走吧。” “好。”林序南笑着点头,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谢谢师兄。” 十分钟后,三号实验台前。 x射线光电子能谱仪冷冷地立在那里,银白色的金属壳体散发着“别碰我”的高贵气场,主机控制面板上密密麻麻的按钮与参数窗口仿佛正嘲笑他,“来啊,演一个。” 裴青寂盯着这台仪器,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他知道xps的大概用途——表面元素分析,但……“知道”是一回事,亲手操作又是另一回事。 真让他动手开机调参数,那简直就是让他当场上刑场。 他悄悄往仪器边上挪了一小步,用眼角余光偷扫了下设备面板,然后飞快地低头掏手机,假装在翻看实验笔记,其实是在搜索关键词——“xps怎么开机”、“x射线能谱仪教程”、“设备傻瓜模式教学”…… 但实验室信号不给面子,加载进度卡死在50%,圆圈疯狂旋转却迟迟不动。 就在这时,林序南忽然靠近一步,语气不紧不慢,像是在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你在找哪段数据?” 他说着,顺手按下一个开关,屏幕上顿时亮起启动界面,“这个要先预热,五分钟。” “我……我知道,我就是看看有没有最新的操作手册。”裴青寂把手机一扣,笑得比哭还难看,“顺便温故而知新。” “嗯。”林序南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也不拆穿他,反而退后一步,靠在操作台边,从容地拿出笔和笔记本,摆出一副学生听课的架势,“那我观摩一下裴师兄的操作吧,师兄的操作向来是可以当作标准的。” 裴青寂:…… 仪器主控界面已亮起,屏幕上弹出一连串配置参数:通道选择、分析能、步进宽度、扫描时间、真空状态…… 裴青寂瞪着屏幕,一秒钟都不敢眨眼。 什么鬼? 明明每个词他单看都认识,连起来就成了天书奇谈。 裴青寂用鼠标点开模板列表,手一抖,不小心点了个名为“standard_survey_default”的配置。 系统提示弹出—— 【已加载默认全谱扫描配置(元素预设:c,o,n,si),是否开始真空检查与预热校准?】 “——呃……确认。”他下意识点了确定。 下一秒,仪器低鸣启动,机械臂缓缓移动,x射线灯丝通电预热,控制软件开始自动运行预设校准步骤。 裴青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设备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一时间也分不清自己是启动了仪器,还是点燃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背后传来林序南若有若无的一声轻笑,像是风掠过玻璃杯沿,不重,却叫人心头一颤。 随后空气安静两秒。 林序南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还记得这个程序?” “当然,”裴青寂面不改色,“这是最常规的初步surveyscan步骤。先做表面全谱,再按实际元素的分布情况做区域精扫。” ——其实完全是手滑点对了。 裴青寂死死绷着神经,心跳如鼓,感觉自己一动不动都能震出频谱图。 “那你果然变了。”林序南沉默了一下,忽然轻笑,“以前你最看不上这种预设模板,说‘太死板没意思’,非要自己炫技调一套高级方案,搞得机器半天跑不出数据。” 裴青寂:…… “现在倒是……循规蹈矩了。”林序南忽然靠近一点,语气轻缓,却像是拿了一根细线慢慢绕着他打结,轻轻勒紧。 裴青寂无暇他顾,不以为然地接了句,“工具而已,好用就行。” 林序南的神情微顿,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 那句话像某个尘封记忆中微微发黄的角落,突兀地被照了一道光。 仪器屏幕上,真空指标稳定下降,能谱准备采集,整个流程顺畅无比。 啪—— 整个实验室的灯光骤然一灭。 xps仪器刚扫描到一半,屏幕亮了一下,随即陷入黑暗。主机发出一声微弱的“哔”,仿佛被掐住了喉咙,最后一点呼吸也断了。 裴青寂:…… 林序南:…… 两人对视了一秒,昏黄应急灯从天花板边缘亮起,带起一圈模糊的冷光。 “断电了?”裴青寂几乎是立刻站直,声音冷静得过分,连自己都觉得惊讶于这反应速度。 林序南皱了皱眉,刚要起身,门口传来急促脚步声。 “哎,裴博士,实训楼主电闸出了点故障,”一个穿实验室工服的管理员推门进来,满脸歉意,“好在机器都自动断电保护了,没烧灯丝。” 林序南点点头,转而看向一旁的操作电脑和主机。 裴青寂低头看了眼仍闪着待机红灯的设备,强装惋惜,“可惜了,数据差点就跑出来了。” 林序南盯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缓缓收回视线。 管理员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实验室重新陷入安静。 xps的启动画面早已熄灭,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未完全放热的电气味。 而林序南站在光影边缘,望着暗下去的设备,目光却没那么容易熄灭。 裴青寂没再说话,只是顺手拎起凳子坐下,把实验日志翻开了一页,似乎真在认真记录“因电力故障导致仪器中止运行”的情况。 林序南看了他一眼,嘴角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站在顶尖学术论坛上,目光张扬、言辞犀利的古籍修复大佬,一脸桀骜地说出“仪器是拿来玩的,不是拿来跪着用的”、“科技再发达,没有文化传承,终究是没有根的”的疯子。 “我下楼看看电力室修得怎么样了。”他语气平稳,却像是在找借口离开,“你在这儿等我,不要碰仪器。” 裴青寂点了点头,眼皮也没抬。 门被轻轻合上,落锁声细微如针。 他盯着xps的冷却风扇出神,机器像一具安静的钢铁怪物,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扫描时的热意。 裴青寂叹了口气,顿时放松了肩膀,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准备取出手机,打算看看刚才加载的页面是不是刷新出来了。 却忽然听见“咔哒”一声,像是哪儿松动了。 他猛地低头,只见xps主机与基座之间的缝隙透出一道极细的白光,幽幽地亮着,像是什么根本没有彻底断电。 裴青寂皱眉,立刻蹲下身仔细查看。 下一秒,一声刺耳的“哔——”骤然响起,仿佛系统被强行唤醒进入某种自检模式。显示器依旧黑着,但冷却风扇猛地启动,转速高得惊人,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噪音。 他下意识伸手去按紧急断电按钮。 但指尖刚触到按钮,主机下方忽然一股黑色烟雾猛地喷出,带着一股刺鼻的焦臭,直扑面门。 警报声骤然拉响。 嘀——嘀——嘀—— “裴青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身非吾身(四) 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 林序南几乎是冲进来的,眼神扫过烟雾弥漫的空间,一瞬间定格在那台仍散发余热的xps上。 他脸色顿时沉下来,像暴风雨前的静压。 “我没碰它!”裴青寂立刻举起双手,整张脸被烟熏得灰扑扑的,连刘海被热气蹭得乱七八糟——但他声音还算镇定,甚至一如既往地带“博士范儿”。 但他心里已经开始疯狂咆哮—— 我真的没碰啊! 我这么说林序南会相信吗? 要不要补充两句?加点证据? 不行,太主动反而像做贼心虚…… 冷静,冷静,我演得很稳。 林序南快速打量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快步上前,一把按下操作台总电源开关。 “咔——” 电流瞬间断开,伴随着一声低鸣,警报声逐渐减弱,风扇缓缓停下,实验室终于安静下来,只剩空气中一股浓重的焦臭味,仿佛某个不该运转的核心部件曾在暗中悄然苏醒,又被强制按下了暂停键。 林序南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他偏过头与裴青寂对视,眉宇紧锁。 “这不像是电力问题。”裴青寂起身,顺手将实验日志丢在桌上。 “我也觉得不对。”林序南朝机器底部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它的冷却系统被反向启动了,而且……蜂鸣器是系统级唤醒,不该在断电状态下触发。”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过了几秒,林序南缓缓蹲下,掀起仪器底部的检修面板,手指在边缘轻抚,很快发现一处极不起眼的端口烧灼痕迹。 他眯了眯眼,声音低沉,“这不是电压不稳能造成的。” “难道是……程序出了问题?”裴青寂站在他身后,眉头紧锁,语气不带起伏,却多了一丝罕见的沉思,“三周前,这台xps刚换了新的控制系统。” 林序南闻言缓缓起身,抬手掸去指尖沾染的灰尘,那双眼还停留在早已黑屏的主控端上,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绪。 裴青寂没有急着下判断,他走到旁边,翻开设备维护记录,一页页认真翻阅,动作不紧不慢,冷静得像个活体审计系统,“软件更新的记录没有问题,维护程序也有签字,整个流程都是标准执行的。” 他顿了顿,又道:“更新包是官方渠道下发的,附带远程调试功能,还集成了‘主动风险识别’模块。”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将维护日志推到林序南面前,语气依旧沉稳,“表面看,没出什么差错。” 林序南看着他,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想起自己初见裴青寂时的那场争论。 那时候的裴青寂,是一个会将责任一股脑甩出去的“甩锅大侠”,逮住谁就质问谁,靠推责制造掌控感。 可眼前这个男人,却只是淡淡地扫过信息、翻阅数据、核对程序逻辑——一言不发,却把问题层层逼近实质。 “你不打算质问他们吗?”林序南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问。 “质问什么?”裴青寂偏过头看他,眼神带着诧异,“没有证据前,任何情绪都是干扰变量。” 那语气平淡得几不可察,却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落入林序南心湖,泛起一圈圈微小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怔了一瞬,心头仿佛被什么轻轻一戳,不疼,却奇异地发紧。 那种感觉不激烈、不尖锐,只像是旧伤处被指腹轻压,连带着深处早已掩埋的东西微微作痛。 沉默在两人之间缓缓蔓延,像某种无形的张力被慢慢拉长。 林序南垂下眼睫,移开视线,看向那台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的xps,它的金属外壳在应急灯下反着冷光,风扇停摆,控制台熄灭,像一具死寂的躯体,毫无波澜。 他声音低下来,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又像是对自己说的,“……你变了。” *** 图书馆三楼的理工书区一向冷清,昏黄灯光斜洒下来,空气中混杂着陈年纸张与静电尘灰的味道,沉闷又安静,仿佛一切声音都会被书页吸收。 裴青寂拎着一只空帆布袋,站在“材料科学”书架前,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那些厚到足以防身的专业书籍——《材料热力学》、《材料力学与性能分析》、《扫描电镜实用操作手册》…… 每一本都得意洋洋地写着“门外汉勿近”。 他沉默几秒,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材料分析技术概论》,还没翻过两页,书架另一侧便传来两个年轻人压低了的声音。 “欸,你看,那是不是裴博士啊?” “哇,真是他诶……他居然在看这些书?” “不是,裴博士对专业知识无所不知,这怎么突然……翻起基础了?” “难不成,他想从头卷起?” 声音不大,但在这片肃穆中清晰得像放大了的脚步声。 裴青寂翻书的动作微顿,心里一阵淡定又无奈的翻白眼。 ——对,博士后看基础书就叫“从头卷起”,那还真是“卷”到骨头里了,连最简单的入门都不放过,这卷劲儿,怕是要把书页都卷成麻花了吧? 他将手里的书一合,声音“啪”的一声干脆,随后平稳地迈了一步,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过去,语气平稳地开口,“沈玉、顾然然?” 书架那头两人瞬间像被光束照中的仓鼠,动作僵住,转头一看,果然是本人。 “是、是我们!”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面露惶然,像是在集体接受科研纪委的入组问询。 ——嗯,反应还算及时,至少没有假装是空气净化器。 “我材料方面的基础不太扎实,”他直截了当地道,声音不高却足够让人听清,“你们能推荐几本入门书吗?” 这一句说得太自然了,自然得像是请人推荐一间好餐馆。 裴青寂看着面前两人表情管理瞬间失控的脸,心里慢悠悠补充—— 你们别看我面无表情,其实内心很诚恳,甚至还有点悲壮。 请尊重每一个奋力回炉的科研老年人。 顾然然和沈玉显然没有察觉他丰富的内心戏,只是两个人不谋而合地在心里震惊。 ——因为,他的身份不是本科、不是硕士,而是——博后。 两人面面相觑,脑子里“博后看入门书”这件事还没消化完,嘴巴已经诚实先一步说了话,“呃,您可以先看这本《材料现代分析技术》。我们本科后期到研一都用这个。” “还有实验室整理的操作sop手册,有纸质的,也有电子版,我们可以拉您进共享群。”顾然然补充道。 “谢谢。”裴青寂点点头,神色冷淡,语气却真诚。 于是,半小时后,他的帆布袋已经被塞得鼓鼓囊囊——一本《材料现代分析技术》,两本《材料工程基础》,四本数据分析与光谱解读的工具书,外加一本厚的可以砸出脑震荡的《课题组实验操作规范》。 自助借书机在他面前滴滴作响,几本书一本一本的被识别,机器仿佛也在为他的“亡羊补牢”默默记录证据。 林序南正巧从隔壁办公室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他那堆几乎要等身的书。 “……补课?”他挑眉,似笑非笑地开口。 “补牢。”裴青寂一本一本认真扫着条形码,神色如常。 林序南闻言微顿,似是认真想了想,然后忽而轻声笑出,带着点慵懒的温柔,“只是,不知道这只羊,是什么时候悄悄跑丢的。” 这时,沈玉和顾然然一前一后从书区转出来,一看到林序南站在那儿,两人的肩膀几乎同时松弛下来,笑着迎了上,连步子都轻快了。 “林师兄!” “好巧呀!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刚还说要去实验室找你呢。”顾然然一边笑一边快步走近,语气带着发自心底的亲近。 “顺路。”林序南温声应了,语调不疾不徐,又自然地把话题带回来,目光落在那摞书上,唇边仍挂着笑,“你们是跟他一块来的?” 沈玉和顾然然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裴青寂正站在借书机器旁,慢条斯理地把最后一本放进帆布袋里,气场沉静得像周围的光都收束了几分。 两人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收了笑,语气也正经了点,“啊,不是,是我们刚好在里面碰到裴博士。” 顾然然的眼神在裴青寂和林序南的脸上扫了一圈,看到两个人的表情都没什么异样,才放心开口,但音量却不自觉地压低了,“裴博士站在基础书架前盯了好一会儿,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位本科新生,正焦头烂额赶报告呢。” 裴青寂:不怪你,我自己都以为我是在参加“新生图书馆导览”。 沈玉也捂着嘴低声感叹,“是啊,我们原本还在一旁小声吐槽来着,结果他一开口就直接叫我们名字,说自己材料基础薄,问我们有没有推荐的书目。” 裴青寂:我只是想低调地问个问题,结果收获了三秒的群体性静默。 “我们直接愣了。”顾然然边说边摇头,像是现在想起来都还有些难以置信,“那可是裴博士!怎么可能基础弱!堂堂博后跑来看《材料学导论》,还这么认真……说实话,比我们自己入组前那阵卷得多了。我那会儿还自诩特别努力,现在一对比,立马清醒。” 裴青寂:我上辈子见过的最薄的书,是汉简;这辈子见过最厚的,是你们这本导论。 林序南听着,嘴角的笑意没散,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却将话接得滴水不漏,“这说明咱们裴师兄要求高,沉得住气打磨自己,踏实做科研。” 裴青寂轻哼一声,只当没听见那头的耳语,自顾自提着鼓囊囊的帆布袋回了办公室。 门合上的瞬间,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裴青寂抬手慢悠悠地解开扣到领口的那颗扣子,动作不紧不慢,随后懒洋洋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在从一场伪装的端庄里解脱出来。 然后将一摞厚书一字铺开在桌上,沉甸甸的封皮砸出一声闷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 他随手抽出最上面那本《材料分析导论》,落座的动作一如既往地稳,眉眼平静,甚至带着点习以为常的熟稔,他翻开书页,纸张摩擦声在空荡的房间里细碎又清晰。 他向来痴于修书,沉心定性,哪怕是断字残卷,也能一笔笔补全,如今修的,却是自己这段漏洞百出的“科研人生”。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书页他熟,手感他灵,图谱再晦涩,也终有一页一页啃下去的办法。 天赋不够,那就靠熬,一笔一划,像修残卷一样,把自己补完整。 只要方向没错,从哪一页开始读,又有什么关系? ——三分钟后,他趴在桌上面朝书页,面无表情地盯着那行小字——“本章主要介绍布拉格定律和晶体衍射。” 裴青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民族图谱(一) 刚入初秋,窗外的法国梧桐悄然染上一圈浅黄的边,阳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洒进来,落在淡黄木纹的办公桌上,浮尘在光柱中缓慢游动,映出一室尘光。 微信群突然震动,一条置顶消息弹了出来,简洁明了地砸进所有人眼底。 【紧急通知:文保中心发来合作请求,位于川南山区的某少数民族村寨,有一批民族文化图谱因潮湿、虫蛀等原因出现结构性损坏,需要修复与数字化录入,任务周期为两周。】 【方砚:青寂带队,序南、思翊一起去,另外抽两位硕士组员,沈玉和明叙准备一下吧,行程初定后天出发。】 消息一出,群里顿时安静了几秒,仿佛空气都凝固了。然后才是一连串“收到”、“马上准备”的回复,迅速刷屏。 科研人对突发任务从不陌生,但当看到“青寂带队”四个字时,许多人还是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这不是考古组该干的活儿吗?”顾然然第一个发出声音,小声地在电脑后方嘀咕,“我们材料学课题组是搞微观结构修复的,怎么还要下乡去修纸本图录?而且川南那边不都断网吗?幸好我没被点名。” 江思翊手指在鼠标上敲了敲,像是努力回忆什么,“大概是因为这批图录材料特殊吧,听说有些纸张混合了非传统植物纤维,还掺杂过某种金属矿物处理……要检测微量元素残留,目前只有我们组能做。” “可就算真有技术含量,也不至于连裴博士都派去吧?”叶明叙悄悄用手肘捅了捅沈玉,语气藏着些难得的紧张,“他上次不是因为合作作者数据不规范,直接把对方从名单里删了吗?这次野外任务……要是再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不是都要被记一笔?” 沈玉一边低头翻看文件,一边安慰,“还好林师兄也一起,他在就不会让气氛太僵。” “你是没看过他们俩吵架,”叶明叙突然压低声音,回忆起某次组会激烈交锋,“裴博士怼人一针见血,林师兄嘴皮子又利,那天实验楼差点起雾。” 正说着,实验室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了。 林序南走进来,手里抱着一叠刚打码完的任务拆解文档,阳光打在他身上,连那身清晨刚换的白衬衫都带着一股温热的味道。他身上是淡淡的柚子香,干净舒服,笑容软乎乎的,像玻璃杯里刚倒满的温牛奶。 “别背后议论啦。”他熟稔地把资料一份份分给大家,声音柔和又有些无奈,像是在哄小朋友,“任务拆解我已经整理好啦,快来看——” 他一边递还一边用下巴点了点裴青寂那边,眼里带着点坏笑,“这次带队的可是裴博士哦,大家不想被他冰回原形的,赶紧收拾东西,别迟到。” 一阵哀嚎顿时爆发出来,氛围像水滴进了油锅似的热闹起来。 “完了完了,我是不是要带齐人生中所有的备用设备?” “求林师兄一路多发言,缓和低气压!” 顾然然抱着文件抬头一看,刚好对上林序南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整个人都快化进去了,眼底的小星星几乎从眼眶里飞出来,“真不知道林师兄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沈玉淡定地翻了一页资料,头也没抬,“可能是会做饭的、脾气好的、不怕裴博士的。” “……那我们全组都没戏。”顾然然哀叹一声,瘫在椅子里。 林序南笑着转过头来,听到她们说话却没接茬,只是抬手给叶明叙理了理没压好的文件夹角,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设备清单今晚发,记得早点打包,后天上午集中调试。”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每一寸涌动的情绪,将气氛控制得刚好,不居高、不刻意,却总能在大家的潜意识里,稳稳划出一条安全界线。 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在看到任务安排那一刻,眉心曾轻微地蹙了一下。 *** 出发当天,天刚蒙蒙亮,学校南门口就已经聚起了几个人影。早秋的清晨透着一丝早发的凉意,路边的咖啡店还没开门,石板路上还有前一夜的潮湿痕迹。 一辆银灰色中型小巴静静停在梧桐树下,车门半敞。 沈玉和叶明叙最早到,两个大号行李箱并排靠着车轮放着。清晨略带湿气,地面上还残留着一夜薄雾。 沈玉蹲在地上整理设备箱,动作一丝不苟,连每根数据线都依照颜色和接口顺序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你说,”叶明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压低声音,“这次任务……裴博士真的会来吗?” 沈玉没抬头,只回了句,“带队名单上是他。” “可你不觉得不太像他的风格吗?”叶明叙语气带了点狐疑,“这根本不是他会接的活儿啊。那种人……就适合待在恒温恒湿的实验室里做数据和建模,这种野外任务——潮湿、多变、设备不全,他肯定觉得是折磨。” 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再说了,以前只要一提到要出外勤,他不都是立马找理由推掉?这次怎么突然就答应了?” 沈玉把最后一根线稳稳卡进卡槽,合上设备箱,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目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但他还是来了,不是吗?”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人还未至,先看到一抹干净的浅灰色落入视野。 裴青寂从人行道尽头走来,身形挺拔,步履沉稳,背一只黑色登山包,手里拎着一只防震保护箱。他穿着一身裁剪利落的浅色风衣,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整个人像从高温中抽离出来的冷色金属——收敛、安静、锋利。 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车边,把设备箱轻放在地上,然后站在队伍末尾,神情无波。 叶明叙在看清来人面容的一瞬间,脚下步子都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在群里敲出一行字:“裴博士真的来了……但该说不说,裴博士这颜值是真的抗打,简直太帅了。” “早。”林序南的声音在车前响起,像晨雾中透出的一束暖光,轻快又温和。他肩上搭着外套,手里还拎着一只便携式保温壶,步伐一如既往地松弛,眼神里透着让人放松的笑意。 “裴师兄是又熬了个大夜看文献吧?”林序南侧头看了对方一眼,语气带着点没来由的笃定和随意。 裴青寂抬眼看了他一瞬,没说话,表情一如既往地淡。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吵。 林序南站在他身侧,阳光正好从树缝洒下来,落在他笑弯的眼里,像哪家刚洗过澡的小狗,不请自来地撞进他这片懒洋洋的安宁里,还舔了他一口似的,留下一点轻微的燥热。 江思翊提着几个装着早点的纸袋快步走近,刚想抬手打招呼,目光却在下一瞬骤然一滞。 裴青寂和林序南两人站在一起,一个安静得几近清冷,一个带着点不着痕迹的松弛笑意,却意外地没有违和感。 江思翊的脚步顿了顿,手里的早餐袋像是忽然沉了几分。他低头看了眼袋子里的豆浆和热包子,笑意迟了半拍才重新浮到脸上。 “早——我带了点吃的,怕你们早上赶太急,忘了吃饭。”他说着,尽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抬手把纸袋递过去。 林序南一如既往地热情,立刻伸手接过,顺势抽出几份熟练地分发给其他人,“思翊你太贴心了,这下大家有力气爬山修书了。” “哪敢啊。”江思翊配合地轻笑,嗓音不高,语气温温吞吞。 他站在一侧,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道熟悉又遥远的身影上。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吸了口气,开口时语调温缓,“裴博士,早上的风有点凉,拿着热豆浆暖暖手吧。” 裴青寂已经转过身,正低头翻看手里的文件夹,指尖将页面一页一页翻过去,每个动作都像精确测算过的机械操作。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早餐,仿佛那句问候只是空气中飘过的一阵风,不曾真正落到他耳中。 江思翊垂下眼,掩饰性地用手指捏了捏袖口。 他知道这不奇怪。 裴青寂一直都是这样——寡言,冷淡,拒人千里之外,就像一面不动声色的冰墙,所有热情与靠近都会被反弹回原地,从不留下痕迹。 但没人知道,此时裴青寂的内心其实正掀起一场小小的拉扯。 接?还是不接? 接了会不会不符合裴原主不近人情的身份? 但是不接...... 今早确实没来得及吃早饭...... 而且,这闻起来好香...... 纸袋里的热气随着风轻轻扑来,像是透进了胸腔,也扰乱了理智的边界。 就在江思翊快要收回手的时候—— 一只戴着手表的手突然伸了出来,指尖稳稳捏住纸袋边缘,下一秒,那只纸袋被稳稳接过,落在了裴青寂手中。 林序南懒洋洋的声音紧接着就传过来,“思翊给你的,就别端着架子了。” 他语调轻快,像拂过一层水面的风,听不出情绪,却无形中为这短暂的静默找了个台阶。 江思翊轻轻一怔。 明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调侃,却让他原本提着的心微微一紧。 他知道,裴青寂能在课题组里被称作“难以接近的冰层”,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不主动、不回应、不多言,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所有人情往来都在他冷静的逻辑之外。 也正因为如此—— 他突然能和林序南这个曾经说不到两句话就吵起来的人和平相处,就显得格外刺眼。 江思翊移开视线,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口轻轻晃了一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民族图谱(二) 话还没说完,小巴的司机已经上车,隔着窗喊了一声:“可以上车啦,时间差不多了。” 五人陆陆续续起身,将行李与仪器统一安置进后备厢。箱体碰撞的声音夹杂在清晨的风中,短暂而忙碌。 裴青寂摘下墨镜,动作干脆利落,顺势将耳机绕好收入口袋,低头看了一眼时间,然后自然地坐上车,选了靠窗的座位。 他神情一如既往的沉静冷淡,仿佛身处任何场合都能快速进入专注状态。 他旁边的座位空着,空气似乎也凝滞了一瞬,没人敢主动过去坐。 林序南最后一个上车,目光扫过车厢,毫不犹豫地走到裴青寂身边坐下。 叶明叙眼睛睁大了一瞬,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悄悄拍下了这一幕,然后像做贼一样低头狂戳屏幕。 远在实验室的顾然然几乎秒回:“???裴博士和林师兄不是不对付吗?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紧接着第二条消息也跳了出来:“这难道就是神仙之间的……心灵共鸣?” “不过说起来,裴博士好像……最近脾气没那么冷了?”沈玉也出来冒泡儿。 “你没看到吗?他刚才听了林师兄说了整整两句话!”叶明叙飞快补刀,语气活像发现了新物种。 群里瞬间热闹起来,一连串“卧槽”、“惊了”、“我是不是打开了假的科研群”飞快刷屏。 江思翊看着那条条消息刷过,手指却迟迟没有跟着动。 他没发言,只静静盯着屏幕,唇角沉下去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习惯性维持着的温和礼貌,却没能完全掩住眼底轻微的情绪波动。 他默默收起手机,抱着抱枕坐到靠窗位置,脑袋轻轻靠着玻璃,阳光从窗外斜斜地落进来,他的目光却忍不住越过前排,落在了车厢最后一排。 窗外光影交错,车身轻轻晃动着,裴青寂坐在最后一排,一言不发地翻阅手中的资料本。 前排传来几句断续的聊天声,他听得见,却懒得理会。 “车里看书对眼睛不好。”林序南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天生的温软,像是用棉布裹住的清风,不经意地撞进耳廓。 裴青寂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回了句,“看得惯。” 林序南没接话,只是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只无线耳机,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在裴青寂面前晃了晃。 “那听点东西吧。”他说,“降噪,不会吵。” 语气不强求,甚至带点小心翼翼的讨好,但那种不动声色的自然,反而更难拒绝。 裴青寂终于抬眼,看了一眼那只伸过来的手。 白净修长,手指干净,耳机壳是熟悉的磨砂款——不出所料,是林序南总用的那一牌子。 对方懒洋洋地倚着座椅,眼尾微弯,像没睡醒似的笑着,眸子里亮晶晶的,像是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 两人对视那一瞬,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撞了一下—— 裴青寂无法形容,但他意识到,似乎自己的视线停留得有些久,他最终还是伸手,接过耳机。 ——这人到底是哪学来的让人没办法拒绝的本事? “谢了。”他低声说。 短短两个字,语调淡得近乎冷静,林序南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拉了拉一旁的遮光窗帘,将阳光挡住一半。 车内顿时暗了一点,纸页上的字也不再那么刺眼,风吹动窗帘边角,光线被投影切割成细细碎碎的缝隙,柔和又不真实。 裴青寂重新低头看书,耳中响起音乐,节奏轻缓,却在心跳的一拍之间,和刚刚那句“听点东西吧”,遥遥重叠。 他侧过脸,余光落在身侧靠着窗睡着的人身上。 林序南靠在椅背上,头轻轻歪着,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距离近得有些过分,呼吸之间仿佛都能撞进来一丝柚子味的香气。 大家渐渐安静下来,车缓缓驶出科研所,城市的高楼与街景在窗外倒退着远去,数百公里之外,川南山区,晨光还未完全照透山林,一座座被山雾包围的古老村寨,正静静地沉睡着。 那批被时间与潮湿侵蚀过的泛图录,像未解的旧梦,等着被一页一页重新唤醒。 *** “这里的风景真不错啊!”林序南跳下车,脚步轻快,几步便站到开阔处,张开双臂深吸了几口川南山间的新鲜空气,眼里满是赞叹。 裴青寂刚下车,就看见了这么一幕——夕阳的余晖洒在林序南的肩头,金黄如织,映得他整个人像是发着光。 “哎哟,裴博士,你们可算是到了!”川南双柳村寨的村长范成笑呵呵地快步迎上来,手上还提着几瓶脉动。他皮肤黝黑,眼神憨厚,笑起来带着淳朴的热情,“一路辛苦,快喝点水解解乏。” 裴青寂这才移开了目光回过神来,摘下墨镜,伸手和范成握了握,动作自然利落,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应该的,我们配合工作也是职责所在。” 他语气沉稳,显然早已对这一套流程轻车熟路。 “我们需要先登记图谱的书名、年代、来源、页数和装帧形式。”话音刚落,他已弯腰从后备箱中拎出一只银灰色仪器箱,递给身后的林序南,“不用急着搬其他仪器,先用这个高精度扫描仪把原貌记录下来,我去看看是否需要拆装装帧。” “哎哟,这还带这么多高科技设备啊?”范成满脸惊讶,搓着手笑,“我还以为跟以前一样,拿放大镜、毛刷修修补补就行了呢。” “传统方法当然还得用,”裴青寂点点头,语气不疾不徐,“但这次图谱纸张脆化严重,常规处理风险太高,我们会采用酶处理和低压干燥。” “裴博士懂得可真多啊,咱们头一回接触这种古籍修复,他做起来就跟驾轻就熟似的!” 林序南正仰头喝水,闻言偏头看了裴青寂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裴青寂没注意到他们,转而继续对范成道:“请问图谱现在放哪儿?我们需要一间通风、干燥、采光稳定的房间作为临时修复室,最好远离炊烟和人群。” 说完裴青寂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村里的旧小学就很合适。” “有的有的,”范成连连点头,脸上全是配合,“村口那栋旧小学没人用了,钥匙就在我这儿,清静得很。” “裴博士该不是提前查了地图?提前踩过点?顺手还考了个文物修复师证?”沈玉盯着裴青寂的背影,语气里满是震撼加一丝人生迷茫,“他是不是还顺便写了篇《从材料科学到文博修复的跨界实践报告》?” “……这年头搞材料的,都要卷到能单挑文博系了吗?”叶明叙一脸复杂。 “你们裴博士,”江思翊慢悠悠地开口,语气淡定,像是终于接受现实,“无所不能。” 林序南默默跟在裴青寂和范成身后,表面云淡风轻,实际上耳朵早就竖了起来,悄悄把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对村子的格局门儿清,开口就是修复要求三件套,一口一个采光、通风、远离炊烟,像是刚从文博大会的主会场下来现场办公似的。 他眉头轻蹙,喉咙里压着个疑问,直到走进那栋老旧教学楼前,他还是没忍住,慢吞吞地开口:“欸……你以前,来过这儿?” “没有。”裴青寂脚步不停,语气却笃定如常,“不过川南山区的村落布局大致相似,这类旧建筑改作修复点是常规选项。” ——完了完了完了,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不对,我演得明明很稳…… 啊不对,会不会太稳了反而显得不正常?! 我是不是该装得再迟钝点才对?! 他一边若无其事地走着,一边用尽全力保持呼吸均匀,连语气都精准控制在“我就是纯路过懂得多”的档位。 林序南盯了他几秒,半信半疑,心头却悄悄警觉起来。 这人——太熟了,熟得不像个第一次接触这行的人。 “地方有点简陋,但还算清静。”范成打开门,略带不好意思地回头笑着说,“裴博士,你们将就住几天吧。本来想着给你们一人一间的,实在是房间不够。晚上我让村里人送点蚊香来,山里蚊子多。” 那是旧校长室,简单隔出几张行军床,墙角摆着几盆村民送来的艾草,说是能驱蚊避虫,整间屋子透着潮湿却安静的陈旧气息。 沈玉和叶明叙分到了一间,林序南和江思翊住一间,裴青寂则被安排在最靠里、最安静的一间。 “要不是知道咱们是来修图谱的,我都要以为要在这儿度假了。”林序南看了看房间,对着范成,“必需用品样样不缺,真比我们在实验室准备的还齐全。” 范成闻言笑着挠头,“村里条件简陋,你们不介意就好,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已经很好了,谢谢。”裴青寂点点头,神色平稳地接过钥匙。 众人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各自收拾,散入不同的房间。 脚步声渐远,旧教学楼也随之沉静下来。 这一夜,仿佛什么都未真正开始,又仿佛,一切已悄然步入正轨。 等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裴青寂才缓缓靠在门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肩背微微下沉,像卸下了看不见的铠甲。 ——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一天下来,神色要稳、语气要准,连眨眼都得拿捏分寸,紧绷得连背肌都快抽筋。 他低头揉了揉肩膀,心里毫无波澜地感叹一句—— 影帝都没有我辛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民族图谱(三) 夜已深,江思翊正带着沈玉与叶明叙一同搭建扫描装置,林序南坐在一旁,埋首整理图谱册页,逐一登记书名、年代、来源、页数与装帧形式。 “裴博士还真是做什么都足够专注啊。”叶明叙一边关掉公放的音响,一边低声感叹。 林序南闻言看向裴青寂,他一册册地拆封古籍,神情全无波动,指尖捏着镊子,小心地拨开脆弱的边角,像是进行一场无声的手术。 整个人都沉浸在发脆地纸页与深浅不一的墨痕之间,仿佛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 专注到一种极致,近乎冷感,却带着某种克己与执念的美感。 林序南看得出神,手中笔尖不自觉顿了一下。 ……好看是真的好看啊。 他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句,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装作认真继续做表格。可没过几秒,眼神还是不受控制地往那边飘了一眼——裴青寂低着头,眉眼线条在灯光下冷静又克制,连睫毛落影都透着一种矜贵的距离感。 就像一件不沾尘的瓷器,谁靠近一步都会显得唐突。 林序南轻轻歪了下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像是自嘲地笑了笑,随手翻过一页纸,试图让注意力重新落回自己面前的册页。 大家都在各自忙碌着。 沈玉临时从老楼隔间搬来个铁制旧架子,吱呀作响,脚撑早已松动,几本厚重线装书压在最顶层,摇摇欲坠。 叶明叙一边走神一边整理器材,肩膀无意间撞上了架角。 “靠,小心——!”叶明叙喊得急切,声音还没落地。 林序南猛地抬头,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觉得有人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往旁边拽了出去。 他的后背撞上金属桌角,钝痛感几乎掩盖了反应,但下一秒,那道拽他的人影已毫无防备地站在了摇晃的架子下。 “裴青寂?!” 林序南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几乎是扑过去的。 他原本还想调侃一句“英雄救美啊”,声音却在看到对方的瞬间猛然哽住—— 裴青寂半跪在地,肩膀被架角擦过,白大褂破了一道口子,肩头露出一片红肿,身侧落着几块带玻璃边的文件夹框,空气里都是尘灰与纸页的味道。 他垂眸理着散落一地的古籍,神情冷静得像无事发生,声音也淡,“别碰书,有碎边,会割手。” 林序南盯着他,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喉咙干涩,心跳得有点发狠,像被什么堵住了嗓子。 “你就不能——”他咬了咬牙,语气终于压不住,“你干嘛要挡着我啊?” 裴青寂没答,只是低头继续捡书。 眼睫低垂,睫毛在脸侧投出一弯沉静阴影,整个人沉在那片昏黄灯光下,像始终不沾世事的影子。 “……你疼不疼?”林序南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是轻声地问。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本惯用的调侃口气全没了,只剩下绷紧的神色和止不住颤的指尖。 他蹲下身,手不自觉地伸过去,想把人拉起来,却被轻轻避开。 “没事。”裴青寂淡淡看他一眼,继续把散落的书册理整。 反正……也不是故意救的。只是刚好在附近,避一下更麻烦。 可是—— 如果那时候我正好没靠近这边,那他——就会被砸中了。 裴青寂低下头,不让自己再往下想。 林序南忽然觉得有点闷,心口发涨,像有什么情绪正从胸腔里冲上来,只能拧着眉,一声不吭地蹲下来,陪他一页页地捡书。 灯光静默,尘埃浮动。 两人谁都没说话。 气氛在悄然转变,像落下一层什么看不见的膜,把他们暂时与外界隔开,只剩一地书香和玻璃的冷光。 叶明叙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地试图缓和气氛,“……我刚刚真不是故意的,裴博士你没事吧?” 林序南抬起头看他一眼,眼神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语气毫不留情,“你闭嘴。” 叶明叙:“?” 他有点发懵地看了眼林序南又看了眼裴青寂,意识到气氛不对,悻悻闭嘴。 江思翊从门外跑进来,看着两人并肩蹲着,沉默地理书,脸色都是同样的冷。 他轻咳一声,“我去拿急救包……” 林序南这才回过神来,腾地站起,火急火燎地说:“我来拿!” 等他慌慌张张跑出去的时候,裴青寂静静地坐着,微微仰头看着他的背影。 他低声叹了口气,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句。 “早知道就不躲了。” 走廊里那盏年久失修的灯在轻轻闪烁,昏黄的灯光透过斑驳的窗棂落在那间旧教室改造的修复室里,像是旧照片那早已泛黄的边角。 裴青寂听到推门的动静,抬头看了一眼,“你不是检查过三遍,还亲手包了药?怎么,又不放心了?” 林序南脚步一顿,没接他的话,他将手中那杯热姜茶轻轻放在他右手边的桌角,杯壁氤氲着一层淡白的雾,静静地立在两人之间,像是一句没有说出口的问候。 裴青寂侧头看了一眼,那杯保温杯显然是林序南今天带在身上的那个。 他没有立刻去碰,只是眼神在杯身停了两秒。 “新的,没用过,你不用客气。”林序南声音放低,语气中带着一种久违的耐心,“毕竟你救了我。” 灯光下,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 裴青寂沉默几秒,终于放下手中的镊子,指尖微动,将那杯茶握在掌心,杯盖在他指间轻轻磕出一声清响,干脆而细微。 呵!口是心非的小狗。 姜茶的味道温润辛辣,带着一点林序南一贯拿捏得准的分寸感——水温刚好,甜度不高,像是算准了他的口味,却又不肯让他轻易察觉这份细致。 裴青寂低头轻啜一口,动作慢下来,像是连呼吸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安抚了几分。 林序南站在一旁,靠着门边,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在手腕处绞着袖口。眼神在他身上逡巡,又假装不经意地移开,最后只轻声道:“……你下次别这么挡着我。” 裴青寂没答,眼睫轻颤,垂眸继续翻着手边的图录,手指划过纸页边缘,动作比往常缓了许多。 “也不是非得挡。”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只是当时……没多想。” 两人沉默着,谁都没有再说话,那杯热茶静静放在桌上,姜味未散。 “这页的描金线太细了。” 不知过了多久,裴青寂突然低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林序南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灯光下的描金线泛着淡淡的光泽。 “正统的川南民族图谱一般不会用这种细描金线。倒是清中期的一些画册偶尔会见到,尤其是乾隆、嘉庆年间的漆线雕风格,讲究繁复的装饰性。” 林序南伸手微微调整了下图谱的角度,继续开口,“如果真是清朝遗留下的工艺,那这批图谱的金粉可能掺了锡或锑。” 他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最好再做一次元素分析,确定具体的成分,再修改颜料配方。” “你居然能分辨出这些细节?”裴青寂侧头看向林序南,语气里带了一丝不可察觉的诧异,那神情倒像是在重新认识面前的人。 林序南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悠悠翻过一页纸,“就……稍微了解一点而已。” 随后,他偏头看向裴青寂,眉尾轻挑,嘴角扬起一个带点调皮的笑,“毕竟我这么聪明,什么都会一点儿,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灯光斜照下来,他的鼻梁在侧面投出一道浅影,笑意慵懒,却不咄咄逼人,像一只尾巴轻晃的小狗,在试探又不过界。 裴青寂看着他,嘴角抽了抽,“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林序南嘴角的笑意轻微一顿,随即缓缓弯下腰,与他平视,声音压得低了些,像是不愿被空气泄露一般,“那你倒是变了。” 他的眼神不再调侃,而是短短几秒的认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观察与确认。 这句话一出口,像在某个空落落的夜里落了一粒石子——不响,却能沉到人心底。 他们都沉默了。 这次,他们谁都没有转开视线,却也没有刻意要对视,就像终于学会了在彼此之间留一点空白,而不再试图填满。 那一刻,他们像两列曾经相对疾驰的轨道,悄无声息地,并行了一小段。 裴青寂的指尖突然轻敲了两下,停住了。 林序南看着他那一下动作,眼神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似的,微微一扬眉,没再说话。 清晨四点三十九分,天色尚未透亮,裴青寂才站起身靠着窗台抽烟。 烟雾未散,寂静如雪。 炉灶边的咖啡壶开始轻微作响,滴答声像极了昨夜未完的对话,断断续续,倔强又缓慢。 水气氤氲中,他终于把那支烟掐灭,转身走入洗手间。 镜子里的人眉眼冷清,嘴角沾了一点尚未察觉的灰。 他愣了一瞬,然后举手擦掉,水流声随即响起。 天,终于亮了一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民族图谱(四) 一线光透过窗棂,落在早已斑驳的水泥地板上,颜色淡得像某种未干的墨迹。 裴青寂拉开教室的木门时,门轴发出一点轻响,空气中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林序南已经在那里了。 他没穿白大褂,袖口随意卷到肘下,手里拿着一把细毛刷,正轻轻清理一页纸稿的边缘。 阳光斜斜照在他身上,白衬衫被照得微透,脊背线条若隐若现,像水下的光影。 他没抬头,但声音先一步传来,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这儿抽湿机是不是失灵了?” 裴青寂走过去,看了一眼室内角落的湿度计,表盘上的红针稳稳停在“68%”。 “山区的风太湿,可能是回潮。”他答得简短,语气淡得几乎冷静无波。 “这种湿度下没办法继续拆装装订,除非是打算让它们再死一次。”裴青寂看了看架子上的图谱,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序南却轻轻一笑,“所以我才一早就来通风了。” 他放下手里的毛刷,转向另一页纸稿,拇指指腹压着边角,“不过纸页太脆,新浆也不一定粘得住了,我们可以考虑加一层替代纤维。” 裴青寂的动作顿住。 他缓缓地看向林序南,语调低了一分,像是试图确认什么,又像是已经在否定,“你是说,用现代复合材料?” 林序南点头,向前一步,神情认真了几分,“我查过文献,法国那边已经在用了。有机纤维加丙烯酯涂层,可逆性强,也不伤纸底。老派浆糊你不觉得太粘了?而且对这批手抄稿,粘合一旦不均,墨层就……” “我知道它有什么问题。”裴青寂打断他,语气压得更低了,“但也知道它有什么价值。” 两人之间突然静了几秒。 像某种未曾点燃的火源被人揭开了盖布,空气里溢出一丝不可名状的温度,却谁也不动。 林序南站着没动,手插在裤袋里,望着他,眼神里那点平时惯有的调侃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不易察觉锋芒的小心凝视。 门口传来一点极轻的动静。 叶明叙和沈玉不知何时已聚在外头,身子紧贴墙边,小心翼翼地将门缝推开一指宽。 两人一前一后地趴在门边,像是小朋友在偷听大人讲话,神色却不带玩笑。 室内沉默得像一场暴雨前的压气层——他们看了一眼,便迅速交换了个眼神。 这时候,江思翊从走廊另一端走来,手上还拿着刚打印好的纸张。他远远看到两人伏在门边,眉头轻蹙,语气压低,“他们又吵上了?” 沈玉点了点头,语气更轻,“裴博士和林师兄,还真是……没办法好好相处。” 门很快又合上了,几人脚步声轻轻远去,像风穿过走廊的回音。 屋里,两人都没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也没在意。 裴青寂垂下目光,翻开另一页纸稿,指腹紧贴纸页边缘,语气轻而冷,“你来,是为了修文献,还是为了试你那套新材料?” 林序南没立刻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裴青寂的侧脸——那人眼睫低垂,神情看不出起伏,指尖却在纸页间缓慢地翻动。一页一页,像是在翻查什么沉默的旧案。 “有区别吗?”他说得极轻,但音调里有种温和的逼近,“我知道这批图谱的珍贵,我也关心它们能不能留下来。” 裴青寂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没有抬头,但是语气却极冷,“可你关心的,是留下它们的形式,不是它们的原貌。” “你要真关心它们,”他语调缓慢而低沉,像是对着那一页濒危的纸自言自语,“就该知道它们为什么不该被覆盖。” 操作台上传来轻微的“哗”声——林序南手边的一页复合材料样本滑落,掉到地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动。那声音很小,却像是在密室中敲碎了某种平衡。 “你觉得我在‘覆盖’?” 他语调没有明显起伏,却更显沉着,“我做的是保留阅读性、避免这些图谱继续恶化。如果按照你那套方法,几十年后这批纸再潮一次——” “那也该让它按它自己的方式腐烂。”裴青寂忽然抬起头,眼神冷冷撞上来,声音也终于透出点情绪,“而不是让你涂上一层你说得天花乱坠的替代物。” 空气骤然紧绷。 像是整间屋子都察觉到了气压变化,窗帘边角微微一动,纸页边缘也轻轻一抖,仿佛纸纤自己都要发出抗议。 林序南眸色一敛,站直了身,他不自觉地眨了下眼,像是终于明白这人是真的在拦他。 他没再说话,转身弯腰捡起那一页落地的材料样本,拇指摩挲着纸边角,像在反复确认它的厚度与韧性。 那是一种拖延,也是一种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动作。 他站在那里,好几秒未动。 屋内寂静无声,连窗框里湿气凝结的细微声响都被放大——缓慢,绵长,像水悄悄浸透一页纸的声音。 “我不觉得用复合材料是错的。”他说得很慢,像在一点点将情绪从嗓子眼里往下压,“我也不是随便试验。是你自己太执着,用‘原貌’当做挡箭牌,把可能的方案一刀砍掉。” “我不是在砍。”裴青寂却低声说,眼神落回纸页,“我是把刀留给时间用,而不是留给我们。” 话音落地,两人谁也没说话。 就像某种隐形的界线在屋里拉开,各自站在那线的两端,谁也不越一步。 那只抽湿机忽然启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响,又立刻熄灭。 墙角那一摞未分类的残页,在风动中轻微颤了一下,像是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林序南的嘴角动了动,像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抬手擦了擦额角那点不知何时浮出的汗珠,然后转身,走向角落。 他抽出一张吸水垫,展开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咝啦”,声音细碎得像旧信封被撕开的声音。 林序南的动作不急不缓,并不粗暴,只是慢——刻意的慢,把每一处水渍都擦拭到边缘为止。 他没有再看裴青寂,眼神落在台面那道因为潮气发起泡的封板边缘,指尖停顿了一下,又慢慢抚过去。 有些东西,被水泡久了,会膨胀,也会剥落。 只不过不是立刻,是一点一点,在你以为它还在坚持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裂了开。 他没说话,也没再试图解释。 裴青寂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的光线里,动作极慢地将那一页页纸张重新按序排列。 他用的是最传统也最谨慎的手法:先比对边角,再对照墨迹走势,最后确认纸纤的方向是否一致。 那种耐心,几乎像一种冷静的自虐。 每一页翻过,纸页之间的摩擦声细微如耳语,轻得仿佛他自己都怕惊扰了什么旧的东西。 他的神情沉着,但手指偶尔停顿,那种不规律的微小空白,像是某段肌肉记忆被打断,节奏失了连续。 沉默如雾,慢慢灌满房间。 两人都没有出声,像是达成了某种不言而喻的协议:争执之后,谁先再开口,谁就输了。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飘雨。 雨势不大,但敲打在玻璃上的节奏格外清晰——轻,细,甚至有些固执,就像有人在玻璃后,一下一下地叩门,不紧不慢,不愿离开。 林序南擦完最后一处,站直身,扔掉那张吸水垫,走向门口。 经过裴青寂身侧时,他略微停顿了一下。 像是想说点什么。 可最后,只是轻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太短,来不及携带完整的情绪,只留下一个轮廓。 裴青寂没有回头,但余光里,那道身影始终清晰。 直到门被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 屋里终于只剩他一人。 他站在原地,像是要等那声门响完全沉进空气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有些热,像是整节课压在胸口的情绪突然被打开一条缝。 他放下手中的纸,指节轻敲桌角——一下、两下。 桌边的纸纹还留着余温,细细的凹痕像是无声的回响。 裴青寂收起最后一页复原稿,将整卷重新编号,标签上字体一如既往——工整、笔锋细长、间距克制。 他站起身,调大了抽湿机强度,白光在他脸上映出淡淡一层疲意。 一整天,裴青寂和林序南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甚至连最基本的交接也由江思翊代为传达。 “裴博士,序南说,‘双柳村slc02组《神族图谱》’底稿已排好序,等你签字。”江思翊小心翼翼地将资料放在桌角,眼神忍不住瞥向裴青寂眼下那一抹乌青,似乎想问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裴青寂点了下头,“让他放在北侧架,编号留空。”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落在纸面上的灰尘,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他手中的修复刀,刀锋贴着纸面,动作一如既往地精准、冷静,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对面,林序南坐在另一张操作台前,神情淡漠,同样沉默。 他手里翻阅着图页,偶尔眼角的余光会不经意地扫向裴青寂,最终落在他修长的指节上——握着的那把纸刀,是旧式的,但并非标准款,刀柄的曲线与重心微妙地偏向指根,更像是根据使用者手部的受力习惯专门打磨过的私人定制款。 刀柄因年久使用而磨出一圈暗亮的痕迹,锋刃却依旧利落如新。 林序南的目光短暂停留了一瞬,然后又移开,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工作,仿佛从未看见。 江思翊成了他们之间唯一流动的桥梁,递文件、传话、搬设备,像个被迫服役的调解器。 他几次想开口问一句“你们还要冷战多久”,但每次一转身,就看到那两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各自埋进纸堆里,安静得像两块并排的岩石,谁也不挪,谁也不靠,沉默得仿佛过去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争执。 可空气知道。 他们知道。 窗帘被风掀起一角,布料轻轻擦过两人肩膀,每一下都像未出口的对话在试图开场,却始终无人应答。 午后的阳光渐渐斜了下来,沈玉在擦拭器材时压低声音,“裴博士和林师兄……真就打算不说话了?以前吵完架还要相互对线好几轮呢,怎么这次吵完变成冷战了?” 叶明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轻轻摇头,“以前吵完架,谁一句话说重了,另一个立刻顶回去,越吵越来劲,然后吵着吵着就找回节奏了,这次不一样了。” “神仙打架,凡人围观。”沈玉合上抽屉,声音更低了些,“这次就看谁先服软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民族图谱(五) 图谱修复工作进入了预处理阶段,江思翊正在进行墨迹与颜料的稳定性测试。 为谨慎起见,他正用“点滴试验”对比多个色块的反应,滤纸轻轻覆在颜料边缘,旁边的计时器正一秒一秒地跳动着。 叶明叙则守在另一侧操作台前,对那批slc03组《香火与祠堂制度》残页进行表面ph值检测,判断纸页的酸化程度。 完成了所有的测定,他扫了一眼江思翊那边的点滴测试区,试验台上的定时器赫然显示:10min03s。 液滴边缘染痕平稳,颜色反应尚属稳定,未见明显扩散迹象。 他又看了眼另一边正在进行的滤纸接触测试。那张滤纸正紧贴着图样的颜料区域,边缘尚未完全干透,旁边的计时器显示:15min42s。 按照规范流程,这一步骤还远未结束。 测试结果必须等到滤纸彻底干燥后,再进行对照比色,以确认是否存在颜料迁移或二次渗出。 干燥后的微渗风险,往往比初步反应更具决定性。 但叶明叙只是低头看了眼表,又看了看那页图纸。 表面一切似乎都“正常”。 他摸了摸下巴,判断色块稳定,无晕染,纸张未见起翘或发黄,而那瓶刚启封的脱酸水,外观无异,标签清晰,就连剂量瓶的玻璃刻度也还未使用过。 一切看起来都“可以”。 可他忽略了部分颜料的延迟性迁移反应,可能在数十分钟后才浮现,更忽略了——朱墨本身对碱性溶液极为敏感,哪怕是微弱偏碱,也可能造成色层结构崩解。 或许是太想证明自己的判断,也或许只是急于尽快完成今日工作量——他没有再等。 他伸手取起了那瓶脱酸水,小心地拧开瓶盖,瓶口略紧,他缓慢地操作着将液体导入移液管。 细长的玻璃管透出一缕清亮的光,在他手中微微一顿。 下一秒,液滴缓缓落下,声音轻得几乎不可闻。 液滴一点点湿润晕开,如同晨雾触上干燥的湖岸,先是在边缘扩散出一道极浅的轮痕,像茶水轻轻洇进宣纸,几乎看不出异样。 反应初始并不剧烈。 叶明叙屏住呼吸,等待反应。 他原本以为,只需十几秒,就能验证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但第七秒起,变化悄然生出。 朱墨线条最外层的红色,开始微微泛开,像极了旧画里的渲染晕染,但这一层红不是渲染,而是剥离。 紧接着,纸面朱墨突然泛起细碎的崩纹,线条边缘迅速模糊,红墨沿毛细孔迅速扩散,像血迹在水中浮开,缓慢却无法遏止。 那是slc03组中最核心的一页:《香火与祠堂制度》第六页——“祠堂结构与神位安排”。 整幅图以朱墨绘制,标注使用手写工尺数字,是整套图中最精确、也最关键的一页。虽为残页,却因其独有的比例尺与测距标记,被作为后续所有图幅的校准基准。 那一页,不能错一笔,不能裂一线。 可现在,朱墨开始模糊,边缘图案崩开,如血迹在水里,缓慢却不可挽回。 叶明叙怔住了。 手指僵在半空,连呼吸都仿佛卡在喉头。他知道自己不该再碰它,却更不敢看它彻底毁去。 那一页正悄无声息地“死去”,就在他面前。 “谁动了slc03组6号页?” 裴青寂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冷冷穿过半开的门。 他一踏进修复室,目光便精准落在那页纸上——slc03组_06号:“祠堂结构与神位安排”,孤零零地摊在吸湿板中央,边角翻翘,中央图纹晕染成一团模糊的墨影,像是失控流血后的旧伤。 叶明叙站在桌边,脸色苍白,手指隐隐发抖。 裴青寂缓步上前,俯身看了一眼——仅一眼。 他没有再确认第二次,连翻页动作都没有,就已判断出一切。 他的目光转向叶明叙,锋利得像是能把人从眉心划开,“你不仅没做湿度-毛细吸附实验,甚至都没等到滤纸接触测试出结果。谁教给你这么做修复的?” 他声音不高,却冷得像金属敲在石板上,激不起回音,却令人耳后生寒。 叶明叙咬紧嘴唇,脸色越发惨白,却不敢出声。 林序南沉默地走上前,拿起那页残图举到光下,光线穿透薄脆的纸面,层层剥落的痕迹像伤口被揭开,露出尚未结痂的内部。 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整整二十秒,室内寂静无声,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叶明叙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点极轻的鼻音,连“林师兄”都没能喊全。 林序南终于放下,叹了口气,“废了。” 没有怒气,没有责怪,甚至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无法辩驳的确认。 他说得极轻,却像是一道宣判。 “原页已不可逆溶散。”他看着叶明叙的眼睛,“我们失去了slc03组_06号页。” 那是整套图谱的骨架支点,没有它,其余几页不过是浮萍无根。 第六页的“祠堂结构与神位安排”是《香火与祠堂制度》的支点——若无第六页,其余几页即便完好,也如无脊之躯、无根浮萍。 叶明叙瞬间红了眼眶,喉头上下滚动,像被什么堵住一般。 他咬了咬牙,小声开口,“……我没想到吸附反应那么快,我以为如果提前一步——” “不要你以为。”裴青寂猛地打断,语气冷得像金属切面。 “做实验、做修复都是一样,没有‘你以为’,有的只有客观的实验结果。既然你没有这个意识,那就暂时不要做实验了。”裴青寂皱着眉头,捏了捏鼻梁,像是压下某种过于强烈的情绪,疲惫和不耐同时从细节中泄露出来。 叶明叙顿住,眼神里有种藏不住的急切,他在看林序南,似乎在等待什么,一句辩解,一点缓和,哪怕只是一个替他说句“他不是故意的”。 但林序南没有看他。 他站在不远处,低头望着工作台上那片已经模糊扩散的墨痕,指尖轻轻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碰。 林序南转过身,拍了拍叶明叙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但又没说出什么,随后大步离开。 一句话随他背影飘出,被雨声吞了一半,“不用再修了。这一页——无可救药了。” 那页残损的“祠堂结构与神位安排”被裴青寂亲手装入特级封存袋。 密封口压合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咔哒”,像是钉棺盖的声音。 红色标签贴了上去,笔迹冷静端正——“slc03组_06号结构主轴页/废件处理/不可复原”。 它被移至修复室北侧架顶层,与其他废弃残页并列,像一具未能入土的尸骨,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被时间沉默遗忘。 整间修复室像被骤然按下了消音键,压抑得像雷雨前的闷气。 裴青寂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修复室,脚步干净利落,连叶明叙最后那一句颤着尾音的“对不起”,他都仿佛未曾听见。 那道门轻轻合上,门缝间漏进走廊尽头冰冷的白光,整个房间随之陷入一种凝滞的寂静。 之后的两天,裴青寂和林序南之间,再没有一句交谈。 与事故发生前并无二致,但却因为这场事故显得更冷,更硬,如同两块磨合已久的钢片,贴得再近,也再无热度。 江思翊一如既往,穿梭在两人之间,递交记录、批注、材料申请。他步伐轻,手势稳,动作几乎无声,像是本就习惯于这种沉默,或者说,刻意将自己调成了静音的工具人。他不看他们的眼,也从不在中途停留,始终像个程序在运行,从不偏离路径。 叶明叙则被调去了仓库,文献归档任务本就枯燥重复,如今对他而言,更像一种冷处理。他从早到晚埋首在无数发黄的旧页与沉重的档案盒之间,连咳嗽都压得极轻。 原本最容易挑起气氛的沈玉,这两天也安静得出奇。不再接话、不再调侃、也不再翻白眼抱怨材料短缺,甚至连喝水的动作都变得格外小心,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压在空气中的沉重。 整个修复室像是进入了长时间的低气压状态。 桌椅不动,器具不响,连空调出风的声音都仿佛被削弱了,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却都像踩在一片浅水里,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一页“废件”的影子。 那页slc03组_06号页,依旧被封存在北侧架顶层,标签上的红条醒目刺眼。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像一具未掩盖的尸骨,时时提醒着所有人——这屋子里,有过一个无法逆转的错误。 江思翊抱着笔记本电脑走进裴青寂的办公室时,室内光线昏黄,微弱的光在书页和桌面之间打出一层泛旧的晕。 他在裴青寂办公桌前站定,声音压得低而清晰,“裴博士,所有的图谱的已经全部扫描完毕、建档完成,打包的文件我刚刚发到您邮箱了。评估之后,需要修复的图谱也都做好了标签,按照顺序,单独放在南侧的架子上。预处理这一步,我和序南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清洁工作,脱酸处理……我和序南已经完成了二分之一,预计到明晚就能全部完成。” 他语速平稳,语气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提前过了一遍逻辑,层层对齐。 他站得笔直,抱着电脑的姿势却略显小心。 裴青寂正伏在桌边翻看一本厚重的古籍,听到江思翊的声音,他没有立刻回应,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有抬头,但指尖轻敲着书页边缘的韧皮纸,节奏稳定,像是在记下他说的每一项进度,也像是在斟酌什么未出口的判断。 江思翊没有催促,也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抱着电脑安安静静地站着,等那声短促的“嗯”真正转化为某种指令或回应。 几秒钟后,裴青寂终于抬起头,眼神深沉淡漠,带着一点疲惫,声音低沉而缓和,“叶明叙……状态怎么样?” 江思翊轻轻放下手中的电脑,语气柔和却带着几分无奈,“还好。情绪上有些波动,但毕竟是个不小的错误。” 他略微顿了一下,目光躲闪间透出一丝为难,“他自己也很自责。” 裴青寂点了点头,眼神微微凝重,“通过这件事让他长长教训也是好事。” 话题本该到此结束,空气却在他脑海里骤然被搅动。 林序南。 这个名字无声无息地在他脑海翻滚,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和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心里忐忑,知道这问题可能有些突兀。 迟疑片刻后,终于还是低声问出:“那个……林序南,他……最近怎么样?” 江思翊抬头,看向裴青寂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他眼神微暗,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隐秘的心事。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衡量该如何回答这句话。 “林序南……他还好。” 裴青寂眉头微微皱起,目光凝视着前方那道模糊的灯光,仿佛那光影能将他心事照见。 “裴博士,你还好吗?”江思翊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轻轻打破这份静谧,“你看起来有点疲惫。” 裴青寂眉心微蹙,像是从某个沉思中猛然抽离,眼神迟滞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看了江思翊一眼,随即略微抬了抬嘴角,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没事,只是最近事情多,有些累罢了。你先去忙吧。” 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一贯的平静内敛,可那双眼睛里,却藏着一道一闪即逝的阴影——疲惫中裹着什么未说出口的东西。江思翊盯着他看了几秒,心里浮起一丝说不清的异样情绪,但终究没问出口。 “那您早点休息。”他点点头,识趣地没有多问,转身抱着电脑离开了办公室。 只是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脚步,眉心轻蹙。 他总觉得裴博士今天不太对劲——那种疲惫不是单纯的加班或科研压力,而更像是内心深处被什么反复搅动,难以平息的疲惫。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拐了个弯走向范成特意搬来的小冰箱,打开门,从最底层拿出一瓶温牛奶。 动作轻缓得像怕吵醒什么。 他把牛奶倒进杯子里,白色液体沿着杯壁缓缓滑下,伴随着一阵微弱的香气。他不太擅长照顾人,也不确定这点心意能否被感知到,但终究还是做了。 杯子刚放好,门旁的玻璃窗被轻轻敲了两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你不是牛奶过敏吗?”林序南挑眉,语气不咸不淡,却带着一丝揶揄。 江思翊略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笑了笑,语气平静,“哦。是给裴博士的。” 林序南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瞥了眼他手边那杯冒着微热的牛奶,神色一闪而过的复杂。 “是嘛。”他轻声说,嘴角牵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笑意里似乎裹着一点别样的东西——像是疑问,又像是揣测。 江思翊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端起杯子,走向裴青寂办公室的方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民族图谱(六) 走廊尽头,门半掩,灯光落在地上,斑斑驳驳,一角斜照进房间,把白色台面照得发亮,静得像贴了层薄霜。 空气安静得近乎凝固,唯一能听见的,是镊子触碰纸页时轻轻发出的“沙沙”声。 裴青寂坐在工作台前,灯光在白色手套上折射出冷光,将他与周围的暖色调分隔开来。 他左手轻托着一页断裂的图谱,那是slc06号《历史与变迁》中的一页,纸张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泛黄、酥脆,边缘裂口宛如细碎的山脉线条,沿着墨迹蔓延,几处字迹甚至已经模糊。 在完成了图谱前期的基础整理和处理后,这批图谱正进入纸纤维拼接与修补的阶段。 江思翊站在他身侧,手中捧着一小叠修补用的宣纸,那些纸经过浸水、晾干、调色处理,与原书页的颜色几乎一致,带着淡淡的陈旧味。 “这页从中间撕裂了,字断在‘迁’和‘移’之间。”江思翊低头看着那半字残痕,语气放得极轻。 裴青寂没应声,只用镊子夹起一丝预先裁好的宣纸纤维,蘸了一点淡淡的糯米浆水,动作细致,仿佛在对待什么活物。 他将纤维——不是简单粘合,而是让新纸与旧纸在纹理上彼此“咬合”,他用的不是整片补纸,而是顺纤维方向裁下的纸缕,一根一根地嵌入书页的断口处,确保修补后仍能与原纸纹理“咬合”,像是在缝合伤口,又像让两段久别的记忆重新对上节奏。 他看着这本破旧的图谱,纸面上残缺的字——“古蜀迁移”中的“迁”字被重新补好一半,线条仍略显生硬,却有了轮廓。 “水渍部分别碰,那里的纤维已经脆化,容易糊化。”裴青寂终于开口,语气轻淡却带着某种压抑着的克制。 江思翊点点头,俯身凑近,小心接过下一段宣纸纤维,试着模仿他的动作。 裴青寂眼睫垂下,神色没有一丝波动。 那缕从鬓角滑落的碎发遮住了半边脸,让他看起来更像是被某种温度之外的气流隔开。 他没有纠正江思翊略显生涩的操作,只偶尔用镊子轻敲桌面,短促的声响似在示意——重来。 “这不是拼图。”他说,“你不是在复原一张完整的图像,而是在让它能继续活下去。” 语气里没有耐心,也不带情绪,仿佛所有意义都藏在技术之外,其他的感受都不必靠近。 江思翊手指一顿,眼神闪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裴青寂所修补的,从来不只是书。 他正想开口,却看见裴青寂抬眼看他一眼,毫不犹豫的低声打断,“别呼吸太重,纸会翘。” 裴青寂连视线都没抬,像是早已预计到他会说什么,不愿听、不打算听,只将注意力拴在那一页纸的纤维层中。 江思翊:“……哦。” 他愣了一下,脸颊悄悄泛红,像个不小心踩错节奏的学生,赶忙屏住呼吸,往后缩了一点距离。 这时—— 门外,一道熟悉的脚步声本来是匆匆掠过,却在经过修复室时略微一顿。 林序南站在门外,原本只是想路过——甚至没打算停下。 他手里还拿着一份盖章未完的申请表,眉头正因流程问题微蹙,却在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到那一幕时,步子蓦地缓了下来。 灯光将室内的景象映得格外柔和。 江思翊俯身贴近,手指小心地理着宣纸纤维,而裴青寂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睫低垂,神色专注。 林序南一瞬间觉得空气有点闷。 他站在那里,肩膀微绷,眼神似笑非笑,却一动不动。 表情还是那副挂着冷淡的疏离,但那双眼——静静地凝住了,仿佛在忍住某种下意识的波动。 他喉结轻轻滚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但终究没开口。 “……真有意思。” 他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语气轻得像打翻一颗灰尘。 无声,却不轻。 他抬起脚步,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极轻地转过身,离开。 离去前,他还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眼神不含质问,却也不是全然平静——像是一种没来得及参与的错位感,藏在他眼底最深处。 不愿被谁看见,却又无法遮住。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整整两天。 不像那种雷鸣阵阵、倾盆而至的畅快暴雨,而是像谁的情绪拖长了尾音,一滴一滴、缠缠绵绵,落在窗棂上,落在屋檐下,也落在每个人的心头,发闷发沉,不肯干脆结束。 空气一直潮着,纸张变得比平时更脆。 江思翊一次次替换吸湿包时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触动什么隐形的警报线。 连走廊的灯光都像被雨水泡过似的,昏黄又迟钝。所有人像是被困在一场没完没了的湿雾里,出不去,也不敢发出声响。 直到雨终于在深夜停了。 整个夜色像是刚醒的水面,没有风,也没有一丝声响。 林序南完成了表面结构扫描,从分析室的高脚椅上起身,捡起披在一侧的外套,准备关灯离开。 他刚走到门口,目光却无意间扫向走廊尽头——那间修复室的门缝下,透出一道细微的光。 不是感应灯的冷白,而是操作台聚光灯的暖色,沉稳、持续,不像是意外遗留。 林序南顿了一下,眉心微皱。 雨刚停不久,地砖还带着薄薄的湿气,鞋底踩上去毫无声响,走廊空旷寂静,连空气都透着一种夜深时分特有的松动感。 林序南顺着走廊走过去,在修复室门前停下。 他没有立刻推门,只是站定目光静静落在那道光线上,神情不显,却似乎在判断、确认。 半秒后,他抬手,指尖轻轻压下门把,动作几乎无声。 他知道里面是裴青寂。 正因如此,他才想推门进去。 只是想看看他在做什么,也许——只是随口说句话。 门轻轻开了,暖光泻出,室内景象随之浮现。 林序南一走进门,视线便落在中央操作台上—— 那页纸,静静地摊开在无影灯下,边缘贴着一圈更换过的吸湿纸,四角被压条稳稳固定,显然才处理过不久。 林序南往前走了两步,第一眼就认出了它。 slc03组6号页。 明明早已归入“废件”,标记为“不可复原”的图纸,此刻却赫然重新躺在桌面中央,中央那片曾被墨迹彻底晕染、宣告死亡的区域,此刻竟若隐若现地浮现出结构脉络的痕迹——仿佛从沉水中被打捞回来的一具旧骨,慢慢显出全貌。 第二眼,他已皱起眉头。 恢复的程度远超意料,主轴框架已重新封线,底层测绘痕迹也经微调补绘,轮廓清晰到不该出现在“死纸”上的程度。 第三眼,他看向桌前的那人。 裴青寂正坐在聚光灯下,背挺得极直,戴着白色手套,袖口整齐贴着护腕,整个人看上去冷静而精致,带着一种介于书卷与刀锋之间的锋利感。 聚光灯斜斜地打在他半侧面孔上,将下颌的弧度、鼻梁的线与睫毛的投影清晰勾出——冷白肤色在夜色里显得越发不真实,像一张被雕琢出来的画稿。 林序南的眼神短暂顿了一瞬。 他知道自己不该注意这些。 他进来是为了确认图纸状态,而不是—— 但那一瞬的走神是真实的,像是审图时误看了一笔精妙的曲线,难以忽视。 裴青寂低着头,手中一支细如发丝的羊毫笔,正在描绘第三层辅助标注线。 他神情专注,眼神沉静,仿佛这页图纸从未被宣布“死亡”。 整个房间静得仿佛可以听见纸张吸湿时那种轻微的纤维回缩声。 “你——”林序南开口,话却只说了一半。 “不是完全复原。”裴青寂语气平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早就找好了说辞,“结构主轴后半段,原件中央模糊,用的是第五页投影线重构,误差控制在0.3以内。” 林序南的步伐停住了。 “这不是推线。”林序南走上前,语气陡然压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是——背下来了。”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骤然沉重。 slc03组6号页,是所有人都只敢用放大镜一寸寸读过的残页。裴青寂和他们一样从未记录过完整线图,更没有示意图留下。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背下来的? 林序南盯着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变了,眼神第一次带上真正的审视,甚至还有一丝某种难以名状的震动。 那是一种技术意义之外的惊。 “你不该记得那么清楚的,”林序南的声音压得极低,声音几乎压到嗓子底,“slc03组6号页,你只看了三次。” 那句话之后,裴青寂没有回答。 他只轻轻吹了口气,吹去笔尖残墨,然后把那张完成的复图推远半寸。 线稿已经定型。 图纸安静地躺在桌上,仿佛从某个虚空中被重新召唤回来——轮廓精准,布局清晰,连消失的神位比例也一一还原,仿佛它从未被毁过。 林序南站着不动,目光仍停在那张图上。 他没有再逼问,只是静静盯着那幅图,像是越看越觉得不真实。 所有人都以为,这页代号为slc03组6号页的图已经“死了”。 可现在,它静静躺在那里。 像是一场被判死亡的纸张,忽然—— 在深夜三点钟,恢复心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民族图谱(七) 林序南来的比平时晚。 他推门进来时,就看见几个人围在裴青寂的操作台四周,江思翊、沈玉,甚至连叶明叙都站在一旁,神情僵硬,眼里有几分仿佛还没从记忆中脱出的惶然。 他站在门边,没急着上前,目光缓缓掠过操作台,无影灯已经熄了,那页早已被归为“废件”的slc03组_06号主轴线稿,就这么被摆在操作台中央,静静地摊开着。 描线已干,边缘压角还未撤除,四角牢牢固定着。 林序南微微挑了下眉,嘴角一勾,唇畔挂着一抹轻松得有点过分的笑,“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这儿围着一页纸发呆——是打算集体罢工和这张纸重新认识一下吗?” 话音落地,仿佛一根细针扎破了密封太久的气压—— 那层压抑的气氛顿时松动,像被悄无声息地泄了气。 沈玉最先回过神来,轻轻“噗”了一声,像是被拉紧的神经弹了一下,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地看着林序南,“林师兄,你倒是比这图出现得还突然。” 他顿了顿,眼神又落回那张图纸上,眼角仍挂着未散的情绪波澜,低声补了一句:“……能把无药可救的图谱复原成这样的人,我以为只存在于纪录片的神人传奇里。” “可是……可是……”叶明叙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可怜巴巴地看向林序南,“这是……是裴博士修的吗?他……他怎么会这种高难度的操作?这都已经……已经跨专业了吧?他不是咱们材料组的吗?!他偷偷出去兼职了??” 他说着,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语气更像是逼自己相信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像是最初误毁那页纸的人已被无声的原谅,但被原谅的人又不敢靠得太近。 “跨专业?” 沈玉轻哼一声,忍不住插话,“这哪里是跨几个专业,这是用一只手碾压整个科研圈的人吧。你们注意到没有——连那段三阶结构的衔接都补得毫无痕迹,像是……像是原图就长这样。” “而且……墨线压痕,他全补对了。”江思翊接过话,声音比平常低了一度,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尊敬,“不只是修复,那是一种——重构。靠记忆,靠手感……他是把整张图‘默’下来了。” 叶明叙怔怔地看着那张图,像是终于确认它真的回来了——又像不敢相信它能以这样几近完美的姿态归来。 他眼圈一下子红了,情绪猛地涌上来,忽然带着哭腔脱口而出,“你终于回来了,不然我可真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 林序南笑着摇了摇头,缓步走近操作台,站到主光下。 从笔触、线条、结构推演的逻辑,到纸张上的压力痕迹与墨线顺序,一点一点地看过去。 他每多看一眼,眉间就沉一分。 他忽然想见见裴青寂。 没有征兆,也没有理由。 明明昨夜三点,他们还并肩站在那张图前,整个夜晚的安静与专注都像还没散去,可此刻——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一种突如其来的念头就悄然攀上心头。 不是为了谈什么研究,也不是为了确认什么进度。 只是……想看他一眼。 这一想法几乎是在没有逻辑的缝隙里生长出来的,带着点近乎违和的急迫。 林序南站在原地,指尖仍残留些刚翻阅图纸时的干涩感,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刚翻灰白,雨后的清晨泛着一种不完全醒来的冷光。 他知道裴青寂这个时间应当在休息——按照他一贯的作息,熬了个大夜之后通常会睡得很沉,更何况是这几日还连续熬过夜。 现在去打扰他,并不合适。 更何况,就为了这一点莫名其妙的、无法解释的冲动? 林序南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指节压在桌边,动了动,终究没动身。 那点想见的念头,像被他自己亲手捏熄了。 不是放下,而是——硬生生按了下去。 他向来不是个让情绪先行的人,尤其当这种情绪来得如此突兀,不合时宜,且毫无立场。 于是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仿佛那股情绪从未存在过。 只是窗外雨停后的光落进屋内,照着桌上一角,那张线条已干的复稿安静地躺着,也没人敢碰它。 它就那样躺着,像一件证物,像某种隐约在等待回应的东西。 裴青寂整整一天都没有出现。 早间例会没到,午后调档也没有签收材料,江思翊去找过一次,说房间门锁着,门缝下的灯也灭着。 没人说什么,也没人追问。 林序南只淡淡应了句“可能在休息”,没再多解释。 可他自己也知道,裴青寂不是那种消极怠工的人,尤其在一张图刚被他强行拉回“复生”之后。 一整天的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 林序南一整日处理材料、填报报告,连午饭都没离开办公室。 但裴青寂的影子像悄无声息地嵌在他的时间里,每次他下意识抬头想说什么、递什么,才忽然意识到对方根本不在。 这份意识到的“空白”比对方不在更令人烦躁。 他没有表现出来。 但那种情绪被压在心里,一整日像水银一般沉着,挪不开,又挥不去。 天色慢慢转暗。 当夜色压下来,外头走廊灯一盏盏熄去时。 晚上十一点四十六分,修复室本应早已熄灯。 可林序南,却独自回来了。 大楼走廊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瓷砖地板上显得格外清晰。 林序南没开主灯,只打开了靠近操作台的一盏台灯,光圈落下来,恰好打在那张纸稿上。 灯光不强,但足够照清楚—— 那是他亲手宣告“无可救药”的slc03组_06号的影子。 比例、线条、标注、墨色浓淡,全都在。 甚至连卷角的方式都模仿了原纸的纤维走向,带着一种过于完美的仿真感,却偏偏不是临摹复制,而是“靠记忆重建”。 林序南眨了眨眼睛,靠近一点,注意到笔画中的一个细节—— 在第七道弧线与主轴线相交的位置,线条交点略微偏移了原先0.2毫米。 ——这是裴青寂故意留下的“手绘痕迹”。 那是他对“手工绘图”最后一层诚实。 林序南忽然低声笑了一下,声音里掺杂的是惊异、佩服,还有一种迟来的醒悟。 他拉过椅子慢慢坐下,目光从图纸扫到桌角,又从桌角扫到那把熟悉的纸刀。纸刀旁边,静静地放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本,封面微启。 他下意识地伸手,翻开扉页。 ——第一页赫然是一团龙飞凤舞的墨迹,看似是字,却怎么也辨认不出具体的笔画结构。 像是字,但又读不出是什么字。 而往后几页,字迹却截然不同,整齐得近乎苛刻。 每一笔都透出一种压抑的严谨感,像是摘抄文献时写下的誊录字。 林序南翻动得很快,直到其中一页骤然停住。 那一页左下角,落款的时间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五年前。 而地点,赫然是:“旧馆·南廊”。 林序南手指轻轻顿住。 “旧馆”早在八年前整体封存,南廊更是在那场改建中被彻底拆除。 他记得新闻说那天馆内突发火灾警报,整栋大楼都在紧急疏散,所有研究资料都被紧急封存清点,并且全部都加密保护,不是专业的人根本没有权限接触到那些残卷。 可这页笔记却记录着:“第十三幅主轴比例图无法覆印,先行用手稿推线,再记忆。” 笔迹依旧是那种规整、熟悉的字体——与前页如出一辙。 他盯着这句话,忽然觉得背脊生出一股冷意——不是寒冷的那种,而是某种似曾相识、本该被遗忘的事物突然浮上水面的迟疑。 那种迟疑与不安,像被惊扰的沉沙,开始在记忆深处翻腾。 裴青寂。 五年前的裴青寂,实验室中的佼佼者,一个出类拔萃的技术人员,擅长测试数据、材料评估、建模推演——他不应该、也绝不可能,参与古籍修复这种讲究直觉与细腻手感,并且付出了时间却收获很少的的活儿。 更何况那时候的他每天还在和自己针锋相对。 林序南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好像不知不觉中,裴青寂就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 这思绪像一滴墨落进清水里,很快弥散开来。 带着怀疑,带着一种极深的陌生感,从最细微的日常处开始,层层浮起。 他的语气、他的动作、他看图纸时那种游刃有余的熟悉感……这一切,似乎都和记忆中的人对不上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细响—— 是夜风刮过窗框,某本旧书页被吹翻了两页,又落下。 静夜里,这种声响格外清晰,仿佛能穿透层层空气,在人心里荡出一道无声回音。整间屋子寂静得只能听见灯光微微发热的电流声,以及书页刚刚落定时轻颤的尾音。 “你怎么在这?” 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点迟疑,又刻意压低。 林序南顺着声源抬起头,目光掠过光影交界的门口—— 那人正站在门边,背后是一整片深夜未熄的走廊,昏黄的灯光从他身后倾斜而入,将他的轮廓推得模糊不清,像一张被旧记忆遮掩的剪影,静静立在那里。 林序南的眉头原本紧蹙,却在看清那人的面孔后,不可察觉地松了松。 下巴线条还那么利落,眼神还是那种叫人不痛快的冷静。 风从背后吹过,掀起裴青寂额前一缕碎发,顺着侧脸滑落下去—— 光线恰好打在他脸上,让那一瞬的五官轮廓显得近乎刻意地好看。 就在这一刻,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几乎压倒了林序南的理智—— 这个人……到底是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民族图谱(八) “你今天去哪里了?怎么一天都没来?” 林序南的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屋内清晰地回响,如同落水的一滴雨,把夜色搅出轻微的漩涡。 他没有刻意压低语调,也没有质问的锋利,只是平平淡淡地问出这一句。可话尾仍不自觉地带出一点软意,那是一种藏不住的关切,和一点莫名的……欣喜。 裴青寂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得到的回应是这样一句。 随后,他眉尾轻挑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因为风吹过而稍稍收紧风衣。 他语调慵懒,带着他一贯那种慢条斯理、却不动声色的揶揄,“我们什么时候变成需要相互报备行踪的关系了?” 林序南没有立刻接话,眼神落在他嘴角扬起的那道弧线上,短暂停了一秒。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原本想顺势问一句“你到底是谁”,话到舌尖,却改了口,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确实不太习惯和人交代来处。” 这句话没有情绪,也没有指控,只像是随手扯开的一道缝,轻描淡写,却直指深处。 若要是深究,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裴青寂没有接话,只是站在那里,眼角带笑地看着他,像在等他说完,又像在等他再多展露出些什么。 林序南被他这样看着,忽然觉得自己这句问话有点多余。 甚至——有点像是……在等谁回家。 风又钻进来,带起窗框微响,轻轻晃了一下。屋里灯光也随之颤了一下,似乎在这一瞬之间,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一些。 室内归于寂静,只有纸张和书脊轻轻碰撞的声响,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沉稳。 裴青寂的声音在这静谧中再次响起,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我今天是出去买颜料的原材料了。” 像是回答,又像是补了一句并不重要的解释。 林序南没立刻回话,只是用拇指在桌面轻轻摩挲了两下,指节无意识地碰了一下图纸的边角。 那一下摩挲很轻,像小狗用爪垫软糯糯地拍了拍。 屋内一盏灯孤零零亮着,暖黄光在他们之间拉出一道不算远的距离,却又像是巧合一般把他们的影子牵在一块,斜斜地落在地板上,像什么话没说出口。 窗外仍有风,吹动窗框咯吱响了一声,接着又归于沉静。 林序南开口了,声音倒是不急不缓,语气更是淡得像是从灯光边缘剥下来的一点温度,但却足够听出他语气中的打趣,“你还挺挑。” 裴青寂轻轻笑了笑,声音不大,却像是一缕散开的烟,在光与影之间慢慢弥开。 “也不是每种颜色都值得浪费时间。” 话落,他走近了几步,拉出对面那把椅子坐下,椅脚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磨擦声,像有人在悄悄进入什么边界。 他没有立刻看图纸,而是看着林序南,眼神不急不迫,却落得极稳。 那一瞬,他好像比图纸更在意林序南的反应,“不过你不问,我还以为你注意不到。” 语气依旧轻,像往常一样带点懒洋洋的调子,可“注意”两个字被他有意无意地压得低了些,在静夜里拉出一点带着电流的余音。 林序南抬眸,那一眼没有太多波澜,但灯光映着他瞳孔里那一点反光,像是湖面被风轻轻撩起。 “卷天卷地的裴博士,一声不吭无故旷工,谁会注意不到?“ 林序南语气随意,像玩笑,却又不像真的玩笑,尾音还带着一点散漫的拖,可那句“谁会注意不到”说出来的时候,竟不小心重了一分,像没拐好弯就滑进了情绪里。 裴青寂没有接茬,神情也没变,只是轻轻地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一条腿随意地搭在另一条上。 但他的眼睛却没移开,依旧停在林序南那一侧脸颊的光影交界处,像在欣赏什么,也像在等什么表情从那片光里浮出来。 “那要不要我下次告诉你?” 像是提议,又像是逗趣,甚至更像一句温和的试探,尾音没有卷起来,而是往下压,收得极近,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林序南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略略偏头,看着台面上那张被暖光烘着的图纸。操作台上的光晕在他们之间落下一段模糊距离,谁都没有跨过,但空气却像被悄悄升温,烘得发烫。 没人说话,安静像被刻意延长,连呼吸声都清晰得不真实。 窗外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低沉的鸣笛,远远的,压得很低,像是有人从极远的地方翻出一个藏了很久的梦。 林序南听着那声长音,眼神却没离开图纸,像只装作漫不经心却悄悄摇着尾巴的小狗,软软地哼唧了一句,“下次……早点回来。” 几乎是一句随口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轻松动,像绷了一整天的弦,终于在夜色里悄悄卸了半寸力。 *** 林序南陪着裴青寂又熬了几个晚上,slc03组_06号的重绘终于全部完成。 图纸静静摊在操作台上,纸面铺平,线条交错处精准地落在灯光中央,像一场终于落定的雨,安安稳稳地落在深夜柔软的静里。 两人一左一右地坐着,都没说话。 裴青寂摘下手套,慢条斯理地放在一旁,像在给这个阶段划上句点。 林序南还撑着下巴,看着图纸中央那条主轴,眼神却没焦点,像在出神。 屋里一如既往地静,只剩下仪器偶尔闪几下灯,像远处海面上偶然一晃的渔火。 “好像也没多难。”裴青寂解开袖口,语气懒懒的,带着熬夜后的轻微疲惫,嗓音低哑,像是刚从水底捞出来一般。 林序南没动,只动了动嘴角,轻轻哼了一声,“你昨晚两点半开始渲染第五遍,今天早上四点还在量比例,是不难。” “那是手感问题。”裴青寂毫无负担地说着,低头用指尖理了理图纸边缘微微翘起的一角,像是哄着什么,“渲染线偏离一点,都会有影响。” 林序南歪头看他,声音懒得像一条从喉咙滑出来的线,但却带着明显的笑意,“这图谱可不像你似的有强迫症。” 裴青寂没抬头,只是笑了笑,那笑意浅浅的,从嘴角浮起一点,又很快隐了下去,像沉在水面下的灯火。 一阵风从走廊那头吹进来,窗户又被吹得微微震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像有人隔着夜色轻敲了一下屋角。 林序南站起来去关窗,手背顺势抹过玻璃上缓缓滑落的水珠,水凉得发紧,像一瞬间将人从某种温热的错觉中唤醒。 他转过身回头的时候,裴青寂正仰着头看他。 不是刻意盯着,而是那种不经意抬头时,刚好撞上彼此目光的角度,像人刚从一个完全沉浸的状态抽身出来,看到灯下立着一个人,一抬眼,眼神就已经落在了那道光里,连带着被这道身影短暂地晃了一下神。 林序南的手还搭在窗把上,隔了两秒才收回来。 他没立刻回到座位,只是倚在窗边,像是懒得再动。 裴青寂的视线没挪开,眼角笑意很浅,“你又不回来了?” “脚还在房间里呢。”林序南回得很自然,语尾压得低,却不知怎的,听上去竟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心软。 他的视线落在裴青寂右脸上那道浅浅的红痕上——那是连续几晚低头伏案留下的,像细线一样缠在皮肤上,一看就不舒服。 林序南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然后走了过去,把桌边那盏无影灯的亮度调暗了一格,暖光顿时收紧了一圈,整个空间一下子柔和下来。 然后他又伸手,把一瓶没拧紧的眼药水轻轻推到裴青寂面前,动作干脆利落,但却极其温柔。 “你昨晚揉眼睛揉得太狠了。” “观察这么细呢?”裴青寂轻轻挑了下眉,像玩笑,又像真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语气像玩笑,语速却慢得像带着水汽,尾音拖着,像是不经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不打算掩饰什么。 林序南没接话,只是低头把图纸重新整理,动作不快,却出奇安静,像是为这个夜晚拖延一点尾音。 桌上光影重新移动,两人的影子一点点靠近,却始终没碰上。 裴青寂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瓶眼药水,却没有立刻动,只低着头,唇角扬起一点几乎看不清的弧度,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对谁都这么细致?” 林序南没立刻答话,低头扣紧图纸卷轴的动作缓了半拍,像在拖延,也像在给自己一点缓冲时间。 过了几秒,他才语气地回淡淡地开口,“不是对谁,是对眼睛。” 说完后,他自己先轻笑了一声,嗓音低得像像弹弓上弹出一颗小石子,声音不大,却精准地击中了某片柔软。 裴青寂微微侧头,眼角的光像被这句话撩了一下,没急着说话。 嘴角挂着笑,嗓音压低了些,却带着那种不紧不慢、偏偏像在引火的懒意,“那我还得谢谢它们了,替我争了点特殊待遇。” 林序南没抬头,耳尖却悄悄泛起一点微红。 他将图纸抱在臂弯里,装作随意地转身去关了桌角的第二盏灯。 屋里光线更暗了一些。 空气也更沉了几分,像什么被有意放轻了脚步,却离得越来越近。 这时候,裴青寂突然轻声问了一句,“明天几点来?” 他的声音落得很轻,像怕惊动什么,又像只是借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把这片短暂的夜色留得久一点。 林序南背对着他,语气还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调子,像是无意,又像故意收不住尾音,但句末不知为何轻轻顿了一下。 “你几点到,我就几点喽。” 他说得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话尾轻轻顿了一下,像压着什么刚冒头的东西没让它出来。 他又慢慢补了一句,语气像例行公事般顺手加上的注解,也像是往某个安全边界轻轻退了一小步,“毕竟是裴博士带队,自然要跟着裴博士的节奏。” 话音刚落,灯光恰好晃了一下。 裴青寂的嘴角在没被灯照到的角落里,悄悄翘了起来,语调刻意拉长一点,声音落得低又温热,像细雨贴着耳廓落下,“好啊,那我晚点儿。” 远处一声鸟鸣,落得很远,也很轻,好像怕惊动什么,便只在极深的沉默里,留下一道几乎听不见的回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民族图谱(九) 分析室内静得出奇,只余下机器运行的低鸣,像一只困兽,在密闭空间里来回碰壁。 林序南坐在操作台前,手肘撑着桌面,目光凝在屏幕上已经许久了。 他眼下泛青,鼻梁两侧略有疲色。 凌晨两点半的时间码静静跳动在屏幕角落,显示出他已在此处坚守超过五个小时。 空气中混杂着高温喷绘后残留的金属粉味与冷却剂的气息。他在这味道中调整了十六次配比、跑了九轮模型,每一轮都带着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期待,却无一例外地,被现实打回原形。 屏幕上,成分谱图中某几个主峰位被红框高亮,描金线的主要元素检测数据与数据库中最接近的传统金属颜料样本相较,标准差超出15.7%。 对于通常应控制在±5%误差以内的文化遗产颜料复原,这一偏差已足以否定数据库全部的匹配结果。 “不对。”他低声喃喃,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对着屏幕在辩驳。 林序南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却仍没离开鼠标。 他熟练地滑动光标,切换成分图谱的图层,逐一放大、对照、分析,将主成分与伴随元素重新归入模型逻辑中,试图通过加权校正、拟合回归等方式逼近一个合理配比。 他甚至尝试了三个不同算法下的反向追踪,从模拟喷绘的冷色金光入手,反推理论成分。 然而,依旧无果。 高分辨率模拟喷绘出来的金线不是偏暖就是泛红,或者暗沉无光—— 始终缺少一种他们最初在残稿上见到的冷亮而锋锐的金光——那种像极了刀锋隐入雪中,却在光下骤然一闪的锐意。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瞬间,那光线不是亮得耀眼,而是像在黄昏中握紧了一小截月色,让人根本无法忽视它曾经存在的重量。 他想还原那道光。 林序南深深吸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那串醒目的异常数值,像盯着一道尚未解出的残式。 灯光自门缝中透出一道细细的光斑,划过走廊冰冷的地面,停在某人脚边。 裴青寂站在门外,静静地看了一眼里头,确认那道熟悉的身影仍坐在台前,才抬手,轻轻叩门。 门并未落锁,微一用力便应声而开。 他推门的动作仍克制至极,门轴未发出丝毫声响。 “看你还没走。”他语气平和,眼神却不自觉落在林序南泛着青灰的侧脸上。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金属粉尘味,以及长时间高强度运算后设备散发出的电子热。 他关上门,几步走进来,脚步一如既往地沉稳克制,带着那种几乎令人安心的秩序感。 裴青寂今天没穿实验服,外头只是套了件灰蓝色薄毛衣,袖口干净地挽至手腕,衬出他难得一见的随意感。 林序南闻声回头,原本紧绷的神经,在看到他那一刻,不知为何忽然松了几分。 是一种朦胧的、未被察觉的依赖,像是深夜中看见熟悉灯火的方向,虽不言明,却足以让心安。 “元素分析结果出来了?”裴青寂走到林序南的身侧,手中还捏着一叠纸质标记条,低头扫了眼屏幕上的谱图。 只看了几秒,他便道:“数据库里也不可能囊括所有配比,尤其几百年前,很多矿物颜料都是师徒私传,因地制宜,而且又是手工冶炼,掺配比例也因人而异。” 他说话的语速不快,却异常清晰,像是将林序南那盘根错节的思绪一寸寸理顺。 “可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没办法还原描金线的颜色了。”林序南低声说,声音有些发哑,“我查过文献,关于类似这种描金线的配比,也比对过了,误差依旧很大。”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愿被察觉自己的不确定。 “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林序南顿了顿,又抬起头看向裴青寂,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自觉的期待。 这一句“你”,说得很轻,却藏着一种只有在极疲惫时才会显现出的信任。 他忽然想起裴青寂曾凭记忆绘出残破图谱的完整纹样,也许……眼前这个人真的还有办法。 ——哪怕只是个猜想,他也愿意相信。 他不知道,这种被看见、被依赖的感觉,也让裴青寂的眸光沉了几分。 裴青寂想了想,转身从角落的矮柜里抽出一叠宣纸,顺手拿过一支簇新的狼毫笔,在操作台边站定,执笔蘸墨,在纸上一边思考,一边端端正正地写下:朱砂,石绿,赭石,云母。 墨迹迅速浸润开纸面,他的笔锋却不带一丝犹豫,他在下方依次列出这几种矿物颜料中常见的金属成分——汞,铜,铁,铝,镁,钾。 他将纸张稍稍转了一个角度,手腕一偏,便开始勾勒线条,将矿物与金属成分依照可能的生成路径一一对应。 那是一种极有逻辑的结构图,几乎可以称为“关系解剖图”。 林序南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幅纵横交错的“矿物-金属”图一点点铺开,每一道线条,既像手术图解,又像剖析一部失落配方的脉络。 裴青寂下笔很快,却没有一丝凌乱,他的笔锋收放有度,线条分明,每一笔都像是在纸上描刻历史的骨架。 有温度,也有分量。 “金光,不单单是‘金’色。”裴青寂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林解释,“有时,是多金属反射下的‘伪金’冷辉。用银掺镁,再微量加铝,能压低整体色温,反而更接近古籍中那种清亮又内敛的光泽,更像真正的冷金光。” 林序南听着,眼神微微动了动。 裴青寂忽地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轻,却像一块安静落地的石头,击中水面,泛出一圈极浅的涟漪——没有过多语言,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安慰与肯定。 就好像是在说——“你已经做得很好,剩下的,我们一起来。” 他又在下方继续写道: 铜:4–11% 铁:2–7% 铝:5–9% 镁:1.2–2% 钾:波动大,需实验排除干扰项 他根据传统颜料制备工艺中金属氧化物的共熔温度与颜色呈现关系,将各个成分按理论区间进行组合,筛去可能导致颜料毒性增强或易氧化变色的配比。 几分钟后,宣纸上便出现了一张精密的五维交叉成分矩阵图。 裴青寂放下笔,右手食指微微点在纸上七个特定的交叉节点,望向林序南嘴角上扬,语气带着一丝轻松的调侃,“来跑个模拟?” 林序南接过那几页还带着淡淡墨香的手稿,指尖碰触到纸张边缘时,不由得微微一顿——眼底那抹被推演逻辑震撼后的惊异,几乎来不及藏。 他没有多说,只是抬眼看了裴青寂一眼,那一眼里有敬服,有信任。 下一秒,他已转身走向操作台,动作迅捷而利落,像是早已对彼此节奏了然于心。 林序南迅速将裴青寂列出的七组核心参数输入建模系统,并调用实验室的高通量组合筛选平台,将其拆解为238组交叉实验单元,每一组都对应一个微调配比的可能性,配套准备雾化喷绘模块。 微风拂过,宣纸上仍未干透的墨痕轻轻卷起一角,那些手写下的元素、比率与推演轨迹,像是一幅藏在时间背后的地图,正一步步将遗失的秘密呈现在眼前。 整个分析室重新陷入忙碌的寂静,只有机器的低鸣声缓缓响起。 空气中渐渐浮起熟悉的金属粉味,带着一点氧化前的冷冽气息。 两人一坐一站守在仪器前,屏幕上的程序仍在缓慢刷新。 裴青寂沉默片刻,像是斟酌了很久,才低声开口:“那天……我语气重了。” 林序南微微偏过头,神情没有太大波动,但眉间轻轻动了一下。 “不是针对你,也不是在否定你的思路。”裴青寂站在他身侧,声音一贯清冷,却多了几分坦诚,“那天我情绪上来了,没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他顿了一下,像是给林序南消化的空间。 “我依然坚持用传统方式试一遍。”他没有退让,“就像你有你的理论依据,我也有我的坚持。但这句对不起是为了我的说话方式,不是给我的观点。” 林序南这才转过头来,仰头看着他,手指似有似无地在裴青寂推演的手稿上点了几下。 他侧头看了裴青寂一眼,眼神里带着刚才没收住的笑意。 “所以——”他慢悠悠道,像是随手一抛,声音里透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调侃,“你到底是谁?” 裴青寂转头看他,眉峰轻挑,像是听清了,但没打算接招。 林序南却没停,声音漫不经心地往下落,“材料学大名鼎鼎的裴博士,在科研所里连快递都不下楼签收,怎么会懂川南地区村落的空间格局?还知道修复流程、金属矿物染料配比?还有,你记得那页图线条的起始顺序,连辅助标注笔锋都画对了,难不成你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说得轻巧,语调也松散,像是信手一抛的笑话。 裴青寂微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神情既像是无奈,又像是被看穿后的坦然。 “我是,”他道,语气平静,“刚刚向你道过歉的人。” 林序南没再继续追问,只是低头看了眼仪器运行进度,唇角那点笑意还没褪。 就这样,两人谁也没揭开那层纸薄的疑云。 有些事,在这一刻心照不宣,比什么都更清楚。 嘀—— 仪器恰到好处的发出声音,第一组样本喷绘完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民族图谱(十) 线条干透之后,林序南迫不及待地将样本纸片举到灯下。 ——不行,还是偏红。 他眉头又紧了几分,换下一组。 第二组,亮度不足,金属颗粒分布不匀。 第三组,金属反射过强,形成饱和反光斑,压制了底色的层次感。 第四组,色值接近,但在紫外下出现氧化暗沉迹象。 …… 林序南轻轻吸了一口气,把纸片旋转了个角度,试图从不同光线下重新判断光泽。 裴青寂靠近两步,眯眼细看了一会儿,淡淡开口道:“第53、78、92、103、107、152、199、211、234组最为接近。” 他语气轻得像在报一个个无关紧要的数字。 但林序南知道,那是他刚才凭借纸面计算与逻辑推演,从几百组交叉配比中筛出的第一轮验证组。 两人对视一眼,林序南没问他怎么记下的,裴青寂也没有解释。 “我们之前讨论过,这本图谱的描金线特别细,反光偏冷,多半加了锡或锑来提升延展性和冷光度。” 裴青寂声音低缓,带着一丝沉稳的节奏感,他停顿了下,继续开口,“以这七组为基础,再分别加入0.5%、1%、1.5%的锡、锑作为变量,再走一次模拟,应该能得到结果。” 他一边说,一边在刚才的手稿上迅速补算光谱容差和界限值变化。 林序南点了点头,眼神却停留在光谱数据上,若有所思。 “锡和锑都是能改变电子能级结构的金属,尤其锑,容易导致吸光波段漂移。加进去之后不能保证不破坏前面配比的反射特性,我需要重新建立模型试试看。” 裴青寂没有立刻接话,手指停在纸边,笔尖轻轻悬着,像是下一笔迟迟未落。 他不是没看出来,那些变量公式的变化方式早就超出原设定了。 他的眉眼还是那副理智克制的模样,却在那一刻明显多停了一秒,目光落在林序南面前那片越来越密集的计算模型上,像是想说点什么,又终究压了下去。 已经很晚了,他的眼睛都熬红了。 继续把这个模拟做下去,估计得通宵了。 我不是心疼他。 就是不美观,影响视觉美感。 我要怎么说才能不显得我是在关心他呢? 林序南敏锐地察觉到了裴青寂的欲言又止,他抬起头看向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语气软得像棉花糖,被水打湿那种——轻轻的、缓缓的,带着点安慰的意味,轻得像在讲一件顺手的小事。 “没事,不累。” 他说得自然极了,像是回应一个并未出口的问句,也像是不愿让对方说出那句“要不先休息一会儿”。 裴青寂视线一顿。 ——……操,怎么以前没发现他这么像小狗啊?还是雪白雪白软软糯糯的那种。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指尖却轻轻敲了两下纸面,像是把那句差点出口的“你再算下去眼睛要瞎”给敲回了心里。 ——算了,你爱算就算吧。 他当然知道林序南说的是对的——模型必须重构,变量得逐一跑完,数据才有意义。 可也正因为清楚流程,他才更明白这个工作量压下来的时候,有多辛苦。 “你要是现在说‘这也太费劲了’,那我就更不想干了。” 林序南笑得很乖,语气却带着点不动声色的任性,像是在主动暴露自己的小脆弱,也像是某种隐秘的撒娇。 裴青寂眉目没什么变化,只是看着他,沉了两秒,才慢慢弯了下嘴角。 “那我不说。” 他语调一如既往,低而稳,却在那句尾轻轻顿了一下。 那一瞬间,像是终于让步了,也像是被看穿的那点心软,无处可藏。 随后,他伸出指尖,轻轻将刚刚标记好的变量组向林序南那边推了一下,动作轻得几乎听不到摩擦声,像是不想打扰,又像是把所有话都收进了这个无声的动作里。 “我陪你。” 裴青寂说完这句后便没有再出声,只是把椅子悄悄往前挪了一点,身影悄悄与林序南并肩。 林序南的指尖在键盘上飞快起落,光标跳跃间,他调出模拟数据库,快速设定光谱中位点的目标反射峰宽,依次输入变量初值与组合约束,开始新一轮组合参数构建与变量权重修正。 参数一组组地挂载进模型,权重修正随之展开,冗长但必要。 屏幕上的数据流迅速刷新,迭代数值精准跳动,像是在悄声回溯一段被遗忘的语义逻辑。 他眼神专注,神情沉静,肩背微微前倾,整个人像是嵌入了这片数据的深处。 而在另一侧,裴青寂伏在案前,一边翻阅旧图谱边缘模糊的笔记,一边手动复核前一轮残留误差。 他笔尖极稳,运笔干净,像从不容许哪怕一个推演参数偏差半步。 一个在元素与笔锋中抽丝剥茧,拾起被古老工艺藏匿的细节裂痕。 一个在公式与逻辑中建构模拟,逐步还原那些从未被文献记录的配比方法。 在对峙与共识之间,精准嵌合。 两人都没说话,也无需说话。 目光偶尔交会,不是对峙,而是那种经过无数次拉锯后的高度默契——清楚对方下一步的意图,也清楚彼此选择的路,都一样费力,但不容折返。 空气重新归于静谧,连窗外细微风声都像被屏蔽,只余设备低频运行的嗡鸣,在昏黄灯光下沉沉回响。 他们肩并肩,像两台截然不同构造的引擎,却奇异地同步脉冲,在旧纸与光谱之间,试图一点点摸索出一个早已被时间和岁月埋藏的答案。 那个答案太远、太碎,也太沉,但他们都不急。 像是在等它,主动浮现。 四十分钟后,屏幕上参数调节进度条终于停住。 林序南敲下回车键,最后一组叠合了锡与锑变量的喷绘样本开始执行渲染。 喷头沿着设定轨迹缓缓移动,细如发丝的描金线一点点铺展开来。 机械臂稳稳将纸片推送至出样槽,线条尚未干透,微微翘起的边缘在光下泛起一道清冷柔和的微光。 下一秒,冷光轻轻一闪。 那不是市面颜料常见的亮金,也不是氧化钝化后的黯金。 而是一种仿佛月色滤过晨雾的银金色光泽——内敛、清透、干净,细腻得近乎温柔,却又精准得让人不敢眨眼。 仿佛一束沉睡数百年的微光,从纸面悄然苏醒,在白炽灯下轻盈地反射出历史的轮廓。 林序南眼神一紧,迅速调转光源,切换至不同波长波段,观察其反射偏移和光谱回馈。 “……冷色反射已近似目标值,偏移峰在±3nm以内。”他低声说道,语气里压抑着兴奋,“色相稳定性初步达标。” 他顿了顿,眉头却没完全舒展开,“但反射斑边缘仍有轻微扩散,光泽聚焦不足。” “加金银,压降反射扩散,同时提升光泽收敛度。” “加1%的au,0.3%的ag。” 两人几乎在同一秒开口,语调重叠,字音未完,已经精准对上。 空气仿佛顿了一瞬,就连设备的运行声,也像是暂停了一拍,像在等什么确认信号。 裴青寂原本正看着刚才补写模型中的误差修正区间,听到林序南的声音后抬起头。 林序南没说话,只是低低笑了一声,但那笑意却从眉梢一直蔓延到眼底。 他们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一种克制的喜悦,像远山深雪中初升的光,既冷静,又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们没有多余语言,也无需赘言确认—— 每一项调整,都是对彼此思路的接力。 每一次试验,都是以全力向同一答案靠近。 他们在推演逻辑与实验数据之间反复来回,在重建一个早已消逝的描金线配方的残影。 终于,喷绘机再次启动。 以比前几次更慢的速度,更高精度的控制,仿佛连喷头的运行轨迹都在为这一刻屏息凝神。 打印头轻轻滑过纸面,金属微粒如同精确投射的星辰,落定形成最纤薄的笔锋边缘。 当机械臂将纸片缓缓推出,线条在空气中几乎是以肉眼可察的速度凝固。 下一秒,冷光再次在纸面上掠过。 如刀锋隐在雪中,静默无声,却在光线掠过的那一刻,骤然反射出一缕冷冽锋芒。 那不是涂出来的金,而是“铸”在纸上的光。 林序南猛地停住动作,身体向前微倾,几乎不敢眨眼。 裴青寂也沉默了,他俯身看了几秒,眼神微动,目光比以往更深,指尖微微收紧。 两人同时伸手取起纸片,一左一右,光线从他们指尖交汇处折射出去,在操作台的白面上扫出一道窄窄的金痕。 犹如深山积雪中破晓时穿越云层的一线寒芒,短暂、锋利,却熠熠生辉。 在那一刻,线条微微闪起旧时的光泽,两人一同屏住呼吸。 正是那份他们从残稿中初见、一直试图追寻的光。 “就是它了。”林序南轻声道,语气低哑中带着一丝震动。 他没有克制那一瞬间冲上来的情绪,纸还未放下,人已向前倾了半步。 一个略显用力的拥抱落在裴青寂颈侧,手臂顺势环住了他的脖子。 不是随口的庆祝,不是刻意的试探——是藏着一点真切的激动,一点来不及掩饰的欢喜。 就像这几日来压在心头的那股沉闷,终于在这一刻找到出口,非得抓住他,哪怕只是一秒,才能确认这一切不是幻觉。 裴青寂身形一震,没动。 他眼中金线的反光还未散去,似乎晚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林序南做了什么。 但他没有推开,只是静静站着,眉眼低垂,任对方将这份喜悦压在他肩头。 那道描金线穿透黄旧的岁月,带着锋芒未熄的光芒,再次被他们亲手唤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民族图谱(十一) 裴青寂伸手越过林序南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不重,却像是在替他收起那些一时溢出的情绪。 下一秒,他微微低头,笑意几乎贴着林序南的耳廓落下,嗓音低哑而漫不经心,“都多大人了,做成功了还要奖励啊?” 语气轻巧得像拈起一枚刚剥开的糖,柔软中裹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甜,黏黏糊糊地绕进人心里,让人连心跳都慢了一拍。 林序南像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整个人微微一顿,耳尖一点点染上红,像被人抓住了什么小秘密似的,急忙松开手,退后半步,“我、我太激动了……” 那点轻微的慌张、不好意思的退开、眼神的游移,全没逃过裴青寂的眼睛。 裴青寂半倚在桌边,长腿微曲,手指随意搭在操作台沿上,唇角噙着笑,一副看穿却不说破的样子,像个无事人一般打量着林序南,整个人懒散得很,却带着说不出的从容和张扬。 他“啧”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早知道你抱得这么认真,我就多晚几秒再说话了。” 那句玩笑落下,空气像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漾出一圈圈温热的涟漪。 灯光落在他眼里,淡金色的反光像某种静静燃烧的火。 不张扬,却足够灼人。 林序南看着那双眼睛里藏不住的笑意,像是轻轻拨了一下什么,没响,却晃了一下心弦。 他迅速转过身,低头操作,将数据结果一项项保存。 键盘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像是用密集的敲击来掩饰情绪的混乱。 屏幕上的进度条一格一格地跳动,林序南却始终不敢回头。 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道视线还在,带着一点笑意,一点好整以暇,还有一点……他不敢去确认的温度。 明明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他咬了咬唇,连耳尖都红得几乎发烫。 “走吧,我送你回去。” 裴青寂的声音响起时,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像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听不出多余情绪。 林序南“哦”了一声,动作慢了半拍才起身,低头收拾资料,动作比平时规矩许多,像个试图收起尾巴的小狗,生怕多露一点情绪被人看穿。 走廊灯光昏黄,光影在他们脚边拉出一条并肩的影子。 林序南走得挺快,像是想尽快结束这段微妙的气氛。裴青寂却不紧不慢地跟着,步伐懒散,唇角像是一直挂着一抹不肯彻底放下的笑。 他站在门外,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林序南开门。 林序南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抬眼看他,“你……早点休息。” 他说这话时,语气软得像棉花糖,眼神却乱得像找不到地方藏的毛绒玩具。 “好。”裴青寂点了点头,眼神静静地落在他脸上,像是在慢条斯理地拆一只精致的礼物,“你也是,别总熬太晚。”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昏黄灯光,也隔开了裴青寂含着笑意的注视。 裴青寂看着缓缓合上的房门,眼神落在那扇门板上久久未移。 他没立刻转身,而是静静站了片刻,像在确认某种情绪是否真的发生过,又像在给自己一点时间,平复心跳。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终于迈步离开。 他一向自诩是理性且坚定的人。 哪怕再疲惫、再难熬,也从不轻易向人索取慰藉,连最亲近的家人也不例外—— 那些关于“依靠”与“亲近”的举动,在他看来一向是脆弱的标志。 可林序南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没有预兆,也没有保留,却像是一记极其温柔的重击,悄无声息地击中了他心底某个一直被自己刻意忽略的角落。 那一瞬间,他真的有种错觉,自己这么多年一个人走过来的路,好像终于,有人愿意不问缘由地走上前来,和他并肩而行。 他的心脏跳得太快了,甚至有一瞬呼吸发紧。 不是惊讶,也不是尴尬—— 是一种久违的、不受控制的悸动。 他抬起手看了看,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 手掌间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一瞬间触碰到的体温—— 温热的,真实的,有点傻,但让人想再靠近一点。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想把这点情绪笑掉,但没能笑干净。 那份熟悉的自持与从容,被林序南抱上来的那一刻,忽然就有点握不稳了。 *** “终于快结束了。” 沈玉揉了揉脖颈,伸了个懒腰,视线落在桌上那一摞尚未归档的图谱书页上,语气里掩不住松快,“还剩四分之一……等回了所里,我要狠狠犒劳自己一顿,火锅、烧烤、甜品一个都不放过。” “这是肯定的。”江思翊摘下手套,活动着手指,他刚把最后一本修复完成的图谱册整形归页,墨线还未全干,纸张边缘在风里微微翻动。 他偏头瞥了眼角落的绘图台,“等裴博士把那最后几页补笔完成,我再继续装帧,完工大吉。” 门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裴青寂与林序南并肩而入。 “裴博士!” 叶明叙眼睛一亮,像向日葵在日照下蓦然转头,几步小跑过去,一脸讨好地将怀里一堆包装略有褶皱的零食高举起来,脸上堆满讨好又略显紧张的笑容。“这是我之前带来的小零食,都给您,改善一下伙食。” 裴青寂脚步一顿,微微低头瞥了一眼——饼干、辣条、某个限量奶茶粉包。 这孩子一直都是这么傻吗? 改善伙食?就靠这些小零食? 再说,这包辣条……怎么感觉包装角都泛白了? 等等,这不是去年年终的时候发过的零食大礼包? 他眼皮轻敛,强行把心中对食品保质期的担忧按住,垂眸看向那几袋零食,再度陷入沉思。 裴青寂的余光再次落到身旁的林序南,对方已经含笑望着他,仿佛在等着他接茬。 他眸色未变,嗓音却已经换上了他那带着“博士范儿”的清冷调子,“这次的事虽然暂时处理完了,但事故报告必须按规范上交,一个字也不能省。” 叶明叙顿时站直,像被教官盯上的新兵,抬手敬了个礼,声音响亮,“保证认真反思,按时交报告!” 他说完,又低了头,语气郑重不少,神情带着真诚的歉意与感激,“裴博士,这次……真是多亏了您。不然我可能真的……” “读硕未半,中道劝退。” 林序南的声音轻轻接上,尾音上扬,刚好挡住对方未说出口的忏悔。 他嘴角微扬,语气柔和得像春日楼台上的风,“你导师知道你溶了slc03组的核心图页,这几天都快成深夜客服了,天天打电话给我们裴博士,语气悲切得跟送别似的。” 叶明叙一缩脖子,像被点中了某种高压词语。 “我们还得一边弥补你的烂摊子,一边当心理咨询师安抚导师情绪。”裴青寂语调平平,没有加重半个音节,却仿佛一行落笔精准的批注,冷静得令人无地自容。 说话间,他已走到装订台边,低头查看那一册刚完成的图谱修本,修长指节落在封面的金线边沿,轻轻一敲——像是测试缝线是否松动,眼神则像扫描仪,一寸不漏。 “江思翊。”他目光未抬,淡声道,“装订的时候,再检查一遍页码和版心位置,别让偏位问题拖延归档。” “收到。”江思翊干脆应下,顺手拿起尺子开始逐页比对。 林序南在裴青寂和江思翊交代工作的间隙,冲着叶明叙眨了眨眼。 随后转向裴青寂,低声道,“他这次其实已经吓得够呛了,回去以后估计连泡面都会遵守包装袋的建议时间计时完成了。” “那就让他把报告写得像一篇论文,不然我不信。”裴青寂淡淡说着,眉目间却也少了些锐气。 随后对着林序南,眉眼依旧清清冷冷,眼角却似比方才柔和了些许,“今天修复描金线的那几页图谱,你来帮我?” 林序南点头时笑着侧了侧身,一只手已利落地拿起调金用的鳞墨小盒,另一手则不动声色地顺走了桌角那块特调用的砗磲调色盘,还有那经过几百次模拟得到的描金颜料,然后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地摆在裴青寂的操作台上。 “你这是背着我练了几天服务流程?” 裴青寂抬眼看他,语气像冷泉,话却不冷,嘴角还挑着一丝近乎不可捉摸的笑意。 林序南眨了眨眼,笑得像刚完成任务的小狗,毛发湿润、尾巴不动声色地摇。 裴青寂看了他一眼之后坐下,打开鳞墨小盒,墨汁微晃,轻光浮起,他取出描金笔,笔毫修整得极细。 “第一笔落这里,三点二毫米线宽,起笔要快,收笔不能甩,金线会断。”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示范,指腹轻推笔杆,手腕微旋,笔下那道线细如蛛丝,落笔处几不可见地收成一个尖角。 林序南靠过来些,低头看着他笔下细金流动,眸中满是专注,他呼吸极轻,唯恐惊扰墨金沉浮。 江思翊的眼神总是不自觉落向了那边——裴青寂正一点点示范描金落笔的角度,语气带着他少有的温和和耐心。 他手里的试修纸边忽然轻轻一折,他低头看了一眼,像是刚意识到自己捏皱了那张页角。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页纸重新压平,然后目光垂落,落回自己那一沓已经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书页上。 “收笔的时候,用虎口带动手腕,不要靠食指,不然金线就溢开了。” “好——这回一定不溢。”林序南乖乖点头,眼神认真得几乎像个进入考试倒计时的小学生。 林序南小心地描了第一笔,线迹勉强顺滑,没有炸线。 他刚轻轻吐出一口气,还没等喜色浮上脸,就听见裴青寂轻轻地开口,丝毫没有不耐烦,“现在抬笔,重新来——你出力太重,线底微滞,左边那一毫米金层断层了。” “……我刚夸完自己。” “收回。” 林序南歪着头笑得像捡到了好吃的,又继续描下一笔。 金粉在纸上铺开时,他偷偷偏头看了一眼裴青寂——对方正专注于下一页纸,眉目清晰如刻,睫毛垂落时透着一种难以接近的静气。 光线从窗外斜斜洒入,描金笔下流动的金光在指节间波动,几颗细金粉落在林序南的睫毛上,闪了一闪,像是沾了晨霜的小白狗,蹭了一圈光回来。 “看看我这笔,有进步吗?” 裴青寂闻言停下手里的笔,偏过头看了眼林序南面前的宣纸,“比第一次强,不像是要在金线上练切割实验了。” “这是夸我?” “……只有你能听出是夸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民族图谱(十二) 最后一笔金线在纸上收锋落笔,金光尚未褪尽。 裴青寂将描金笔放入洗笔筒中,取下手套,指腹轻轻按住描金区域的交汇处,测量金层与原墨的结合厚度是否一致。 “金线收口还没完全沉。”他说,话音不疾不徐,像是读一行校注。 他低头操作时,长睫微垂,眉骨与鼻梁勾出冷净线条,像一幅未上色的工笔线描。 林序南没吭声,乖乖站在旁边看,眼睛亮亮的,眼神跟着那一块棉垫的起落小心地游走着。 一旁的江思翊将刚完成的图谱册合起放入暂存匣中,手指停在封口位置,没有合上,眼角却仍时不时地扫过那边——裴青寂此刻的神情柔了些,但那柔光只落在林序南面前。 他垂下眼帘,像是不经意地用指腹抹过封口线,指尖微凉。 “裴博士,这两个周真是辛苦你们了。” 范成笑呵呵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位川南地区文保中心的图谱管理领导。他的语气不带一丝套话,眼角那几道深褶子是笑出来的真诚,“眼见着一块块修出来,心里是真的踏实,祖宗的东西,算是松了口气。” 他话音刚落,一位身着笔挺中山装的年长领导上前一步,气场稳重,声音沉而不压人,“这修复工作,不简单啊。” 他环视一圈,视线最终停在那一册刚封存好的描金图谱上,微微颔首,“你们几个年轻人,能把新技术扎实落到非遗身上,这本事难得,也难得你们有这份心。” 他抬眼看了看裴青寂,满眼都是赞许,“非遗传承,要有人接得住,也得有人愿意接。未来——得靠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撑起来。” 裴青寂微微颔首,行止有礼,语气温润却不事张扬,“能为前人所作之事出一分力,是我们责任。” 他站得极稳,白衬衫领口扣得严整,手指骨节分明地搭在桌边,一点不多话,也不附和,气度清清冷冷地自成格局。 林序南站在他侧后方,却已一步上前,声音爽朗而不失谦和,“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文保中心给了我们这么大的信任和支持。而且有我们裴师兄——年纪轻、资历深,带得住人、沉得住气,我们都学到了不少呢。” 他说得自然,话题不动声色地替裴青寂引了过去,既应了领导的夸,又让场面顺下来,语气带着几分不经意的亲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屋里其他人却已经明显绷紧了神经,有人低头把一块落在桌边的擦拭布折了又折,又悄悄往工具盘里挪,像是怕这一点杂乱被放大成不敬,连动作都显出几分小心翼翼。 “真不错!”老领导看了一圈,又重新回到裴青寂身前,眼里全是满意。 他略俯身,抬手拍了拍裴青寂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老一辈人的赞善与信任,“希望下次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感谢您认可。”裴青寂的声音干净,眼神澄明,连站姿都稳得近乎冷淡,从头到尾没有半分谦卑受宠的神色。 “有机会我们肯定还来,领导放心。”林序南笑容乖得像谁家的年岁小的弟弟,语气虽活泛,态度却极正,没有一点讨巧油滑,反倒像是在替裴青寂用另一种方式回礼。 老领导听了哈哈一笑,“一个稳得住,一个活得开,难怪事情成得这么顺当。” 送走了老领导,一行人脚步一远,屋里顿时松快了几分。 窗外的光刚好照进来,落在案台上那册未封的图谱边缘,金线边沿泛着细细一圈光晕,像在告知这段细致工序终于接近尾声。 沈玉脱下手套,揉了揉腕子,半是感叹半是开心,“咱们第一次正式接古籍修复的项目,效果能做成这样,真不赖。” “那还不多亏了裴博士。“叶明叙现在整个就变成了裴青寂的小迷弟,“这世界上简直没有裴博士不会的事。” 沈玉环顾一圈,看见桌边那最后一本图谱已装订到封背处,伸手比了个“完成进度”的手势,“今天把这一本装完、数据再录入存档,明儿就可以打包行李回所里了。” “说得跟放寒假似的。”站在角落里的江思翊笑出声来,“不过想想这俩礼拜没正经睡过整觉,确实也该松一口气了。” 林序南这会儿也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袖子卷起半截,看着比往常更随意些,语气也轻快,“不过话说回来,等回去之后,谁请吃饭?咱这项目结束了,得庆功吧。” “你请。”沈玉随口一回,笑得眼睛亮亮的。 “我请——没问题!” 随后,林序南手指轻轻一转,指向了正在校对封线厚度的裴青寂,笑容飞快又乖巧,“但是裴师兄出钱!” 他笑得飞快,语气讨巧,“主力功臣,功成名就,请我们吃点便饭不过分吧?” 话一出口,周围一片笑声,没人真等着他回答,毕竟他们都知道——那位八成不会接这个话茬。 裴青寂果然没接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以做默许。 林序南正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还得寸进尺地晃了晃脑袋,笑得像个刚偷到糖的孩子。 *** 回所的车上一路平稳,车灯一晃一晃掠过窗外低矮的屋檐和摇晃的树影,像水墨在纸上晕开的痕。 后排静得很,江思翊戴着耳机靠窗闭眼,叶明叙戴着降噪耳机玩手机游戏,屏幕光一闪一闪,沈玉坐副驾驶在跟司机低声说话,声音若有若无。 似乎在所有人的默认中,裴青寂身旁的那个座位,似乎自然而然地被留给了林序南。 突然,微信群抖了一下,一条置顶消息猛地跳进聊天框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方砚:参加川南山区图谱修复的几位同学辛苦了!组会汇报初步定于十一之后,欢迎大家积极分享学习。】 车内一阵诡异的沉默。 裴青寂:“……” 他低头盯着屏幕,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收尾…… 方导一定是对“休息”这个词有什么根深蒂固的误解! 又得回实验室演那出‘科研大佬’的戏了。 明明什么都不会,还得站上去汇报材料分析那部分,可这部分又不是我做的,我不仅不会还不懂。 当着导师的面,肯定一开口就露馅! 这怎么办?! 旁边林序南探头瞄了一眼,手机里正跳出一连串“收到收到”、“期待分享”、“我已经在整理图片了”的积极回复。 他看着裴青寂瞬间染上疲惫的脸,反倒嘴角上扬,笑的很是开心,故意压着声音问:“裴师兄,你要抢沙发吗?我也很期待你的分享哦。” 语气甜到发腻,尾音轻轻翘着,像在撒娇。 裴青寂看了他一眼,冷静地打了两个字,干脆利落地发出去。 【裴青寂:好的。】 然后,他把手机扣在腿上,像是与外界暂时断开了联系,眼神空洞又沉重,疲惫远超过刚刚经历的一整天高强度描金作业。 车辆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缓缓盘旋,伴随着引擎轻微的轰鸣和轮胎摩擦地面的细微声音。 车子轻微一晃,林序南身上搭着的外套顺着肩膀滑落下来,落在两人之间。 他的头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不睁的,看上去困意正浓,也没注意到外套已经滑落。 夜色从车窗倾泻进来,将他整个人浸在柔软的暗光里,只露出小臂一截,被冷气悄无声息地吹得泛着淡淡的鸡皮疙瘩。 裴青寂的目光落在那处裸露的皮肤上,停了一会儿,低声问了句:“冷吗?” 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几乎要被车厢里的沉寂吞没。 林序南没有立刻回应,只微微动了动睫毛,像是被那声问候从半梦半醒里拉了回来。 他转过头,眼神还带着点没睡醒的迷蒙,嘴角却慢慢翘起一个困倦的笑。 “……你在关心我啊?”他嗓音低哑,带着点刚醒时的沙沙质感,像被揉皱的羽毛,“怎么这么温柔啊,裴师兄。” 裴青寂没有说话,只是垂眼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却像湖面底下藏着什么没说出口的情绪。 他伸手捡起那件外套,轻轻抖了下,动作克制而干净,像是在做一件与情感无关的事。 但当他将外套重新搭回林序南肩上时,指尖还是不可避免地蹭过了对方的皮肤,冰凉一瞬。 随后,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轻轻地又不容拒绝地盖在林序南身上,比刚才那件还厚些,带着他身上残存的温度和一股干净冷淡的气息。 “你睡一会儿,”裴青寂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平静,“到了我叫你。” 林序南靠在椅背上,看着裴青寂被夜色柔化的轮廓,身形显得更加清瘦挺拔,衬衫贴着背脊,线条利落,肩胛略微起伏着,仿佛藏着未曾显露的力道。 林序南眨了眨眼,将那件带着温度的外套往自己身上拉了拉,语气含着点笑,“回去的聚餐,你会去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提起这么一句。 身旁的裴青寂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平静而深远,像夜里河边映出来的天光,“你不是让我去给你出钱吗?” 林序南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似乎没想到随口一句的玩笑他竟会真的答应,连瞌睡都似乎被驱散了些许,“……真的假的?” “但你点菜。”裴青寂又说。 语气不带笑意,但林序南却笑了出来。 他歪着头往他那边靠了靠,声音像夜风一样轻,“行啊,那我专点你爱吃的。” 这时前排突然响起叶明叙的声音,他们两个下意识往前看,发现他只是半梦半醒间的呓语,转头靠窗睡了。 林序南又缩了缩脖子,声音又轻了几分,带着点狡黠和几乎被夜色掩盖的温柔,“你放心,我肯定点得比你自己点的还周到。” 裴青寂没回头,只是低声“嗯”了一声,不咸不淡,像是放任,也像是默认。 夜色沉了下去,车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轮胎贴着地面的低声滚动。他们两个就那样肩靠着肩,隔着半点距离,谁也不动。 但那点不动,比触碰还要更亲密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键上簪花(一) 顾然然听着叶明叙龙飞凤舞地描述着裴青寂如何“复活”那页图纸,挑了挑眉,“没想到你居然是第一个被裴博士‘收买’的人。” 叶明叙刚想反驳,就听见门口传来几声熟悉的脚步声,顾然然眼睛一亮,还没等人影完全出现就迫不及待站起来挥手,“林师兄!你们可终于回来了!” 实验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几个人纷纷抬头打招呼。 “听方导说,这次修复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倒真是不容易。”博士生范萧适时开口,语气却带着点难以忽视的酸味。 她站在靠近试验台的位置,手里转着一支笔,眼神落在林序南身上,却明显透出不屑。 同样是博士生,像这种露脸受表扬的任务,她一次都没碰上过,而林序南几乎成了实验室的“模范典型”。 林序南神色没变,只是笑着接了话,不咸不淡,“导师是不忍心让女孩去山区受苦,才特地把这个机会留给我们了。男生,抗造些。” 他说得得体又含蓄,巧妙地把质疑软着陆。 顾然然在旁边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连叶明叙都在憋笑。 范萧冷哼一声没再搭理,转身继续整理她那堆没人愿意接手的杂事。 这时,实验室门再一次被推开。 几道视线齐刷刷地望过去,下一秒,不少人都下意识挺了挺背。 裴青寂缓走了进来,身形清隽,姿态松弛,身上还带着山里回来未散的清冷气息,一进门就像把某种无形气场一并带了进来。 “裴博士,你回来啦!”范萧的语气一秒切换成讨好模式,笑得温柔极了,仿佛刚才的冷脸压根不存在。 裴青寂只是随意扫了她一眼,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目光却已经越过她,看向实验室的另一边。 “裴师兄,”林序南笑着开口,语气自然得像是早就熟悉了彼此的节奏,“衣服我洗干净之后还你啊。” 顾然然一愣,原本低头看手机的动作停住,悄悄抬起头,敏锐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三遍。 “……不用,”裴青寂的声音懒洋洋的,走到林序南面前,“给我就行。” 顾然然:“???” 她僵在原地,眼神疯狂在几个认识的人之间循环确认。 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林序南竟然敢叫他“裴师兄”?! 裴博士不是最讨厌别人这样叫他吗?! 原来林师兄才是第一个被裴博士收买的人啊! 还有不是上周还在传他们两个闹翻了,谁都不搭理谁吗? 她不自觉地偏了偏头,对上的范萧同样震惊的目光。 范萧:“……” 顾然然:“……” 他们几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交换着一种叫做“这剧情有点超纲”的眼神语言。 实验室里安静了两秒。 “晚上一起吃饭吧?”顾然然拿出手机,满眼期待地看着大家。 “好。”裴青寂率先开口,嘴角似有似无地带着一点坏笑,“你们林师兄交代的任务,他请客我出钱。” 顾然然在一旁都快看傻了。 她捧着手机,在他们的小群里疯狂打字—— 火星撞地球了吗? *** 聚餐选在学校附近一家安静的馆子,木质格栅隔开几个卡座,灯光暖黄。 下午在实验室把仪器都归位后,裴青寂回了一趟家,换了身衣服才来。 一件浅灰色的亚麻衬衫,扣子随意敞开两颗,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细瘦的腕骨。下身是剪裁利落的休闲裤,松松垮垮地搭在腿上,却意外显得腿长且直得过分。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从惬意的假期回来,不沾烟火气,却有种慵懒的从容。 “裴博士好帅。”顾然然小声感叹,声音不大,却被几个同伴附和了两句。 但是帅归帅,在安排座位的时候,挨着裴青寂的那个座位仍旧如同烫手山芋,几个人你推我让,最后还是让给了林序南。 十人桌,偏偏硬塞了十二人,椅背几乎碰着椅背,膝盖自然贴着膝盖。 裴青寂刚一落座,膝盖边便轻轻碰上什么。 他低头一看,正是林序南那条修长整齐的腿,斜斜靠着,没刻意避开。 林序南像是早就注意到了,转头看他一眼,嘴角含着淡笑,“抱歉啊,地方太小。”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酒气后的慵懒温软,从耳侧擦过去,连呼吸都似乎打了个弯。 “嗯。”裴青寂淡淡应了一声,微微抬腿,像是不经意地往一边挪了点,却又没挪开多远,只把两条腿随意地交叠,姿态松散,看着随意,却刚好占住了他和林序南之间的全部空隙。 浅驼色的毛衣衣料轻软,领口开得不紧不松,随着林序南动作微动,锁骨线一点点浮出毛衣边缘,光线扫过,平静又引人注目。 裴青寂的目光落了几秒,像是不经意被勾住。 他忽然轻轻咳了一声,低头端起茶杯,偏过脸去,看向杯中浅色的茶汤,像是喝下的不是茶,而是刚刚那一瞬藏不住的走神。 顾然然笑得特别灿烂,“给你们接风洗尘,顺便庆祝任务圆满完成!今天点的都是好吃的!” 林序南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语气里带着点调皮,“师兄一会儿看看,我是不是全都点了你爱吃的。” 嗓音不高,恰好只够裴青寂听见。 这句悄悄话一出口,像是在裴青寂耳边点了一把火,他神色没变,耳尖却不受控制的发起烧来,像是被什么烫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嗓音低哑,“不好吃就把你丢出去。” 最初大家还有些拘束——主要是因为裴青寂在场。 作为课题组里最难接近的那一位,裴博士一坐下,周围空气都仿佛安静了几分,连顾然然讲话音量都自动调低了两格。 不过还好,有林序南在。 他一开口,气氛立刻松动不少。 “今天别聊实验了,谁再提数据我敬他一杯汤底。”林序南笑着说,语气松弛,连筷子都夹得从容优雅,一边给裴青寂夹菜,一边熟练地把话题引到大家都能插话的地方。 他又转头看了裴青寂一眼,眼睛弯弯的,压低声音,带着点撒娇似的玩笑,“快尝尝,看看我还有没有机会坐在这儿继续吃饭。” 那双眼睛又亮又乖,像只知情识趣的小狗,笑容里分明带着点得意和期待。 裴青寂呼出了一口气,只是伸出筷子,慢吞吞夹了一口。 “味道真好。” 有毒—— 真拿他没办法。 “到了我们每次聚餐的必备环节——游戏!”顾然然拍着手,“老规矩,实验实操的小tips。一个人说一个,轮到谁卡壳就——罚喝汤底!” 裴青寂:??? 还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喝汤底也太残忍了吧。”有人哀嚎,“那可是涮过鱼豆腐、牛百叶、生菜、金针菇的重口味大合唱!” “再煮一圈能提炼成生化武器了好吗!” 林序南笑着夹起一颗脆骨丸,在锅边轻轻磕了两下,手腕松弛,动作却意外地好看。 但下一秒,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向着裴青寂飘去。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裴青寂慢悠悠地捧起茶杯抿了一口,神情一如既往的沉静淡漠,落在人群里仿佛与热闹的气氛有一道天然的屏障。 “裴博士!”顾然然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来个最实用的小技巧吧。实验室最常用那种!” 桌上瞬间安静了两拍。 众人全都齐刷刷地看着他,似乎都在屏住呼吸等着大佬传授小秘诀。 裴青寂眼神微顿,手指在杯壁上轻轻点了一下—— 其实他根本没准备好该说什么。 穿越之后,秉着能推就推,不能推就躲的原则—— 别说传授经验了,连实操都还没真正动过手。 他原本打算勉强敷衍一句,声音刚卡在喉咙里,还没吐出来。 就在他挣扎着要开口的前一瞬,林序南忽然笑着打断了这微妙的沉默。 “欸等等,”林序南笑着开口,“师兄讲的不算啦,他讲的都太高阶了,哪里还算‘小技巧’?” 他转头看了裴青寂一眼,眼底的笑意像波光划过水面,乖得像只提前藏好骨头的小狗,悄悄为人把局面兜住。 “我们顶多就是移液枪不入不挨、试剂盖子记得倒扣桌面、标签靠手心、ph计记得先校准再测量。”他说着故意顿了一下,语气微妙地一转,带着点打趣又像是无奈的羡慕,“不像他,开口就是仪器调参、路径优化,听得我都不敢吃饭了,恨不得现在就回去再多看几篇高影响因子的文献。” 众人哄笑出声,氛围一下松动了下来。 有人接话:“对对对,我们跟裴博士不在一个维度上!” “在咱们这是‘基础技巧’,在裴博士那是‘仙法入门’!” “裴博士的都是神级小技巧!我们就算听了也学不会。” “还是林师兄懂我们!” 一阵笑闹声把话题顺势岔开。 裴青寂这才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唇角勾出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侧眸看了林序南一眼。 林序南则理所当然地冲他眨了下眼,眼里带着点得意的光,偏偏还笑得无辜乖巧,像是给猫递鱼的小狐狸。 ——放心,我都替你藏好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键上簪花(二) 那天聚餐之后,裴青寂破天荒地请了病假。 消息一出,整个实验组都震惊了。 甚至连向来冷静的导师方砚都被惊得破了音,“他居然请假?是那个视科研如命、发烧都不肯下实验台的裴青寂?” “裴博士还真发烧了。” 有师妹小声补充,“说是病毒性感染,嗓子都哑了,连话都讲不清楚。” “……病毒?”方砚罕见地沉默了一秒,罕见地收起了那副严师面孔,语气却柔下来几分,“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吧。科研归科研,身体还是第一位。要劳逸结合,才能更好地做实验。” 此话一出,众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 ——这年头,能从方教授嘴里听到“劳逸结合”四个字,比论文中nature都稀罕。 可只有裴青寂自己知道,他请假的原因…… 和生病,其实没多大关系。 那天夜里,他一个人窝在沙发里,额头不烧,心却凉。 他重新回看了手头的那些有关材料部分的数据—— 一个都看不懂。 他盯着那张图半天,眼神迷茫,最后只憋出一个结论: 再不请假,就真要穿帮了。 一周后,一个阴冷的清晨,窗外天光惨白。 裴青寂靠在书桌前,左手拎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右手漫不经心地划着手机,应付着组会前堆积如山的消息轰炸。 信息密密麻麻弹出来,每一条都像是在提醒他:你,早该回实验室了。 眼神空洞,神色疲惫。 就在他准备把手机丢一边装死时,一条熟悉的微信弹了出来—— 【林序南:“裴师兄,这个季度的论文你打算发点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斟酌片刻,手指敲下两个字—— 【发烧。】 消息刚发出去,视频电话就毫无预警地打了进来。 裴青寂:…… 裴青寂盯着屏幕,沉默三秒,认命地点了接听。 下一秒,那张笑意藏不住的脸占满了屏幕。 林序南一如既往地语调温柔,“师兄,你已经连发一周烧了。” 裴青寂嘴角抽了抽,顿了顿,眼神里迅速堆叠出一种虚弱又顽强的诚恳,“病毒顽强,我也没办法。” 林序南没说话,只是盯着他,沉默得像在用眼神做实验分析,逐帧扫描他每一寸表情真假。 半晌,林序南笑了笑,声音轻得像羽毛,“病毒?你这脸色看起来比上次聚餐还红润。” “高烧烧出神志清明,不会没听说过吧?”裴青寂面不改色地胡扯,他一边往沙发里靠,一边继续编,“我现在每晚喝生姜红糖水,配合老中医开方,坚持打坐运气,硬撑着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 “你还真能编。”林序南笑出声,像是终于找到乐子似的。 “谢谢夸奖。”裴青寂迅速接话,毫不犹豫地说,“那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去……休息了。医生说不能剧烈用脑。” 说完不等对方回话,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挂断了视频,手速快得像在抢实验室的高温炉使用权。 手机丢到一边,他整个人往后仰倒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连眼皮都懒得睁。 病是假装的,疲惫却是真的。 从穿越那天起,他一直靠那硬背下来的知识和原主那不近人情的高冷硬撑,实验术语看不懂就沉默寡言,仪器操作不会就皮笑肉不笑留给其他人反思。 这套办法现在眼看快要撑不住了。 参加这个组会,再上台汇报一圈,是无论如何也没办蒙混过关了。 他只想多装一天咸鱼是一天,等风头过去,再慢慢翻身。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亮,科研所外的路灯尚未完全熄灭,冷白色的晨光斜斜地洒进窗台,在地板上投下一片微凉的光晕。 裴青寂顶着明显的黑眼圈,手里端着一杯速溶咖啡,脚步拖沓地踢踏着拖鞋走向门口。 他还没完全清醒,脑子里混沌着昨晚没来得及理清的情绪和那份做了一半的数据整理。 密密麻麻。 门一打开,门外的画面却让他微微一怔。 林序南站在晨雾未散的楼道里,依旧一贯的干净整洁——白衬衫扣到最上,清晨的薄风拂过他额前几缕碎发,整个人都裹着晚秋清晨的气息。 他怀里抱着一沓打印好的资料,像是已经等了一会儿,见门终于开了,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不高还带着笑意, “早,师兄。” “你来干什么?”裴青寂愣了一瞬,下意识扫了眼他手里的资料,又看了看这人一大早出现在自家门前的模样,顿时明白了来意。 “……你这么早来,是怕我死在床上,之后项目就没人做了吗?” 裴青寂的语气带着点不加掩饰的调侃和无奈,混着刚醒时的沙哑,整个人都是懒洋洋的。 林序南没正面接话,只抬眼打量他一眼,目光从他没来得及扣好的睡衣领口扫过,落在他眼下青黑的阴影上,“裴博士久病不愈,正好资料也准备齐了,就顺路来一趟。” 说完顿了顿,紧接着又补充道—— “探病。” “顺路?”裴青寂自动忽略了最后两个字,看着他一脸无辜地说谎的表情,“这顺路得拐三个路口,绕半个校区吧?” “路线是系统推荐的,”林序南慢条斯理地说,像在复述导航语音,“避开早高峰。” 神它喵的早高峰! 科研所里哪来的早高峰? 早上六点连保安都还在打哈欠呢! “这是我最近整理的,按之前的项目计划书做了拆分,文献也按主题分类了,还有我们那两周的数据处理。”林序南神色不动,只抬手递过那沓打印的资料,然后突然话锋一转,嘴角翘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汇报的ppt我已经把这些数据放上去了。” 裴青寂嘴角一抽,接过资料,指尖意外碰到了对方掌心一角——冰凉的,像是站在风里太久。 他垂眸看了眼封面,再抬头时,林序南已经自行换了拖鞋,走进客厅,丝毫不见外。 “厨房在哪?我顺便给你热个馄饨。” “……你还带了馄饨?” “顺手买的。”林序南语气平平,像是在陈述某项再普通不过的实验步骤。 裴青寂看着他的背影走进厨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低头重新看了看手里的资料封面,封底却赫然落着自己的署名——并列的,是林序南的名字。 厨房里传来水壶被拧开的声音,接着是瓷碗轻轻碰撞的动静,安静而日常。 裴青寂盯着封底那两个名字看了一会儿,指腹缓缓摩挲着那行印刷体,似乎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 他将资料搁到茶几上,转身靠在沙发边,仰头灌了一口凉掉的速溶咖啡,眉头顿时皱了皱,却没作声。 “汇报的ppt准备好了吗?”林序南的声音隔着半堵墙传来,语气仍旧平淡,却有种不动声色的确定。 “没有。” 裴青寂懒洋洋地靠在沙发扶手边,“生病,脑子里一团浆糊,汇报不出什么好东西。” 林序南轻轻地应了声,语气不重,但带着种奇妙的笃定,仿佛早已预料他会拖延,又仿佛并不介意这份预料成真。 “所以就亲自杀上门来?”裴青寂尬笑了一声。 “林师弟一向惜时如金,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林序南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专心将馄饨捞出,摆在两个瓷碗中,热气氤氲中,细葱的香气扑鼻。 他将碗放上餐桌,才慢悠悠地开口,“这是我们一起完成的项目,那我自然希望这个项目能专业的展示给大家。” 这句话听起来平平淡淡,但落在空气里,却像是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激起了一点点细小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裴青寂走到餐桌前,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嘴角微动,却没有回嘴。 “……馄饨看起来还不错。”他低头坐下,舀了一勺汤。 “没办法。”林序南也落了座,淡淡道,“谁让我们裴师兄挑食呢。” 裴青寂噎了一下,抬头正想反驳,突然想起来那天聚餐的时候,他一边装作没事人似的应酬着,一边悄无声息地把菜里的胡萝卜、黄瓜丝、黄豆芽挑得干干净净,像在响应垃圾分类的号召执行严谨的分拣任务。 那顿饭林序南就坐他旁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把每一口不喜欢的食材避开,眼里分明带着点忍笑的意味。 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人——什么都记得,甚至比他自己还清楚。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慢慢爬进来,将木质地板映得暖黄。 吃完之后,林序南又打着“病号需要多休息”的旗号,将碗筷一并收拾进厨房。 裴青寂则坐回茶几前,翻起那沓资料。 他原本只是随手翻翻,没抱太多期待。 对于古籍修复,他向来是凭经验和“手感”下判断,有时候一个现象他一看就知道问题在哪儿,哪怕没有任何仪器辅助。 可翻了几页后,他的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资料里记录的不只是结果和流程,还有每一步实验的意图、仪器参数设定、以及某些测试曲线的理论预判。 原本他以为那些仪器检测只是例行公事、为了“符合流程”,但林序南标注出的备注清楚地指出——这些仪器检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重复他的判断,而是为了验证某一个完全不同的前置假设。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也就是说,如果材料内部结构的变化过程与他们预测的一致——那就能反推出究竟该采用哪一种修复机制,才能最大程度还原性能,而不是靠“经验摸索”中哪个看起来更稳。 那些他凭直觉跳过的步骤,在林序南的笔下却被一一拆解—— 为什么要这么测,测出来意味着什么,哪一步可以复用,哪一步需要重来。 简直像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人一边跟着他做的每一步,一边用更精密的逻辑给每一个动作做出量化解释。 他翻到最后一页,看见了那晚上大数据跑出的描金线配方的结果。 上头的对比箭头、曲线标记、附注的小字一应俱全,清晰得近乎严谨偏执。 ——林序南不仅一直在看,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一直在“配合他”。 默默地,为他补足他所忽略的一切盲区。 裴青寂轻轻合上资料,仰头靠进沙发靠背里,盯着天花板,半天没说话。 片刻之后,厨房那头传来水龙头被关掉的声音。 “你是怎么知道,我修图谱的时候是靠手感下判断的?”裴青寂的语气听上去云淡风轻,像在说天气。 林序南擦着手走出来,站定在茶几旁。 “因为你判断得太快也太准了。”他回答得很平静,“而且从没想过回头验证你的选择是不是唯一的。”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你靠的是直觉,而我靠的是——驳倒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键上簪花(三) “但是这一次驳倒失败。”林序南歪着头笑眯眯地看向裴青寂,“所以,裴博士,现在要不要合作一次准备ppt应付组会啊?” 林序南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在草里打完滚的小狗,乖巧又讨喜。 裴青寂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得近乎清冷,却盯了足足有两秒。 随即他“噌”地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快速走进房间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取了出来,连带着充电器也一并抱在怀里。 随后,又不紧不慢地转身去了厨房,开始煮咖啡。在咖啡机发出熟悉的运转声时,他顺手点燃了一支新收到的线香,檀香混着咖啡的气息缓缓氤氲开来,将整个房间染上了他特有的节奏感。 一切安排妥当,他才在地毯上的抱枕上坐下,姿势笔挺,整个人像从画里走出来般矜持冷淡。 他仰头看向林序南,语气不疾不徐,“开始吧,那杯咖啡是你的。” 林序南就这么站着看完了裴青寂一系列的操作,等回归神来才用低咳一声掩盖,生怕自己笑了出来,“想不到裴师兄工作这么有仪式感!” 说完,便坐在了裴青寂旁边的抱枕上,打开了自己的电脑,顺手拿起那杯咖啡抿了一口,“味道不错,入口微苦,尾调还带点干果香……意式浓缩加一丢丢肉桂粉,对吧?” 裴青寂偏头看了林序南一眼,直觉让他觉得这个人后面肯定还会有什么语出惊人的话。 果然—— “师兄人变了,口味也变了。“林序南叹了口气,露出一脸委屈的样子,“当初师兄不是最爱加奶吗?牛奶温度还要严格控制在六十五度以下,说什么‘奶要温滑,但不能抢了豆子的香’,说得那叫一个严谨。” 他停了下,慢悠悠地补了一句:“我有一次被你骂,就是因为把牛奶热过了头。” 裴青寂:…… 这原主怕不是有什么大病吧? 需要我替原主说声sorry吗? 他斜了林序南一眼,见那人正含着笑喝第二口咖啡,一副“宝宝可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宝宝不说”的模样,唇角抿得更紧了些。 “……专心做ppt。” 裴青寂一脸吃瘪的模样,随后冷冷吐出一句,把目光重新压回屏幕。 他轻轻敲击着键盘,眉头却隐隐皱了起来,似乎某些细节还没理清。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微微皱起的眉头,想了想才开口。 “师兄,要不咱们一起过一遍ppt吧?每次组会你汇报的信息量都太大了,我想学但是都记不住,现在难得有机会,让我先学学。” 裴青寂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指尖一动,把ppt点击播放切换到演讲模式,光标停在第一页的标题上方。 “在保存过程中因长期受潮、虫蛀,以及原始装订松脱等原因,出现了多处结构性损坏,具体包括纸张断裂、图层剥离和边角缺失等现象。” 他声音清润,节奏稳当,语调随着术语自然起伏。那些关于图谱破损结构、装订方式的专业术语被他准确地嵌入句中,甚至带上了些不自觉的讲解语气,像是多年研究沉淀后的肌肉记忆被唤醒。 “图谱原装订为线装,但多数线扣已断,内页散脱严重。边缘存在多处手工剪裁痕迹,应为后期修补痕迹,不排除乡土文献自我整理的可能性。” 他一边说,一边翻页。 ppt上的图像切换到几张材料分析相关的扫描图,他的声音也随之一顿,像是一个在舒适圈大秀泳技的人突然跳进了陌生水域,他的眼神在屏幕下方的图示里来回扫了一圈,像是在寻找某个关键点。 “嗯……这部分我们原本考虑对这一块图层……呃,用拉曼光谱……拉曼光谱仪来进行成分判断。” 语气微顿,像是确认自己没有说错技术名称,他努力保持镇定。 “但……嗯,信噪比太低了,扫描的时候……就没扫出来结果。所以……后来就没用。” 他的语调里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心虚,像是为了掩盖自己对“信噪比”这三个字其实没什么实感。 ppt左下角的图像是一张发出幽蓝色荧光的老纸页,他点了下触控板,示意下一段内容。 “这部分,我们用了紫外荧光灯照射……可以看到一些墨迹区域……呃,荧光反应比较明显。” 他咽了口唾沫。 “所以可能说明……这些墨里面,含有……碳的……呃,嗯……碳颗粒?有机质?总之……成分比较复杂。” 你听听这些词是我们这些文史手艺人能讲明白的吗? 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别扭。 要说起古籍线装、纤维断裂,他能连讲三小时都不带停。 可一旦换上这些材料化学的分析术语,他就像被迫朗诵一篇不属于自己的剧本——句句都有障碍。 一旁的林序南正一脸忍笑地看着屏幕,像只装乖趴在他脚边的小狗,心里早就记下他卡壳的每一处。 这汇报的还真是熟悉一阵一阵的…… 等讲完最后一段,裴青寂整个人明显松了口气,侧身去拿放在旁边的水杯。 理科大佬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师兄,但是我有些问题不是很懂。” 林序南一边说,一边微微歪着头,语调轻柔,他知道裴的记忆很好,这样说一遍肯定就记下了。 “昨天我在整理数据的时候,发现图谱纸张纤维的sem图挺杂的——是不是混了竹纸和皮纸?你到时候要不要说明一下,这种纤维断裂形态可能也是它现在这么易碎的原因呀?” 他那副笑得乖巧又有些讨好的模样,在灯光下显得过分柔软,却又带着点蓄意为之的小心机,像一团湿漉漉的绒毛包着一颗算盘珠子。 “我记得刚接手图谱的那天,我们是不是也用x-ray扫了一下?那个右下角我记得有一块小水印,当时肉眼看不出来,是后期透视才发现有虫蛀空洞。” 裴青寂没说话,手指在键盘上敲击默默补上一行字。 林序南又换了个话题,像是在闲聊,又像是有意铺路。 “师兄,我记得我们用ftir扫过一次粘合剂区,图谱上残留的那层是动物胶,不是植物胶——你这部分要不要补一句材料归属啊?我怕他们问起来。” 他语气轻巧,还特地在“他们”上加了重音,像是顺口一提,却实则拐了个弯提醒——导师肯定会抓着这个问。 “还有,slc07组《技术与物质文化》里传统服饰上那几处绿色的残片你最后是归到孔雀石还是铜绿颜料的?我记得xrf图谱上铜含量挺高的,可是还带了一点铅……是不是说明它可能是人工铜绿而不是天然矿物?” 林序南说完这句,便从茶几那边凑过来,将自己的电脑旋转了半圈推过来一点,指着那张颜色分析图,指节不动声色地擦过裴青寂的手背。 “你看,这里……”他说着靠近些,语调压得更低了,“它那个铅峰的位置,其实比天然矿石里的还要高出一点,老师很可能会拿这个问你颜料归属。我记得有篇文献也提到了这个现象……” 他的指尖在笔记本的触控板上飞快地划过,“对,在这里!是这一篇,师兄你看,他也提到人工铜绿颜料里有高浓度的铅。” 他的声音离得太近,温热的气息擦过裴青寂耳侧,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故意为之。 裴青寂却没有躲,眼睛直视着屏幕,手指却不动声色地握紧了下笔。 “你靠这么近干什么?” 林序南抬眼,笑了一下,凑得更近些,“这不是怕你看不清嘛!” 那声音带着点水汽,也带着点压低之后的坏意,像夜色中裹着糖的刀锋。 林序南侧头看着裴青寂,一笔一划地将刚才磕磕绊绊背出来的术语和逻辑重新标注进ppt备注栏里,神色认真得几乎不像是在“应付组会”,而那双眼眸中却隐隐地泛起了血丝。 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又极快掩下,唇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部分的内容备注完全,再次侧头凑近,声音压得低软,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亲昵,“真不愧是师兄啊,这临时抱佛脚都比我认真准备两天还扎实呢。” “准备ppt太消耗我的脑细胞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咱们明天再继续吧?”话音落下,他又笑了笑,语调轻快得像在撒娇,“好不好,师兄?” 裴青寂的动作顿住了,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视线微不可察地偏开了几度,像是刻意避免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好。”他低声应了一句,嗓音比方才略低些。 这人能不能好好说话? 没事干嘛总是撒娇? “不过说起来,方导这次接的古籍修复的课题,倒是挺有新意,给我们材料学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林序南一边收拾电脑,一遍感叹。 “你是说以前没做过和古籍修复相关的项目?“裴青寂随口接了句,语气仍旧平稳,却在下一秒慢慢停下了动作,眼神在林序南脸上顿了一瞬。 “师兄,你在咱们所多少年了?做没做过你不知道吗?“林序南抬眼,笑着反问,语气里仍带着一贯的调皮和打趣。 可这一句听在裴青寂耳里,却像一滴水落进静默无波的湖心。 ……不对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键上簪花(四) 林序南离开后,屋内归于寂静。 裴青寂依旧坐在茶几前,电脑屏幕的光冷冷打在他脸上,将那张原本就寡言清冷的面庞映出几分苍白。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刚才使用触摸屏后微微的钝感,但整个人却像是从一场不属于自己的梦中醒来,眼神晃了一瞬。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冬天。 那日,天灰地冷,风裹着雪粒打在走廊尽头的玻璃上。 他站在研究院行政楼门前,手中攥着那份终止通知书。 纸上盖着公章,红得刺眼。 字字句句都干脆得近乎冷酷——资金冻结、设备回收、团队解散。 没有挽留,没有解释,更没有余地。 他没吵,也没争。 只是转身回到修复室,默默将那本写满修复笔记的笔记本收进纸箱,封了胶带。 整个过程无人送别,连修复室的灯都是他自己关的。 那之后,项目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彻底抹去。 文件下架,数据库清空,连曾经那些走马灯似的研讨会纪要,也在服务器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没人再提,也没人再问。 而他—— 那个当年登过行业期刊封面、受邀做过博物馆修复顾问、年仅三十岁就站上领域顶峰的“古籍修复第一人”。 ——在三十四岁的时候却被调去偏远分馆做了一名图书管理员。 那图书馆破破旧旧,四处漏风。 他一个人守在传达室里,白天刷监控,晚上扫落叶,像一册无人翻阅的旧书,被悄无声息地压在时代的角落里蒙尘。 而如今,这个曾被断定为“无推广价值”、“不具科研前景”的项目,竟被堂而皇之地重启了。 不但换了负责人,换了团队,还配备了当年他申请多次都批不下来的仪器与预算。 真的是巧合吗? 还是有人,正沿着他曾拼命走过的老路,想要踩着他落下的血迹重新来过? 屋外风声渐起,像旧梦在门缝间低语,是在催他归来吗? 那这一次会有不同的结局吗?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窗外的街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像是被夜色一点点唤醒。 微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层淡淡的冷色光晕,而屋内却始终未曾亮起灯。 直到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划破寂静,屏幕上跳出的名字是——林序南。 他怔了一瞬,眼中仿佛还残留着过往的旧影,没有立即反应过来是谁。 铃声一下一下地响着,从第三声到第四声,再到第五声。 像是等着他从某段沉沦中抽身。 第六声,他终于接起。 “师兄?”那边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点温柔的笑意,像是有意放缓了语速,但随即却又扬起了诧异的尾音。 “你……还在原地?” 裴青寂没有立刻回答。 林序南轻轻叹了口气,没继续追问什么,反而换了个轻描淡写的角度开口,“我刚从实验室出来走到楼下才发现,你那屋子一直没亮灯。” 他说得不紧不慢,像是只是顺口提起,“想了想,给你打个电话看看。” 顿了一下,像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备用台阶一样,他自然地接上—— “上个项目终于结题了,我们这几天可以休息一下,刚听他们讲科研所后街有家小馆子,挺干净的,我本来想一个人吃点东西的……但你还没吃饭吧?” “要不要一起?” 他语气很轻,尾音带着点不动声色的试探,又像是故意收住了语调的力度,让人听不出邀约背后的用意。 像是怕说得太用力会惊走那只还没落地的鸟。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林序南没有催促,也没有多问,只是留着那句看似随意的邀约,轻巧地悬在空中,像根细丝,无声地牵着裴青寂的一角神经。 屋里太静了,静得连空气的停滞都在发出声响。 裴青寂垂着眼,喉结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好。”裴青寂开了口轻声应着,声音却有些哑。 那头明显轻笑了一下,“那要不要我上楼接你呀?” “……不用了。” 裴青寂脱口而出,下意识想拒绝,却又顿了一下,语气松动几分,“我马上下来。” 林序南轻笑一声,应了一声“好”,又补了一句:“外面风有点大,你穿厚点。” 电话挂断后,屋子重新陷入寂静。 裴青寂缓缓起身,动作有些迟滞,像是身体还没从刚才那段混沌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走到衣架前,他随手拿了件风衣披上,站在门前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换鞋。 门打开时,楼道里刚好有风灌进来,吹起衣摆一角。 林序南站在楼下路灯下,手机还握在掌心,指尖不紧不慢地敲着屏幕边缘,像是在等什么。 裴青寂站在台阶上,一眼就看见了他。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林序南的笑就像是夜色里悄无声息点亮的一盏灯,不刺眼,却清晰地照亮了他心里那片阴郁的角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大概是今天太累了,或是脑子里那股潮湿沉闷的情绪刚好到了要崩裂的边缘。 又或者,仅仅只是因为那个人站在原地,低头笑着抬头看他时,眼里只装得下他一个人的模样。 裴青寂下意识地加快了两步,走到林序南面前。 “师兄。”林序南抬眼望他,嘴角微扬,笑得刚刚好,不热烈,却有着足够让他感受到的温度,“走吧。” 那一刻,风轻轻吹过路灯下的树影,叶片沙沙作响,像是世界也随着那一抹笑容安静了下来。 裴青寂没有回应,只是“嗯”了一声,但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情绪波动,早已从他收紧的指节和略显迟缓的步伐里泄了出来。 他心里忽然有点想说一句话—— 你知不知道你在笑的时候,像是把我从黑夜里捞出来了。 但他没说。 只是把那句话藏在喉咙深处,任由那一瞬间的光亮在心底长久回荡。 两人快走到科研所大门的时候,迎面遇到江思翊正和一个陌生的男生并肩走来。 对方个子不高,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浅灰风衣,袖口叠得干净利落,脸上戴着一副细框眼镜,眼神明亮,步伐轻快,一看就是那种出身良好、条理分明的学术型。 “裴博士,序南!”江思翊率先看见他们,扬了扬手,笑着打招呼,“真巧,你们也在这儿。” 林序南侧头应了一声,语气带着点温和的懒意,“你这是去哪儿?” “带他吃饭,”江思翊向身边那位男生示意了一下,“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联合培养博士生,叫许南乔,材科大的,过来做半年的项目交流。” 许南乔礼貌点头,“裴博士、林师兄好,久仰大名。” 他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语调里透着几分精致与亲近,特别是在称呼“林师兄”时,语气不由自主轻了半分,像是下意识带了点亲昵。 林序南微笑点头,算是回应。 裴青寂瞥了一眼许南乔。 他敏锐地察觉到,许南乔的目光时不时往林序南身上落,停留的时间也比普通寒暄久一些。 那种目光不像普通学术仰慕,更像是……某种小心翼翼却跃跃欲试的靠近,是兴趣初起时特有的试探——含蓄而得体,不逾矩,但也藏不住心思。 林序南没说话,只是垂眼笑了笑,礼貌中带着一点无形的疏离。 而那一瞬间,裴青寂忽然有种奇妙的错觉。 他感觉到林序南的身体,好像不着痕迹地朝他这边靠近了一些,幅度极小,却精准地落在他的感知里,像是在用身体的方式,划清某种边界。 “林师兄,以后还请多多指教呀。”许南乔笑得得体有礼,语调里带着一丝真诚的期待。 “其实之前,我有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听过你的汇报,条理非常清晰,数据也很漂亮……当时就想,什么时候能一起做个项目就好了。” 他话音一顿,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眼神微微一亮,“对了,我之前看你的那篇关于复合载体的论文还引用了我们课题组的实验结果,真巧,那个数据就是我的实验结果呢。” 说完,又带着笑意地看向林序南,“咱们……这缘分,还挺早的。” 裴青寂站在旁边,没插话,指尖在风衣口袋里不动声色地握了握。 他侧目看了一眼林序南。 后者脸上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笑,听到“缘分”两个字时眼神微动,唇角略扬,只是轻轻颔首,“是吗?那还真挺巧的。” 他的声音像是被水泡过的竹片,柔韧温润,但透着一点不近人情的沉稳分寸,不显冷淡,却也不予深交。 “合作的事情不急,先熟悉熟悉环境,让思翊带着你四处转转。” 林序南语气平稳,笑容敛得极轻,目光却从始至终没有多停留在许南乔身上,反倒不着痕迹地偏了一寸,落在了裴青寂那边。 许南乔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唇角刚动,林序南却已自然地转了转身,“那我们先走了,你们也别太晚,早点休息。” 他声音不高,却像是无形地截断了继续寒暄的空间。 夜风擦过门廊,带着草木的清味。 林序南侧身一步,刚好与裴青寂肩侧并齐。 他的手臂轻轻碰了下裴的袖口,像是无意,又像是刻意调整了靠近的距离。 裴青寂喉结微微一动,没说话,但脚下步子已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等走出几步,身后的笑语还在,林序南忽然偏过头,声音低而轻,“我是不是该提醒你一下,你刚刚的眼神,太明显了。” “……谁的?” 裴青寂淡淡地开口,语气像是在掩饰某种被戳破的失衡。 林序南眨了眨眼,笑意浅浅的,“许南乔一直在看我——但你一直在看他啊,师兄。” 他顿了顿,声音微低—— “你看得太久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键上簪花(五) “这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啊?都下整整一周了。”江思翊一进会议室就伸手打开了空调,顺手切到抽湿模式。 “听说是南边那边的冷暖气流碰上了,那边更严重,好几处都发水了。”沈玉甩了甩手里的本子,“连笔记本都泛潮了。” “冬天这么连着下雨,真是少见。”顾然然在一旁接话,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看了眼窗外模糊一片的天色。 窗外的雨还在淅沥淅沥地落着,但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在讲台前那个站着的人身上。 “早上好!想不到我来咱们科研所听到的第一个汇报竟然是裴博士,真是幸运呢!”许南乔抱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然后自然地拉开了林序南身边的椅子。 林序南闻声偏头,目光从手上的笔尖移开,看了他一眼。 他顿了半秒,唇边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像是听到一声中规中矩的客套:“欢迎。” 声音温和,语气礼貌,却没有延伸。 会议室的灯光是偏冷的白色,洒在每个人脸上时都显得过于分明,像打磨过头的金属反光。 空气不知是因窗封太久,还是人多未语,已先一步沉闷起来。 头顶的投影仪咔哒一声亮起,屏幕蓝底浮光,正在加载裴青寂那份ppt的封面页。 裴青寂站在讲台前,脚下不自觉地向后绷了一下。 他脱了外套,搭在一旁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衬衫,领口略收,袖口扣得一丝不苟,衬得整个人有种不合时宜的清冷。 灯光把他的侧脸打得更淡了几分,颧骨、下颌、鼻梁线条全都显得冷静得过分。 他的呼吸声很浅,带着几乎听不见的顿挫。 他的手指拢在裤缝边,食指指甲在布料上划了一道几不可见的痕,仿佛要借这个微妙的摩擦感来拽住什么。 裴青寂站在众人面前,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食指指尖不经意地在裤子上点了两下。 “大家好,今天我要汇报的项目是——‘川南山区双柳村民族图谱修复项目’。”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在地上,带着微弱却精准的回响。 有人坐直了身子,有人抬起了眼睛,也有人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一个词。 那一整份汇报,从封面标题到每页动画设定,数据、图像、公式、流程图,一笔一划,都是这几天和林序南一点一点敲定过,修改过的。 裴青寂的视线掠过讲台最前方,扫过中间坐着的导师方砚——依旧是标志性的打着细格条纹的领带。 随后,他的目光便扫到了林序南。 第三排靠窗。 他也正看着他,嘴角带着一点不明显却毫不敷衍的笑意。 不是那种夸张的打气式鼓励,而是那种——“你知道你准备得很够了”的笃定。 ppt缓缓切入第二页。 白底浅蓝边框的版式里,图谱残页的扫描图横在中央,一张泛黄的纸页被等比放大,边角破损严重,中央却意外留出一块模糊的空白。 “这是我们在双柳村获得的族谱原件之一,编号为slc01组。”裴青寂开口,语调平稳,“图谱纸面损坏严重,初步判断为复合型结构性破损。” 他语毕,目光微微下移,落在图像右下角的一块咬边上,那处纸层呈现出典型的“蚀斑”痕迹,像被反复啃咬。 耳边却隐约浮现出三天前林序南坐在他身侧时说的话—— “你这些判断现场说可以,但汇报的话是需要要加佐证材料的,尤其是纸张劣化原因。现场凭经验没错,但组会里导师只信数据。” 那时候,他正准备跳过这一页直接讲修复路径,林序南却不紧不慢地提醒,“湿度腐蚀和虫蛀是两种不同的破坏机制。最好在ppt上放上扫描参数和红外对比图,不然人家问你怎么证明,你怎么说?” “根据肉眼观察与图谱纸质判断,我们初步推测该纸张经历过长期高湿环境影响,同时伴有生物虫蛀与人为翻动,导致多处边角结构断裂。” 他顿了顿,“墨迹的扩散形态符合碳墨迁移的二次污染特征,纸层内部结构因湿热反复,出现部分纤维黏连。” 他按下下一页,屏幕一侧弹出红外扫描图与光谱分析数据。 “为了确认我们的判断是否有误,我们使用光谱仪进行了表层分析,结果显示纸张中含氯量显著高于正常水平,边缘纤维中还检出铝离子残留,说明保存时可能接触金属架构或金属装订边框。” “此外,纤维中检测出微量桂皮醛气味残留,提示存放环境中可能存在人工驱虫处理痕迹,进一步佐证其保存时间段内曾被人为干预。” 台下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裴青寂在光影中站定,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下一页ppt展开,显示的是当前修复路径决策流程图。 屏幕下方,有一行特别注明的标识框:“slc09组图谱不建议进行脱酸处理。” “抱歉打断一下,这里我有问题想问一下。”方砚出声打断了汇报,“在多数老旧族谱修复案例中,脱酸处理被视为基础步骤之一。但你们在这一组图谱中选择跳过,是出于什么依据?单凭纸张脆弱、不适处理这种描述,不太具有说服力。” 教室陷入片刻的静默。 裴青寂站在原地,眼睫垂了一瞬。 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会来。 三天前,他在第一版ppt里就写了“可选择性使用脱酸处理”,是林序南看了稿子后皱眉提醒他——“你当时不是说这批图谱绝对不能脱酸么?你改得这么模糊,是怕别人问你理由?” 他说那句话时,声音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怕你觉得那是我主观臆断。”裴青寂无奈地耸了耸肩。 林序南没正面回应,只递过来一份整理好的数据报告。 “ph值平均7.1,接近中性偏碱,而且纸张纤维在酸浴中断裂率达18%。墨层是自制碳墨,不溶于水,但遇高温酸汽会发生扩散反应。因此不能使用脱酸处理。” 现在,这些被他说成“主观”的理由,全都变成了图表上冷静的数据分析。 裴青寂点了下遥控笔,屏幕跳转。 “关于脱酸处理的排除,主要基于以下三个方面的考虑。” 他语气淡然,却一丝不乱。 “一,slc01组图谱经酸碱值测试,ph均值为7.1,部分页边缘出现碱性偏移,未构成酸性侵蚀风险。” “二,纸张为原始手抄薄宣,长纤维结构,经模拟处理测试,在酸性水浴中断裂率远高于保存安全线,脱酸反而会破坏结构。” “三,墨层为传统碳墨,遇高温酸蒸汽有晕染倾向,我们曾在一页边角做过局部测试,扩散率达12.7%,肉眼可见模糊。” 下一张图表浮出,是纸张纤维横截对比图与边角墨层变化的对照照片,附带一组显微扫描下的裂纹增生图。 裴青寂补充了一句,“所以我们判断,维持当前酸碱状态比脱酸更利于长期保存。” 方砚沉默片刻,视线缓缓滑过图表,最终没有再继续追问。 讲台下,有导师低声说了句“有意思”,也有人用手机悄悄拍下那张扫描图。 裴青寂手心微微一松。 下一页ppt缓缓合拢,标题页再次回到画面中央。 “以上是我们对川南地区双柳村民族图谱的修复汇报。谢谢大家。” 话音刚落,教室里出现一阵非常短暂的安静。 随后便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导师们在整理笔记、推敲结论,同门则飞快记下最后一页的图谱编号,计算着之后提问的角度。 裴青寂站在讲台中央,眼中没有退缩,却也没有期待。 他向讲台外侧退半步,遥控笔在掌心转了一圈,又无声收回西裤口袋。 他能感觉到手心一片潮热,却也清楚——自己今天的汇报,讲得比预想中平稳。 这不是因为他准备得足,而是因为那一页页ppt后面,藏着林序南几乎冷酷的判断——哪里该删,哪里该补,哪里必须有数据支持,哪一句话“导师一定会问”。 他站在投影屏淡去的余光里,目光自然地扫向第三排。 林序南果然还坐在那里,身姿未动,笔盖合好,手肘搭在椅背上,嘴角噙着笑意,对上裴青寂视线的那一瞬——轻轻点了下头。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口型,甚至没有刻意表情。 却在那一秒里,把“很棒了”这句话,传得比任何一句话都更清楚。 裴青寂忽然意识到,他并没有等掌声,也不需要掌声。 台下的人是否明白他讲了什么、是否认可那些图谱处理路径,都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他在意的是没有辜负林序南。 没有辜负这段时间里,他们并肩修复图谱、验证数据、整理汇报时那种沉默却微妙的信任感。 “真想不到咱们课题组第一次做古籍修复的项目,结果就这么出色。”方砚抿了口茶水。 他的语速不快,话语间却有种自持的笃定。 停了一拍,他才又说道:“青寂这次做得不错。” 他说得轻,却不含糊,像是在慢慢落下一颗钉子。 “这项目从判断、路径到修复建议,每一段都站得住。你们以后啊——” 他的目光从其他人脸上一一扫过,语气仍旧平淡,却添了几分意味,“好好跟裴博士学学,别光顾着套公式跑参数。” 有人低笑了一声,也有人翻开笔记仓促写下了关键词。 而坐在最左侧第二排的范萧,始终没有说话。 她没有像别人那样抬头应和,只是轻轻把原子笔合上,指尖却压得紧了些,笔壳“咔”的一声响得有些过硬。 她的眼神落在桌面,却并未聚焦任何具体一页纸。 但是心底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 那不是崇拜,也不是喜欢,而是无法忽视地——嫉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水毁古籍(一) 组会结束后,人群陆续从会议室里离开。 有人聚在门口低声议论刚才的汇报,有人匆匆收拾东西,三三两两的往实验室的方向走去。 方砚笑容满面地一边走一边向许南乔交代这次访问交换期间的课题安排与分工,不知许南乔低声说了什么,惹得方砚眼睛一亮,忍不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也满是赞许。 吵闹逐渐向门外移动,只有靠窗那一侧,还有一个人没动—— 林序南坐在原位,双手交叠搭在已经合起来的笔记本上。 他安安静静地坐着,背靠着椅背,神情自然得像在在理所应当地等某个环节结束,又像什么都没等,只是百无聊赖地坐着。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目光隔着层层人影,正好落在讲台右侧。 裴青寂还在那里整理讲义——很慢,不紧不慢,像是在一页一页确认顺序,然后又一页一页地摆放整齐。 不少人经过他,有人下意识点头致意,也有人轻声寒暄。 他都一一颔首回应,却始终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加入任何对话。 直到—— 会议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林序南的两条长腿随意地支在过道里,他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意兴阑珊地转着笔,目光却始终黏在讲台旁那个忙碌的身影上。 他突然用笔帽轻轻敲了敲桌面。 “师兄,打算站那儿再扫描一会儿?” 他的语气轻松,眼角微挑,说话时带着一点刻意放轻的笑意,像是真心好奇,又像是在逗人。 声音不高,却正正正好落在讲台后那个还在低头收拾文件的人耳边。 “你还在?” 裴青寂顺着声音抬起了头。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轻,像是随口一问,又像是明知故问。 “我怕走的太快,落下点儿什么重要的。”林序南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裴青寂的眼睛,嘴角带着明晃晃的笑意,“那可就不好了。” 裴青寂轻声一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你早收完东西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早收完了?”林序南顺势接上这句,语气一挑,话锋往前一送,“你不是一直背对着我?” 他说完这句,歪了歪头,眼神含着点明目张胆的得意,像是戳穿了个谁都知道却没人说穿的小把戏。 裴青寂没答,低笑了一声,终于将最后一张讲稿归入文件袋中,动作流畅地一收,从讲台后绕出来,怀里夹着打印的文件和演讲稿,脚步不疾不徐,像是刚完成了一场不动声色的演出。 林序南这才站起身,动作简洁,没有多余修饰。 “走吧。” 裴青寂看向他,笑了一下——那笑意不深,却真切,像一种无需确认的“我知道你会等我”的默契。 林序南眼眸一弯,也回了一个甜甜的笑。 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像某种隐形节拍精准接上。 笑意藏不住,又不张扬,像装在温热白瓷杯底的糖——慢慢化着。 两人一前一后踏出会议室,身后的门合拢了一瞬,仿佛把组会的温度一并封进了那间灯光过白的空间里。 外头的走廊光线柔和,天光从高窗斜洒进来,尽管是雨天,但仍在在浅灰地砖上投出大片光影。 走在前面的人忽然慢了一步,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悄悄将步伐调缓,把并肩的位置让了出来。 两人正打算拐进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时,一个身影倚在墙边。 许南乔像是早就在等在那里。 他仍旧抱着那本厚厚的笔记本,身姿半倚着窗台,斜斜落下的灯光打在肩头,映出一截清晰的影子。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动作不疾不徐,笑意自然地浮上唇角。 “果然是你们两个一起出来。” 许南乔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声音里带着一点调侃式的熟络,像朋友之间随口一提,却又刚好卡在一个让人不好不回应的位置。 “你们俩感情真好啊,”他继续笑着,眼神在两人之间轻轻掠过,语气像是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声,“我们组里的师兄们对我们就没这么亲近。” 他说着话,已经从窗边缓缓走了两步,站到两人面前,恰好挡在通往楼梯口的路上,像无意,又像等着谁给出回应。 空气在这一瞬安静了一秒。 林序南没有立刻接话,只是轻微偏了下头,目光淡淡地落在裴青寂的侧脸上。 他的笑容很薄,却挑不出任何不妥,语气不咸不淡,“我们是临时项目搭档,配合多了自然熟一点儿。” 裴青寂原本已经抬脚准备往前走,听到这句话却顿住了。 他转过头看向林序南,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说不出是错愕,还是轻微的怔忡。 原来只是……临时搭档吗? 他没说话,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快,只是像被风吹乱书页那样,微不可察地停住了眼神。 他余光掠过站在正前方的许南乔。 许南乔正巧也看了过来,那目光不躲不藏,甚至带着一点略显明朗的好奇与笑意。 他笑得自然,语气温和,眼神落在林序南身上时却带着点毫不掩饰的粘性。 许南乔的眼睛并没有从林序南的脸上移开,“今天裴博士的汇报太精彩了,这几个月要跟你们多学习一下,林师兄可得多带带我。” 他话说得圆滑,仿佛每一句都包着糖衣,却字字往林序南的方向落。 带着试探,也带着某种过于明显的靠近。 林序南听得清楚,却没有多回应,只是静静看着许南乔,眼中有某种本能的防备在缓缓立起。 他从不喜欢被人这样试探——尤其是在裴青寂还站在他旁边的时候。 他的余光微微侧了一下,悄然落在裴青寂身上,却撞见对方正在看他。 两人视线短暂相撞。 林序南突然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解释,也许只是“他在说笑,你别当真”。 可话未出口,裴青寂已经垂下眼睫,把那点情绪藏得很快,干净得像从没起过波澜。 许南乔还在那里继续找着方式拉近距离,“下次你们组会汇报的时候,能不能带着我一起?让我提前看看你们的是怎么准备的?我导师总说我的汇报不够全面,容易让人找到漏洞。我想跟着你们思路走,应该会学得更快。” 裴青寂却没接这话。 林序南忽然有种不合时宜的错觉——那不是更给裴青寂创造机会接近他了吗? 沉默自然地落在三人之间。 不是冷场,而是一种没必要再附和的话题,被风轻轻吹散。 几秒后,林序南侧身让出楼梯方向,语调平和,“我们还有数据要交,下次聊啊。” 他的话说得并不重,却像下了一道温和的分隔线。 话音未落,林序南已经抬脚准备往下走,步伐稳得像一条横过水面的线,不再回望。 走了两步,他忽然顿住,回头朝裴青寂看了一眼。 “还不走吗?”林序南的嘴角挑起一个连弧度都算不上温和的笑容,“裴师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雨点砸在窗檐上,声势一层层叠高,像是谁在不耐烦地连敲着屋檐。 风从走廊尽头吹进来,裹着冷意和潮湿,贴着衣角一路滑过,带起一丝让人说不清的不安。 林序南走在前面,没说话。 裴青寂紧随其后,两人谁都没有再提起走廊里发生的那些对话,脚步落在瓷砖上,带着一点迟钝的回响。 裴青寂原本想开口,说点什么缓一缓氛围,可话还没出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他低头掏出手机,锁屏界面浮现出一条刚跳出的新闻推送。 【南方持续暴雨,江南一带已进入红色预警。清溪市多个区域出现内涝,檐雨书院受灾严重,馆藏古籍部分泡水损毁,目前现场尚无法评估具体损失——】 裴青寂脚步一顿。 雨声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重了,原本还只是窗外背景的噪音,忽然穿透进了耳膜。 紧接着,手机又震了一下。 这次不是跳出的新闻推送,而是方砚单独发来的私信。 【方砚:青寂,新闻看到了吧?清溪市的檐雨书院馆藏受灾,情况比预估的严重。你留意一下邮箱,稍后会发来初步的古籍目录与纸质状态,科研所方面已与文保局取得沟通,抢救计划优先抽调你来参与,你和序南准备一下,随行名单我稍后发给你们。】 他盯着那条消息,眼前像浮现出纸张泡水时边角卷起、墨迹晕开的图像——一页页沉默的历史,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摊平、冲散、拆解成脆弱的纤维线。 “怎么了?”林序南察觉到裴青寂的停顿,转头问了一句。 裴青寂没说话,只是把手机递了过去。 林序南低头看了一眼,脸色瞬间收住了多余的表情。 刚要开口,又一封邮件跳了进来,提示音响得非常干脆。 邮件标题用红字加粗: 【紧急资料传送:檐雨书院受损古籍初筛目录(第一批)】 邮件附件的excel里整整齐齐地列出了受损古籍清单。 每一项编号后都紧跟一串冷硬备注—— 【编号001:水浸+脱线】 【编号002:书脊断裂+局部发霉】 【编号003:封面粘连,纸层变形严重】 【编号004:手抄残页吸水皱缩+褪墨现象】 …… 共73项。 每一页、每一本、每一道破损,都是正在消失的前兆。 空气沉了好几秒。 林序南看了眼裴青寂,他原本还残留着些许对裴青寂的情绪,此刻却像被水冲散了一样。 “那我们该走了。” 23、水毁古籍(二) 当天夜里,六人组成的文保小组抵达清溪市檐雨书院。 黄金72小时已经过去10个小时了。 书院外围依旧堆着沙包,前庭地势低洼,地砖缝里仍旧积着没退干的水,踩上去会泛起湿哒哒的回响。 夜雨刚歇,空气中湿气与霉味混合成一种几乎能贴在脸上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进门,众人便看到礼厅正中那张展览长桌上堆满了古籍残卷。 纸张卷翘、封皮开裂,有的页面边角已经出现灰白霉斑,墨迹洇开,一页页叠在一起,像是一座被雨水吞没的文献孤岛。 所有的志愿者都穿着文保局统一配发的深灰色风衣式外套,肩膀还带着反光条。 领口与袖口已经微微泛湿,沾着些未干的雨痕。 几位志愿者正在桌边尝试初步的分类,但处理的方式十分混乱,有的按图册尺寸排顺序,有的甚至根据封面颜色堆叠。 一位志愿者正拿着一摞湿漉漉的谱册页,迟迟不敢落手,像生怕一碰便碎。 林序南一眼扫过那些正在徒手翻动残卷的动作,眉心微皱。 不等文保局的工作人员向这些志愿者做个简单的介绍,便快步绕过台侧,从防潮背包中取出湿度与ph检测仪,立刻开始测取当前的环境数据。 仪器发出细小蜂鸣,他抬头扫视上方横梁,对着裴青寂说:“厅内湿度百分之九十六,纸张已超稳定临界,空气ph值偏酸。” 裴青寂站在门边没动,环视一圈后便已了然,他冲着陪同的文保局的工作人员点了下头示意不用介绍尽快开始。 随后,他向前走了几步,在礼厅侧墙一侧空出的位置将书院的地图铺开,用长笔快速标示区块编号,然后转身对着其他人开口:“别动书了,所有文献停止转移。” 语气不高,却稳,语调一落,全场动静立止。 “先从纸质结构和装订工艺判断。” 他走到左首那一堆纸卷前,指尖掠过一页泛潮的封边。 “这批是棉纸加生漆封边,脊线断了但墨层稳定,可以低温环境脱湿。这边是连页毛边本,中页有局部吸附粘连,要立刻控温隔离。” “——现场总共分六类。”他抬头,目光扫过现场每一双眼睛,“每类编号贴签,搬运路线只走中轴。” 空气立刻静了下来。 滴水声从屋檐上传来,一滴一滴,像在对齐指令的节拍。 林序南起身,将检测数值迅速同步到平台,顺手抽出记号笔,站到裴青寂身侧,毫不犹豫地在图纸边缘添上一栏。 “这里,我加个辅助参数。”林序南的笔尖点在分区表右侧,“标湿度等级,方便二次判断。” 裴青寂低头看了一眼,没多问,只点了点头,“可以。” 两人语气极简,动作连贯,像两个早已对表的齿轮,精准无声地咬合。 原本混乱的现场,开始沉稳地运转。 许南乔默不作声地站到林序南身边,接过仪器操作手册,一页一页地翻到检测流程那页。 他戴着手套,口罩未摘,动作稳准,跟着林序南的节奏将工具整齐分发到各分组位点。 话不多,却像一个精准执行命令的哑语节拍器。 沈玉和顾然然一左一右开始分类打包,动作利落得像早就排练过一样。 两人一边抬着装了湿残页的小纸箱往侧厅走,一边低声咕哝,语气压得很低,但语速飞快。 “我就知道,咱裴博士一出手,连空气都不敢乱动。”沈玉抱着一个湿纸箱,偏头冲顾然然努了下下巴,斜眼扫了一圈周围,“那眼神一扫,我脚底都发紧。” “他刚刚那个眼神……啧。”顾然然正拎着控湿材料往回走,小声应了一句,语气带着压不住的佩服,“太有魄力了,裴博士简直太稳了!!!” “林师兄和裴博士的配合也太默契了。”沈玉一边说,一边蹲下放稳纸箱,手指迅速撕开标贴,一气呵成,“一个统筹一个实操,语速都不用调,简直像提前背好了台词、确定好了走位。” “可不是吗?还真是齿轮咬齿轮,对头才懂对头的纹路。”顾然然一手撩了撩被汗黏住的头发,嘴角一勾。 她们俩说着话,动作却一点没慢。 “人和人还真不能比。你看范萧,她都换了第三双手套了,”顾然然偷瞄一眼前方,余光一扫,“还说自己皮肤过敏,怕纸张有酸。” 沈玉循着她目光看过去,只见范萧正站在离书架最远的阴影处,小心翼翼地捏着镊子,动作跟夹薄荷叶似的。 “纸张酸她?”沈玉翻了个白眼,身子一震,几乎笑出声,“怕不是她自己先酸了纸。” 范萧穿着自己的米白风衣,脚下却踩着明显不适合泥水地的皮鞋。 她站在一旁时还不忘皱眉看自己的裤脚有没有被溅湿,脸上带着毫不收敛的别扭。 范萧站在最靠窗那堆,捏着一把镊子,动作极轻,还不时低头看自己的手背,皱着眉自言自语,“我之前手上起疹子就是这种潮湿又带着发霉的环境。” “范师姐,我说你拿镊子戳半天了,”沈玉忍不住朝他喊,“你要真怕过敏就别碰了,留着让我来。” 范萧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嘟嘟囔囔地一直没完,“我又不是处理这个方向的,干嘛非让我动手?不是说过来做修复嘛,怎么还得过来救灾。” 顾然然侧头看了眼,不接话,只翻了个无声的白眼。 而在整个书院礼厅中央,那些混乱一度扩散的纸页堆,如今正按编号逐步清理,一摞摞被转移进中堂书柜的中空层,以控湿材料分隔,临时封存。 原本混乱四散的纸页,如今以一个小组为单位,在两人之间的统筹下迅速稳定。 而雨后尚未清透的空气,也在这一层层有序调度中,被强行压出了一种可控的节奏,悄然有了层次与分明。 夜幕逐渐落下已深,书院礼厅内灯光泛黄,纸张散发出的潮湿气味随着时间愈发明显。 林序南留在馆内,继续调试干燥装置与传感设备。 他半跪在设备一侧,手指飞快在面板上切换参数,余光时不时地扫过空气数据平台。 桌子的台面也被他重新规整过——标记线、标签带、湿度缓冲包、试纸片和微粒收集盒按材质排开,整齐得像外科手术台,连剪刀柄都正对着固定方向。 他像是临时划出了一小块专属于自己的逻辑防线,连混乱都能被精准分区。 另一边,裴青寂则带着沈玉,以及两位志愿者程厌遥和许昭,绕过礼厅,从侧廊转入书院的西侧。 那边原是展览期间搭建的接待区,半敞的回廊正对着竹林,地砖略高,地面干爽些,是唯一一处可用的空地,适合临时设置操作空间。 “把展板全拆了,还有那边的折叠支架一起搬过来。” “遮阳布先铺平,确认防霉层朝下。” 裴青寂说话的节奏不快,却极稳,所有人都不自觉加快了手速。 他没有什么废话,和几个人一起在折叠支架上铺上带防霉涂层的遮阳布。 他弯腰钉角钩时,膝盖直接抵在砖缝里,水灾后的地面透着一股潮湿与凉意。 他神色如常,动作甚至没停一下,任凭地上残留的雨水慢慢浸润裤子。 几分钟后,撑出一个带顶无墙的“简易修复棚”。 灯光还未完全接入,棚内昏黄的临时照明靠电池组支撑,布面遮住了大半湿气,一阵风吹过,帘布风中鼓动如水帘。 程厌遥和许昭正在铺防潮垫,顾然然去取控温灯,沈玉已经蹲在一角开始登记工具序列号。 裴青寂脱下外套搭在门钩上,露出里面被汗水浸湿的浅灰衬衫,紧贴着皮肤,勾勒出他精瘦的轮廓。 他利落地卷起袖口,迈步走向院角那座被雨水打湿的大理石展台,石面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湿润的光。 他俯身清除了覆盖在大理石上的枯枝败叶,随后缓缓弯下身,双手稳稳地握住大理石台面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沉手臂线条绷得紧,皮肤下的青筋微微凸起。 沉重的石台压得他肩背一沉,却未有一丝迟疑。 他没吭声,也没回头喊人,稳住身体重心,一口气拖行过半个庭阶,泥水溅到裤脚,他连眼神都未曾偏移一下。 他将大理石展台放在修复棚正中,用裁切好的厚纸垫稳四脚,又弯腰一点点试重力,确保每一角都严丝合缝地贴合地面。 站起身时,他额前碎发已经贴上额角,脖颈后襟被汗水浸出一道明显的湿痕,手臂和衣侧沾着木屑和水渍,身上有种未经任何伪装的疲惫感。 但他的神情如常,呼吸均匀,仿佛刚只是翻过一页普通纸张。 此时林序南刚调完最后一条温控数据线,站在礼厅窗前查看信号覆盖。 他无意间望向庭院那头,正好看见一盏昏黄灯光在竹林边亮起,微弱却稳定。 帘布随风晃动。 裴青寂正从遮阳布下走出,手里拿着刚拆封的凝胶和纱布包,脚步干脆,袖子卷到肘下,肩膀还带着未干的水痕。 他穿过回廊时,细雨正落,灯光洒在他身上,像从潮湿空气中走出的光影一角,却又把那股混着汗气与雨意的热度留在原地。 林序南望着那抹身影,脚步忽地顿了一下。 他看得有些出神。 那副清冷的外表,被汗湿衬衫勾勒出的线条,让他忍不住心动。 那稳重干练的动作,有条不紊的安排,又让他感觉到心安。 那种不声不响地做完所有事、冷静得近乎冷酷的样子,让人又敬又想靠近。 越想离得远一点儿,心却越不受控地往他那儿偏。 他没说话,也没走出去,只低头继续调控温度数据线,动作不急,却比刚才更稳、更细致。 ——像是突然明白,有些人不需要说话,也能让人不自觉地想靠近,想跟上他的步子。 24、水毁古籍(三) “然然,帮个忙。” 林序南头也没抬,手上还在调整环境调控系统的参数,语气听起来平常得很。 他随手朝椅背那边一指,“那件是我的外套,帮我跑个腿,给裴师兄送过去。他那边风大,棚子还没完全封好。” 顾然然正好转身经过,一听这话,立刻停下脚步,眉梢一挑。 “林师兄。”她笑得眼睛都弯了,语气里多了点打趣的味道,“果然还是我们林师兄最关心裴博士啊。” 林序南终于抬起头,语气没变,眼神却轻轻歪过来,看她一眼。 顾然然立刻笑着摆手,“我现在就去,飞奔着去!绝对不能让我们裴博士冻着。” 她转身快步离开,顺手把外套从椅背拿起,掂了两下,嘴角还在憋笑。 不远处,许南乔倚在靠墙的电源柜边,手里还握着没用完的记号笔,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林序南身上。 他看着顾然然笑着抱走那件外套,眸色微微一动,语气温和,却刻意压低了一点。 “你真的很在乎裴博士啊。” 林序南没回应,只是低头继续调控各项的参数。 他指尖点击鼠标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只轻声说:“他刚才出了一身汗,外面风凉,不注意容易受寒。” 他说得很轻,像是交代,又像是在自我解释。 说完这句,也就再没有多余的解释。 许南乔看着他的侧脸,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像在思考,又像早就料到这个答案。 林序南却没再看他一眼,只安静地调着仪器的电压,手指落在面板上的动作格外地稳。 像是唯有这套标准化的数据,才是他此刻唯一能把握的秩序。 修复棚内的灯光稳定下来,纸张的潮湿气味被控风设备引导着,沿着通风孔缓慢外排。 “喝点热水。” 裴青寂推门进来,语气不重,他把保温杯放在林序南手边,没有再多说什么。 林序南这才回过神来,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然后顺手拿起杯子,小口抿了一口。 淡淡的甜味从舌尖滑过,是温热的。 他抬眸看向裴青寂,唇角扬起一抹笑,“放糖了啊?” “嗯,放了一点儿,怕你低血糖……”裴青寂点了点头,神情平静,又像是迟疑了一下才补了句,“不会太甜吧?” 林序南望着他,眼里的笑意像水波一样慢慢荡开。 “刚刚好。” 语气轻软,笑容也甜,“衣服穿在你身上还挺好看的。” 裴青寂伸手轻拍了一下林序南的脑袋,嘴角上挑也笑了起来,“谢谢你的衣服。” 环境调控系统仪面板上,数字跳动回落到19.4c,相对湿度控制在62%以内。 “吸湿设备调稳了。”林序南转头看了眼平台读数,“可以上纸了。” 裴青寂抬手看了眼手表,一切准备就绪,距离事故发生已近过去了14个小时。 他没急着动,而是转过身,伸手握了握林序南的肩膀。 只是极轻的一下,像是确认,也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指尖略略用力,停留了半秒,才松开。 林序南顺着那只手的力道转头,看向他,眼里闪过一瞬的温缓。 他嘴角微扬,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他也没多说,只抬手轻轻拍了拍那只搭在肩头的手——一下,不多不少,像一种默契的回音。 “裴博士,无酸滤纸,已经裁好尺寸了。” 顾然然抱着一叠白纸走近,俯身将裁好的滤纸一张张递上桌,边缘齐整,厚薄一致。 她的动作倒是迅速利索,纸张铺开时几乎没有一丝起伏。 每张纸间都隔着薄薄一层间隔衬纸,预留翻页缓冲。 “尺寸12x16,按你说的规格切的。”她补了一句,视线落在裴青寂侧脸上。 裴青寂点了点头,随后抬眼看向林序南,嘴角挑着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不经意的提问,又像是刻意绕过所有多余的交代,带着点浅浅的试探意味。 “帮我打下手?” 他站在操作台前,手套已经戴好,袖口用压胶带封了封,防止在操作时松动。 身侧的吸湿纸与间隔衬纸摊得整整齐齐,只等另一双手来接应。 林序南回望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只伸手取过一旁备用的无菌手套。 “你确定是‘打下手’?不是干正活?”他语气淡淡的,嘴角却带着笑,声音却不自觉压低了一点,像是怕声音吵了刚刚铺好的那摞脆页。 “你说是就是,小助理。” 裴青寂语气温和,指尖已经压上第一页图谱残卷边角,动作却一直在等他的位置就位。 林序南收起方才那点随口的调笑,没再说什么,只是站在裴青寂的右边,接住他的手势,另一只手扶住页边下缘,确保页脚不因重力自行折起,纸面瞬间贴回滤纸表层,像一道被收紧的气息。 两人并肩站在修复台前,昏黄灯光自上洒落,身影交叠在地砖上,一人翻页,一人扶纸,节奏像事先编排好的对拍音轨,无需言语,却分毫不差。 “两小时后,第一轮更换。” 裴青寂脱下手套,顺势捋了下袖口,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下时间节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拖延的确定,“湿纸超过这个时间会开始发酵,霉菌增殖速度会成倍。” 林序南站在他身后,安静看了他几秒。 片刻后,他抬手,像是随手的动作,又像掩不住的小心试探,指尖轻轻捏了捏裴青寂的肩。 “裴师兄,累不累啊?” 他说得漫不经心,语调轻得像是随口一问,却压得很低,仿佛怕被别的声音打断。 裴青寂没回头,只是轻轻顿了笔尖,像是在思考某个数据间隔。 下一秒,他淡淡笑了下,肩膀没躲,也没应,只是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寸。 那笑意没有传到嘴角,却隐在动作里,“不累。” 顾然然从棚外小跑进来,怀里抱着笔记本,看到这幅画面,脚步顿了一下,她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小声询问,“裴博士,这批能用冷风吸湿机吗?” 空气短暂静了一拍。 “可以。温度别高于20度。”裴青寂没抬头,但是声音却很沉稳,“不能直接吹页角,出风口偏5度斜面,和纸面间距15公分,最大档不超过110瓦。” “明白。”沈玉一边应声,一边俯身调整设备角度,手势极快,风口扭转得干脆利落。 机身发出一声低鸣,风向变缓,气流沿着纸页上方扫过,不触边角,却刚好带走那一层浮动湿意。 另一侧的初步分拣区,也已完成了第一轮处理。 “裴博士,这批是竹纸。”许南乔双手托着一摞断了装订线的图谱册页,抬到分区架上时动作平稳,连呼吸都没乱,“纤维密度高,含水率高,这批需要单独控湿处理。” 他话音刚落,旁边正擦拭防潮垫的程厌遥也及时补充:“裴博士,还有这批宣纸,纸张偏薄,干得比预期快。” 裴青寂走近几步,低头查看两人手边的分类,指尖轻轻掂了掂一页宣纸的边缘,观察到纸脚微翘。 “含胶少,收缩快。”他点头确认,“干得越快,纸脊越容易收口,贴合面必须用中性纱支撑,避免卷缩。” “皮纸那批,编号贴黄标,暂放冷隔区。”林序南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干脆利落。 他站在分类台后侧,俯身翻出已经编好的标签卡,一边飞快地核对纸张纤维图谱与吸水状态,一边淡声补充:“所有样本按损毁等级重新编号——” “一级,直接进入脱湿程序。” “二级,粘连但字迹可辨,装入封口袋冷藏抑菌。” “三级,结构崩解、不可立即干燥的,单独封存等待后修。” 说话间,他已将三份代表纸样分别归入对应托盘。 每张都套入中性防护袋,棉纸封边后压进透明膜袋,标签手写后卡折线,处朝上,编号区朝外,标线统一,落点整齐而干脆。 纸张分类、环境调控、样本标识、流程归档,所有操作正以某种精细又高效的节奏同步进行着。 潮湿空气尚未散尽,但秩序已经被清晰地标出来,一层层,将这一场意外中的抢救逐步拉上正轨。 裴青寂看了一眼托盘分区,没开口,只抬手接过最后一枚空白标签卡,唰唰几笔将第四批未分档残页的样本特征快速补全,末尾与林序南填写的编号接上。 “二级冷藏我来送。” 许南乔戴着口罩快步走来,语气不高却稳,眼神落点清晰。 他弯身打开便携式冷藏箱的盖子,白色箱体内衬着防震泡棉,一股干冷气息裹着化霜剂气味扑面而出。 他小心地将三袋刚封装完的图谱册页依次放入,每一袋都先试过凹槽深浅才落位,动作极轻,每一包都落得准确,没有一点晃动。 “这一批全部封装完毕。”他说完,顺手扣紧箱盖,两道锁扣咔哒一响,声音干脆,像是在封住一段必须被控制住的时间。 他把冷藏箱搬至指定隔温区,放稳,站起身后没有立刻离开。 他回头望了一眼棚内操作台,林序南正低头,将最后一页封面平摊在滤纸上,眉目沉静,光线从上方落在他的侧脸,勾出清冷的轮廓。 “林师兄。”许南乔走近两步,语气轻了一分,像是习惯压低嗓音的人突然带出一点私语意味。 “刚才标号那几段,你写得真稳。”他说这话时没有笑得太过,只是在结尾处稍稍带了一点试探的语气,“看着就很放心。” 林序南没抬头,只“嗯”了一声,像是没听出那句夸赞里的某些弦外之音。 棚外天色彻底沉了,风裹着雨的味道吹进来,刮动遮阳布边角,发出绷紧又松开的帆布声。 林序南将最后一页封面平摊在滤纸上,抬头看了眼裴青寂。 裴青寂刚换下一页残卷,低头专注,那一瞬间,他眼下的光影因为风动而微微晃了一下。 两人没有多说话,只在操作间默契配合,像两个并行的中轴,从现场高压氛围中稳稳拉出一条秩序线。 ——这一夜才刚开始。 裴青寂扫视了一圈修复棚,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但视线飞快地掠过每一个操作台。 纸张分区整齐,仪器数据稳定,衬纸叠放无误,冷藏转运路径标记完好。 ——但人,不全。 他眉头轻皱,声音沉了一寸。 “范萧呢?” 25、水毁古籍(四) “范……范师姐,她……回去睡了。” 顾然然的声音像被夜色压着,只敢小小地冒出一点儿,细得几乎要被寒气掩没。 裴青寂的手指顿了顿,又继续将刚裁好的冷压纸边沿贴合仪器边角。 他没有抬头,只是略低的眉眼下,隐隐透出一丝不悦的冷色。 寒气未散,灯光一晃,他睫毛下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像夜潮未退前的水线。 “回去睡了?”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这清晨与夜色尚未分明的修复棚内,像水滴落进一滩死水,激起轻微却难以忽视的涟漪。 顾然然缩了缩脖子,她的目光飘向一旁的林序南和沈玉。 沈玉正在给一台抽湿仪器稳压,听见这话,喷头一抖,差点没握住,他咽了咽口水继续手头的动作,却下意识瞥了林序南一眼。 林序南背对着光,坐在靠近墙角的工作位前,埋着头,正在一页一页检查湿纸层。 他的指节冻得发白,整个人瘦削安静,像被水泡久了的纸。 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液和胶剂混合的味道,三盏应急灯混着晨灰,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像蒙了一层未干的纸浆——苍白、疲倦,却还带着一丝光泽未褪的专注。 黄金72小时已经不眠不休地过去了63个小时,这座临时修复棚里的所有人几乎全靠意志在撑着。 角落里,志愿者蒋临舟靠着操作台打着瞌睡,肩上还搭着隔夜的防尘披风,嘴角已经干裂起皮。 吴晓蓉蹲在操作终端前,一手撑着膝盖,一手还在调着数据曲线,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许昭趴在纸堆里,手还握着半截断笔,嘴边粘着一圈干掉的咖啡泡沫——他那张最能讲笑话的嘴,也因为疲惫许久没张开过了。 “她说自己……胃不舒服,头也晕,非得回去。” 顾然然憋了半天,小声补了一句,像是想为范萧辩解,又像是自己也有点说服不了自己。 裴青寂轻哼一声,不笑,却像是冷风卷纸,透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什么胃不舒服,头也晕? 不过是想偷懒。 但他终究没说出口,怕语气太重,影响了棚里这些还在咬牙坚持的年轻人。 棚内一时静得几乎能听见各人心跳。 沈玉缓缓地收起喷头,拧紧了阀门。 程厌遥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探针一支一支拾起来,然后重新摆放整齐。 恒温器“滴滴”的报警声依旧在响,像一种清醒的倒计时,提醒每个人—— 这些古籍还没醒,你们还不能倒。 天光终于褪去了灰蓝,像一层发黄的纸,从棚顶缝隙中透下来。 冷藏转运的最后一批残卷被妥善封入层压袋,贴上标签,装进专用箱。 分类登记的编号表摊开在桌角,已经摞起了一指厚,纸页边缘被汗水和消毒水打湿,有些微微泛卷。 顾然然揉着眼睛,把最后一份校验清单递给了沈玉,沈玉没接,只是点了点头,直接栽进了椅子里。 许昭大张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转头看了眼林序南那边,悄悄拎过剩一半的热水瓶,绕了一圈放在林序南桌脚,没说话,只轻轻拍了他一下,“小林,喝点儿热水,后半夜可难熬啊。” 林序南抬了抬眼,没笑,只点了点头,他嗓子哑得像掺了纸浆,“谢谢。” 临时储存架上,那一排排单独封装的古籍整齐排列,像被捞回人间的浮尸,静默、湿冷,却终归没沉到底。 裴青寂一步步走过放置这些古籍的书架,手里还拿着一个笔记本,目光逐一扫过每一个编号。 “先就这样。”裴青寂合上手里的笔记本,轻轻地拍了拍手,“今晚,不用加班了,大家好好休息。” 沈玉“哈”了一声,像是要笑,但又没力气了。 吴晓蓉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我看见光了……裴博士,我真看见了……” “嗯。”裴青寂低笑一声,声音低沉却稳,“我们成功把书从水里‘捞’出来了。” 这是初抢救阶段完成的标志,却远不是结束。 天是亮了,但修复工作才刚刚开始。 一片短暂的寂静里,许南乔起身走了两步,顺手拎起自己椅背上的外套,往林序南身后一搭。 “序南,你披着吧,别着凉,这才几天你都瘦一圈了。” 林序南抬眼看他一瞬,随即笑了笑,语气平稳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不用了,等会儿还要弯腰看图纸,穿厚了碍事。” 说着,他手指一勾,便将外套从肩上拽下,搭回了椅背旁。 动作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拒绝。 许南乔“啧”了一声,蹲下来翻了翻他桌边一摞未整的书页,“你这组还没在系统里还没有录入完成吗?要不我帮你一起校对一下,反正我也闲着。” 林序南抬起头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手上的书页,语气依旧淡淡的,但却听得出干脆,“不用了,我习惯自己工作,有人在旁边节奏不一致我反而会乱。” 那语气说得实在,像旧纸一角,直白、干净,毫无缠绕。 不远处,裴青寂本在翻笔记,手指忽然停住。 他将笔记本合上,目光淡淡扫过两人交谈的方向,然后起身,朝他们走来。 他走得不快,声音不响,却像是沉水压纸,带着一股悄然逼近的沉重气息。 走到桌前,裴青寂没说话,只低头看了一眼那摞还未录完的残页,又瞥了眼那件被撂在椅子边的外套,视线停顿了片刻,像是对这个物品的出现有所不悦。 “这批残页,是按照你自己的编号还是原始目录?”裴青寂的声音低了几分,但口气不自觉带了些偏向。 林序南手指依旧在纸页边缘轻拨,“我自己的编号,这一批线装断了,原始目录顺序乱了,短时间我复原不了。” “那就按你的来,不用别人插手。”裴青寂看也没看许南乔,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但字字都像是替林序南划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说完,他转头看了许南乔一眼,神色平静,但语调比平常更客气,“你那边没别的事就先去休息,天亮之后可能有访谈安排,你准备一下。” 许南乔愣了一下,笑了笑,抬手做了个“了解”的手势,“明白,裴博士。” 他转身离开后,空气重新安静下来。 “对了。”林序南忽然开口,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资料,动作利落却带着几分刻意的缓慢,像是故意留出时间在等裴青寂转过头来看他。 “这是我昨晚整理的修复方案……针对这次的情况,可能有些地方不准确。” 他把那份计划书递给裴青寂,语气温和,疲惫的眼睛里藏着一束重新聚起来的光亮,“但你先看看。” 话音落下,他又顿了一拍,像是在斟酌,像是随口,又像是蓄意,声音比刚才压的更低了一些。 “反正……裴师兄也要留下来陪我,不是吗?” 那一句“陪我”,尾音轻得像是化在纸缝之间,姿态软得几乎没有任何攻击性,却又像直直地递过去了一把小刀,一把温吞却锋利的小刀。 裴青寂接过资料,眼睛还停留在林序南的脸上,没有立刻低头翻阅。 他的指尖轻轻弹了下纸角,嘴角扬起一个淡笑,带着一点玩味,也带着某种默许的纵容。 “所以你早算准我不走?” “没算。”林序南垂眼,睫毛投下一层静影。 他的唇角微微一抿,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认真。 “只是觉得……你会不放心我自己留在这里。” 话落的那一瞬,棚里像是被谁静音了一拍,连气流都慢了下来。 林序南的语气软得近乎乖巧,内容却藏着十足的算计。 话说得温顺,句句都让人无法反驳,却又句句在试探界限。 裴青寂盯着林序南盯了几秒,才慢条斯理地笑了下,像被人一把捏中了命脉,却心甘情愿地不闪不避,甚至还带着点认命的甘愿。 “看来你现在会写的不只是修复方案了。” 裴青寂说完,低头翻开第一页,眼角眉梢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他努力的压着嘴角,像是顺手盖章一样加了一句—— “行,听安排,我留下。” 声音不重,却带着一种笃定的从属感,像是无声说出“你想要的,我都给”,又像是一场缜密布局后,他选择反将一军。 说完,他站在灯下没再动,只安安静静地陪着林序南,一人低头一人侧身,声音不再多一句,呼吸却像在同一个频率上慢慢贴近。 裴青寂的指尖翻到第三页时,忽然顿住了。 “这个技术路线……”他喃喃开口,原本还有些惫懒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意外的欣喜,“倒是推陈出新。” 他目光快速扫过下方几行小字,语速也不自觉快了些,“如果真的能按这个方案实现,确实可以把对古籍结构的干扰降到最低。” 裴青寂看着那份资料,又看了看林序南,眼底仿佛有一道沉寂多时的光被悄然拨动。 他原以为只有自己会执着于那些“别人眼里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不破坏原始古籍的排版纹理、比如要在实验效率与文化保留之间找平衡。 但现在,这份方案里那些标注严谨的细枝末节、那些他本以为会被忽视的取舍——都恰好吻合了他曾经的坚持。 ——就像是他以为自己孤身走过的路,实际上早已有另一个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走出了几乎一致的足迹。 而如今,那颗曾在泥泞中被掷下的种子,终于等到了它发芽的时机。 林序南没有再说话,只将录入好的残页摆整齐,然后坐到他身旁,拿出电脑把的一份数据表调出来,一字一句地讲解。 冬日暖阳渐渐有了温度,裴青寂的黑眼圈在光下也淡了几分,他时不时扫过林序南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撑着头听对方讲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眉头竟也舒展开了些。 在这个仍旧疲惫的清晨,在残页与数据之间,慢慢蒸出了点久违的温度。 “所以……”林序南语气轻缓,却字字清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又恰好在心上落定,“这次……要不要试一下新材料?” 26-30 第26章 水毁古籍(五) 林序南说得不急,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把某种可能轻巧地递到桌面上,不逼、不催,让对方自己掂量。 裴青寂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他,眉心紧蹙了一瞬,然后拇指和食指缓缓按住太阳穴,像是想理清脑内那些交缠成结的旧习惯和判断逻辑。 他的指节压得很稳,眼神却在那一刻落进了远处,像是沉入某段不愿轻易动摇的过往经验与理智判断之间。 片刻后,他低声吐出一口气,像是把一条他曾紧握不放的线,从掌心缓缓松开。 “……那就试试吧。” 他说得不重,但语气里那点儿松动,是实打实的。 ——新材料可不可信,我不知道。 但是—— 我信你。 林序南轻轻“嗯”了一声,眼神没太明显变化,只在听见这句话时,手指在键盘上的节奏顿了一下,又接着打下下一行的备注。 那一瞬他没抬头,但嘴角有一抹极淡极浅的弧度,像是藏着某种心思被接住了的小得逞。 “我记得你之前说,任何新方法只要是‘合理可控’的前提下,都可以列入保守试验名单。” “我说过。”裴青寂点了点头,声音低下去几分,像是自己也在重新确认那个由他亲手松开的界限到底重新设在了什么地方,“可控,是关键。” 他想了想,侧过身,从文件堆中抽出一张空白纸,简单的几笔就列出了表头,这样一简易却准确的测试表格就这样夹进了林序南的资料夹里,“开三组测试样本,不接触原卷。你来配比,我做风险预案。” ——你放手去试,我替你兜底。 林序南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眸沉静得像未干的墨,灯光落进去,悄悄亮了一点。 光从棚顶缝隙照进来,斜落在那份翻开的修复方案上。 纸页翻开的那处,几个加粗的黑字——蛋白凝胶支撑技术,拟用于重度水浸古籍结构托底修复。 他们之间那道原本不肯轻易让步的线,被悄悄挪了一小寸。 也许这次,可以试着走得再远一点。 几个小时短暂的休整,像给拉扯得过紧的神经松了一口气,却足够让几双疲惫的眼睛重新聚起焦点。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 裴青寂一觉醒来,脑子比前两天都清明了不少。 他刚推开修复室的门,第一眼就看见了林序南。 他换了件干净衬衣,领口还没扣全,头发被水冲湿,贴在耳后,鬓角那一撮还带着潮意,整个人神清气爽,他坐在工作桌盯着电脑屏幕,指尖点动鼠标带着一贯的专注。 裴青寂的脚步没立刻落下,站在原地,眼神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那片刚吹干还微翘的发丝上。 ——刚准备走过去,却被一阵香味打断了思路。 “裴博士,下午好。” 范萧踩着一双新换的低跟鞋,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睫毛微颤。 裴青寂收回目光,低头扫了她一眼,语气却毫无停顿。 “解释一下。为什么大家连轴转通宵抢救古籍,你回去睡觉了?” 范萧显然没想到他开口就直接发难,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柔声道:“我前天身体不太舒服,头疼……医生让我多休息一下。” 她原本是想着今天终于进入正式修复阶段,可以在裴青寂面前好好表现——最好是争个“二作”位置。 却没想到,一句寒暄都没攒住。 裴青寂没有动,也没有升高音量,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 “范萧,你是女生我已经给你留了面子。” 他顿了顿,语气一收,像用刀面轻轻拍在她手背上,又冷又硬,“但你心里那点儿算计,别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你最好藏好了——我不吃素,也不装傻。” 说完,裴青寂不再看她一眼,直接绕过她朝修复台走去。 范萧站在原地,手指绞着衣摆,脸上还能维持笑,但唇角已经悄悄咬出了痕迹。 “睡好了吗?” 林序南一抬头看见他,眼睛一亮,脸上立刻露出一个不算明显但却怎么也藏不住的笑,“我本来还在想你会一直睡到晚上呢。” 他的声音不高,尾音还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撒娇。 裴青寂嘴角微挑,看了他一眼,没急着回答,慢悠悠地把手里的水杯放在桌边,动作不紧不慢,像是故意留了一点空白让他等。 “睡得还行啊。”他斜靠在桌边,语气却不知怎的突然透着几分懒意,“你倒是起得早,这么积极啊。” 林序南眼睫轻颤了下,没接调侃,反而顺势把电脑屏幕微微转了个角度,肩膀自然地靠过去半分,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悄悄拉近。 “这是三组预测试的数据。”他语气认真,眼神却带着点藏不住的小骄傲,“配比按建议值调过了,你可以看第三组——蛋白凝胶这组的张力最稳定。” 裴青寂没回话,指尖轻轻敲了敲表格表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停在那一栏上,嗓音淡淡的,“预实验的环境条件是什么?” “标准室温环境。”林序南看着他答,眼神不闪不避,语气认真,像是乖乖答题的样子。 “试试调整成低温真空干燥。”裴青寂语气平稳,话却丢得利落,几乎不给人迟疑的余地,像是早有预判。 林序南愣了一下,看向裴青寂的那一眼眼神太亮,像是卷着一层波光,就好像是在问—— 你是不是愿意让我多试一点儿了? 裴青寂看懂了林序南没说出口的话,但却故意没接这句试探,只是低头翻着数据,嘴角却悄悄往上翘了一点点。 “再让你安心一点儿,”他淡淡地开口,顺手拍了拍林序南的后腰,指尖一触即收,“走吧,我和你一起再去做一次实验。” 林序南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耳根泛起一点点红意,但动作却利落地打开文件,像是怕被裴青寂看出他藏不住的窃喜。 像一场心照不宣的博弈,一人执黑子步步为营,另一人持白棋锋芒暗藏。 棋路看似处处相克,却在一次次的交锋中织就一张无形的网——他的算计里藏着他的退路,他的杀招中留着他的生门。 棋盘上经纬纵横,恰似命运写就的证明——最默契的对手,往往走着最远的歧路,却抵达最近的终点。 临时修复室的节能灯是冷白色的,打在两人肩头,将空气都映得有些清冷。 裴青寂站在操作台前,低头翻看记录本,指尖在纸上停顿了一秒,“操作台提前预冷了吗?” “控制在4℃了。”林序南一边戴上手套,一边抬眼看他,语气带着点讨好的轻快,“放心,没跳步。” 裴青寂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组刚取出的试剂瓶上。 林序南已经开始按比例混合胶原蛋白溶液和磷酸盐缓冲液,8:1的体积比拿捏得精准利落。 两种液体通过那一滴液滴交汇的瞬间,界面波动地微妙,像是他眼底藏着的情绪,温顺得很。 裴青寂站在一旁,目光略过混合液体的表面变化,拿起一瓶预先配好的NaOH溶液,确认好瓶上的标签之后递给他,“pH调到7.4。” 林序南接过时,指尖擦过他的掌心,像是不经意,却偏偏带着一丝刻意的分寸感。 对方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继续翻阅数据,嘴角平得几乎看不出弧度。 他低头专注操作,酸碱反应恰到好处。 裴青寂瞥了一眼,抽出笔在记录表上划了一条线,眼神落在下一项实验设定上,“交联剂加进去之后,立刻倒入玻璃培养皿。” “好。”林序南应得利落,动作干脆地完成添加,然后将混合液注入模具。 “37℃恒温箱,0.5小时。”裴青寂低声说着,一边调试恒温培养箱的参数,手指在面板上流畅操作。 说完,他微微侧身避开反光,却不经意地靠近了林序南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因此拉近了几分,近得几乎可以听见彼此呼吸间的温度。 林序南正转过头来,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他低垂的睫影里,呼吸一顿,下意识地别开眼,耳后泛起一抹明显的红意。 “滴——” 恒温箱发出确认声,倒计时随即开始。 两人并肩站在操作台前,屏幕上的数字静静流转,第一组成胶的时间缓缓推进,空气却像是被某种默契绷紧了一根无形的线。 林序南忽然开口,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真空干燥机已经提前调试过了,温度设定在4℃,真空度稳定,准备可以开始了。” 裴青寂闻言点了点头,伸手从旁边的保温箱中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几张已经人工泡水处理过的纸样,纸张边缘起皱,局部起翘,正适合作为模拟修复的对象。 “这是模拟泡水古籍的纸样,”裴青寂将密封袋递给林序南,另一只手食指弯曲轻轻地在林序南的额头上一敲,“可以直接进入预处理阶段,观察纸张收缩和皱褶修复效果。” 他看着林序南微怔的表情,嘴角抿着没笑,但眼神已经松了半分。 ——真是太惯着你了。 林序南接过纸样,低头的时候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像是被投喂了糖的小狗,连耳尖都染上一点红。 他低头看着那几张处理得几乎完美的样本,嘴角悄悄扬了一点点。 真空干燥实验即将启动,恒温箱那边也正稳定推进。 就在这时,修复室门口传来一声轻响。 “打扰一下——”—— 作者有话说:声明: 这个蛋白凝胶支撑的方法是我编的,没有学术意义和价值,做科研的宝宝们不能参考(参考可能就不能毕业了~),就是图个开心。 第27章 水毁古籍(六) 门口轻轻响了一下,修复室的冷白光下,一道身影立在门边。 “有事?”裴青寂抬眼看了一下,原本眉眼间还残留着的暖意瞬间敛尽,眉头也像一张泡了水的纸,瞬间皱成一团。 “裴博士好。”许南乔微微一笑,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贯的温和有礼,“我是来找序南的。今天做到脱酸处理这一步了,怕耽误进度,才不得不打扰你们——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一下他。” “什么问题?”林序南语气平淡,眼神没有太多波动,但仍旧带上了他那标准又礼貌的笑容。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许南乔顿了顿,看向林序南,“你有空吗?能陪我去看一下吗?” 林序南下意识地看了裴青寂一眼,随即又扫了眼恒温箱上跳动的倒计时——20min。 “我去看看?”林序南转向裴青寂时,语气软了些,像是在下意识地请求,“我二十分钟之内回来。” 裴青寂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一下,但手指却在记录表格边缘轻轻地敲了两下,动作极轻,像是在刻意压住什么。 ——想去就去呗,腿长在你的身上,和我说什么? 裴青寂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并肩离开。 修复室的门开了,又缓缓合上,冷白色的灯光从门缝里被切割成一束斜影,落在地面上。 他的眉心慢慢收紧了一点,唇线绷得更直了些。 ——裴青寂,你真出息,白活了三十四年!穿越一场,把理智都过成了笑话! ——明明知道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你这么在意做什么? 他别开视线,低头翻开了记录本,却发现自己刚刚写到一半的那行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笔。 笔尖按在纸上,墨水渗成了一团模糊的黑。 ——我不该在意的。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林序南的情绪,似乎不仅仅是单纯的“欣赏”或“默契的工作配合”了。 那种一点点的靠近,一次次的让步,一次次不拒绝的试探,一次次配合到极致的默契……像是一种无声的俯身接近,也是一种不自觉的沉沦。 他原以为那只是配合—— 现在才明白,他其实在心甘情愿地被牵引。 可那又怎样? 他缓慢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重新下笔,却发现连手指握笔的动作都有些不稳。 ——我不过是莫名其妙穿过来的一场意外,连身份都是临时借来的。 ——我又不是真的裴青寂,这个身份哪天说没就没了,我拿什么负责? ——万一哪天我又莫名其妙穿回去了呢?他怎么办? ——而且……我怎么可能喜欢男生啊? 他顿了顿,眼神晦暗下来。 ——可是……他是有点儿可爱,但只有一点点! 恒温箱的倒计时还剩下15分钟。 裴青寂转头盯着那串数字,强迫自己专注,却怎么都抹不掉脑子里刚才那并肩离去的身影。 ——二十分钟……你最好真的是二十分钟。 恒温箱上的倒计时一秒一秒地跳动着。 00:10。 00:09。 00:08。 裴青寂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倒计时,心里也在一下一下的数秒。 每数一秒,脸色就更沉一点儿。 ——很好,林序南。 ——说到却做不到,你在我这儿总是这么有恃无恐,因为你知道我会等你。 裴青寂越想越生气,他的眉心微拧,唇角冷下去,连呼吸都隐隐透着点压抑的火气。 “咔哒——”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00:01。 林序南踩着时间进来,像是刚刚小跑了一段路,呼吸有点乱,额角还浮着一层薄汗。 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进门第一眼就朝裴青寂看去,声音微喘,却还维持着轻快的语气,嘴角勾着一抹讨好的笑意,“我回来了。” “还剩1秒,不算迟吧?”林序南眨了眨眼睛。 “嘀——” 00:00。 恒温箱恰到好处的响了起来。 裴青寂看着他,没有说话,只缓慢地将记录笔放下,面无表情,眼神极淡。 ——再晚一秒,我就真的生气了。 林序南察觉到气氛有点冷,没敢多说,反倒轻手轻脚地凑过去,把文件规规矩矩放到操作台上,语气软得像是怕惊着人似的,“许南乔那边的仪器出了点状况,我临时帮着调了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就迎上了裴青寂的视线。 对方站在实验台前,姿态依旧是冷淡又稳的,但那双眼睛却带着一种极轻、极淡,却又极明显的情绪——不是指责,也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刻意压下的“在意”。 林序南眨了眨眼,心下轻轻一笑,侧过身,像是无意又自然地用肩膀蹭了他一下,声音低下来,带着点撒娇似的温软,“说了20分钟以内的,也没迟到嘛!我一路小跑回来的,就怕你不等我,自己一个人把实验做完了,那我就没机会见证实验的成功了。” 他语气乖得不得了,却又分寸精准,像只试探主人情绪的奶狗,尾巴藏起来,眼睛亮亮地盯着人看。 裴青寂别开眼,似乎终于松了口气,又像是彻底没了脾气。 ——到底是我太惯他,还是我根本就没打算不惯。 他没再说话,只缓缓戴上手套,指尖滑过手套边缘的动作里,有一点点无奈,又一点点纵容。 目光重新落回实验台上时,唇角轻轻弯了一下。 ——好吧,我承认,他确实是比“一点点”还要可爱,但就只多了一点点。 林序南戴着手套,打开恒温箱的舱门,取出培养皿,里面的蛋白凝胶已经初步成型,呈现出淡淡的乳白色,质地像是未完全冷却的果冻。 他的动作幅度极轻,用胶头滴管取了几毫升,滴入早已准备好的样品管中,用于后续的特性分析,培养皿里剩下的蛋白凝胶被他小心地放置在旁边的制冷工作台上。 就在林序南准备的同时,裴青寂已经默不作声地将那几张模拟泡水古籍的残页铺展开来。 纸张边缘不规整,有些地方甚至起翘得像卷起的羽毛。 裴青寂的手极稳,一只手捏着细细的毛刷,另一只手则熟练地用胶头滴管一点点吸取蛋白凝胶,准确地滴在每一处破损之上。 凝胶触碰残页的那一刻,林序南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 那画面静得像幅画,而裴青寂的神情,却冷静得像早已习惯了对破损古籍的温柔处理。 随后,裴青寂又用毛刷轻轻地将这些蛋白凝胶涂抹均匀。 林序南没有插手,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等对方最后一笔刷过起皱边缘,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心绪。 等蛋白凝胶稍稍定型之后,裴青寂小心翼翼地将修补的纸样整齐地放入早已设定好温度和时间的真空干燥机中。 他低头输入参数,声音淡淡的,像是在仔细核对一般。 “真空干燥,低温4℃,时间——10min。” 仪器“滴——”的一声启动,空间骤然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裴青寂忽然开口,语气轻描淡写如同羽毛拂过水面,却带着点儿锋利的凉意。 “还有10分钟,不再去看看许南乔那边的仪器有没有正常运行了?” 语气不重,却酸得极妙。 林序南愣了一秒,没料到他会再提起这个话题,随后笑出声来,他不答反问,“怎么?师兄这么不想我待在这里啊?” 他靠得不近不远,恰到好处地维持着暧昧的安全距离,却又让那句“师兄”叫得轻巧绵软,像猫爪挠心一般。 裴青寂轻哼了一声,目光还落在干燥机的屏幕上,声音依旧平静得很。 “我的想法也不能决定你的去留。” 话听起来像是在撇清,可语气里那轻飘飘的讽意和那一瞬慢半拍的呼吸却已经出卖了他,听起来倒是多了几分委屈。 “可是……你也没有试过呀?”林序南抿着嘴,偏着头微笑着看着他。 空气里短暂安静了一瞬。 连仪器运转时发出的微微轰鸣声,在这一刻都像是被全部收进某种情绪回响里。 裴青寂没接话,只是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可嘴角却在不知不觉间—— 弯了一点点。 像是不小心泄露了什么。 “嘀——” 真空干燥机发出一声清响。 林序南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动作干脆利落地拉开舱门。 一股冷意随着舱门开启瞬间扩散,而干燥托盘上的模拟残页已完全定型—— 乳白色的蛋白凝胶清晰地附着在纸张破损处,表面收缩均匀、结构连续,胶体渗透进纤维空隙,形成了高贴合度的界面结合层,既无析晶痕迹,也未见气泡或脱层。 “成功了。”林序南低声说,语气里压不住的雀跃几乎要溢出来。 他像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将那片经过处理的残页小心翼翼地托着,抬头看向裴青寂时,眼睛亮得像春水初融。 裴青寂走近几步,低头看了那张纸一眼,目光静了几秒。 他没说话,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静静观察,而是看了片刻后,缓缓地将目光落回林序南的脸上。 那眼神极淡,却莫名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等等。”林序南开口,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让我再用SEM再看一下这部分的微观形态。” 随后,熟练地将样品转移至扫描电镜的载物台上,调节参数、定位成像,一气呵成。 屏幕上的图像缓缓聚焦,残页破损边缘在微米级放大之下展现得清晰无比。 蛋白凝胶与纸纤维之间形成致密连续的界面层,微结构嵌合紧密,没有脱附、裂隙或断层,甚至连纹理走向都自然延续,宛如一体。 仿佛它们天生就是彼此的补全。 “这个结果……”林序南的声音几乎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足够我们发一篇高水平的学术论文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压抑不住情绪似的,忽然伸手—— 拉住了裴青寂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作者有话说:小科普:泡水古籍修复的步骤——紧急抢救阶段「黄金72小时」(控水阶段,初步分拣)、前期准备(登记与编号、状况调查与评估、拍照建档)、预处理(清洁、脱酸处理、揭除旧修或裱背)、修复(补纸、粘接破损、压平干燥、补笔/补字)、装订与干燥定形、总结归档。 相比较正常的古籍修复,多了一个紧急抢救阶段,也就是里提到的“黄金72小时”。[彩虹屁] 第28章 水毁古籍(七) 那一下并不重,甚至带着点讨好似的晃了晃,像个终于得偿所愿的少年,又像是不自觉的亲昵。 “这是我们名字并列的第一篇论文。”他看着裴青寂,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光。 空气静了一瞬。 裴青寂低头,看向被林序南握住的那只手,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他干嘛要突然撩我? ——现在这种时候,说这些……真是让人没法拒绝。 他低头重新看向屏幕,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心跳却像是被那一下不经意的晃动,搅得乱了节奏。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白炽灯下的光线被拉长了影子,而实验台上的那几页残纸,却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什么。 实验结果上传服务器不久,几组公开的参数便被自动同步到了项目组的共享终端。 过了不到十分钟,修复室的门就被推开。 “大佬们要不要这么强啊?”顾然然第一个冲进来,脚步都还没停稳,语气就先炸了,“我们那边还在苦哈哈测试配比,你们这边已经直接干出成果了?” “天哪——这数据也太完美了吧?”沈玉也凑了过来,一边看一边发出真诚的赞美,“这种界面贴合度,如果后续能稳定复现,直接能写进修复新标准了吧!跨学科神操作!” 范萧跟在两人后面进门,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扫描图像和刚刚出炉的蛋白凝胶-纸纤维结合的数据。 “这个结果……”她的语气都比平时沉稳了一分。 跨材料和古籍修复领域,这个结合点本身就够新,再加上这套工艺流程…… 要是能顺利拓展出来,不光是发论文的事,说不定还能直接申请一个新型修复方法的标准。 范萧的眼底快速掠过一丝精光,随后脸上挂上了一个谄媚的笑容,“这个实验结果真是太惊艳了!裴博士,你和序南之后是不是还有很多实验安排啊?要是你们很忙的话,这篇论文我可以先写个初稿,然后再交给你们修改。” 顾然然和沈玉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不就是明晃晃地在抢“一作”吗? 脸,真是挺大。 林序南还没开口,就听见裴青寂淡淡的声音从设备台那边传过来,连语调都未见起伏,却精准得像一把刀,“先做好你该做的实验,这些按劳论赏的事你倒是积极。” 范萧:…… 范萧的脸瞬间僵住,刚才挂在脸上的笑容也不知是收是放。 顾然然和沈玉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 裴博士真帅! 气氛有些冷下来。 林序南看了一眼还杵在原地、尴尬到脚趾抓地的范萧,主动开口圆场,“咱们先把这批预处理实验做完,论文署名都不会少大家的。” 他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地走到裴青寂身边,像是习惯了站在那里,也像是在某种无声的分寸里,默契到无需再解释什么。 “我查了一下相关文献资料。”许南乔也走进来,语气平静,却又不失恰当的钦佩,“目前国内能把蛋白凝胶系统性用于古籍修复的研究很少,而且你们这套方案无论从结构稳定性还是操作可控性都已经相当成熟,真的是跨学科应用的典范。”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点半开玩笑的夸赞,“裴博士名不虚传,连学科交叉都能搞得这么漂亮。” 这话落下去的时候,修复室里一时间静了半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林序南听着这句“名不虚传”的夸奖,眼底忽然闪过一抹细碎的疑惑。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 就像刚刚还温暖贴近的气流,突然掠过一道不属于此处的风。 他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张脸不清楚,那种气息却隐约熟悉。 但那念头转瞬即逝,还没来得及捕捉,就已经消散。 可它仍旧在某个意识深处,留下一个轻飘飘的钩子。 林序南低下头,看着面前那张“完美匹配”的残页扫描图像。 ——如果裴青寂……并不是真的裴青寂。 ——那他,到底是谁? 他没说话,嘴角却缓缓勾起了一点点笑意。 像是终于意识到了某个不该意识到的东西。 可也说不清,是在害怕,还是…… 有点期待。 “师兄,这是最后版本的蛋白凝胶的配置流程,我已经上传到这次项目的共享资料库了。”林序南敲了下回车键,转过头和裴青寂更新最新的进展,语气自然中带着点小小的邀功意味,像是等着被表扬的样子。 裴青寂正站在那几个志愿者临时放置的公告板前,抬起手把打印好的修复工艺流程图贴了上去。 晨间的光从窗棂斜照进来,落在他的肩头。 他回头看了林序南一眼,眼底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那要我夸夸你吗?” 林序南站起身走了两步,走到他身侧,肩膀几乎与他平齐,笑得一派无辜。 “如果你愿意夸的话,我当然会很谦虚地接受。” “还谦虚?”裴青寂轻哼了一声,嘴角却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他看着贴好的流程图,又低头瞥了眼林序南侧脸,眼神一瞬间柔了下去,“行吧,表现不错,值得夸一夸。” “这么敷衍啊,裴师兄。”林序南小声抱怨,却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那要不要给你手写一份表扬信贴在流程图下面?”裴青寂偏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半真半假。 “你要是写,那我就当一面锦旗挂在我桌上。”林序南顺着话茬往下说,眼里笑意盛得快溢出来了。 两人的声音不高,偏偏藏不住语调里那点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公告板上的流程工艺图刚刚贴稳,胶带还没压牢,风轻轻一吹,角落微微扬起。 林序南抬手想去按住,却被裴青寂先一步伸手压住,两人的指尖就在图纸的边缘处不经意地碰了一下。 林序南愣了下,但没躲,反而顺势多留了半秒。 裴青寂没接话,只低头看了他一眼,眼尾微微弯起。 “这个裴博士还真是厉害!”程厌遥抱着胳膊靠在木柱边,目光扫向那间临时搭起的修复室,语气却带着掩不住的敬佩。 “是啊是啊!”吴晓蓉连连点头,眼里亮晶晶的,“我第一次看他操作的时候就震惊了,那个手法,简直比书画装裱师傅还专业!关键是他还是材料科学背景出身——真不愧是大牛,横跨两个学科,居然都是他的舒适区,毫无违和感!” “我都已经开始打听了。”她压低声音,“明年考研,我就想往他所在的研究所投,他带的项目太硬核了。” “后生可畏啊。”一旁年纪稍长的蒋临舟笑着摇头,手里还拿着清理工具没放下,“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不光脑子好使,干起活来也不含糊。你们看那个林同学,瘦瘦高高的,看着像个高中生,结果干活最踏实细致。” “林师兄也很厉害的。”吴晓蓉一脸星星眼,仿佛立刻切换成了小粉丝模式,“他已经发了好几篇高水平论文了,之前我们在学校还特意听过他的汇报——全场最受欢迎!而且,人还那么温柔,那么帅!” 许昭看着几人交谈,轻轻笑了下,“咱们能被选上来这里做志愿者,其实已经挺幸运的了。虽然做的是辅助工作,但也特别有意义。” 他顿了顿,望向礼厅那头陈列着古籍的木架,声音也放轻了几分,像是怕惊扰了那些书页上的时光。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檐雨书院里的这些藏书,有很多都是孤本或者仅存的传抄本。哪怕只是保存下来其中一页,对整个学术界、对历史研究,甚至对文化传承,都是无可替代的价值。” 几人闻言,都默默看向那一排排安静伫立的书影。 程厌遥小声地感叹,“我这次真的学到了好多,比光靠书本强太多了。说实话,能做这些工作,我觉得比实习还值呢。要是能跟进裴博士的组继续深造,那可是太有前景了。” 在简单的会议之后,分工迅速明确。 临时搭建的低温干燥区正式被命名为“修复区A”,恒温设备与真空泵接连启动,运行声在封闭空间内持续不息,仿佛连空气都被调入了某种高效的秩序。 许南乔负责蛋白凝胶的重复制备,以确保每一批材料的配方和性能具备可控的一致性。 他精确标记每组溶液的编号,对配比、pH值调节等参数进行不同批次的比对,并不断与林序南前期实验的数据交叉验证,找到所有条件的最优配比。 “这批凝胶的均质性已经接近理论上限了。”他一边记录数据,一边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中透着一丝技术人员特有的自信,“如果下一轮也能保持这个水平,就具备进入批量修复流程的基础。” 范萧则站在一侧的物性分析台前,负责对新制备的蛋白凝胶样本进行结构与性能表征。 她精准记录每一组样本的黏弹性模量,同时分析孔隙结构和水合行为。 她看起来专注又娴熟,操作间隙却悄悄将一组关键数据——那组孔隙结构最为稳定的样本——复制到一块未接入共享系统的U盘中。 那U盘的文件命名与主服务器的数据结构相仿,却微妙错开了同步路径,储存文件被简单命名为“test_raw”,伪装成普通测试草稿。 拷贝完成后,她顺手清除数据转移痕迹,动作娴熟自然,仿佛只是进行了一次常规的实验备份。 面上却仍是一副安静投入的模样。 “这批凝胶的微观孔隙分布表现非常稳定。”她将样本的FTIR图谱推向许南乔,语气中带着适度的专业评价,“你这次调控交联速度确实做得很精细。” “是吗?谢谢夸奖。”许南乔应了一声,低头继续整理下一批编号样本,并未察觉她尚未合上的实验记录本中那多出的一页数据记录。 第29章 水毁古籍(八) 檐雨书院里,薄雾还未完全散去。 裴青寂坐在修复室的角落,手持毛刷,神情专注,处理着一份又一份珍贵的泡水残页。 蛋白凝胶经过预冷处理后,被他滴于纸面,再以毛刷轻柔地一笔笔推展开来。 动作连贯而稳定,毛刷在他手里仿佛笔锋,落下的每一道轨迹都带着极强的控制力与修复美感,像是在为这些残破书页“描金临帖”。 林序南则在另一侧同步进行这一阶段的表征分析。 他戴着手套,眉间微蹙,眼神却闪着专注而明亮的光。 他记录着每一次凝胶滴覆后的参数变化,追踪黏附力、收缩率和纸纤维结合区域的微观形态变化。 每当一份真空干燥程序结束,他总是第一时间取样,迅速放进分析仪器进行检测,反复验证每一个细微变量与裴青寂的判断是否吻合。 裴青寂看着那道忙碌的身影,指尖在手里的毛刷柄上轻轻摩挲,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好乖。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平稳精准,但内心深处却忽然冒出一句没来由的念头—— 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 如果前世……有他在,是不是古籍修复的项目,就不会被叫停了? 他眼前浮现起前世的那个雨夜。 凌晨两点,实验楼前的路灯坏了半盏,雨水冷硬地打在他伞边。 他左手拎着电脑包,右手攥着那份项目申报书,纸张早已被湿气浸软,边角卷起,却仍被他握得笔直。 他去求过很多人。 求过财务主管、院系分管领导、乃至一个又一个项目评审人。 他说得再恳切,也没人真正听进去。 他们只会说:“古籍修复?这个能出成果吗?能赚钱吗?能拿专利吗?” 他那时站在雨里,突然就觉得冷得像坠进了水底,怎么都浮不上来。 他其实并不是想成为什么“古籍修复届的权威”。 他只是不想再看到那些濒临崩解的古籍无人问津,只是不想再看见明明可以挽救的文化断层,被一句“意义不大”彻底掩埋。 ——如果那时候,有林序南在呢? 裴青寂的指尖轻轻一顿。 他看着对面那道埋首实验台前的背影,白色的实验服领口微微折起,显得乖巧而干净。 他在验证数据,认真又专注,仿佛只要拼尽全力验证每一个数据,就能撑起裴青寂所有的判断。 ——有他在……或许真的能改写结局吧。 ——但……如果结局依旧注定,那我希望……他能一直快乐。 他收回思绪,手里的毛刷稳稳地落下,将最后一滴蛋白凝胶推展至纸页纤维间。 动作如常,神情如常,仿佛那句“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从未在他心底出现过。 可那片被雨水浸透的夜幕,仍像一道随时会发炎的旧伤,隐隐作痛。 林序南侧头察觉到了他眼角一闪而过的暗影,微微皱了皱眉。 随后,他嘴角勾起,站在裴青寂的操作台前,弯着腰,手肘撑在他的台上,伸手轻轻拨了拨裴青寂额前的一缕发丝,温热的指尖带着柔情,却又调皮地挑逗着他的防线。 “师兄,怎么表情这么苦大仇深的?”林序南的笑容温软明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又吵架了呢!” 裴青寂的视线一滞,抬眼对上他明亮而温暖的眸子,那一刻,仿佛冷白灯光中裂开了一道缝隙,微微透进了一抹光亮。 他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扬起,眼中那份严肃在瞬间被融化了一点。 “裴博士,林师兄,我给你们冲了杯咖啡。” 吴晓蓉敲了敲门,小心翼翼地将两杯咖啡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呼出的热气在冷白色灯光下氤氲成一层淡淡的雾气。 “谢谢你。”林序南直起身子,回头朝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怎么今天是你来送?然然呢?” “哦,然然姐去帮许师兄了,范师姐不舒服,说头疼,请假回去休息了。” 吴晓蓉回答得飞快,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见裴青寂一直低头处理纸样,没敢多打扰。 “好的,那辛苦你跑一趟了。”林序南笑着和她道谢。 待吴晓蓉走后,修复室再次恢复安静。 林序南端起咖啡,转头看向裴青寂。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悄然交汇。 裴青寂眉眼低垂,唇角却勾起一抹冷淡至极的笑意,似是讥讽一般,“头疼?” “嗯,头疼。”林序南抿了一口咖啡,语气轻快,却掩不住眼底那一点不屑与了然。 裴青寂轻哼了一声,手中毛刷动作不停,像是在刷掉纸页上残余的杂质,也像是在刷去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厌意。 ——真讨厌这种偷奸耍滑的人。 “走吧,”他收起刷子,直起身,声音有点无奈,“去看看许南乔和顾然然那边,别让某些人的工作全都压到他们身上。” “好。”林序南放下咖啡,嘴角噙着笑,跟在他身后。 两人并肩走进隔壁实验区,刚踏入门口,就听见顾然然忍无可忍的吐槽声,“范师姐又找理由溜号,救灾不干,修复不来,那她这次报名参与到底做了些什么啊?” 沈玉戴着手套,正埋头清点范萧留下的样本,一边做记录一边无奈地回,“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只是没想到,她把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扔给我们,还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头疼。” “哼,”顾然然咬着笔杆,眼神凌厉,“真希望我的头也能这么‘疼’,那就可以不用干活了。” 许南乔站在恒温培养箱前,回头看了两人一眼,脸上带着疲惫却依旧温和的笑意,“裴博士,序南,你们来了。” 裴青寂扫了眼台面上那堆被胡乱摆放的样品,神情冷淡,眉目间却藏着深沉的锋芒。 ——如果一个团队里,要是只愿意做旁观者,那就没有资格,站在最终成果署名的位置上。 林序南朝许南乔点了点头,随后看向顾然然和沈玉,唇角勾起一抹轻淡的笑,“辛苦你们了,做的还顺利吧?” 顾然然撇了撇嘴,委屈巴巴地开口,“顺利倒是顺利,只是这明明就是范师姐的工作,我和沈玉的工作都不得不交给吴晓蓉和程厌遥了。” 裴青寂走到两人身边,低头扫了眼她们面前摊开的实验记录本,眉眼间依旧带着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淡。 顾然然下意识挺直了背,沈玉也紧张地屏住呼吸。 然而下一秒,裴青寂却淡淡地开口,声音不高,语气依旧平静,“辛苦了,一会儿一人给你们包个红包,等回去了你们去买奶茶。” 顾然然:??? 沈玉:!!! 两人对视了一眼,脸上写满了“震惊”二字。 这还是远近闻名的材料学冷面小王子裴青寂吗? 他竟然,会给她们发红包买奶茶? “天啊!”顾然然率先回过神,星星眼看着他,眼里写满了激动与感动,“能喝到裴博士请的奶茶,我感觉自己还能再干好几个小时!” 沈玉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眉眼弯弯,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裴博士,您再这么温柔下去,我们都怀疑你被夺舍了。” 裴青寂:…… “师兄,我也要红包!我也要喝奶茶!” 林序南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带着一点刻意压低的撒娇意味,尾音轻轻翘起。 听得顾然然和沈玉齐刷刷地抬起头。 只见林序南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微微歪着脑袋看着裴青寂,唇角挂着乖巧的笑意,眼神却带着一点狡黠与挑衅,像只摇着尾巴、明知自己会被纵容的小奶狗。 顾然然在心里默默尖叫—— 天哪天哪,林师兄撒娇起来也太可爱了吧!!! 裴青寂手里的动作微顿,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在那张带着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眉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纵容。 “知道了。”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却带着一点被迫妥协的宠溺。 林序南眼睛亮了一下,眨了眨,笑得乖又甜,“先谢谢师兄啦。” 裴青寂轻哼了一声,低头继续检查刚才批次的实验记录。 顾然然与沈玉对视了一眼,内心再次默契地冒出同一句话—— 完了完了,这两个人,是真的甜死了!!! “序南,你愿不愿意陪我去书架那边看看?” 许南乔站在门口,微微推了推眼镜,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如既往的礼貌与沉静。 “是这样的,”他继续开口,语气里透着一丝认真,“蛋白凝胶的制备这边已经完成了,我想去书架那边看看还剩下多少没修复的古籍,看我还能做点什么。” 林序南闻声回过头,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是该去看看了。” 裴青寂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林序南,随后目光淡淡地在两人之间掠过,唇角微微抿起。 ——真是勤快,显着你了。 “裴博士,那我们先过去了。”许南乔微笑颔首,转身时,余光扫过林序南,眼底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喜悦。 林序南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裴青寂一眼。 那人的背影修长挺拔,白大褂在他身上笔挺地落下,勾勒出流畅而克制的肩腰线条,连站姿都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清贵与冷淡。 他低着头,指节分明的手正翻着记录表,眉目专注,仿佛外界一切都与他无关。 林序南看得微微出了神,唇角忍不住抿起一丝淡笑。 ——我们裴师兄真好看。 “你们来啦?” 只见许昭正坐在书架那头,身旁放着笔记本和便携式仪器,看见他们打着手电筒走过来,便笑着起身迎接。 “仪器都运行正常,没有任何报警提示。” “辛苦了。”林序南语气里带着惯有的礼貌,笑容干净温暖,眼神却在对方脸上不着痕迹地扫过,确认了对方状态良好才放下心来,“这边暂时没什么要紧的事,等下换班了,你也抽空多休息,别累坏了。” “不辛苦不辛苦。”许昭笑呵呵地回应。 书架一排排整齐排列,泡水古籍被按朝代、内容、纸张种类仔细归类,旁边还放着裴青寂手写的标签,字迹清隽,透着独属于他的严谨。 “这边的修复情况已经完成大半了。”林序南抬手,将书架上挂着的进度牌轻轻翻过,露出下面的完成记录。 他看着那一行行被整齐划掉的名字与日期,眼神里带着少见的松快。 许南乔的声音忽然顿住,指尖轻轻滑向最角落那排低矮的书架。 林序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摞泡水后断裂松散的古籍,线装全部脱落,顺序混乱,纸张起皱翻卷,封皮散落,夹页间残留着星星点点发霉后的暗斑,隐约带着一股潮腐的气息。 “这些还没动过。”许南乔低声开口,语气里透出一丝克制的遗憾。 林序南静了几秒,缓缓蹲下身,伸手指腹轻轻摩挲过那些微微翘起的书页,眉头轻蹙。 “如果不进行序列重排,就算修复了……也只是废纸。” 第30章 水毁古籍(九) 林序南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怜惜,仿佛怕惊扰了这些无声的、古老的生命。 可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 要是师兄在这里,应该也会皱起眉头,然后……想尽一切办法,让它们重新回到它们本该在的位置上吧。 “补纸修复大概还需要两天。” 一个清冷却笃定的声音忽然在两人身后响起。 “等两天之后,再让这些残页醒来吧。” 裴青寂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后,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 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那一摞起皱脱线的古籍上,眼神平静,像是在注视着某种命运的安排,又像是在轻声允诺它们一个全新的未来。 “师兄,你怎么来了?” 林序南猛地站起来,眼底的惊喜来不及收敛,唇角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整个人像是忽然被点亮了一样。 “顺路,过来看看。” 裴青寂回得干脆,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从那摞残页上掠过,落到林序南脸上的时候,眼神稍稍顿了一瞬,随即移开,眉梢微挑。 ——来抓人。 ——你的实验,还没做完呢。 “裴博士,剩下这些乱了顺序的残页,可不可以让我先去试着排一下顺序?”许南乔仍旧蹲在那个书架旁,抬头看向裴青寂。 “可以。”裴青寂低头看了他一眼。 他虽然不喜欢许南乔,但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在实验上的认真与严谨却是有目共睹的。 如果他愿意花时间重排这些残页的顺序,也能替他解决不少麻烦。 许南乔点了点头,继续低下头去看挂在书架旁的那份记录,上面每一页的编号都很清晰。 “序南,之前你编号的时候是按什么标准排的?我想参考一下。” “我是根据纸张的类型初步分了类,但是没有原目录,所以我的编号其实并不代表顺序。”林序南看向书架上那一摞一摞分类放置的残页。 许南乔微微一愣,眉头皱了起来,神情有些震惊,像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下意识地开了口,“那……那要怎么排序?” 林序南耸了耸肩,小手一摊,很无奈地开口,“不知道啊。” 许南乔:…… 裴青寂听着他们俩的对话,“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要是都这么容易,那还需要我们在这儿折腾什么?”裴青寂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有点儿无奈。 ——还以为许南乔能帮我省点儿时间。 ——对不起,话说早了。 “会有办法的,对吧?”林序南转头看向裴青寂,眼里盛着一片亮晶晶的期待,“师兄。” 裴青寂微微一愣,视线与他相对的那一刻,心口像是被小猫软软的爪子挠了一下,轻轻的,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 他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想再看一眼。 “嗯,会的。”他低声开口,声音比平时更轻,更柔。 *** 那天,雪下得很大,医院里的枯枝被厚重的积雪压弯了腰,风声簌簌作响,整个世界都安静得过分。 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疼,氧气机发出均匀而单调的声响。 老人闭着眼,嘴唇干裂,浅得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可他却依旧紧紧咬着牙关,就是不愿意轻易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就像他们这一生无数次的争执一样。 谁都不肯先低头。 他在床头守了一夜,凌晨时分,老人忽然睁开眼,看着他。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仍带着从前熟悉的倔强与冷漠,仿佛连生命都要走到尽头了,也仍不肯放下心中的那根刺。 “晚楮,你这辈子……就打算一直修这些破书吗?” 沙哑的声音几不可闻,却每个字都像冰渣子,钝钝地扎进他的心口,钝得没有鲜血流出,却疼得厉害。 他怔住了,指节一点点收紧,死死攥着父亲干枯的手,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知道解释给谁听。 那些孤注一掷的执念,那些无人理解的坚持,终究在父亲临终的目光里,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窗外的雪再冷,也没这孤身只影地坚持着一条看不到光的路冷。 又是冬日,又是阴天,裴青寂又一次梦到了自己父亲临终前的样子。 裴青寂醒来的时候,呼吸急促,浑身都是冷汗,额角阵阵发疼,像是被什么钝器狠狠敲过一样。 他坐在床沿边,背微微弓着,手指紧紧地抓住床单,半天都没动。 自从穿越之后,他已经好久没梦到过这一幕了。 但曾经的那句质问依旧如此的清晰。 窗外天色未亮,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 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冰冷潮湿,裹着他尚未回暖的骨头,让他每一寸皮肤都像被冷水泡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起身,动作僵硬地去换衣服。 衣料摩擦皮肤,带起一阵冰凉的寒意,叫他不由得打了个轻颤。 外面天色愈发昏暗,阴云沉沉地压在窗外的屋檐上。 他的脚步声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 “最后一页!”林序南坐在椅子上,将最后一页修复的书页放进分析仪器里,说完转头看向门口的裴青寂,“师兄,你来的真及时。” 裴青寂站在门口,脚下还带着外面的冷气。 他看着林序南,额角突突地跳着疼,他的唇角动了动,却没说话。 屋里放着电暖气,暖风吹过,混着古纸和灰尘烧焦的味道,安静得只剩下分析仪器运转的低鸣。 “你怎么……在这儿?”裴青寂低声开口,声音发哑,却极轻。 “最后一部分了。”林序南偏了偏头,唇角带着一丝浅笑,眼神干净而明亮,还带着一点期待,“想着趁今晚安静,把它们都做完……这样,它们就能早点回到该去的地方。” 裴青寂垂下眼,看着他桌上的那份记录表。 每一行古籍编号后,都整齐地标注着需要测定的指标,字迹清晰,排列严谨。 每完成一项,他便在旁边划上一个小小的对勾,笔画干净利落,没有一处潦草,也没有一项遗漏。 他的指尖微微收紧,握着门框的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透着一丝压抑的沙哑,“累吗?”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值得吗? 这条路他已经不管不顾地走了一辈子了,结果—— 还真是不得善终。 他闭了闭眼,睫毛微微颤动,心底有两个声音在不停地拉扯。 一个在说——如今已经不一样了,他还有机会,还有人愿意陪他一起走。 另一个却在冷冷地嘲笑——这就是一条一路走到黑的路,走到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连自己都不会剩下。 他忽然生出一种无力的恐惧—— 如今以“裴青寂”的身份重新活着,还要拉一个人再在这条漆黑的路上继续走下去吗? 林序南抬头,眼神温柔,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不累。” 他放下手中的鼠标,指尖轻轻拂过那摞已经经过了分析检测的残页,声音带着一丝坚定,“这些书页,等着我去救它们,累点儿又算什么呢。” 裴青寂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一些,却依旧紧锁着眉头,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序南,想从他的眼中捕捉到更多。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住胸口那份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 那份想把他留在身边的念头,和想放手成全他的理智,在心底撕扯得血肉模糊。 他走进修复室,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灰冷的天色。 只有这里,有着让人不至于冻僵的暖意。 裴青寂看着林序南对着屏幕,左手控制着摇杆,一点一点地对焦,微乱的刘海下,眉眼专注而宁静。 良久,他眨了眨眼,仿佛将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压了下去,才缓步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师兄,你想好要怎么去给那些乱序的古籍排序了吗?”林序南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认真而笃定的关切。 裴青寂原本正低头翻阅修复记录,闻言微微一顿,抬起眼,半转过身,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沿,眼神淡淡的,像是掠过一片安静无波的湖面,“你很关心这些乱了序的古籍?” “其他的古籍,已经变成了残页,那些失去的文字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林序南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记录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一行行字迹,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 “但是这部分乱了顺序的古籍不一样,它们虽然破碎,但还完整。它们只是被打乱了,并没有真正失去。如果我们能让它们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它们就还能像从前一样,继续讲述它们的故事。” 他停了停,抬起眼看向裴青寂,眼神干净又明亮,像是夜色里唯一一盏不灭的灯。 “所以……我希望,它们能被好好地传下去。不只是它们的文字,还有它们活过的痕迹,它们存在过的意义。” 裴青寂怔住了。 那一瞬间,他胸口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所有压着他的荒芜感,都在这一句话里出现了裂缝。 他突然站了起来,动作虽轻,却像积蓄了很久的洪流瞬间决堤。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忽然,特别想抱抱面前这个人。 ——就像曾经在无光的路上走了很久很久,漫长到几乎忘记了光是什么样子,直到有人伸出手,替他点亮了一盏灯。 林序南抬头,看着裴青寂站在自己面前,那双眼睛深邃晦暗,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这样直直地凝视着他。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随后,林序南微微愣了愣,随后笑了起来,笑容柔软又明亮,像是冬日午后难得落在窗台上的一缕阳光。 他伸手,拍了拍裴青寂,“我知道有你在,我才会这么想。但是,你尽力就好,不要有压力,好吗?” 裴青寂垂眸,看了一眼恰好搭在他腰间的手。 然后突然伸手握住了这只手的手腕,微微用力,轻轻一拉。 林序南顺着这股力道被带了起来,猝不及防地被拉近,身体撞进裴青寂的怀里。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裴青寂的声音,低低的擦过他的耳朵,带着一点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来,带着被撕裂过的痛,却又无比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并肩同行。 “……对不起,就让我抱一下。”——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啊啦啦啦啦啦,反正也没人在意到我的唧唧歪歪唧唧歪歪~[奶茶] 30-40 第31章 水毁古籍(十) 林序南愣在他怀里,下巴撞在裴青寂胸前那片微凉的布料上,带着淡淡的纸墨味,还有屋外残留的凉气。 那气息清冷,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安心感,让他的心跳猛地乱了节拍。 裴青寂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呼吸急促而压抑,带着微微的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不至于颤抖。 林序南缓缓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 没有用力,只是将手臂轻柔地环在他背上,掌心覆在他僵硬的肩胛骨上,指尖一点一点地摩挲着,像是在安抚一只濒临溺水边缘的小兽。 “没关系的。” 他低声开口,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温柔而坚定的力量,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悄无声息地落在冰冷的荒原上。 “我在这里。” 裴青寂闭上眼,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喉咙滚动了几下,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外面的天色灰沉,风从走廊尽头的窗缝里灌进来,带着冬日特有的冷冽寒意。 可在这间开着暖气、弥漫着古纸味道的修复室里,他终于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就这样抱着他,哪怕只是一会儿,也足够他再次支撑下去。 裴青寂不知道自己抱了多久。 他只觉得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到每一秒都像是泡在温水里,一点一点地暖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终于,他松开了手。 林序南感觉到他的力道在慢慢褪去,便也轻轻放开了环住他的手臂。 裴青寂低着头,睫毛垂下来,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将他此刻的神情藏得很深。 “抱歉。” 他的声音低哑,语气却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仿佛刚才那份短暂的失控从未存在过。 说完,他侧开身,像往常一样走到一旁的桌前,开始翻看那些未完成的修复记录。 林序南看着他的背影,心口一阵发闷。 他不知道,眼前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如果不是压抑到极致,他绝不会露出这样的脆弱。 “师兄。” 他轻声唤了一句,走过去,伸手拉住了裴青寂的袖口。 裴青寂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才慢慢转过身,抬头看向他。 “裴青寂。” 林序南抬头看着他,望进那双始终隐忍的眼睛,眼神干净而坚定。 “你不用对我说抱歉。”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安静的力量。 他唇角轻轻扬起,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我会在这里,一直都在。” 外面,风声掠过窗棂,灰沉的天色依旧没有亮起。 可就在这一刻,裴青寂看着他,忽然觉得,哪怕前路再漫长荒凉,至少在此时此地,他看见了这条路上那一束唯一的光。 叮——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的消息跳了出来。 裴青寂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看见上面静静地躺着一行字。 【方砚:防人之心不可无,实验数据没有发表之前,还是要注意保密性。】 随后,消息里还附着一张对话的截图—— 【范萧:清溪市檐雨书院的泡水古籍修复.doc】 【范萧:老师,不知道您最近是否有空,能帮我修改一下。】 【方砚:这是你写的文章?】 【范萧:是的老师,还希望您能帮我修改一下。】 裴青寂看着那张截图,指尖停在屏幕上,没有滑动。 屏幕的白光映在他眼底,将那双原本就冷淡寡言的眼睛照得愈发寂静。 他看着“檐雨书院”四个字,微微眯了眯眼,神色不动,却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半晌,他将手机屏幕按灭,放回桌上。 “裴博士,我……” 门被轻轻叩响,声音怯生生的。 许南乔推着小推车走进来,车上放着那些乱序的古籍,他的手紧紧攥着推车把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嗓音低了下去,“我试了很多办法……还是没能恢复顺序。” 林序南转头看了裴青寂一眼,目光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心。 他轻咳一声,喉结微微滚动,随即还是对着许南乔开口道:“没关系,先把这些古籍留在这儿吧,我们再想想办法。” 许南乔垂下眼帘,睫毛微颤,眼底浮起一抹挫败与无力。 最终,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门在他身后带着轻微的碰撞声。 房间骤然安静下来。 林序南仍旧站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掌心。 他一向八面玲珑,言辞得体,此刻却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心口钝钝发紧,看向裴青寂时,那份疼惜几乎要溢出来。 裴青寂闭着眼,长睫在颧骨上投下淡淡的影。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薄唇微抿,像是在极力控制体内翻涌的燥热。 片刻后,他撑着桌沿起身,走到推车旁。 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那些泛黄破碎的书页,指腹带着一丝凉意,动作极轻,仿佛在抚摸什么珍贵脆弱的存在。 “这些书,不能再乱了。”他低声喃喃,嗓音沙哑,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淡与倨傲。 林序南看着他,忽然察觉到裴青寂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笑容。 那笑意来得太快,像是一瞬的月光,未及温暖就已经消散。 下一秒,裴青寂身子猛地晃了下。 “师兄——” 林序南连忙上前,一手扶住他的肩,另一只手下意识探上他的额头。 指尖所触,是滚烫的温度。 他心口一沉,声音放得极轻,“……你发烧了。” 裴青寂低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唯有长睫轻轻抖动。 他并未推开林序南,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任由那只微凉的手掌覆在自己额上。 “走吧。”林序南的声音低低的。 “去哪?”裴青寂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眼皮微微抬起,露出一点漆黑的眼瞳,眼角微红,带着病中的湿意,仿佛只要一阵风吹过,他就会消散在空气里,看起来有种脆弱到不真实的美感。 “回房间。”林序南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点点凉意,轻轻握住裴青寂的手腕,不容拒绝地拉着他,声音软得像在哄他,“别在这里硬撑,好不好?” 裴青寂没说话,只是任由他拉着。 书院里的灯光有些昏暗,临时应急灯闪了两下,发出轻微的电流声。 裴青寂的脚步有些踉跄,每走一步,呼吸都带着微不可察的急促,肩膀的力气一点点流失,身体在夜风里透出病态的薄凉。 林序南推开房门,把他带进屋,动作小心翼翼。 他扶着裴青寂坐到床边,自己却蹲下来,低着头去解他脚上的鞋带。 他的动作很轻,指节分明,手指骨节在鞋带上滑动时,温柔又专注。 裴青寂垂着眼,看着他安静的侧脸,黑发在灯下泛着柔光,像一只乖顺的小兽。 他忽然笑了,唇角微微上挑,声音沙哑又轻,带着病中的慵懒,“林序南。” “嗯?”林序南抬起头,眼神澄澈干净,带着不加掩饰的担心,声音软得像撒娇一样,“怎么了?” 裴青寂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处那抹阴郁与笑意交织,像一汪看不见底的水,“你就这么照顾我……不怕我以后得寸进尺吗?” 林序南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唇角弯起,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眼睛的底色却是温柔的,“裴师兄,你想怎样得寸进尺啊?” 裴青寂盯着他看了很久,眸子里那点笑意慢慢散去,眼神疲倦又无力,像是终于不想再伪装,软绵绵地坐着。 最终,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睫毛轻轻颤了颤,任由林序南扶着他脱下外套。 他的身子很烫,衬衫领口微敞,露出病态苍白的锁骨,汗水打湿了发梢,贴在脸侧,看起来脆弱极了。 林序南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的眉心皱得紧紧的,眼神温软得快要融化,嗓音也轻轻的,“怎么这么烫啊……” 他迅速起身去拿温度计和药,脚步有些急,仿佛多耽误一秒,裴青寂就会彻底从他面前消失。 裴青寂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那点漩涡般的阴郁渐渐平息,唇边缓缓浮出一点笑意,那笑意很浅,带着疲惫,却又温柔得近乎乖顺。 林序南重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声音轻得几乎能融进夜色里,“先吃药,好不好?” 他把药喂到裴青寂嘴边,看着那双薄唇微张,雪白的药片落入口中,裴青寂仰头咽下,喉结轻轻滑动,眼神却始终没离开林序南。 ——就让我放纵一次,就一次。 ——我保证。 林序南看着他把药咽了下去,轻轻地舒了口气,又伸手接过杯子放到床头柜上。 忽然,林序南微微俯身,伸手替他抹了抹唇角沾到的水渍。 那动作轻得像是怕弄疼他,指腹带着一点干燥的凉意,划过唇边时,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感。 裴青寂愣了几秒,睫毛轻轻颤了颤,嘴角上的触感还残留着,那温度像是一点浅浅的火,悄无声息地落在心口,烧出一片无法忽视的痕迹。 他抬眼静静看着林序南,灯光映在他眼里,倒映出细碎的光点,那双眼睛黑得很深,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伸出手,握住林序南的手腕。 他的手热得发烫,指尖微微发抖,骨节分明,力气却小得可怜。 “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点点沙哑,像是终于放下了所有伪装与骄傲,只剩下最本能的依赖与渴望。 林序南愣住了,喉结动了动。 “好。”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吓到他一样。 林序南掀开被子,动作小心翼翼,先扶着裴青寂躺下,然后自己也钻进去。 被褥带着浅浅的冷意,还未来得及捂热,裴青寂就伸出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他整个人拉了过来。 裴青寂的身体很烫,呼吸落在他颈窝时,带着发热的潮气。 他闭着眼,眉心微蹙,睫毛轻轻抖着。 林序南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后颈,又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语气温柔得一塌糊涂,“这样舒服吗?要不要我去房间再拿个枕头给你垫着?” 裴青寂没有回答,只是慢慢伸出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指节微微收紧,力气轻得像羽毛拂过。 林序南顿了顿,低头看着他,眼神温软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贴近裴青寂的耳边,声音轻轻的,“没关系,我在这儿,陪着你……睡吧。” 裴青寂没睁眼,只是唇角缓缓勾起,笑意淡到几乎看不见,带着一点病中的虚弱。 他靠得更近,额头抵着林序南的锁骨,呼吸一点点平稳下来,唇边那抹淡笑却始终没散去。 意识在高烧带来的昏沉中,慢慢陷入黑暗之前,他仍死死攥着那片布料,像是抓住了他这一路风雪里唯一的暖灯—— 作者有话说:[熊猫头]小剧场: 范萧:清溪市檐雨书院的泡水古籍修复.doc 范萧:老师,不知道您最近是否有空,能帮我修改一下。 方砚:这是你写的文章? 范萧:是的老师,还希望您能帮我修改一下。 方砚:我们把这篇文章的一作和通讯全部都改成我最不喜欢的那个陈老师,我再帮你运作一下,一定能让陈老师身败名裂。 第32章 水毁古籍(十一) 窗帘没有完全拉上,午后的阳光透进来,带着一点暖洋洋的倦意,浅浅地落在床单上。 裴青寂的眉头抽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头还有些昏沉,身体因为高烧退去后出了一身汗,衬衣贴在身上,带着病后独有的湿冷感,连骨头都带着几分酸疼。 他动了动,眉心轻轻蹙起来,薄唇微微抿着,看起来冷淡而疲倦。 怀里的人却睡得很熟。 林序南窝在他怀里,整个人蜷成一团,头发有点乱,带着浅浅的棕色,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光,睫毛也微微颤着,显得脆弱而乖顺。 裴青寂低下头,静静看了他很久,眸色深沉,像是积着尚未化开的雪。 他的唇角慢慢浮出一点笑意,淡淡的,却带着病后的倦怠和深藏起来的满足。 ——好乖。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林序南的发顶,像是在确认怀里这份温暖的真实。 林序南像是被痒到了,睡梦中蹭了蹭他的掌心,发出一声极轻的鼻音,带着点撒娇似的依赖。 那声细软的呓语一下子撞进裴青寂的心口,带着一点无法言说的暖意,但也带来同样无法言说的酸楚。 他看着他,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连呼吸都透着一丝涩意。 裴青寂看着他,眸子更深了,指尖从他发顶滑到耳后,动作小心翼翼。 他想把这份柔软整个拥进怀里,却又怕自己一旦握得太紧,就会伤了他。 裴青寂闭了闭眼,指尖轻轻收紧,又慢慢放开,眉心微微蹙着,连唇角那抹笑意都透出一点无声的克制。 林序南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醒了,眸子里立刻亮了起来,声音软得像融化的糖。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他伸手摸了摸裴青寂的额头,指腹带着刚醒来的暖意。 紧接着就要起身去倒水,手还没抽出来,就被裴青寂握住了。 那只手力气不大,冰凉的指尖搭在他的手背上,轻轻用力。 “别动。”裴青寂低声说,“我好多了。” 林序南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口那块压着的沉重终于散了。 他看着裴青寂,见他眼神清明,唇色也恢复了些,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处。 可下一秒,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刚刚睡醒的时候,自己整个人窝在裴青寂的怀里,脸侧紧贴着对方的胸口,呼吸间尽是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他瞬间僵住了。 滚烫的热意从耳尖一路烧到脖子,连带着睫毛都微微颤着,心跳声在胸腔里撞得凌乱。 林序南慌乱地想要起身,身子刚动,握在手上的力道却忽然收紧。 裴青寂低着头看他,眼神很淡,唇角勾着一抹浅笑。 不过也是点到即止,裴青寂也没有再继续逗他。 他的手在林序南的后腰上轻轻拍了拍,“你再躺会儿,我先去洗澡。” 他说着,慢慢松开了搂着他的手,指尖从他侧腰滑落,带出一阵细微的酥麻感,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痕迹,留在了皮肤之下。 林序南的心跳得飞快,耳根红到发烫,整个人都僵着,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只能呆呆看着裴青寂起身。 衬衣因为潮湿而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冷白的锁骨与线条分明的肩背,水渍在布料间晕开一片阴色,带着病后特有的虚弱感,却依旧显得干净、挺拔。 他低头看了林序南一眼,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很浅,却带着一点病后的温柔。 等到浴室的门关上,传来水流声,林序南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呼吸顿时乱了,胸口起伏剧烈,整张脸烧得更厉害了。 他用手捂住发烫的脸颊,掌心下的皮肤滚烫,像是连呼吸都要化成柔软的暖流。 他就这样坐了几秒,心跳得几乎要从喉咙口冲出来。 下一秒,他几乎是弹起来的,趁着裴青寂在洗澡,连忙从床上跳下,手忙脚乱地捡起外套和手机,蹑手蹑脚地跑出卧室,动作轻得像只落荒而逃的小鹿。 热水顺着发梢滴落,沿着颈侧滑入衣领,裴青寂慢慢擦干头发,动作不紧不慢,手上的动作因为虚弱而带着一丝力不从心的发颤。 他拉开浴室的门,湿气随着他的脚步弥漫到房间里。 阳光依旧浅淡地铺在床单上,可床上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裴青寂站在浴室门口,微微垂下眼,看着那被压皱的被褥,睫毛在光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几秒钟,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的指节慢慢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显出一层浅白,指腹还残留着方才摸过那人发丝时的触感,柔软、带着点微凉的温度。 裴青寂闭了闭眼,喉结微微滚动。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靠近了。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次碰触,却让他的心动荡得厉害,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所有被压抑住的渴望都在一瞬间蜂拥而出,几乎要淹没他的理智。 父亲临终前的眼神,冷的像是一条淬了毒的锁链,牢牢地缠住了他,午夜梦回,总让他会动摇自己的想法。 是不是这条路真的选错了? 不。 他没错。 但这条路却真的满是荆棘。 他明白得很。 片刻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意淡极,带着一点无奈,还有更深的意味不明,像是对自己的嘲讽,也像是对命运的妥协。 ——罢了。 夜色渐深,檐下的灯光投下温暖的光晕,修复室里静悄悄的,只有落针可闻的安静。 林序南抱着刚整理好的资料,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余光一扫,确定修复室里空无一人,才悄悄松了口气。 裴青寂的桌子上,灯还开着,柔和的白炽灯下,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平铺着,上面工整地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他忍不住走过去,低头仔细看。 笔记本上是一个表格,最左侧的一列写着那批乱序残卷的编号,对应每一张残页的关键词都被详细记录。 那字迹一笔一划都收得极稳,却足以看得出书写时的耐心。 那些字迹极为好看,骨架清瘦,锋芒隐敛,笔画收放之间自成一股冷静的凌厉感。 字形稳而不死,秀而不弱,就像他的人,冷淡又矜贵,却偏偏让人移不开目光。 林序南心口微微发热。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像风声落入夜色。 “看懂了吗?” 那人低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夜里特有的安静与微凉。 林序南猛地一僵,连忙回头。 裴青寂换了衣服,头发已经干了,微微散着点湿润的松香气息。宽松的黑色针织衫随意地罩在身上,把他病后略显削瘦的轮廓衬得越发清隽,锁骨隐约可见。 他看着林序南,唇角勾着一抹淡笑,眼神淡淡的,却似乎带着一点藏在深处的笑意。 “裴……师兄。”林序南声音发软,带着点慌张,手指无措地搅着衣角,“你怎么来了?” “我的修复还没做完。”裴青寂走近两步,伸手拿过那张纸,修长的指节轻轻敲了两下纸面。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林序南,看着他仍旧低着头站在原地。 裴青寂的喉结微微滚动,胸口像被什么堵住,压得发闷。 他没理由再像病中那样任性,他清楚自己的世界有多沉重,沾满多少灰尘与刀锋。 若是真的将林序南拉进来,那他身上柔软的光,会被自己一点一点弄脏,直至彻底熄灭。 他不能那么自私。 裴青寂转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和林序南刻意拉开一些距离,他从桌角分出一摞残页,递到林序南面前。 林序南伸手接过,他低着头,一页一页快速翻看,睫毛在灯下投下浅淡的阴影。 “你之前按照纸张分类的编号,很有用。”裴青寂语气平稳,眼神却落在林序南脸上,“我规整了一下,这批残页分别属于七本书。” “这四本可以通过总结每一页的关键词和主要内容,重新排序。”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过那行细字,微凉而有力,随后轻轻地点了点。 “但这三本的纸张纹理相似,仅凭肉眼难以区分。需要根据关键词和内容,先确定大致的朝代,判断符合那个时代的文风,然后才能再重新分类。” 林序南怔怔地抬起头,睁大的眼睛在灯下微微颤动,瞳孔里映着裴青寂的侧影。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件看似“重新排序残页”的工作,到底有多么艰难,而裴青寂给出的解决方法又是多么的准确。 ——原来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去破解乱序残页的谜题。 而他也很清楚,这种看似简洁的推断,背后到底需要多么庞大而可怕的知识储备去支撑。 这绝不仅仅是比对和记录那么简单。 每一个判断,都必须建立在对各个朝代的语言风格、用词偏好、句式结构、字形笔法、纸张纤维、甚至墨色成分都熟稔到极致的基础上,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在脑中形成互相印证的坐标系,才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却残破的线索里,找到最隐秘的逻辑与顺序。 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都会让这场修复功亏一篑。 这种近乎无懈可击的分析,唯有真正的修复师才能做到。 而裴青寂的自信,是一种近乎骄傲的笃定。 他的身影看起来冷淡而专注,唯有灯光在他的发丝上落下一层浅金色。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心口像是被什么缓缓填满,随后又被什么狠狠揪住。 心跳一下一下,忽然有点舍不得移开眼。 林序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从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里抽离出来,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手中的残页上。 “这一页,关键词是‘海运税额’,内容可能涉及到漕运与地方征税。” 他的声音微微发紧,指尖轻轻点在那行略显模糊的字迹上,力道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这纸页上仅存的痕迹。 “嗯。”裴青寂应了一声,语气平淡,神色不变,修长的手指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下编号与关键词,字迹一贯的冷静工整。 接着,他翻开下一页,目光快速扫过破损的页面,指节轻轻敲了敲纸面,声音低沉,“‘漕运配给’、‘江南折色’……这页应该是明中后期户部的漕运档案。” “为什么?”林序南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开口询问。 “用词与制度。”裴青寂简短地回,指尖停在“折色”二字上,他淡淡地看了眼林序南,顿了顿又继续补充,“江南折色在明中期之后被制度化记载,之前叫法不同,若是清代,表述又会再有变化,且文书用词格式也不同。” 林序南眼睛微微亮起来,连忙在自己的笔记里补充记录。 裴青寂看了他一眼,眸色依旧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却不动声色地翻开了下一页。 “这一页,看关键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笃定与安稳。 林序南连忙凑过去,看着那行字——“‘漕仓拨付’……和上一页接近?” “嗯。”裴青寂将两页纸并排放好,指尖在纸面上缓缓滑过,动作微凉而克制。 “这一小摞,关键词都与江南漕运、折色征收相关,先初步判定为同一卷宗或至少同一财政主题。”他的语气平稳冷静,指节在纸面上轻轻敲了两下,“等全部关键词都提取完,再结合纸张纤维结构、版框尺寸、版式布局以及墨色配方进行交叉比对,才能最终确认其归属和年代范围。” “好。”林序南压下心底那一点不必要的慌张与悸动,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 他偶尔抬头,看见裴青寂正低着头,眉心微蹙,唇线紧抿,只有发梢投下浅金色的微光,将那双专注的眼映得愈发深邃。 两人一页接一页地翻看下去,灯光下,只听见纸页与指腹摩擦的细碎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夜色愈发深沉,窗外的风吹过屋檐,带起零星竹叶撞击的清响。 桌前,两人的身影被暖黄的灯光拉得很长,交叠在散乱的残页与密密麻麻的字迹上。 那一刻,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们,和这些等待被重新找到归属的古老文字。 第33章 水毁古籍(十二) “你们找到方法恢复这部分乱序书页的办法了吗?”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许南乔探身进来。 他看见裴青寂和林序南两人正埋头于那堆残页,面前都摊着厚厚的笔记本。 昏暖的灯光下,纸页与纸页之间垒起斑驳的纹理,像一座时间筑成的塔。 林序南抬起头,眼底还带着因长时间专注而生出的微茫,他点了点头,“按照裴师兄的方法,先提取每一页的关键词,后续再进行内容与文风比对排序。” “关键词?”许南乔挑了挑眉,走近两步,视线落到笔记本上那一行行整齐密集的字迹。 编号后面的多关键词里,清晰地记录着“漕运折色”、“钞关解饷”、“两淮盐课”、“织造银两拨解”…… 每一行都像是藏在残页里的隐秘密码,将支离破碎的纸张与浩瀚历史暗暗相连。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方法,但很清楚,若没有对朝代制度、用词习惯、书写体系、卷宗编排结构都了如指掌的知识储备,仅凭零碎关键词要拼凑出完整文献顺序,几乎是天方夜谭。 ——哪怕是现代文本,关键词还原都有巨大难度,更何况这是隔着数百年,与古人直接对话的工作。 他看了裴青寂一眼,那人神色淡漠,指尖依旧稳稳地翻看下一页残纸,他整个人被灯光与阴影切割成两半,眉心微蹙,却格外的专注。 许南乔收回视线,推了推眼镜,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走到另一张桌边,拉过一把凳子,挨着林序南坐下,身上的气息无声地靠近。 “我也帮忙吧。”他的声音轻柔,带着笑意,像一阵不疾不徐的春风。 裴青寂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眼神里看不出情绪,指尖却轻轻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发出极轻的声响。 他没说话,只是继续翻开下一页,动作一贯的冷静干脆,却带着隐约的不悦,像是一道被绵绸包裹的刀刃,藏住了锋芒,也藏住了原本的形状。 但明明无声,却能让人感到它在黑暗深处微微震颤。 “序南,这行字模糊得厉害,你帮我看看这里,‘金花’这两个字旁边,似乎还有一笔,可能是一个偏旁。”许南乔微微侧身,将手里的残页放在林序南面前。 林序南眨了眨眼,将注意力从眼花的酸涩中抽回来,眼神顺着看向许南乔所指的地方。 他的眉心轻轻皱起,整个人都陷入到对笔迹的分辨与记忆调取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过于靠近的距离。 许南乔侧过脸,视线从残页转向林序南,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近距离地看着他。 那张素来挂着笑意的脸庞此刻近在咫尺,睫毛微微颤动,投下浅淡的阴影,衬得眼底那点专注的微光愈发清透。 “……应该是‘金花银’。”林序南的手底下写写画画了半天,终于开口,声音极轻,带着一点疲惫的沙哑,“不过要确定,还得看看后面的上下文。” “嗯,有劳了。”许南乔的语气带着笑意,眉眼间却闪过一抹极浅的温柔,仿佛被夜风拂过的湖面,漾开一圈细碎的涟漪。 他没有立刻坐直,依旧维持着略微倾身的姿势,目光淡淡地落在那行字上,也落在林序南的侧脸上,眼神深处,闪过一抹晦涩的光。 修复室里静谧无声,只有灯光在微微晃动,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裴青寂翻纸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目光淡淡扫过两人凑得过近的身影,眸色微沉,他伸手揉了揉一直突突跳着疼的太阳穴。 ——保持距离。 ——不是都说好了,只放纵那一次吗? ——项目结束,林序南就可以全身而退。 ——而你想走的,依旧是上一世的老路,你的世界不要再拖着一个人陪你一起忍受否定和白眼了。 他指尖按在那页纸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地呼出一口气,眉心间的那抹清冷更深了几分。 裴青寂闭了闭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按回心底。 随即,他合上那本笔记,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按在封面上,沉默了几秒,才抬起眼看向那两人。 “我先回去了。” 语气不轻不重,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冷意与疏离。 林序南察觉到他的动静,下意识抬头,刚想开口,裴青寂已经站起身来,动作干脆利落,椅脚与地面轻轻摩擦,发出一声短促的声响。 “师兄,你是还不舒服吗?” 林序南丢下手里的笔,追了出来,脚步急促,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没有。” 裴青寂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悄然捏紧,指节因收力过猛而微微发白。 ——快点儿走。 ——保持距离。 他的呼吸因为情绪翻涌而有些乱,胸腔隐隐作痛,脑袋也越来越沉,额角突突地跳的更厉害了。 他不敢回头。 他害怕,只要再看那双眼睛,就会失去最后一点清醒。 “那你……” 怎么突然这么冷淡。 但后半句话,林序南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看着那道背影,喉结轻轻滚动,像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 夜色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远处的蝉声和风声交织。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林序南知道,他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什么都无所谓的人。 他的冷淡下有锋芒,也有伤口。 他的克制太过明显了,像攥在手心里的刀刃,连自己都被割得血肉模糊,却依旧不肯松开。 所以,裴青寂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林序南看着那道背影逐渐被夜色吞没,只觉胸口像被什么轻轻压住,说不出的闷与涩。 ——他怀里的温暖,是偷来的,对吗? 一旦伸手去抓,就会消失不见。 可是,他还是想抓住。 还是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林序南回到修复室的时候,桌上摊开的残页与笔记本堆叠成一座座小山,灯光昏黄,但却像无声的城墙,将整间屋子隔绝成另一个世界。 他轻轻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纸页翻动的细碎声和窗外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 许南乔正低头翻看着笔记,听到动静,抬起眼,眉梢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意,“裴博士走了?” “嗯,他不舒服。” 林序南应了一声,嗓音很轻,像是被夜色压住,听不出喜怒。 他走到桌边,重新坐下,翻开那页刚才看了一半的残纸,目光落在字迹上,却有些恍惚。 纸上的墨痕因为年代久远而褪色,像极了裴青寂留给他的那道背影,淡到快要看不见,却又深刻到无处可逃。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指腹微凉,心口却闷闷地疼着。 他努力让自己重新投入到关键词的比对里,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隔绝在理性之外。 “还剩下不少呢,我们得加把劲儿了。”许南乔突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打断了林序南的思绪。 林序南愣了愣,抬起眼看向他。 昏暖的灯光下,许南乔微微垂着眼,看不清情绪,唇边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当然看得出来,林序南的心神不宁。 但他没有问,只是继续读着那一行行零碎的文字,声音温柔而平静,像夜里缓缓流淌的溪水,不带任何侵略性,却能悄无声息地浸润人心。 林序南盯着他看了几秒,胸口那份闷意没有散去,反倒更深了一些,像有什么钝重的东西压在心尖,几乎透不过气。 时间在静谧的修复室里缓慢流淌,灯泡发出细微的嗡鸣声,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与糨糊混合的淡淡气味。 他低下头,轻声“嗯”了一句,嗓音沙哑,指尖依旧按在那行残破的字上,微微发凉。 时间在静谧的修复室里缓慢流淌,灯泡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直到许南乔放下笔,伸了个懒腰,站起身道:“我去倒杯水。” 他走到门口,伸手去拧门把,只听到“咔哒”一声轻响。 门却纹丝不动。 许南乔愣了愣,低头看了看锁孔,又抬起眼,回头望向林序南。 “……好像被锁在里面了?” 林序南怔了怔,胸口那份闷意更深了一些。 “糟了,我手机没电了。”许南乔看着自己漆黑的手机屏幕,无奈地笑了笑,“你的呢?看看能叫谁过来帮我们开一下门。” “我……不带手机。” 林序南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声音低下去,像是带着自嘲,“我习惯工作的时候不带手机的。” 他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很蠢,也很不合群,可他就是习惯了。只有在不被任何人打扰的时候,他才能让自己专注,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许南乔看着他,眸光柔和了几分。 “没关系。”他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语气温柔,轻轻道,“那就先继续做吧,反正有你在这里,时间也不会太难熬。” 林序南抿了抿唇,指尖轻轻收紧。 “序南,你和裴博士……关系很好?”—— 作者有话说:裴博士的突然冷漠其实是一个伏笔,宝宝们不要不爱他~ 第34章 水毁古籍(十三) 林序南的手指微微一顿,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钝钝的,呼吸不自觉地乱了半拍。 “……还好。”他低声答,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灰,隐隐透着一点发涩。 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稳,连尾音都小心翼翼地收着,像是自己都不太确定。 “只是‘还好’吗?”许南乔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微微侧过身,看着林序南的侧脸,眼底藏着浅浅的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他语气温和,带着与灯光相似的暖色,却又直白得有些不容回避,“我看你,挺在意他的。” 林序南垂下眼,避开那视线,没有立刻回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不在意吗?可他的确在意。 说在意吗?又好像太过轻率。 他只是觉得心口那团闷意怎么也散不去,像被夜色紧紧裹住,连呼吸都带着涩意。 更让他难受的,是这种说不上来的不适,他无法控制,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对抗,就像困在一场无声的梦里,睁眼却仍看不清方向。 “其实……”许南乔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一丝生涩的认真,“你不用那么防备我。” 林序南指尖一抖,险些将笔从手里滑落。 他下意识想找个理由搪塞,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是……”许南乔轻轻咬了咬下唇,像是组织措辞,片刻后才低声道,“我只是……想和你熟一点儿。” 昏暖的灯光下,他的睫毛在镜片后微微颤动,投下浅淡的阴影。 “说不定,”许南乔顿了顿,像是在努力把话说完整,“我们可以……做朋友。” 他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浅,浅得几乎称不上笑,却让他的神色重新变得平静温和,像是在一瞬间仿佛卸下了某种紧绷的壳。 林序南抬起眼,看向对面的人,眼底的晦暗和慌乱在一瞬间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从容。 两人四目相对,灯光静静地笼在他眼底,映出一点疲惫的灰,和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灯光静静地笼在两人之间,柔得像水,却始终隔着一点点不被打破的界限。 “好啊,”林序南轻轻吐出一口气,笑了笑,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做朋友。” 就像重新戴上了熟悉的面具,他收起了所有不安与慌乱,眼神澄澈,笑意得体,仿佛从未有过任何破绽。 话音落下,修复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灯光映在两人中间,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一片安静的森林,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点潮冷。 许南乔没有继续说话,只是低头继续翻看残页,指尖在字里行间游走,眉心微蹙,像是遇到了解析困难的公式。 夜,越发深了。 修复室的灯光因为长时间未关,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林序南靠在桌边,眼皮有些沉重,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很久,才重新动起来。 旁边的许南乔也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打破这份漫长的静谧。 “再有几个小时就该有人来了吧。” 许南乔打了个哈欠,眼角微微泛红,镜片后那双眼睛因为困倦而蒙上了一层薄雾,仿佛带着点点水光。 林序南看了看手表,指针停在凌晨两点的位置,静静地走着。他点了点头,声音很轻,“两点了……再等几个小时吧。裴师兄一般来的,都很早。” “裴博士可是我们专业的传奇人物呢。” 许南乔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语气不带起伏,像是在背诵客观事实,字句干净、理性,像一份科研简报,“每年都有好几篇高水平论文,每年公开的项目立项,有一半都和他的名字挂钩。我导师总在开组会时夸他,说我们也该像他一样努力。” 林序南听着,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笑意像风过水面,只掀起一点轻微的涟漪,轻得像是要散进夜色里。 他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纸面,不知是无意识的动作,还是用来转移思绪。 “裴师兄……是很厉害。” “不过,”许南乔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推了推眼镜,继续以那种呆板又冷静的语气说,“一直听说他脾气不好。听说,之前有个硕士生,因为他差点不能毕业。” 林序南的手指猛地一顿,握笔的动作僵在半空中,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那个差点不能毕业的硕士生,就坐在你面前啊。 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说到这里,许南乔侧过头看着林序南,声音放轻了一些,带着一丝疑惑和认真,“但是,他对你……好像很好,而且听他们说裴博士……只允许你叫他师兄。” 这句话落下时,林序南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不是疑惑,更像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从心口轻轻拂过,带着些许晃神。 现在是…… 挺好的。 “但是真的没想到,”许南乔轻轻仰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修复室泛黄的天花板,眼神里带着一丝被疲倦晕开的恍惚,“裴博士这种前途无量的人,居然会接手古籍修复的项目。” 他语气轻松,却隐隐透着些不解。 “这个课题……说实话,太冷门了。现在看着我们做得风风火火,可我导师说,这种项目,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拦腰砍了。” 林序南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睫毛在昏黄灯光下投下浅淡的阴影,唇角紧紧抿成一条细线,像极了一个正努力把情绪咽回去的人。 “其实也正常。” 许南乔轻声道,语气没有感情色彩,像在复述一篇毫无温度的政策分析,“这种不赚钱也没前景的方向,国家的经费再宽裕,也不可能一直投入吧。” “……嗯。” 林序南轻应了一声,嗓音带着掩不住的发涩。 那一刻,许南乔听不出他是认同、还是疲惫到无法反驳。 此时,林序南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条旧新闻。 那位老人,是最早一批古籍修复师。 那是一场清冷得近乎残忍的葬礼。 用了一辈子,修了几千卷残破文献,参与制定了不少行业标准,晚年却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那天,殡仪馆的大厅很冷清,除了家属,只有寥寥几个学生。 灵堂中央摆着一张泛黄的遗像,老人眉眼沉静,像在看着这个他一生守护、却始终无人问津的世界。 他记得画面里的那位老人的弟子,也是业界颇有声望的人了,站在灵堂前,望着那幅泛黄的遗像,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 “这条路,走到最后,就只剩自己。” 那时的林序南,还年轻,懵懂得只觉得心口发冷,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不懂,为什么会只剩自己。 可现在,他好像懂了。 “修复这种东西吧……”林序南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纸页翻动,“从来都不是热门的。” “没有人关心那些破破烂烂、看不懂的老纸头,也没有人真的在意,它们能不能留下来。”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像是下定论一般,“只有修的人在意。” 修的人,才会把一张张裂开的纸、一页页断了脉络的历史,当作值得耗尽一生去挽回的东西。 许南乔看着他,推了推眼镜,没有接话。 昏黄的灯光下,林序南的侧脸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清冷,眉眼安静,却又藏着难以言说的、带着温度的执拗。 “可就算没人关心……” 林序南忽然笑了,笑意浅淡却带着几分凄凉,声音轻到几乎要散进夜色里,“总要有人,去修吧。” “难道你打算这条修复的路,一路走到黑吗?” 许南乔的语气里带着止不住的诧异,眼底闪过一丝不解,语气里不自觉透出些本能的抗拒。 他是真的不理解。 在他眼里,林序南天赋好、学历好,技术也强,完全可以换个更“划算”的方向发展。 那些顶刊、出国机会、金主项目,触手可及。 继续待在这种连导师都不确定能坚持几年下去的冷门课题里,到底图什么? 他以为,林序南和自己一样——都是聪明人,懂得如何踩准时代的节点,知道什么时候该转弯、什么时候该抽身。 都是为了履历、为了发几篇顶级期刊,趁着课题风头正盛,踩着这股东风往前走的人。 他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 而林序南的沉默,像一堵无声的墙,把他隔在外面。 林序南只是低下头,指尖继续摩挲着那页残破的古纸,触感干涩粗糙,带着微弱的起伏,像人的掌纹一样,独一无二。 他的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多年前论坛上的那个场景。 那是一个行业学术论坛的主会场。 灯光明亮,座无虚席,台下坐着各领域的教授、博导、专家学者,名字印在胸牌上,言语间自带分量。 而那个站在台上的人,身影修长,穿着剪裁笔挺的西装,看上去冷淡高傲,眼神疏离,眉眼间带着一丝让人不敢靠近的凌厉。 可当他开口时,字字句句却几乎带着乞求。 “……这些古籍,不能丢。” “如果我们现在不修,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大屏幕上,投射着那些裂成碎片、字迹模糊的残页。 断裂、脱墨、虫蛀、霉染,像风干了的尸骨,又像从废墟中被刨出的碎片。 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脆弱,却又倔强得近乎残酷。 它们在明亮灯光下伤痕累累地“活着”,脆弱,斑驳,带着被岁月撕扯的痛感。 仿佛是在无声地问: “你们真的看得见我们吗? 那一幕,深深地刻进了林序南的脑海。 那是让他无数次深夜里惊醒,仍会想起的声音。 他从未想过,一个在清冷到极致不染凡尘的人,会用那样的声音、那样的姿态,去为一群已经几乎被世界遗忘的“纸张”争取活下去的权利。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责任”。 也是从那之后,他做了一个谁都不理解的决定。 他拿着那份修改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项目申报书,敲响导师办公室的门。 那是他一手推动的项目。 没有课题代码,没有组内资源倾斜,甚至连导师都劝过他—— “别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有前景的方向上。” “古籍修复?经费批得下来才有鬼,去做点实打实能发论文的东西不好吗?” 可他还是写了。 一个字一个字地查,一个图一个图地改,去图书馆翻找那些从未上过数据库的线装书,带着手套,轻轻翻开泛黄脆裂的纸页,鼻息间是旧纸张与霉斑交杂的味道,眼睛酸涩到通红。 他还去拜访了几个早已淡出科研圈的老先生,带着刚打印好的初稿,顶着冷风一路骑车过去,听他们讲这些残破古籍背后埋葬的历史与故人。 那些老先生们,早已不被人提起了。 可他们的眼神,在翻看他的计划书时,忽然亮了起来。 就像久旱之后看到一滴雨。 项目申报书里的每一个字,都踩着他当时最清晰也最孤独的信念。 那信念,起于那句——“这些古籍,不能丢。” “……序南?” 许南乔的声音轻轻唤回了他的神思。 林序南眨了眨眼,眼底那层晦暗慢慢散去,像夜色里被风吹开的薄雾。 他抿了抿唇,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几乎要溶进夜色里。 “如果不走到黑。”他说,声音轻得像夜风拂过纸页,带着一点沙哑与疲惫。 “那当初……又为什么要开始呢?” 第35章 水毁古籍(十四) 晨雾像一层湿漉漉的纱,裹着书院的青瓦白墙。 裴青寂走在去修复室的路上,步子不疾不徐,看似冷静,指尖却隐隐发着麻。 一夜没睡踏实。 他辗转反侧,头疼得厉害,闭上眼就是林序南那双失落的眼,睁开眼仍是。 每呼吸一次都闷得胸腔发痛,他索性早早起身,给自己找点儿事做。 “裴博士,早。” 一道谨慎的声音将他从混沌的思绪里拉出来。 裴青寂转过脸,看见范萧正站在修复室的门口,笑得一脸谄媚,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方砚昨晚狠狠训了她一顿——关于她偷偷拿组里数据、打算自己投稿论文的事。 那一声声“学术诚信”像冷水一样铺天盖地地浇在她头上。 她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若要在组里混得下去,至少得和裴青寂搞好关系。 昨晚,她本想来修复室蹲个“偶遇”,结果灯还亮着,却空无一人。她索性顺手把门反锁,心想着第二天清晨再来蹲守,为今天的“求二作计划”添一份好印象。 “嗯。”裴青寂淡淡应了一声,嗓音低哑,比平日更冷。 范萧的存在,对此刻的他而言毫无意义,他连看都懒得看。 范萧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呼吸一滞。 他看起来有点憔悴,黑眼圈很重,眉心紧蹙着,像是彻夜未眠,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整个人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她连忙闭上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走到修复室门口,掏出钥匙,指尖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 门开了。 晨光斜斜地洒进屋内,映出两道安静的身影。 林序南趴在桌边,脸侧埋在臂弯里,呼吸平稳,发丝凌乱间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看起来累极了。 许南乔坐在他旁边,头靠在椅背上,嘴唇微张,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皱巴巴的,外套却搭在林序南肩上。 两个人靠得很近,像是一起熬过了整整一夜。 裴青寂的心口猛地一窒。 ——一夜未归。 ——还和别人一起。 范萧瞳孔微微放大,“我昨晚锁门的时候,明明没看到人啊!” 她忍不住小声地对着裴青寂解释,生怕被迁怒,“可能……他们一直在里面,灯光暗,我没注意到……”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像是感受到了身边裴青寂的低气压,最后干脆噤了声,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被迁怒。 裴青寂没有应声。 他只是看着。 看着林序南那张疲倦又安静的脸,看着他身上那件不属于他的外套,看着他睡得这样熟。 他对自己未来毫无把握。 他真的是想回避这份感情的。 “不要越界,”他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该想。”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一幕,胸腔里那股酸涩的钝痛一寸寸攀上喉口,连呼吸都透着入骨的冷意。 ——吃醋。 他讨厌这种感觉。 讨厌自己此刻的狼狈,讨厌那份无法控制的醋意与酸涩,讨厌自己连叫醒他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可最终,他还是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进心底。 可松了口气之后,那双淡色的眼底,浮起另一种更深的阴影。 ——难道不是你自己想要推开他的吗? ——现在你又在这里难过什么? “你先去忙吧。” 裴青寂淡淡地对范萧说,声音淡得听不出喜怒,却低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 范萧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快步退了出去。 修复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裴青寂站在门口,手里还紧攥着钥匙,掌心被尖锐的边缘硌得生疼。 他看了林序南很久,久到连晨光都慢慢攀上窗棂,映亮那张熟睡的侧脸。 终于,他抬脚,走了过去。 脚步声很轻,轻到几乎没有声音。 他在林序南身旁停下,看着他凌乱的发,微蹙的眉,以及覆着淡青血管的细瘦手腕。 那只手安静地垂在桌面上,指尖微微蜷着,像是睡梦里仍在努力抓住什么。 裴青寂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几个画面—— 林序南找到颜料最佳配比时,眼睛亮得像盛满月光的湖水,激动得什么都顾不上,整个人猛地扑进他怀里。那一瞬间,裴青寂几乎能感觉到怀里那颗心脏雀跃地跳动着。 还有那天,林序南看着他坚定地说出的话,连睫毛都闪着淡淡的光—— “不只是它们的文字,还有它们活过的痕迹,它们存在过的意义。” 那时的他笑得温软又干净,裴青寂只是看着,心脏便忽然柔软成了一片薄雪,被那双眼睛轻轻一碰,就悄然化开了。 可回过神来的刹那,裴青寂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件披在林序南肩头的外套上。 裴青寂看着那件披在林序南肩头的外套,从心底涌上来的醋意,一寸寸攀上喉口,带着冬日夜晚未散去的寒意,裹住了他所有的理智。 如果有一天,这个人用那样温暖的眼神去看别人,露出那样干净温软的笑,毫无防备地扑进别人的怀里…… 如果有一天,林序南也会因为另一个人的一句话,眼睛亮得像拥有一整片银河。 那一瞬间,裴青寂的胸腔里仿佛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疼得他连呼吸都颤抖起来。 ——去他喵的! ——我就是喜欢男人! ——管他喵的为什么穿越,反正现在,我就要这个人在我身边! ——还有这条路就算是黑的,我也要他来陪我点灯。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碰上林序南的肩头。 “……序南。”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轻得像怕吵醒一只受惊的鸟。 林序南在触感到来的那一刻,眉心微微皱了皱,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裴青寂。 他下意识愣住,昨夜的困倦与矛盾一瞬间全数褪去,胸口像被什么骤然击中,猛地一紧。 “……师兄?”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眼神还带着一点儿恍惚。 裴青寂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深沉,眼底藏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压住的情绪。 林序南眨了眨眼,终于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正披着许南乔的外套,微微怔愣了一下,随后换上了一种委屈巴巴的语气,可怜兮兮地开口,“你昨天走了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门被锁了,我们……我们没办法出去。” 林序南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向裴青寂解释,但却没有等到他预期的回应,于是在一阵安静后抬起头,看见了那张清隽脸庞上的憔悴。 裴青寂的黑眼圈很重,眉心紧蹙着,唇色也淡,像是一夜没睡。 “……师兄,”林序南的声音轻得像一缕晨雾,带着一点微颤的关切,“你……没休息好吗?” 裴青寂眼底的那层冷意,忽然间像被什么温暖的魔法棒轻轻触碰,悄然碎开。 他愣了愣,认命般地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没事。” 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却透着一丝无奈的疲惫。 ——输的真是彻底。 片刻后,他又看向林序南,目光落在那双还带着睡意的眼睛上。 “回去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裴青寂的语气倒是轻柔了几分,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关心。 林序南直直地看着裴青寂的眼睛,努力地想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出些什么。 “裴博士,你来了?” 许南乔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安静。 他睁开眼,看向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眼神在他们之间扫了一圈,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但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裴青寂没去看许南乔,只是将搭在林序南肩头的外套取下,递给了许南乔,“你们回去再休息会儿,休息好了再来。” 许南乔点了点头,放下翘着的二郎腿站了起来,“那我们再去补个觉。” 说着,便伸手去拉林序南的胳膊。 林序南看了眼裴青寂,脚步却没动。 “那我先出去等你。”许南乔的目光再次在两个人的脸上扫了一下,尴尬地笑了两声,然后转身离开。 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外猫着偷听的顾然然和沈玉。 见门突然打开,顾然然吓了一跳,但生怕许南乔地惊讶叫出来,连忙抬手,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的动作。 “裴博士和林师兄是又吵架了吗?”沈玉托着下巴,还在一本正经地分析,“他们的氛围……非常奇怪。” “别怕,他们神仙吵架,我们已经见惯不怪了。”顾然然拍了拍许南乔的肩膀,一副过来人早已拿捏人心的样子。 “他们总吵架?”许南乔微微皱了皱眉,但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意见不合就吵,不过没事,最近很快就和好了。他们已经吵出了自己的节奏,吵的时候天崩地裂的,吵完了又好的像是自带结界其他人插不进去。”顾然然笑嘻嘻地解释,一副非常了解的样子。 许南乔推了下眼镜,扯着嘴角配合地笑了笑。 屋内,裴青寂沉默地看着林序南,目光一寸寸从他垂下的睫毛、泛着青白的唇色,移到他微微蜷起的指尖。 “去吧,先去休息。”裴青寂伸手捏了捏林序南的肩膀,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力道,像是在哄他,“有什么话等你睡醒了,我们再聊,好不好?” 林序南怔了怔,抬起头看他,眼神里有太多话想说,可终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微微抿着,像是压着什么情绪,没让它泄露出来。 两个人对视的那一瞬,晨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他们之间—— 作者有话说:我们裴博士可终于开窍了! 接下来进入裴青寂2.0模式![撒花] 第36章 水毁古籍(十五) 这一觉,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踏实。 梦里迷迷糊糊的,似乎经历了很多事。 他看见自己一个人走在很长很长的走廊上,灯光昏暗,墙壁斑驳,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廊道里回响。 可他记不清自己要去哪里,也看不清尽头有什么。 他只是不断地走着,脚步一寸寸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走廊似乎没有尽头,直到他在那幽暗尽头,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他,身形修长,肩背微微佝偻,看起来很累,却又带着一种无声的孤傲。 他想开口叫,却发不出声音。 那个人仿佛察觉到什么,慢慢转过身,动作很轻。 他看不清那张脸。 只看见那人垂下眼,神情平静地,从自己胸口处取下了什么东西。 亮晶晶的。 像是一枚闪着淡金色光的碎片。 那人指尖一松,碎片便轻轻飘落,带着一点微弱的光,慢慢地,向他飘来。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 冬日的雨淅淅沥沥,敲在窗台上,带着散不尽的冷意。 空气潮湿得几乎要凝成水,浸透到骨头缝里。 林序南坐在床沿,怔愣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胸口残留着那种梦醒后的钝涩感。 他收拾好自己,走到修复室门口的时候,下意识地四下张望,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空无一人。 修复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鸣声与窗外的雨声交织着。 林序南微微垂下眼帘,心口涌起一点说不清的失落。 仿佛连这雨声,都落在他心上,带着冰凉的潮意。 他慢慢走到自己的桌前,正准备坐下,却看见桌面上放着一张纸。 是手写的表扬信。 浅灰色的纸张上,边角被压得很平整,钢笔字凌厉清隽,横平竖直间带着熟悉的锋利感。 ——【在本次“清溪市檐雨书院泡水古籍修复”工作中,林序南同学表现优异,以其扎实的学术背景,思路清晰、操作准确,成功配置出了“目测最完美、与古籍结合效果最好”的蛋白凝胶,实为修复工作之幸,特此表扬。】 落款处,只有“裴青寂”三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 像是怕别人不知道这是谁的意思。 林序南盯着那张表扬信看了很久。 那原本冷得发疼的心口,忽然间,像被什么轻轻覆住了。 是暖的。 他突然弯了弯唇角,轻轻笑了一下,尽管眼角还带着一丝夜未消散的疲惫,但目光却柔和了下来。 他看得出,那字里行间的凌厉下,藏着裴青寂一贯隐忍的温柔。 也是……在哄他。 他怔怔地看着,胸腔里那团不安与钝涩,像潮水退去般,慢慢地、慢慢地,露出柔软的滩涂。 他将信纸重新叠好,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皱了这份珍贵的字迹,随后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的笔记本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他又起身,绕到裴青寂的桌前。 桌面上,那七本古籍端端正正地码放着,封面整洁,书脊一致,像是早就等着被谁轻轻翻阅。 林序南戴上手套,轻轻翻开其中一本,像是在触碰什么珍贵到不可思议的东西。 纸页在指尖翻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那些昨夜还散乱如废纸般的残页,如今被一页页按照原本的顺序装订成册,密密的文字在灯下散发着微弱的光。 每一页的顺序都精准无误,文字与文字之间,段落与段落之间,紧密得天衣无缝。 就像它们从未破碎过。 密密的墨痕在晨光与灯光交织的映照下,泛着微弱却温润的光。 那光落在他眼里,也落在他心上。 林序南轻轻抚过那整齐装订的书页。 眼前,是这些重新归位的文字与段落,脑中,却是灯光下的裴青寂安静地坐在桌前。 他微微垂着眼,指尖按住一张张残页,眉心微蹙。 那双淡色的眼睛里盛着专注,冷静得像一片无波的湖水,唯有湖底翻涌着无人能及的深邃。 他会将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的关键词与编号全部过一遍,将那一叠叠碎片般的残页,按照文字、纸色,铺满整张桌面。 会像检索数据库般,一页一页地比对文字、纸色,他会将无数看似无关的细节在心里拆解重组,再拼凑回最初的模样。 每当他找到某一页的归属,他的手指会轻轻点在那一行字上,动作果断,精准得毫厘不差,仿佛那就是它唯一该去的位置,从不曾错置。 林序南想,裴青寂在做这些的时候,眼神一定是平静的。 没有喜悦,也没有骄傲。 因为他眼里的世界,本就是这样井然有序。 因为对他来说,让残缺的古籍归于完整,并不是炫耀自己的能力,而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林序南仿佛透过这些重新排列的字句,看见裴青寂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纸页时微微收紧的指节,看见他微垂的眼睫,和专注的神情。 可就是这样的神情,却让他胸口忽然一热,连呼吸都带着微微的颤。 他轻轻合上书页,指腹顺着封面缓缓滑下,最后停在了那条装帧线上。 那是一条极为规整的线,线迹紧密,收线处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 若是旁人看去,只会觉得工整漂亮,堪称教科书级别。 可林序南的手却在那一瞬微微一顿。 这种装帧手法……很少见。 他低下头,仔细地打量着封脊线上那几乎隐没在纸色里的针脚,指腹轻轻摩挲着每一个过线的孔洞,心底升起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他记得,第一次在川南项目里,看见裴青寂做的装帧时,就是这种手法。 那时候,他在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远远看到,裴青寂垂着眼,修长的手指翻飞,动作极快却极稳,每一针都收得利落,针脚排布的走向与常规的“锁线法”略有差别,却能让纸页的受力分布得更加均匀。 当时,他就觉得这种手法很特别。 特别得……好像在哪见过。 而现在,当指尖再度碰到这熟悉的走线与收针时,林序南胸口忽然一紧。 像是有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记忆里沉睡许久的夜色。 他怔怔地盯着那条整齐的装帧线,指腹轻轻收紧。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忽然扫到古籍的侧面。 那里,贴着一张浅紫色的便利贴。 便利贴不大,被雨夜的湿气微微卷起一个角,纸面上的字清隽凌厉,仍旧是那熟悉的笔迹—— 【我先回去休息了。】 短短一句话,没有多余的叮嘱,也没有自我解释,像裴青寂一贯的行事风格,简短,矜贵。 可林序南看着那行字,胸口却像是被什么悄悄叩了一下。 他伸出手,指尖碰了碰那张便利贴,想把它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却在纸张的边缘,触到了一点冰凉坚硬的触感。 他微微一愣,将便利贴轻轻揭起。 下面,压着一把钥匙。 林序南怔怔地看着那把钥匙,那是他们临时宿舍的钥匙。 这把…… 应该是裴青寂房间的0851号房。 林序南的指尖覆在冰凉的金属上,凉意顺着神经一路传到心口,却又慢慢变得暖起来。 那种感觉很奇怪。 像是被人悄悄地接住了。 他垂下眼,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把钥匙,唇角慢慢弯起,眼睫微微颤了颤。 林序南来到房间门口的时候,走廊里的灯都是黑的,他静静地站了几秒,似在斟酌自己该怎么做。 随后,他轻轻地抬起手,指关节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咚、咚——” 敲完之后,他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握成拳的手。 屋里没有回应。 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 冰冷的金属贴在指腹,却还带着微弱的体温。 他握紧钥匙,轻轻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房间里一片漆黑,连窗帘都拉得严丝合缝。 “没有人吗?” 黑暗中,裴青寂看到林序南小心地推门进来之后,站在门口愣了一下。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也像是在迟疑什么。 脚步声轻得几乎没有声息,唯独那一瞬间的气息乱了。 随后伸出手,指尖在墙上摸索着,想要去找灯的开关。 裴青寂嘴角上扬,在林序南指尖快要触到开关的时候,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骨节分明,带着微凉的温度。 “大晚上的,跑到我这儿来干嘛?”裴青寂的声音低低的,贴着林序南的耳边。 “我……” 林序南转过头去,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 裴青寂的发丝还带着未干的水汽,一滴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正正好落在林序南的锁骨上。 林序南的喉结轻轻滚了滚,脊背一僵,却还是极快地稳住了呼吸,声音却依旧平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以为是你留下的求生暗号。” 裴青寂听到这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压得很轻,像猫一步一缓踏过夜色,尾音微微上扬。 “哦?这么紧张我?” 他偏过头,鼻尖几乎蹭过林序南的鬓角,气息温热,带着沐浴后的清冽。 “怕我出事啊?” “才没有。”林序南微微侧过脸,将手从裴青寂的掌心里抽出来,动作不急不缓,“我就是……顺路来看看。” “顺路?” 裴青寂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无奈,也带着点故意放大的委屈,眉眼弯起,却不退反进,故意压低声音,靠得更近。 “也是。你要是真的担心我,刚才在门口就不会犹豫那么久了。” 他慢吞吞地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眼神却一直紧紧地锁着林序南,又慢悠悠地补了句,“我啊,要是真的出事了,等你犹豫好,我都已经救不回来了。” 他的话说得漫不经心,语气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暗潮,像是一枚轻轻丢进水里的石子,溅起的波纹不急不缓,却足够让人心乱。 “那要是我不犹豫直接推门进来。”林序南歪了歪头,背靠在墙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裴青寂,“万一撞破了你什么秘密可怎么办?” 裴青寂挑了挑眉,手肘撑在墙上,俯身靠近,嘴角挂着坏笑,“我有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和这夜晚反差的温热,缠着林序南的呼吸。 “你有没有秘密,你不知道吗?” 林序南伸手让指尖缠上裴青寂微湿的发丝,轻轻地绕着圈,也丝毫不退让,像是笃定,又像是挑衅。 “裴师兄?” 第37章 水毁古籍(十六) 裴青寂闻言,眉梢微挑。 下一秒,他伸手,指尖轻轻挑起林序南的下巴,温热的触感从肌肤上传来,带着一点暧昧不明的压迫感。 他俯下身,逼近到两人几乎呼吸相触的距离,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笑意。 林序南怔了一下,原本在裴青寂的发丝上绕圈的手指,此刻骤然顿住。 心跳在一瞬间失了序,仿佛被人紧紧攥住,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保持语气的平静。 “我只是想知道,裴师兄还有多少事,是不想让我知道的。” 裴青寂看着他,眼底的笑意一点点加深,笑声从喉间溢出,低低的,带着几分无奈,却更多的是那种撩拨之后的纵容与宠溺。 “啪——” 他的另一只手忽然抬起,干脆利落地拍亮了房间的灯。 暖黄的灯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点暧昧不清的距离。 裴青寂收回手,指腹划过林序南的下巴,带起一阵微微的酥麻。 随后,裴青寂微微一用力,撑着墙面的手收回,身体缓缓站直。 他垂下眼睫,看着林序南,唇角仍带着那抹淡淡的笑,目光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沉,像是藏了千言万语,却只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 “你想知道的。”他声音不轻不重,语调末端微微上挑,仿佛一声低笑,“我都会告诉你。” 林序南站在原地,半晌,他低低地笑了一下。 林序南跟在裴青寂的身后走进房间,在昏黄的灯光下,他随手将门带上,然后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裴青寂拿起挂在一旁衣架上的白色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头发。 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滑落,落在他的侧颈上,肌肤被灯光映得冷白,骨线分明,眉眼间带着刚洗过澡后的清冷与慵懒。 他的眼角余光一直看着林序南,只见他愣了一下随后快速移开视线,低下头,唇角却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 ——真犯规。 林序南的双手交叠在膝上,随后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语气轻描淡写,像是随口一提,“又完成一个项目。” 裴青寂擦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水汽后的低哑。 “这次回去,”他的语气不紧不慢,淡得像是陈述,却又透着一点儿商量,“你准备汇报吧?” 林序南“扑哧”一笑,抬起眼看着他,眼里带着一点明晃晃的笑意,故作听不懂的样子,“这种事后总结的工作,难道不是裴博士的最爱吗?” 裴青寂轻轻“啧”了一声,丢下毛巾,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眉眼里是带着有着压迫感的笑容,像是在说——你明明知道答案。 “那裴师兄,有什么补偿吗?”林序南仰起头,语气轻飘飘的,尾音却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撩拨。 “补偿?”裴青寂挑了下眉,嗓音低低的,带着点慵懒的笑意。 “是啊。”林序南歪了歪头,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开口,“准备汇报,又要点灯熬油,不知道要浪费多少脑细胞呢。” “那这样吧,”他慢条斯理地弯下腰,两只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将林序南困在座位和自己之间,呼吸在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里交缠。 “等回去,搬来我家——” 他的声音低沉,尾音带着轻笑,像是漫不经心的承诺,又像是早就安排好的必然结果,“我24小时照顾你。” “帮你,好好养养脑细胞。” 林序南愣了愣,心跳在那一瞬间像是漏了一拍。 房间很静,只有窗外雨声滴落的细碎回响,和两个人交叠的呼吸声。 他的嗓子有些干,眼神却丝毫不退,反而带着一点被撩拨后的不服输,微微挑起眉,看着近在咫尺的裴青寂。 “那师兄,”他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惯有的调侃,却在末尾轻轻顿了一下,尾音软下来,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你可要把……那些不想让我看到的小秘密,都藏好了。” 话音落下,他偏了偏头,睫毛轻轻颤着,像是竖起尾巴的小狗,嘴上带着挑衅,眼底却藏着一点柔软的光,连呼吸都悄悄乱了几分。 “嘀——” 安静的房间里,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白色的光在两人之间投下一层冷意。 裴青寂低头,看见屏幕上跳出的那条消息—— 【方砚:@裴青寂@林序南青寂、序南,明天下午央广电视台会来课题组采访,这是采访的问题,你们加加班,今晚上12点前把采访稿发给我先看看。】 短短几句话,瞬间打断了房间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林序南偏过头,看清内容后怔了怔,随即有些无奈地轻声笑了笑。 “……采访啊。” 裴青寂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在林序南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便直起身来。 “那先准备吧。” 他转身走向桌边,将手机里的采访提纲打开,立在两个人的面前。 林序南没有出声,只是顺手拿过裴青寂的电脑,指尖在触控板上飞快滑动,利索地登录了云端,将这次项目的整体流程安排调了出来。 电脑屏幕散发着淡蓝色的冷光,映在两个人的脸上,照得裴青寂那双淡色的眼睛愈发深沉。 “这次是灾后抢修古籍,我在想……” 裴青寂的声音不大,但话只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他看着采访提纲上那几行方砚高亮标注的重点,神色渐渐冷了下去。 ——“新型蛋白凝胶材料”、“脱酸判断”、“增强古籍纤维强度”、“大规模生产”、“形成产业链”…… 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眼,每一个都闪着“科研成果转化”与“项目推广”的冷光。 裴青寂静静地盯着屏幕,指尖轻轻摩挲着手机,眸色幽暗。 他知道,这才是方砚最关心的。 在方砚眼里,这次采访,最该被宣传的永远是课题组的科研成果与行业突破。 至于古籍本身,它们只是“材料应用”被附带提及的“载体”,或者“应用实例”,是能在汇报里增色的亮眼实例,而已。 裴青寂收回目光,眉心微微拧起。 他很清楚,仅仅凭一个晚上,他无法说服方砚改变这种采访方向。 更何况,这种思维模式从来都不是一两句话能撼动的。 ——方砚不会同意的。 但这次的采访…… 他想借着这次面向全国的采访,将“古籍保护”四个字真正推到更多人面前。 让公众知道,科研材料固然重要,但比材料更值得被记住的,是那些纸上的字,是那些字里的人和他们的故事。 采访时间有限,终归是要有所取舍和侧重。 可他不甘心。 他知道这很难,甚至知道在方砚那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可就算无法改变采访的走向,他也想尽自己所能,去为那些文字,为那些被遗忘的故事,争取哪怕只多一句的时间。 哪怕,只有一句。 林序南看着采访提纲,沉默了好一会儿。 “师兄。”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奶气,却又坏坏的,像一只正打着算盘的小白狗。 “坏事儿,干不干?” 裴青寂抬眼看向他,眼睛里带着诧异。 林序南挑起眉,看着他,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带着点狡黠的小幅度笑容,像是撒娇,也像是试探。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的声音软软的,却偏偏带着一点笃定,像是在夜色里轻轻摇晃的一串风铃,叮叮当当地敲进人心里。 他伸手在触控板上快速操作,将采访稿又复制了一份,文件名毫不掩饰地标着“PnA_官方”与“PnB_自用”。 “我们准备两份稿。” 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被雨夜润开的温软,却偏偏字字分明,清晰而坚定。 裴青寂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雨声敲打着窗台,风带着冷意钻进来,吹动电脑旁散落的便利贴。 两人中间,只隔着一盏台灯的光亮。 林序南“啧”了一声,嘴角弯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低下头继续修改稿件。 他指尖飞快地敲击着键盘,眼神却时不时透出一点满足与亮光,像是完成了什么小小的恶作剧。 他知道,方砚永远只在意“课题组成果有多强”、“材料能否发表高分论文”,他不在乎到底这次救下了多少本古籍。 但裴青寂不同。 他不只想救书,他想救下的是书里的人,是文字,是时间,是历史,是那些不被在意的,却真正珍贵的东西。 林序南也是。 ——他们从来都一样。 两份稿件,一份按照方砚的思路,标题醒目冷硬——“蛋白凝胶应用,行业开创性突破”。 字里行间写的尽是材料性能、可产业化规模、课题组技术领先的战略布局,理性、简短,像一份精准的商业简报。 而另一份,则截然不同。 写灾后被抢救出来的明代《吴门岁时杂记》、《苕溪棹歌志》。 写它们曾记录过的市井风情,写江南物产的时鲜,写民间的信仰祭礼,写文人的题咏闲话。 写那些被水浸泡过的宣纸上,依旧隐约可辨的细小笔锋。 写“每一本书,都是一个活过的生命”。 屋外的雨声渐渐大了起来,密密地拍打着窗台,风将窗户吹得“咚咚”作响,像是为这场悄然无声的“阴谋”作了见证。 电脑屏幕的光微微闪烁,映亮林序南专注的眉眼。 他的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落下最后一个句号时,屏幕上那一行字静静地亮着,像是夜海里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他抬起头,看向裴青寂,眼神里带着一种被自己点亮的明亮,唇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个带着点骄傲的小幅度笑容。 林序南说完,选中“方砚”的名字,毫不犹豫地点击“发送”,然后身子往后一仰,长长地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搞定。”—— 作者有话说:[撒花] 第38章 纸外之人(一) 檐雨书院的门前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地面,和尚未散尽的灯架余温。 被雨水泡湿的台阶,已经干透了,泛着淡淡的石灰白色。 横梁上新添了几道尚未涂刷的杉木,木料颜色浅浅的,与旧梁的黯色交错,却带着一种刚刚愈合的生机。 廊下散落的残瓦与泥沙都被清理干净,露出青石地砖原本的纹理,青苔在阳光下闪着微湿的光泽。 被救出的古籍整齐码放在书架上,覆着半透明的防护膜。 “我们一定要常联系!” 顾然然红着眼睛,紧紧抱住吴晓蓉。 这一个月里,她们一起淋过雨、熬过夜,吃过同样简单的盒饭,睡过同样潮湿的床铺,从最初的拘谨陌生,到后来能在深夜窝在被子里,贴着耳朵小声说些谁也没告诉过别人的心事。 “等你考来我们科研所。”她松开手,眼里带着笑,声音却带着浓浓的哭腔。 沈玉站在顾然然的身边,搂着程厌遥也是一直用力地吸着鼻子,“科研所里等你们,年底考研加油。” 不远处,林序南正和负责古籍运输的志愿者交接最后一批打包好的书箱。 冬日南方的晨光从檐下斜斜落下,雨后的地面潮湿干净,反射着淡淡的冷白色,氤氲起一层未散的雾气。 “辛苦你们了,这次要不是有你们,那些古籍……这个书院就没有留下的意义了。”运输队的队长双手握住林序南的手,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感激。 “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 林序南弯了弯眼睛,唇角带着礼貌的弧度,语气温和而清淡,动作却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将每一箱书的封签、重量、编号都再核对一遍,确认无误后才点头示意。 裴青寂站在人群后面,安静地看着这些告别。 有人在笑着合影,有人在悄悄抹眼泪,也有人只是沉默地拍拍彼此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却仿佛又说尽了所有的不舍。 他抬手捏了捏鼻梁,没多言语什么。 风从被泥水洗净的青瓦檐下吹过,带尚未褪去的冷意,拂过每个人的面庞。 这一个月里,他们的身体都被同样的雨水打湿,也被同样的信念炙烤得明亮坚定。 当返程的车门缓缓关上,志愿者们齐刷刷地朝车里的人挥手告别。 隔着尚有雨痕的车窗,裴青寂回头看了眼那些仍站在书院门口的人。 ——这一世,不会只有自己了,对吧? 忽然,肩上落下一只温暖的手。 林序南坐在裴青寂的身边,声音低而柔和,“会好的。” 裴青寂微微一怔,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骤然发酸。 他下意识偏过头,看向林序南,眼底藏着些许的慌乱,“什么?” 他以为,自己刚才把脑子里的话说了出来。 林序南看着他,唇角带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眼神却温润而笃定,“我说,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像是早已看穿了他的所有思绪,却不忍戳破,只是用这样不着痕迹的方式,把安慰和陪伴悄悄递过去。 雨痕逐渐凝成薄薄的冰霜,悄无声息地爬上车窗,带着离别,也带着期待。 车辆再次停稳。 方砚身穿剪裁利落的西装,打着深色领结,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表,身边还跟着几个扛着摄影机和拿着话筒的记者。 方砚的脸上笑开了花,眉眼里都是抑制不住的得意和骄傲。 他微微扬起下巴,向着那几个记者介绍着:“我们组现在的重点方向,就是利用我们研发的新型材料去修复古籍。这种材料的稳定性和耐久性都极强,和以往使用的传统修复剂相比,能最大限度地延缓古籍老化。” 他顿了顿,眼神带着掩不住的光彩,唇角微微上挑,语气轻快却满是自豪,“简单说,我们的材料存在多久,这些修复的古籍就能保存多久。” 那些凑上前的记者一个个点着头,嘴里随声附和着“嗯嗯”、“是是”,只是在机械地记录,完成他们例行的采访任务而已。 “来了来了,裴博士他们回来了。” 裴青寂从车上走下来,迎面便看见围上来的记者。 他脚步微微一顿,冷风卷着嘈杂的闪光灯声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眯了下眼。 前世也是这些人。 他们举着话筒,喊着他的名字,镜头怼在他脸上,眼神里带着兴奋,但却又总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正是他们一步步引导舆论,将所有尖锐恶毒的词汇都按在他身上,替他敲棺定论,最后冠上“哗众取宠的疯子”这几个字,让他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可如今,他却要转身去借助他们,去用这群人来替古籍修复正名。 ——可笑吗? ——但没办法。 裴青寂低下头,指尖在掌心里缓缓收紧,指节被风吹得发白。 忽然,胳膊上被轻轻碰了碰。 “PnB,你准备好了吗?” 林序南的语气就像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轻巧到几乎要把裴青寂从那段冷硬的回忆里,生生拉了出来。 “放心。” 裴青寂转过头笑了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会好的。 “辛苦了辛苦了!”方砚笑嘻嘻地拍了拍裴青寂的肩膀,动作看起来熟稔又亲切。 随后,他笑着转过头,看向围在四周的记者们,声音立刻提高了几分,带着官方式的热情与骄傲,“这就是我们课题组的裴青寂裴博士,这次的项目如果没有他,恐怕还真没办法这么顺利完成。” 闪光灯“咔嚓咔嚓”地亮起来,镜头全都对准了裴青寂。 裴青寂垂下眼睫,视线透过镜头,看着那些举着话筒的手和一张张带着职业微笑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人曾经也举着话筒喊过他的名字,曾将他捧上过高位,也曾毫不留情地将他推下深渊。 可现在,他必须让他们再次看见自己。 必须。 采访很快开始。 镜头里的方砚,西装笔挺,精神矍铄,声音铿锵有力,句句不离“蛋白凝胶技术的开创性”、“可大规模推广的产业价值”,还有“材料科学与古籍修复的跨学科创新”,每个词都像瞄准目标的子弹,直击“科研成果转化”与“国家项目”的靶心。 裴青寂站在他身后,目光平静,神色淡淡,唯有指尖轻轻敲击着衣角。 “接下来,我们请到这次清溪市檐雨书院古籍抢救修复项目中,负责具体古籍修复与材料应用结合的裴青寂博士,来谈谈他对这次救灾修复项目的理解。” 灯光追过去,摄像机缓缓拉近,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他身上。 裴青寂抬起头,看着镜头,薄唇轻启,声音不疾不徐。 “这次项目,从材料研发到灾后应急应用,当然证明了我们蛋白凝胶在纸质文物纤维强化方面的优势。” 他顿了顿,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个安静坐在后面的林序南。 林序南正撑着下巴,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眼尾微微上挑。 裴青寂的声音轻了半分,低沉却更加清晰。 “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这些古籍被救下来了。” 他抬手点了一下鼠标,身后的PPT上清晰地呈现了一张古籍的图片,封面带着浅浅的水渍痕迹。 “比如这本明代的《吴门岁时杂记》。” “它记录了当年苏州的岁时节令、民间风俗、饮食茶点、四季物产。” “它告诉我们,那个时代的人们,春天会在玄妙观前看百戏,夏日喝梅花酒,七夕去虎丘拜织女,冬天就吃青菜萝卜豆腐汤。” “这里面写的不仅仅是‘历史’,不是被定格在博物馆橱窗里用玻璃罩隔绝呼吸的标本,而是当时每一个活着的人,真实呼吸过的空气,路过的街巷,尝过的味道,和爱过的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原本嘈杂的采访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就是我想做这件事的原因。” “不是因为它可以证明我的技术有多厉害,也不是因为它能带来多少科研经费。” “而是它值得被救。” 最后一句话落下,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那些原本举着话筒、正准备继续追问下一个“科研亮点”的记者们,一时间都没能开口。 聚光灯依旧亮着,落在裴青寂脸上,也映在每个人的眼底。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 直到方砚轻轻咳了一声,笑着接过了话筒,“感谢裴博士的分享。他对文物修复的理解,正是我们这次项目最大的意义所在。” 采访结束后,记者们热烈地和方砚握手,连声说“完美、顺利、感谢配合”。 方砚笑着,心情显然极好,转头看向裴青寂,但是他的眼神却透着几分打量。 “青寂,你后面那段,感情不错,就是少了点科研成果的拔高,如果再多强调一下蛋白凝胶的创新点和市场推广价值,会更好。但问题不大,回去好好休息吧。” 裴青寂点了点头,淡淡应着,没有再解释什么。 “呐!给你的。” 第39章 纸外之人(二) 裴青寂低头,看向那只突然伸到他面前的手。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颗糖。 他抬眼看了林序南一眼,右手捏起这颗糖,摇摇头轻笑一声,“又不是小朋友,就用这个哄我啊?” “就这颗糖还是从顾然然那里抢过来的。”林序南微微皱起眉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说着就要去拿回来那颗糖,“不要算了,那还给我。” “谁说我不要了?”裴青寂指尖微微一挑,轻巧地将糖抛到空中,身子往后一仰,躲开林序南的手,左手稳稳接住,动作干脆利落。 随后,他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将糖塞进嘴里,舌尖轻点,发出一声含糊却清晰的低笑。 “很甜。” 林序南看着他,也眨着眼睛笑了起来。 裴青寂伸手接过他手里提着的便携仪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语气懒洋洋地带着点漫不经心,“回去打算休息多久,再开始准备汇报的PPT啊?” 林序南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裴青寂,笑容仍旧挂在嘴角上,“裴师兄是已经收拾好房间等我入住了?” “今晚回去就收拾,明天开始,随时办理入住。”裴青寂像是小心思被拆穿了一样,声音突然轻缓了下来,微微侧了侧腰在林序南耳边低语,热气缠绵轻轻地撩拨,“还可以提供搬家业务。” “那就明天吧。”林序南耸了耸了肩,眼神却定定落在他脸上,慢吞吞地补了一句,“早点完成任务,早点儿轻松。” 裴青寂低着头,伸手轻轻地摸了摸鼻子,挡住了不自觉微微上扬的嘴角。 夕阳的光斜斜洒下来,打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身影柔和地拉长,勾勒出一个并肩而行的轮廓。 裴青寂把便携仪器放在实验室的架子上,随后走向林序南,“一会儿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嗯?”林序南正低头填写仪器归还的登记记录,闻言抬起头,看向他的一瞬,目光微微亮了亮,“裴师兄想干嘛呀?” “请你喝奶茶。”裴青寂抱着双臂,倚坐在桌边,两条修长的腿交叠着,眉眼间原本淡漠的神情像是被夕阳晕染出一层暖意,像一幅不动声色却勾人心魄的画。 “上次不是说你也要喝奶茶吗?” 林序南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眉眼弯起来,像只被顺了毛的小狗,乖巧里带着点儿得寸进尺,“裴师兄请客,那我当然有空。” “好啊。”裴青寂的唇角微微挑起,笑容里带着藏不住的宠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小朋友。” “……谁是小朋友啊。”林序南小声嘀咕着,放下手里的笔,快走两步追上去,声音软软的,又像是在撒娇,“我要大杯,去冰,半糖!” “您的两杯珍珠奶茶,大杯,去冰,半糖。” 奶茶店的小姐姐将饮品放到柜台上,抬头看向裴青寂时,眼睛都亮了几分,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轻快和羞涩。 裴青寂微微颔首,伸手去接,他低头扫了眼杯套上的名字确认无误,才转身递给身旁的林序南。 “谢谢。”林序南接过奶茶,垂着眼睛用吸管轻轻搅拌,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住上扬的弧度,像只喝到了心愿之水的小狗,眉眼里全是掩不住的欢喜。 柜台后,另一个正在封杯的小姐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同伴,悄声却又藏不住激动。 “啊啊啊,好帅好帅!” “是吧,”收银小姐姐依旧盯着裴青寂的背影,小声回道,“气质也太绝了吧……还有那个弟弟,也好可爱……” 封杯的小姐姐悄声尖叫,捂着嘴,眼神像要冒出小星星,“果然,帅哥都被帅哥拐走了!” “唉,”收银小姐姐叹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要是每天都能看到这种养眼又养心的画面,工作幸福感直接爆棚吧。” 奶茶店内的暖风轻轻吹过,商场外是已经披上了夜幕的车水马龙。 “能吃辣吗?”裴青寂侧过身,胳膊轻轻地碰了碰林序南。 林序南咬着吸管,抱着奶茶,抬头看着他,随后乖乖点了点头。 “那……带你去我以前最喜欢的一家店吃饭?” 裴青寂握着奶茶,语气很轻,似乎怕他拒绝,“不过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地方。” “好啊。”林序南答应得很痛快,“我很喜欢吃辣。” 这是一家巷子深处的“围炉串串”。 店面不大,装修简单,靠墙的位置摆着一排老旧却干净的木桌,桌上蒸汽氤氲,红亮的辣汤翻滚着。 裴青寂熟练地调好酱料,芝麻、香油与葱花、香菜混在一起,颜色漂亮得像专门调制好的画板。 他夹起一串刚煮好的毛肚,仔仔细细地在酱料里裹匀,确认多余的汤汁已经沥掉,这才放到林序南的餐碟里。 “尝尝?” 林序南用筷子把那串毛肚从竹签上全部撸下来,然后才夹起一片轻轻咬了一口,脆嫩的口感与滚烫的香辣瞬间在舌尖炸开,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好吃!” 看到他满足的表情,裴青寂的唇角也跟着勾了起来。 他没说话,又伸手捞起一串嫩牛肉,裹满了酱料,又把牛肉从竹签上撸下来之后才夹给林序南。 “这家店太好吃了!我以前都没有发现这个巷子里居然藏了这么一家宝藏店铺。”林序南被辣地猛喝了一大口奶茶,“但是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辣。” “我家人都是无辣不欢的。”裴青寂把刚在清汤里涮过、颜色翠嫩的青菜夹起来,轻轻放到林序南面前的碟子里,“来,吃点儿菜。” 林序南低下头,乖乖夹起青菜吃了几口,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可等抬起头又重新挂上了笑容,“师兄,怎么这么会照顾人呀?” 还不等裴青寂回答,两个人的手机同时响起。 【顾然然:裴博士上了黄金时间档的新闻。】 林序南咬着筷子,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睫毛微垂,掩住眼底那抹抑制不住的兴奋,“这次古籍修复真的让大家看到了。” 裴青寂看着他,没说话,只是伸手将他嘴里的筷子轻轻取了出来,随手摆放好,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的金针菇,声音淡淡的,“先吃饭。” “哦……” 林序南含糊地应了一声,还是忍不住继续用另一只手滑着手机,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藏不住的骄傲与崇拜。 “都是夸你的耶,什么‘裴博士神之手’、‘青年修复大师’,还有人说你长得比明星还好看……” 裴青寂看着他,唇角轻轻勾起,却没有笑出声。他的眼神很淡,带着些看破了本质的冷静。 “势盛则附,势衰则弃,常情也。” “可是……” 林序南抬起头看向他,眼底映着桌上氤氲的热气,带着点不服气的认真,声音轻轻的,却像落在心尖的羽毛,“至少现在来说,这算是件好事呀。” 裴青寂与他对视了两秒,忽然伸手,指腹擦过他唇角沾到的油渍,动作轻得像带着风。 “嗯,是好事。”他低头笑了笑,声音放得极轻,像是只说给面前这个人听。 “有你在,确实是什么都好。” “那以后……“林序南微微凑近,眼睛弯起来,唇角带着一点得寸进尺的笑,语气却乖得像在撒娇,眸色深处却闪过一丝狡黠。 “以后让我顺利毕业,继续留在所里做你同事,好不好?” 裴青寂:…… 裴青寂愣了愣,看着面前这张带着点无赖笑意的脸,喉结轻轻动了动,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不答应啊?”林序南看着他,声音带着点刻意的委屈,眼睛却笑得像月牙,软软糯糯地黏在他心口,偏偏又带着几分得意的小坏。 “吃你的饭。” 裴青寂移开视线,把手里刚盛好的汤重重地放在林序南面前。 可林序南却毫不害怕,反倒像个做坏事得逞的小孩,轻轻晃了晃脑袋,笑得眉眼弯弯,整个人都散发着藏不住的愉悦。 锅里的辣汤翻滚着,蒸气缭绕中,映出了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如织,灯光流动不息。 夜色在这无休无止的奔流中渐渐褪去,直到第一缕清晨的微光悄然落下,为城市镀上温柔的亮色。 “还不起床吗?” 清晨的风有些凉,裴青寂站在林序南宿舍楼下,抬眼看着那扇被窗帘遮的严严实实的窗户,故意用他曾经的借口去逗他,“怕你再在科研所里遇到早高峰,专门来接你的。” 那头安静了两秒,随即传来林序南还没完全清醒的声音,软糯糯的,像刚融进咖啡里的奶泡,带着点儿迷迷糊糊的哼唧,“你先上来吧,外面冷……我才刚醒……” 博士生宿舍的走廊格外的安静,白色瓷砖在清晨微凉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 林序南站在门口,只穿了件宽松的白T恤和灰色的家居裤,头发还有点凌乱,额前碎发微微翘起,他轻轻地打着哈欠,眼神里带着没睡醒的潮湿与茫然,整个人看起来乖得不像话。 “室友不在,你随便坐。” 林序南揉了揉眼睛,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没睡醒的哑,眼皮还半耷拉着。 裴青寂走进房间,环视了一圈。 ——第一次知道林序南还有个室友。 ——哼!跟你的床告别吧,以后没机会再回来住了。 宿舍收拾得干净利落,桌上整齐摆放着几本厚厚的专业书和笔记,椅背上搭着一件灰色外套,散发着柚子洗衣液的味道。 林序南动作很快,洗漱、换衣服、把简单的换洗衣物和洗漱包收进行李箱,然后拉上拉链,回头冲他笑了笑。 “好了,师兄。” 裴青寂“嗯”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转身往外走。 车子一路驶向裴青寂的住处。 “房间已经通过风了,床单也换好了。” 裴青寂边帮他把行李箱拖进屋,边低声交代,“先去洗个手来吃早饭,吃完了我再帮你一起收拾。” 林序南“嗯”了一声,乖乖地放下手里的包,熟门熟路地进了洗手间。 裴青寂看着他背影,唇角微微弯起,眼底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餐桌上摆着刚送到的早餐,虾饺、烧卖、汤包,还有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连杯套的方向都调整得整整齐齐。 洗完手出来,林序南看见那桌早餐,愣了愣,随即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走过去,双手捧起咖啡,轻轻晃了晃,抬头看向站在坐在对面的裴青寂,眼睛亮晶晶的,像只被投喂的非常满意的小奶狗。 “师兄,不想和我说点什么吗?” 窗外的晨光正好,洒在那张干净的餐桌上。 裴青寂看着他,唇角微微挑起,目光落在他湿润的眼尾上。 “那……欢迎入住。” 第40章 纸外之人(三) “你的房间里有书桌,但是你要是喜欢的话,也可以用书房。” 裴青寂边说,边夹了个汤包放在林序南的面前。 “登堂入室还要霸占你的书房,太不厚道了。”林序南夹起汤包直接一口放进嘴里,故意打趣地笑了笑。 裴青寂挑了下眉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之前熟门熟路热馄饨的时候,也不见有些人觉得自己登堂入室。” 林序南正好喝了一口咖啡,被呛得轻咳了两声,这才想起来之前为了试探裴青寂,自己可没少干一些失了分寸的事。 “我用房间的书桌就好。”林序南止住咳嗽,小声地开口,像是突然意识到错误的小孩儿。 裴青寂吸了口气,眼神扫过他变了几次表情的脸,“随你。” 吃过饭,林序南回房整理,把常用的东西拿了出来,但衣服依旧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行李箱里,看上去就像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 裴青寂敲了敲门,把手里端着的一盘洗好的草莓放在林序南的桌上,水珠挂在鲜红的果肉上,诱人的紧。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房间一圈,最后落在那个还放在墙角的行李箱上,眸色深了深。 ——准备做完任务就跑? ——想的美。 “帮你收拾啊?” 他语气客套地问了一句,但话音还没落,身体已经行动起来了,把行李箱拉到自己面前,直接蹲下身,将一件件叠得整齐的衣服拿出来,迅速挂进衣柜里,动作干脆利落,像是收拾自己家里的东西一样自然。 林序南停下整理书桌的手,转过头看向裴青寂,“其实,衣服不用拿出来的,住不了多久。” 裴青寂直接无视了这句话,手里活儿是一点也没停。 他的唇角抽了抽,语气带着点儿幽怨,最后把手里那件浅色毛衣挂好,转身看了他一眼。 “你的日子是租来的,着急还吗?” ——又不是住酒店,我又不收你房租。 ——还是着急回去陪室友吗? 林序南偏着头,眯了眯眼睛,突然笑了起来,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师兄对我准备PPT汇报,这么没信心吗?“ 裴青寂:…… 半晌,裴青寂低低地叹了口气,有点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头,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了句,“没信心的,也不是对你的汇报。” 他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随后才抬起头,又提高了声音,“好了,你再收拾收拾,有需要叫我。” 说完,转身出了房间,脚步声很轻。 林序南垂下眼,指尖轻轻捏起一颗红艳的草莓,笑眯眯地放进了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带着微凉的汁水,驱散了早晨的倦意。 他盘着腿,懒洋洋地窝在椅子上,拿起手机,原本只想刷两眼消息,却在看到首页推送的一条短视频时,猛地停住。 【#古籍修复现场#青年博士裴青寂檐雨书院救灾点紧急修复珍贵古籍,细节堪称教科书级别】 标题下面,是一个仅仅13秒的视频。 镜头里,光线有些昏暗,背景是这次救灾现场临时搭建的修复桌。 画面里的裴青寂穿着那件深灰色的衬衣,头发微微凌乱,脸侧沾了点灰,指尖握着一把极细的毛刷,动作轻得像羽毛扫过,但力道又精准而果断。 他的神情极专注,眉眼沉静,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尊雕塑,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仿佛周围所有的嘈杂都与他无关。 【网友:这位就是那位“修复界鬼才”?动作也太绝了吧!】 【网友:看手!这手!】 【网友:这手指骨节分明也太好看了,真的可以当手模吧!】 【网友:上次的采访说过他手感堪称天赋级别,没想到本人更绝……】 【网友:修复的时候整个人气场好强,帅得让我忘了这是科研新闻。】 【网友:他修复的时候好安静,完全像在做什么圣洁的仪式……】 【网友:啊啊啊,想看完整版视频,这才13秒,根本不够看啊!】 林序南看着屏幕,心口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骄傲与喜悦。 他的指腹轻轻滑过暂停的画面,盯着那张冷淡俊朗的脸看了很久,心跳像是被人捏住,忽轻忽重。 鼻梁挺直,唇线干净,眉眼凌厉却不失温柔。 ——好好看啊…… 他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真是……帅得过分了。 他又点开了评论区,发现导师方砚也转发了这条视频,还配了几张高清图片,都是那部古籍修复前后的对比—— 脱落的残页被宣纸重新衬托,断裂的纹路被一根根纤维精准拼接,就连掉色严重的封面,也被修复得几乎看不出有过泡水经历。 哪怕是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出修复的完美。 【网友:真古籍新生!】 【网友:果然高知学什么都快!】 【网友:这水平,不是鬼才是什么!?】 【网友:感觉看他修复都能被治愈……每一笔都好美。】 【网友:一个科研博士跨界修复古籍,还修得比专职修复师还好,天赋碾压吧。】 学什么都快? 这也太快了! 裴青寂第一次接触古籍修复是什么时候? 林序南皱着眉头努力回忆—— 好像……也就是半年前的事。 短短半年,哪怕是天赋异禀,哪怕再聪明,这样细腻精准的操作,也不像只是“学得快”。 那手法,那对纸张与纤维的掌控,不仅是书本知识与天赋,更像是日积月累的沉淀与肌肉记忆的自然流露。 那样的流畅和自如,像是……早已做了无数次。 林序南的手指突然有些发紧,他将手机握住,仿佛只要自己放松一点,这份突如其来的真实就会从掌心滑落。 他反复点开那13秒的视频,每一次看,心底的那种熟悉感便更加强烈,像是有什么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线索,正慢慢浮上来。 但此刻,看着那双握着毛刷的手,和专注到近乎冷漠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捕风捉影,却没有真的抽出时间去验证。 林序南退出短视频软件,抱着电脑坐在地毯上,点开浏览器,开始输入关键词。 #裴青寂古籍修复# 页面上很快跳出了结果。 仍然是那条被无数账号转发的视频,标题旁边闪着醒目的热搜红标。 下面是一条条不断刷新的报道,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都在用“神之手”“修复界鬼才”“青年才俊”这样的词语,堆砌着对他的吹捧与赞誉。 林序南往下翻,眼神却越来越冷。 没有。 再往下翻。 还是没有。 没有任何关于他系统学习过古籍修复的经历。 ——怎么可能? 林序南咬了咬嘴唇,删去了之前的关键词,敲击键盘,重新输入了几个字。 #裴青寂履历# 屏幕上很快跳出一排排简历信息,白底黑字间,闪烁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二十一岁,本科毕业,主修:材料科学。] 别人还在为了毕业课题焦头烂额,而他已经提前一年结束了所有课程,发表了本科第一篇SCI。 [二十五岁,博士毕业,研究方向:纳米复合材料的应用与推广。] 博士期间,裴青寂在顶级期刊上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了十余篇高被引论文,申请了三项国家专利,组建了属于自己的课题小组,还拿到了学院每年只颁发给一位优秀博士生的“年度科研贡献奖”。 他的研究没有任何一项是“投机取巧”,没有哪个成果是“运气好碰巧做出来的”。 每一篇论文,都是厚厚的实验记录本上,日日夜夜写下的真实数据。 每一项专利,都是成百上千次配比与工艺条件的反复验证,才换来的最终参数。 [现任国家重点材料实验室博士后,国家级保密项目带头人。] 林序南盯着屏幕上那些冷冰冰的履历,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 ——真是这样的人,怎么会抗拒用新材料去做古籍修复呢? 对了,还有修复桌上的那本笔记本,五年前记录的“旧馆南廊”。 所以,二十四岁的裴青寂也不可能去过“旧馆”。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迅速打开裴青寂的学术主页,鼠标滑过那一篇篇被下载无数次的论文标题,滑过那些关于纳米材料、催化剂、复合反应的复杂词汇,试图找到哪怕一条与“古籍修复”有关的记录。 然而没有。 学术主页是清一色的“材料学”。 就好像—— 好像这一切根本不是“学来的”,而是…… 突然某一天,他就已经会了。 他慢慢放下手机,目光落在窗外被阳光晕染的天空上,长久地,没有回神。 裴青寂端着一杯刚热好的牛奶,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开着落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在地毯上。 林序南正盘腿坐在那里,电脑放在膝上,屏幕的白光映在他脸上,衬得他的神情格外凝重。 裴青寂脚步一顿,眸色微微暗了几分。 他走过去,弯下腰,将杯子放在林序南手边,温热的牛奶在瓷杯里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你在查什么?” 40-50 第41章 纸外之人(四) 裴青寂看着屏幕上那张自己的一寸证件照,心脏猛地跳了几下。 他愣了几秒,指尖微微收紧,握成了拳头。 他突然一瞬间有些怕了。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但他从未想过,真正面对时,迎接自己的,会是坦然的接受,还是彻底的否定。 他不动声色地倒吸了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情绪。 短暂的慌乱像潮水,裹挟着点点恐惧与无措。 可很快,这慌乱便又被他生生地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嘴角甚至挑起一丝笑意。 林序南深吸了口气,目光沉静,将电脑屏幕转向裴青寂,非常坦诚地交代了自己做了什么,“你的履历。” “怎么?” 裴青寂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顺势也坐到了柔软的地毯上,手肘搭在膝盖上,懒洋洋地开口,“住我这儿还要先查履历,看有没有什么黑历史啊?” “那不应该啊。”裴青寂顿了顿继续开口,眼中笑意更甚,指尖轻轻在地毯上点了两下,慢悠悠地给林序南支招。 “不应该先去搜搜征信吗?至少看看我有没有欠钱跑路,这样才比较实际。” 林序南偏过头,静静凝视着裴青寂。 落地灯的光晕将他眉眼的锐利和漫不经心的气质一并勾勒出来—— 履历干净得近乎完美,没有任何空窗断档,没有任何可供质疑的地方。 可是。 这个人,却偏偏不是裴青寂。 林序南垂下眼,睫毛投下一片淡影,心底生出无数疑问。 他是谁? 为什么会以裴青寂的身份出现? 如果直接问,他会说吗? 他知道,裴青寂藏着秘密。 一个,远比他表现出来的佛系和偶尔露出的痛苦,更压抑、更深沉的秘密。 但他,却有点怕自己的冒失会再次伤害了他。 “怎么,不说话了?”裴青寂忽然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像是刻意将林序南从思绪中唤回来。 他慢慢歪过头看着林序南,眼底笑意幽深,像是猫捉老鼠般的耐心和兴味,但却能听出他的语气中藏了几分胆怯。 “查完了?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林序南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空气瞬间变得沉默。 裴青寂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而他也没有等来林序南的下文。 两个人就这样,在这并不明亮的光晕下一起坐了很久。 “好啦!来日方长。”裴青寂突然伸手拍了拍林序南的膝盖,他动作不重,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 随后,他撑着地毯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落地灯在他背后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半明半暗,和他的神色一样,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坦白吗? 他不知道,究竟该在什么样的契机下,才能将那荒诞到近乎笑话的真相说出口。 ——说自己醉酒之后就莫名其妙穿越了? 在这个讲究科学、讲究客观事实、讲究数据与逻辑的地方,说出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未免太可笑了。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在任何场合侃侃而谈,但唯独这种不合逻辑的荒诞,连他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 裴青寂低头,看见林序南微微拧着的眉头,那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静,却藏着无声的倔强与纠结。 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忍心。 “放心,”裴青寂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林序南的脑袋,指腹划过发丝,动作温柔得几乎带着一点宠溺,“我跑不了。” 林序南抬起头,看着他。 裴青寂的笑容在灯光下有些淡,却很真切,带着一点儿看透一切的洒脱,还有一点儿,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叮咚——” 门铃声在寂静的客厅里突兀响起。 裴青寂和林序南同时偏头看向大门。 “Suprise!” 门外,叶明叙抱着一大捧混合着桔梗与雏菊的花站在最前面,神色里带着几分局促,脸上却挂着真诚的笑意。 后面跟着课题组的其他学生,一个个探头张望,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不少的东西。 “裴博士,生日快乐!” 裴青寂怔了怔,眨了眨眼,像是没反应过来,眼神落在那捧花上,隔了两秒才抬起,看向众人。 ——生日? ——我吗? 门口一阵短暂的安静。 “怎么办?怎么办?”顾然然压低声音,迅速看向沈玉,“裴博士是不是不高兴?我们一群人没打招呼突然过来,会不会太冒昧了?” “要不……”许南乔手里提的蛋糕盒微微晃了下。 几个人对视着,神情都有些紧张,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都在门口站着做什么?”林序南的声音忽然从裴青寂身后传来,低沉却温和,“快进来啊。”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挂起笑意。 裴青寂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嘴角慢慢扬起,“谢谢你们还记得,请进。” 顾然然雀跃地蹦进屋,抬头看到林序南,笑眯了眼,“林师兄,你也在啊,难怪给你打电话都打不通,原来是自己先来给裴博士过生日了!” 沈玉拿胳膊肘碰了碰顾然然,悄声说道:“你看看林师兄穿的什么。” “啊——家居服诶!” 顾然然瞪大眼,用手捂着嘴巴,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止不住地惊叹,眼神在裴青寂和林序南之间来回打量,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没提前准备。”裴青寂掏出手机,指尖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眉眼间却染上了几分笑意,“大家想吃什么?现在下单还来得及。” “要烤串!” “还要奶茶!” “今天裴博士生日,得开瓶酒吧?” “嗯,都下。”裴青寂抬起眼,看着他们,语气淡淡的,却听不出往日的疏冷,“酒也下单了。” 不一会儿,房子里就弥漫起烧烤的油香和啤酒的麦芽味,温热的空气中带着食物的香气与淡淡的甜腻,连窗外微凉的风都被隔绝在这份暖意之外。 “寿星要不要先许个愿?”林序南和许南乔拆开蛋糕摆在餐桌的中央。 “许愿许愿!” 裴青寂看着蛋糕上的蜡烛,烛火跳动着,微弱却温暖。 他在一片催促声中配合地闭上了眼睛,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 “裴博士,愿望是什么?说出来我们替你实现!”叶明叙在一旁鼓着掌笑着,笑容明亮,带着调侃却也真诚。 “说出来就不灵了。” 烛火倒映在裴青寂的瞳孔里,映出一点微光,他看向站在身旁的林序南,眉眼间那抹浅淡的笑意,安静却动人。 ——一愿序南平安喜乐,二愿古籍流芳千秋。 这两个愿望无声地落入他心底,轻似微尘,却重若千钧。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眼眸突然弯了起来,率先举杯,又露出了他向来的八面玲珑,只是这次带着一点点坏笑,“师兄,生日快乐!” 裴青寂看了他一眼,也端起酒杯,碰杯的时候,杯口却不合身份地略略低了几分。 喝完酒,林序南放下杯子,眉毛轻轻挑起,视线扫过众人。 “裴博士,生日快乐!” 叶明叙心领神会,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先自罚一个,今天是我的提议,想给你一个惊喜,才没提前告诉你,给你添麻烦,也让你破费了。” “谢谢你们准备的惊喜,我自己……都忘了今天是生日。”裴青寂声音不高,却清晰,语气听不出喜怒,他举起酒杯,和叶明叙碰了碰,仰头喝完。 “裴博士生日快乐!” “生日必须喝!” “裴博士,今天不许推辞啊!”顾然然也跟着起哄,拿着烤羊肉串,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 裴青寂看着面前递来的酒,挑了挑眉,扫了他们一圈,最后落在身旁的林序南身上,“都是你带的头。” 林序南也举起杯,语气平淡,眼神里却含着点笑意,“生日啊,理所当然。” “灌醉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裴青寂凑近林序南,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林序南微微偏头,目光与他在极近的距离里相撞,没有退让,反而慢慢勾起唇角,“有没有好处,灌醉了才知道。” 裴青寂盯着他看了两秒,唇角慢慢勾起,无声地笑了一下,像是无奈,也像是纵容。 他拿起杯子,轻轻碰了碰林序南的杯沿,杯口依旧是低了半分,随后仰头一口饮尽。 “再来一个!”沈玉笑着拍手。 “再来可就要醉了。”裴青寂放下杯子,用手轻轻地遮住杯口,嗓音低沉,偏偏笑地慵懒,像是难得放松,他的袖子卷到胳膊上,漏出半截精壮的小臂。 “没关系,”林序南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桌上的喧闹安静一瞬,“要是喝醉了,我送你回房间。” “哦——”顾然然拉长了尾音,沈玉和叶明叙也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带着掩不住的笑。 裴青寂看着林序南,眼底缓缓浮起一抹淡笑,指尖摩挲着酒杯,“那可麻烦我们林师兄了。” 这时,许南乔看了林序南一眼,“序南,你最近都住在裴博士这里吗?” “嗯。”林序南点了点头解释,“项目收尾,这几天在这裴师兄这里暂住一下。” 许南乔悄悄地看了裴青寂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唱了生日歌,切了蛋糕,又被拉着喝了几圈酒,这场不在计划中的生日会才在夜幕降下的时候结束。 热闹散去,屋子重新安静下来。 裴青寂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背后靠着沙发,手里还拿着一支空酒瓶,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 墙上的钟滴答作响,厨房里传来烧水的声音。 他抬眼,看见林序南送走所有人后,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杯蜂蜜水走出来。 灯光把林序南的影子拉长,落在地毯上,和他的影子叠在一起。 裴青寂轻笑了一声,嗓音里带着刚喝过酒后的低哑,但整个人却懒洋洋地坐在地毯上,一条腿微曲,手肘搭在膝盖上,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刚才带头起哄让我喝酒的时候,也没见你担心我会难受。” 林序南没有接话,径直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将蜂蜜水放到他手里,语气不轻不重,“现在担心,还来得及。” 裴青寂没有接过,指尖在杯沿上轻轻划过,骨节分明的手指衬得杯壁透亮。 他抬起眼,视线静静地落在林序南脸上,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探究。 半晌,他忽然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呼吸带着酒气,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笑意,却清晰得没有半分含糊。 “你谈过恋爱吗?” 第42章 纸外之人(五) “恋爱?” 林序南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裴青寂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他转头看着裴青寂,眼神里闪过一抹诧异,但很快,那抹情绪就被他收了回去,唇角慢慢勾起。 “谈过啊。”林序南的声音很轻,语调带着一点儿刻意的随意,眼睛微微弯起,坦荡荡地看着裴青寂,像是在等着看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好多个呢。” “好多个啊?” 裴青寂抬了抬下巴,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没有笑,指尖仍旧摩挲着那杯蜂蜜水的杯口,动作缓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酝酿什么。 “听起来是身经百战的样子。” 裴青寂幽幽地开口,话说得不疾不徐,像是随口给出的评价。 下一秒,裴青寂忽然抬眼,伸手握住林序南的脖颈,身体向前微微一扑,顺势将他压在身下,动作不快,却带着没办法拒绝的力道。 林序南的身体微微一僵,后背抵在沙发边缘,眼神看着近在咫尺的裴青寂,呼吸不由自主地乱了几分。 裴青寂靠得很近,脸就在林序南的面前,带着一点浅淡的酒气,他看着林序南,目光没有闪躲,酒意让他的眼尾微微泛红。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半晌,裴青寂忽然笑了,伸手,指尖轻轻弹了一下林序南的耳垂,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打趣。 “原来,身经百战也会紧张啊。” 说完,他松开手,慢慢地坐了回去,声音里带着刚才没藏住的笑。 空气忽然凝滞,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心跳声。 林序南垂着眼睛看向地面,眼底的情绪翻涌着,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刚刚被碰过的耳垂。 半晌,他抬眼看向裴青寂,眼神依旧干净,带上了点儿人畜无害的笑意。 “裴师兄好奇我谈没谈过恋爱。”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带着一点真诚的疑惑,又像是故意装傻,“是打算给我介绍吗?” 裴青寂微微挑了下眉,看着他,又重新拿起蜂蜜水抿了一口,指尖一下一下轻敲在蜂蜜水杯的壁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可以啊。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帮你物色物色。”裴青寂的声音听起来随意。 林序南没立刻回答,嘴角慢慢勾了起来,像是思考了两秒,眼神很稳,也很认真。 “我喜欢……”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停了一下,眨了眨眼,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语气突然转了个弯儿,“认准一条路走到底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看着裴青寂,嗓音低下去,带着一点被压住的情绪,像是把什么藏在了不动声色的平静下面。 那句话落在裴青寂的耳朵里,像是风拂过水面,泛起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瞬间的怔忡之后,他慢慢笑了,唇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 裴青寂靠在沙发前,额前的碎发落下来,挡住了半边脸。 他闭着眼,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林序南坐在他旁边,背挺得很直,手放在膝盖上,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又放松。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林序南终于忍不住开口,但声音却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师兄,你很喜欢古籍修复吗?” 裴青寂睁开眼,微微偏头,看了林序南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认真地思考。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我会这么喜欢。“ 裴青寂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慢慢回忆这件事的开始,“但是后来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们看不到他们的价值,我觉得他们需要我。“ “再后来时间久了,就变成……我需要它们了。”他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眼神落在自己面前的地毯上,没有看林序南,“它们可以帮我短暂地……躲开这个功利的世界。” 林序南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瞬的闪烁,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那你呢?”裴青寂转头看向林序南,声音很淡,却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探究,“走到现在,难道还只是为了完成一个课题吗?” “一开始就不是。”林序南摇了摇头,声音缓缓的,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眼神里透出一点执拗,像是终于说出了这个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 “我是为了一个人。”他说得很轻,轻到几乎融进了夜里,像是怕被人听到,又像是怕裴青寂听不到。 裴青寂怔住了。 “为了一个人?”他轻轻重复,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被什么突然攥住了心口。 夜色很深,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安静得能听见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谁?” 裴青寂下意识地询问,眼神直直地看着林序南,语气轻得几乎听不见,他觉得脑袋突然有些发沉。 但没等林序南回答,裴青寂忽然又开口,声音带着一点急切和压抑不住的慌乱。 “不许。” 林序南愣了下,“什么?” “不许。”裴青寂又重复了一遍,眉头紧锁,眼神有些飘忽,像是酒意上涌,意识变得模糊。 “为什么不许?”林序南看着他,语气虽然没有任何波澜,但是手却在裴青寂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握紧了。 “因为……” 裴青寂开口,却没有说完,声音慢慢变成低低的呢喃,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他的脑袋开始止不住地晃,像是终于撑不住了。 林序南伸手,轻轻托住他的后脑勺,自己悄声挪了挪位置,直到他的额头刚刚好靠在自己肩上。 裴青寂闭着眼,呼吸轻浅,睫毛轻轻颤着。 林序南垂下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喉结滚了滚,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他的眼神一点点沉下来,沉默了几秒,忽然轻声问了一句:“师兄,你做古籍修复……多少年了?” 他问得小心翼翼,像是在试探,但心跳却突然加快。 裴青寂没睁眼,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清。 裴青寂回答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像是把藏在心底的碎片一点一点地吐露出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林序南仍清晰地抓到了那个关键词—— 15年。 窗外的街灯透过薄纱窗帘,在房间里投下浅浅的光影。 林序南一只手环着裴青寂的腰,另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一步步地将他带回卧室。 裴青寂走得不稳,整个人半倚在他的身上,呼吸里带着一股浅浅的酒气,却很安静,任由林序南摆布。 将人放到床上后,林序南转身去了浴室,拧了条温热的毛巾回来,蹲在床边,仔仔细细地替他擦了擦脸,又给他擦了擦手。 指尖落在他皮肤上的时候,格外小心,几乎没有用力。 做完这些,他看着裴青寂身上的白衬衣和深色西裤,动作顿了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就这么睡吗? 白衬衣的领口扣得很严,西裤的腰带还没解,睡一夜肯定不舒服。 可是—— 要帮他脱吗? 林序南抿着唇,心里飞快地权衡着。 ——明天早上,裴师兄醒来,要怎么解释? ——可是大家明明都是男人,又能怎么着呢? ——难道要看着他这么难受地睡一夜? 他看了裴青寂一眼,见他闭着眼,呼吸均匀,神情安静,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已经睡熟。 ——算了,都是男的,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林序南深吸了一口气,把床尾叠好的被子拿过来,轻轻地盖在裴青寂身上,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他。 随后,他把手伸进被子里,摸索着解开了裴青寂衬衣的第一颗扣子,又停了下来,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动静,这才继续解开第二颗、第三颗。 直到扣子全解开,他才小心翼翼地把衣摆从裤腰里抽了出来,动作很慢,抽出来后用手替他理了理,让他能睡得舒服一点。 接着,他伸手解开了裴青寂的腰带,解开金属扣环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顿住,抬头看了裴青寂一眼,见他没有反应。 他看着裴青寂微微露出的锁骨,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紧。 指尖停在拉链处,犹豫了几秒,最终只是将裤腰松了松,没有继续往下。 做完这一切,林序南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感觉后背都出了一层细汗。 他起身,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确认裴青寂睡得安稳,呼吸均匀。 林序南伸手,将他的额发拨到一边,低声说了一句:“好好睡,晚安。” 这才关了灯,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带上门。 房间重新归于黑暗。 安静中,床上的人微微睁开眼,借着窗外微弱的夜光,看着紧闭的房门,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轻轻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一夜好梦。 可从裴青寂房间出来的林序南却睡不着了。 如今29岁的裴青寂,哪里来的15年? 林序南闭上眼睛躺在床上,黑暗中,他的呼吸绵长,却没有半点睡意,反而越想睡意越浅。 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回放着他与裴青寂相处的画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是第一次叫他“师兄”,他没有任何恼怒情绪的时候? 是第一次给他送咖啡,故意把杯子放偏了位置,却没有被骂的时候? 还是他这个一直像机器人般、每个动作都像是遵循程序运行的人,却突然会有手指连续敲击桌面这个小动作的时候? 等等—— 手指敲打桌面? 手指敲打桌面! 林序南猛的睁开眼睛,黑暗里,他的瞳孔紧缩,心跳加快。 他立马翻身下床,侧身从床头拿起笔记本电脑,放到腿上,动作带着一点急切。 他点开桌面上那个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的加密文件夹,手指滑过屏幕,翻找着里面的文件。 里面保存了很多视频,文件名都是日期和简单备注,他记不清自己想找的是哪一段,只能一个一个点开,快速看过。 屏幕的光在夜里显得刺眼,他的眼睛因为疲惫而泛红,但他没有停。 终于,在播放到第三个视频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画面里,身着白衬衣的男人立在学术报告厅中央,挺拔清瘦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道冷淡的剪影。 他声音不疾不徐,言辞简洁却铿锵有力,仿佛没有什么能撼动他的从容与冷静。 说到一半,他微微低下头,视线掠过桌面像是在思考,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了两下。 那动作极快,像一阵微风拂过水面,倏忽而逝,几乎无人察觉。 林序南盯着那根修长的手指,屏住呼吸,胸口隐隐发紧。 他抓住了—— 作者有话说:裴博士的马甲被我们林小狗脱下来了![竖耳兔头] 第43章 纸外之人(六) 冬日暖阳,斜斜地洒在客厅的餐桌上,像给桌上铺了一层温暖的浅金色滤镜。 裴青寂今天心情很好。 难得地煮了咖啡,还做了两份精致的漂亮饭——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微微流心的煎蛋,旁边配着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块,看上去几乎可以媲美高级酒店里的摆盘。 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林序南从房间里出来。 钟表的秒针一格一格走过,咖啡机的滴答声早已经停了下来,阳光也从浅金色变成了带点炽热感的白。 等到十点,裴青寂才垂下眼帘,默默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把林序南的那份留在桌子上,收拾了自己的杯子和盘子,转身去了书房。 他戴上眼镜,坐在桌前,一边翻看电脑上的资料,一边在纸上写笔记。 笔尖摩擦纸面的细碎声音,在安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序南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他睁开眼,盯着天花板,感觉脑子还在隐隐作痛,他其实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昨晚的思绪纠缠成一团乱麻,像缠绕在一起的毛线,拉扯不得,剪断不了。 他慢慢坐起身,手指捏住鼻梁揉了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都带着一股没睡够的疲惫。 他揉着太阳穴,走出房间。 阳光一下子扑进眼里,明亮得让人微微眯起眼。 他看见餐桌上那份已经凉透的早餐,咖啡杯里还冒着一丝淡淡的热气,空气中咖啡微苦的香味和水果甜甜的气息混在一起,柔和得有些过分。 他的脚步在那一瞬间顿了顿,心里忽然冒出一点没来由的暖意,柔软得让人有点无措。 他盯着那盘被细心摆好的水果块,忽然觉得—— 这个人,也有点可爱。 他在桌前坐下,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已经凉到发苦的咖啡。 冰凉的咖啡在舌尖炸开,苦味直直的窜进喉咙,他皱了下眉,一瞬间的清醒。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朝书房走去。 他心里有点急,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急什么。 只是想现在。 立刻。 他想见到裴青寂。 ***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冬日的冷空气顺着门缝灌了进来,带着外面阳光的味道。 裴青寂听见脚步声,却没有抬头,只是继续在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 那脚步停在门口,没有再往前。 林序南站了很久,影子被阳光拉长,落在地板上,越过门槛,碰到他的脚边。 裴青寂正准备抬头,就听见林序南张了张嘴,低声叫出了那个几乎不可能,却又是唯一可能的名字。 “纪晚楮?” 裴青寂手里的笔,重重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划痕,墨迹渗进纸张的纤维里,像一条无法抹去的裂缝。 两个人相顾无言,书房里静得只能听见时钟滴答作响,秒针每走一步,都像在催促谁先开口。 林序南靠在门边,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笑意。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能听得出,那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轻松,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你……是不是纪晚楮?” 裴青寂抬眼看着他,神情平静,眼神里却带着一点笑意,没有丝毫意外,“你终于想问我了?” 林序南嗤笑一声,挑起一边眉毛,“你终于想说了?” “一直也没有不想说。”裴青寂低下头,指尖轻轻敲了敲笔杆,睫毛投下的阴影在脸上微微颤动,带着一点近乎无奈的笑意,“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也没有不想问,”林序南笑了一下,耸了耸肩,配合地回答,“只是不知道怎么问。”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碰撞,像两把锋利又温柔的剑,轻轻磨着对方,却都不愿真正划破对方的皮肉。 这种荒唐到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真相,就这样悬在他们之间,像一层透明的薄雾,隔开他们,却又模糊了所有防备。 而如今,终于被摊在了阳光下。 “这件事……太荒唐了。“裴青寂摇摇头,轻轻笑了一声,眉眼间带着一种放下后的平静。 “如果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那剩下的就算是不可能,也是事实。”林序南走进书房,随手关上了门,“所以,你是怎么……变成裴青寂的?” 裴青寂没有立刻回答。 他放下笔,起身,绕过书桌,走到书房另一侧的沙发前坐下。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唇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来吗?” 林序南看着他,嘴角微微翘了翘,他踢掉鞋子,盘起腿坐到裴青寂身边,转过身面对着他。 裴青寂低头看了一眼,眉心微微皱起,伸手从沙发旁拿起一条浅灰色的毛毯,轻轻搭在他腿上,又细心地把毛毯边角掖好。 “别着凉。” 他的语气很轻,指尖在林序南的膝盖上停了片刻,轻轻拍了拍,才收了回来。 “让我想想。”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而温和,带着一点玩笑般的轻叹,“从哪里说起呢。” “想到哪里说哪里,”林序南的声音轻轻的,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但是眼神里却是十足的真诚,“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裴青寂垂下眼眸,收起了笑容,慢慢地开始回忆,“我其实,叫做纪晚楮。” 裴青寂轻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像落在深井里的水珠,听不出起伏,却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低下头,笑得很轻,像是缓解一下气氛,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上辈子,我可是全国最年轻的古籍修复技艺传承人呢。” 他抬起眼,看向远处的落地窗外,阳光正好,照进来,打在他的侧脸上,明明那么暖的颜色,却衬得他的皮肤有些苍白。 “当时啊,我以为,我真的可以把古籍修复做到所有人都知道,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古籍修复的意义,让那些沉睡几百上千年的纸页,再次在阳光下呼吸。” 他笑了笑,指尖在膝盖上慢慢摩挲,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可惜啊,烟花易冷,好景不长。” 他的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讲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我经手的项目,被突然叫停了,资金撤了,人也撤了。修复室关门的那天,我看着那些被我当成宝贝一样呵护的古籍,一本本被封进暗无天日的仓库,连最后一眼都没能好好看清。” 他说到这里,微微停了停,呼吸很轻很浅,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痛苦的回忆。 “可那时候的我啊,怎么可能甘心呢?” “我拿着我的项目计划书,挨家挨户地去敲门,去谈,去求,去告诉他们,这些古籍不能丢,不能被忘记。我想让他们看到古籍修复的意义和价值,可没有人看得到。他们只是看着我,摇头,冷笑,指着我说我是个彻底失了心智的疯子。” 裴青寂低笑了一声,笑声干净,却带着一丝几乎听不见的颤。 “其实那段时间,我也在想……人啊,真的脆弱,脆弱到连自己想保护的东西都保护不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父亲去世了。” 他说到这里,语气忽然放得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 “他在临终前,还在指责我,骂我没用,骂我丢人……可他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我靠着药物维持着我的抑郁症,靠着安眠药才能勉强睡那么几个小时,然后醒过来,擦干脸,再去敲那些永远不会为我打开的门。” 裴青寂想起自己曾据理力争地告诉他们——“你看过古籍的纤维、墨迹、描金、钩银吗?那些用指腹轻抚才能感知的温度,数字化的新科技能保存几分?” 可得到的回答却是:“别说这些没用的。项目撤了,你也别折腾了,年轻人换个活法吧。” 他笑了笑,抬手揉了揉眉心,笑声带着令人发冷的破碎。 “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一条路走到黑,前面没有灯,也没有人,只有我自己。” “再到后来,我就被发配到了一个偏远的图书馆,说是‘顾念旧情’,那个时候,我才只有35岁,没有人想见到我,也没有人需要我,我也没有能力再离开。” “那地方整天都散发着霉味,空气潮得像能挤出水。我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喝酒,让自己晕乎乎的,好不去想那些救不了的书,和我修不好的自己。” 他的声音慢慢变得轻了,轻到像要消散在空气里。 “直到有一天,我醉倒在那满是霉味的书堆里,再醒来……” 他停住,抬眼看向林序南,唇角微微翘起,眼神澄澈,却又带着说不清的荒凉。 “我就成了现在的裴青寂。” “后悔吗?” 林序南静静看着他,眼底的光像深海,没有涟漪,也没有尽头。 “世道毁我,我亦无悔。” 裴青寂的声音平静极了,语气里听不出一点起伏,但那份无声的决绝,却像藤蔓见缝插针地攀爬,将那份孤勇藏在了字里行间。 “你这种情况,好像动漫里的男主,天降大任,受尽了屈辱虐待,但是自强不息,最后逆风翻盘。”林序南忽然弯了弯唇角,眨了下眼睛,带出一点轻佻的调侃。 裴青寂无奈地笑了声,报复性地揉了揉林序南的头发。 “我又不是中国近代史纲要。” 这话一出口,林序南没忍住,笑出声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整个人歪在沙发上,抬手捂着肚子。 裴青寂就那么看着他,眼神在那一刻柔软得不像话。 明明刚才还在谈生死,但现在他却觉得,眼前这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冬日里微弱却温暖的阳光。 可没过多久,他看到林序南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水。 那眼泪来得突然,却又悄无声息,顺着睫毛滑下来,在阳光下闪着细小的光。 裴青寂吓了一跳,想伸出手去擦,动作小心翼翼,指腹刚碰到林序南的脸颊,还没来得及擦干净,那双手却被他猛地拉住。 下一秒,他整个人被林序南抱进了怀里。 林序南的手环在他的脖子上,几乎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揉进身体里。 裴青寂听见他贴在耳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沙哑,却格外清晰。 “我不会……再让你输第二次了。”—— 作者有话说:爱你的人会比你更心疼你的过往和委屈~ 第44章 纸外之人(七) 裴青寂愣住了。 他能感觉到林序南抱得很紧,紧到他的胸腔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牢牢箍住,连呼吸都变得略有些艰难。 可越是被这样用力地拥抱,他心里反而越觉得踏实——那种突如其来的安心感,仿佛漂浮在冰冷深海里即将窒息的人,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托住了,重新拖回了人间。 他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突如其来的靠近。 良久,他才慢慢抬起手,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一场美梦,迟疑着、试探着,最终还是缓缓回抱住了林序南。 他把脸埋在林序南的肩膀上,鼻尖蹭过脖颈那块温暖的皮肤,细密的呼吸打在颈侧,一呼一吸之间全是控制不住的颤意。 潮湿的热气夹着藏了太久的情绪,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也带着一种几近溃堤的渴望。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 明明咬着牙也能熬过外界的指责、嘲讽,甚至忍过最不堪的侮辱,可一旦有人主动靠近、认真在乎,所有用来麻痹自己伪装的坚强都会瞬间土崩瓦解。 那一点点关心,像是最致命的一根稻草,戳破了他死死封住的伤口,叫那些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软弱与疲惫,一瞬间倾泻而出。 他不是没力气了,而是撑了太久。 他不是真的不在乎,而是已经学会了麻木。 可就在此刻,那些原本可以一个人默默咽下去的苦,忽然就想要得到那个人的心疼了。 除了难以承受的无力之外,心头涌上来的,是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酸得发涩,苦得发胀,重得几乎将他整个人压垮。 他的眼眶像是被热气蒸腾着,酸胀到快要溢出,连喉咙都像堵了什么,说不出话,也咽不下去。 胸口乱跳的心脏撞得生疼,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一声沉闷的回响,提醒他:你还活着,你还有知觉,你不是石头。 他闭上眼,睫毛轻轻颤抖,呼吸落在林序南的颈侧,微凉、潮湿,混着那种竭力压抑却依旧止不住的战栗。 那一刻,裴青寂忽然觉得,那些年积压在心头的委屈、不甘、愤怒与失落,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岸。 再不用孤身一人,在风浪中苦苦漂泊。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把身体里所有积压得太久的沉重与疲惫,都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带着一点释然,也带着一点无声的、沉默的依赖。 半晌,他嘴角勾起轻轻笑了,声音闷在林序南的肩头,低哑又沙涩。 “投怀送抱啊?” 一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含着他全部的心思—— 就像一个被情绪淹没到喉咙的人,拼命想抓住一句话作为浮木,可真抓到了,却又把这块浮木推向了对方,生怕对方也在这苦涩的情绪中沉溺太久,哪怕只是一句玩笑,也想让他先浮出水面,先喘一口气。 林序南听到这句话,手臂的力道轻轻一松,像是从某种绷紧到极致的情绪里回过神来。 他慢慢松开手,退后了一点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他的目光还落在裴青寂身上,眼睛微微发红,呼吸还有些乱,像是刚从深水里浮出来,胸口仍然因为缺氧而轻轻起伏。 裴青寂低下头,唇边浮起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他抬起手,拇指轻轻地擦过林序南脸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带着一点儿凉意,指腹在眼角停留了一瞬,那一瞬太过短暂,却温柔得惊心。 然后顺着泪痕一路滑到脸侧,动作轻缓得像是怕弄疼了他。 那力道里没有一丝急促,只有无声的安抚,也像是一种缱绻而隐忍的珍视。 林序南伸手,握住了那只停在自己脸旁的手。 指尖微微用力,指骨绷紧,却又极尽小心,像是在害怕什么,也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慢慢地把那只手拉了下来,没有放开,只是静静地握着,像是把裴青寂的这只手握进了心里,也像是害怕一松手,这人就会从他面前消失。 他的目光一眨不眨,眼睛直直地看着裴青寂,眼底氤着尚未散去的水光,深得像夜色里的湖面,看不见底。 他什么都没有说,可那份沉默里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沉得让人几乎窒息。 “我以前问过老师……”裴青寂再次开口,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我问他,‘这些东西……以后还有人会在乎吗?’” 他的语气缓慢,像是回忆从很远的地方走回来,带着些迟疑和怯意。 说到这里,裴青寂的唇边浮起一个笑容,却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只是这个笑容里隐隐带着几分凄凉。 “我记得那时候,老师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起来很累很累,可他还是笑了,笑得那么安然。” 他的拳头微微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留下一道道泛红的印痕,像是在努力地压抑自己再次翻起来的情绪。 ——不是怕自己受伤,而是怕林序南太难过。 林序南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拳头上。 他掌心的温度很暖,指腹一点儿一点儿地抚过他绷紧的指节,一点点地卸下他死死压着的力,将他的手指从紧握中掰开,动作轻得仿佛怕弄疼了他。 那只紧握成拳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着,指节被一点一点地掰开,连带着那份死死压住的崩溃,也在悄然松动。 林序南就这么直接、又坦荡的接住那份被死死压住的崩溃。 “他说:‘会的。若是没人了,那就再等等,等到有人记起为止。总会有人,想要看见自己从何而来,也总会有人和你并肩而行。’” 裴青寂说完这句话,安静了很久。 他慢慢抬起眼,看向林序南,眼神里带着一点久违的光,那光亮很浅,却清晰,像是被漫长黑夜裹住后,终于透进来的微弱晨曦。 不刺眼,却足够温暖。 “现在,我等到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要被冬日微凉的空气融化掉,但语气里那一点浅浅的笑意,却像被冰雪封住很久的春水,终于流动了起来。 “是的。”林序南点了点头,那双盛着光的眼睛,坚定地看着他,语气也坚定得像是誓言。 “你等到了,以后都不会再只有你一个人了。” 夜幕已经降了下来,带着点儿淡淡的灰蓝色。 屋子里很静,静到可以听见暖气运转时轻微的嗡鸣声,还有两人呼吸交叠的细微声响。 被握住的那双手,微凉,却在指尖传来的温度里,一点一点地暖了起来。 裴青寂垂着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腹在那片温暖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下,像是在确认这真实的温度。 “嘀——” 放在桌角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了起来,微弱的白光映在他安静的眉眼上。 裴青寂低头看手机上收到的新消息—— 【您好,我今日看到您做修复的视频,有些学术问题想要请教您,请问您是否有空方便见一面呢?】 *** 茶馆很安静。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灯笼散发出柔和的暖黄色光晕,将茶馆门口的一整片竹影映得恍恍惚惚,茶香在空气里弥漫着,带着微微的暖意。 裴青寂推门进去,门上的风铃随着动作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扫了一圈,视线很快就停在了靠窗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个男人,穿着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坐姿笔直,肩膀微微紧绷,看起来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拘谨与紧张。 灯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一张干净清俊的面孔,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清亮的眼睛。 他正低着头,指尖轻轻摩挲着面前的白瓷茶盏,茶盏上氤氲着一层热气,轻轻缭绕在他的脸侧,像是隔着一层淡雾。 听见风铃声响起,他愣了一下,随即抬起头,两人的视线隔着腾起的茶雾,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男人明显怔住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急,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出一声轻微却突兀的响声,显得格外清晰。 “裴老师,您好。” 男人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尾音却微微发紧。 明明带着尊敬,却又忍不住用力打量裴青寂,像是在拼命从他的神情和举止里寻找某种答案。 他的眼神藏着疑惑与试探,仿佛记忆深处被拨动了一下,想抓却又抓不住。 裴青寂看着他,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带着一点闷闷的酸涩,那感觉从胸腔深处涌上来,熟悉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像是隔了太久,终于再次看见失而复得的亲人。 可那一丝情绪只是短暂地闪过,快到连他自己都来不及捕捉。 他很快收回思绪,面上神色平静,眉眼低垂,唇角没有一点波动,只是微微颔首,抬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缓缓落座。 这些年的分离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想要知道男人的来意,想要知道是否故人依旧。 “你好。” 裴青寂的声音温淡,语气克制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例行的客套寒暄。 他垂下眼,看着桌上升腾的茶气,指尖缓缓扣在杯沿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透着一丝凉意,被瓷盏的温度一点点熨热。 两人之间安静了下来,只有不远处茶艺师斟茶时瓷盖轻磕壶沿的轻响,和茶馆内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对面的男人似乎被这份安静压得有些不知所措,眼神闪了闪,像是想要开口却又有几分迟疑。 他的指尖下意识收紧,捏得茶盏微微发颤,热气缭绕在他手指间,带着一丝轻微的颤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轻轻起伏,才终于开口。 “抱歉贸然打扰您……很感谢您能抽空过来。我最近在视频平台上看到您的古籍修复教学。您的手法,您的动作……很熟悉,很像我寻了很久的……故人,冒昧问问您,您师从何处?” 裴青寂没有抬头,睫毛轻轻颤了颤,茶香氤氲在鼻息之间,带着一点湿润的暖意。 他听见那人继续说道,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害怕被听见,又像是怕自己听不见。 “我想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联系您。可能您会觉得冒昧……只是……我真的找了他很久……我……” 裴青寂静静地坐着,没有出声。 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那一点儿正在悄然溢出的情绪。 那情绪悄无声息,却在心口慢慢漫开,带来一阵轻微的疼痛与战栗。 他的喉咙微微发紧,指尖在茶盏上收紧又松开,最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低而稳,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渐青……” 他低声唤,声音轻得像叹息,藏着久别重逢的释然与无声的哀恸。 “好久不见。” 第45章 四库残卷(一) “你……”钟渐青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微微震颤,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人。 “是我。”裴青寂垂着眼眸,声音很低,带着些被时间打磨过的平静。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才抬眸看向钟渐青,“一言难尽,我现在叫裴青寂,身份……你应该知道。” 钟渐青怔怔地看着他,满眼的不可置信,捏得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吱”。 他甚至不知道手里的茶盏中已经没有了茶水,还是端起来抿了一口。 半晌,才吞了吞口水,实现在裴青寂的脸上仔仔细细地打量,深情复杂到有几分凝脂,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问了句,“你现在几岁?” 裴青寂:…… 裴青寂没想到他憋了半天,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 ——还真是老样子。 “应该是29吧。”裴青寂的语气里透着无奈,“我看过身份证。" “所以,师兄你现在……比我还小?!” 钟渐青的表情突然有点抽象,眼底那一点尚未褪去的水光被这荒诞的事实冲淡,眉毛微微拧起来,像是在心里努力地说服自己接受。 “我一直年轻。”裴青寂靠在柔软的椅子上,斜睨了钟渐青一眼,嘴角勾起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还有,不要叫我师兄。” 钟渐青:…… 热水滚沸时发出的细细碎碎的咕噜声,轻轻敲打着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 “这些年你还好吗?”裴青寂终于还是落了俗套,他的声音终于还是映衬着这份久别重逢多了几分沙哑。 钟渐青看着他,沉默片刻,眼底地不可置信一点一点地褪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还好。” 他说着,嘴角扯出一点笑意,像是想要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一直都……挺好的。” 可是那笑意太淡,淡得像是煮了几泡后的茶水。 “老师去世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钟渐青的声音带着一点掩不住的颤抖,仿佛每个字都是踩着指压板才说出来的。 “起初……离开师门之后,我是没有脸面再见你的。后来病了一场,等出了院才知道你的那些事,再去找你……已经找不到了。” 他说到这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手指死死地握着茶盏,新续上的茶水在杯盏中微微晃动,倒映出他眼底的湿润。 “这次,看到这个修复的视频,我以为是你的学生,所以……才想着是不是能有机会再见你一面,可没想到……” 裴青寂抿了口茶,茶水带着一丝涩意。 良久,他才从沉思的前事里回过神来,“也许当初你选择离开,是对的。后来那些年,太苦了。” 钟渐青听着,整个人像是忽然被抽去了力气,他的肩膀缓缓地塌了下去,身子微微地向前倾,将整张脸都埋进掌心,声音里也带着难以压制的哭腔。 “我在古籍修复这里没有天赋,而我也志不在此。老师走了之后,我当时只是想着……早点儿逃离,早点离开这个让我觉得窒息的地方,可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后来发生了这么多。”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直到最后低到几乎听不见,只有从指缝间溢出来的湿热,默默地滑落进了掌心。 裴青寂静静地看着他,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 他很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辛酸苦辣,说不清,道不明。 “没事的,都过去了,别自责了。”裴青寂将抽纸盒推向钟渐青,声音里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温柔。 “人生很短,能选一条你喜欢的路,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师兄,你变了。”钟渐青红着眼睛,脸颊上还挂着泪痕,但是声音却有些发干,“以前的你,是不会允许别人背弃的那些古籍的。在你眼里,那些被岁月遗弃的纸张,比人的性命还要重要。可也正是因为有你,我们才觉得,那些古籍就有了人替它们拖底。” 裴青寂微微地垂下眼,指尖轻轻地在茶盏上点了两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茶盏上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子。 半晌,他才低声开了口,“人总会长大的。” “而且,这条路本来就不容易,若不是心甘情愿,那不是更痛苦吗?”说到这里,裴青寂忽然想起了林序南,眉眼在一瞬间松动,脸上挂上了温柔的笑容。 “而且,我也找到了愿意一直和我并肩的人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眼轻轻地弯了弯,眼神里的那些冷淡尽数褪去,只剩下掩饰不住的柔软。 钟渐青看着裴青寂,眼睛再一次睁大,“师兄,你……恋爱了?” “说了别叫我师兄。”裴青寂瞥了钟渐青一眼,眼神里带着让钟渐青熟悉的矜贵和疏离,仿佛刚才的温柔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钟渐青:…… 钟渐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胸腔里翻涌的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好好好,说正事。” 钟渐青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几分稳重,神色也渐渐地放松下来。 “我这次来,也是为了和你们科研所谈合作的。” “合作?”裴青寂挑了挑眉,声音又恢复了平淡。 钟渐青点了点头,“我现在在国家图书馆工作,现在馆里推出了一个“镇馆之宝”特展活动,在核对藏品的时候,发现一批残损严重的丝绢经文。所以,我们的策展团队想要请你们科研所出面,协助完成修复。” 裴青寂点了点头,思考了片刻回应道:“明天你得去趟科研所,这件事还是要知会一声我现在的导师。” 钟渐青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手续什么的我都带全了。” 他靠在椅背上,沉默片刻,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然后又露出一个八卦的笑容,“所以,我们风靡全网的裴博士,是不是恋爱了?” 裴青寂:…… “还没有。”裴青寂拢了拢衣服,嘴角抽了抽。 “什么人?什么人?”钟渐青像是安了个电动弹簧,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里瞬间燃起浓浓地八卦之火。 “没事多吃点饭,多睡点觉,八卦多了老的快。”裴青寂翻了个白眼,语气懒洋洋地带着些漫不经心,“对吧,30岁的渐青……师弟?” 钟渐青:…… 钟渐青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很讨厌你这张嘴。” *** 冬日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洒进来,落在木地板上,铺开一层浅淡的暖意。 外面依旧冷,风带着未褪尽的寒气,吹在脸上还带着细小的刺痛感。 裴青寂换好外套,刚回头,就看见林序南睡眼惺忪,还带着浓浓的困意。 他的睫毛被晨光镀上一层淡金色,一边缩着脖子,一边给自己缠上厚厚的围巾。 “多穿点儿,外面还冷。” 裴青寂走过去,低头又替他把围巾绕了一圈。 “师兄,今天是新的一天哦!”林序南突然眨着眼睛,笑了起来,像是冬日围炉煮开的奶茶,温暖又带着甜甜的味道。 “今后的每一天,都会是新的一天。” 裴青寂听到林序南的话,瞬间笑了起来,“你这是每天一条心灵鸡汤吗?” 林序南皱了皱鼻子,反而笑得更软了,“是不是心灵鸡汤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被鼓励到?” 裴青寂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脑包,另一只手落在林序南的后背,像是赶小鸡一样,轻轻地推着他快点儿出门。 裴青寂和林序南刚踏进办公室,方砚就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冲着大家拍了拍手,“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国家图书馆的主任钟渐青,咱们接下来需要配合策展团队的特展,完成新一批的修复工作。” “国家图书馆的主任耶!居然这么年轻!”组里的几个学生低声惊叹,眼神里不自觉的带上了敬意。 站在方砚身边的钟渐青微微欠了欠身,和大家打了招呼。 裴青寂冲着钟渐青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而钟渐青背着方砚,冲着裴青寂wink了一下,眼神里带着几分没正形的笑意。 裴青寂:…… 他低下眼,伸手拢了拢外套,神情自若,直接忽视了钟渐青。 方砚笑眯眯地看了眼裴青寂,“还是老样子,青寂带队,随行的人员你自己定吧。” 裴青寂点了点头。 林序南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钟渐青对着裴青寂那带着笑意的wink,又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裴青寂,直觉告诉他—— 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 方砚又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了办公室。 钟渐青目送着方砚离开,下一秒便毫不见外直接大剌剌地直接坐在了裴青寂的位置上,椅子被他的动作压地一晃。 他随手从桌上抓起一支笔就在便签纸上信手划拉着,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啧,你这的笔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用。” 林序南就站在裴青寂的桌子旁边,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桌子上涂涂画画的钟渐青,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转过头看向裴青寂的时候,眼神分明透出一副“你自己体会”的表情。 裴青寂微微蹙眉,伸出手指,轻轻地挠了挠额角,然后对着林序南小声地开口,“那介绍一下,这是我……之前的师弟,钟渐青。” 随后又伸手扶着林序南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转了个方向,对着钟渐青开口,“这是我现在的师弟,林序南。” 钟渐青的脸上再次换上了那副八卦的嘴脸,“刷”地一下站起身,率先伸出手,“你好呀,小师弟。” 林序南冷着脸看了裴青寂一眼,转过头瞬间换上了灿烂的笑容,“钟师兄好呀,欢迎欢迎!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您随时和我们说。” 钟渐青握着林序南的手,没着急松开,反而还轻轻地晃了晃,但是余光却悄悄地观察着裴青寂的脸色。 “我最近会先在组里和你们对接好前期的工作的。” “好的,没问题。”林序南的笑容官方却又不失热情,语气中带着十足的礼貌,挑不出一点毛病,“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们说。” 裴青寂看着两个人还握在一起的手,皱了皱眉,伸手“啪”的一声拍在钟渐青还握着林序南的那只手上。 钟渐青倒是不甚在意,耸了耸肩又若无其事地坐回到裴青寂的椅子上,还将椅子转了半圈,懒洋洋地靠着。 裴青寂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伸手在林序南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故意委屈巴巴地开口,“他占了我的座位,我能去你那儿吗?”—— 作者有话说:【预收文】《全球Neo-Life计划》上线啦![彩虹屁] [强强联手|冷酷禁欲冰川沉潜攻×疯批毒舌火焰爆燃受]戳戳文案先睹为快叭!!![猫爪] 第46章 四库残卷(二) 林序南轻轻地“哼”了一声,转头就走,背影干脆利落。 裴青寂下意识地想要去追,刚迈出半步,身后传来钟渐青懒洋洋的声音,“裴……博士?” 裴青寂听到声音,停住脚,回头皱着眉头看向钟渐青。 钟渐青翘着二郎腿,说完自己倒是先“啧”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开口,“太奇怪了,叫你青寂吧。” 他随手将笔丢在桌子上,语气轻快了起来,“不尽尽地主之谊,请我在所里逛逛嘛?” 裴青寂转头看了眼林序南已经走远的背影,也只能作罢,不耐烦地瞥了眼在一旁笑得一脸无辜和纯真的钟渐青。 “要走就快点儿!” “得嘞!”钟渐青倒也是识趣,立马收起翘起的长腿,动作麻利地站起身,跟在裴青寂的身后,乐呵呵地出了门。 刚走出实验室的旋转门,钟渐青就凑在了裴青寂的身边,双手插兜,用胳膊肘碰了碰裴青寂,“是这个林小同学吧?” 裴青寂斜了他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所以你是故意的?” “我这是在帮你,没有危机是意识不到自己有占有欲的。”钟渐青一脸的得意,宛若情感导师一般,像模像样地和裴青寂分析。 “真是让您费心了。”裴青寂阴阳怪气地怼了一句,语气里看不到丝毫的谢意。 “客气客气!”钟渐青也不恼,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他的脚轻轻地踢着地面的碎石子,“毕竟我们这位对男女皆不感兴趣的铁树晚楮师兄,难得开花,我这个做师弟的不得给您助个力?” “用不着。”裴青寂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推开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你师兄我靠颜值取胜。” 钟渐青:…… 两个人边走边聊,时间很快就到了中午。 他们来到食堂的时候,裴青寂一眼就看到了林序南和许南乔正面对面地坐着。 不知道许南乔和他说了什么,林序南的脸上还挂着笑容。 “哟?”钟渐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挑了挑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幸灾乐祸地打趣,“看样子你的林小同学也很受欢迎啊!” 裴青寂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但是脸色却瞬间冷了几分。 ——废话! ——我们序南这么可爱,能不受欢迎吗? 钟渐青看裴青寂半天没有说话,嘴角慢慢地又挂上一抹坏笑,他伸手拍了拍裴青寂的胳膊,“走吧,我教教你怎么棒打鸳鸯。” “谁是鸳鸯?”裴青寂冷冷地瞪着钟渐青,毫不客气地回嘴。 “我的错我的错。”钟渐青连忙赔笑,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揽着裴青寂的肩膀,带着他向着林序南那桌走去。 “林小同学,好巧呀!”钟渐青率先打了招呼,笑得一脸地春风得意,手还明晃晃地搭在裴青寂的肩头,“介意拼个桌吗?” 林序南原本还带着几分笑意的眉眼,在目光落在裴青寂的肩头的一瞬,覆盖上了一层阴影,唇角的笑意也僵了几分。 “当然不介意,您请坐。”许南乔倒是先给了回应,客客气气地邀请两个人坐下。 “我先去点餐。”裴青寂把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拍开,抬腿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钟渐青笑着冲许南乔点了点头,像模像样地直接坐在了林序南的身边。 “钟主任您好!”许南乔站起身,笑着伸出手,“您应该还不认识我,我是来所里交换的博士生许南乔。” 钟渐青眯了眯眼,笑着上下打量一下许南乔,也伸出手礼貌地握了握。 “钟主任,您和裴博士看起来很熟悉要好的样子。”许南乔给钟渐青添了水,像是随口一问。 “那是!”钟渐青靠在椅子上,手臂随意得搭在腿上,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亲昵的炫耀,“我们可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不夸张的说我可是陪着他经历了很多事呢,我敢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了。” 林序南脸上礼貌的微笑不自觉地僵了几分。 裴青寂端着饭,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座位怔了一瞬,眉心蹙起,看了钟渐青一眼,抿了抿唇,还是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刚坐下来,便感觉到了一道略显沉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可等他抬眼,林序南便又转开了视线。 裴青寂:??? “给你买的。”裴青寂把给林序南专门买的桃子冰放在他的面前,原本想着林序南会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说一句“谢谢师兄”。 可是等来的是林序南不咸不淡的一句——“谢谢。” 裴青寂:??? 他坐在许南乔的身边,眼睛时不时地看向林序南。 可林序南却像完全没看见他一样,直接忽略了裴青寂,自始至终都没再朝他这边看上一眼,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原本总是带着礼貌微笑的眼睛,此刻沉静得像是一杯在数九寒天里冻结实的矿泉水。 钟渐青还在那里自顾自地,用一种非常夸张的语气喋喋不休,“这么久没见,你居然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呢!” 裴青寂看了眼脸色越来越沉的林序南,皱着眉头“啧”了一声,“饭桌上都堵不住你的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钟渐青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咱们一起哪次吃饭,我话说得少了?” 说着,还故意碰了碰林序南,语气里带着点刻意,但又像是玩笑一样,“林小同学,你说像你们裴博士这样的闷葫芦,是不是得有个人来活跃一下气氛?不然这日子过得得有多无聊。” 林序南微微一愣,转头看向钟渐青。 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酸涩的原因是这个人比自己更了解裴青寂。 或者说—— 更了解纪晚楮。 裴青寂察觉到了林序南的沉默,神色又冷了几分。 许南乔推了推眼镜,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那熟人配合起来,效率肯定是更高了。” “那是自然!”钟渐青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毫不谦虚地顺着这句话接了下去,“这次的项目有我们青寂在,我这颗一直悬着的心可是彻彻底底地放进肚子里了。” “这次的项目不知道紧不紧张。”许南乔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林序南,然后又笑着看向钟渐青,语气得体地挑不出来错,“不紧张的话,你们倒是还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叙叙旧呢。” “这次的项目战线拉的比较久,我们有的是时间叙旧呢。”钟渐青慢悠悠地摇着头,余光继续观察着林序南,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我有点不舒服。” 林序南突然站了起来,动作带着些突兀和慌乱,椅子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愣了一下,像是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后才为自己的冲动找补,“我先回去了。” 裴青寂皱了皱眉,也跟着立即起身,“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们继续吃饭叙旧吧。”林序南的声音淡淡地,但是能听出十足地冷意。 裴青寂:…… 钟渐青正在悠哉悠哉地喝着水,脸上还挂着一副对自己的技术格外满意的表情。 裴青寂走到钟渐青身后,毫不留情地一拳打在了钟渐青的肩膀上,随后大步流星地追着林序南出去了。 ——让你他喵的话多! 钟渐青揉着被锤疼的肩膀,看着那么急切离开的背影,眼神里透出几分难得认真,又颇有老父亲慈爱一般的欣慰。 “序南!”裴青寂追了出来,伸手拉住林序南的胳膊。 “裴师兄这是做什么?”林序南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并不算友好,连一贯带着笑意的眼尾都在微微下垂,“饭也不吃,留下客人自己,不觉得不礼貌吗?” 裴青寂盯着他,沉默了几秒,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无奈地笑了下,声音里带着宠溺,“pH这么低啊?” 林序南被戳穿了心思,瞪着眼睛看着裴青寂,甩开他的手,转身就想离开。 裴青寂低头笑了声,从身后跟上林序南,伸手就揽住他的腰,将他半拉半抱地揽在了自己的怀里,低头在他的耳边低笑,“走吧,带你去吃饭,吃你想吃的。” 林序南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地咬着嘴唇。 裴青寂微微弯着腰,伸手揉了揉林序南的下巴,将那被咬红的嘴唇解救出来,又笑了起来。 林序南这才闷闷地“嗯”了一声,由着裴青寂带着他往前走。 午饭后的时间,是最容易发困的。 裴青寂和林序南吃过了饭回来的时候,会议室的灯光已经调暗,投影布上亮着封面页,钟渐青已经在会议室里准备好了投影和PPT。 “回来的刚好。”钟渐青抬起手看了眼手表,朝着裴青寂点了下头,又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坐着的几个这次参与项目的学生,“抽一个小时,我给大家简单介绍一下目前策展的情况。” 他点击着换页,PPT迅速切换到下一张。 “这次的‘镇馆之宝’特展专题的主要展品是《四库全书》。我们整理了目前馆藏的全部古籍,统计出来需要修复的丝绢经文主要有103卷。” 投影上的表格一行一行的闪过,依次显示了残卷的编号、朝代、材质、破损位置和修复难度的评估。 “我们策展团队的人员已经对残卷的损毁做了初步的分类。”钟渐青一边说,一边敲击着键盘,画面切换到各个年代残卷损毁情况的分布柱状图。 “主要问题还是集中在汉晋时期的残卷遗留的碎片过小、唐朝时期的残卷有被老旧化学粘合剂做过二次修补,造成了不可逆的老化损伤,明代的残卷霉损严重……” 钟渐青的手底下敲击着键盘,投影出的残卷照片一张一张地切过。 林序南听得很认真,握着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下重点。 “不过,我们的特展定在了今年的年中,时间比较充足。”钟渐青笑了笑,“所以大家也不用太有压力,有什么需要支持的地方随时可以和我说。” “你那还有其他的初期报告吗?”裴青寂忽然开口,声音不大,抱着双臂看着钟渐青,神色专注,显然已经在思考修复方案的可行性。 “有的。”钟渐青点了点头,从随身的电脑包里拿出一个硬盘直接丢给裴青寂,“检测报告都在我的硬盘,一会儿给你密码,你自己去看就行。” “就这么把加密的硬盘给出去了?”顾然然捂着嘴,小声地和沈玉嘀咕。 “嘘——”沈玉偷偷地瞥了眼林序南的脸色,“快别说了,你看林师兄的脸都黑了。” 顾然然看了眼林序南,又转头看了眼裴青寂,也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捂着嘴笑了起来,“裴博士要完了。” 钟渐青又从包里取出一沓文件,分发给众人,“这次特展在展览之前都是保密项目,所以还需要大家签一个保密协议,咱们正式的工作在年后正式开始。” “啧啧啧,还真是不一样。”顾然然摇晃着脖子,继续夸张地和沈玉八卦,“对裴博士,加密的硬盘说给就给,对我们,就是需要大家签一个保密协议,人和人之间还真是不一样。” 沈玉看着顾然然身后,突然看过来的林序南,讨好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会议结束,裴青寂第一时间就把面前的笔记本推向了林序南,讨好地用笔点了点本子上被圈起来的重点。 还不等林序南看清重点,钟渐青就凑了过来低声说了句—— “今年的新年,你怎么过?”—— 作者有话说:哈喽哈喽,宝宝们!啾咪![猫爪] 敲个小黑板,重要通知来啦:将在2025年8月8日入v啦!!![撒花] 从25章开始入V哦 已经看过前面章节的宝子们不用担心,防盗设置在70%,不会让你们多花一毛钱!(钱包宝宝安心躺平.jpg) 谢谢大家这两个月的陪伴和支持,真的炒鸡感动呜呜呜! 你们的评论、收藏都是我继续码字的动力呀~ 到时候欢迎大家来抓我小尾巴催更叭!(偷偷立个fg,不肥不弃,冲鸭!)[熊猫头] 【预收文】《全球Neo-Life计划》上线啦![彩虹屁] [强强联手|冷酷禁欲冰川沉潜攻×疯批毒舌火焰爆燃受]戳戳文案先睹为快叭!!![猫爪] 《在星际社区饲养人外漂亮老婆》、《早知道不交白卷了》、《纨绔子弟替嫁摄政王后》 都是我家可爱小姐妹们的作品!欢迎大家冲冲冲,搜索呀~(*≧▽≦)~ 第47章 四库残卷(三) “有事直接说事。”裴青寂偏过头,眼神淡淡地看向钟渐青,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今年无家可归,想和你一起过。”钟渐青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但他眼底那一瞬间闪过的无奈和酸楚,却怎么也藏不住。 裴青寂垂着眼,指尖在桌子上有以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没说话。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除夕夜。 窗外万家灯火,远行的人都在归心似箭,祈盼阖家团圆。 可对他来说—— 从来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家”在等他。 父亲常年不归,年夜饭桌空空荡荡。 他一个人拎着速冻饺子回家,路过每一户亮着灯的窗户时,心里都像被风吹过一样冷。 那时候,老师便会带着他们,热热闹闹地放烟花、煮饺子,一群人围着桌子吃着年夜饭。 那是他记忆里,少有的“年味”。 “裴师兄?” 林序南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思。 裴青寂抬起头,看见林序南正站在一旁,眼里带着一丝细微的关切。 林序南心里想着自己毕竟和钟渐青不熟悉,也不好留在这里听他们的对话,于是轻声说了句,“我先去办公室取点儿东西。” 裴青寂想了几秒,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替他把散在桌子上的文件和东西整理好,“一会儿我去找你,一起回家。” 林序南点了点头,轻轻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钟渐青:??? “这就同居了?”钟渐青看着林序南离开的背影,挑了挑眉。 “还没有。”裴青寂懒得搭理他,不以为然地挑了下眉毛,“我们是为了一起讨论准备项目汇报,我需要在他高强度思考的状态下保证后勤工作。” 钟渐青:??? ——铁树开花之后这么有手段的吗? 他眨了眨眼,忽然有点恍惚。 曾经那个什么都藏在心里、眼神永远清冷的裴青寂,好像真的变了。 半晌,裴青寂又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他看向钟渐青,唇动了动,话说了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了,“那这些年……” ——你都是怎么过的? “凑活过呗,反正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钟渐青倒是无所谓,大大咧咧地挥挥手,仿佛往事随烟都不值得一提。 可那一句“凑合”,说得太轻,也太苦。 像是用力地把所有的孤单都揉碎,再包裹进一颗笑出来的糖衣里。 裴青寂没有再说什么。 他知道,世事无常,山河错落。 可即便人海翻覆,命运颠簸。 该遇见的,总会在某个黄昏之后,灯火未眠之时,在某个转角等你。 “干什么呢?” 裴青寂站在林序南的身后,他微微俯身,看着他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在忙着什么,“这么认真啊?” 林序南闻声,笑着抬起头,眉眼间还带着刚才的专注神色,冲着裴青寂摇了摇手里的纸。 裴青寂定睛一看才发现,正是他之前写给林序南的那份表扬信。 “你还带回来了?”裴青寂看着这张四角上沾上泡沫胶的纸,笑了起来。 “说过的呀。”林序南像是很为自己遵守承诺感到骄傲,开心地晃了晃脑袋,眼神亮亮的,“说了嘛,只要你写,我就会贴在办公桌上的。” 裴青寂怔了一瞬,心里忽然柔软得不像话,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似乎才意识到,原来有问有答、有呼有应,是一件这么让人开心又温暖的事。 “小傻子。” “你们聊完了?”林序南转头,侧头看向裴青寂的身后,却没看到钟渐青的身影。 裴青寂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视线落在他脸上,有些犹豫,像是想问什么,却又一时间不知道从哪句开始。 “那你……”他在酝酿要怎么开口询问。 林序南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先开了口,“我应该……明天忙完就回家了。” 那原本以为只是简单一句行程安排的话,在说出口的那一瞬,却莫名生出了一种突如其来的、不舍的情绪。 离别本是寻常,可这一次,他却突然生出了一种不想走的冲动。 “那回家就好好休息。”裴青寂点点头,看着林序南突然垂着的眼睛和脸上微微变了的脸色,嘴角勾了勾,“这半年一直东奔西跑的。” 林序南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眼睛微微低垂,睫毛扫在眼下的阴影中,那一点点突然涌起的空落感,却随着沉默一点点在心头蔓延开来。 明明只是短暂的分别,却觉得哪里空落落的。 他忽然意识到,每天习惯性的对视与相处,竟已经变成了难以割舍的日常。 “那……等你回来。”裴青寂眨了眨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林序南,“我去机场接你回家。” 目光炙热,让林序南无处可躲,他只觉得耳朵热的发烫。 林序南听懂了“回家”背后藏着的温柔定义。 “那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林序南乖巧的点了点头,像只软萌萌的小狗,在某人掌心里蹭了蹭,又乖又甜。 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 但彼此早已习惯了朝夕相处,习惯了那种不言自明的陪伴—— 所以哪怕只是短短几日,分别的情绪,仍悄悄地在心头滋长。 仿佛呼吸都变得轻了,连时间都慢了半拍。 可这世上有一种默契,不需言说、不用承诺,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等你回来,我就在这里。 ——等你回来,“家”就完整了。 除夕夜,万家灯火明。 风雪正浓,连街道尽头的路灯都被雾气晕染成一圈圈柔和的光。 钟渐青敲响房门的时候,裴青寂还在书房里,埋头整理这段时间的修复笔记。 “今天还加班?”钟渐青轻叩了下房门,然后又顺手把肩上的风雪拍了拍,语气里带着笑。 “今天和往常有什么不同吗?” 裴青寂说完,神情像是还没有从工作里恢复过来,他眼神带着几分诧异地看着钟渐青,仿佛才意识到今天是除夕。 两人对视了一秒,谁都没说话,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走吧,歇会儿,我带了酒。”钟渐青双手插兜,冲着裴青寂抬了抬下巴。 裴青寂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低头飞快地点了几单外卖,“总不能让你光喝酒吧。” 钟渐青伸手打开电视,握着遥控器戳了半天才调出来画面。 “现在的春晚啊……”钟渐青握着遥控器,皱着眉头翻了好几个台,终于停在春晚频道,叹了口气,“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你还要打开?”裴青寂拿着两个酒杯,面无表情地瞥了眼钟渐青。 “不看春晚,怎么叫过年?”钟渐青说得斩钉截铁,眼睛却盯着电视屏幕。 “那你说它一言难尽” “可它确实一言难尽。” 裴青寂:…… 外卖陆陆续续送到,被拆开摆在茶几上,麻辣烫的香气混着烤串味儿,蒸腾起一丝油腻却略带点儿温暖的热气。 几瓶酒被摆在茶几中央,倒映着电视里跳动的五彩光芒,映得这个小小的房间,看上去也算热闹。 “敬你还活着。” 钟渐青拿着酒瓶,在裴青寂的瓶子上轻轻碰了下,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敬我们的重逢。” 裴青寂看着他,也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在灯下被柔和地照亮。 恍若间,两个人又像是回到了曾经。 他们也曾这样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桌,等着新年零点的钟声敲响,然后互相看一眼,说一句“新春快乐”,再假装嫌弃地骂对方煽情。 “你说……” 钟渐青看着电视里闪烁的舞台灯光,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带着从心底掏出来的一点沉重,“老师能看到我们的吧?” “会的。”裴青寂垂着眼,指节微微用力,握着酒瓶的手收得紧了些。 他把酒瓶送到嘴边,仰头猛灌了一大口,“看着我们都好,他会很开心的。” “等这个项目结束了,我们……我们一起去看看他。”钟渐青点了点头,他哑着嗓子,拼命控制着呼吸,却还是忍不住让声音染上了哽咽。 裴青寂喝了一大口酒,咽下去,喉结上下滚动,唇角却带着笑,淡淡的,带着一点混着酒味苦涩。 他的眼角发红了,像是被酒意映染,整个人忽然变得特别安静,连呼吸都在努力控制着节奏。 窗外鞭炮声零零散散地响起,红光一闪一灭,映在两人寂静的侧脸上。 春晚的音乐依旧热热闹闹地响着,节奏欢快,灯光炫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高声庆祝。 可在这满城的烟火与欢笑之中,他们却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被这喧闹的世界隔绝于灯火之外。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地看着电视里陌生的笑脸,外卖的热气升起又渐渐消散,酒瓶碰撞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裴青寂看了眼时间,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踩着零点准确地发出了一条消息—— 【小朋友,新春快乐。】 消息刚发出去,手机屏幕便亮了起来,跳出林序南的视频邀请。 “师兄,新春快乐!” 林序南的笑容出现在屏幕上,仿佛夜空里盛放的烟花,明媚而炽亮,映得他眼底也一闪一闪带着碎金般的光。 裴青寂看着他,眉眼间那抹隐约的倦意悄然散去,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师兄,你在做什么呀?”林序南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点酒后特有的慵懒,勾人心弦。 “刚和渐青喝了点酒,现在他睡着了。”裴青寂偏了偏头,镜头里露出昏黄灯光下蜷在沙发上已经睡着的钟渐青,呼吸均匀安稳。 暖黄的灯光洒下来,他呼吸平稳,神色安详,像是终于卸下了长久以来的防备。 林序南轻轻“哦”了声,眼神却在那一瞬黯淡了一点。 可很快,他又扬起笑容,立马换了话题,仿佛不愿让这份氛围有丝毫停滞,“许新年愿望了吗?” “还没。” “那快许愿呀!”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暗黑色的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 裴青寂看着他,眼神不自觉地温柔下来,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次“生日”的愿望依旧作数。 ——愿序南平安喜乐,愿古籍流芳千秋。 “你有没有吃好吃的啊?”裴青寂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是想从远在他方的那个人身上,分到一点过年的烟火气。 “妈妈做了好多菜。”林序南转头看了眼餐桌,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红烧肉、清蒸鱼、糯米藕…… 一道道菜色香味俱全,无声地昭示着阖家团圆。 而此刻的屏幕另一端,裴青寂背后安静无声,屋子里冷清得只有电视机里模糊传出的春晚白噪音,与茶几上凌乱拆开的外卖盒。 “我知道你没有我食不下咽。”林序南心里一酸,却没露声色,反而笑了起来,语气带着不动声色的打趣和柔软的安慰,眼角微微弯起,眸光却温柔得像一汪化不开的水,“那留着好吃的等我一起吃吧。” “好。”裴青寂也笑了起来,轻声应着,他懂了林序南的小心思,“绝对不吃独食。” 窗外烟花接连炸响,漫天流光溢彩,将夜空映得绚烂无比,光影透进窗来,在两个人的脸上落下忽明忽暗的色彩。 而在这喧嚣与热闹之外,四目相对的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仿佛世界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光亮。 “师兄。” 林序南忽然叫他,声音软得像一声轻叹。 “嗯,我在。” 裴青寂几乎是立刻回答。 屏幕这端,裴青寂静静看着他,喉结微微滚动。 一句“我在”,像是跨越万水千山,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林序南咬了咬唇,没再说话,眼里却突然泛起雾气。 他们隔着屏幕对望,谁都没有说出那句“我想你”,但谁都懂那句“我在”的分量。 爆竹声中岁月翻新,新的一年,花会重开。 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便在这声声爆竹与漫天烟火里,悄无声息地泛滥开来。 *** 大年初二。 窗外阳光微暖,屋里却静得出奇。 钟渐青踢踏着拖鞋,一身皱巴巴的睡衣,头发乱糟糟地垂在额前,睡眼惺忪地站在书房门口。 “你真就不用睡觉的吗?”他揉着眼睛,语气还带着没睡醒的慵懒,语尾拖得长长的,像一只懒猫。 裴青寂正坐在电脑前,光影在他眉骨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敲击键盘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利落,神色冷淡得像门外的冬风,“初四不就要准备开始新项目了。” “可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吧,”钟渐青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靠在门框上,“你都穿越过来了,身份都变了,性格怎么一点儿没变?” 裴青寂听到“穿越”两个字,终于抬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语气不咸不淡,“你有事儿吗?” 钟渐青:…… 钟渐青被噎了一下,撇了撇嘴,“没事就不能找你说说话啊?这屋子就咱俩,又不是你们所里的会议室。” 裴青寂没说话,只是又低头继续敲着键盘。 空气凝固了一瞬。 “你要是真那么闲,”裴青寂的语气冷得像冰水泼下来,“那就先去准备午饭吧,别在这儿碍事。” 钟渐青撇了撇嘴,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在嘴里嘀咕着重复——“那就先去准备午饭吧,别在这儿碍事”。 “行行行,那我走。”他转过身去,拖鞋哒哒地踩在地板上,像在刻意制造离开的存在感。 正要走出书房,一阵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划破空气的沉闷。 裴青寂瞥了一眼屏幕,眉心轻动。 “师兄,你在哪?” 电话那头的声音清清淡淡,带着旅途后的微微疲惫。 “我在家。” 裴青寂接到电话的时候一愣,不知道为什么林序南开门见山地直接“查岗”。 随后,他的声音带着点儿难以抑制的期待和激动,“你在哪?” “我刚下飞机。”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裴青寂动作顿住,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从心口轻轻击中。 他沉默了一秒,随即站起,顺手拿起了椅子上的外套。 “在接机口等我,我去接你。” “好。” “不是说你在忙吗?”钟渐青抱着手臂站在门口,一脸无语,“忙得连人说句话都嫌烦?” “忙了一早上了,休息休息。”裴青寂手下飞速地把文件整理到一起,然后立马披上外套。 他走到门口,换鞋,拿钥匙,每一个动作都是迫不及待。 离开前,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中午你做饭。” 大年初二的道路是难得顺畅,阳光洒落在柏油路上,金色光影穿过车窗,在仪表盘上摇曳不定。 街边还残留着昨夜烟花爆竹的纸屑,红得刺眼。 裴青寂握着方向盘,目光沉稳,却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他一路将车速压到最高限速,路上没有几辆车,可每一个红灯的短暂停顿,都让他觉得时间过的极慢。 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他都未曾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一个人。 他的指节因为握得太紧而泛白,心跳比平时快了半拍。 耳边风噪呼啸,发动机的轰鸣仿佛成了心跳的节奏。 他不喜欢这样失控的感觉,但此刻却控制不住地期待那个人的身影。 他抵达机场停车楼时,他几乎没有犹豫,车子一个利落的转向,停进车位。 车还没完全熄火,他就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锁车动作几乎是边走边完成的,脚步飞快,带着一种罕见的急迫,甚至掺了几分不自觉的小跑。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光扫过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心底莫名地有些焦躁。 他的呼吸有些乱,唇线紧抿,心底却有股情绪在节节上涌,压都压不住。 明明他一直是最冷静、最有分寸的那种人。 可现在,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点儿到那个他明明只分别几日,却觉得隔了千载的人身边。 接机口人来人往,行李箱滚轮在地板上划出细碎的声响,广播里一遍遍重复着航班信息。 裴青寂站在人群中,眼神迅速扫过每一个可能的身影,目光锋锐,几乎带着一丝压抑的急切。 身旁是拖着行李箱的旅客、举着接机牌的亲属,还有嬉闹的孩童,但他全都看不进去。 还没来得及看完一圈,他忽然感到右肩被轻轻拍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回头—— 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静止了。 林序南穿着一件深色风衣,眼角眉梢带着旅途后的倦意,却依旧笑得灿烂。 熟悉的眉眼,嘴角扬着笑,眼睛里是和节日阳光一样温暖的光。 裴青寂愣了一秒。 他甚至没有开口问为什么突然提前回来。 他知道,不需要问。 或许所有的答案,他们都已经彼此心照不宣。 林序南笑了笑,语气轻松,像是旅途中顺手摘下的一朵花,话音落下,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一点,“我没给你带好吃的。” ——但我先把自己带回来了。 这一句话砸得很轻,但却直直砸进了裴青寂的心口。 他的喉结动了动,低头伸手接过林序南的行李箱和背包,手指在对方掌心不经意地擦过,带着一丝隐约的颤意。 “我这里吃的管够。”裴青寂低声说,声音有点哑,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气息。 他不自觉地转过头避开林序南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在余光里偷偷看他一眼。 眼神像落雪那样轻,又藏着一点说不清的慌乱。 ——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溢出来很多很多的喜欢。 车窗外,阳光洒落在挡风玻璃上,浮动着金色的光斑。 城市还沉浸在新年假期的宁静里,道路宽阔,车流稀疏,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地安静。 车内也静。 林序南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头侧着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年味。 一串串未拆的灯笼、一家家贴着春联的商铺。 他没说话,但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 而裴青寂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侧脸线条一如既往的冷峻沉稳。 可若细看,他指尖微微收紧,脚下油门踩得不轻不重——不是慌乱,而是一种刻意控制节奏的从容。 他看似专注驾驶,唇角却在不经意间轻轻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这回也不提前说一声,直接飞回来啊?”他终于开口,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但尾音却轻得像风,“真不怕我没空来接你。” “我知道你会来。”林序南答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叔叔阿姨没意见嘛?”裴青寂淡声问,却在说出那句话时,唇角止不住地向上一勾,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林序南故意拖长语调,像是逗弄他,“要有什么意见呀?” 裴青寂眼角余光扫过林序南,正巧看到他转头看向窗外的侧脸——睫毛投下一道干净的影子,眼神却微微发亮。 他突然感觉有些满足。 像是刚刚赢了一场,从头到尾只下了一步的棋。 裴青寂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从前方收回,偏头飞快地看了林序南一眼,语气却依旧淡淡的,“饿了吗?” 林序南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看向他,“有点儿……想吃火锅。” 听见“火锅”两个字,裴青寂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 他一边转方向盘,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帮我给钟渐青打个电话。” 林序南挑了挑眉,没问缘由,随手拿起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解锁拨号。 电话响了几声,很快被接通,另一端传来钟渐青懒洋洋的声音。 “您老还有什么吩咐?” “今天不用做饭了,一会儿出去吃。”裴青寂语气简洁,像是在宣布什么板上钉钉的决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炸出一连串抗议,“我尊敬的师兄,您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二吗?哪家饭馆大年初二会开门啊?您吃顿饭也不考虑现实情况吗?” “那你等我买菜回来,你再做饭。”裴青寂一边打方向灯变道,一边语气波澜不惊地补了句,像是早有准备。 “……我是你家保姆吗?” 钟渐青怒声喊完这句,话音还没落下,对面已经“滴”地一声,通话□□脆利落地挂断。 车里瞬间安静了两秒。 林序南没忍住,低低笑出声,“你这样不怕他把锅铲甩你脸上?” “他不敢。”裴青寂语气淡得理直气壮,眼神却悄悄扫了林序南一眼。 林序南没看他,只是手撑着下巴望窗外,眼角却轻轻弯了一下。 等两个人提着满满三袋食材回到家的时候,钟渐青已经窝在沙发上,抱着个靠枕打游戏,一条毛毯盖在腿上,看起来比谁都自在。 听到门响,他头也没抬,“你们终于舍得回来啦,我都快饿得手抖了,打团都按错技能。” 话音刚落,他随口一转头,看见两人手里沉甸甸的袋子,眼睛顿时瞪大,“你们这是抢了菜市场吧?!” 裴青寂把手里的袋子稳稳放下,动作干脆利落,语气却没什么起伏,“你要是想吃,就少说两句。” 钟渐青撇撇嘴,起身去洗手,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不说就不说,不然我怕还没等到吃饭就饿死了。” 林序南没接话,只是笑了笑,顺手把围裙拿下来递给裴青寂,眼里亮晶晶的,全是掩不住的愉快,“你是不是买了我喜欢的蘸料?” 裴青寂接过围裙,轻轻地应了声,“在袋子里,你去找。” 钟渐青看了看林序南的背影,又看了看正在准备火锅底料的裴青寂,忽然问了句,“你是不是早知道他要回来?” 裴青寂手上一顿,眼睛瞥了钟渐青一眼,语气却依旧冷静,“没有。” 钟渐青耸了耸肩,“你说没有就没有喽。” 锅底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辣滚烫的锅底里辣油翻滚,裹着浓烈的花椒香与辣椒香升腾而起,扑面而来的热气模糊了厨房与餐厅之间的玻璃门,也晕染了冬日里本就氤氲的空气。 林序南正低头猛搅芝麻酱,筷子在陶瓷碗里“啪啪”作响,酱料沿着碗壁被打出层层涟漪。 他低着头,嘴角隐隐挂着笑意,像是沉浸其中,又像是故意等谁来注意。 “酱料你自己调吗?” 裴青寂从厨房走出来,靠在操作台边,白衬衣袖口挽起,露出清瘦的手腕,正一颗颗地剥蒜,指节修长,动作缓慢却不显拖沓,像是在耐心雕琢一件精致小物。 “我还想吃你上次给我调的那个酱。”林序南抬头,眼睛亮得像是泡进了糖水,语气软绵绵地带了点撒娇意味,“那个拌毛肚,超级好吃的。” 裴青寂剥完最后一瓣蒜,顺手搁进小碟里,才慢悠悠地从调料架上取了个干净的白瓷碗,拿着勺子娴熟地舀了点香油、醋、生抽、蒜末、花生碎、葱花,动作熟练又优雅。 他没说话,却在酱料碗递到林序南面前的那一刻,指尖极轻地擦了一下他的手背。 像是不经意的触碰,又像早有预谋的撩拨。 那一瞬,林序南眼睫轻轻一颤。 “拿去。”裴青寂的语气淡淡,却动作极自然地避开了热气,把碗送到林序南面前时,指尖却在对方手背上轻轻一碰,像是有意又像无意,“顺便让渐青把香菜切了,加点进去。” “好嘞!”林序南像被拨了一下开关,捧着碗就往餐厅跑,背影轻快得像尾巴在后头甩来甩去。 裴青寂站在原地,看着林序南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眼神淡而含笑,唇角勾出一抹极浅的弧度,在翻滚的火锅热气中慢慢晕开。 林序南捧着裴青寂调的酱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己右手边,他一边往锅里下了几片毛肚和黄喉,一边还不忘回头看厨房那边,“裴师兄你这次调的比上次还好吃!” “嘴甜有用?”裴青寂步伐不疾不徐地走过来,把手里的两碟食材分别摆上桌,一边随口淡声回了句。 “那我多甜一点儿。”林序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笑眯眯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特意空出一片空地,语气讨好,“坐这边,不会被火锅的热气吹到。” 裴青寂没搭腔,只是微顿了半秒,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双闪烁着讨好意味的眼睛上,像湖面晃进了点点星光。 钟渐青这时候也端着最后一盘蔬菜出来,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的架势,差点笑出声,忍了半天没说话,只在对面安静地落座,一边摇头一边往锅里下生菜,像个旁观已久的看客。 热气蒸腾中,裴青寂几乎不太夹菜,偶尔动筷,也都是替林序南添碗。 鸭血、牛肉、脆黄喉,林序南碗里的食物像被默默监听了心声一样,总在刚空掉的时候恰好出现。 “你怎么知道我刚刚还想吃这个呀?”林序南低头一看,碗里多了一片刚刚滚好、吸饱红油的鸭血,滑嫩嫩地躺在那里,香气扑鼻。 裴青寂抽出一张纸递给林序南,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说,“慢慢吃,不急。” 林序南乖乖点头,低头轻轻地吹了吹筷子夹起的那片鸭血。 他正准备把鸭血送进嘴里,就听见钟渐青悠悠地开了口,“小序南,过年回家怎么不多待几天再回来?” 钟渐青说着抿了一口冰可乐,冰汽在玻璃杯壁上结成一层薄雾。 他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可眼神却意味深长地在对面那两个坐得不远不近的人之间转了一圈。 林序南手一顿,鸭血在半空晃了晃,最后又默默放回碗里。 他低着头支支吾吾地找了个理由,“回……回来……还有点儿事要忙。” “有事啊?”钟渐青故作惊讶地拉长语调,啧了一声,眼角眉梢都挂着看好戏的笑意,“年初二就急吼吼地赶回来,咱家科研战线也太卷了点儿?” 说完,他把筷子一转,故意看向裴青寂,眼里带着点调侃,“你们组对博士生都这么严厉?” 这句话一落下,林序南更是像被火锅的热气呛到了一样,轻轻咳了两声,耳根红得像锅底的辣椒油。 “不是……不是裴师兄,是我自己要赶进度。” “你是不是吃饱了?”裴青寂瞥了眼钟渐青,淡声回了一句,另一边把刚刚烫好的一卷肥牛夹起,蘸了酱料后,轻轻放进林序南的碗里,动作利落。 钟渐青终于“啧”了一声,满脸都是一副“嫌弃裴青寂不解风情”的样子,把饮料一放,往锅里丢了一把香菜,“还是小序南好,年轻,可爱,嘴甜,做项目也认真。” 他特别强调了“认真”两个字,像是随口夸人,又像是故意挖了个小坑看谁先跳。 林序南嘴里的肥牛还没咽下去,就被钟渐青的话呛了一下,他抬起头正准备说些什么,裴青寂的声音就突然出现了。 “你吃你的,别搭理他。” 语气依旧淡,却比刚才略重了一点,像是某种无形的护短。 林序南眨着眼睛笑了起来,但仍旧还是接了话,“我这边还有些前期的准备没做完,担心拖了项目的后腿,毕竟我们难得能和国家图书馆合作嘛。” “我就说嘛,回来这么早,肯定是有‘要紧事’。”钟渐青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序南,随后也笑了起来。 这顿热热闹闹的火锅,一直吃到了傍晚。 直到,餐桌上只剩下一堆空碗和残留的热气,空气里还飘着火锅底料的香辣气味,久久缠绵不散。 林序南被钟渐青半哄半推地赶去了厨房洗水果了,理由是“长得白净的人洗水果干净些”。 他一路嘴上抗议着,脚下却也没真停。 而钟渐青本人则一脸“功成身退”的得意模样,拍了拍屁股溜进了客厅,躺沙发上点着遥控器,开始翻找今晚的背景音。 裴青寂站在餐桌边,安静地收拾着碗筷。 他动作很轻,不慌不忙,把油腻的锅底端去厨房,又取来干净的抹布,一点儿一点儿地擦去桌面上溅出的酱汁和水痕。 直到橙子香气从厨房那边飘出来,笑声再次在屋里荡开,他才不动声色地擦干手,转身离开热闹的客厅。 书房的门半掩着,他推门进去,灯光随即亮起。 暖白色的光笼罩下,一室沉静。 裴青寂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坐到书桌前。 他伸手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那只旧盒子静静地躺在一堆文件的下面—— 作者有话说:[撒花]感谢宝宝们的支持! 第48章 四库残卷(四) 裴青寂伸手取出它,指腹滑过盒盖,动作比往常更轻。 这是他穿越过来之后,专门偷偷跑去他曾经的住处,从那满是灰尘的书架暗层里带回来的。 盒子打开,那些熟悉的物件再次和他问好。 一本他曾经的修复笔记,封面已经被岁月打磨出了软折的边。 那把用的非常顺手的纸刀,刀锋贴着鹿皮的保护套掩去了锋芒。 还有一个伪装成沉甸甸的项链一般的云端盾。 裴青寂伸手拿出那个云端盾,细细端详了半天。 这是他前一世毕生的心血,他所有的研发、校对、验证过的古籍修复数据都存在那个他设计的云端网页里。 而这个云端盾是唯一的钥匙。 他看着、看着就笑了,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走廊里还回荡着电视节目的声音,但还断断续续夹着一点林序南轻轻哼歌的调子。 他抬手轻轻地敲了敲林序南房间的门。 “收拾好了吗?”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房间里的灯亮着,林序南跪坐在床边,正一件一件地把衣服挂进衣柜,耳侧的头发微微翘起,像是刚洗过没还没干透。 “快好了。”林序南点了点头,回头冲着裴青寂笑了笑。 裴青寂走近,半跪在他面前,缓缓地伸出手,挂在手指上的云端盾就这么垂了下来,在他的手下一摇一摇地缓缓晃动。 这个云端盾的造型是一本被翻开展开的古籍,通体银灰,打磨地非常精细,但质感却是温润的,入手带着一丝冷意但却不彻骨。 “送你个小玩意儿。” “好漂亮。”林序南伸手接住,指腹贴着那本小小的古籍,一点一点地摩挲着上面精致的浮雕花纹。 他看到这个上面有一个很小的图案,和之前那本笔记本的封面里的一样,“这是你做的吗?” “算是吧,你留着玩吧。”裴青寂点了点头,就像是随手送出了一个根本不值钱的礼物。 林序南的眼睛亮了,像是得到了什么稀罕的宝贝,拿着爱不释手。 但又想到自己还没整理完衣服,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小古籍放在了床头。 放下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 “师兄,这次的项目你开始准备了吧?”林序南突然凑近了一些,语气轻快地问了一句,像是随口问了一句,又像是蓄谋已久又故作轻松地找了个机会切入这个话题。 裴青寂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我把他们给的这批残卷的初步问题报告进行了二次分析,重新进行了归类和整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很平淡,仿佛这些工作都属于一个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而不是什么阖家团圆的春节假期。 “我就知道你过年也不会休息的。”林序南看着裴青寂笑了起来,语气带着点调侃,可是笑意底下的那点儿心疼却藏也藏不住。 裴青寂闻言只是笑了笑,没否认什么。 过年对他来说,早就没有了特别的意义,工作反而让他的时间变得有序,也更容易让他安静下来。 “这批古籍能被提出来做特展,是有一定的意义的。”裴青寂的声音低了一点儿,坐着的身体向着椅背上靠了靠,眼神落在地板上的光影里,“你别看着渐青吊儿郎当,其实他心里也捏着一把劲呢。” 林序南笑着凑地更近了一点儿,忽然伸手过去,轻轻地捏了捏裴青寂的肩膀,“那我现在回来了,可以帮你分担一点儿了。” 他的语气软绵绵的,带着点儿藏不住的撒娇。 林序南知道裴青寂不会说什么,但是他看得出来,他的眼里藏着熬了长夜的疲惫和血丝。 肩膀上的那只手动作很轻,捏得也不重,但手心是暖的,透过薄薄地家居服传到了裴青寂的身上。 裴青寂低笑了一声,他转头扫了眼那张离自己不过半臂距离的脸,又微微垂眸看了看搭在肩上的手,眸色像是夜里化开的水光般柔了几分,唇角忍不住轻轻一勾,带出了一点弧度,“不急,等你休息好,再来加班也不迟。” 他不是不知道林序南那没有说出口的话,也不是不想有人帮他分担,只是他更不愿让这个本该还在家享受新年团聚、眼底仍带着舟车劳顿的疲惫的小孩儿,立刻又跳进复杂的工作里。 “我在家休息得挺好的。”林序南靠在他的椅背边上,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语气却像是撒娇一般软乎乎的,“师兄,那你要是不忙的话,想听你讲讲进展,就当是讲故事嘛。” 这一句话轻地几乎像是在哄。 裴青寂看着他,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了半天,白说。 ——这小孩儿这么拼的劲儿,到底是跟谁学的? 裴青寂没再反驳,回房间拿来笔记本电脑。 “坐这吧,我跟你讲讲目前整理出来的几个案例。”裴青寂伸手拉了拉身边的凳子,示意林序南坐下。 林序南像是看到骨头的小狗,几乎毫无迟疑,摇着尾巴立刻就挪了过去。 他乖乖地坐下,又不动声色地往裴青寂那边靠了一点儿,仿佛只要贴得更近一点儿,就能多替对方承担一点儿疲惫。 林序南没说“你太辛苦了”,但却在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里,都在无声地写着——“你这么累,我都看在眼里的。” 裴青寂也没说“你该好好休息”,可在他妥协的一瞬间,就已经在默默的接住了林序南的倔强和温柔。 键盘偶尔轻响,窗外夜色正深。 在这个补太热闹的深夜里,他们彼此心疼,彼此依靠,却谁也不愿意先戳破那份默契。 电脑摆在两个人的中间,屏幕上打开一个表格文件,里面清晰的列着每一个案例的现状和修复难点,“这是目前整理出来的几个重点案例。” 裴青寂一边说,一边用指尖轻点着触控板,将表格缓缓的滑动。 林序南坐在他的身边,两个人几乎肩膀贴着肩膀,认认真真地听着裴青寂的讲解。 “你看这三个案例。”裴青寂指着表格里被标红的三行,“这是这里面损毁最严重的,也是修复难度最高的。” 林序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三行分别是“SK01_汉晋丝绢经文的残损断片修复”、"SK05_唐代佛经卷轴残断接缝修复"和"SK11_明代丝绢刺绣经幡修复"。 裴青寂的指尖点了一下触控板,几张高清的照片便弹了出来,每一张图片旁边都付了详细的标注。 “这几张图是汉晋丝绢经文,仅存的只有这几个不足五平方厘米的丝绢碎片。” 裴青寂像是在做学术报告一样,认认真真地介绍着这几张图的情况,边说边将图片放大,视线落在画面上微不可察的墨痕上,“上面的墨迹氧化严重,几乎和绢底溶成一个色了。” “这个或许可以试试多波段成像技术,识别出墨迹的笔画结构。” 林序南思考了一下,从桌子上抽了张白纸,然后记下编号,边记边说,“之前我看到过类似的案例,有段残卷用紫外反射和红外透视层层建图,成功还原了墨迹轮廓,我再去查找一下相关的文献。” 他说着,在这个“多波段成像技术”上画了个圈,然后标上一个五角星。 裴青寂瞥了一眼林序南的草图,眼底有些笑意,“目前初步判断的是这批的丝绢纤维极为脆弱,传统的湿法上浆不适用,直接加粘合剂会造成纤维结构的粉碎。” 林序南的笔在纸上点了几下,“要不要考虑一下电纺丝成膜的干式固定法?” “我也这么想,但是配比得小心处理,不能遮盖原有的墨迹。”裴青寂点了点头,嘴角若有若无地扬了一下。 两个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下,谁也没多说,但那份不谋而合的思路让气氛微微一变。 “再看这个。”裴青寂指着下一张图,“唐代佛经,卷轴断成三段。早年的修复者用不明成分的化学胶带直接粘合,导致纸面出现了深色印痕。” 林序南低声“啧”了一声,凑得更近了一些,目光紧锁在图像细节上,“能看到残留的酸化边缘,纸纤维已经发脆了。溶剂蒸汽罩能软化旧胶吗?” “局部可以。”裴青寂点头,“我计划先做点样本实验,用环己酮和乙醇缓释气罩试一下。如果能软化,就能一点儿一点儿手工剥离。” 林序南侧过脸来,一双眼睛亮亮的,“师兄,如果能成功剥离,接缝修复你有什么想法吗?” “目前还没有想好。不过,这些问题也不是一次就能解决的。”裴青寂的语气带着一贯的沉稳,“尤其是这种历史文献类佛经,任何破坏都不可逆。” 林序南静静地“嗯”了一声,没说话,却轻轻将下巴搁在了另一只手背上,眼神落在裴青寂正讲解的屏幕上。 “最后这个,明代寺庙悬挂的经幡。” 裴青寂打开一张高精度图像,金线在画面上折射出隐约的光。 “金线材质为鎏金银丝,绢底霉损明显。修复关键在于——刺绣和绢底的热胀冷缩系数差异大,直接托裱容易引发二次撕裂。” “我知道。”裴青寂一边说,一边从笔记本里调出之前的比对图,“所以这次我想尝试用无纺基,低压、点状托裱,保持局部可调空间,避免全幅应力集中。” 林序南一时间没说话,手肘支着桌面,眼神专注而认真。 电脑的白光柔和地映在他脸上,睫毛颤动,像是能轻轻扫过裴青寂的目光。 “……你果然,都想过一遍了。”林序南歪了歪脑袋低声说。 裴青寂没否认,只是用指节轻轻地敲了下林序南的脑袋,“现在就要你一起想了,让你再玩儿几天还不听。” 裴青寂说着往后靠了靠,话虽这么说,唇角却忍不住翘了一点。 他们的影子被桌灯拉得很近,肩贴着肩,呼吸交错。 手指偶尔在同一张图纸上相触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一边讨论一份藏着时间与裂痕的计划方案,一边在缄默中,将彼此的默契与关心悄悄写进未说出口的句子里——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宝们的支持![撒花] 第49章 四库残卷(五) “新年好呀!裴博士,林师兄!” 顾然然一眼看见推门进来的两人,声音清亮地喊出来,整张脸像被年味染过似的,笑容喜气洋洋。 “新年快乐!” 林序南抱着一个蛋糕,笑嘻嘻地放在茶水间的桌子上,“休息一会儿,来尝尝我们裴师兄专门做给大家的蛋糕。” 裴青寂一只手插在兜里,站在他身后,淡淡地扫了林序南一眼。 ——我吗? ————昨天是谁非要在厨房里研究什么“戚风涨发原理”? ——我不就是只打发了几个鸡蛋? “对对对,快来尝尝我们裴博士亲手做的蛋糕。”钟渐青附和着林序南,伸手将胳膊搭在裴青寂的肩膀上,笑得一脸欠揍。 “裴博士太全能了!”叶明叙立刻接话,瞬间切换马屁模式,取了刀叉,一脸期待地看向蛋糕。 沈玉则更利落,直接取出一次性餐盘,一个个分发过去。 “还是沈玉靠谱。”林序南弯着眼睛笑,已经开始给大家切蛋糕了。 空气里飘着奶油和海绵蛋糕的香气,茶水间一时间热热闹闹的。 “裴博士这个年过的不错呀,还挺有闲情逸致的呢。”范萧本意是想讨好裴青寂,却不想这话说的并不讨喜,反而有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 裴青寂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笑嘻嘻给大家分蛋糕的林序南,应了一声,“是过的挺好的。” 范萧一看裴青寂应了自己的话,顿时察觉到裴青寂的心情不错,便再次试探地开口,“那裴博士,这次国家图书馆的项目,同行的人员定了吗?” 空气里像突然被掐断了电流。 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叶明叙和沈玉几乎同时抬头,沈玉分盘子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几人用眼神迅速交换信息,却都没出声。 “随行名单不是早都发了吗?” “什么意思?范师姐没收到导师的邮件?”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你安心准备毕业吧,把手里的实验收收尾,数据整理好。”裴青寂抬眸看了她一眼,声音淡淡的。 范萧看着裴青寂半天没回过神来,她在脑子里猜裴青寂是什么意思。 半晌,她的脸色终于白了一截,张了张嘴,却没能接出一句话。 “范师姐,先吃蛋糕吧。”林序南端着盘子递过去一份切好的蛋糕。 范萧看着林序南脸上的笑容,那一直被压抑的嫉妒和伪装像是瞬间被扯下了遮羞布。 “你什么意思?” 范萧忽然伸手狠狠一推,盘子失控飞出去,奶油和蛋糕碎片重重地砸在林序南胸前,溅起一片奶黄色的狼藉。 “范萧你发什么疯?” 裴青寂几步就冲到林序南面前,将他护到身后,确认他没什么事情之后才转过身看向范萧,“你自己做过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的声音不大,却压得住整个空间。 “用不正当的手段,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给大家都留点体面吧。”裴青寂的语气骤冷,目光锐利得像即将出鞘的锋刃。 范萧听完裴青寂的话,像是被掀了底牌,眼神迅速慌乱了一瞬,心里瞬间一凉。 ——原来他都知道了? 裴青寂没再理会范萧,只是转过身去,伸手替林序南理了理胸口的奶油,“我陪你先去擦一下。” 他语气极轻,却是全场唯一柔软的声音。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茶水间,林序南还回头朝大家扬了扬手,一脸轻松的模样,“蛋糕大家慢慢吃啊。” 那语气和眼神,竟还是温柔的,仿佛刚刚那一整场闹剧与他无关。 许南乔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又转过头看向范萧,悠悠地开口,“范师姐手这么抖,可怎么做实验啊?” “没事儿的,别紧张。” 林序南轻轻拍了拍裴青寂正帮他擦衣服的手,笑得像什么都不在意,“只是块蛋糕而已,又不烫不痛。” 裴青寂没说话,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些。 他低头看着那片洇湿的奶油印,纸巾一点儿一点儿地从边缘擦起,动作慢得近乎小心翼翼,仿佛那不是一块脏污的蛋糕,而是一道谁也不能触碰的伤痕,“怎么不知道躲的啊。” 林序南倚着洗手台,笑了起来,轻声安慰,好像被甩了蛋糕的是裴青寂,“没反应过来嘛,她动手那一下也太快了。” 裴青寂垂着眼,视线落在那块湿痕上,像是落在心头的一记钝锤,闷闷的。 他缓缓地擦去最后一点残渣,却发现印记已经染进了衣料里,怎么都抹不干净。 裴青寂的动作停了两秒,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嗓音微哑,“剩下的印记擦不掉了,回家换件衣服吧。” 林序南刚要笑着开口缓和气氛,却忽然注意到—— 裴青寂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已经悄然握紧,骨节泛白,连指尖都绷得死紧。 那不是气愤的握拳,更像是压抑。 情绪翻涌到极致,被死死扣在心口的某处—— 他忽然意识到,裴青寂不是在生气。 他是在自责。 他紧张得过了头。 林序南不再说话,只是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那只还在绷紧的拳。 他的掌心温热、安稳,轻轻包住那层冷静伪装下的慌张。 “真的没事啊,” 他低声说,语调比往常还要轻一些,带着劝慰也带着一点点撒娇的意味,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他微微一笑,眼神柔软,像是在用整个身体去贴合那份因他而起的焦灼。 拳头在林序南的掌心里轻轻松开了一点。 裴青寂终于抬起眼来,盯着他看了一瞬,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但那声“嗯”,像是掀开了一点什么,藏了太久的情绪,微微翻了个身。 两个人并肩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钟渐青正斜靠在门口,抱着双臂,“我说您二位在背后聊闲话,多少也选个非公共场合啊,隔墙有耳,传出去又不知道是什么版本了,你们懂不懂啊?” 林序南被他说得一愣,反倒忍不住笑出了声。 裴青寂抿了下唇,伸手拍了拍钟渐青的肩膀,“什么时候出发?” “你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钟渐青耸了耸肩膀,“那边修复实验室仪器都调好了,就差你们这两尊大佛了。” “我陪序南回去换件衣服,一会儿停车场见吧。”裴青寂把林序南揽在怀里,像是生怕再让他受到伤害。 他说完那句话时,手不动声色地落在林序南的背后,像是护着他,又像是在确认他是真的没事。 林序南被他揽在怀里,感受到那只落在肩胛上的掌心透出的温度,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离开实验室,背影在长廊尽头渐行渐远。 钟渐青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声咕哝了一句:“啧,老裴也太明显了点吧……” “怎么回事啊?” 林序南环视了一眼,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了,才拉了拉裴青寂的衣袖,小声地询问。 “檐雨书院救灾,她藏了一部分数据私下写了论文,方导不想留她了,想让她尽快毕业。” 裴青寂偏头看了他一眼,喉结动了动,简单的几个字交代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目光始终都在林序南的身上,眼睛里流露出的是紧张。 林序南在听到的一瞬间,眼睛微微睁大,他没想到那种网络上的“科研内斗”新闻,居然真的就发生在了他们身边,甚至是熟人。 他看向裴青寂,那人依旧站在原地,眉心微蹙,眼底却是一层沉沉的紧张。 不是对范萧的事,而是——对他。 林序南忽然意识到,裴青寂不是担心课题,也不是在生气。 他是在担心他。 就像刚才被泼了蛋糕时一样,那种掩饰不住的保护欲,安静又强烈地包裹在他冷静外壳之下。 “别想太多。”裴青寂知道林序南虽然八面玲珑,但终究还是久居校园,心性单纯,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指尖的力道轻柔得像是碰一碰就会碎,“没事的,有我在。” 林序南没说话,只是眨了下眼,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他忽然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一辆黑色商务车稳稳地停在停车场出口。 “国家图书馆的配置就是好啊!这豪华的小汽车,可是比大巴车舒服太多了。”顾然然第一个蹿上车,嘴里止不住的赞叹。 “这次可不会像上次似的回来就哀嚎想吃火锅了。”沈玉接话,一边打趣一边整理好自己的包。 “吃住不是问题。”钟渐青抱着胳膊站在车门边,嘴角一勾,声音带点威胁似的玩笑意味,“关键是你们得把项目给我按时按点地完成了,不然哼哼……” “有我们裴博士和林师兄呢。”顾然然眨了眨眼,笑嘻嘻地抬手比了个V,“我们可是修复界的双核王牌组合,战无不胜!” “油嘴滑舌。”钟渐青笑着摇头,“都坐好吧,就等你们裴博士了。” 阳光从停车场顶棚的缝隙洒下来,斑驳地落在台阶上。 裴青寂提着设备箱和几杯热腾腾的咖啡走来,身旁是林序南。 他走在稍前些的位置,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林序南的方向。 见阳光太亮,便下意识抬手替他挡了挡。 林序南一愣,转头看他,那道影子还停留在他额前,柔和而稳妥。他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低头,手却在背后紧了紧背包带——像是按住了什么悄悄翻涌起来的心跳。 “让大家久等了。”林序南先开口,扬了扬手里的咖啡袋,“顺路给大家买了些,路上喝点暖的。” “序南你没事吧?”许南乔接过咖啡,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 “没事的。”林序南朝她笑了笑,把剩下的咖啡一一递出去,最后才坐到了车尾靠窗的位置。 裴青寂上车后,将行李收好,在他旁边落座。 他从随身的电脑包里抽出笔记本,打开那份已经反复修改过无数次的修复方案,目光依旧专注,但余光却始终留在身侧那人的动作里。 “耳机。”林序南轻轻碰了下他,手里递过去一副分线耳机,唇角扬着轻松的笑,“一起听。” 那一刻,两人的指尖在传递耳机时触碰了一下,电光石火地一触即分,彼此却仿佛都默契地没有说破。 耳机里传来一首熟悉的轻音乐,缓慢悠扬,不似第一次听时的陌生和漂浮。 如今在车厢微晃的光影中,裴青寂靠在座椅上,他的心里是脚踏实地地踏实和安稳。 他拉了拉外套,困意很快就爬上了眼睫。 裴青寂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微动。 他放下笔记本,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肩膀,又向林序南那边微微靠近些,声音低缓,“靠着我睡吧。” 林序南本是闭着眼的,听见这话,睫毛轻轻颤了颤。 他没有睁眼,也没有拒绝,只是轻轻一侧身,慢慢地,把头靠在了那熟悉的肩膀上。 阳光被车窗轻柔地过滤,音乐在耳机里悄悄流淌。那一方肩膀沉稳而温热,成了他此刻最安稳的靠山。 谁也没说话,却在这个安静的旅途中,靠得更近了一点。 第50章 四库残卷(六) 国家图书馆专属修复实验室位于地下一层,隔音与恒温系统几乎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 灯光被调至最适合操作的亮度,柔和却不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纱布与药剂混合的味道,干净而微涩,如同时间沉淀下来的尘埃,在鼻腔中无声蔓延。 “设备比我们校内的那套还先进。”许南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先围着中央操作台转了一圈,“显微影像采集、氮气保存柜、等离子脱酸系统……全都配齐了。” “空间大很多,而且是独立分区。”沈玉的视线在墙边一排排的密封抽屉上扫过,“哇!居然连古纤维的稳定模块也有。” “新年刚过,修复组还没完全到岗,今天我们这边就先自查设备。”钟渐青翻着一份说明资料,然后拿起笔在出入人员登记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尽快熟悉流程,明天正式开始。” 几个人像是训练有素一样,按照之前林序南发的任务分解安排,都立马去了自己的岗位,不带半点拖沓。 钟渐青的手里拿着一份档案袋,走到裴青寂面前,轻轻敲了敲裴青寂的桌面,“先去看看实物?” 裴青寂把手边的几个笔记本整理好,点了点头,叫了声“序南。” 古籍档案室的大门在内部卡刷的“滴”声中缓缓开启。 藏书如海,气息沉沉。 密集却有序的书架在柔光中延伸至视线尽头,仿佛一座静默的迷宫。 即便古籍都按年代、种类、修复程度做了精准分类,仍能看出其中不少仍处在等待修复的状态——纸页破碎、绢面泛黄、封脊松散,有的甚至只剩残叶碎字,被细致地收进特制的透明保护袋中。 那一卷卷、一函函,静静地卧在密闭的抽屉与架格里,像伤痕累累却依旧沉默守候的老人。 虽然四周的恒温系统与无尘环境已属顶尖,但它们仍在以无声的方式诉说着过往岁月的沧桑与创伤。 ——仿佛在低声呐喊,呼唤一场漫长的复苏。 “在这里。”钟渐青刷卡的动作干脆利落,“滴”地一声后,写有“四库残卷”的恒温保护箱应声开启。 温湿调节系统缓缓启动,盖板无声的掀起。 冷白色的光线洒入其内,映出静卧其中的丝绢残片,薄如蝉翼,泛着被时间浸染过的黄色。 残卷安安静静地躺着,仿佛沉睡已久的古魂,等待着某个时刻被唤醒。 裴青寂带着手套,动作极为小心地将标号为“SK01”的那一张丝绢捧出。 岁月的痕迹从每一寸断裂的纤维中渗透出来,边缘碎裂、绢面扭曲,重重缺口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浩劫留下的印记。 哪怕如此,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仍能依稀辨认出一些残存的墨痕。 模糊,却倔强,像是试图抓住最后一缕传承的痕迹。 “和资料照片不太一样。”林序南蹙了下眉,俯身靠近。 裴青寂皱着眉头仔细观察,“实物损伤比照片上严重很多,边缘还有二次污染痕迹。” 林序南站在他身侧,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那些散乱的绢片,眼里多了几分凝重。 他仿佛能听见这些残卷在沉默中发出的微弱呻吟,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与哀伤。 下一秒,他轻声询问:“先从纤维结构建模开始?” “建模、编号、拟定拼接逻辑,再进行可逆处理前评估。”裴青寂点头回应,声音又稳又缓。 “这些残卷都完成了初期扫描,你们可以直接对照数据进行建模。”钟渐青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那更好了,那省了不少工作呢。”林序南的嘴角礼貌性地微微扬起,但能感觉到他并不开心。 “这个副卡给你们,你们随时可以进来取阅这些古籍。另外,这里能开的权限我都开好了。”钟渐青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说完看着裴青寂,一副打趣但是又隐隐掺着酸涩的表情,“我觉得你会想要。” 裴青寂点了点头,眼神重重地看了他一眼。 似有许多话藏在那一眼深处,却终究没说出口。 林序南伸手拍了拍裴青寂的肩膀,“我们先去看看初期扫描的情况吧。” 保护箱内,恒温系统仍在低声运转,那些残卷安静地躺在原处,像是看尽风霜之后仍守着信念的老人,等待着一场迟来的重生。 高清晰度的专业屏幕上,展现着残卷的3D扫描图,残卷的每一道纤维、每一处折痕都清晰得仿佛近在眼前。 林序南坐在屏幕前,手握鼠标,熟练地操控图像旋转,局部放大。 指尖轻点,“咔哒”一声,图像瞬间定格在一处纹理交错的边缘。 屏幕上的沟壑宛如微缩峡谷,层层断裂清晰可见。 “你看这里。” 裴青寂站在他身旁,随手从工具架上抽出一支记号笔,笔尖轻点屏幕上的某个区域,“这里被污染的丝线已经渗进内部结构了。表面看起来无恙,但其实内部已经开始变质。” “这个丝绢太小了,这根丝几乎贯穿了整个碎片。”林序南皱起眉头,操作鼠标略微调转角度,从不同方向确认。 他点了几下鼠标,切换了其他几张扫描图,然后又将几个区域标注出来,“几乎有一半的SK01残片,都存在类似的问题。” “我先用FTIR光谱确定一下这个污染物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吧。”林序南从裴青寂手里抽走那支笔,然后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下来。 裴青寂沉思片刻,忽然弯下腰,在林序南的笔记本空白页上写下一个清洗配方,笔尖收尾处轻轻一敲,“要不试试这个。” 林序南低头看到配方,脑中大概出现了一个概念,“这是” "这不是你之前的实验成果吗?"钟渐青不知何时靠了过来,盯着笔记本上的那几行配方,眼睛瞬间睁大,“那个纳米乳液的清洗材料。” 裴青寂点了点头,"只是之前还没来得及在真实的古籍残卷上验证是不是有效。" “那我们就试试!”林序南在这个配方旁边几笔勾出了个笑脸,“我可以先用软件模拟一下这个清洗剂的渗透路径,验证它对纤维和墨迹是否安全,更稳妥一点儿。” 钟渐青看着林序南在笔记本上记录,提醒了一句,“墨迹氧化褪色这部分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可以用多波段成像技术,用紫外-可见光-红外等不同波段对同一片区域拍摄,可以获得不同光谱反射图像,然后再通过软件叠加和处理。”裴青寂回答得很干脆,“序南查过文献,这个方法已经成熟了。” “这法子听着靠谱。”钟渐青撇了撇嘴,一听就知道这是林序南的建议,但还是故意装作不懂,“但一听就不是你想出来的,来说说要是按照你的习惯,你怎么做?” “要是我”裴青寂轻咳一声,语气一顿,半认真半无奈,“直接上手,推墨迹走向而已。” 说完了正对上林序南的目光,话音一转,“但是这个方法风险太大,不可取,还是要根据客观事实进行修复。” ——听未来老婆的,懂不懂?! 钟渐青: ——这死嘴,让你多话。 “您二位玩的开心就好。”钟渐青撇了撇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阴阳怪气地丢下这句话。 “至于后面的固定牵拉,问题不大。”裴青寂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结论,完全无视了钟渐青的话。 林序南点了点头,“那我先去扫FTIR光谱,确认污染物组分。顺便把3D扫描数据导入,开始建模。” 裴青寂点点头,然后看向钟渐青,语气依旧淡淡的,“带个路,去实验室吧。” 钟渐青却没有立刻动身。 他盯着裴青寂的脸,神色微微凝重,有点犹豫地开口,“你……想清楚了?用这项技术的话,很可能会暴露你的身份的。” 裴青寂没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钟渐青眯了眯眼,又看向实验室门口的方向,林序南的背影越来越小,低声道:“小序南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清洗技术的真正意义吧?” “也许,”裴青寂沉默片刻,语气极轻,“没人会注意到。” 他指尖收紧,像是无声地握住了什么,然后抬眼看着钟渐青,“再说了……这卷残绢,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也许没有人会注意到呢?”裴青寂顿了顿,“再说这个残卷也没其他办法了。” 钟渐青一怔,“赌这么大吗?”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固执到近乎偏执的疯子。 ——是啊,裴青寂这人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依旧这么疯。 裴青寂没有回应,只是翻开了随身的笔记本。 他将笔帽轻咬在嘴角,飞快地在一页纸上补充了一行处理步骤,接着带上手套。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多年未动的仪式正在重新启动。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隐隐的肃穆,像是为某种将被唤醒的过去默哀。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项技术,曾是他的“绝笔之作”。 当年,为了突破传统水-醇混合型清洗剂在古丝绢结构中的渗透限制,他研发出这一种纳米乳液体系。 ——以表面活性剂调控粒径与接触角,使清洗剂能精准作用于丝纤维之间的污染物,同时避开墨迹结构,最大限度减少二次扩散。 这项清洗方案在理论模拟中表现优异,他曾在项目申报书中写下那句掷地有声的保证——“若成,此法当续楮延缣,固字千秋。” 但,正因技术中包含了他独有的结构设计逻辑,最终该项目在未完成实际古籍验证前被紧急叫停,项目申报书被存了档,档案袋上至今还贴了“仅限原技术人员复现”九个字。 而现在,只要他在操作中使用这个配方,或者哪怕在实验室数据库里留下处理痕迹,就极有可能被追查到。 ——而他现在的身份,根本经不起任何外界追问。 可惜的是,现在,他根本没得选。 以SK01目前的结构强度和污染程度,任何传统清洗剂都会导致墨迹迁移或底布崩裂。 而这项乳液清洗技术,是唯一能在“物理脱附”与“墨迹保护”间实现精准平衡的方法。 ——如果连修复者都选择退缩,那这一页残史,也将永远沉入时间的深渊。 他闭了闭眼,指尖缓缓并拢,在洁白的手套间轻轻摩挲。 这不只是一次清洗测试。 这也是他与前世未竟之事的重逢——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宝们的支持![撒花] 50-60 第51章 四库残卷(七) 冷白色的荧光灯沿着操作台边缘铺展开,投下一道无影的光带。 实验室被恒温恒湿系统精准地控制在35℃,湿度指针也稳稳地停在45%的位置。 裴青寂站在中央操作台前,拿着笔,对着自己的实验记录本,再次一项一项地确认实验架上整齐排列的一会儿要用到的额器皿和试剂。 他的笔尖在记录本上微微停顿了半秒,像是在反复确认什么。 他取出基础溶液,用移液枪吸取之后,缓缓的加入反应锥形瓶中。 随后又精准地贴壁加入了第二种溶液。 试剂接触的瞬间,页面泛起轻微的乳白色的雾感,但很快消散之后,便转为清透。 裴青寂用指尖捏着锥形瓶的瓶颈,轻轻地晃动,看着溶液中那一层层乳状的微粒在溶液中缓慢扩散,如同云丝翻涌,在光照下呈现出淡淡的蓝色。 他深吸一口气,手稳如定山,但是呼吸的节奏却比平时更浅。 他取出封装完好的金属催化剂微量调节针,从容地加入溶液之中。 反应几乎在瞬间发生。 肉眼难以察觉的微泡在溶液表层浮现,又很快消散。 裴青寂手握搅拌器,轻轻调整转速,先是在120.0rpm停了下,但手下顿了顿,又调整成了120.3rpm。 粘度、颜色、反光程度,都在他计划的阈值内。 他不急于确认结果,而是继续添加最后一道关键组分——界面调控因子。 这是一种微结构的稳定剂,能在不破坏文物纤维的前提下,精确调节乳液的渗透张力,是他当年独立提出、未曾发表的核心设计之一。 他用移液枪吸取了“界面调控因子”的试剂后,心脏微不可查地剧烈跳动了几下。 在加入及其微量的一滴后,迅速放在高倍显微镜下启动动态检测。 那一瞬间,图像中原本无序的微乳粒子结构像是被激活一般,像听到口号的列阵士兵,迅速排列得更加规则、细密。 “稳定了。”裴青寂低声自语,嗓音沙哑,但语气里有难掩的微光。 钟渐青一直站在后方,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此刻,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开口:“你刚刚那个搅拌速度……好像比你之前实验记录里快了0.3转每秒。” “环境不同,乳化剂纯度也不一样。”裴青寂低着头在实验记录本上飞快地写下观测到的现象,“我调了乳液的pH值和电导率,让它更贴合这边丝绢的材质。” ——滴。 他话音一落,微波加温器发出一声提示音。 乳液样品完成了最后一轮的热稳定性调控。 裴青寂从反应锥形瓶中,用移液枪小心地分取了1毫升的样品,轻轻地滴在已经准备好的丝绢残片测试角料上,静静地等待渗透。 液滴轻轻散开,像一颗乳白色的种子落入沉睡的丝绢肌理中。 没有外溢,没有泛白,也没有任何结构破坏的征兆。 钟渐青睁大了眼睛,激动地率先拿起样品放在显微镜下再次检查。 视线中,墨痕未动,纤维未翘起,残留污染物轻微松动。 最关键的是——污染粒子边缘开始剥离,却未触及墨层主结构。 “成功了。”钟渐青像是长舒一口气。 裴青寂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样本上,眉眼深处藏着一道极轻的颤动。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配置成功。 这是他曾耗尽数年光阴、投入无数试错与数据的方案—— 在一场猝然终止的科研旅途之后,第一次,被真正“活着”的古籍所接纳。 像某种停滞不前的命运环,终于缓缓走向闭合。 钟渐青注视着他,有些怔神。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冷静得近乎刻板的人,其实比谁都渴望一个机会,去弥补那段被迫终结的未完篇章。 而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裴博士。” 门口响起了轻轻地一声敲门声。 裴青寂收起思绪,顺着声音抬起头看向门口。 “SK02和SK03南北朝时期的残卷,我们已经完成了预清洁。”许南乔推了推眼镜,声线稳得像是在和导师做学术汇报, “等您确认一下,我们就可以进行简单的预处理了。” 裴青寂点点头,看了下时间,“你们先去吃饭吧,第一天不用这么大压力。” 许南乔点了点头,又补了句,“那我去叫序南。” 裴青寂: 空气顿了半秒。 钟渐青在旁边看得一脸玩味,但此时也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关键时刻,还得靠我。 “哎呀,说到吃饭,我也饿了。”钟渐青贱兮兮地开口,“我们一起吧。” 说完,用肩膀撞了撞裴青寂,“走吧,裴博士,先吃饭。” 裴青寂难得对着钟渐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整张脸都写着“孺子可教也”。 三人走进另一间工作区的时候,林序南正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冷白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屏幕,手下动作熟练,指尖飞快的敲击着键盘。 “哇,序南,你的速度好快。”许南乔看着林序南面前的屏幕,那个渗透模型已经初见雏形。 那一瞬,他的呼吸喷在林序南的侧颈边,距离近得几乎能听见对方换气的节奏。 林序南闻声抬起头,看到许南乔弯着腰站在自己身边,脸离自己很近。 “只是搭了个雏形,还有些地方得修正。” 他说话时笑意温和,却在收回视线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椅子往后滑了两公分,拉开了那条安全距离。 “去吃饭吧。”裴青寂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姿笔直,脸上的表情有点冷。 林序南抬眸,正好与他对视,看到那双眼睛里淡淡的,隐藏着不言而喻的情绪。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突然冷下来的脸,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把电脑锁了屏,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走到了裴青寂的身边。 他歪着头,笑嘻嘻地哄他,“那我们快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呀?” 裴青寂低着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一来一回,谁都没有明说,但却都心领神会。 “裴博士,林师兄!”顾然然看到他们,远远的就开始挥手,“在这里。” 食堂靠窗的位置,阳光被玻璃切成一格一格,落在木色桌面上。 “序南,这个鸡柳很好吃,你尝尝。”许南乔把自己面前的一小碟鸡柳推到了林序南的面前。 “谢谢。”林序南夹了一块,唇角一弯,筷子一转,然后不偏不倚地放进了裴青寂的餐盘里。 裴青寂看着从天而降的鸡柳,怔了一下。 还没开口,就听到林序南笑眯眯地说:“南乔说鸡柳好吃,你尝尝。” 他低头夹起那块鸡柳,动作很慢,像是在仔细思考什么。 下一秒,他抬眼,正对上许南乔的目光,语气不急不缓,然后唇角微微勾起,眼睛一眨不眨就这么直直地注视着许南乔,还似有似无地挑了下眉毛。 “味道确实不错。” 说着,把自己餐盘里最鲜嫩的一块蜜汁排骨,准确无误地放进林序南的碗里。 ——又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许南乔正好伸过去的筷子。 许南乔收回筷子,微微一笑,没说什么,眼底却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火光。 “哟——” 钟渐青看着两边暗戳戳的较劲,悄悄咽下一口汤,“你们这是科学家式‘拼餐’吗?” 沈玉正啃着鸡腿,咬得汁水四溢,含糊不清又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道:“原来午餐还能这么高效地交换热量。” 顾然然倒是被面前的美食影响的突然反应慢了半拍,一边扒饭一边抬头问了句,“啊?我以为是你们不想吃互相丢给对方呢。” 林序南低低笑了一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然后故意转过头,对着许南乔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中午吃得少。”他看着许南乔,“不然下午容易犯困,你不用管我。” 许南乔神色一顿,随即微微颔首,紧接着露出一个礼貌而温和笑容,心领神会地低头继续吃饭。 餐桌上无声的过招,不过是午间一个短暂的插曲。 回到实验室,空气里依旧带着恒温机吹出的微凉,裴青寂已经换上干净的白大褂,衣襟一丝不苟地收拢着,像是连刚才的暗流都被叠好锁进了口袋。 他走到林序南身边,将一份整齐标记好的实验报告推到林序南面前,语气恢复了一贯公事公办的冷静,“我用了其他丝绢做了预实验,你的模型可以用这个做参考。” “嗯。”林序南指尖飞快的把裴青寂递过来的数据,输入进模型。 光标闪烁间,他敲击了一下回车键,看着程序稳定运行,确认没有报错。 林序南坐在高脚椅上,转了转椅子,让自己正对着裴青寂,唇角微微一抬,“我这边模型也搭好了,现在已经喂好了数据去训练了。” 他顿了顿,眼神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师兄,这个清洗材料的配方,是你独创的吧?” 裴青寂翻看实验记录的手指在纸页的边缘轻轻顿了一下,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林序南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又慢慢抬到他的眼里,唇角动了动,压低了声音,“会不会” 裴青寂的目光忽然定住,随即绕过操作台,双手撑在林序南椅子的扶手两侧,整个人逼近,像是把他圈在了白大褂的气息和影子里。 “你在担心什么?” 第52章 四库残卷(八) 裴青寂的气息突然靠近,带着不易察觉却难以忽略的压迫感。 林序南的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可没想到开口之后听到的是自己结结巴巴地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慌乱,“我怕……你……” 裴青寂垂下眼眸,本来是想要逗他,可是凑上来之后,心里却也是一颤。 他的视线稳稳落在林序南的脸上,他并不急着开口,只是用眼神一寸一寸地扫过林序南,就像个刽子手一样在慢慢地一下、一下地磨刀。 林序南被那道目光盯得心底发热,耳尖染上淡淡的红色,却还想强撑镇定,低声补了一句:“你靠得太近了。” “哦?是吗?”裴青寂的语调很轻,却带着意味不明的尾音,像是在试探,又像在逗他。 林序南侧过一点儿身,却也没有真的后退,眼神似是无意地从他的喉结掠过,又迅速收回。 在这个近距离中,林序南突然抬起一直垂着的眼眸,直直地对上裴青寂的眼睛,嘴角微微一挑,声音不大但却带着几分婉转,“你的呼吸,比我想象的浅哦。” 这下子轮到裴青寂一愣了,可转瞬,他的唇角却也慢慢地勾了起来,眼底像是被这一击勾出更深的笑意。 他没急着反驳,而是微微俯身,凑近林序南的耳边,声音贴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心跳,“那你要不要试试……我能让它有多深?” 说完又不急不缓地拉开距离,像是带着几分留恋。 温热的气体在林序南耳边缠绵,他眸色一动,没退,也没答。 只是唇角依旧挂着看不出深浅的笑容,眼睛仍有恃无恐地盯着他,像是把这个问题丢回去,等他自己收场。 空气里那根看不见的弦被拉得更紧,却谁也不肯先松。 半晌,裴青寂终于忍不住地笑了一声,伸出手在林序南的鼻尖上轻轻一刮,“放心,我有分寸。” 这句意为不明的话,不知道是在回答他的贴近,还是在回答清洗材料。 恰在此时,电脑屏幕上弹出了提示音,模型训练完成。 林序南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模型上,盯着频幕上仍旧在不断修正的动态曲线,看着电脑上显示的分析结果,“模型的误差很小,可以参考这个结果开始实验了。” “重复性的实验交给许南乔吧。”裴青寂看着手里整理出来的那份污染物清洗的实验方法,动作干净利落。 林序南点点头,转过身熟练地把多光谱成像仪开机,然后打开操作软件,等着机器完成预热步骤,“那我就先用多波段成像扫一下那些丝绢残页吧。” 话刚说完,他又转过身靠在桌边,双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歪了歪头,笑眯眯地看着裴青寂,“裴师兄是打算等我的结果呢?还是靠手感直接开始呀?” 裴青寂清了清嗓子,装作听不懂他的调侃,一脸正经的表情,“当然要尊重科学,等我们看到客观的数据再动手了,不然怎么能够准确无误地得到我们想要的墨迹结构呢?” 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林序南笑得一脸欣慰,就差长出一条尾巴摇一摇了。 实验室灯光明亮,洁净的工作台上,各种预先配好的试剂整齐排列,按照实验步骤的顺序清晰标号,一切井然有序。 许南乔戴着手套,低头盯着面前打印出来的实验步骤,眉头微微皱起。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略带试探地问:“序南,这个实验我以前没做过,有些步骤我有点吃不准,你能带我做一遍吗?” “这实验是裴师兄设计的,你让他带着你做会一遍更稳妥。”林序南正专注操作着多波段成像仪,听见这话,抬头扫了眼裴青寂,见他依旧埋头整理着数据,似乎不愿被打扰。 不过他还是站起身,走到裴青寂身边,声音低了些,但是笑得很乖,“师兄,南乔之前没做过这个实验,你可以带着南乔做一遍这个实验吗?避免一下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小技巧影响效果。” 裴青寂看着林序南,眼神瞥了下站在实验台后的许南乔,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笔,合起了他面前的笔记本。 他的手很稳,每一项操作都像是教科书的配套视频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许南乔目不转睛地看着裴青寂,眼中满是抑制不住的敬佩和钦慕。 “裴博士好帅!”顾然然也凑到旁边,眼睛睁的大大的,忍不住赞叹。 沈玉也凑在一边,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 许南乔推了推眼镜,咧嘴一笑,“那以后有机会能多跟裴博士学习真是太幸运了。” 林序南站在一旁,抱着双臂,眉头微扬,像是从心底不由自主地因为裴青寂而骄傲,“别光看表面,裴师兄对细节的要求严格得很,不然也达不到这种效果。” 顾然然听了,更加夸张地说了句:“啊——裴博士,请接受我的膝盖。” 裴青寂有点无奈地看了眼顾然然夸张地动作,嘴角抽了抽,随后目光落在许南乔一脸被震惊到的脸上,淡淡地开口,“我讲明白了吗?” 许南乔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但很快回过神来,说了句,“我试试。” 裴青寂点了点头,冲着林序南挑了下眉毛,然后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许南乔看着面前裴青寂那近乎完美的实验结果,愣了半天。 抬头时,不经意就撞上了林序南的目光。 他眨了眨眼睛,开口的瞬间声音变得委屈巴巴,“序南,裴博士的操作太稳了,我有点儿不敢下手了。” “没事的,你要相信自己。”林序南轻轻地笑了笑,语气温和地安慰。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吗?”许南乔眨巴着眼睛,故意加重了委屈的腔调。 林序南点点头,正准备起身忙自己的事,忽然听见许南乔声音更软更委屈地从旁边传来:“序南,一会儿要是我还有不会的地方,可以问你吗?我……不敢去问裴博士。” 林序南微微停住动作,点了点头,默许了。 “序南,你可以帮我看看这个标号二的溶液加入基础溶液为什么会起泡吗?”林序南几乎是刚坐下,就听到许南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看着许南乔手里晃动的锥形瓶,眼神平静,“你试试让溶液贴着瓶壁缓慢倒入,避免直接冲击产生气泡。” 说完立马转过身,调整了一下丝绢残页的位置,然后按下按钮进行可见光波段的扫描。 “序南,这个金属催化剂微量调节针我第一次用,你看我这个操作对吗?”许南乔又开口了,声音温软中,却带着几分明显地不安。 林序南深吸了口气,有点无奈地站起身,走了过去。 他弯腰仔细观察那只手中的微量注射器,指尖轻轻拨动调节针上的刻度环,耐心地示范,“调节针旋转时动作要慢,保持均匀,别用力过猛,否则会导致剂量不准确。” 许南乔点点头,专注地模仿着。 林序南回到多波段成像仪旁,又点击了切换近红外波段的扫描,屏幕上的数据迅速刷新,这次的结果倒是出的很快。 他又熟练地调整参数,启动最后一项紫外波段的扫描,动作一气呵成。 “序南。” 许南乔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林序南对着屏幕叹了口气,终于无奈地搬了把凳子,坐到许南乔旁边。 这一次,许南乔终于得逞,得以坐在林序南身边,眼神里藏着一抹狡黠的笑意。 裴青寂原本端坐在桌前,低着头总结今日的修复进展。 却被许南乔一会儿一声的“序南”搅得心神不宁,眉头越皱越紧。 每一次呼唤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慢慢地积攒成一股难以言说的闷火,闷得他呼吸都显得沉重。 ——我是不是问过你“我讲明白了吗?” ——笨死你算了! ——序南你怎么这么好说话?你自己的实验做不做了? 林序南和许南乔交谈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时不时地伴着许南乔的夸赞和笑声,更像是闷鼓一般,在他的耳边不停地敲击。 裴青寂咬紧下颌,唇线绷得笔直,心里暗暗翻涌着烦躁,却又找不到借口发作。 他重重地咳了几声,但却没等来林序南的关注。 他皱着眉头,看着面前放在一旁的实验步骤,更觉得万分的无语,实在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这实验有这么难吗? 他抬起头,看着许南乔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一点儿一点儿拉近和林序南的距离。 裴青寂胸口的小火苗像是被添了把干柴。 最后,像是火山爆发一样,气得他轻哼一声,站起身就去了自己的工作台。 ——让你磨叽,我不等你了! 他把毛笔用墨汁润了润湿,墨色顺着笔锋渗开。 裴青寂看着那个丝绢碎片顿了顿,腕骨微抬,像是赌气一样,又像是要用这毛笔作为逼出去心中郁结的工具。 落笔凌厉而果决,笔锋快得几乎带起风声。 墨色在纤薄的丝绢上铺展成细密的笔画,线条利落,衔接处流畅地仿佛本就属于那件汉晋时期的丝绢。 他的呼吸渐渐与笔触合拍,手下又快又稳,脑子里却满是林序南对着许南乔展开的笑容,像一根小刺一样扎得他心头隐隐作痛。 ——怎么对谁都在笑呀? ——你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的吗? ——他就是想要勾引你。 “师兄?” 耳边传来一声轻唤,但却带着明显的几分迟疑。 裴青寂垂眸,目光只落在眼前的丝绢碎片上,仿佛全身贯注于笔下的世界。 林序南站在他的身侧,手里还拿着多波段成像的结果,原本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在看到那细致入微的一笔一画的瞬间,生生咽下了所有的话。 墨色与纤维交织,细节精准得近乎苛刻。 裴青寂补上的笔画结构,他手中多波段成像的结果呈现的结构几乎严丝合缝。 连最纤细的转折和墨色的浓淡变化都与成像结果如同镜面映照般一致,仿佛这丝绢碎片在他手下已悄然复原成了千年前的模样。 第53章 四库残卷(九) 裴青寂顺着声音抬起头,看见的是林序南的脸上那瞬间僵住的神情以及写满了震惊的眼神。 他一时之间摸不准是震惊于自己食言没有等他的结果,还是震惊于自己完成的结果。 两个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像是被完全定格了一样。 裴青寂轻咳了一声,想要找点什么缓解一下这个氛围。 谁知道林序南轻哼了一声,傲娇地转头就走了。 裴青寂:……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追了上去。 ——自己惹的人,还是得自己哄。 “序南。” 裴青寂追在林序南的身后,声音染了几分着急。 林序南转过身,一脸委屈巴巴地样子,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你答应了,要等我的结果的。” 裴青寂听到这句话,登时心里软成一团,只能轻声哄他,“是,我是答应你了,我的错,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又不等我了?”林序南撇着嘴,“你是把我忘掉了吗?” 裴青寂被林序南一句话堵得语塞。 ——怎么这么磨人啊。 “没有,我……”裴青寂的大脑飞速运转,想要尽快组织语言和林序南解释明白,但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怎么解释? ——说我就是吃醋了吗? ——说了矫情,不说憋屈。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嘴巴微微的撅起,又哼了一声偏过头不再理人了。 裴青寂犹豫了半天,伸手拉住林序南的手腕,轻轻地晃了晃,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点儿讨好的试探,“别生气了嘛,下次不会了。” “师兄,所以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林序南被他握着手腕,肩膀微微一顿,却也没真的甩开,只是偏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这么看着他。 裴青寂抿了抿唇,没着急开口,像是在衡量什么,半晌才慢悠悠的问了句,“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想听实话。”林序南直直地看着裴青寂,声音压的很低,但却带着一丝不依不饶。 裴青寂笑了一下,眼底的情绪深不见底。 ——这个时候不能表白,太不正式了。 ——我得准备准备。 于是话音一转,“实话是,我在无所事事地等你的结果,但你却跑去和别人磨磨叽叽说说笑笑耽误时间,我心里闷闷的不舒服。” 这次轮到林序南一怔,似乎被噎住了,又似乎听懂了什么,但是只是舔了舔下唇,轻轻地哼了一声,“幼稚。” 他别过脸,像是在掩饰什么,试图抽回手腕,但是却被裴青寂攥得更紧。 空气短暂的凝住,两个人都没说话,安静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要去忙了。”林序南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裴青寂闻言松开,像是终于放过他一样退了半步,却又顺手替他捋了捋袖口,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修补了一处小小的褶皱。 林序南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 裴青寂望着那背影,唇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 春风吹来来玉兰花淡淡地香气,花瓣洁白如瓷,一朵一朵在枝头上肆意绽放。 裴青寂站在窗前,看着窗外一点儿一点儿蓬勃的绿色,心里那口闷着的气不知在什么时候也慢慢地消失了。 他深吸了口气,重新回到实验室里。 视线落在工作台上那最后一张尚未完成的墨迹结构补绘的丝绢残页时,看着那他的眉眼微微地柔和了下来,无奈地笑了笑。 他伸手拿过林序南留在桌上的多波段成像结果,视线在那份结果报告上微微一顿,像是在确认一样。 随后指尖轻轻一弹报告的边角,像是无声的妥协和宠溺一般。 随后,毛笔缓缓蘸墨,笔锋顺着成像的细节,一笔一笔地描写下去。 线条平稳,带着一种安静的温度。 即便林序南不在场,他也知道,这一笔一画,他都会和他并肩做到最好。 最后一笔轻轻地落下,墨色渗进丝绢的纹理里,与原有的笔画几乎无缝衔接。 裴青寂收起笔,带上手套,用镊子把这几片补好结构的丝绢小心的放进托盘里,动作轻缓地像是对待一片在温室里吹着额外冷风的雪花。 走进隔壁的实验室,他翻开手里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前几天和林序南讨论的高分子溶液的配比结果,比例、浓度、环境温湿度控制值…… 每一条都是他们一起敲定的实验条件。 他用微量分析天平称了不同重量的高分子聚合物粉末,然后又分别溶解进了定量的有机溶液中,低速搅拌直到溶液从浑浊变得澄清透亮。 随后,他把高分子的聚合物溶液装进针管里,然后固定在电子纺丝仪器的进样口上。 手指轻旋控制电压的旋钮,眼睛紧紧地盯着针头喷射出来的纳米纺丝,起初还是一滴一滴的液滴,直到它们慢慢得在数千伏的高压电下拉伸成丝。 他一点一点地增加电压,直到针头喷出的纳米丝变成均匀连贯的状态,就像是蜘蛛喷出的细丝。 接收器也在规律地旋转,将那些丝均匀地缠在上面,形成薄而质密的纤维膜。 然后设置好定时:1hour。 闲下来等待的时间,裴青寂把玩着手机,在心里酝酿着措辞。 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下一行字。 【晚上要不要去喝奶茶?】 但刚打完,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删除,换成了—— 【我在做电子纺丝,需要你搭把手。】 发完这条消息之后,就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一点点动静。 裴青寂看着手机上显示“已送达”的提示,撇了撇嘴,叹了口气,站起身一脸幽怨的拿着剪刀和刀片走向电纺丝机前。 倒计时的数字还在静静地跳动,接收器的滚筒还在一圈一圈的旋转,带着有节奏的嗡鸣。 裴青寂看着接收器,眼神有些空,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或者就是什么都没想,也或者想了很多理不清头绪。 “咚咚——” 一声极轻地敲门声打破了裴青寂的神思,还不等他回应,门就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 “需要我做什么?” 林序南的声音四平八稳,不带任何感情。 裴青寂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就扬着嘴角笑了起来,眉眼间像是被点亮了。 “纺丝的纤维马上完成,我需要先切片,然后再固定。”裴青寂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就柔了下来,“我一个人完成不了。” 正在旁边办公桌上正在整理文件的钟渐青听到这话,手里的文件一颤,嘴角抽了抽。 ——一个徒手推墨线,能稳到连眼睛眨都不眨的人,现在说自己一个人完成不了? ——老男人,脸都不要了。 林序南的目光在钟渐青身上淡淡一扫,然后目光又落在裴青寂的脸上,没多说什么,只是走到操作台前,带上了手套。 他准备好来到电纺丝面前时,倒计时刚好停止。 他打开保护罩,微微俯下身,用刀片利落地划开接收器上的铝箔纸衬底,然后将那缠绕在一起的纤维小心地揭了下来,然后平整地铺展在裁切台上。 他伸手打开红外定位仪。 纤维上投射出醒目的十字线,他在可视屏上轻轻地调整参数,设定好10cm*10cm大小的切割区域,刀口沿着光线平稳地推进。 “我们序南的手真稳。” 裴青寂坐在一旁,语气是带着讨好,又带着毫不掩饰地赞叹,但是这份突然的夸赞,反倒让这句话听起来格外不符合他一贯的样子。 钟渐青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好装。 林序南也不搭理他,从裁剪之后的边角里按照每种配比都拿了一块,手起刀落,最后几块纤维膜就被整整齐齐地分割好。 他把分好的纤维膜依次送进扫描仪,调整光谱模式,目光紧盯着屏幕上逐渐成形的光谱曲线。 半晌,他才淡淡开口,“用这个配比。” 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嘻嘻地凑过来说——“师兄,你看这里可以这样、那里可以那样”,更没有一边等着夸奖一边摇尾巴的模样。 只是把话留在空中,像一块冰,凉凉地悬在那里。 “剩下的是你的工作了。”林序南的语气依旧平静得毫无波澜。 裴青寂“哦”了一声,将那些丝绢残片用镊子夹起,轻轻地放在那用裁剪好的电纺纳米丝上。 他取来细口的毛笔蘸取低浓度的甲基纤维素溶液,沿着残页的边缘均匀地点湿,让纤维素渗入丝绢和纳米膜之间。 随后用硅胶压板,轻轻地按压,使接触面紧密结合,同时避免产生褶皱或者气泡。 钟渐青这时候也凑近了,看着这一套细致到吹毛求疵的人都会满意的操作,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活他明明闭着眼都能一个人干,非要等人来了才动手。 ——还在这里装柔弱。 林序南盯着桌上的SK01的丝绢残页,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裴青寂的从容和准确,让人不服都难。 可—— 他心里那别扭的、说不出来缘由的小火气还没完全散去。 佩服这种事,说出来就像是拱手把主动权交出去似的,他偏不让裴青寂占这个便宜。 于是只是“嗯”了一声,假装在低头翻看实验的结果记录。 裴青寂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眸色里压着点看不透的情绪。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毛笔挂回笔架,动作利落又安静。 随后,他将椅子轻轻拉到林序南身边,靠近得仿佛随时能碰到,然后凑近了低声哄他,“晚上带你去吃好吃的,当作赔罪,好不好?” “晚上没空。”林序南看了眼裴青寂,心里也软了下来,顿了顿又补充道,“晚上南乔要约我聊一下修复的问题。” 第54章 四库残卷(十) 裴青寂听到林序南的话,顿时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什么高空坠物击中一样。 ——这个名字有毒! ——一听到就想生气! 他暗暗地深吸了好几口气,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给自己做好心理疏导。 ——冷静,冷静。 ——你是社会化系统训练出来的高水平、高程度的文明人,不是醋缸精。 ——对!不是!绝对不是!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洗脑,才终于把翻涌起来的酸意死死地压下了。 “好的呢!”裴青寂咬着后槽牙,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你们讨论完早点儿回去休息,不要太晚。” 林序南点点头,嘴角弯着露出了这一天对着裴青寂展开的第一个笑容,但是他的眼睛却没有任何情绪,笑得客气疏离,又带着明显的敷衍,“好的呢!” 看着林序南离开时毫不留情的背影,裴青寂的笑容瞬间垮掉,挂在脸上那像面具一般的笑容一敛而尽,像是一个掉了漆的面具“啪”的一声碎掉了。 “哟?怎么回事?吵架了?” 钟渐青像弹簧一样伸着脖子凑近裴青寂,眼神里带着毫不隐藏的“让我尝尝这瓜的咸淡”的兴奋。 裴青寂伸手用指尖捏了捏鼻梁,闷声开口,“我的问题。” “呦——” 钟渐青像是听到什么火星撞地球般离谱的笑话一样,阴阳怪气的拉了长长的一声,像唱戏似的婉转。 他本来打算接一句——“您还有认识到自错误的时候啊!” 但看到裴青寂那张黑的能直接用毛笔蘸了写书法的脸之后,又生生把那句阴阳怪气的话咽了下去。 “那你还不去哄啊?”他清了清喉咙,突然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语气。 “哄了。”裴青寂叹了口气,有点儿无奈,肩膀微微塌了下来,“没哄好。你有什么建议?” “啧——” 钟渐青真觉得穿越的不是裴青寂,而是自己。 连裴青寂开口寻问建议这种事,居然都能让他遇到。 “按照我的感情经验——先哄,哄不好就亲,亲着亲着就亲出来火花了。” 钟渐青一脸都是对自己技术的满意,抱着双臂往椅背上一靠,活像个情圣。 裴青寂幽怨地瞥了他一眼,嘴唇微微动了动,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有毒。” “那你打算怎么哄?”钟渐青一脸地“你不懂情侣相处的真谛”的嫌弃。 “不知道。”裴青寂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那还是听我的吧,百分之百,包有效的。”钟渐青弯了弯身凑近,像是老神棍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坏笑的又补充了一句,“等你们在一起了,记得请我吃饭。” “老男人,你要不要脸?”裴青寂对着钟渐青就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完就直接起身离开。 钟渐青:??? “谁是老男人?!”他对着裴青寂的背影抓狂地叫了一声。 裴青寂从实验室出来,径直去了那间古籍档案室。 刷卡、解锁,SK05恒温盒的锁扣“咔哒”一声轻轻弹开,像是划破了空气中的静谧。 盖子缓缓掀开,一股夹杂着纸张、胶质与岁月沉淀的气息顷刻间弥漫开来,那味道带着微凉,仿佛从时间深处溢出,直直钻进心底。 卷轴的断裂口赫然在目。 一道深色的胶带横亘在伤痕之上,生硬、突兀,像是某种草率的缝合——遮掩住破损,却没能让它真正愈合。 那裂口,就像一个被迫封住的伤口,沉默却在滴血。 裴青寂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沿着胶痕滑过,动作轻得仿佛生怕再让它受半分委屈。 指尖所触之处,仍残留着细微的黏腻,像在低声呢喃着曾被粗暴撕扯的痛楚。 他眉头紧锁,眼底却溢出难以掩饰的怜惜。 这些古籍,本应安然沉睡在岁月长河里,静静等待被温柔地唤醒,等待着有人慢慢走近,逐字逐句聆听直至灵魂共鸣。 而不是以这样笨拙、凌乱的方式,被强行撕裂、被随意拼补。 他低声叹息,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没,却在恒温间的死寂中格外清晰,仿佛压得空气都更沉重了一分。 裴青寂双手托起恒温盒,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生命。 脚步一稳一顿,带着不容亵渎的谨慎,缓缓走回实验室。 仪器启动,预热的指示灯缓缓亮起。 裴青寂戴上带放大倍率的显微镜眼镜,用极细的镊子刮下不及米粒大小的胶痕样品。 几微克而已,却被他分成了五份,分装到不同的标本皿里。 他将每一份都做好标记,分别记录为: 1_环己酮缓释 2_乙醇缓释 3_5:5环己酮+乙醇缓释 4_3:7环己酮+乙醇缓释 5_7:3环己酮+乙醇缓释 他的操作不快,但是每一项都是节奏分明,每个步骤都带着训练有素的稳定——像是外科医生在做着精密的手术。 他轻轻地调整着仪器控制着环己酮和乙醇的比例,他的手像是同样被设定了程序,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颤动。 第一份样品被放入蒸汽罩,缓缓升温,有机蒸汽被均匀释放,覆盖在样品表面。 屏幕上的显微影像同步放大,胶层表面从光亮到微微发暗,边缘纤维轻轻翘起,预示着结构松动的开始。 他一边注视,一边在笔记本上用精简的笔画写下变化——溶胀时间、颜色变化、纤维状态、边缘翘起角度…… 每一条都精准到秒,省略任何无关形容词,却让任何专业人士一眼就能看出核心信息。 实验依次进行,最终在第四组的3:7环己酮+乙醇缓释组中,屏幕上的胶层出现了最理想的反应——溶胀均匀、黏结力下降,纤维未见明显渗色。 程序结束后,他小心地将样品取出。 镊尖只夹住边角,轻轻提拉,胶层像被解冻的冰片般慢慢剥离,边缘干净整齐,只留下一点轻微的粘痕。 环己酮单独处理的样品剥离迅速,但纸纤维略显松散。 乙醇单独处理则几乎无效。 而混合比例偏高的环己酮则出现了轻微的纤维变形。 对比之下,3:7混合溶剂的样品在剥离难度和基底保护之间达到了最佳平衡。 不知不觉间,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十点。 裴青寂将处理后的样品整齐放入冷柜保存,关掉仪器,擦拭台面,检查每一件工具的清洁度,才缓缓脱下手套。 他的动作一如来时那样安静、从容,像是习惯了在孤独与专注中,把一件事做到极致。 刚走了几步,就看到旁边的实验室里还亮着灯。 他顺着窗户往里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就看到林序南和许南乔两个人并肩站在实验台前,还低着头讨论什么。 裴青寂的脚步瞬间停住。 他这么直直地盯着那两道背影,眼神暗了暗。 ——这小家伙儿是看不出来许南乔对他有意思吗? ——不过还好,两个人只是工作上的交流,小家伙儿还是记得要保持距离的。 裴青寂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下定了决心。 ——得准备准备,是时候让他给我个名分了。 裴青寂伸手敲了敲门,装作只是进来例行询问的样子,“你们的进展怎么样了?” 两个人顺着声音同时回头。 就在那一瞬,裴青寂清楚的看到了林序南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欣喜可是下一秒,林序南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地收起了情绪,神色冷淡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裴博士,我们今天已经完成了SK02的预处理工作。”许南乔推了推眼镜,一副非常严谨的样子,一板一眼地汇报。 裴青寂点了点头,“辛苦了,早点休息。” 说完又顿了顿,将目光转向林序南,语气里带着一点刻意压低的温柔,“结束了吗?一起回去吧?” 林序南回头看了眼实验台,然后对着许南乔开口,“那我先回去了,剩下的工作你自己可以的吧?” 许南乔看着林序南,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今天谢谢你帮我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别客气了。”林序南点了点头,笑意浅浅的,然后摘下手套,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他经过裴青寂的时候脚步顿了下,然后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但那眼神,表现的分明就是“你跟不跟上?” 裴青寂认命地叹了口气,只能乖巧地跟在他身后离开。 出了实验楼,夜风带着凉意。 “序南。”裴青寂在身后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分在认真,“说说嘛?” “说什么?”林序南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神里还残留着一点点疏离。 裴青寂抿了抿唇,把自己一贯的骄傲都收了起来。 他几步走到林序南的面前,脊背依旧挺得很直,却压低了声音,眼神不自觉的闪烁。 “我……没有哄过人。” 裴青寂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敛起了自己一贯的孤傲清冷,规规矩矩地站在林序南面前,小心翼翼地措辞,生怕一句话说的不对就让他更加生气,“可不可以问问你……怎么样能让你不生气?” 林序南看到裴青寂这个样子,那份笨拙而真诚的低姿态,不知怎的,倏尔就撞进了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站在原地,有点儿无措。 半晌,才突然开口,面上虽然没有挂上他向来那种甜甜的笑容,但是仍能听出来他是在用调侃给两个人找个台阶,“师兄这么在乎我生不生气吗?” 夜风吹过,他的声音仿佛被压得更低,却格外沉重,像是无意中泄露出的心意。 他的眼睛清亮而坚定,真诚到让人不敢直视。 “很在乎。”裴青寂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 第55章 四库残卷(十一) 林序南的目光直直地撞上裴青寂,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触了一下,微微一颤,像是一下子撞进了他的心里。 他突然笑了起来,唇角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狡黠,声音压低了些,意味不明地说了句,“因为在乎,才会生气。” 裴青寂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序南已经不再生气了,心里那根紧绷的弦顿时卸了劲儿,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的笑声在夜色中重叠,像是轻轻地解开了两个人的心结。 月光流水,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明天……”裴青寂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侧身偏着头看他,语气不动声色,却带着点儿试探、也带着点儿期待,“等你一起吃早餐?” 林序南想了想,圆咕噜的眼睛转了转,像是一个憋着坏招儿的小狗,笑意洋洋地看着裴青寂。 “那我要喝豆汁儿!” 裴青寂:??? “喝的惯吗?”裴青寂的眉头蹙了一下,然后有轻轻地上挑,然后一脸饶有趣味地看着林序南。 “喝不惯。”林序南耸了下肩,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但是我想和你一起喝。” 裴青寂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无奈地笑了一声,但笑完又觉得心口发热,“干什么?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都干,更何况才自损八百呢?”林序南挑了挑眉,带着点儿张扬的得意。 “好!”裴青寂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摇了摇头,低笑出声,连眼尾都染上了笑意,“舍命陪君子,好不好?” 林序南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像是赢了一场谁都没看见,但是输赢也并不重要的比赛。 裴青寂看着他,伸手顺势替他拨开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动作自然得像是已经做过了千百次。 指尖轻轻地擦过他的鬓角,带出一点儿温热。 林序南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却没退开,只是甜甜的笑着,眼睛亮得像是满载星辰大海。 两个人并肩往前走,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裴青寂的手臂微微一晃,看不出是故意为之,还是不经意的接触,轻轻地擦了擦林序南的手肘。 林序南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是把步子放的更慢了一点儿,好像是默认这份触碰。 “环己酮+乙醇缓释配比我已经做完了样品预实验了,3:7环己酮+乙醇缓释组的效果比较好,明天可以正式开始了。”裴青寂难得话多,认真地把林序南不在的时候,自己做了什么实验以及实验情况一一交代明白。 声音沉稳,像是在汇报,却带着一点儿刻意的分享欲。 “自己做实验的感觉怎么样?”林序南歪着头故意打趣。 裴青寂被问住了。 他垂下眼眸,片刻没有作声。 以前独自一个人做实验、做修复的时候,也从未觉得寂寞。 习惯了一个人操作、记录、收尾,一个人单打独斗反复推演、冥思苦想,去寻找最适的方法。 甚至还会觉得,如果有其他人出现在这个空间里,会打扰到他的专注、他的高强度思考。 但是现在,却似乎习惯了有人陪伴。 可是今天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实验室安静的出奇。 机器微微发出的低鸣声,以前像是背景音一样从未被在意,而今天却都显得格外的刺耳,一声一声刺得他心口发慌。 今天突然空落落的感觉悄然席卷而来,仿佛某个原本被填满的角落被抽空,让他许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你觉得呢?”裴青寂抬起眼,目光沉了沉,他把问题轻轻地抛了回去。 他带着试探,但却掩不住他眼底翻涌的真实情绪。 “我觉得啊?”林序南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捕捉到了他的心思,“我觉得你会很想我。” 话音落下,裴青寂的脚步骤然一顿。 路灯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衬得他的侧脸格外的清晰。 那一刻,他的呼吸似乎也停了,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缓缓地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林序南,目光深得像是要把整个人都吞了进去。 脑子里忽然有个声音,像是烟花般骤然炸开,几乎就要冲破喉咙,那句“我们要不要在一起”,已经涌在舌尖滚滚烫,似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但在最后一秒他把这句话掐住了。 ——不能就这么说出口。 ——还是要正式一点儿。 ——该有的仪式感是要有的,不能潦草。 心跳在胸腔里一声比一声重,像是要提醒他—— 他很喜欢他。 ***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有人辗转反侧,有人却难得睡得安稳。 翌日清晨,实验室的门被推开,清冷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林序南一进门,目光便落在工作台上裴青寂昨晚留下的SK05的数据结果,他几步走过去翻开,翻到关键的几页。 字迹间的逻辑和实验结果分析让他目光一亮,“那我用立体显微镜看看接缝处的纤维走向,然后就可以开始对接了。” 裴青寂没急着附和,只是伸手拿起样品看了看,仔仔细细地低头端详。 指尖在丝绢边缘缓慢的摩挲,像是在感受每一丝纤维的纹理,他的眉头微微的皱起。 半晌,他才缓缓点了点头,却没给出更多的肯定,像是在心里权衡什么。 良久,他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可以。” 简短的两个字,却听不出多少肯定。 林序南有点儿诧异的目光看向他,但也没多说什么,把桌面上的文件规整了一下,就坐到了仪器面前。 “都到这一步啦?昨天我还在想这次的进度,今天对接完成,这一批丝绢就完成大半了。”钟渐青早已经按捺不住,蹦到林序南身边凑了上来,满脸激动,眼睛都在闪闪发光,“而且,你们知道吗?SK05_唐代佛经卷轴可是这次特展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他的语气里满是期待,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证一个关键的时刻。 裴青寂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有打击钟渐青的热情,只是将样品重新放回桌子上,“等显微镜的结果出来再说吧。” 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谨慎。 “放轻松,这仪器绝对靠谱!”钟渐青知道裴青寂向来谨慎,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要用乐观的情绪去感染他。 实验台上的准备工作依次展开。 林序南熟练地调试着显微镜,神情专注,同时还控制自动对接装置的稳定运行。 钟渐青翻找着记录表格,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还不时地抬起头问一些琐碎的问题,他兴奋地像是打了鸡血,几乎没办法让自己安静下来。 而裴青寂则安静地在一旁核对昨晚的数据,眼神时不时地落在仪器的显示屏上。 专注和期待交织,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节奏里绷着神经。 林序南很快地完成了初步的调试,动作干净利落,将样品小心翼翼地放在显微镜下,生怕一个呼吸就扰乱了丝绢脆弱的平衡。 镜头缓缓聚焦,显微镜下的画面缓缓清晰,纤维的细纹逐渐在屏幕上铺开,像是高空俯瞰到的极细的河流,在无声的黑白世界里蜿蜒展开。 钟渐青凑得很近,连呼吸都放轻了,眼睛一眨不眨,手里的笔甚至悬停在半空,生怕错过关键的画面。 “纤维的纹理确实挺清晰的。”林序南盯着目镜,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再放大一点儿,就能找到接缝的方向了。” 他耐心地调整了几次焦距,指尖在旋钮上来回的摩挲,画面逐渐放大,屏幕上逐渐显现出更加细微的线条纹理。 很快,林序南锁定了接口处的位置。 然后指尖轻轻一压,控制自动对接装置启动,进行接缝处的纹理缝合。 仪器运转的低鸣声在实验室里回荡,气氛在不知不觉间紧张了起来。 然而—— 第一次尝试,裂缝边缘生硬的并拢,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第二次,他微调了角度,紧紧地盯着屏幕上的变化,眉头几乎拧成一条直线。 第三次,他调控着仪器,手心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 无论怎样操作,结果始终不尽人意。 屏幕上,那些原本应该严丝合缝的纤维,始终在缝隙处露出微微的错位,像是一条细小却顽固的伤疤。 “还是不行吗?”裴青寂看着结果,眉心微拧,“如果这里再修改一下呢?” 他伸手指了指屏幕,在裂缝处比划了一下,语气克制。 林序南盯着屏幕,眼底闪过了短暂的挣扎,指尖在控制台上僵硬了片刻,最终缓缓地收了回来。 他摇了摇头,眼里一瞬间染上了几分无力,连呼吸也轻了下来,“不行,已经试过了。” 顿了顿,他才低声补了一句,眼里的光都暗淡了几分。 “是仪器的精度不够。”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这已经是目前全球最先进的设备仪器了。” 钟渐青看着预实验的样本结果,握着笔的手缓缓地垂下,笔尖在记录表的边缘无力的划出一道弧线。 那双眼睛里原本的期待,像是被什么猛的掐灭,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挫败。 丝绢残页的接缝重构,本就如同逆水行舟。 所有人都曾暗暗以为——有了世界上最先进的仪器,就可以弥补这部分的空白。 可事实却冷冷的揭开了答案—— 连仪器都没办法操作精度这么高的工作。 林序南的双手离开了控制台,动作轻的近乎小心,那双总是笃定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阴影。 就在空气几乎要凝固的时候,裴青寂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林序南的后背,像是在沉默中递出一点儿支撑。 “让我看看你之前的数据。” 林序南点了点头,乖巧地挪开了位置,把座位让给他。 裴青寂坐下,他一张一张的放大接缝处的细节。 屏幕上的纤维纹理在显微镜下逐层放大,交错、断裂、重叠,像是无声的谜题冷冷地铺展在他的眼前。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击,节奏缓慢却规律。 随着画面的不断放大,他的目光也越发的深沉,仿佛是要把那些纤维缠绕的秘密生生剥开。 忽然,他停下了。 他转过身,椅子发出轻轻地转动声,他的目光落在林序南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黑得像是要把人彻底吞没。 “我在想”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是夜晚的暗流冲击着堤岸。 “如果直接在提起来纤维丝的同时,点滴进粘合溶剂呢?” 第56章 四库残卷(十二) 林序南猛的一愣,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像是被击中一样,脊背下意识地绷紧。 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钟渐青的声音就劈头盖脸地传了过来。 “人工?手工?” “嗯。”裴青寂淡淡地应了一声。 “师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钟渐青吞了吞口水,声音发紧,带着难以置信和压抑的颤音,像是被吓了一跳。 他的手一抖,笔从指间滑落,落在实验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刺耳,却无人理会。 “这是丝绢!纤维比头发丝儿还细,你怎么提?一根、一根你根本没办法——” 他的声音越说越紧,话语说到一半,声音像是被堵住,硬生生地断掉。 林序南垂下眼,心口骤然一紧。 他太清楚钟渐青没说出口的那半句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背后的分量有多重。 仪器尚且无法完成的事,要靠人的手去替代? 代替仪器的精密一点儿点儿提起、缝合,而对象偏偏又是脆弱的近乎透明的丝绢。 ——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图,眼底翻涌着矛盾和犹疑。 那份冷静和理智在提醒他——这近乎异想天开的方案,风险大到荒谬,那不知道用多少纤维织就起来的丝绢,如何能一根一根的提起来。 但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却在心底翻涌—— 这是裴青寂——不,是纪晚楮说出来的,他向来不会在没有把握的事情上随意地给出设想。 良久,林序南才缓缓地呼出一口压抑了很久的气,像是在把心里的那股子动荡尽数压了下去。 “这件事太难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近乎喃喃自语地迟疑。 “让我试试吧。”裴青寂伸手轻轻地在林序南的腰上拍了拍,动作不大,却稳稳落下,语气也平静得惊人。 林序南的指尖微微地蜷紧,手背的青筋清晰浮现。 他的心跳重得近乎发疼,却在那份笃定的语气中被慢慢压制。 终于,他抿了抿唇,低声应了一句,“但如果是你的话,我相信。” 裴青寂看着林序南,眼中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带着一点儿令人安心的轻松。 “但我需要你帮我。”裴青寂继续开口,他的目光依旧沉稳。 这句话落下,实验室的空气又一次凝固。 林序南抬眼,视线猛的和他对上。 “帮你?”他的嗓音有些低哑。 林序南的目光再次落在电脑屏幕上,他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自己。 “我可以提起纤维丝,但是我需要你用微量注射器控制粘合溶剂的滴入。哪怕只差零点几秒,纤维都会崩断的。”裴青寂说完,又顿了顿,目光沉静而笃定,“只有你可以帮我。” 钟渐青彻底看傻了。 他愣愣地望着他们两个,眼睛瞪的圆圆的,嘴唇张了张,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看的出,裴青寂不是在逞强,他是真的已经在脑海里模拟过整个操作步骤了。 也看得出,林序南眼里那一瞬间闪过的震动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坚定。 ——两个疯子。 “你们真配。”钟渐青的嘴角抽了抽,还是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 林序南的喉结上下滚动,手心悄然收紧。 他向来自信,但是这是他前所未有的感受,一种被“信任到极致”的他信力,甚至让他的心脏都因紧绷的过于强烈而隐隐发痛。 他盯着裴青寂,像是要确认对方是否真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裴青寂的那双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一片无声的漩涡,深的像是能把人拖进去,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终于,林序南呼出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你说怎么做,我配合你。” 实验室的灯光冷白而无情,洒在每一寸金属和玻璃上,映得空气都透着冷意。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三个人的呼吸声。 真空操作箱内,裴青寂戴上了特制的超细操作手套。 薄如蝉翼的材质紧贴着他的指节,连血管的纹理都被逼得清晰可见。 他微微活动手指关节,像是为即将到来的极限精度做最后的热身。 “开始了。” 裴青寂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如一声号令,将所有注意力瞬间收拢。 无磁性处理过的镊子在他的指尖被轻轻地捏住。 在显微镜的放大视野中,纤维细若虚无,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仿佛连光线都无法完全捕捉它,仿佛只要空气稍微一动就会断裂。 裴青寂的手极缓慢地探下去,动作仿佛被压进了时间的深渊,每一毫米都像是在穿越某种看不见的阻力,拖拽出漫长得令人窒息的瞬间。 镊子尖端终于触及。 轻若羽落,细若游丝。 下一息,纤维被微微勾起。 那一瞬间,细若发丝的纤维在显微镜下被缓缓地勾起,像活物般抖动,仿佛被惊醒的神经末梢,带着痛楚与本能的抗拒,战栗不止。 实验室随之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三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心口像被那颤动一并悬在空中,不敢有丝毫松动。 林序南全神贯注,目光死死地盯着显微镜外连接的投影。 那一片放大的纤维纹理,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也占据了他全部的心跳。 他的指尖悬停在微量注射器的活塞的推动按钮上,但却迟迟没有按下。 那是一种几近残酷的等待。 他的呼吸轻得近乎消失,连胸膛的起伏都被压制到最小,好似害怕仅仅一丝气流,便会在这零点几毫米的平衡间掀起无法挽回的崩塌。 手指微颤,青筋绷紧,像是凝固在空气里的一根弦。 他不敢动。 他在等—— 等裴青寂的低声提示,等那唯一的信号。 钟渐青屏住呼吸,连胸腔的起伏都硬生生压制下来,喉咙滚动的声音在耳中都像轰鸣。 空气的流动似乎被抽空,实验室像被封进了一只真空瓶里,所有的心跳都在悄无声息地震荡。 他不敢眨眼睛,看着屏幕上那根纤维被一点儿一点儿地挑离残卷。 仿佛眼前的不是丝绢,而是某种珍贵到不容许在世界上出现第二次的生命线,正被小心翼翼地从死亡深渊中捞起。 时间在这一刻无限拉长。 裴青寂的手极稳,镊子尖端的轨迹精确到几乎不容一丝呼吸的差错。 被勾起的纤维细若游丝,肉眼几乎不可见,在冷光下漂浮,微微颤抖,像是随时可能在空气的重量下断裂。 那是一种极致的压迫感—— 刀尖上的平衡,呼吸间的生死。 “现在。” 短促的两个字像是扣动扳机的信号。 林序南的指尖应声一压,动作干脆却没有半分僵硬。 0.1微升的溶剂精准地落在纤维交错的断口。 二人的动作前后衔接,丝丝不差,没有半点迟疑,仿佛早已在无数次心跳中默契到极致。 ——像同一条神经的不同末梢,彼此同步,却又各自独立。 溶液触及纤维的一刹那,细丝之间骤然泛起微光,液体沿着裂口缓缓渗开,宛如荒漠里的一滴水,拼命抓住每一道细不可察的裂隙。 屏幕上的图像随之轻微颤动,像在呼吸,又像在挣扎。 钟渐青的心脏猛地一撞,“嘭”的一声直击胸腔,撞的生疼,疼到他差点儿忘了呼吸。 他的手心被冷汗湿透,却不敢有任何动作,唯恐惊扰这比生命还脆弱的对接。 那根被镊子尖端轻轻挑起来的纤维,在冷光下微微得颤动,仿佛带着它本身的记忆,挣扎着想要拥抱那属于它的另一半。 裴青寂屏息凝神,手稳如磐石,动作缓慢到极致,每一丝肌肉的微抖都被压制到极限。 他在用镊子“牵引”那根纤维,慢慢将它引向另一半残卷的断口,仿佛外科医生正缝合一颗微缩至尘埃大小的心脏。 屏幕上的放大图像里,两条纤细的纹理在空隙之间若即若离,像是被岁月生生拉开的河岸,此刻终于有了重新靠拢的契机。 “再往左……一点儿。” 林序南的声音极轻,几乎只是唇齿间溢出的气息。 他的手已经控制着辅助平台的微调,生怕一个不小心,几十年的丝绢就会被彻底撕裂。 纤维缓缓靠近,每一微米的移动都像在拉扯每个人的心弦。 那是一个极缓慢、近乎折磨的过程。 时间被压缩,空间被放大。 屏幕上的距离只剩下不足一个针尖的宽度,却让三个人的心跳都悬在了嗓子眼。 终于,在某一个极致安静的瞬间—— 两端断裂的纤维轻轻地触上了彼此。 那一刻,仿佛听见无声的“咔嗒”,像是齿轮对准了齿槽,岁月拉开的两岸终于架起一座桥。 久别的碎片终于找到了归位。 屏幕上的接缝缓缓融合。 原本清晰可见的断口,逐渐被纤维的自然纹理覆盖,像是一条被修复的伤痕,仍能看见浅浅的痕迹,却不再破碎。 “……成了。” 钟渐青的声音低哑,像是被这一瞬的冲击压迫得几乎说不出话。 他眼睛睁得很大,眸子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真的……真的接上了。” 林序南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气,后背竟然微微发凉。 他看向裴青寂,眼底有震惊,也有某种无法掩饰的触动。 裴青寂却没有松手,镊子依旧稳稳悬在空中,像是外科医生在缝合心脏的最后一针。 他只是目光深沉地盯着那一点接缝。 “这只是第一根。” 第57章 四库残卷(十三) 真空操作台内的空气像被冻结一般,一丝波动都没有。 第一根纤维的接合成功,不仅没有带来片刻的放松,反而让紧张骤然加深。 因为他们清楚——这只是开始。 一张残卷,成千上万条细若发丝的纤维,要一根一根地粘连,这是一场堪比炼狱般的工程。 夜色一点点沉下去,实验室的灯光冷白如昼,映得人眼眶发酸。 等他们终于把这份残卷完成了三分之一时,已经是深夜。 裴青寂偏过头,看见钟渐青趴在桌面上睡得正沉,呼吸绵长,甚至在梦里都还紧紧攥着笔。 他忍不住笑了笑,带着几分疲惫,又带着藏不住的无奈,“还真是……不挑地方,哪里都能睡着。” “要叫醒他吗?”林序南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轻轻活动着肩膀,手指按在骨节处,神色掩不住疲惫。 裴青寂走过去,顺手按住他的肩膀,手指在僵硬的肌肉上揉了揉,力道不轻,却暖暖地带着安抚,“叫醒吧,在这儿睡一夜,明天准得感冒。” “裴师兄好体贴哦。”林序南嘴角一勾,话却说的意味不明,笑意里却带着一点酸溜溜的意味,眼神亮晶晶的,却不知是真调侃还是另有心思。 裴青寂侧过头,眼神微微一沉,手上的力道忽然加重了些,“你是不是还不累啊?” “累了累了。”林序南故意装作吃痛的样子,嗷嗷叫着往旁边躲,但肩膀却又没真的躲开。 “别躲,再给你捏一会儿。”裴青寂伸手握着林序南的脖子,把他往回拉了拉。 林序南心口微微一热,转过头,伸手拍了拍裴青寂的手,声音软下来了些,“不捏了,你太累了。” “你俩腻歪够了没?” 钟渐青的声音倏然响起,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坐直了身子,脸上还带着趴着睡觉被桌面压出的印子,语气满是嫌弃。 裴青寂:…… “你睡醒了?”裴青寂收回手,转过身去看着钟渐青,神情恢复如常。 “你们这么旁若无人的,我不敢不醒。”钟渐青扯了扯身上裹着的外套,语气里满是无奈,说完迷迷糊糊地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醒了就收拾收拾,回去睡。”裴青寂一边对着钟渐青淡声开口,一边顺手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耐心地抖开,动作很自然地替林序南披上。 钟渐青站起来,下意识看了眼真空操作台上的残卷,愣了片刻,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裴青寂。 裴青寂扫了他一眼,立马就知道他想要问什么,“完成了三分之一,明天再继续吧。” 钟渐青的眼睛瞬间放大,震惊几乎要把他彻底唤醒,“你们也太强了吧。” 他低头瞥了眼手表,嗓音里满是不可置信,“这才凌晨三点半,才几个小时,你们就完成了这么多?” 裴青寂嘴角微微抽动,却懒得再多解释什么,只抬手把灯光调暗了几分。 夜晚的风带着浅浅的凉意,把银河的光辉轻轻洒落在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回到房间的裴青寂已经累到极致,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沉重,可真正躺下时,他的睡意却不深。 脑子反倒是越转越清晰,像被一层层薄雾裹着,却在某一点上反复盘旋。 ——明天三点前,这份SK05的丝绢残卷应该就能完全补好了。 ——定制的手表已经收到了,刚好可以在明天送给他。 ——鲜花明天五点也会送到,正好赶上。 ——餐厅也已经打电话订好了位置。 ——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呢? 细节被一遍遍过筛,他甚至在心里模拟林序南看到那一刻的神情—— 先是微怔,再是意外,最后……会露出什么表情? 他会答应他的表白吗? 光是想象,胸口便像被无形的弦绷住,紧绷得几乎要断裂。 裴青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是闹钟七点钟准时响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他拿了毛巾快速冲了个澡,心底的紧张却没有被水冲淡半分,反而越发清晰。 然后,他去敲响了林序南的房门。 “师兄,你来的真及时。” 门一开,林序南的笑容就扑面而来,明亮得像晨光。 “休息好了吗?”裴青寂抬手,把手中刚加热好的牛奶递过去,顺手拧松了瓶盖。 林序南接过牛奶,仰头抿了一口。 唇角上染上一圈白色的痕迹,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 那一瞬间,画面像被无限放大。 裴青寂猝不及防地看到这一幕,呼吸猛地一滞,喉结不受控地滚动,直到意识到自己盯得太久。 他迅速别开眼,轻咳了一声,语气尽量保持平稳,絮絮叨叨地拼命转移注意力。 “你收拾一下,我们先去吃早饭。我看过今早的菜单,有你喜欢的虾饺和烧卖。吃过早饭,我们再去实验室,一切顺利的话,今天下午三点前就能把这份残卷的接缝处修补完毕。” 声音微微干涩,像是掺了无名的火。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你的卫生间借我一下。” 说完,几乎没给对方反应的余地,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冲了进去。 门在身后合上,外界的光与声都被隔绝。 他靠着冰冷的瓷砖,呼吸急促,指节死死抵在掌心,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冷意渗进皮肤,却压不住体内莫名的燥热。 ——裴青寂,你真出息。 ——这点画面,就能乱了阵脚。 ——这身体,还没过去一半好用。 他难得沉默地坐在马桶盖上思考人生,心跳鼓噪得不像自己,仿佛每一声都在暴露。 长长吐出一口气,却发现手心已渗出一层薄汗。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翻涌的声音,狼狈得像被推到某个不可言说的边缘。 等他出来时,林序南已经穿戴整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眼神带着点探究,却什么也没问。 裴青寂也只默默走过去,顺手整理了一下他衣袖的褶皱。 他们心照不宣,谁都没有说。 空气里却悬着一层暧昧的静默,像随时会被一丝火星点燃。 两个人匆匆吃过早饭,便直接赶去了实验室。 真空操作台内,冷光再次亮起。 有了昨天深夜的探索和磨合,他们的动作已从最初的生涩,逐渐流畅。 裴青寂镊子一抬,手的角度极细微的变化,就像无声的暗号。 林序南几乎在同一瞬间就捕捉到信号,指尖稳稳按下活塞,溶剂精准落下,和纤维在显微镜下汇合。 两人的节奏丝丝入扣,像是双人舞里最完美的对拍。 一次、十次、上百次。 纤维一根一根重新“牵合”,残破的断口一点一点愈合。 每一次成功衔接,屏幕上的画面便多出一条重生的脉络。 时间流淌在心跳声与呼吸声里,实验室安静得只剩下冷光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长达十米的丝绢在放大视野里,终于完整铺展出来。 残缺与断裂被一点点抚平,斑驳的纹理重新连贯,像是千年的心脉被唤醒。 钟渐青屏住呼吸,直到看见最后一道接缝顺利融合,才猛地“嘭”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炸开。 “卧槽!你们俩简直是神仙组合!这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绝对不信能修到这么完美!” 他一边说,一边连连感叹,“丝绢这么脆,这么古老,这么碎……居然能被你们一根一根接起来!而且还是十米长!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就是奇迹啊!” 裴青寂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昨晚起一直紧绷的弦,在这一刻才真正松开。 掌心里全是细汗,连手背的肌肉都酸得发抖,却在心底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比谁都清楚,这种修复的压力有多大,哪怕一个细微的错误,可能就是无法弥补的损毁。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同样额头沁汗、却仍神采飞扬的林序南,眼底的情绪暗暗翻涌,却只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去歇会儿吧,我去把报告写了。” 林序南愣了愣,抬眸看向他,唇角却扬起一个抑不住的笑。 那一笑,比冷光更明亮,比丝绢的修复更让裴青寂胸口发烫。 空气里残留着冷光散去后的余温,和纸卷修复完成后未消的热度。 裴青寂坐在桌前,将最后一行报告敲定落在屏幕上,指尖停顿了好久,才缓缓按下保存。 他的目光离开了电脑屏幕,下意识地去寻找林序南的身影。 “你们林师兄去哪里了?” 裴青寂推开另一间实验室的门,冷光从门缝里溢进来,他的声音不急不缓。 沈玉和顾然然正凑在一张实验台前,像是聊到一半,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啊——”沈玉回过头,见是裴青寂,语气顿时有些发虚,“许师兄……约林师兄出去了。” “出去了?” 裴青寂重复了一遍,眼尾轻轻一挑。 听到“许南乔”和“林序南”三个字连在一起时,他的眉心几乎不可察觉地拧紧。 空气安静了一瞬,像被骤然拉低了温度。 他只丢下简短的几个字,转身离开,“知道了,他要是回来和他说我在找他。” 背影挺直,步伐不急不缓,却透出一股不容接近的冷意。 顾然然盯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她悄悄用胳膊撞了撞沈玉,“你……有没有觉得,气温突然降下来了?” 沈玉咽了口口水,声音压得极低,“你说……我们该不会真的嗑到真CP了吧?” 第58章 四库残卷(十四) “裴博士和林师兄,虽然他们都是男……但是他们真的很配。”顾然然看着裴青寂离开的背影,结结巴巴地开口。 她心里打鼓,生怕沈玉会介意,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迟疑与小心翼翼。 “都是男生也问题不大!”沈玉倒是不以为意,耸了耸肩,“真爱无价。” “是这样!”顾然然愣了一瞬,眼底闪过明显的松动,像是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忍不住跟着点头,语气轻快了许多,“毕竟像是裴博士那样的人,除了林师兄,谁还能入他的眼。” “他两彼此彼此吧。”沈玉耸了耸肩,“谁也没想到以前吵得天翻地覆的死对头,居然现在成一对儿了,这个世界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得很。” 顾然然望着他,心底微微一暖。 她原本还想保护那对彼此小心翼翼的感情,不让任何闲言碎语染指。 可现在看来,她多虑了——至少在沈玉这里,他们不需要任何辩解。 *** 实验室的门缓缓合上,嘈杂声被隔绝在外。 裴青寂又回到了自己的操作台,冷光将桌面照的一片空旷。 这时,他这才注意到林序南给他留了张纸条—— 【我出去吃饭了。[微笑/][微笑/]】 裴青寂:…… 他看着纸条,拇指轻轻地在这张纸条上摩挲,然后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拨下那一串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嘀——” “喂?序南。”裴青寂听到声音,立马开口。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Sorry,thesubscriberyoudialedisbusy,pleaseredailter。” 裴青寂:…… 他抿紧唇,不死心地又按下了重播键,拨出了第二个电话。 然而,电话里传来的,仍是同样的、冷漠的机械音。 裴青寂盯着手机屏幕,指节渐渐发白,最后像是赌气一样,把手机扔在桌子上,自己气鼓鼓地抱着双臂坐在椅子上。 屏幕上翻滚着亮光,他却觉得心口一阵空落落的感觉。 没过多久,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裴青寂眉眼间的阴翳瞬间散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刚刚被流放的手机,心口那点荒芜的野草像是沾了火星遇风便又一发不可收拾地烧了起来。 可当来电显示映入眼帘时,他心里的热意“唰”地冷了下去。 陌生号码。 “裴先生,您定的花到了。” 对方客客气气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 裴青寂:“……现在就来。” 他挂掉电话,眼神冷得几乎能把屏幕冻裂。 他把花匆匆抱回房间,随意放在茶几上,连包装纸都懒得拆开。 玫瑰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他却只觉得刺眼。 指尖在手机上滑动,他又一次拨出了那个号码。 还是无人接听。 裴青寂垂下眼,胸口压抑得发疼。 他分不清自己此刻是更难过因为原本准备好的表白计划眼看要半途夭折,还是更嫉妒因为林序南正和许南乔单独出去吃饭,甚至连接听他的电话都没空。 ——他们为什么要突然一起吃饭? ——什么时候,他们已经好到可以单独见面了? ——而自己,却在这里守着一束没人回应的花。 裴青寂攥紧手机,眼底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就在这时,手机又一次响了。 他猛地抬起头,心口像被针刺般一颤。 可来电显示却清清楚楚地写着:冷虹餐厅。 “您好,请问您预订的两人餐位,是否准时到场?” 电话里,餐厅服务员礼貌的声音传来。 裴青寂:“……” 他喉咙像被卡住,半晌才挤出一个冷淡的“会到”,随即挂断。 房间里一片静寂,唯有桌上的花香冷冷渗开,像是在嘲讽他的孤单。 夜幕慢慢地染上了天空。 裴青寂坐在沙发上,身姿端正却带着僵硬,眼神落在茶几上的手机上。 那冰冷的屏幕在他眼底一遍遍映出自己的影子。 他在等。 等下一秒,屏幕能亮起,电话能响起。 可是没有。 安静得只能听见墙上时钟滴答的声音。 裴青寂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那份压抑的不安,竟然是因为害怕——害怕林序南会被别人抢走。 那种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胸腔里堆积起酸涩,化作一股难以言说的妒意和怒火。 就在此时—— “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裴青寂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并非自己的幻觉。 手指不自觉攥紧,心口骤然提起。 他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 门外站着的林序南,一脸笑意,眼神澄澈,手里提着一个小蛋糕。 “师兄,这是专门给你带的。” 那一瞬间,裴青寂眼底的阴霾像被微风轻轻吹散,却在下一秒又迅速聚拢。 他接过蛋糕,神情克制到近乎冷漠,随手将蛋糕放在玄关。 “为什么突然和许南乔出去?”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没有情绪,可正因如此,更像是压抑到极致的质问。 林序南一愣。 他原本以为,自己和裴青寂的关系,已经到了一个默契之差一层窗户纸的程度。 可是此刻,面对裴青寂冷淡和质问的声音,他心里却闪过一个荒唐到几乎让他窒息的念头—— 裴青寂……不会真的喜欢许南乔吧? “你……吃醋了?”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心里猛地一沉,那句在胸腔里压了很久的话,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可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语气都带着说不出的心酸。 “是,我吃醋了。” 裴青寂盯着他,眼睛里有着血丝,就这么直直的看着林序南,目光灼热而执拗。 话语掷地有声,不带丝毫的退让。 空气倏然一静。 林序南怔住了,完全没料到裴青寂会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 大脑像被重击般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分析、克制分寸,全都被那句“是”击得粉碎。 他的双手像是放弃挣扎一般直直地垂了下去,认命般接受了现实,喉咙里挤出一句:“……好。” 裴青寂眉头骤然拧紧。 他心底腾起一股说不清的烦躁,仿佛哪里不对劲。 ——什么意思? ——就这么喜欢许南乔吗? ——他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远离他们他不高兴,现在我承认我吃醋了他还是不高兴。 林序南的眼神恍惚,大脑完全宕机了,什么理性分析、不能情绪化下判断,统统都抛在了脑后,像是陷入了某种误会般的死胡同。 他以为裴青寂承认的“吃醋”,并不是因自己,而是因为许南乔。 胸口的酸涩翻涌成窒息,他甚至没时间细想,只是本能地退开半步,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就……这样吧。以后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 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听得出决绝与疏离。 裴青寂怔住,呼吸陡然一窒。 茶几上的花香氤氲开来,空气里却像骤然结了冰。 裴青寂一听,心底骤然窜起一股无名火。 他已经不在乎林序南到底心里喜欢谁了——哪怕那个人真的是许南乔,他也不在乎。 他只是不想让眼前这个人,从自己身边跑掉。 他疯了。 下一秒,他猛地伸手,死死拉住林序南的胳膊。 力道之猛,几乎是将人整个拽回怀里。 毫无防备的林序南“砰”地一声撞在了门板上,声音沉闷却并不疼。 因为在那瞬间,裴青寂的手臂狠狠撑在了门板与他之间,替他挡下那生硬的一撞。 紧接着—— 唇上覆盖上带着裴青寂特有凉意的触感。 是浓烈的占有。 他毫不留情地吻了上来,带着几近疯狂的执拗与占有,像要把林序南生生吞进血肉里。 林序南瞳孔瞬间放大,心脏被狠狠撞击,轰鸣声充斥耳膜。 ——什么? ——什么意思? 除此之外,林序南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东西了。 ——他不是喜欢许…… 思绪乱作一团,却在裴青寂的气息逼近时,一寸寸崩塌。 直到这一刻,林序南才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傻。 肩头一沉。 “不要。” 裴青寂的额头抵在林序南肩头,呼吸急促,声音低得几乎要碎掉,像是害怕、又像是恳求。 那声“不要”,脆弱得像一根细线,却紧紧勒住林序南的心。 林序南下意识抬手,轻轻拍了拍他背,安抚着他颤抖的情绪。 过了很久,裴青寂才缓过来,抬起头,眼睛赤红而专注,死死盯着林序南。 “我喜欢你。” 他一字一句,低沉又认真。 “我——”林序南张了张嘴。 “让我说完。”裴青寂打断,像是惶恐下一秒会听到拒绝,话语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行单只影的世界里,突然开始有了你的身影。原本冰冷、孤独、没有颜色的日子,一点点被你染开色彩。我想要见到你,想要看到你的笑。原本我以为这只是找到一个有共鸣的人,在这条孤单的路上有人和我有着共同的目标。可是不是,我会嫉妒有其他人出现在你身边,我会吃醋。” 他呼吸急促,声音像是在胸腔里燃烧,“我……所以,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不要这么快就从我身边走掉。” 林序南愣住了。 眼睛亮得像星辰,却盛满了惊讶与错愕。 ——诶?剧情反转了? ——原来他喜欢的……真的是我? 心口的酸涩瞬间化成滚烫的热流,他忍不住笑了,嘴角缓缓扬起,伸手攥住了裴青寂的袖口。 “你说呢?” 话音轻轻一落,他便踮起脚尖,主动吻了过去。 这一次,唇齿相贴,不再是裴青寂的掠夺与疯狂,而是缱绻与温柔的回应。 热意在彼此的气息间蔓延,像潮水一样一寸寸吞没理智。 与刚才激烈的碰撞不同,这一吻中,带着久违的柔情,带着小心翼翼的确认,也带着终于不用再压抑的热烈。 林序南闭上眼,心底轻声喃喃。 ——原来我一直等的,就是这一刻。 第59章 四库残卷(十五) 月色静静泻落,薄纱般的光辉笼罩着客厅。 同样是一个夜晚,却因情意的暗涌而变得柔软温润,空气里都弥漫着淡淡的、隐秘的沉醉。 裴青寂和林序南窝在沙发里,肩与肩轻轻相抵,微微侧身面对着彼此,呼吸间相隔得极近。 空气仿佛因方才那场激烈的亲吻而余温未散,唇齿间残留的温度让静默变得格外微妙,却在沉静之后,氤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心跳的悸动。 裴青寂抬起手,指尖轻轻描过林序南唇畔,动作极轻,带着点近乎笨拙的温柔和不可言说的留恋。 那触感既像在回味,又像在懊恼方才的霸道失控。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嗓音低沉而郑重,语气比平常更沉稳认真,“我……很喜欢你,这句话,是认真的。” 林序南怔了怔,随即轻轻点头,眼底的光仿佛映进了月色里,清澈又熠熠生辉。 “我也……”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呼吸却已经乱了。 裴青寂附身扣住他的后颈,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力,只是将人半揽入怀。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夜色静谧,月光顺着两人的侧脸流淌下来,把这份靠近镀上柔和的光。 唇齿相触的瞬间,空气骤然静谧,只余下心跳在彼此胸腔里轰鸣。 林序南呼吸轻颤,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温热吓了一下,却很快伸手环住了裴青寂的脖颈,主动迎合。 两人唇齿交缠,舌尖相触,缱绻得仿佛要把这一夜的月光都融进彼此的怀抱。 呼吸渐乱,唇齿间的温度不断升高。 裴青寂指尖收紧,掌心紧紧扣住林序南的腰侧,隔着衣料感受到那微微颤动的身体,像一簇火焰在掌心里躁动不休。 而林序南的回应也同样热烈,他下意识揪住裴青寂的衣襟,将他拉得更近。 指尖轻轻掠过裴青寂的后颈,不安分地一路滑到肩头,带着细微的颤抖与挑衅,令这场吻愈发深沉。 那一瞬,仿佛火星落进油海,叫这场吻愈发失控。 轻吻到深吻,温柔与炽热交织,直到时间都失了概念。 唯有夜色见证,他们在彼此怀里,交换着最真切、最炙热的喜欢。 直到两人呼吸几乎都要耗尽,他们才在不舍间慢慢分开。 唇瓣尚未完全离开,仍旧若有若无地磨蹭着,像是舍不得切断这份缱绻。 裴青寂低低吐出一句,嗓音因克制而沙哑,“那以后换个身份啊,男朋友?” 那一瞬,仿佛连空气都停顿下来了。 林序南的眉眼弯起,唇角泛着忍不住的笑意,整个人像被温柔点亮。 他伸手去扣住裴青寂的手,指尖在掌心里轻轻地、一寸一寸地摩挲,带着暧昧的挑衅与依恋,一点儿一点儿地撩拨着两个人的心弦。 那一点点儿若有若无的触感,胜过千言万语,叫彼此的呼吸都慢了下来。 “嗯。”林序南眼神灼灼,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狡黠,“男朋友。” 话音落下,他突然凑近裴青寂,眼神朦胧,唇角泛着被亲吻后的红,笑声中带着微微的喘息,“男朋友的吻……很甜。” 空气里还残留着彼此的气息与温度,像是怎么都散不去的缠绵。 火焰被理智生生按住,却在每一次呼吸间越烧越旺。 沙发间的月光柔柔落下,林序南微微侧过头,避开裴青寂灼烈的注视。 沉默了片刻,林序南忽然低下头,声音压得很轻,像是终于鼓起勇气,却仍带着一丝心虚,“我以为……你喜欢许南乔。” 话音落下,空气像是被什么戳破,短暂停顿。 “谁说我喜欢他了?”裴青寂愣了一瞬,随即气极反笑,抬手轻捏住林序南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对视。 “我都恨不得天天把你挂在身上了,来说说你怎么想的?”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与急切,那股隐忍许久的委屈与不甘,终于在此刻被明晃晃地剖开。 “不知道。”林序南眨了眨眼,被他盯得有些发热,唇角却缓缓弯起,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可能脑子抽了,钻了牛角尖了。” 他一边说,一边低低笑出声,笑意里混着些许懊恼与释然,像是在笑自己荒唐。 裴青寂盯着他看了很久,心头那股郁结逐渐被他的笑意冲散,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故意冷哼,“你可真行,拿这种无聊的误会折腾自己,也折腾我。” ——虽然我也误会了你和许南乔。 ——不对,我没误会,许南乔就是喜欢你。 林序南眨了眨眼,抬头看着他,眼神澄澈得几乎要把人融化,“现在说清楚了,我就不乱想了。” 他停顿了一下,笑意更深,眼尾微弯,声音带着点赖意,“反正……以后你要天天都在我身边,不许给我胡思乱想的机会。” 裴青寂盯着他那双亮得惊心的眼睛,心口猛地一热,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追问,“那你晚上……为什么要和许南乔出去吃饭?” 他语气不重,却藏着一点难以察觉的压抑。 林序南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他跟我表白了。” 见裴青寂的眼神倏地一沉,他连忙补充,“所以我才想约他出来,正式和他聊清楚,好好拒绝他。” 客厅里安静下来。 裴青寂盯着他,心里那股酸意还是止不住地泛上来。 “……你真受欢迎。”他说得漫不经心,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醋意。 林序南一愣,随即失笑。 林序南看出了他话里带刺,心里却被这股幼稚的酸意逗得发软。 他没急着解释,而是凑近了些,唇畔轻轻擦过裴青寂的耳侧,声音低低的,“嗯,我受欢迎……可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那灼热的气息扑在耳边,像是刻意撒娇的挑衅。 裴青寂没有说话,只是抿唇盯着他看,眼神还是有点冷。 林序南凑过去,额头抵着他的肩头,声音轻轻的,“裴青寂,或者纪晚楮,无论叫什么,我喜欢的都是你,你的灵魂,你的本身,是这个真实的你。别人再喜欢我,我也只会拒绝。” 他说着,指尖在裴青寂的掌心里缓缓摩挲,像是安抚,又像是故意的撩拨。 裴青寂呼吸一紧,冷哼一声,“你嘴真甜。” 可眼神里的醋意已经在林序南的依赖与安抚里,慢慢融成了深不见底的宠溺。 “这是你尝试之后的评价吗?” 林序南见状,唇角一勾,趁势在他下颌线轻轻落下一吻。 裴青寂呼吸一紧,装作不动声色,“少来这一套。” 可话音未落,林序南忽然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笑意满满,带着狡黠与撒娇,“还在生气吗?” 那一下险些点燃裴青寂所有的自持,他猛地收紧手臂,把人整个按进怀里,嗓音低哑,“再撩我,你今晚就别想下沙发了。” 林序南仰头,眼眸亮得过分,笑得又乖又狡黠。 空气里还残留着方才的热意,呼吸交叠,心跳一声声砸在彼此胸口。 林序南最终还是偎进裴青寂怀里,像是找到了最安稳的归处,手指在他掌心里胡乱画着圈,一点点地撩拨,却又装作若无其事。 裴青寂低头望着怀里的人,明知道他的小动作带着挑衅,却舍不得真生气,只是轻轻扣紧手指,将那颗不安分的手牢牢攥住。 “安分点儿。”他低声说,语气里却带着藏不住的宠溺。 林序南闷声笑了笑,顺势在他肩头蹭了蹭,带着点小赖皮,“我很安分啊……只对你不安分。” 裴青寂呼吸一顿,终是无奈地叹息。 夜色无声流淌,月光落在沙发上,把两人的影子叠合在一起,仿佛世间只剩下这片暧昧缠绵的静谧。 心跳仍在失序,却在彼此怀里,找到了最笃定的答案。 *** 天色微亮,柔和的晨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洒进来,把整个房间都染上温润的金色。 裴青寂缓缓睁开眼,脑海里清晰地回放着昨晚的一切—— 轻吻、耳语、心跳…… 那份热烈与悸动让他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是真的。”他低喃一声,嘴角微微上扬,眼底闪着一抹难掩的笑意。 厨房里,早饭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林序南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来,打了个呵欠,微笑着看他,“早啊。” 裴青寂靠在门框上,手臂交叠,挑了挑眉,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笑意,“早。”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清晨特有的磁性。 林序南愣了一下,像是被这一声“早”触动了心底柔软的地方,他微微咬了咬唇,脸颊染上一抹浅红,手指下意识地在衣角上捏了捏。 空气里弥漫着轻微的紧张感,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甜意,像晨光撒在水面上,轻轻荡开一圈圈涟漪。 “……你今天起得挺早。”林序南小心翼翼地开口,像是在试探,也像是找话题掩饰自己心跳的加速。 裴青寂微微抬下巴,目光落在他身上,黑眸深邃而柔和,带着一丝玩味,“这不是得好好表现,不能让你觉得选错了人啊。” 林序南低下头,耳尖微红,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纸面,“……我哪有选。” 裴青寂的唇角轻轻一勾,走过去,将手指轻轻抵在林序南的额头上,感受那一点点温热,又顺势滑到发梢,指尖的温度带着轻微挑逗。 随后,裴青寂伸手将林序南揽入怀里,轻轻收紧臂弯,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两人的心跳和呼吸。 温热的气息在林序南耳畔轻轻拂过,裴青寂低低吐出一声,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温柔。 “嗯,我知道,一直只有我。”——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撒花] 第60章 四库残卷(十六) 春天的气息正浓,街角的玉兰已经开得正好,风一吹,花瓣便轻轻飘落,落在肩头,带着几分明媚与温软。 昨夜才确定关系的两个人,此刻并肩走在晨光里,心里都还带着一股甜得发酵的悸动。 林序南的步子比裴青寂略快半分,仿佛刻意与他保持着一点点儿距离。 但垂落在身侧的手却不安分地晃了晃,指尖在擦过对方时轻轻一蹭,若即若离。 轻得像春风拂柳,却比真切的牵手更让人心口发烫。 裴青寂侧眸瞧他,笑意藏在眼底,“昨晚还黏得不肯放开,现在倒会装冷淡了?” 林序南耳尖一热,却面上不动声色,“在外面注意点形象。” 话虽这么说,脚步却慢了些,留给彼此更多的暗中缠绕。 正说话间,一片玉兰花瓣轻轻落在林序南的发梢。 裴青寂不紧不慢伸手过去,指尖从他鬓边一掠,将花瓣拂下,动作却停顿了半瞬。 那点温热贴着耳侧,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呼吸。 林序南一时间僵住,眼底慌乱一闪而过,随即佯装镇定地移开视线。 直到走到修复实验室的门口,暧昧的气息才收敛几分。 门一推开,陈年的丝绢气息混合着淡淡灰尘与胶料的味道,瞬间将人从春日的轻快拉回到数百年前的沉静时光。 “您可终于来了。”钟渐青抬头看了眼脸上还挂着笑容的裴青寂,眼神里透着几分意味深长地打量。 “昨晚睡得迟了。”裴青寂把背包放在一边,看着钟渐青难得好脾气的解释了一句。 钟渐青轻轻地“哦”了一声,神情淡淡,但眼底的戏谑一闪而过。 随即语气一转,然后看着裴青寂正色道:“你们昨天完成的SK05修复成果,我已经整理上报了。上面非常重视这个结果,相关部门打算对你们做一个专访。” “专访?”裴青寂挑了挑眉,看着他想了想,“问题都提前准备好了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钟渐青从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纸,上面是采访的问题大纲,“这是采访大纲。不光有关于修复技术的,还涉及修复背后的文化意义。” 裴青寂垂眼扫了几行,指尖轻轻摩挲着纸张的边缘。 他知道在如今这个功利化的时代,能去探究到深层次的修复的意义,这里面钟渐青做出了多少努力。 “特展结束,国图准备做一个纪录片,这部分的采访也会重新剪辑,放进这个纪录片里,你好好准备。”钟渐青补充道。 裴青寂点了点头。 “对了,你还记得万墨文吗?”钟渐青看着裴青寂突然开口。 裴青寂神色一震,顺着声音猛地抬起头。 就在这时—— “师兄!”门口传来一声轻快的呼唤。 林序南笑着推门而入,见到钟渐青时眼睛一弯,笑眯眯地打招呼,把手里打印好的实验结果放到桌上。 “SK11的紫外荧光检测完成了。” 他微微弯着腰,手指指着报告的结果,语气认真,“结果显示丝绢表面还残留活性霉菌。我们之前讨论的无纺基底托裱,得往后推一推。” 裴青寂伸手,自然而然地搭在林序南的腰上,姿态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占有意味,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份结果报告上。 半晌,他才拍了拍林序南的腰,淡声道:“那就先除霉菌吧,这个不难。” “用异丙醇点涂吗?”林序南想了想,抬眸开口询问。 裴青寂沉思了一下,低声回答,“用环氧乙烷熏蒸吧,这样比较彻底。” 话音刚落,钟渐青才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看见那只不规矩的手,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声音都变了调,“……你的手放哪儿呢?小序南,你可不能这么宠他!” “你嘴里的小序南,”裴青寂挑眉,挑了挑眉,声音慢悠悠的,偏偏每个字都带着掩不住的炫耀和得意,“已经给了我一个正式名分。” “我艹。”钟渐青抱着头哀嚎,“小序南,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林序南脸颊泛起一丝浅红,却没推开,反而顺势把手搭在裴青寂肩上,半环着他的脖颈。 那动作暧昧得近乎亲昵,他看着裴青寂,唇角却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心不知何时所动,一往而深。” 那一瞬,空气都像是被点燃,暧昧得几乎要溢出来。 钟渐青:…… 他猛地一拍桌子,瞪着两人,“行啊,你这行动派,效率比修复进度还快。” 裴青寂眯眼一笑,眼尾弯弯,挑衅与得意都写在脸上。 林序南反倒神色安然,抬手轻轻拂了拂裴青寂的衣领,动作亲密自然,语气含笑,“可能是他比较会哄人吧。” 那一幕落在眼里,像是旁若无人,偏偏把人喂得一嘴齁甜。 钟渐青扶额,嘴上却忍不住碎碎念,“……得了吧,你们要是真在采访镜头前这么腻歪,纪录片分分钟从修复变成爱情宣传片。” 林序南笑着点了点头,侧过脸与裴青寂对视一眼,眼神里带着轻柔的光,声音温润,“那我先去准备。” “好。”裴青寂唇角一弯,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宠溺,“我一会儿就来。” 那眼神追随着林序南的背影,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口才慢慢收回。两人之间的默契,就像一条无形的丝线,把气氛拢得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喂喂喂,要不要这么腻?”钟渐青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里满是嫌弃。 裴青寂连眼皮都懒得抬,半眯着眼,慢悠悠甩下一句,“你孤家寡人的,不懂。” 钟渐青:??? 他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拍着桌子反击,“行啊,你有理是吧?我看你这得瑟劲儿,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脱单了。” 裴青寂眼皮一抬,懒洋洋道,“知道了才好,省得打我家小序南的主意。” “呸!”钟渐青翻了个大白眼,咬牙切齿道,“谁稀罕!老子单身也有单身的潇洒,你给我留点尊严行不行?” 裴青寂却半点不打算收敛,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敲,眼神冷不防一转,轻飘飘丢下一句,“尊严?在爱情面前,那玩意儿算什么。” 钟渐青:…… 等裴青寂推门进来的时候,实验台上已经摆放整齐——无菌镊子、洁净培养皿、恒温箱,甚至连防护面罩都一字排开。 “再做一下最后的确认?”林序南转身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习惯性的认真。 裴青寂目光在操作台上一扫,恒温箱里放着的SK11立刻映入眼帘。 绢片表面覆着一层细密的粉末,白绿交织,尤其在边缘位置愈发明显。 冷白灯光下,那些活性的霉菌群落显得刺目,叫人看一眼便忍不住皱眉。 裴青寂神色不动,目光却明显收紧。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淡淡开口,“不用了,我相信你。” 林序南轻哼一声,唇角微微弯起,“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刚才那一眼,就已经在心里有判断了,这话你去糊弄别人还差不多。” 裴青寂被戳破,反倒笑了,指尖毫不避讳地揉乱了林序南的发梢,动作带着几分哄人意味,“好,好,那你来操作,都听你的。” 林序南无奈地偏了偏头,眼神却因这动作染上几分无声的纵容,他低声叹了口气,随即戴上手套,动作一丝不苟。 林序南先将SK11小心地放进了密闭的熏蒸舱中,确认密封良好后,调节仪器参数——温度保持在30℃左右,相对湿度控制在50%–70%,气体浓度在500mg/L左右。 伴随着提示音响起,指示灯缓缓亮起。 无色气体充入舱体,透明的观察窗内,丝绢静静铺展,表面尚存的微弱光泽与斑驳病灶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序南目光专注,紧紧盯着仪表盘,逐一确认压力与流量稳定在设定值范围之内。 裴青寂就站在一旁,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注视着。 他清楚,这一刻任何微小的偏差,都可能对脆弱的文物造成二次损伤。 半小时后,仪器进入维持阶段。 环氧乙烷在恒定条件下继续缓缓作用,它将逐渐破坏孢子的蛋白质和DNA结构,使其彻底失去活性。 林序南这才脱下手套,呼出一口微不可察的气息,抬头看向裴青寂,“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裴青寂点头,笑着看着他,眼底都溢出了温柔,“看你做实验的感觉,很好。” 林序南重新带上手套,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启密封舱。 淡淡的气体气味逸散出来,他俯身,小心地取出那片丝绢,平放在无影灯下。 “看。”他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份久违的宁静。 裴青寂俯身靠近,目光落在丝绢表面。 原本粉末状的霉斑已失去了活性的光泽,边缘变得暗哑发灰,不再蔓延。 纤维在灯下映出柔和的光泽,仿佛顽疾终于被按下了暂停键。 林序南却没急着点头,他换了个角度,凑得更近去观察。 裴青寂也下意识跟着低头,两个人的额角几乎擦过,呼吸之间都带着清晰的温热。 林序南微微一愣,本能地抬眼,正好与裴青寂的视线猝然相撞。 那一瞬,空气像被无形的手骤然拢紧,寂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裴青寂勾了勾唇角,语气淡淡,却透着暧昧的戏谑,“小序南,你是打算检查丝绢,还是在考验我定力?” 林序南脸颊微红,轻咳了一声,硬是别开眼神,将注意力重新落回丝绢上,“……别贫了,先把剩下的数据记录好。” 裴青寂看着他认真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低笑出声,伸手替他把一缕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呼吸带来的温热气体在林序南的耳边萦绕。 “想亲你。”——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撒花]在一起的小情侣就要甜甜的~ 60-70 第61章 四库残卷(十七) 环氧乙烷处理结束后,林序南小心地将SK11移入恒温恒湿干燥柜,动作轻缓而谨慎。 “干燥处理之后,就可以用无纺基托裱了。”他在仪器面板上微调参数,显示屏上的数字微微闪烁。 裴青寂俯身看着笔记本上被标红的几行字,目光深邃,“这次可以试试鱼胶点状粘接,能避免绣和绢底因热胀冷缩系数差异过大而直接托裱导致的二次撕裂。” 可逆操作,一直是文物保护修复的黄金法则。 而鱼胶遇水即软,用潮湿的毛笔或毛巾稍加熏蒸,即可轻松地将裱件揭开,对文物原件零损伤。 林序南想起自己看过的文献,在很多传统丝绢古籍的书画纸、丝绸、墨、颜料都都是用鱼胶进行修复,他们都是天然蛋白胶,它们的热膨胀系数、吸水性、老化特性都非常接近。 他们一起“呼吸”,一起经历温湿度变化,能同步伸缩,避免了因材料性质不同而产生的应力,从而防止起皱、开裂。 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冷柜,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把手上轻轻摩挲,冷气扑面而来,存储的鱼胶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冷柜里。 “这里的鱼胶……”林序南看了眼手中的鱼胶,皱了皱眉头。 林序南又取出一瓶,皱眉凝视,随后又取出另一瓶,将两盒放在一起对比了一下。 然后又一盒一盒打开包装检查,目光在棕色的凝胶上停留了很久。 裴青寂注意到他的停顿,走过去,“怎么了?” 林序南晃了晃手里的试剂瓶,声音有些迟疑,“这批鱼胶……颜色怪怪的。” 裴青寂伸手接过看了眼,又伸手去拿包装盒,细看生产日期——三个月前。 “理论上不该出现这种情况,存储条件也没有问题。”林序南扫了一眼冷柜的参数设定,确认温湿度一切正常。 裴青寂沉思片刻,掏出手机,拨通了钟渐青的电话。 通话很快结束,不到几分钟,钟渐青便风风火火推门而入,步伐急促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 “怎么回事?”他目光锐利,直奔主题。 “你自己看看。”裴青寂把手上的鱼胶推到他面前。 钟渐青皱起眉头,拿起鱼胶晃了晃,又试探地拧了拧瓶口,确定是还没有开封的试剂瓶。 随后,他转身拿起来挂在一旁的试剂进出登记记录,目光快速扫过,轻敲着某个条目,“这串版本号……看起来像被改过,我得比对一下系统里登记的源码。” 裴青寂点头,目光也沉了几分。 空气里仿佛因这小小试剂而凝结了些紧张感。 “SK11的修复,需要用到鱼胶。”裴青寂指尖轻敲桌面,声音低沉而冷静,“但是……” 他顿了顿,补充道:“在你还没查明鱼胶损坏原因前,我倾向用另一批。” “实验室级鱼胶市面上极难买到。”林序南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裴青寂。 “我知道有地方可以。”裴青寂看了眼手表,语气果断,“今天应该来得及去拿。” 林序南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钟渐青欲言又止,“你是不是觉得——” 裴青寂的目光冷峻,打断了他,“我只是不相信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情会发生。” 空气仿佛被他的冷静和坚定凝固了几秒钟,实验室里的灯光在鱼胶棕色的胶块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似乎映出一场看不见的硝烟。 *** 裴青寂拿着车钥匙,在手机导航里输入目的地。 屏幕的光映在他侧脸上,轮廓被勾勒得分明而冷峻。 还不等林序南开口,他便先一步解释:“这是以前的一个旧识,他那里应该还留着存货。” “师兄。”林序南扣好安全带,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车厢里的一片静谧,“我发现,我对你的过去……知道得太少了。” 裴青寂单手握着方向盘,余光掠过他,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 红灯亮起,车子稳稳停下。 他忽然侧过头,眼神落在林序南脸上,语气笃定而温柔,“而且,你虽然了解得少,但你已经拥有了完整的我。” 那一瞬间,林序南心里像被什么轻轻击中,暖流从胸口慢慢涌开。 他抿着唇,不甘示弱似的故意询问,“可我还是会吃醋,别人知道你的那些事比我多。” 裴青寂愣了愣,随后轻笑出声,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蛊惑,“我们还有很久很久的以后,你有的是时间了解。” 他的视线停在林序南眼中,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安全感,“甚至,你可以知道一些,只有你才会知道的事。” 信号灯的绿光洒进车内,映得裴青寂的眼眸泛起一层浅浅的光,像是将那句承诺封存在其中。 林序南愣愣地望着他,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在衣角,本想只是随口一试,却没想到被裴青寂这样温柔而认真地接住。 心口那股说不清的情绪翻涌着,让他几乎忘了呼吸。 他别过头去,假装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却掩不住嘴角的弧度。 车内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柔软,暧昧在安静的流淌,仿佛只要一个轻轻的触碰,就能被点燃。 绿灯闪烁,车子重新滑上道路。 裴青寂忽然伸过一只手,动作沉稳而自然,毫无多余的迟疑。 他的掌心温热而坚定,轻轻覆上了林序南的手背。 林序南伸手反扣住了裴青寂的手,指尖嵌进掌心的温度里,力道不重,却有着一种几乎本能的依赖。 空气里仿佛泛起了一种无声的颤动。 裴青寂微微收紧手指,语气低沉得像在耳边呢喃,“握住了,就别轻易松开。” 夜色被车灯劈开,街景一幕幕从车窗掠过。 导航提示抵达时,车子缓缓拐入一条狭窄的旧街。 这里显然已经废弃多年,铺面关得七七八八,卷帘门锈迹斑斑,只有少数门口还残留着褪色的牌匾。 地面坑洼不平,雨水在裂缝中积成小水洼,映出支离破碎的灯影。 空气里混杂着陈旧木材与潮湿灰尘的气味。 裴青寂熄了火,手还扣在方向盘上,沉默片刻,才转头望向林序南,“就是这里。” 林序南透过车窗望出去,只觉得眼前的街景带着某种落寞的冷清。 他的认知里,鱼胶这样精细的材料,应该存放在恒温恒湿的环境里,没想到会在这样破败的地方寻觅。 两人推门下车,鞋底碾过碎石与纸屑,发出干脆却空洞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夜风从破旧的檐角灌过来,卷起积满灰尘的塑料布,拍打着墙面,凌乱的声响在空旷巷子里回荡,像无端的低语。 裴青寂下意识伸出手,环住林序南的腰,手臂微微收紧,生怕他一脚踏偏,被这些不平的地面绊倒。 那力道不重,却透着一种笃定的护持。 林序南愣了愣,下意识抬头去看他,却只见裴青寂的眼神已经落在前方。 一栋斑驳的二层小楼静静立在夜色中,外墙漆皮大片剥落,裸露的水泥斑驳发黑,窗棂间渗下旧雨痕,像是眼泪留下的痕迹。 门口残留着半张褪色的红纸对联,几个字早已模糊难辨,被风一吹,边角卷起,显得格外荒凉。 裴青寂沉默片刻,上前推开那扇满是锈迹的铁门。 门轴“吱呀”一声,尖锐刺耳,在这死寂夜里显得异常突兀,仿佛划破了沉重的空气。 屋内只有一盏昏暗的灯泡吊在天花板上,光线忽明忽暗,随着风摇晃,像随时可能熄灭。 灰尘在光束里浮动,每一颗都清晰可见,空气沉闷,弥漫着旧木柜发霉与胶料残存的味道,像是压抑的陈年往事。 林序南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呼吸都浅了几分,最终还是悄悄往裴青寂身边靠近半步。 裴青寂察觉到了,他的神色没有变化,只是顺势抬手,指尖轻轻覆在林序南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了进来,安静又坚定,像是无声的承诺。 “怎么……会落到这一步……”林序南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抑制不住的疑惑与惋惜。 “他以前是我唯一的材料供应商,但是”裴青寂沉默了一瞬,眼神暗下去,像被旧事拖入无声的深渊,“当年修复项目叫停,牵连的不只是我,还有整个供应链。行业的损失,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惨烈。” 林序南一怔,似乎想追问,却被裴青寂眼底一闪而过的锋芒压住。 那是一种混杂着遗憾与防备的神色,像旧伤口被骤然揭开,疼痛中仍带着一丝冷硬的倔强。 那短短几句话,就像锋利的刀锋,将过去与现在生生切开。 林序南没再追问。 他能猜到,那个“后来”,必定有过不为人知的隐秘与伤痕,不然如何能让这样一个人落魄至此。 走廊上的灯泡摇晃着,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拉得很近,又忽然被拉开,像是命运捉弄般的起落。 而在那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林序南只是更紧地扣住了裴青寂的手,没有松开。 裴青寂站在门前,神色沉静,指尖在冰凉的铁门上停顿片刻,才抬手,轻轻敲了三下。 那声音并不大,却在空旷的楼内回荡,像石子落入深井,久久没有回应。 林序南刚要开口,裴青寂却抬手示意他安静,目光紧紧锁着门缝,像是在等待。 半晌—— 终于,从门里传出一声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带着岁月压过喉咙的嘶哑。 “找谁?” 第62章 四库残卷(十八) “纪晚楮。” 裴青寂的声音很轻,像是小心翼翼地拂过某段久远的记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纪晚楮的学生。” 话音落下,铁门从里面缓缓吱呀打开。 门后站着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形同枯槁,眉眼间带着长年孤寂的沧桑。 他的身形微微佝偻,衣衫洗得发白,袖口却仔细熨过。 那双浑浊的眼睛先是审视般地打量两人,而后微微一顿。 “既是故人的学生——那便请进。”老人语气沙哑,却带着真切的诚意。 他侧身让出门口,又略显局促地补了一句:“小屋清苦,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裴青寂伸手轻轻扶了下林序南的腰,两人一前一后地迈入屋中。 房间不大,陈设极简,几乎称得上寒酸。 一张老旧的木桌斑驳开裂,靠墙的书架上布满灰尘,书籍与玻璃瓶杂乱堆叠。 角落里摆着一台早已过时的电风扇,扇叶蒙着厚厚的灰。 唯一的茶几不过膝盖高,桌上一个裂口瓷盏里插着几枝枯萎的野花。 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两只矮小的马扎凳,布面已经磨得发白。 空气中弥漫着潮气与淡淡的药味。 老人看了眼茶几和马扎,似乎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请他们坐下,神情有些拘谨。 裴青寂却毫不在意,径直拉开一只马扎坐下,姿态自然而平和。 “我们是纪晚楮的学生。”他语气沉稳,开门见山,“今日冒昧来访,是想从您这里取一些鱼胶。” 老人静默片刻,点了点头,只道了一句,“您稍等。” 说罢,他颤巍巍地走到房间角落,伸手揭开一块蒙满灰尘的布。 “让我来吧。”林序南连忙上前,伸手替他掀开。 布下露出的是一台旧冰柜,外壳斑驳,漆面脱落,看上去已有几十年历史。 然而当冰柜缓缓开启的那一刻,冷气扑面而来,内部却被收拾得一丝不苟——排列其中的试剂瓶标识清晰、种类齐全,仿佛一座隐秘的小型实验库。 林序南心头一震,暗暗骇然:若非亲眼所见,根本难以想象在这样寒酸的屋子里,竟深藏着这样完整而宝贵的资源。 老人动作熟练,几乎没有迟疑,直接拉开第三层抽屉,取出五盒鱼胶。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却仍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无比珍贵的东西。 随后,他将鱼胶一一放进一旁的便携冷藏柜里。 他将便携冷藏柜递到林序南怀中,动作很慢,像是把某种珍重之物郑重托付。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指微微颤抖,却依旧小心翼翼,生怕碰碎了什么。 递完之后,老人微微欠了欠身,眼神真诚,嗓音沙哑却温厚,“有需要,你们再来。” 昏黄的灯光下,他佝偻的身影被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仿佛更显孤单。 冷柜门缝里泄出的一缕寒气,与屋内陈年的潮味混杂在一起,带来一种冰凉的清醒。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老人的呼吸声在小屋里若隐若现,像是在守护着一段无人打扰的旧岁月。 林序南抱紧手里的冷藏柜,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重量,心中莫名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裴青寂则静静注视着老人,眼神复杂,仿佛心底掀起了难以言说的波澜,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头致意。 “纪先生……现在还好吗?”老人望着裴青寂,浑浊的眼底隐隐闪动,既像是小心翼翼的期待,又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惶然。 “他”裴青寂张了张嘴,像是有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涌,却终究凝滞在唇齿之间,最终化为沉默。 “他挺好的。”林序南适时接过话茬,语气坚定,“他后来遇到了一个很爱他的人,现在也重新回去做古籍修复了。” 老人怔了怔,随即脸上绽开一抹久违的慈祥微笑。 深深的皱纹因之舒展开来,像是尘封多年的心事终于得到安慰。 “老规矩。”裴青寂轻声开口,缓缓起身,对老人点头致意,“试剂的费用,我会打到那张卡里。” 顿了顿,他望向老人,神情郑重而克制,“您保重身体。” 老人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语。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修长而孤单,静默地映在斑驳的墙壁上。 那一刻,他看上去既安然,又像是一位守夜人,默默守护着一段无人知晓的旧事。 *** 从老人家出来后,林序南一路沉默。 车窗外夜色沉沉,街灯一盏盏闪过,倒映在他眼底,却没能驱散那份郁结。 裴青寂没有开口,只是径直把车开到了一家还亮着灯的火锅店。 车子停稳,他侧身看了林序南一眼,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先吃点东西,冷藏柜放在车上就好。” 他伸手拉了拉林序南的手臂,把人从恍惚中唤回来。 林序南愣了愣,才抬眼望向裴青寂,沉默地点了点头。 店里暖意扑面而来,热气氤氲,和方才小屋的昏冷仿佛两个世界。 裴青寂熟门熟路地点下林序南平日最爱吃的菜,又细心地替他调好酱料,推到他面前。 等两人坐定,他才轻声开口,“不开心,是吗?” 林序南握着筷子的手停了停,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翻滚的锅底,声音有些低,“心里有点酸。”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像他那样的人……应该还有很多吧。” 裴青寂沉默片刻,伸手覆住林序南冰凉的指尖,力道不重,却足够坚定。 “是有很多。”裴青寂的目光专注而沉稳,声音低低地,却像要把人安稳地托住,“可这就是我们要去做的事——哪怕一寸一寸来,也要让他们少一点孤独,少一点被遗忘。” 热气氤氲间,两人的手紧紧相握,仿佛那一刻,世界的重量被分担开去。 “当年的你,应该也很难熬吧。” 林序南忽然开口,目光定定地望着裴青寂的眼睛。 那里面有探寻,也有隐隐的不舍,像是替他心疼,又像是想走进那段他不曾参与的岁月。 裴青寂微微一怔,随即弯了弯唇角,笑意浅淡,却带着几分自嘲。 “现在想起来,也不觉得什么了。” 他用筷子拨了拨锅里翻滚的菜,然后夹起牛肉放进了林序南的碗里。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曾经的困境只是一段与己无关的往事。 可那一瞬间,他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暗影。 “谁能想到呢?”他的声音放轻,像是自语,又像是把话说给林序南听,“重活一世,还能继续走这条路。更没想到……如今还有人愿意并肩而行。” 热气氤氲中,他抬眸与林序南对视,神情忽然变得极为认真。那一抹浅笑被蒸腾的雾气笼罩,却依旧真切。 林序南心口微微一震,似乎在那一瞬间,感受到裴青寂眼中掩藏的沉重与释然——他不是毫不在意,而是把所有的苦痛都用“笑”与“轻描淡写”掩盖起来,只留给眼前的人一份温和与坚定。 两人的手再次握紧,火锅翻滚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像是在为他们此刻的心意作底色。 林序南的手指被握得温热,心口微微一跳。 他抬眼看向裴青寂,眼里带着柔光,仿佛想把这份久违的温暖都收入怀里。 “那……以后,我们就一起走下去吧。”林序南轻声说,带着坚定的期待。 裴青寂的目光柔和下来,唇角带着一抹笑意,却不失沉稳。 他伸手轻抚林序南的发梢,指尖的温度像在传递心意,“嗯,这一次,不管多难,都不会再一个人承受了。所以,别不开心了,好吗?” 林序南轻轻点了点头,夹起碗里的牛肉送入口中。热气裹挟着香味,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可他的眉眼间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疑虑。 吃了几口,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望向裴青寂,声音低沉而带着试探,“国图里的鱼胶……你察觉到了什么,是吗?” 裴青寂微微沉默,筷子在锅边轻轻敲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火锅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弥漫,模糊了夜色,也像轻轻压低了在心头那丝潜伏的紧张。 “其实……这种事,也许很常见。”他终于开口,语气平稳,却带着几分冷意和沉思,仿佛在把复杂的思绪揉进平静之中,“只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我们不知道,背后的人,到底想要什么。” 林序南抿了抿唇,心中微微一紧。 林序南终于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坚定地抬起,“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做好准备,多分出一分心思了。” 裴青寂微微点头,唇角勾出一丝浅笑,“嗯,没错。只要我们小心,没什么能难倒我们。” 他顺手夹了一片熟牛肉,轻轻放到林序南碗里,“先吃饭,不要让自己太紧张。” 林序南抬头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意里带着一丝释然和欣慰。向来清高自傲的他,此刻心里却涌起暖流——他知道,自己终于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你……总是这样,每次都不让我担心。”林序南的声音低了些,带着轻轻的心跳。 裴青寂挑了挑眉,嘴角微微上扬,目光柔和而笃定,“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林序南心口一暖,微微抬头,两人的目光在热气氤氲间交汇。 火锅的香味、热气、还有彼此的手心温度,像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外界的阴霾隔开,只剩下此刻的安稳与默契—— 作者有话说:裴师兄的前世真的太苦了 第63章 四库残卷(十九) “在一起的第一天,就让你陪我加班。” 裴青寂停好车,并没有着急下车。他微微偏过头,车内昏暗的灯光映在他深邃的眉眼上,目光带着几分灼灼的克制与火热,牢牢地落在林序南身上。 林序南勾唇笑了,动作却显得很轻快,解开安全带时随意得仿佛心情根本没被影响,“恋爱嘛,做点儿别人都不做的才有意思呀。” 裴青寂听见这话,低低笑出声,喉间溢出的笑意带着磁性,“你的心态还挺好。” 林序南忽然伸手扣住了裴青寂地手指,深情漫不经心,话却暧昧的要命,“加班不也是和你在一起吗?有你陪着我,做什么都很开心。” 指尖相扣的那一瞬间,空气骤然变得暧昧。 裴青寂一手拉着他,另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林序南的头发,“等这个项目结束了,好好陪陪你。” 林序南眉梢一挑,唇角漾出一抹坏笑,语气挑衅似的拖长,“那师兄打算怎么好好陪陪我?” 他特意加重了“好好”两个字,像是钩子一般,字眼里带着勾人心魄的诱惑。 裴青寂嘴角微挑,故意将这句话说得暧昧缠绵,“你想我怎么陪你?” 他说得极慢,像是呼吸压在耳边的呢喃,带着令人心口发烫的压迫感。 “我啊……”林序南却忽然松开手,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仿佛要抽身而退,偏偏眼神不肯移开,灼灼直盯着裴青寂,眼神里的目光说不出的缠绵,“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两人隔着不过几寸的距离,气息却已经交织得炽热。 裴青寂的喉结微微滚动,下一秒便猛地伸手将林序南拉过来,掌心稳稳扣在他的颈侧,将人死死锁进怀里。 唇与唇的碰撞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这场暧昧的氛围才算是正式宣告到达了顶峰。 起初只是浅浅的触碰,像是在试探,却在彼此呼吸交缠间迅速失控。 他的吻逐渐加深,舌尖撬开林序南的唇齿,卷入纠缠,带着掠夺与惩罚意味的啃咬。 林序南呼吸急促,手指却下意识抓住了裴青寂的衣襟,像是要推开,却在下一瞬又死死攥紧。 ——这种欲拒还迎的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添一层火热的暧昧。 唇齿之间溢出的气息灼人,林序南被吻得眼角泛红,呼吸断断续续,却偏偏还带着点顽劣的逗弄,舌尖轻轻勾了一下裴青寂,仿佛在挑衅。 裴青寂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闷哼,手掌顺势收紧,将人几乎整个压在怀里,仿佛要将这份拉扯彻底焚尽。 细碎的气息在唇齿间溢出,唇瓣被吻得发红,车窗上隐约泛起一层薄雾。 直到两人都几乎喘不过气,这场旖旎才堪堪结束。 林序南微微仰头,眼尾泛红,呼吸还未平复,却笑得狡黠。 他伸手用拇指轻轻擦拭嘴角,眼神灼灼盯着裴青寂,“满足了?师兄。” 裴青寂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像是要将他吞没,“你觉得呢?” 林序南眨了眨眼,忽然装作若无其事地耸肩,轻笑出声,“我觉得……我们该去实验室了。” 裴青寂盯着他,目光灼热了几秒,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带着无奈地笑了笑,推开车门。 他顺势接过林序南手里的包和便携冷藏柜,另一只手自然地揽上他的肩膀,动作带着占有欲,却又像是把未竟的暧昧压进了夜色里。 “拿到了?”钟渐青听到推门声,立刻从办公桌旁站起。 裴青寂点了点头,把手里的冷藏柜放在操作台上,“今晚上就开始吧。” 林序南已经戴好无尘手套,小心翼翼地从恒温恒湿箱中取出编号SK11的丝绢残卷。 光线下,那些霉点像是被岁月灼烧过的暗斑,密密麻麻散布在丝绢表面。 裴青寂没有急着动手,而是俯身观察了许久。 林序南略一思索,抬手轻轻拍了拍裴青寂的肩膀,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下巴微微冲着显微镜的方向抬了抬。 灯光切换到冷光源,绢本被轻轻放到低倍体视显微镜下。 透过镜头,他仔细扫视受损区域——霉斑下方的丝纤维已经出现轻微脆裂,有的地方呈现出絮状松散的边缘。 他调节焦距,目光专注,边观察边低声道:“这里的纬纱断裂比较明显,断口参差不齐,说明受潮时间较长……而这边经纱的走向还算完整,应该还能承担部分受力。” 说着,他顺手拿过记录板,将纤维的走向和受损点一一标注,连同大致的受损范围也描了出来。 每一笔都清晰有序,仿佛为接下来的修复打好一张“地图”。 裴青寂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手指在纸上流畅地勾勒,眼神微微一动。 他等林序南取下目镜,才伸手接过那张标记清楚的草图,“这能帮我精准避开最脆弱的断口。” 他这才伸手去拿旁边准备好的小毛笔,笔尖蘸过稀释后的酒精,他手腕稳若定海针,像是在调控某种极精密的仪器,按着草图,沿着绢纹的方向,一点点将霉斑边缘软化。 随着笔尖缓慢划过,黑色霉痕逐渐褪去,原本暗沉的底色重新显露出浅浅的米白。 林序南屏着呼吸,眼神紧紧锁着笔尖。 裴青寂手腕稳如铁,整个人沉着冷静,声音低沉,“只是表层的颜色回来了。” 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瞥了林序南一眼,神色依旧克制,“真正的纤维损伤,已经不可逆。我们能做的,只是延缓,再尽量还原。” 裴青寂放下毛笔,换上经过消磁和灭菌处理的细镊子,顺着纤维的走向,将松散的霉渍残留一点点挑出,动作利落而精准,既不伤及原纤维,又能彻底去除杂质。 确认表面已清理干净后,他才转身取过恒温箱里提前温热好的鱼胶溶液。 液面微微荡漾,温度始终维持在40℃左右,保证了适宜的粘度——足以渗透纤维间隙,又不会因过稠而形成胶块。 他将毛笔笔锋轻蘸,凝住一小滴,在清理后的受损区域轻轻点落。 随着毛笔缓缓摊开,鱼胶顺着绢纹自然延展,薄得如一层雾气,逐渐渗入纤维,又不见多余溢散,与原本的底色悄然融合。 林序南早已在旁候着,几乎在胶液刚铺展开时,就心领神会地递来一片经无酸处理的干净吸水纸。 裴青寂接过,精准覆上,用指腹轻轻按压,让多余胶液被均匀吸走,避免在表面形成硬痂。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却衔接得天衣无缝。 裴青寂刚收手,林序南便顺势接过,将处理好的绢本小心移入通风橱内。 他调节好气流方向和湿度,确认环境稳定后,才缓缓松开指尖。 空气中仿佛紧绷的弦被轻轻放松下来,静谧的实验室也随之恢复了呼吸。 “这是能找到的所有丝绢了。”钟渐青小心地抬过一个大号木盒,动作像捧着易碎的宝物。 盒子如同精致的梳妆柜,层层抽屉缓缓拉开,里面整齐摆放着不同质地、厚薄各异的丝绢,每一片都用无酸纸隔开,边角标注清晰,便于辨识和取用。 裴青寂戴上白手套,指尖轻轻滑过每一块丝绢,触感细腻又略带韧性。 他的手停顿在某几块上,像在权衡纤维密度与柔韧性,眼神冷静而挑剔。 终于,指尖在一块薄如蝉翼的丝绢上停住,他捏起端角,微微靠近灯光下端详。 “就这个。” 林序南伸手轻轻触碰丝绢,指尖几乎能感受到纤维的轻盈,“因为更细腻,更轻薄?” 裴青寂点头,神色沉稳,“更薄更细的底布,可以让整理受力均匀,不至于让底布在后续支撑和固定时再被拉伤。” 钟渐青在旁看着,轻声叹道:“这鎏金银丝还真是娇贵。” 裴青寂淡声回应,“娇贵的,往往也是最难守住的。” 话音落下,裴青寂缓缓拿起一片极细的夹丝纱,白手套包裹下的指尖像钢丝般稳健,却又透着柔软。 他沿着原布纹理小心裁剪,每一条纤维的走向、每一丝的交错,都仿佛在他的掌控之中。 裁好的丝纱轻如蝉翼,他用微量鱼胶轻轻点在关键受力点,手指微微颤动,却精准无误,保证鱼胶既固定丝纱,又不渗出破坏底布。 林序南在一旁稳稳托住布面,目光专注,手指轻压在每一个可能松动的边角,像在感知布面最微妙的变化。 他偶尔微微倾身,随着裴青寂的动作微调角度,确保丝纱铺展时底布没有丝毫晃动。 裴青寂手中的针尖以毫米级精度刺入布面,针尖划过丝纱,轻柔而稳健,每一次下针都像在描绘细腻的线条。 丝纱缓缓铺展,与底布完美贴合,鱼胶微微渗透,丝丝渗入纤维深处,底布几乎感受不到额外重量。 林序南靠得更近,呼吸微微与裴青寂交错,手指在布面轻压,顺势递针,“小心边缘,这里有点儿松。” 裴青寂轻轻点头,针尖随之微调,顺着纤维自然下落,丝纱与底布的结合愈发紧密。 整个过程几乎无声,只有针尖与丝绢摩擦出的轻响,像低语般在实验室中回荡。 两人间的沟通靠眼神、呼吸和最细微的手势。 ——一次微微停顿,一丝手指的轻触,都能瞬间被对方捕捉并调整。 林序南递针、压边、扶布,每一次动作都恰到好处,与裴青寂的节奏几乎同步,如同两台精密机器在协同运作。 光线透过恒温灯罩,映在丝绢上,微微闪烁,像是岁月在纤维间留下的印记。 裴青寂的眉宇微微皱起,目光沉在布面上,林序南察觉到他的微妙变化,手指一停,仿佛在等待下一步的信号。 就在这片几乎静止的空气中,裴青寂的手指停顿了一瞬,像是触到什么不同寻常的纹理。 “是发现什么了吗?” 第64章 四库残卷(二十) 裴青寂停下了手,目光凝在案台上那片方才铺展好的SK11丝绢刺绣上。 灯光从上方斜落下来,将丝绢的纹理照得纤毫毕现。 乍一看,缝补的针脚细密,鱼胶封合的痕迹几不可见,仿佛这整幅绢底终于安然伏贴。 可裴青寂却微微蹙起了眉。 他的眼神像是穿透了表层的平整,捕捉到某种肉眼难察的细节。 即便是最稳妥的鱼胶固定,底布的纤维仍旧在某些角度下,显现出轻微的受力痕迹。 就像暗潮下的水波,只有在静止凝视时,才会浮现出来。 钟渐青注意到他的神色,心里有些疑惑。 他先是低头扫了眼那被修补得几近完美的绣面,再抬头去看裴青寂紧锁的眉心。 他有些纳闷,又忍不住低下头去,贴近案台,睁大眼睛一寸寸去搜寻那皱眉的原因。 他盯了半天,眼睛都微微地酸涩,但还是一无所获。 “我想问……”钟渐青终于忍不住出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困惑,“你到底皱着眉头,到底是在想什么?” 裴青寂没有急着答话。 倒是旁边的林序南却轻声接道,“师兄是发现了丝绢的底布纤维,似乎出现了被拉扯的迹象。” 裴青寂闻言,眉间的褶皱虽未舒展,但唇角却浮出一点淡淡的笑意,算是认同。 “嗯。眼睛的直观感觉未必能说明问题。这样吧——我用机器检测一下,拿一组客观数据再说话。”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说完了这句话,便转身走到靠墙的恒温恒湿柜前,拉开柜门,从中取出便携式纤维应力检测仪,又顺手点亮了紫外显微镜的开关。 室内的灯光被调暗,只余下仪器屏幕的冷白光,投在三人脸上。 林序南小心翼翼地将丝绢平铺在无反光的黑色基托上,用专门的微吸管轻轻固定边缘,避免任何二次拉扯。 伴随着“滴”一声轻响,仪器探头缓缓落下,纤维结构在放大镜下被一层层剖析开来。 屏幕上的画面逐渐清晰—— 细如发丝的绢丝在放大百倍后,呈现出轻微的错位和张力条纹,像是被拉伸后细微龟裂的冰痕。 林序南微微屏住呼吸,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数据记录。 “果然。”裴青寂看着监测出的张力曲线,声音低沉而笃定,“修复后的表层固着得很稳,但底布纤维仍有受力方向的偏差。如果不处理,未来温湿度一旦波动,这条痕迹可能会进一步扩散。”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丝绢的古老纹样上,那些曾被时光侵蚀的绣线,在检测光下依旧透出细微的光泽。 裴青寂指尖轻轻悬在空中,像是怕碰疼了它般,迟疑片刻,才收回手。 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仪器的轻微嗡鸣声。 “尤其是金丝较密的区域,时间久了,若没有额外保护,底布仍可能因金线的重量和湿度变化而缓慢受拉,甚至出现微小裂纹。”裴青寂看着面前的丝绢,喃喃自语。 他的神情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郑重,就像在与古物对话,替它担忧它未曾诉说的伤口。 裴青寂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 随后,他重新看向钟渐青拿过来的那个木盒,目光在几块备用材料上停留良久,最终挑出一块极薄的透明丝纱。 那纱几乎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拿在手中便随气流轻轻颤动。 它比蝉翼更薄,光线透过时几乎消失在空气里,唯有纤维交错时反射出极细微的光泽。 “这一层丝纱……”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到案台上的古物,“相当于在刺绣和底布之间加了一层缓冲的保护网。它的纤维延展性好,可以分散因金线重量或湿度波动而产生的拉力,不至于让应力直接作用到底布。即便金线在未来因环境而发生细微位移,力量也会被丝纱分散,不至于直接传导到底布。” 林序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确实,这样的透明纱层能在力学上起到分散应力的作用,又因其透光性极佳,不会破坏刺绣原有的视觉美感。 他眼神微亮,轻轻点头,手掌稳稳托住绢面,低声应道:“那就铺上去试试吧。” 裴青寂伸出指尖,先在丝纱边缘轻抚了一下,感受它的顺丝方向。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顺着刺绣的纹理铺展下去。 纱面随着他的动作徐徐下落,像一层无声的薄雾覆盖在丝绢之上。 纱丝与底布的纹理丝丝吻合,几乎没有缝隙,仿佛从一开始便与刺绣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林序南已准备好了低浓度的鱼胶。 他将胶液控制在极小的点状,每一次蘸取都克制到毫厘,指尖按压时轻若羽落。 他用极细的毛笔,将胶液分布在四周边缘及必要的受力点上。 每一次落笔都克制到毫厘,胶点微小如露珠,避免额外张力或重量。 鱼胶在恒温灯下稍稍融化,按压间折射出近乎透明的水光,冷却后逐渐收敛,痕迹轻若无形。 随着冷却,胶点慢慢收敛,仿佛悄然隐去,只留下纱面与底布紧密结合的痕迹。 在灯光下,两人的动作极为默契—— 一人推展纱面,一人随之点胶固定。 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多余言语,却像在无声对话。 那纤薄的一层丝纱,渐渐织就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它并非强硬覆盖,而是像空气般存在,静静为这件历经百年的脆弱文物撑起新的守护。 空气静谧,只有纱面轻微的呼吸声与指尖轻触的摩擦声。 最终,当最后一点鱼胶固定妥当时,那刺绣仿佛被时光轻轻托起,安然伏在案台之上。 裴青寂收回手,目光凝在那一层几乎不可见的纱上,神色终于放松下来。 但修复工作从不以“肉眼满意”作为终点。 “再确认一次。”他说。 林序南点点头,立即调整仪器,将显微探头缓缓移向丝绢。 屏幕上逐帧放大,纤维结构在荧光光源下清晰显现—— 丝纱与底布的纤维几乎紧密贴合,界面间没有可见的气隙或褶皱。 鱼胶固化后的胶点在光照下透明如水,均匀分布,未形成任何明显的胶痕。 随后,他切换成紫外光模式。 绢面原本脆弱的金线在荧光下泛着柔和的暗金色,纱层几乎完全隐形,只在边缘反射出极轻微的一道光。 钟渐青趴在屏幕前看得目不转睛,眼睛亮得像要映进光里,“像是……一层呼吸着的薄雾,贴在它身上,却完全不打扰它。” 裴青寂看着检测曲线,确认纱层并未改变原有透光性与表面张力参数,“光学透过率和透气性都在正常范围。” 林序南轻轻呼出一口气,关上仪器盖子。 他托着布面,像是小心端着一碗盛满月光的水。 纱层下的刺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仿佛这件历经百年的文物,终于得以在当下获得一层看不见却坚韧的庇护。 空气静谧,只有仪器冷却时发出的低鸣。 三人对视,眼神里都浮现出难以言说的欣慰。 仪器的低鸣渐渐停歇,室内只剩下安静的呼吸声。 刺绣在灯光下安然伏贴,纱层轻若无物,像被时间重新抚平了皱褶。 “终于……”林序南轻声开口,眉眼间透着难得的轻松,“这一阶段算是告一段落了。” 钟渐青盯着绢面,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啪”地一拍手,笑容在脸上绽开,“既然这样,今天我请客!您二位都辛苦了,必须庆祝一下!” 他话音一落,实验室里那股凝重的气息瞬间被冲散。 裴青寂挑眉,嘴角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故意打趣,“你请客?不会又是楼下食堂的套餐吧?” “当然不是!开什么玩笑!”钟渐青立刻摇头,挺直了胸脯,“今天得换点儿正式的。我知道附近有家小馆子,红烧狮子头一绝,保证补得你们精神焕发。” 裴青寂取下手套,转身收拾工具,语气淡淡却带着一丝温意,“那就走吧,正好也该换个地方,让眼睛休息一下。” 随着实验室的灯光熄灭,室外的夜色涌入。 修复工作暂告一段落,而他们的脚步轻快,像是也被这份小小的成就点亮。 小馆子在一条不算热闹的街角,木质的招牌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映得门口暖意十足。 推门进去,空气里立刻弥漫着酱香和热气,仿佛把人从冷清的实验室,一下子带进了烟火气里。 钟渐青显得格外兴奋,熟门熟路地招呼店小二,“三楼靠窗的位置,还要你们的招牌狮子头,再来个清蒸鳜鱼,哦对,再加一壶黄酒!” 他一边点,一边回头看师兄们的神色,“放心,今天我请客,想吃什么随便点。” 裴青寂无奈失笑,低声对林序南开口,“他请客的时候,点菜总是格外豪爽。” 他边说,边伸手替两人斟上热茶。 菜肴很快上桌,热气氤氲,狮子头圆润油亮,香气浓郁。 钟渐青迫不及待夹起一块,险些烫到舌尖,忙不迭吸着气,“烫烫烫……不过真香!” 林序南笑着摇头,把一碗汤推到他面前,“慢点,没人和你抢。” 裴青寂则举起酒杯,语气简洁却郑重,“这杯,算是为今天的修复顺利。” 三人轻轻碰杯,清脆的声响在热气里荡开,像是给这段紧张的工作划下圆满的休止符。 钟渐青喝了一口酒,心情更是高涨,笑嘻嘻地耍宝,“以后等全部修复完成,我们再来一场更大的庆功宴!到时候,我请你们去吃全席!” 裴青寂挑眉,眼底带着淡淡揶揄,“全席?到时候怕不是要让你一个月吃泡面还账。” “那又怎样!”钟渐青哈哈大笑,“能守住这样的文物,值了!”—— 作者有话说:抱歉了宝宝,最近三次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断更两天,希望你们依旧爱我[爆哭] 第65章 弦歌知意(一) 他低头一看,是一条来自墓园管理处的消息——“探望预约申请批准通知。” 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周围的喧闹似乎被瞬间过滤,只剩下屏幕上那简短的字句在眼前闪烁。 裴青寂轻轻地挑起眉,眼底闪过一抹平静里带着细微颤动的波光。 林序南注意到裴青寂的神色微变,侧头低声问道:“师兄,怎么了?” 裴青寂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滑开通知,眼神落在那行文字上,声音低沉而平稳,“老师墓园的探望预约……已经批准了。” 语气中带着一丝几乎不可觉察的波动,像是承载着他心底的牵挂与责任。 林序南的手指轻轻碰到裴青寂的手背,动作无声,却有着不可忽视的温度。 他的眼神柔和而深切,带着探寻,却又像是一座隐形的支撑,让裴青寂不用多言,也能感受到安稳。 裴青寂抬起头,目光短暂与林序南交汇。 那一瞬,眼底的波澜被对方温暖的注视压下,却并未完全消散。 林序南轻轻握住裴青寂的手指,手心传来的温度让裴青寂下意识地靠得更近了一些,像是默契的依靠。 空气忽然沉了片刻,菜香与酒香仍在,但气氛多了一层微妙的厚度。 裴青寂轻轻抿了口茶,唇角浮起一丝淡笑,却带着不易觉察的柔软。 *** 早春的天空总是带着一种难以散尽的阴霾,仿佛昨夜的晨雾尚未褪去,潮湿的寒气沉沉地压在人心头。 天地间一片灰蒙,连阳光都像是被裹进了一层薄纱,迟迟不肯透出一丝温度。 裴青寂专注地握着方向盘,车窗外的景色一晃而过,干枯的树枝和依稀泛绿的草地交替映入眼帘。 他的面容平静,却比平日更加沉默,眉间仿佛刻着一条无形的线,连呼吸都显得轻而有节。 副驾驶的林序南抱着一大束白色菊花,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的肩微微绷紧,仿佛在用力托住内心的情绪,又仿佛怕这一丝悲意被外界打扰而溢出。 后座的钟渐青也难得没再耍宝,一改往常吊儿郎当的模样,背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搅在一起,指节微微泛白。他的眼神里藏着不易觉察的压抑,像一片风平浪静下的暗流,随时可能汹涌而出。 车子在墓园门口缓缓停下,三人下车时,没有人说话。 风一吹,衣摆猎猎作响,却连这点声音都显得突兀。 林序南将那束花抱得更紧了些,沿着石板小路走了几步,他蹲下身,把菊花端端正正地放在墓碑前,捧花的手不知是因为寒意还是情绪,有些轻微的颤抖。 墓碑上,那位老人的照片定格在一个温和的笑容里,眉眼慈祥,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照片中开口说话。 钟渐青站在墓前,久久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声音轻得仿佛带着风吹过坟茔的沙砾,却清晰得刺入胸腔。 “老师……我来迟了。” 他咬紧嘴唇,眼眶泛红,一只手悄悄握拳,藏在身后。 那双曾经因为惹事被老师训斥无数次的手,如今却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 那句迟到的问候,把他最后一丝镇定打碎。 他咬紧牙关,眼泪倔强地不肯落下,可声音已经哑得发抖。 裴青寂站在最后,目光落在墓碑上,神情冷静而沉沉。 他没有开口,只是抬手轻轻摘下了墓碑上几片被风吹歪的落叶,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这是他唯一还能为老师做的事。 墓园空旷,风声像是从记忆深处吹来。 这里埋葬的不只是那位老人的身体,还有他们少年时代的执拗、天真与未竟的诺言。 三人并肩站立,久久无语。 只有风吹过墓碑、吹动他们的衣角,悄然地诉说着一段无人再能续写的过往。 裴青寂缓缓走上前。 风从山岗吹来,卷起墓园里零散的落叶,发出轻轻沙沙的声响,像是在替时间叹息。 裴青寂站在墓碑前,指尖缓缓划过碑面那两个被篆刻得极为清晰的字,触感坚硬却带着岁月的温度。 他沉默良久,眼底藏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像被细细的丝线紧紧缠绕。 忽然间,一段遥远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那是他刚进修复所的第一年,年纪轻轻,性子冷,也不怎么和人说话。他第一次被老师带进工作室,是面对一卷残破严重的明代经文。 他当时自信满满,却因为技术不熟,几次拼接都错位,甚至不小心弄皱了原卷的一角。 那天,他坐在修复台前,手指紧攥镊子,背脊僵直得像一根寒冷的钢柱,不肯回头。 眼眶里涌起的涩意,让自负在瞬间崩塌,他几乎觉得全身被生生剖开。 老师没骂他,只是走过来,在他身后站了许久,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是书匠,你是医生。修书,是要听得懂它呼吸的。” 他抬起头看着老师,眼里隐隐泛红。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修复不是对破损的惋惜,而是对生命延续的尊重。 ——每一纸、每一缕纱、每一针一线,都承载着时间与存在的重量。 “纪晚楮。”老师温和地看着他,语气却认真至极,像刻在心里的誓言,“你若是真想做这件事,就要学会对每一个字、每一缕纱、每一张纸……都有敬畏。” 那句话,他从未忘记。 而现在,说话的人却已经沉默地躺在黄土之下,再也不会拍拍他的肩,也再不会替他握稳手中的镊子。 裴青寂闭上眼,呼吸轻缓却微微颤动,睫毛似乎也在颤抖。 他像被那段记忆重重压住,几乎无法承受——那是敬畏与失落交织的重量,深沉得让他想要低头去聆听,却只能感受风从墓碑旁掠过,轻轻擦过脸颊,带着淡淡凉意。 下一刻,他缓缓跪下了。 双膝落地,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仿佛这一跪不是仪式,而是沉淀已久的情绪找到了出口。 额头几乎贴到冰凉的石面上,风轻轻掠过他的发梢,带着泥土与草香。 风起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哽咽,却坚定如誓,一字一句撞击心底。 “老师……我记得您说的每一句话。” “我会把这条路走下去。” “我一定会把古籍修复做下去,让更多人知道它们不是历史的灰尘,而是活着的灵魂。” “我会让大家看到——古籍,不是过时的纸张,而是这个时代依然需要的光。” 他俯身在墓碑前,双手贴地,像是将全部心意化作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 他跪在墓碑前,久久未动,目光落在那张笑容温和的遗照上,像是透过尘封的时光回望那段被光照着的日子—— 他第一次碰触残破的古籍,是老师将他引入这个世界的门槛。 他第一次将破损的经卷缝合完整,是老师在身后轻声鼓励,“慢一点儿,不要急,书也会疼的。” 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垂下眼,双手贴地,深深一拜。 那一刻,所有骄傲与冷静都褪尽,只剩下一个弟子最赤诚的心意。 他声音低低的,却每一个字都像刻进了风里,他抬起头,眼眶泛红,却目光坚定。 “我一定会把古籍修复做下去。” “我会让大家……看到它们的价值,看见它们还在呼吸,还活着。” 钟渐青红着眼,将头微微扭向一边,努力不让泪水滑落。 林序南走到裴青寂的身边,也跪了下来,轻轻伸出手,指尖触到裴青寂微凉的手背。 那一瞬间,手心传来的温度像暗流般涌入裴青寂的心底,带来一丝柔软而坚定的支撑。 林序南的目光落在墓碑上,那张温和的笑脸仿佛在看着他,他微微地扬了扬嘴角,目光中有温度也有笃定。 他的眼角微湿,泪光在清冷的春风里轻轻闪动,却没有落下,“老师,我会守护他也会守护那些古籍残卷,就像您曾教导他那样。无论前路多么漫长,我都会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把您教给他的一切继续下去。” 语气虽轻,却像细水汇成河,缓缓流入裴青寂的心底,让他胸口的紧绷悄然松开一丝。 裴青寂微微一动,抬眼与林序南对视。 那一刻,他看见了林序南眼底深沉的坚定与温柔,像是默默接住这份无声的托底,将肩膀微微靠向林序南,微微弯曲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紧握住林的手。 林序南也稍稍倾身,更紧贴着裴青寂的身侧,呼吸和心跳在这一刻悄悄交融。 风吹起两人肩上的衣角,也像轻轻掠过他们之间的空气,将无声的心意吹送给对方。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覆在裴青寂的手上,像是把承诺捧在掌心,也像在把老师未说出口的温暖传递回去。 “师兄不会再孤单了,无论风雨,我都会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将您教的每一句话落实到每一卷书上。”他的眼神柔和而坚定,仿佛在对老师的无声保证,“我也会好好的爱他,让他的这一世都会平安喜乐。” 裴青寂闭上眼,肩膀微微依靠,手心传来的温度像是把他从沉重的思绪里拉回现实,让他能够在悲伤里感受到支撑。 两人无需言语,只有手指的轻触与肩膀的靠近,像是在风中筑起一层温暖屏障,为彼此承载悲伤。 风吹过三人之间,带走了言语,却无法带走那份沉重的思念与庄严的誓言。 那一刻,山长水远,无声的告别在心里落地生根。 老师没有回答,但温暖和阳光终究会来,而他的学生,将以一纸笔墨,续写这场未完的修复之路。 第66章 弦歌知意(二) 午后的图书馆静谧得仿佛时间都被收束了,阳光透过高大的拱形窗子,斑驳地洒在一排排书架间,金色的光影在地面与书脊上缓缓流动。 林序南抱着几本厚重的教材,轻轻放在桌上,书脊与木质桌面撞出“咚”的一声,打破了短暂的安静。 裴青寂正坐在桌旁,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映出一层浅浅的光。 他身姿笔挺,白衬衫的衣领贴合得恰到好处,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修长的手腕和骨节分明的手指。 棕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轻轻落在额前几缕,衬得眉眼愈发清冷而深邃。 他指尖翻过一页纸,纸页轻响,在这安静空间里格外清晰。 “这几本里讲得基础原理还是不够细致。”裴青寂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书页。 林序南俯身靠过去,凑到他身边,近到可以清晰看见裴青寂睫毛投下的阴影,他伸手翻看了一下书籍封面上的标题,“那可能得再去看看更早期的书籍了。” 裴青寂的目光追随着林序南的背影,眸光在安静中暗暗停驻,半晌才把手中的笔夹在书里作书签,缓缓起身,跟了过去。 林序南熟门熟路地走到那几排高耸的书架前,指尖在一排排书脊上轻轻划过,手指触碰书皮的微凉感透过指尖传来。 他低声念着标题,声音轻得几乎融入了图书馆的寂静中。 阳光从窗外斜落,柔和地洒在他侧脸上,轮廓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他踮起脚,伸手去够顶排的一本旧书。 书本被他几根指尖勾住,却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滑落。 忽然,一只修长的手自后伸来,稳稳托住了那本书。 林序南一怔,顺着那只手往后望去—— 裴青寂立在他身后,一只手随意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支在书脊上,微微倾身,眉眼含着笑意。 呼吸带着淡淡的凉意,自然地拂落在林序南的颈侧。 两人的视线在书架的阴影里撞到一处,时间像被拉长,空气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一下 又一下 林序南指尖还搭在书脊上,裴青寂的手背就紧贴在他的指缝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本旧书,温度却透过纸页传了过来。 温度在指尖交错,却不言而喻。 林序南正要开口,却见裴青寂眼神微敛,低下头。 那一刻,鼻尖几乎擦过他鬓角,下一瞬,温热的唇便覆了上来。 书架间的尘埃在光影里微微浮动,空气里弥漫着微妙的气息,心跳声清晰得像是唯一的背景音乐。 裴青寂的唇轻轻覆上林序南的唇,初时只是短暂而试探的触碰,像羽毛轻拂,却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温度。 林序南怔住了,指尖紧扣书脊,心口仿佛被轻轻揪起,呼吸也开始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裴青寂微微倾身,唇角勾起一抹柔软的弧度,轻轻加深了接触。 林序南的身体微微前倾,像是想去迎合,却又因为羞怯而停滞在原地,书本在指尖轻轻晃动,仿佛随时可能掉落。 但此刻的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的清香与唇间传来的热意。 裴青寂的手沿着书背轻滑到林序南的手腕,指尖轻柔地触碰着,像是在传递无声的情意。 林序南的手心因紧张微微出汗,却不敢抽回,反而被这温暖而又略带危险的气息牢牢吸引。 阳光透过书架的缝隙洒在两人脸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裴青寂微眯的眸子里闪着深意,带着不言而喻的温柔与耐人寻味的占有感。 唇在林序南唇上轻轻游移,每一次触碰都像在印下独属于他们的记号,让林序南无处可逃,却甘心沉沦。 就在两人沉浸在悄然交错的呼吸里时,林序南忽然感到一丝异动——不远处的书架间,有人轻微地翻书的声音传来。 林序南微微僵住,心跳骤然加快,紧张的血液在胸口翻涌。裴青寂似乎感知到了,也微微一僵,但指尖仍温柔地握住他的手,低低在他耳边呢喃,“别动。” 林序南咬住下唇,努力压低呼吸,让彼此的距离更贴近。 书香、阳光、微微的紧张感,让这一吻变得更加珍贵而唯美,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当唇缓缓分开时,林序南微张着唇,心跳如擂鼓。 裴青寂的手仍覆在他的手背上,眼神深邃而温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占有感。 林序南几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剩下这片光影、暧昧与心跳交错的热度——以及在图书馆里和爱的人偷偷接吻的紧张刺激。 “呃……书……”林序南轻声嘟囔,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小,脸颊却已经染上淡淡的红晕。 他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不敢抬头看裴青寂。 裴青寂的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没事。” 声音轻得仿佛风声,却又让林序南心跳漏了一拍。 他微微抬眼,裴青寂的目光深邃而温柔。 两人在图书馆的书架间这样悄悄靠近,心跳与呼吸在静默的空间里交织,每一次碰触都像在进行一场温柔而危险的暗号游戏。 “这本书……”林序南的声音低得几乎像自言自语,指尖轻轻抚过书脊,“应该会有用……我之前看过一部分内容。” 裴青寂伸手接过书,手指不经意地滑过林序南的手背,微微一触带来暖意。 他抬起手,伸向林序南的发梢,轻轻揉了揉那几缕微微凌乱的棕色发丝,眼角带着笑意,“怎么还这么害羞啊。” 林序南的耳尖立刻染上了红晕,他低下头,声音小得带着一丝慌乱,“这是图书馆……会被人看到的。” 裴青寂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抹不羁的笑意,靠近几步,几乎低到和林序南的肩膀齐平,“被看到就被看到呗,我可是有名分的。” 林序南轻咬下唇,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书页,语气带着小小的抗议,“那也不能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啊。” 裴青寂歪着头,眸子里闪着调皮又深邃的光,他缓缓俯下身,眼神牢牢锁住林序南,“哦?” 林序南心头一紧,几乎能感受到呼吸交错的热度。 “你的意思是在没人看的地方就可以了?”裴青寂的唇角轻挑,指尖顺着林序南的手背轻轻滑到手腕,微微用力,让林序南感到一阵轻微的颤动,“那是不是还可以做点……别的?” 林序南的呼吸一滞,手里的书几乎忘了拿稳,肩膀微微往后缩,却又不自觉地靠近裴青寂的身侧。 裴青寂的手像是在挑逗,又像是在安抚,他轻轻握住林序南的手,指尖温热,缓缓摩挲着,让林序南全身的警觉被悄悄融化。 阳光透过高窗,洒在两人的发丝与书页上,斑驳的光影交错在他们靠近的肩膀与紧张的呼吸间。 林序南低下头,心跳飞快,却又忍不住偷偷从眼角瞥向裴青寂,那眼神里有悸动,也带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裴青寂微笑着看着他,手仍覆在林序南手上,像是暗示,也像是默默宣示主权。林序南感到自己的脸烫得发热,却又甘心沉浸在这份暧昧与温柔中。 两人坐在靠窗的长桌旁,阳光透过高窗洒在铺开的书页和笔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林序南把刚找到的书摊开在桌上,手指轻轻翻动纸页,偶尔在重要段落下划线。 他眉头微蹙,认真而专注,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下眼前的资料。 裴青寂坐在林序南身旁,手边整齐摆放着笔记本和几支钢笔,偶尔低头在纸上记录,偶尔抬眼看向林序南翻阅的书页。 每当林序南指尖停在某段文字时,他会轻轻靠过去,眼睛透过金丝边眼镜扫视文字,顺便在林序南肩膀轻轻蹭过,动作不经意却带着暖意。 “这一部分的数据看起来和我们实验的结果差不多。”裴青寂低声说道,手指顺着笔记本的线条指向图表。 林序南的手心微微一热,低下头瞄了他一眼,发现裴青寂的目光专注而柔和,像是除了工作,也有一丝默默注视自己的意味。 林序南轻轻点头,把几条信息整理到笔记里,纸张摩擦的声响在图书馆的安静中格外清晰。 他偶尔凑近裴青寂的笔记本,低声询问:“这里的公式,是不是应该用这个?” 裴青寂伸手在他的笔记上指了指,指尖轻微碰到林序南的手背,温热传来,“对,就按这个算就行。” 林序南感到手心微微发烫,心跳不自觉加快,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裴青寂。 裴青寂挑着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手指在空中轻轻勾了勾。 林序南愣了一下,眼神仍落在面前的书本上,他以为裴青寂有什么话要说,身体微微地倾向裴青寂。 裴青寂缓缓凑近,呼吸轻柔而温暖,嘴唇轻轻碰到林序南的侧脸,像是蜻蜓点水一般拂过水面,却带着丝丝令人心跳加速的温度。 林序南的肩膀微微一僵,指尖在书页上不自觉地停顿,眼角余光捕捉到裴青寂低垂的睫毛,微微含笑的唇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温柔。 “怎么今天这么粘人?”林序南低声问,声音里带着半分责备,半分难掩的心跳。 裴青寂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金丝边眼镜在光线下闪出一丝光,他斜斜地看着林序南,眼底闪着一抹调皮与温柔交织的光芒。 “没理由。”他的声音低沉而柔软,带着丝丝挑逗,“就是想亲你。” 第67章 弦歌知意(三) 林序南的心脏猛地一跳,脸颊迅速染上浅浅的红晕,耳尖也不自觉地热了起来。 他下意识想移开视线,却被裴青寂逼近的气息牢牢牵住,鼻息之间带着一股淡淡温度,像是悄无声息地渗入心底。 裴青寂缓缓伸手,指尖轻轻拂过林序南的手背,然后顺着桌面的边缘滑向他的手腕,动作不急不缓,像是无意间,却偏偏带着一种无法拒绝的缠绕。 那份触感细微却真切,仿佛要将夜色与温柔一同刻进他的肌理。 林序南的手心蓦地发烫,心跳如擂鼓般急促。 他想收回手,却发现自己已被这不动声色的靠近包裹,半点挣脱的力气都生不出来。 裴青寂微微倾身,眉眼间含着笑意,唇角勾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靠近林序南的耳侧,声音压得极低,“看你这样,我就更想亲了。” 林序南喉结轻轻一滚,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肩膀微微一僵,却又不自觉地朝裴青寂的方向靠了靠,仿佛在用克制掩饰心底的动摇。 他压着声音,假装随意地丢下一句,“忙完早点回家。” 时间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 书页翻动的细碎声、笔尖在纸面摩擦的轻响、低声的讨论与点头,都像一条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牢牢牵在一起,编织出一种悄然而私密的默契。 傍晚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落下,映得桌上书页的影子被拉长。 那影子与两人并肩而坐的轮廓交叠,心跳仿佛随着翻页和呼吸一同律动。 林序南撑着下巴,眼神紧紧盯着屏幕,神情专注而倔强。 他偶尔皱眉敲下一行公式,下一秒又迅速划掉,疲惫让他的眼皮愈发沉重,却仍死死支撑着查找文献。 裴青寂半倚在椅背上,身姿放松,却全然不显懒散。 金丝边眼镜下,他的眼神冷静而锐利,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节奏稳定而从容,像是对这种熬夜的日子习以为常。 “这部分讨论还不够详细,你得再补点实验背景。”他瞥了眼共享文档,语气淡淡,却带着一种天然的掌控和不容置疑。 “嗯……我知道。”林序南揉了揉眉心,手指悬在键盘上,却因疲惫而迟疑。 裴青寂静静看了他片刻,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角,心头微微一紧。 他伸手夺过林序南手里的笔,将一杯热水推到他手边,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喝口水。你要是倒下了,论文还得我一个人写。” 林序南愣了愣,抿唇接过,轻声反驳,“我没那么脆弱。” 可声音里的倔强,却掩不住微微沙哑。 裴青寂低低一笑,不再争辩,只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 夜色已深,指针指向快要跨过的零点,他顺势把桌上散落的书本与纸张一一收拢,堆叠整齐。动作沉稳克制,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体贴,“走吧,时间不早了。” 裴青寂将书包单肩背着,另一只手顺势揽住林序南的肩,掌心温热,像是在隔着衣料也能将心意渡过去。 夜色渐深,天幕像被墨色缓缓铺开,点点星子在远处静静闪烁,仿佛与他们的呼吸一同跳动。 微凉的夜风拂过街道,带着一丝草木清香,也带走了白日的喧嚣。 走到街角时,裴青寂忽然低头,目光含笑,指尖顺着林序南的手臂滑下,扣住了他的指尖。 指尖相触的那一瞬,林序南的心口蓦地一紧,血液仿佛在耳畔轰鸣,掌心却乖顺地被他牵住。 街灯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又自然地重叠在一起,像是夜色也默许了这份亲密。 “冷吗?”裴青寂低声问,嗓音沉稳而温柔。 林序南摇摇头,却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囔,“你手心好烫。” 裴青寂笑意更深,握得更紧些,“那就暖着你。” 夜风吹散发梢,两人并肩而行,手指交缠,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彼此。 远处的星光、近处的灯火,都在悄悄见证这一份温柔与炽热。 林序南一进门,就随手把手机往茶几上一丢,整个人扑到沙发上,脸埋进柔软的靠枕里,“累死了,不想动了。” 裴青寂关上门,随手把灯调暗。 暖黄色的光洒落下来,将客厅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氛围里,也在他眉眼间投下一层柔和的阴影。 他走过去,俯身坐到床边,伸手把林序南翻过来,动作不紧不慢。 “刚才还嘴硬,说自己不脆弱。”他低声笑,指尖在林序南的额前拨开几缕乱发,带着一点宠溺。 林序南眯着眼,耳尖发热,却又懒得争辩,只抬手虚虚地推了他一下,“别吵,我要睡了。” 裴青寂却顺势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牢牢裹住那一丝象征性的抵抗。 “睡之前,得先给我点补偿。”他的嗓音压得很低。 话音落下,他俯下身,唇轻轻落在林序南的额头,继而沿着眉眼缓缓滑落到眼角。 每一处吻都克制,温柔得近乎缠绵,像是带着一点点儿刻意占有的痕迹,却拉扯得让人心口发烫。 林序南原本昏昏欲睡的意识被这一连串轻吻彻底唤醒,呼吸微微凌乱,睫毛止不住地颤动,胸口起伏不稳,却没再推开。 裴青寂见状,笑意更深,低声在他耳边道,“看吧,还是舍不得推开我。” 声音像夜色一样低沉,带着一股让人心口发烫的撩拨。 林序南心口一紧,抬手环住了他的腰,声音轻得几乎要淹没在夜色里,“我哪有舍不得,我是太累了。” “你这个嘴,是真的硬呀。”裴青寂失笑,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语气无奈却纵容。 “硬不硬,你不是尝过了嘛。”林序南闭着眼睛,声音都带着浓浓的困意。 裴青寂低低笑了一声,俯身将林序南整个人紧紧揽入怀中。 怀里的身体带着余温与倦意,安静得像一团柔软的火焰。 指尖在他背脊上轻缓摩挲,每一下都带着安抚的意味,仿佛要将白日的疲惫一点点抚平。 两人的呼吸在近距离中交织,逐渐合成同一个节奏。 房间里安静到只剩下心跳与呼吸的声响,那份律动带来一种独属夜晚的沉静与安稳,像是喧嚣散尽后漫漫长夜的唯一慰藉。 “睡吧,我在。”裴青寂的声音低沉,带着安抚。 林序南的眼皮终于撑不住,呼吸渐渐绵长,手却依旧抓着裴青寂的衣角,仿佛怕他离开。 裴青寂低下头,静静凝望着他沉睡的面庞。 昏黄灯光下,那双睫羽投下淡淡阴影,神情安静得近乎脆弱。 裴青寂唇角缓缓勾起,眼底溢出温柔而悠长的笑意。 他俯身,在林序南的发顶落下一记极轻的吻,动作克制而郑重,仿佛在对整个夜晚许下无声的承诺。 *** 天色微亮,窗帘的缝隙透进一缕柔和的晨光,像金粉般撒落在安静的房间里。 屋内静得只剩下两人的浅浅呼吸,轻轻起伏,带着夜色未散的余温。 林序南先醒了过来,意识还有些恍惚,睁眼便看见自己额头紧贴着裴青寂的肩膀。 裴青寂的睡姿安稳,呼吸均匀,带着一丝清冽的气息。 林序南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几乎窝在裴青寂怀里,手还紧紧攥着对方的衣角。 昨晚的画面一瞬间涌上心头,脸颊立刻发烫。 林序南小心翼翼地想抽回手,却没料到裴青寂在睡梦中微微一动,手臂反而收紧,将他圈得更紧。 那一瞬,温热包裹了他全身,让他既想挣脱又不自觉贪恋这份温暖。 “乱动什么。”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刚醒来的慵懒与一点点儿占有欲。 林序南僵了一下,抬眼撞进裴青寂半睁的眸子里。 晨光映照下,那双眼清亮得几乎透明,带着未褪的困意,却又像在笑着捕捉他的小心思。 “你……你醒了还装睡?”林序南小声质问,耳尖泛起了红晕。 裴青寂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低头在他发顶轻轻碰了一下,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醒得正好,抱着你挺舒服的。” 林序南脸更烫了,抬手去推他,却被裴青寂一把扣住手腕,轻轻按在胸口。 那掌心的温度柔软而沉稳,让他下意识停住动作。 “别闹,靠一会儿。”裴青寂低沉的嗓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如同清晨的暖阳,既温暖又让人无法挣脱。 林序南无奈,只能红着脸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心跳却快得不像话。 窗外的鸟鸣清脆,晨光逐渐洒满房间,两人却仿佛仍沉溺在夜色未散的暧昧气息里。 林序南在他怀里静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别赖着了,今天还有数据要整理。” 裴青寂闭着眼,声音带着慵懒的磁性,“急什么?论文跑不了,现在只要你跑不掉就行。” “你——”林序南脸更热了,正要挣开,却被裴青寂一把扣住手腕,往怀里一拉。 “你心跳好快啊。”裴青寂低声笑着,手指顺着他的手臂轻轻上移,触碰到肩颈,带着温度和熟悉感。 林序南只觉得胸口一阵发热,脸埋进他的胸膛,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仿佛在回应某种本能的悸动。 裴青寂感受到他的紧张和微微颤抖,低低地嗤笑一声,伸手环住他的腰,将他拉得更贴近自己。 他的手轻轻地滑向睡衣之下,胸口的温度、掌心的热意、指尖的轻微摩挲,交织成一片无法言说的悸动。 耳尖发热,呼吸带着轻微颤音,心跳似乎要从胸腔里冲出来——每一次微小的触碰都像在撩拨某种本能的渴望,又像被拉回理智边缘。 思绪一片混乱,身体的温度、掌心的余温、呼吸交错的每一个瞬间,像潮水一样一次次淹没理智防线。 温度一点一点渗入血液,林序南的意识开始模糊,只有心跳、呼吸、近在咫尺的气息,让整个人像漂浮在时间之外,既紧张又沉溺。 世界似乎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彼此的温度,彼此的心跳,一切都慢下来,却又快得让人无法自拔。 第68章 弦歌知意(四) 空气里的暧昧像潮水,缓缓涨满房间,把思绪、悸动、羞涩和期待全都裹住。 温度忽高忽低,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电流闪过,意识里涌现的都是心跳、呼吸、身体贴近的感官记忆。 手指的轻微颤抖、胸口的起伏、肩膀的贴近,一切都在不断放大两人间的紧张和悸动。 当一切回归平静,林序南被迫重新贴近他的胸口,鼻尖几乎擦过他的下颌,心跳失了节奏。 裴青寂缓缓睁开眼,眸光还带着一丝未褪的潮意,却偏偏勾人得厉害。 他低头在林序南唇角轻轻碰了一下,唇边带着一抹玩味的笑意,“好了,现在可以起床了。” 林序南的耳尖火辣辣地烧得厉害,恨不得钻进被子里去。 裴青寂却早已伸出长臂,将他整个抱起,随手把睡衣披到他肩上。 “走吧,小同学,不赶紧动笔,咱俩就得熬到天亮。”裴青寂低声笑,语气里透着笃定和宠溺。 林序南被他半推半拽地推进了卫生间,心口却还残留着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亲近,脑海像有星星炸开,整个人都柔软得不受控制,但嘴里还在一直嘀咕,“谁要和你一起熬……” 裴青寂听见,笑意更深,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当然是你。” 说完,俯身递过毛巾,手指轻轻擦去林序南额间的水珠,动作细腻,温度穿过毛巾传到皮肤上。 林序南下意识想缩开,却又被他轻轻按住肩膀,手心的热度让他不自觉放松,全身的紧张缓缓融化。 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房间,把两人交错的影子拉长又柔化。 房间里弥漫着晨光、咖啡的香气和两人特有的温度,连空气都带着甜意。 键盘的敲击声与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交织,昨夜的暧昧与今晨的温存,像悄悄融进了他们的论文进度里。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房间安静得只剩下键盘敲击和纸页翻动的声音。 林序南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眉头微蹙,正聚精会神地写着讨论部分。 裴青寂坐在他旁边,半倚在椅背上,金丝边眼镜下的目光锐利而冷静,手里转动着笔杆,不时扫过屏幕内容,像是在检阅,又像在寻找潜在的漏洞。 “这一段逻辑还有欠缺。”裴青寂指着屏幕,语气平稳而坚定,“实验条件和结论之间的过渡不够清楚,需要明确说明因果关系,否则导师读起来会觉得跳跃。” 林序南抬头,皱眉思索,“这里我已经说明了变量控制和实验条件,哪一部分你觉得跳跃?” 裴青寂轻敲笔记本,手指停在某一行数据上,“这里,你只是提到结果,但没有说明为什么会出现这个趋势。可以补两到三句,直接点出机制或者潜在影响。” 林序南点头,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边写边自语,“变量的交互作用……结合实验A和实验B……” 裴青寂俯身靠近屏幕,眼神专注地扫过公式和文字,“嗯,可以再加一句定量分析的说明,这样逻辑更连贯,读者的思路更加清晰。” 林序南停下手,看着裴青寂提供的思路,眼睛微微发亮,“对,你说得对,顺着这个思路,我可以把原本散乱的讨论段落重组,强调变量之间的因果链。” 裴青寂微微一笑,不带多余的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样数据和结论的衔接就清楚了。然后讨论实验局限性的时候,可以顺带指出一些未来可能改进的方向。” 林序南快速补充几行文字,键盘敲击声清脆有节奏,房间里安静而充满思考的张力。 两个人像是在无声比赛,思路高速交错,每一次建议、修正,都像是火花撞击,不仅让论文更精炼,也让双方思路更锐利。 裴青寂伸手翻到另一页图表,指尖轻点,“这里的数据最好做个对比分析,把误差范围也列出来,这样讨论部分的可信度会更高。” 林序南点头,微微一笑,“好,你提的这个我正好可以插到段落三里,顺带把前面的推导公式再补充完整。” 两人就这样专注地讨论着论文,思维碰撞不断,语言简洁干练却满载专业洞察。 空气里充满了高强度工作的张力与默契,偶尔的低声确认、手指指向屏幕的动作,无需多余言语,所有信息都在思维流动和眼神交流中传达。 门外忽然传来清脆的敲门声,带着几分急切又兴奋的节奏。 林序南抬头看去,裴青寂正整理手里的文献,眉头微微挑了挑,示意他不用起身去开门。 “我去吧。”林序南起身,轻声应道,走到门口拉开门。 门外,钟渐青正提着两大包菜,脸上带着满满的笑意,几乎要把整条街的热情都带进屋里,“猜到你们忙得正起劲,我特意买了点儿东西来找你们煮火锅!今天得庆祝一下——裴青寂的采访火了!” 林序南愣了愣,顺手接过,低头打开袋子看了看。 裴青寂微微抬眼,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冷静和从容。 林序南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屏幕上弹出的是一条条热烈的评论——网友们纷纷支持他们继续做好古籍修复项目,赞扬他们的专业与坚持。 “哇,真的有人在关注啊。”林序南忍不住低声感叹,眼神里带着一丝兴奋和成就感。 裴青寂轻轻靠在门框上,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过,扫了一眼评论。 【网友:裴博士太帅了!每一处修复都能看到细节和专业度,支持你们继续做好古籍保护!】 【网友:你们的团队合作真的让人羡慕,专业又有耐心,网友必须点赞!希望更多人看到你们的付出!】 【网友:裴青寂老师太帅了!修复古籍也能这么专业有气质!】 【网友:手稳心细,修复精细,赞赞赞!】 【网友:修复古籍需要耐心和专业,你们的每一步都令人钦佩,希望能看到更多成果!】 裴青寂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看来现在真的有人在认可我们的工作。” 钟渐青趁机大喊,“这就对了!忙了一天,先吃点东西,之后再开庆功会!今天必须高调一点儿!” “你的论文写不完咯!”林序南转头看向裴青寂,眼睛弯成月牙状,带着满满的俏皮。手指还轻轻戳了戳裴青寂的肩膀,像是在撒娇又带着一点调皮的挑衅。 裴青寂走上前,手指轻轻捏了捏林序南的脖子,动作虽轻,却带着一丝无奈与宠溺,“多大人了?干活还要人催你。” 林序南嘟起嘴,肩膀蹭了蹭裴青寂的腰,眼神里闪着笑意,声音里带着一点撒娇,“那是因为有你兜底,我就不用自己催自己了。” 钟渐青站在一旁,提着两大包菜,看着他们俩的互动,翻了个白眼,嘴角撇了撇,像是在吐槽,又像是在忍俊不禁。 他提着菜就往厨房走去,步伐轻快,像是早已习惯了他们俩的小打小闹。 “自己去玩吧。”裴青寂的掌心在林序南的腰侧轻轻拍了一下,眼底带着一抹笑意,“我去帮忙准备。” 没过多久,裴青寂又从厨房里拿出一包薯片和一包辣条,随手放到林序南手里,“别吃太多,一会儿就不想吃饭了。” 林序南接过零食,手指轻触裴青寂掌心的温度,心口微微一热,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厨房里只有水声和刀切菜的节奏,平凡却温暖,像是一幅生活的静好画面。 空气里氤氲着蒸汽和淡淡的菜香,平添几分家的味道。 正在洗菜的钟渐青,手里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声音有些犹豫,“万墨文联系了国图……想要过来谈合作。” 他抬眼看了看裴青寂,眉头微蹙,像在试探对方的反应。 裴青寂手下的动作顿了顿,刀锋在木板上停住,眉头轻轻皱起,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怎么出现了?” 声音低沉,像在回忆,又像在提醒自己不要轻易动情绪。 “你们当年发生了什么?”钟渐青把菜投进水池里冲洗,犹豫了一下,又小心地问出了心里的疑问,“你们关系那么好……” 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却掩不住好奇和关切。 裴青寂沉默片刻,指尖在菜刀柄上轻轻摩挲,把目光压回菜刀与蔬菜的间隙里,像是在整理思绪。 他轻轻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淡淡的苦涩和无法言说的情绪。 “那你们……要是遇到了……”钟渐青声音越说越低,眼神在水池与菜刀之间徘徊,手下的青菜差点切歪。 他脑子里绕了好几个弯,越想越乱,心口涌起一种既担心又好奇的复杂感。 裴青寂正低头整理案板,忽然抬眼,眉头一挑,带着点不耐,又偏偏懒得解释太多。 他缓缓转头,看了钟渐青一眼,眼神里全是“你在想什么蠢问题”,接着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白眼,“他认不出来我。” 语气里带着冷淡的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钟渐青愣了愣,仿佛被人一巴掌拍醒,眼睛骤然睁大,整个人呆在原地。 片刻后,他才讷讷地冒出一句,“对啊……也是。” 他忍不住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像是被人拆穿了心思,又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担心得有点多余。 厨房门外,林序南刚刚好走到门边,看着两人一来一往,心里微微一动。 第69章 弦歌知意(五)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林序南微微握了握手,像是压下心底的波动,又换上了一副轻松的笑容,“师兄,我来帮你们端菜吧。” 裴青寂闻声转过头,脸上的阴翳像被无形的手拂去,整个人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温润,只是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柔光,“那你洗洗手,拿个盘子把那边洗好的菜端去桌子上吧。” 林序南笑着应了声,转身去拿盘子。 厨房的热气裹着食材的香味,在空气里缓缓弥散,蒸汽在灯光下微微晃动,映出裴青寂略微修长的身影。 林序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侧脸上,那轮廓清晰而柔和,让他的心底微微悸动。 裴青寂这时手中正好拿着几颗已经洗好的葡萄,他将葡萄喂到林序南面前。 林序南笑着用牙齿咬住葡萄,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眼神直直地看着裴青寂,舌尖却轻轻地舔了下裴青寂的指尖。 舌尖轻轻触到裴青寂指尖的那一瞬,温热、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入心底,像一阵小小的电流,让他心头猛地一紧。 “小狗。”裴青寂低低吐出这个称呼,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柔意,眼神微微下垂,却又闪过一抹玩味。 林序南悄悄地瞥了眼旁边的钟渐青,吐了吐舌头,端着盘子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林序南又跑了进来,站在裴青寂的身边,捏起洗好的葡萄,也喂给了裴青寂。 眼神里闪着一抹狡黠,像是挑逗又像是偷偷撒娇,整个动作自然得让人无法拒绝。 “旁边的朋友,你们看的见这里还站着一个人吗?”钟渐青右手拿着菜刀,歪着脑袋,眼角微微跳动,满脸的悲愤与无奈。 他一副被忽视的模样,夸张地抬手指向自己,语气里满是委屈和抱怨。 林序南抿着嘴,忍住笑意,眼角余光偷偷扫向钟渐青,又迅速把注意力转回裴青寂身上,动作故意缓慢,像是要让裴青寂多看自己一眼。 “你们赶快出去吧。”钟渐青把菜刀放回案板上,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马上好了,然后就可以吃饭了,你们别在这里秀恩爱碍事。” 林序南和裴青寂对视一眼,眼底都带着一丝调皮的笑意,悄悄收起动作,退到一旁,像是暂时服从了钟渐青的“命令”,却仍有轻微的默契流动在两人之间。 不久,三人围坐在餐桌旁,热气腾腾的菜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色泽鲜亮的蔬菜、酱汁微红的肉块,还有林序南刚端过来的小盘水果,把桌面铺得满满当当。 空气里混合着香味与蒸汽,整个屋子都被温暖包裹。 钟渐青一边夹菜一边夸张地摇晃筷子,边说边笑,“这次你们两个可别再偷偷抢我的鸡腿了!” 林序南笑着微微倾身,肩膀轻轻靠向裴青寂,脑海里闪过上次“鸡腿之战”的画面——钟渐青哭笑不得的表情、无奈的叹气,像一张生动的插图,让他的笑意不自觉地在唇角荡开。 裴青寂抬手环住他的肩,动作自然而熟稔,另一只手顺势取过纸巾,轻轻擦去他嘴角因笑意溢出的酱汁。 “好好吃饭。”他的声音低沉温润,带着不加掩饰的宠溺,指尖在林序南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仿佛在安抚一只调皮的小兽。 饭桌的氛围渐渐沉静下来。 “下午我要去一趟实验室,你就在家安心写论文。”裴青寂说着,把最后一块排骨夹进林序南的碗里,骨头轻轻碰了下瓷器,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序南低头看了一眼,眼底浮出笑意,点点头,语气轻快,“好啊,那你回来记得给我带三食堂的冰淇淋。” 裴青寂抬眼望着他,唇角微微一勾,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 三人收拾完桌子后,裴青寂拿起外套准备出门。 钟渐青则拍着肚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嚷嚷着“碳太晕了”,转身钻进客房去睡午觉,关门前还故作正经地补了一句,“千万别吵我睡觉。” 裴青寂轻轻摇头,唇角刚勾起一点笑意,手却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停住了。 门口,站着一位老人。 他身子微微佝偻,背影像被岁月压弯的老槐树,灰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老人手足有些无措,眼神在走廊左右游移,好像不知道该敲哪一户门,手指局促地在衣角上来回搓动。 皱纹在他脸上深深刻下,目光里却带着固执和一丝隐隐的期待。 裴青寂心头骤然一紧,仿佛有根弦被触动。 他原以为,上次去取鱼胶,已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却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午后,再次看见那道身影。 “老孟”裴青寂的嘴唇颤了颤,终究还是喊了出来。 老人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亮起光彩,那光亮像是冲散了厚重的时光尘埃。 “我……可算找到你了。”他喉咙一紧,声音带着哽咽。 那份喜悦几乎要溢出眼眶,却又夹杂着说不尽的酸楚。 裴青寂垂眸,看见老孟手中提着的便携冷藏箱,指节因长久提着而泛白。 他心头一滞,手指攥紧了钥匙,旋即伸手打开房门,“进来吧。” 屋内,传来林序南的声音,带着些许调侃,“你又忘带东西了吧?” 随即是拖鞋轻快的拍踏声。 他刚从房间走出来,视线落到门口的老孟身上,脚步一顿,神情里满是诧异。 “您……” “我是来给你们送东西的。”老孟局促地抿了抿唇。 他不安地捏着衣角,目光扫过屋内整洁明亮的陈设,神情却愈发拘谨。 他的衣服洗得干净,旧布料却褪得发白,针脚清晰可见,仿佛在默默诉说着日子的拮据与细致。 林序南立刻迎上前,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扶住老人的胳膊,“您先坐下吧。” 语气温柔而坚定,把老人带到了沙发前。 裴青寂则快步走进厨房,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双手递到老孟面前,动作郑重。 老孟将手里的冷藏箱放在地毯上,手掌在盖子上停留许久,才像是下定决心般缓慢松开。 他垂下眼帘,声音断断续续,“我……准备回敦煌老家了,这边的房子……住不了了。” 他顿了顿,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声音越发沙哑,“我年纪大了,也该落叶归根了。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再见到纪先生了。” 话音落下,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眼眶逐渐泛红,干瘦的手指在膝盖上颤抖着蜷紧。片刻后,他吸了一口气,声音低低地破碎开来。 “不过,知道他过得很好……我就知足了。” 泪意在老孟的声音里打转,那句话像一块沉石,沉甸甸地坠进屋子里安静的空气,荡起一圈厚重的涟漪。 林序南眼眶也不由得泛红,他轻轻伸手拍着老孟的背,声音温软却带着微颤,“您别这么说。” 裴青寂坐在一旁,望着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眼神深沉,胸口却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呼吸一时间沉重了几分。 老孟的手还停留在冷藏箱上,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在犹豫要不要打开,也像是隔着这一层冰冷的金属在告别什么。 他深深吸了口气,鼻音微重,嗓音沙哑得发抖,“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东西。都是以前……纪先生用过的法子,我就一点点照着做,想着……或许还能帮上你们点忙。”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不敢直视二人,只是盯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小心翼翼又卑微。 “我怕你们嫌弃旧,上次不敢随便给,今天想……趁走之前,亲手交给你们。” 裴青寂安静地望着他,眼底暗潮翻涌,唇角微微颤动,却只吐出一句极轻的话,“我们不会嫌弃的。” 他缓缓伸手,将那只冷藏箱推到自己身边,手掌在冰凉的盖子上停顿了一瞬,随后郑重地拍了拍,像是在替老人许下一个承诺。 老孟怔了怔,眼里闪过一丝难得的释然,然而泪意却迅速涌上来。 他抬手抹了抹眼角,却怎么也止不住哽咽,“好……好啊……那我也算是,心里踏实了。” 话音未落,他的喉咙猛地一紧,眼眶通红,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声音哽咽断断续续,“我走之后,能不能……替我跟纪先生说一声?就说……我老孟,这辈子……没给他丢过脸。我一直记着他教我的,哪怕……哪怕只是重复他做过的事,我也没停下过。” 屋子里顷刻间安静得只剩下热茶袅袅升腾的白雾。 那股氤氲像是把沉甸甸的心绪都包裹其中,连呼吸都带上了微微的酸涩。 林序南眼眶早已泛红,他再也抑制不住,轻轻握住老孟的手。 那双手粗糙干裂,指节因颤抖而僵硬,却带着长年累月的温度。 林序南声音低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一定会的……我一定会告诉他。” 裴青寂垂下眼眸,指尖紧紧扣着茶杯,仿佛要借此稳住心口翻涌的情绪。 他声音沉稳,却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力量,“您放心,他会知道的。” 老人怔怔望着他们,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叹出一句,“好,好啊……” 那一刻,他的眼神逐渐柔和下来,像一盏风中摇曳许久的旧灯,终于安然熄灭。 多年来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似乎在这一声应允中,终于落了地。 第70章 弦歌知意(六) “终于写完了!” 林序南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把电脑一推,整个人像没了骨头似的直接瘫在了沙发里。 夜幕早已悄无声息地笼罩城市,窗外的霓虹透过玻璃洒进来,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一抹明暗交错的光影。 裴青寂坐到他身旁,笑着伸手揉了揉他微微僵硬的肩膀,低声哄道,“辛苦辛苦。” 声音温柔得像夜风,却带着一点暗暗的心疼。 林序南半阖着眼,懒洋洋地享受着他的触感,唇角挂着一丝笑意,“你说,人真的挺奇怪的。不谈恋爱的时候,多少个通宵都熬过,也没抱怨过什么。可一旦谈了恋爱,就好像习惯了有人心疼,哪怕累一点都想被人关心。” 裴青寂忍不住笑,嗓音低沉而轻缓,“你也不用只是想想,我就在这儿关心你,随时都可以。” 话音落下时,他的指腹还不自觉地在他肩头按了两下,带着安抚意味。 林序南听到裴青寂的话,微微一怔,突然坐直身体,转过身面对他,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暧昧不明的光,像是玩笑,又像是真心话,“可是,我更想关心你多一点儿。” 裴青寂被他看得愣了,喉结轻轻滚动,却没立刻反应过来。 林序南却笑了,唇角微挑,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把他困在眼神的陷阱里。 下一秒,他猛地凑近,近得能闻见彼此呼吸里交织的热气。 裴青寂下意识屏住呼吸,心跳微微加快。 林序南眼尾弯起,带着几分狡黠,忽然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点到即止,像一场不经意的挑衅。 还没等裴青寂反应过来,他已经迅速退开,重新靠在沙发上,眼神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空气骤然安静。 裴青寂深吸了一口气,眸色瞬间暗了几分。 他眼神一沉,猛地伸手扣住林序南的后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拉近,唇狠狠压了上去。 林序南还未来得及笑出声,就被他封住了呼吸。 唇齿间的温度骤然升高,带着点急切和克制的交锋。 裴青寂的舌尖轻轻探入,撬开他的牙关,与他的纠缠在一起,带着要把方才的调笑一并吞没的气势。 林序南被逼得微微仰头,呼吸凌乱,手指不自觉抓紧了裴青寂的衣袖。 整间客厅里,夜色与霓虹交织,暧昧的气息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像是随时会燃烧成火焰。 裴青寂的吻带着几分急切与惩罚,几乎让林序南来不及呼吸。 他微微挣扎,却只让两人的距离越贴越近。 “唔……” 林序南低声闷哼,手掌撑在裴青寂的胸口,似推非推,指尖却悄然抓紧了他的衣料。 裴青寂察觉到他那点欲拒还迎的抵抗,唇角弯起一抹浅笑,趁着呼吸间隙低声道,“不是说想关心我吗?嗯?” 嗓音沙哑而低沉,带着勾人的尾音。 林序南心口一跳,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再次压着亲住。 这一回,裴青寂并不满足于只在沙发上。 他扣着林序南的后颈,缓缓起身,将他半推半带地带离沙发。 林序南一边被吻得眼角泛红,一边被迫后退。 腿脚踉跄时,他下意识抓住裴青寂的手臂,像是寻求支撑,却也让暧昧的气息更浓。 两人唇齿交缠间,几乎没注意到身后是餐桌。 直到林序南的腰轻轻撞到桌边,他才被迫停下半步,呼吸急促。 裴青寂的手从后方探过来,掌心灼热而有力,扣在林序南的颈侧,将他缓缓压向桌面。 木质桌沿在腰际轻轻抵着,带来一丝冰凉,却更让他意识到背后那具炙热的存在。 密密的吻落在耳畔与颈侧,呼吸炽热,带着急切的克制。 林序南肩头一颤,喉咙里溢出断续的喘息,想要转身,却被牢牢困在怀抱与桌面之间。 “你……”他的嗓音带着压抑的颤意,气息凌乱,“你……硌到我了。” 话音刚落,裴青寂唇齿擦过他的耳尖,声音低沉得像从喉咙深处滚出,“闭嘴。” 那一瞬,林序南心口像被重重撞了一下。 桌面冰凉、身后火热,两种极端的触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整个人像被困在网中,无处可逃。 林序南被压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抓紧了桌沿,呼吸愈发急促。 耳边尽是裴青寂炽热的呼吸声,那股近乎霸道的气息让他心口乱跳。 他微微侧过头,试图避开,却被裴青寂顺势扣住下颌,迫使他与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对视。 那一瞬间,他几乎连逃开的念头都被夺走,只剩下无声的沉沦。 桌沿终究太窄,无法承载这份愈演愈烈的亲密。 裴青寂低低喘息着,唇角擦过林序南的耳垂,声音沙哑得像是压抑到极限,“这里不方便。” 下一刻,他猛地将林序南从桌边抱起。林序南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攀上裴青寂的肩膀。视线晃动间,他看见灯光与影子在墙壁间交错,脚步急切而沉稳。 随着“咔嗒”一声,卧室的门被推开。 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随之而至的,是更无法逃避的炽烈亲吻。 房间里灯光柔和,像是为他们的存在特意调暗,洒在林序南的脸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 裴青寂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试图从那双深褐色眼眸中捕捉一丝情绪。 那双眼睛像夜湖,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藏着让人心动的暗流漩涡,让人一旦靠近就再也无法脱身。 空气中弥漫着薰衣草的香气,淡淡的,甜而不腻,像是为此刻的亲密量身定做。 淡蓝色的床单皱得像一幅未完成的画,记录着他们刚才随意躺下的痕迹,凌乱却带着一种亲密的温度。 林序南被压在床上,呼吸急促得不像话,指尖死死揪住裴青寂的衣角,像是抓住最后的理智。 可那份抵抗在裴青寂炽烈的吻下,很快一点点儿崩塌。 裴青寂俯身,手指轻轻地从林序南的下颌滑到脸颊,触感轻得像羽毛,却烫得让林序南几乎屏住呼吸。 林序南被他触碰得一颤,忍不住蜷起腿,想要后退,却被裴青寂的膝盖牢牢抵住去路。 “躲什么?”裴青寂低声笑,声音压得极低,像暗夜里慢慢蔓延的火。 唇在林序南耳侧停留,呼吸滚烫,几乎要将那片敏感的肌肤点燃。 林序南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心跳在胸腔里乱撞,像被什么撩拨得无法平静。 他看着裴青寂,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邀请,又像是在试探。 他的喉咙里溢出一声含糊的气音,像抗拒,又像无声的妥协。 裴青寂察觉到这份细微的挣扎,却偏偏故意逼近,唇齿轻轻擦过耳廓,像捕猎者逗弄即将落网的猎物。 裴青寂的手掌顺着他的侧腰向上,隔着衣料探入,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 他的手指带着一丝粗糙,坚实却又小心翼翼,像在触碰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你……”林序南的声音发哑,带着颤意,“别、别这样……” 裴青寂唇角微勾,带着一丝恶意的笑意,嗓音更哑,“你明明很喜欢。” 林序南闭上眼睛,感受那温度在皮肤上蔓延,像春水流过干涸的河床,像是知道他每一个隐秘的角落,每一处不敢触碰的敏感。 窗外的霓虹灯断断续续地透进来,折射在半掩的窗帘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像在为这一刻增添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们的脸靠得更近,呼吸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更急促。 林序南的脑海里仿佛有烟花炸开,光影零碎,却铺天盖地的绚烂,让他心跳失控。 裴青寂身上的木质香气混合着空气里淡淡的薰衣草味道,一并侵入林序南的感官,勾起一种让人沉沦的眩惑。 唇瓣在额头上若有若无地擦过,像羽毛轻拂湖面,却瞬间荡漾起层层涟漪,让林序南忍不住屏住呼吸。 林序南的心跳几乎要冲出胸膛,他明明想退后,却又贪恋这一刻的靠近,舍不得打破。 指尖攥紧了床单,身体却诚实地向前倾斜,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牵引。 夜色将万物笼罩,风掠过窗棂,撩动帘角,烛火在风中轻颤,投下的光影,像碎星般散落在他们的眉眼间。 林序南额前的发丝扫过裴青寂的面颊,那一瞬的擦碰轻得几乎察觉不到,却偏偏让气氛陡然凝住。 彼此的呼吸缠绕交错,像夏夜湖面蒸腾的雾气,温热而湿润,拉扯着所有的理智。 四目相对的一瞬,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了下来,只剩心跳一声声震颤着,缓缓渗入心湖的悸动。 “……可以吗?” 裴青寂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融入夜色中,像夜里大提琴的低鸣,尾音微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克制与试探,却又藏着让人脸红的暧昧。 林序南睁开眼,对上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面映着他的影子,像是被他整个人包裹住。 林序南的睫毛颤了一下,眼神对上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面映出他的身影,如被整个吞没。 他的喉咙哽住,想要回答,却发现声音像被锁住,只能溢出一声沙哑的低喃。 “你这个人真的是坏透了,明明都把人逼到绝境了,还在这么深情地问可以吗。” 声音哑得连他自己都陌生,像被夜色和裴青寂的眼神一起蛊惑。 裴青寂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多了一丝让人心悸的柔情。 他的手停在林序南的额前,轻轻拨开一缕碎发,那动作慢得像在品味每一秒的亲密。 林序南的皮肤在那一触下泛起一阵滚烫,他想偏过头移开视线,却被裴青寂捏住下巴,强迫着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无法逃脱。 心脏狂跳,呼吸急促,暧昧的张力被一寸寸推高,像是绷紧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 最终,他闭上了眼。 那一瞬,他仿佛看见漫天星光坠入湖底,沉溺在那一汪静水般的温柔里。 裴青寂俯身,唇瓣相触的瞬间,整个天地仿佛都失去了重量。 时间屏息,帘影止住晃动,只剩下他们之间燃烧的悸动,层层叠叠地交织、缠绕。 “放松。”裴青寂在耳畔低语,声音低哑而温柔,却带着无法忽视的蛊惑。 林序南皱起眉头,忍受着不适,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试图用一个微笑掩饰内心的慌乱。 他想说些什么,想问裴青寂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被这亲密扰得心神不宁。 可话到嘴边,只化成一个浅浅的点头,他看着裴青寂,试图用眼神传递那些未说出口的渴望。 他们对视了片刻,时间像是被故意拉长,慢得让人几乎能听见心跳的节奏。 窗外的霓虹还在闪烁,薰衣草的香气在空气中萦绕,像夜色里的河流,带着暧昧的暗流,缓缓流淌,流向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隐秘角落——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70-80 第71章 弦歌知意(七) “我们在家待了都快两周了。”裴青寂的手指一颗一颗地扣上衬衣的扣子,动作干净利落,却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撩人意味。 他每扣一次扣子,他的眼神都会不自觉地落到林序南身上,像是在默默测试对方的反应。 林序南侧着身躺在床上,眼神随着裴青寂手指的动作轻轻跳动,落在那微微绷起的腹肌上,呼吸也不由得微微停顿,“我们出不了门,是怪我吗?” 裴青寂瞥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抹轻佻,一脸理所应当,“当然怪你,太勾人了。” 林序南的嘴角抽了抽,又迅速换上笑意,手指轻轻划过床单,声音柔软而带点试探,随后轻轻触碰裴青寂的手臂,“我以为……你会喜欢。” 裴青寂坐在床边,伸手拉住林序南的手,把他拉向怀里,嘴唇轻轻地在林序南的耳畔蹭了蹭,呼吸轻轻拂过,“当然喜欢,所以……我不介意晚两个小时再出门。” 林序南听闻,瞬间推开了裴青寂,“不要!拒绝!” 裴青寂笑了起来,眼角的弯曲带着一丝挑逗,“就知道你嘴硬。” 说完,又拍了拍林序南的腰,“快起来了,我先去准备早餐。” 林序南嘴角挂着得意的笑,但是仍旧是哼哼唧唧,不情不愿的起了床。 一股清新的风轻轻吹入房间,带着春末夏初的温热和淡淡的花香,缓缓吹动窗帘。 “唰——” 裴青寂伸手拉开办公室的窗帘,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出斑驳的光影。 “裴博士,好久不见!”沈玉路过裴青寂的办公室,笑着挥手和裴青寂打招呼。 裴青寂抬头,微微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却带着一丝淡笑,“好久不见。” “裴博士,听说了吗?” 沈玉的脑袋探了进来,目光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今天的新闻头条——敦煌的考古工作者出土了一批古籍,初步判定如果问世,这批古籍会有极高的学术价值。” 另一间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围到电视前,屏幕上出现了新闻直播画面。 黄沙微扬的考古现场,烈日下学者们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将一卷卷古籍从盖着黄土的木箱里搬出。 微风吹起沙粒,映衬着他们专注而谨慎的神情,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对历史的敬畏。 每一帧画面都仿佛在诉说历史的厚重——纸张泛黄,边缘微微破损,封面上残留的墨迹随着光线闪出微弱光泽。 学者们的手指动作缓慢而谨慎,生怕哪一卷稍有碰触就会破坏它们千年的存在感。 “看这卷墨迹的颜色,年代应该比之前出土的更早。”有人低声分析,指尖在空气里比划着,像是在测量古籍的脆弱程度。 “而且材质很复杂,可能夹杂着丝织物和纸张的复合结构,修复难度不小。”另一位同事接话,眉头微蹙,眼里闪着对挑战的兴奋。 讨论声渐渐热络起来,交错着猜测、分析与惊叹,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庄重的氛围。 有人凑近屏幕,指着画面轻声说道:“你看,这一页的裂纹,如果不处理好,后续可能会影响整卷的完整性。” 正当讨论正热烈时,顾然然突然一拍桌子,兴奋喊道:“快快快!快看!裴博士上热搜了!” 林序南接过顾然然手里的手机,一眼就看到了热搜头条——“裴青寂古籍修复”。 他点开词条,快速浏览评论区——几乎每一条都在称赞裴青寂。 【网友:神之圣手,文物修复界的传奇!】 【网友:看完视频才知道,什么叫专业的极致!】 【网友:裴博士修复的细节,简直像让古籍重生。】 屏幕上的视频正播放着裴青寂在实验室里操作古籍的镜头—— 他戴着细腻的手套,动作从容而精准,每一次翻页、每一次刷净灰尘,都像是在与时间对话。 光线打在泛黄的古籍纸面上,墨迹的每一条纹路都被处理得井然有序。 不仅如此,还有几家媒体专门撰写了新闻稿,配上裴青寂操作古籍的画面,标题赫然写着《古籍修复界的守护者——裴青寂》。 文章里详细描写了他的操作,从选用工具的讲究,到处理裂纹的手法,每一个步骤都透露出深厚的功底和缜密的思路。 文字间仿佛能让人感受到古籍被“唤醒”的温度。 屏幕上的声音不断更新,学界的大佬们也在社交媒体上纷纷发表看法。 【裴博士的修复手法可谓现代与传统的结合,为古籍保护提供了新范式。】 【能看到这样的修复案例,实在令人振奋。】 【每一个细节都体现了对历史的尊重与科学的精细,让人佩服不已。】 【裴博士的手,不仅在修复古籍,更在守护文明的灵魂。】 【他的每一次操作,都在平衡文献完整性与科学技术,体现了真正的匠心与智慧。】 【裴博士用行动证明,古籍修复不仅是保护文化,也是推动学术发展的桥梁。】 【在裴博士手中,纸张与墨迹仿佛重获新生,每一笔都彰显着对文明的责任感。】 【他让我们看到了古籍修复的未来方向——兼顾创新与尊重,让传统与现代完美结合。】 林序南的视线一直落在裴青寂的名字上——屏幕上闪烁的字眼不断重复着赞誉、惊叹、尊敬。 他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胸口涌起一种莫名的骄傲感,就像看着一个伟大的存在被全世界认可,而这个存在恰巧就在身边。 他的手悄悄从桌下伸出,轻轻握住裴青寂的手,感受那股温度。 指尖触碰到裴青寂掌心的温热,心里一阵暖意,像是潮水般漫开。 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扫向裴青寂,温柔而带着几分心动,仿佛这一瞬间,所有的光环都只属于他眼中的这个人。 林序南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裴青寂低头翻阅古籍时专注的神情,细腻而精准的手法,每一次翻页都像在与时间对话。 而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为他的努力而喝彩,赞美如潮水般涌来,而他,能握着他的手,这种既骄傲又心动的感觉让他几乎有些难以自控。 正当大家还沉浸在热议裴青寂和古籍修复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这是我们课题组的办公室。” 声音落下,方砚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岁的男人。 穿着板正的西装,肩膀挺直,眉目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一副领导的架势。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映在他的西装上,平添了几分冷峻的气场。 方砚走在前面,步伐中透着一丝恭敬——虽然他的年龄比身后的男人大,但面对这位来访者,他的态度却格外谨慎,几乎有种下意识的尊敬,“这是咱们市局负责科研项目审批的领导万墨闻万副主任。” 万墨闻缓缓扫视整个办公室,目光不动声色,每一个角落都没有遗漏。 他的视线像是能穿透空气,精准地捕捉到每个人的神态和动作。 办公室里的讨论声在这一刻仿佛被抽离,空气顿时沉了下来,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这是我们课题组的裴博士裴青寂。”方砚率先开口向万墨闻介绍。 裴青寂的眼神中的震惊一闪而过,但很快恢复冷静。 他率先伸出手,坦坦荡荡也不谄媚地说了句,“万主任好,很高兴见到您。” 万墨闻轻轻点头,步伐沉稳地走近裴青寂,目光平静却带着探寻意味,仿佛在默默衡量裴青寂的能力与价值。 他的每一步都不急不躁,却像利刃般在空气中划出一条无形的压力线,让人不自觉收敛气息。 他停下脚步,微微倾身,声音低沉却清晰,“最近经常在网上看到裴博士的身影啊,真是后生可畏。” 裴青寂微微抬头,眼神平静如常,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礼貌的弧度,语气不卑不亢,“感谢万主任夸奖。” 他清楚对方的目光里带着试探,每一个微动作、每一句答话都更要恰到好处。 这一句看似平静,却像一堵稳固的墙,将自己的锋芒与心底的微微触动都屏蔽在外。 “你是从小就对古籍修复感兴趣吗?还是后来才接触的?”万墨文语气不紧不慢,却让人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从小就比较喜欢。”裴青寂语气温和,这一句简短而稳重,保持距离而不失分寸。 万墨闻嘴角勾起一抹笑,笑得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势,又继续追问,“你是跟哪位老师学过这些手艺的?” 语气平淡,但每一个字都像在轻轻敲击裴青寂的防线。 “我尚未从师系统学过。”裴青寂微微颔首,目光坦然。 平淡的回应中自带一份镇定,像是缓缓竖起的护盾,既不谦卑,也不轻易动摇。 “没想到你这全网共识的‘神之圣手’,竟然是老天赏饭吃。”万墨文哈哈的笑了两声,像在空气里抛下几颗小石子。 他的目光微微锐利,带着试探性挑衅,却又不失亲和,让人无法轻易回击。 其他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目光在裴青寂与万墨闻之间来回扫动,感受到那种微妙而强烈的气场对撞。 裴青寂礼貌地笑了笑,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温和的克制,“是网上过誉了,其实是组里大家一起努力的成果。”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错,平静而礼貌,却像一场无声的较量。 一攻一守,小心把握每一句话的分寸。 裴青寂稳如磐石,一招一守。万墨闻平和中带探,轻轻试探每一寸底线。 “咣当——” 第72章 微尘入画(一) “不好意思,不小心把杯子碰倒了。” 林序南微微低下头,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歉意,眼神却平稳清澈,仿佛只是无意间的举动。 道歉虽轻,却真诚得挑不出半点毛病。 裴青寂的余光扫到林序南,正好撞进他那双眼睛。 两人视线在空气中轻轻一触,没有言语,却像默契的暗号般彼此会意。 裴青寂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心底那份紧绷,像被无声拂去。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一小小插曲打破。 万墨闻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序南一眼,嘴角一抿,淡笑着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 方砚察觉到了气流的微妙变化,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林序南与裴青寂之间扫过,眼神仿佛要捕捉他们之间那点未说出口的默契。 可下一瞬,他已收起揣测的锋芒,转而对万墨闻笑道,“我带您再去实验室看看吧。” 二人离开办公室后,沉甸甸的空气终于轻快了些。 “妈呀!这大佬气场也太有压迫感了吧。”叶明叙一屁股坐回椅子,像逃过一劫般猛灌了一口水。 江思翊抬眼看了裴青寂一眼,见他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欲言又止,终究没开口。 “是啊,刚刚的氛围紧得要命,连林师兄都紧张到打翻杯子。”顾然然看向林序南,眼里还带着一丝打趣。 林序南却懒懒地把双手插进兜里,嘴角微勾,眼神带了点意味深长的笑意,不置可否。 随后,林序南又看向裴青寂,眼珠轻轻一转,“裴师兄,你现在有没有空?我去找你看一下最新的数据。” 裴青寂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平稳,应了句,“那来我办公室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林序南顺手将门关上,门轻轻落下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们”林序南看着裴青寂,等不及地就开口,“是不是认识?” 裴青寂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拉过林序南,把他轻轻按在座位上。然后他转身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杯水放到林序南面前。 杯子在桌面上轻轻落下,水波荡漾,像是无声的安抚。 “嗯。”裴青寂靠在桌边点了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回忆,“他是我和钟渐青以前的师兄。” 林序南握着杯子,指尖感受着水的凉意,却没有喝。 他的目光沉了沉,轻声问,“但是最后不欢而散,是吗?” 裴青寂点了点头,目光微微低垂,“我们对古籍的想法不同。”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想那段旧日的冲突,接着开口,“他总想着用科技取代传统,他不会像我一样执着于那些已经埋进黄土的东西。”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是他和万墨闻最后一次交锋的情景。 那天风声呼啸如野兽,暴雨狠狠击打着窗户,隔音再好的房间也无法完全阻隔雷雨声,他们必须提高声音才能听清彼此。 那时的他以为,曾经的情分或许会让万墨闻犹豫,可现实如同暴风雨般冷酷。 裴青寂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万墨闻冷峻的声音,在那样的暴风雨夜,依旧清晰地振聋发聩,“旧纸当燃,新朝无需旧纸堆。” 那句轻描淡写,却带着毁灭性的决绝,像刀子一样划进他的心里。 他和万墨闻面对面站着,空气紧绷得像随时会炸裂的弦。 裴青寂的手指攥紧书卷,指关节泛白,呼吸急促而凌乱,眼底闪烁着抑制不住的悲痛。 他试图压低声音,用尽力气去说服对方,“这些古籍有它们的价值,保存它们不仅是为了学术,更是对历史的尊重——” 万墨闻冷哼一声,手指指向桌上的古籍,语气犀利得像刀锋,“你还是老样子,总想守着腐烂的过去。” 裴青寂咬了咬牙,眼角微微湿润,却仍努力镇定,“这些书卷承载的不只是文字,它们承载着前人的心血和智慧!你不能为了所谓的发展,就把它们随意抛弃!” 万墨闻微微抬眉,眼神冷冽,“心血?智慧?你太执着于过去,以至于看不到现实的可能。你所谓的守护,不过是阻碍进步。我说过,这个时代属于效率和科技,而不是你沉溺的灰尘和黄纸。守护过去,只会拖慢前进的步伐。” 裴青寂感到胸口像被重锤击中,血液翻涌,心头涌起几乎要撕裂胸膛的痛楚。 他握紧书卷,几乎要握出痕迹,声音颤抖而坚定,“我不求你理解,但我不能允许这些文化遗产被轻易毁掉!它们属于历史,也属于每一个后来的人!” 万墨闻双手背在身后,冷眼俯视,姿态从容却带着无情,语气如冰刀般锋利,“你所谓的守护,只是在拖延时代的脚步。过去的残骸不是你的私人信仰,世界不会停下来等你怀念旧纸。” 裴青寂感到血液翻涌,心中涌起一股几乎要撕裂胸膛的痛楚。 裴青寂感到全身的热血几乎要被压回胸腔,他的视线紧紧盯着桌上的书卷,每一页都像在向他诉说历史的重量。 屋外的风声呼啸得更急,雨点打在窗户上发出脆响,像是为他们的争论伴奏。 裴青寂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气息沉重而有力,低沉的声音仿佛在回响整个房间,“即便全世界都不理解,我也要守护它们——哪怕孤身一人,也绝不放手!” 万墨闻的目光微微一闪,冷冽中透出几分不屑与急功近利的决绝。 他背对裴青寂,步伐沉稳而毫不迟疑,每一步都像在敲打现实的节奏,“时间不等人,废纸留在过去,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你是不是害怕他会再次打压现在的古籍修复项目?” 回忆逐渐退去,办公室的光线洒在桌面上,林序南看着裴青寂,轻轻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关切。 “现在的舆论几乎一边倒,他应该还没那么大的能力,一手遮天。”裴青寂的手指在眉心揉了揉,眼神微微沉下,却又带着一丝无奈。 林序南沉默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理解和支持。 他放下杯子,手掌轻轻搭在裴青寂的手背上,温度虽轻,却像一股无形的力量注入裴青寂的心里。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又带着鼓励。 “就算他还想伸手阻止,只要我们做得够好,期刊主编也不会拒绝我们。只要我们裴博士够帅,网上的舆论就不会倾斜。” 裴青寂的眉头微微舒展,他感受到那份不言而喻的温暖和支持。 林序南的话轻轻地落在心底,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 他抬头看了看林序南,目光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感激,他故意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敲了一下,“你在想什么呢?” “在想我们裴师兄怎么会这么帅呀!”林序南笑了起来,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敦煌这批新出土的古籍,我想去看看。”裴青寂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这种考古之后的修复项目,是不是会有内部的人员进行修复啊?” 裴青寂摇摇头,解释道,“按照正常的流程,是如果古籍没有致命性、高水平的问题,他们有自己的团队去修复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是敦煌向来以壁画出名,这批古籍可能会和壁画有关。” 裴青寂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他看了眼屏幕,是钟渐青。 他开门见山,“我们国图会派一支志愿者团队去敦煌。” 他顿了顿,“哦,我猜到你会想去。我把你和小序南的名字报上去了。你们准备一下,看怎么和你们所里协调吧。” 裴青寂听到钟渐青的话,微微一愣,随即说了句,“谢谢你,渐青。” 挂了电话,裴青寂对着林序南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轻松和兴奋,“收拾收拾,渐青替我们搞定了。” “那”林序南打开裴青寂地电脑,熟练的输入密码,然后给方砚发了自己和裴青寂的年假申请。 “好了,提交成功。”林序南伸了个懒腰,转过头看裴青寂,眼神带着一丝挑逗。 机舱缓缓滑行在跑道上,轰鸣声伴随着轻微的震动,透过舷窗,初升的朝阳把天色染成柔和的淡橘色,光线轻轻洒在裴青寂的肩头。 他手指无意识地绕着手中的登机牌,眉眼间难得带着一丝放松。 林序南坐在他旁边,手肘轻靠在扶手上,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裴青寂的侧脸上。 那一刻,他的眼底闪着温柔的笑意,像春风拂过。 裴青寂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偏头,目光在林序南和窗外的晨光之间短暂停留,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带着一点轻松,也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暖。 “冷吗?”林序南轻声问,手伸过去,轻轻拉了拉裴青寂外套的领口,动作带着自然的关切。 裴青寂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林序南的手背,动作轻柔而自然,像是在回应,也像在试探彼此的距离。机舱里只剩下低沉的发动机声,他们的呼吸在这狭小空间里轻轻交错,温度似乎也随之贴近。 林序南的手指轻轻扣住裴青寂的手,笑意在眼里荡漾,“那就好,咱们一起去看敦煌的光和历史。” 机舱静默中,两人的手轻轻相握,温存无声,却比任何言语都要真切。 飞机缓缓升空,橘色的晨光与云层交错,他们的影子并肩投在座椅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进入最后一个副本啦![撒花] 第73章 微尘入画(二) 飞机缓缓落地,舱门打开时,一股热烈而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 敦煌的夏天,天空澄澈湛蓝,日光明亮得几乎要把一切都镀上金色。 远处沙丘的起伏连绵在天际拉出柔和的弧线,黄沙与碧空交接的地方仿佛描摹出古老壁画里的色彩。 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沙土气息,偶尔夹杂着戈壁野草的清苦香味,和城市里截然不同。 裴青寂和林序南提着行李走出机场,钟渐青早早给他们发来的电子版身份证明在手机上亮着冷光。 凭借这个证明,他们顺利换到了宿舍的钥匙和象征身份的志愿者牌。 “你们也是志愿者吗?” 一道清爽的声音从走廊另一侧传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男生推开宿舍门,笑着走了出来。 “我叫程曜明,和我同住的是田辛川,我们都是国图来的志愿者。” “你好你好!我是林序南,这位是裴青寂。”林序南笑着伸出手,与他礼貌握手。 “我们昨天到的,这周围的小卖店已经熟悉了,你们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们。”程曜明挠了挠头,笑容带着真诚的爽朗。 林序南笑着点头,眼神中多了几分放松的亲近。 他们提着行李走进宿舍。房间里简洁清爽,木质桌椅散发着淡淡的清漆味。 林序南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大片金色的阳光瞬间倾泻而入。 窗外是一片辽阔的黄土与绿意交织的风景,远远还能望见沙丘的曲线。 林序南转过身,靠在窗台上,双臂环胸,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师兄,敦煌这边的风景还真是不一样,等这个项目结束了,我们可以在这边好好玩一下。” 裴青寂走近几步,站在他面前,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将人半圈在怀里,低声应道,“好,等结束了好好陪你。” 夜幕缓缓降下,白日的热烈渐渐退去。 敦煌的天空深邃如墨,漫天星辰一点点亮起,清晰得近乎伸手可摘。风吹过沙丘,带来一阵阵细碎的声响,仿佛远古的吟唱。 街道上灯火次第亮起,偶尔传来商贩的吆喝声,与远处莫高窟方向传来的悠远钟声交织在一起。 夜色将整座小城包裹出一种宁静而神秘的氛围,仿佛时间在这里变得缓慢。 *** “辛苦各位志愿者了!”敦煌项目的负责人陈姐拍了拍手,“我们的任务是对这批新出土的古籍进行登记、录入系统和归档。你们的分组已经发在咱们的工作群里了,你们查看一下。” 室内的光线柔和而肃穆,几张长桌上整齐摆放着一摞摞泛黄的古籍。 它们有的纸页已经脆薄得仿佛一触即碎,有的则依稀残留着墨香,仿佛跨越时空诉说着千年前的故事。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陈旧纸张味,混合着防护手套的橡胶气息,带来一种庄重的氛围。 几位志愿者低声交谈,很快便安静下来,只剩下窸窸窣窣的翻页声和笔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擦的声响。 裴青寂看了眼手机,他和林序南是负责古籍登记与编号的任务。 桌上的台灯发出柔和的光,照亮木质桌面,光影在古籍的纸页间微微晃动。 裴青寂戴好手套,指尖先轻轻拂过书脊,确认纸页不会因用力过度而裂开。 他翻开眼前的一册古籍,动作格外谨慎,像是捧着一件脆弱的珍宝。 那纸页泛黄却依稀可见字迹,细密的笔画间似乎还残留着古人心绪的温度。 他拿起笔,在记录表上逐一填写信息,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到沉睡在古纸里的古人。 “编号DH-001,出土时间六月初三,出土地是西北角的三号窟,保存状态……轻微虫蛀,边角残缺。” 林序南则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照在他的侧脸上,把眉眼衬得愈发专注。 十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伴随着轻微的“哒哒”声,把裴青寂口述的内容一一录入系统。 确认无误后,他又按照规定的分类体系为这册古籍标注了“历史文献—宗教类”的标签。 他偶尔抬眼,与裴青寂快速对视确认。两人的交流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点头,便心领神会。 林序南轻声道:“录好了,下一个。” 裴青寂点头,将古籍小心地合上,放入一旁的防护纸盒中,再取出下一册。 两人动作一前一后,衔接得流畅而安静。 随着一本又一本古籍被登记归档,桌面上的那摞古籍逐渐变得稀疏。 整理室里依旧安静,只偶尔传来键盘和笔尖的轻响。 空气中弥漫的陈旧纸香混合着微弱的沙土气息,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历史的回声。 裴青寂翻开的一册古籍里,指尖轻轻地拂过书页,但是当他的目光扫过某一页时,却突然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了?”林序南看到裴青寂皱起来的眉头。 “这一页的壁画,很特别。”裴青寂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兴趣,像是突然捕捉到什么细节。 林序南凑过来,视线与他一同落在那泛黄的纸页上。 画面上勾勒的是一幅壁画的摹本——与之前他们翻过的数十页完全不同。 纸面上描摹的壁画保存得并不完整,边角已有些模糊,但中间的形象却依旧清晰。 “看起来这张壁画的风格完全不同。”裴青寂看着手中的书页低声道。 前几页的壁画,大多是敦煌常见的佛像与经变图,笔触庄重而规整,人物比例严谨,色彩虽然因记载的年代久远而显得淡薄,却依然传递着典型的肃穆与安宁——神明端坐,祥云萦绕,讲述的是“净土世界”的庄严。 “现有的敦煌壁画,大多是典型的佛教叙事。庄严端正的人物,成排的飞天与供养人,色彩和线条都讲究对称与秩序,传递的是信仰与礼制的信息。”他看着林序南认真地解释。 然而,这一页却像是突兀闯入的异客。 线条明显更为自由,甚至有些狂放不羁,笔墨粗犷,人物神态张扬,不似庄严的佛像,更像是某种“舞动的身影”。 画面中央,一位身形修长的舞者仿佛正旋转着,手中的丝带翻卷如火焰般流动。 周围的背景却并非净土或莲花,而是奇异的山川、流星和符号。 尤其是其中一角,竟隐隐勾勒出不似佛教符号的纹样,更像某种未解的古老文字。 “看到了吗?”裴青寂伸手轻轻点在画面中央,声音压得更低,“但是这张,却显得凌乱而夸张。人物的比例不合常理,头身巨大,四肢细长,线条带着明显的扭曲感。颜色也不像常见的石青、石绿,而是用了大量深红与墨黑,看上去更像是……某种寓言式的警示。” 林序南凝视着画页,只觉画中那张扭曲的面孔仿佛隔着千年与他对视,心头微微一震。 墨色晕染间竟透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诡谲。 他心头一震,呼吸骤然一滞,仿佛一瞬间被那双漩涡般的眼睛牵住了神思。 他忍不住道,“这像不像是……异教的元素?” 裴青寂点了点头,指尖摩挲着古籍边缘,眉宇间透出凝重,“而且,这本古籍对这一章壁画的记载也很含糊,只写了‘非正典之象,慎之’,没有说明出土地,也没有标注出处。” 林序南敛住呼吸,抬起头看他,“如果真是非典型的壁画风格,那说明它要么是外来影响……要么……” 他顿住,仿佛有些话不愿轻易说出口。 裴青寂却没有接话,他的目光依旧紧紧停留在那一页壁画上,眼神微微收紧,像是要把整幅画牢牢刻进心底。 随后他打开笔记本,翻到一页空白,大笔一挥,笔尖在纸上“刷”地一声划下沉稳的起笔。 先写下“编号DH-027”,又用力地划了两道横线,下面只留下了几个干练的字——舞者、星象环”。 字迹劲峭,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林序南静静看着,心里微微一动,他极少见裴青寂写字时带着这样的力度。 下一刻,裴青寂的手腕微微悬起,笔锋迅速游走在纸页之上。 与其说是临摹,不如说是提炼。 他的眼睛飞快在古籍与笔记本之间来回,手下的线条则干脆利落。 舞者的身影被他寥寥几笔勾勒出来,裙裾翻飞,姿态灵动,几近于抽象,却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张力。 环绕的符号则被他简化成几何形,圆弧、三角、交错的线条——精准捕捉了布局的核心:环、对称、汇聚。 不到五分钟,一幅简明却极具特征的草图便跃然纸上。 墨色未干,散发着淡淡的笔迹气息。 裴青寂微微喘了一口气,仿佛在极短的时间内耗尽了全部心力。 随即,他“咔哒”一声合上笔盖,那一声轻响在静谧的室内清晰得近乎刺耳。 林序南下意识眨了眨眼,目光落在那幅速写上。 纸上的舞者与符号仿佛不只是图像,而是一种凝固的暗示,带着无声的力量直扑人心。 他心底忽然泛起一丝莫名的悸动,像是被卷入某个无形的漩涡。 他久久没有移开目光,喉结微微滚动,却什么也没说。 “青寂,序南。” 陈姐抱着一沓文件夹走了过来,将厚厚的表格放到他们面前,神色里带着一丝歉意。 她语气放缓,尽量温和,“这是这次新出土古籍的完整清单。之前没提前和你们交代清楚——除了录入系统,还需要先对每一册古籍做一次初步的状态登记。” 第74章 微尘入画(三) 陈姐四十出头,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是淡淡的从容与风韵。 她个子不算高,常穿着利落的套裙,走起路来自带一股干练的气场。 她微微俯身,指了指表格上整齐的栏目,逐条解释,“基本编号已经划好,你们需要在后面补充它们的纸张材质、破损情况、墨迹清晰度,以及是否有虫蛀、霉斑等等。尽量详细,但不用到修复的程度,主要是给后续的专家初审做参考。”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点天然的权威感,却又让人觉得温和。 她说话的时候,下意识用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一下,像是在为自己划重点。 说到最后,她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轻轻叹气,“清单上的数量比预期的多,可能要辛苦你们了。” 裴青寂抬起头,接过那份表,垂下眼睛扫了眼表格,眼神依旧沉稳。 “这部分我们已经做了登记了。”林序南笑了笑,用鼠标点出来excel表格。 屏幕亮起的一瞬间,清晰的数字与注释排布整齐。 “太棒了!”陈姐愣了愣,随即露出笑容,眼角的细纹随着笑意舒展开来,整个人瞬间生动了许多。 她的眉眼间透出由衷的喜悦,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快,“刚还在想要是返工,会给你们增加不少工作量呢。” “我们应该做的。”林序南乖巧地笑了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温润的谦逊。 这一瞬间,陈姐看着他,只觉眼前的年轻人既勤快又机灵,越看越顺眼。 “你们先忙,中午一起吃饭。今天食堂的菜不错,有红烧羊肉。”陈姐交代了一句,笑嘻嘻地离开了,留下淡淡的香水味消散在空气中。 屋内重新归于安静,只剩下风扇的低鸣与窗外风沙偶尔拍打的声响。 中午的食堂人声喧闹,碗筷碰撞的叮当声夹杂着热气扑面而来。 陈姐走在最前,熟门熟路地挑了几道菜,端着餐盘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抬手示意几人一起过来。 餐盘里热气氤氲,空气里飘散着胡椒和炖肉的香味。 “今天红烧羊肉做得不错,你们年轻人多吃点。”她笑着把盘子往中间挪了挪,眼角的细纹在光下温和舒展。 她坐姿挺直,却带着一种天生的从容感,就算是简单的食堂场景,也让她看起来颇有气度。 程曜明端着餐盘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哎呀,终于能歇口气了!上午那几本古籍翻得我眼睛都花了。” 说着,他已经筷子一探,笑嘻嘻地夹起一块羊肉,满脸满足,“这才叫补充体力!” “你们都相互见过了吧?”陈姐环视一圈,视线在几张年轻的脸上停顿片刻。 “不过该走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她笑着开口。 林序南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一贯的爽朗,“我叫林序南,博士在读,平时喜欢折腾点小玩意儿。” 他说着,眼睛弯起,带点狡黠的笑意,像是怕气氛冷场,刻意抛了个轻松的开头。 裴青寂端着餐盘,懒散地抬眸扫过一圈,嗓音清冷,“裴青寂。” 话不多,像是不屑于多解释,带着点不经意的锋利。 程曜明立刻接上,“我叫程曜明,大家都见过了。”他笑容一贯热络,语速也快,“我刚工作一年,本来在图书馆系统干活,这次正好趁休年假过来做志愿者。算是换个环境,顺便活动活动筋骨。毕竟啊——” 他说到一半,还特意扬了扬眉,像个讲段子的主持人,“每天埋头整理书目也挺枯燥的,这里就当是另一种生活体验。” “田辛川。”短短三个字从田辛川的嘴里出来,声音不大,甚至带点生涩。 他垂着眼睛,手指还在下意识摩挲着筷子,像是还没适应这样的场合。 顿了顿,他才补充,“大三。” 场面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陈姐轻轻笑了,替他解了围,“别紧张,咱们这里没那么讲究。你们几个啊,一个个都不一样,正好互补。” 她说话时带着从容的气度,就像把这一桌人自然拉进了同一个小圈子里。 “裴青寂,你的名字好熟悉啊!”程耀明把胳膊搭在田辛川的肩头,“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歪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脑中疯狂搜索信息。 半晌,他又挠挠头,补充道,“但是我想不起来了。” 裴青寂抬头,目光淡淡扫过他,嘴角礼貌地勾了勾,语气依旧冷静,“可能是你记错了名字。” 田辛川低头夹菜,动作缓慢,却忍不住轻声补了一句:“我也觉得……是哪里听过的。” 声音轻得几乎被餐具碰撞声掩盖,但却透着一点意外的认真。 程曜明一听,先是愣了愣,随后哈哈大笑,拍了拍田辛川的肩膀,语气夸张又带调侃,“你也觉得是吗?那就不是我记错了,不管在哪里听说过,说明我们还是很有缘份的。” 他的笑声爽朗而有感染力,像一阵轻风吹进餐厅,把气氛带得热烈起来。 他夸张的表情逗得林序南忍俊不禁,笑得眼角弯成月牙,“我们是有缘份的,不然也不会一起共事呀。” 裴青寂没有回应,只是低头拿起筷子,动作缓慢而从容,将一块红烧羊肉轻轻放到林序南的餐盘里。 他不说话,倒让人觉得气氛更稳了几分。 田辛川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裴青寂的动作,像是在暗暗思索。 程曜明瞧着,忍不住笑着打趣他们,“青寂,你对序南可真是太好了啊,昨天我就想说你这照顾得,简直无微不至。” 他夸张地伸手比划,做出一副羡慕又戏谑的样子,声音在喧闹的食堂里格外爽朗。 陈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嘴角轻轻上扬,轻声叹道,“哎,你们几个啊,年轻人就是热闹。” 程曜明一听,立刻抬眉一笑,眼珠子一转,换了个话题,声音高昂而夸张。 “哎,你们知道上午翻那本残卷的时候,我看到边角有几个奇怪的小虫洞,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要是虫子现在还活着,咱们翻书的时候岂不是得跟它面对面?” 林序南一愣,随即笑得肩膀一抖,“耀明,你这是故意吓唬人吧?” “真的!”程曜明一本正经,抬手比划,“想象一下,你正仔细看着古籍,突然有只虫子探出头来,对你眨巴眨巴眼睛——‘嘿,伙计,这页我先啃过了。’” 话音落下,田辛川正端着水杯,差点没忍住呛了一口,连忙放下杯子轻轻咳了两声,脸上却难得地浮现一丝微笑。 “你胡说八道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他低低地摇着头,声音低沉,却少了木讷,多了几分憨厚。 陈姐在一旁笑得直拍桌子,“你小子啊,就会胡扯。不过说得我现在翻古籍都要提心吊胆了。” 林序南已经笑得眼角弯起,低声补刀,“要是真有虫子跟你眨眼睛,估计你比它跑得还快。” 程曜明闻言,拍了拍胸脯,作出一副英勇的样子,“我才不会!我堂堂一个成年人,怎能被小虫子吓到?” 然而,他刚做出动作,就被自己的夸张表情逗得哈哈大笑,笑声响亮又带着一点自嘲,让整张餐桌都跟着活跃起来。 裴青寂的动作缓慢却仔细,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像是忍住了笑意。 午饭后的食堂热闹渐渐散去,整理室里回归了静谧。 窗外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斑驳地洒在桌面上,映在那一摞摞泛黄的古籍上,仿佛为每页书都镀上了一层柔光。 裴青寂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形笔直,动作干脆利落。 每翻开一册古籍,他的手指就像刀锋般敏捷而精准,轻轻划过书页的边角,避免任何损伤。 笔尖在记录表上落下的每一笔,都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的眉眼微蹙,目光聚焦,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叠古籍和他手中的笔,任何杂念都被隔绝在外。 林序南坐在旁边,笔记本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清秀的侧脸上,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舞动,把裴青寂口述的编号、出土信息和初步品相一一录入系统。 与裴青寂的刀锋般果决不同,他像水一样柔韧细腻,每一个字符的敲击都带着温度和耐心,偶尔微微停顿,查看边角的虫蛀、霉斑,或者比对笔记,确保每条信息都完整无误。 他会悄悄在备注里加上一两句描述性的词汇,让冷硬的登记记录多了一层人性化的温度。 两人的配合像是一场无声的默契舞蹈。 桌上翻动古籍的轻响与键盘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有节奏的、静谧而高效的氛围。 偶尔,裴青寂会抬头看向林序南,眼神里带着浅浅的确认,林序南也会投以轻微的微笑或点头回应。 这样的眼神交流无需言语,却让整个整理过程显得更加流畅和稳重。 窗外的风吹动窗帘,带进一丝沙尘,落在阳光斑驳的地面上。 室内的光影微微晃动,映照在两人专注的侧脸上,仿佛时间也在此刻放慢,只剩下古籍、笔尖与默契交织的节奏。 整个整理室里,没有多余的喧哗,却充满了安静而有力的效率感。 裴青寂如刀锋般精确,林序南如流水般温润,两股力量交织,让这批跨越千年的古籍在他们手中被细心地记录、编号,仿佛连古人的呼吸都被温柔地珍藏在时间里。 忽然,一声突兀的手机铃响打破了静谧,钟渐青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你在哪里?” 第75章 微尘入画(四) “在档案记录室。”裴青寂的声音平稳。 “我来找你。”钟渐青的声音再次从听筒里传来,压得极低。 手机屏幕忽然暗下去,挂断的光标像一记突兀的锤声。 裴青寂盯着屏幕,眉心微蹙,直觉告诉他,敦煌那边必然牵扯着一件不容回避的大事。 他轻轻拍了拍林序南,冲着门口微微抬了抬下巴。 林序南会意,快速点了保存,手指还没来得及离开键盘,就干脆利落地锁了屏幕。 裴青寂和林序南刚出来,就在走廊里看到了快步走过来的钟渐青。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资料室。走廊的冷光灯下,钟渐青正快步迎面而来,额头上薄薄的汗光被灯线切成几段。 他抬手,朝他们压了压手势,示意跟上。 会议室的门被拉上,锁舌“咔哒”一声,像是隔绝了外头的世界。 “我也是昨天才接到的消息。”钟渐青说话时刻意压低声音,眼神来回扫过两人,像是担心墙壁也长了耳朵,“这批新出土的古籍不是关键。真正的问题,是和古籍随同发现的壁画。” “壁画?”林序南看了眼裴青寂,然后又看向钟渐青。 钟渐青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将一叠厚实的照片拍在桌面上。 纸张的摩擦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把照片推到他们面前,“壁画内容涉及到极为隐秘的宗教仪式和教派思想,有些甚至与正统佛教经典相悖。贸然公开,后果不堪设想,极可能引发宗教争议,乃至社会层面的动荡。” 裴青寂低垂视线,指尖一张一张地划过照片。 壁画里的人影奇诡,线条古朴中带着一种压迫感。 他忽然想起古籍里那一页被他们特殊标记的内容,心头微微一颤。 “而且,”钟渐青接着说,声音带了点疲惫,“已经有几批专家看过这些影像了。壁画颜料脆弱,风格诡异,几乎没法修复。”他顿住,目光定在裴青寂身上,“所以我才想到你们。也许……你们有办法。” 裴青寂的指尖划过那些照片,皱着眉头,然后抱着双臂,倚靠在桌旁,“方不方便让我们先去看看壁画?” 钟渐青呼出一口气,手抬起又落下,揉了揉太阳穴。 钟渐青知道裴青寂的要求是合理的,但是目前壁画处在高保护阶段,很难进去看。 “现在壁画处在最高等级保护状态,不是谁想看就能看。这次的项目国图只是协助,我……没这个权限。”他停了半秒,又补了一句,觉得有点强人所难和道德绑架,“除非……给你们下发正式的邀请函,你们接受修复任务,这才算合规。” 林序南的瞳孔骤然一紧。 那一纸邀请函,不仅仅是个形式,而是一道无法回头的契约。 那意味着一旦接受了正式的邀请函,就彻底与这批壁画绑定,不再有任何后退的余地。 而这背后,是无形的宗教意义与潜在的社会漩涡。 即使修复工作顺利,等公开那一刻,铺天盖地的舆论会像一场无法熄灭的风暴,从四面八方压来,掀翻理性,吞噬任何一个与壁画挂钩的名字。 这完全就是个烫手的山芋,那些拒绝的专家想必也是考虑到了这些。 “那你准备发邀请函吧。”裴青寂的声音冷静而克制。 “你……”钟渐青张了张嘴,嗓音却哽住。 他知道,作为国图的人,应该庆幸终于有人接下了这件事。 但作为朋友,他宁可这件事永远烂在敦煌的尘沙里。 “你知道接了邀请函,意味着什么,对吧?” 裴青寂唇角轻轻挑起,像是一道几近冷漠的弧线,“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他站直身体,走到林序南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捏了捏。 “而且,如果你还有其他办法,你也不会来找我了。” 钟渐青一噎,被裴青寂的话堵的哑口无言,只能默认。 钟渐青的喉头动了动,终究无话可说。半晌,他才艰涩开口,“可是……” “我不纠结,你也别纠结了。”裴青寂直接打断了钟渐青的话。 会议室陷入一瞬的沉默。 “小序南,你也没意见吗?”钟渐青将目光转到林序南的身上。 林序南抬起手,紧紧覆在裴青寂肩上的手背上,“他决定的事,我们谁能拦得住呢?你放心,有我。” 钟渐青叹了口气,心底也是五味杂陈。 他终究叹息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飞快敲下一行字。 没过多久,裴青寂和林序南的手机同时响起。 【方砚:@裴青寂@林序南你们准备一下,目的地:敦煌。】 邮箱也在同一刻弹来两封邮件:一份正式邀请函,一份协议合同。 裴青寂只垂眼扫了几行,便不再多看,径直走到打印机前。 机器运转时的低鸣声在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却丝毫没能打乱他的节奏。 纸张落下,他抬手抽出,拿起笔,笔锋在合同上划过,流畅而决绝。 签完最后一个字,他毫不迟疑地合上文件,抬手一送——合同“啪”地一声落在钟渐青面前。 那声音干脆利落,像是钉下的一记铁锤,不容反驳,不留退路。 “现在,可以带我去看看壁画了?”裴青寂从林序南手里抽走了正准备在合同上签字的笔,随意转了两下,目光却定定锁在钟渐青脸上,“我带个助理,总不过分吧?” 钟渐青愣了一下,随即心底一紧,裴青寂话里没明说,但他瞬间明白了。 ——他想要保全林序南。 即使可能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但是他仍旧想把林序南从这个可能出现复杂的舆论的事情上安安稳稳的保护起来。 “师兄。”林序南忽然伸手,紧紧扣住裴青寂的手腕,指尖微凉,眼神却暗潮涌动,仿佛无声地在质问—— 为什么要一个人扛? “啧。”裴青寂笑着看向林序南,笑得若无其事,故意打趣,轻飘飘甩下一句,“咱们家派出一个兵就可以了!” 他语气明快,像是真心开玩笑。 可林序南听得清清楚楚——那笑意底下的倔强与孤勇,藏着的是把所有风险独自吞下的决意。 林序南的喉结微微滚动,胸口像被什么钝器压住。 他心疼,却没有戳穿,只是更用力地握住了那只手。 钟渐青带着两个人,缓缓踏入那片幽暗的洞窟。入口狭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土腥味和轻微的石粉气息,仿佛岁月在此凝结成了看不见的尘雾。 几个人小心地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穿上了防护服,戴好口罩与护目镜。 洞窟深处,岩壁风化得几近粉碎,表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像是被千百年的风雨无声雕刻出的伤痕。 碎石堆积在脚边,轻轻一踩便发出清脆的声响,犹如某种脆弱的警告。 墙面上零散的残壁残垣,覆着薄薄的灰尘与岩盐,如同被风化和岁月吞噬的古老记忆,在时间长河里沉睡了数百年,每一处剥落都低声讲述着洞窟尚未被人类触碰的历史。 墙壁上偶尔可见工人临时架设的支撑杆,电缆蜿蜒在地面,探照灯的光束忽明忽暗,映照出壁画上若隐若现的色彩。 那些褪去了大半的颜料在摇曳的光影中闪现出残余的辉煌,像是千年前的手笔正透过尘埃,低声呼唤着后世来者。 裴青寂三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之上,稍有不慎便会惊动这座风化至极的洞窟,令它轰然坍塌。 钟渐青屏住呼吸,指尖在空中微微示意,像是怕打扰到某种沉睡中的力量。 任何一丝不慎都可能引发岩体的坍塌,带走历史的碎片,也可能危及眼前的人。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一条无声的河流,流经指尖、脚下和壁画的裂缝。 任何一声咳嗽、一阵震动,都可能使这段被尘封的历史再度湮灭。 几人放缓呼吸,像在古老祭坛前行礼,只为聆听这片刚从黑暗深处苏醒的世界所讲述的故事。 “壁画颜料层因盐蚀、风化、霉变等多重劣化现象,已经到了‘不可触碰’的状态。”工作人员压低声音,举着一个勘查手电,在壁画表面缓缓移动。 微弱的光晕下,那些斑驳脱落的色块仿佛随时都会化为尘埃。 他指了指壁画的角落,“看这里,颜料层像鳞片一样翘起,稍有震动就会剥落。那边的暗角已经长出霉斑,一旦扩散,将不可逆转。” 林序南俯身略微凑近了些,眼神凝在那些细小的裂缝与粉化痕迹上,眉头越锁越紧,“传统修复手段都会造成二次破坏。” 工作人员的语气十分沉重,“任何化学渗入都会加剧剥离。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控制环境湿度和温度,尽量延缓劣化。但要真正保存下来——” 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措辞,“几乎没有先例。” 裴青寂静静看着壁画,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如果只依赖常规手段,这幅画很可能在几年内就彻底消失,我们必须另找方法。” “你是说……新的修复和加固技术?”林序南抬眼望向他,语气里夹杂着期待。 “没错。”裴青寂点头,目光冷静却透着一丝笃定,“或许只能尝试非常规的手段。哪怕有风险,总比眼睁睁看着它崩解好。” 工作人员微微一怔,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怀疑取代。 裴青寂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与林序南对视一眼。 昏暗的洞窟里,两人眼神交汇,仿佛有某种未说出口的默契在空气中流转。 “试试你的新材料吧。”—— 作者有话说:这个敦煌的壁画项目是我编的,假的假的假的!!涉及的宗教、社会,也是假的假的假的!!剧情需要,宝宝们看个开心就好啦! 第76章 微尘入画(五) “你是说……纳米凝胶?”林序南看着裴青寂,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里闪过一瞬的不安。 洞窟里的灯光被防护罩折射得有些暗,映在他脸上,勾勒出细微的阴影,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沉重。 裴青寂点了点头,语气却非常笃定,“你记得我们上次修复的带着霉斑的明代丝绢刺绣经幡吗?在去除霉菌之后,需要用鱼胶进行二次固定。这些像鳞片一样翘起的颜料层,我的思路和那次的案例一样,但是凝胶会比鱼胶更适合。” 林序南想了想,思索片刻,声音里还是带着掩不住的怀疑,“可是……这个凝胶是团队自主研发的,适用范围和局限性都没有足够多的实验数据结果支撑。而且……这次的实验对象是壁画,我们没办法做预实验。” “那就先用你的模型。”裴青寂安静地注视着他,语调平稳,耐心的解释。 “可是……输入模型的数据并不全面,模型模拟的结果也只能给一个参考。万一……”林序南还是犹犹豫豫,说到一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被什么压住了呼吸。 裴青寂忽然笑了,隔着防护服传出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点温度,“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畏手畏脚。” “我……”林序南一怔,嘴唇动了动,张开又合上,喉结微微滚动,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解释。 只是眼神在裴青寂的目光里闪烁,像是被拆穿了心事。 裴青寂当然知道。 知道林序南所有的不安,并不是源于对科研方法的质疑,而是因为自己签下那份风险极高的合同后,他把太多责任和后果揽在自己身上。 林序南害怕自己出错,害怕哪怕一丝差池会波及到裴青寂。 关心则乱,才变得格外谨慎。 裴青寂目光柔和下来,声音也比之前低了几分,“不用怕,有我在。放手去做就行。” 林序南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裴青寂在安抚自己,也知道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其中的风险,却仍旧要用这种近乎轻描淡写的口气,为自己撑起一层保护。 “那我……先去建模型。”他说着,语气还是带着一丝犹豫,却已不再推拒。 裴青寂微微点头,眼神里闪过一抹放心——放心并不是因为方法万无一失,而是因为林序南。 林序南冲着裴青寂和钟渐青点了点头,背影在洞窟灯光下被拉得细长。 他走得并不快,仿佛仍在心底反复权衡。 但没人能看见的是,那背影的僵直里,藏着他下定的决心。 而留在原地的裴青寂,也只是默默望着那背影,手指在防护手套里轻轻蜷起。 钟渐青望着林序南的背影,直到那身防护服彻底消失在洞窟门口的阴影里,他才缓缓收回目光,胸口却仍旧像被压了一块石头。 转头看向裴青寂时,忍不住开口,“你有多少把握?” “有一些。”裴青寂的声音很稳。 可短短几秒后,他又轻轻补了一句,“但不多。” 钟渐青:…… “那你怎么敢的?”钟渐青尽管压着声音,但仍控制不住声音有了几分破音,在这原本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洞窟里显得格外刺耳,“你怎么敢让林序南就放手去试的?” 他不是不懂—— 这件事即便做好了,都有可能承受舆论的压力。 若是失败,更会被外界大做文章,成为众矢之的。 “他的压力已经够大了。”裴青寂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心疼。 “你们两个,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对方,但也就是你们,不用多说什么也能懂彼此。”钟渐青有些无奈,又有些感叹,“但凡是换个人,可能都会因为没办法共情,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天天吵个不停了。” 裴青寂听了这话,竟轻轻笑了出来,笑意并不明显,却像是从心底冒出来的一点柔光,“他很懂事。” 工作人员看着钟渐青和裴青寂从洞窟中出来,迎上来,神情凝重,拿着一个表格对着他们开口,“钟主任,我们刚对洞窟进行了勘察,这个洞窟的稳定性并不强,而且能同时容纳的人数有限,你们之后的工作需要小心,不然有可能会面临塌方的危险。” 钟渐青皱起了眉头,“这个还能再进行加固吗?” “我们已经尽力了。”工作人员也显出了几分局促和抱歉,“但……这里的土质松散,几乎无法进一步加固。” 钟渐青抬手按住额角,声音带着隐忍的焦躁,“可是这样,我们的工作人员进去修复,风险实在太大了。” “我们会安排人时时盯着传感器,也只能这样了。”工作人员的语气里也满是无力。 钟渐青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裴青寂轻轻伸手拦住。 他摇了摇头,神情平和却坚定,“别为难他了。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了,刚开启的洞窟都是这样的,本来就避不开这些风险。” “可是……我不能让你们在这种事情上还要冒险。”钟渐青的嗓音有点哑。 裴青寂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眼神坦然,“人各有命,风险是常态,不冒险,壁画就只会继续崩塌。既然选择了走进来,就没有真正的安全可言。” “对了,这件事别告诉序南了。”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我怕他担心。” 那一瞬,钟渐青心口一紧。 裴青寂明明自己清楚危险,却反而竭力瞒着林序南,不愿让他承受哪怕一丝额外的心理负担。 那种不动声色的护着,反而比任何直白的表达更让人心酸。 洞窟外的风卷过,吹起石壁上细微的沙尘,窸窣作响,像是提醒着他们,每一步都悬在刀锋之上。 裴青寂和钟渐青推门走进办公室时,室内灯光明亮,却依旧笼着一层紧张的气息。 电脑屏幕闪着冷白的光,投在林序南的侧脸上,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模型界面,指尖在键盘上快速而精准地敲击。 桌面上摆满了资料和手稿,几张演算纸被写得密密麻麻,连角落都不放过,字迹工整却透着急迫。 他把不同的数据逐一输入,反复比对,每一次参数调整都要看上十几遍曲线的变化,仿佛在和时间赛跑。 他没有抬头看一眼裴青寂和钟渐青进来,只是眉心紧锁,眼神紧紧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 钟渐青忍不住轻声道,“他这是……从刚才就没停过吧。” 裴青寂看着林序南的背影,眼神一瞬间柔和了许多。 他太熟悉这种状态了——那种把所有心神压进一个细节里,近乎苛刻的执拗。 别人会觉得林序南是谨慎,但裴青寂知道,这里面掺杂着另一层意味——他想替自己分担风险。 果然,林序南轻轻呼了口气,声音低低的,却带着一点倔强,“模型不够完备,我只能尽可能把误差降到最低。若是能做到极限,也许能为实际操作争取更多安全边界。” 他的手指在鼠标上微微发抖,却仍旧一点点移动着光标,放大每一处异常曲线,反复确认,眼里只有那道数据。 像是只有这样,他才敢让裴青寂真正走进那个危险的洞窟。 “师兄……” 林序南忽然低声喊了一句,却没转过头,声音在嗓子里顿了顿,最终变成了更轻的喃喃,“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扛。” 这句话轻得几乎要被电脑运转的嗡鸣声掩去,但裴青寂还是听见了。 他站在不远处,望着那背影,唇角弯起一个克制却温热的弧度,没有出声打断。 夜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办公室的灯光孤零零亮着一盏,窗外是漆黑的天幕。 走廊里空荡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风声在玻璃窗上拂过。 裴青寂推开门,走廊的灯光顺着门缝溜进来,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 第一眼,他就看见林序南仍坐在电脑前。 屏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脸上,将那双原本澄澈的眼睛映得微微发红,像被夜色揉碎的星子。 他整个人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制着,背微微弓着,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敲击,仿佛只要停下,世界就会塌陷。 他整个人像被拴在椅子上似的,背微微弓着,手指在键盘上不停敲击,旁边摊开的演算纸上又添了几行新公式,笔迹凌乱却充满力道。 “还在跑?”裴青寂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很轻,却依旧惊醒了林序南。 林序南抬头,眼神一时恍惚,好像刚从另一个世界被拉回来。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带着沙哑,“我再确认一次参数。刚才发现临界点的模拟偏差比预想大,我得调回来……” 裴青寂走近,站在他身后,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曲线和数字,眉头皱得更深。 他伸出手,轻轻按住林序南放在鼠标上的手,低声道,“够了。” 林序南愣了愣,顺着他的力道抬眼看过去。 那双被冷光映亮的眼睛里,倔强与焦灼交织成一抹隐忍的光。 他眼里闪过一丝倔强,“还不够。误差要是再小一点,你去修复的时候才更有把握。你签了那份合同,我不能让所有风险都压在你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极近乎固执的认真。 裴青寂静静望着他,心口被某种钝钝的情绪堵住了。 明明是把谨慎当成习惯的人,却偏偏为了自己,一次次怀疑自己的谨慎,一次次把谨慎推到极致。 明明最怕出错,却硬要用这种近乎自我消耗的方式,把压力一点点扛过来。 他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俯身一点,把手放在林序南的肩上,“宝贝,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这一句轻柔的呼唤,像一股暖流穿透了冰冷的空气,也轻轻撞进林序南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林序南微微颤了一下,眼睫轻轻抖动,却没有转头。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重新投向屏幕,声音却低到几乎听不见,“还不够。” 第77章 微尘入画(六) 窗外的风悄然掠过,带起一点轻微的玻璃震动声,电脑主机低低的运转声像是某种固执的伴奏,填满了这片寂静。 裴青寂心口一紧,轻轻蹲下,在他身侧与他平视。 温热的掌心覆上林序南的手时,他能感觉到那双手指的僵硬与微凉。 “宝贝,”裴青寂低声唤他,声音带着夜色的柔软,“不用这么大的压力。这件事虽然难做,但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可以慢一点的——我们一起,慢慢来。” 林序南转头看向裴青寂,那一刻眼底的倔强像被一股暖流悄悄化开。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张开手直接抱住了裴青寂。 他把下巴搁在裴青寂的肩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肩膀也慢慢地放松下来。 肩膀一点点放松,像卸下了一整天的负重。 对他而言,自己的疲惫不算什么,他宁可把所有的压力都拦下来,也不愿裴青寂独自去承受,而且他很清楚的知道裴青寂默默的承受了更多。 裴青寂轻拍着他的背,掌心的节奏温柔而坚定,像是在一点点抚平他心里的褶皱。 “今天先休息吧,”他贴在林序南耳边轻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俏皮的撒娇,“我想你了,想抱着你睡。” 林序南闭着眼轻轻笑出声,那笑里带着疲惫后的安心,微不可察地颤动。 他点点头,声音低得几乎被夜色吞没,“好。” 他慢慢松开怀抱,抬起头时嘴角已经带上了浅浅的弧度,眼底的倦意被一层柔光替代。 “有你真好。”他的声音沙哑,却像最真切的告白。 裴青寂轻轻抬手,在他的鼻尖刮了一下,动作像一阵暖风,带着微笑的调皮。 “走吧,今晚轮到我带你回去。” 说完,他牵起林序南的手,指尖扣得很紧。 办公室的灯光在两人离开的瞬间微微晃动,像是为这一份迟来的宁静轻轻合上夜的帷幕。 敦煌的夜晚像是被无数细碎的星辰铺成的幕布,天空辽阔得没有边际,月光静静洒落在沙漠的边缘,风从远处的戈壁缓缓吹来,带着一丝干燥的凉意。 掠过屋檐,掠过古老的黄沙和风化的岩壁,一切都安静得像隔着千年的时光。 裴青寂抱着林序南,指尖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描摹,动作温柔而坚定。 林序南的额头靠在他的颈窝,呼吸一点点渗入他的肌肤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动。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外头风卷沙声,和彼此心跳在夜里交错成一首安静的曲子。 “我知道你肯定会接下这个修复的项目的。”林序南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沙丘上的细尘,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那不是猜测,更像是一种笃定的心疼,仿佛早已预见到裴青寂面对挑战时一贯的倔强和无所畏惧。 裴青寂低下头,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掌心的温度去回应那份不安。 林序南抬起手,指尖缓缓滑过裴青寂的脸颊,那一瞬,他眼底的柔情像是被月光点亮,又藏着难以言说的心疼。 他感受着那熟悉的轮廓,仿佛要把这些细微的感受刻进指尖,留住此刻的真实。 裴青寂转过脸,握住那只温热的手,微微一笑,眼底却有着连笑意都掩不住的认真。 “我有分寸的,”他低声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打过无准备的仗。” 林序南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靠在他怀里,静静地呼吸着那句“分寸”背后的重量。 “那你有多少把握?” 他终于还是问出口,声音低得像怕惊动窗外的星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不是怀疑,而是希望—— 希望他能听到一个能让心安稳的答案。 裴青寂轻轻“啧”了一声,抬起眼望着他,眼底闪过一抹浅浅的笑意,“夜深人静,喜欢的人抱在怀里,你居然还能这么冷静地和我讨论这种问题。” 他的语气带着一贯的调侃,却掩不住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无奈,那无奈是对林序南的疼惜。 林序南: 林序南怔了怔,耳尖悄悄泛起红,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只是抿着唇,像是在忍住某种情绪。 他太清楚,这个人笑得再从容,肩上扛着的压力依旧是外人无法想象的沉重。 裴青寂低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捏住林序南的下巴,动作温柔得近乎小心,像是生怕碰碎眼前这份难得的安宁。 他俯身靠近,两人的呼吸在夜色中交织,彼此的温度在半寸的距离里蔓延。 裴青寂的唇终于覆了下来。 这个吻没有任何犹豫,却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的温柔—— 不像征服,更像一场缓缓蔓延的慰藉。 他们的呼吸在瞬间纠缠成一片,长久压抑的情绪顺着唇齿的交叠倾泻出来,疲惫、焦虑、那些无处诉说的心疼,全都在这一刻被一点一点化解。 林序南闭上眼,世界在这一瞬失去了边界,只剩下唇舌相触的温度和那股熟悉的心跳。 裴青寂的手滑到他的后颈,轻轻收紧,像是要把他彻底圈进怀里,那力道并不强,却带着一种无法拒绝的坚定。 他轻轻啃咬着林序南的唇角,两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夜色愈发浓稠,空气中像是被无声的电流点燃,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缓慢而炽热,两人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纠缠、交叠,带着沙漠夜风的凉意,却越发显得灼热。 夜色在他们周身缓缓沉降,时间仿佛在这片沙漠的夜里停滞,只剩下彼此的温度,在一点一滴的交换中,把所有的压力,都化成了此刻的亲密与依赖。 敦煌的夜风轻轻掠过窗沿,带着沙粒摩擦的轻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一起织成一张柔软的静谧。 裴青寂侧身靠在床头,静静望着怀中的人。 昏黄的床头灯在夜色中铺出一片温柔的光晕,映得林序南的睡颜显得格外安稳。 他靠在自己胸口,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睫毛在皮肤上投下一道浅浅的弧影,随着呼吸轻微颤动,像一片羽毛,柔软得几乎不真实。 一整天的疲惫让他彻底放松下来,连指尖都失去了平日的紧绷。 裴青寂凝视了他好一会儿,目光一点点被夜色柔化,心口一阵微酸的柔软翻涌。 他俯下身,在林序南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动作轻得几乎不带空气的波动,像是怕惊醒他,也像是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心疼藏进这一瞬。 他缓缓抽出被林序南抓住的那只手,每一个动作都刻意放慢,指尖掠过掌心时,仍能感受到那一点微弱的依恋。 裴青寂又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目光在那张睡颜上停留片刻,目光里带着一种独属于深夜的耐心与温度。 裴青寂披上一件薄外套,轻轻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动作几乎无声,呼吸也随之放缓,像是怕打扰这片夜的静谧。 他的目光低垂,神情沉静,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都与他隔绝,只剩下他与桌上那束微弱的电脑光。 当屏幕亮起,冷白的光线悄然爬上他的面庞,映出一层微冷的光晕,映得他原本略显苍白的肤色更为清冽,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与冷静。 光与影在他眉眼间流转,每一次眨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精确计量过的节奏。 他坐到桌前,手指熟练地在键盘上舞动,敲击声轻而有节奏,像是在夜色里织出一条看不见的思路轨迹。 网页被一一打开,他输入“自组装纳米凝胶”“壁画加固”等检索词,屏幕上的文献像无声的流水般滑过,他的眼神却如猎鹰般敏锐。 每一篇摘要,他都快速扫读,像是用目光筛选信息。 每一张实验表格,他都仔细拉长、放大,数字和材料参数在他眼中清晰可辨。 他的笔记本旁放着一支笔,他随手记录下公式、材料配比、实验条件,每一个符号、每一个数字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捕捉、整理,像是在为明天的实验铺设一条坚实而精准的路线。 裴青寂偶尔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思索的光,指尖微微悬在键盘上,仿佛在计算下一步操作的可能性。 夜深了,房间里的空气渐渐沉静下来,只剩下屏幕的光线与键盘的轻响交织,像是为他专属的夜间仪式伴奏。 他想把未知变为可控,把实验的每一步都踩实。 在这一刻,裴青寂的世界只剩下冷白光下的文字、公式与数据,更浸透在每一次凝视、每一次思索、每一次书写之中—— 严谨、冷静,又带着一丝孤独的执着。 裴青寂瞥了一眼床头的钟表,数字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时间已不早,他的心中微微一紧,却没有一丝慌乱。 他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在笔记本上,手指在纸面轻轻划动,像是怕惊动什么。 他取出一支彩色荧光笔,动作小心而缓慢,几乎不带声响。 他在那些早已密密麻麻写满的参数和可尝试的方法上,一条条做着标记,又一次仔细排列优先顺序。 笔尖在纸上轻触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也不自觉地放轻,肩膀微微前倾,身体尽量缩小在桌椅之间。 整理完最后一页,他又反复检查了几眼,确认笔记和顺序没有遗漏。 收起笔和笔记本,裴青寂轻轻伸了伸腰,动作轻柔得像在掠过空气。 他小心翼翼地离开书桌,脚步放得极轻,回到床边时,甚至连被角的轻响都尽量避免。 躺下后,他侧身看向林序南熟睡的面庞,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床上那人的呼吸均匀而安稳。 裴青寂紧了紧被子,心底却仍然涌着一股未曾消散的清醒与紧迫感。 他闭上眼睛,却让思绪在脑海里继续整理着明天的实验计划,像是怕哪怕半秒的松懈,也会错过那些关键的细节。 “太阳当空照,新的一天开始啦——” 第78章 微尘入画(七) 裴青寂伸手关掉那刺耳的手机铃声,顺势俯身靠近,呼吸几乎与林序南的交缠在一起。 他低低笑了一声,舌尖轻轻掠过林序南的唇角,像一阵温热的风,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挑逗。 林序南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眼底的朦胧还未散去,笑意却先一步浮上嘴角。 他抬起手,懒洋洋地勾住裴青寂的肩膀,像是顺势,又像是有意——那动作没有一丝防备,却意外地带着勾人的意味。 “早。”他的声音微哑,带着刚醒的温度,听得人心口一紧。 “睡得好吗?”裴青寂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空气,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柔情。 林序南点了点头,目光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 “你怎么睡了一晚,眼睛里还是有红血丝。” 他说着,抬手揉了揉裴青寂的眼尾,指尖温软,动作轻轻,像是无声的抚慰。 那一点触感却像火星落进心湖,叫裴青寂的呼吸瞬间乱了半拍。 “缺爱。”裴青寂抓住那只温热的手,轻轻拉到唇边,低头吻了吻,声音沙哑而真切。 林序南一怔,随即轻轻一笑,眸光清亮得像藏着一汪水。 “……大早上就说这种少儿不宜的话题。”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没有收回被握住的手,反而更像是默许。 “看到你,脑子里就只剩这些少儿不宜的东西了。”裴青寂坦然承认,目光却深得几乎要把人整个人都吞进去。 他再次俯身,顺着那片温热的唇轻轻舔过一线,浅浅吮了一下,带着试探,又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温柔。 林序南轻轻推了他一下,力道软得毫无威胁,反倒更像是在诱人靠近。 “起床吧,”他低声道,唇角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调子,“今天还有工作要做。” 话音刚落,他的呼吸轻轻擦过裴青寂的颈侧,带着清晨的凉意与淡淡的体温—— 无意间的一抹气息,却像火一样沿着裴青寂的神经一路蔓延。 裴青寂并不急着起身,反而顺势握住他的手腕,指尖一点点摩挲着那片细腻的肌肤。 “那就再给我一分钟。”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刚醒的暖意,像一股慢慢渗入心底的热流。 林序南被他圈在怀里,背后是柔软的床铺,前方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抬起眼时,睫毛在晨光下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唇角带着一点不自觉的笑意。 “你这借口——” 话音未落,裴青寂微微俯身,唇轻轻掠过他的眉心,顺着鼻梁一路往下,轻轻落在他的唇角,浅浅一点,不重,却足以让呼吸停顿。 林序南的心口一颤,呼吸微乱,下意识抬手抵在他的胸口。 “你再这样……”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更软,尾音轻得像是被晨风卷走,却无力真正阻止。 “我就起来了。”裴青寂替他接了下句,唇边带着笑,却没有松开怀抱。 他只是贴着林序南的耳边轻轻呼气,带着淡淡的体温与气息,轻到几乎听不见,“去工作之前,要先吃点甜的。” 林序南愣了愣,随即低低笑出声。 那笑容澄澈又柔软,像是晨光落在湖面上的一抹波纹。 他轻轻推了推裴青寂的肩膀,却不再坚持,反而顺势靠在他怀里片刻,淡淡回了一句,“早安,哥哥。” 这一声轻轻的回应,比任何亲吻都更致命。 清晨的光从窗帘的缝隙溜进来,像一层薄薄的金纱,在房间的空气里轻轻浮动。 林序南坐在电脑前,静静等待系统缓缓启动。 显示屏上的启动条一格一格跳动,他能听见仪器在低声运转的嗡鸣。 裴青寂拿着一份整理好的实验表格走过来,另一只手还拿着写满批注的笔记本。 “你看看这个。” 裴青寂把表格放在林序南的面前,同时放在面前的还有他的笔记本。 “这是对最新文献做的整理。虽然研究对象不是壁画,但它所用到的矿物和粘结体系,与敦煌早期壁画的主要颜料成分有不少重叠。” 林序南低头扫过表格,整齐的实验参数和配比数据一目了然。 他又顺着看向裴青寂的笔记,密密的推导公式、材料参数、实验数据被整齐地标注出来,关键位置还用荧光笔勾勒得一清二楚。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尝试把‘纤维微槽位点’的模型应用在壁画修复上?” 林序南一边说,一边翻到表格里的实验设计部分。 “对。”裴青寂点头,“壁画面积太大,如果直接平铺凝胶,很难保证厚度均一。但如果沿着颜料层的‘纤维微槽’进行定点渗透,就能精准控制溶液扩散范围,这样不仅能避免因压力不均导致的二次破坏,还能实现深层加固和微观级别的稳定。” 林序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一道灵光在脑中炸开。 “那壁画的三维扫描数据就能派上用场了。” 他飞快地调出前一天的扫描资料,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出一串轻快的节奏。 “高精度3D扫描不仅可以获取壁画表面的起伏曲线,还能捕捉厚度变化、裂隙走向和颜料层粉化区域。这样我们就能在数字模型里先行演算,找到最适合凝胶渗透的微槽位点。” “没错。”裴青寂顺势接话,思路与他不谋而合,“扫描还能帮助我们评估表面盐蚀和粉化的区域,选定微槽位点后,就可以在保持原貌的前提下实施凝胶渗透。渗透剂的浓度和流速都能实现区域化调控,避免整体覆盖带来的不可控偏差。” 林序南一边迅速地在记录本上写下推算公式,一边露出难掩的激动。 他昨天的模拟一直困在“整体覆盖”的误差里——对全局进行统一模拟时,因各部位厚度差异过大,误差一直无法压到安全范围内。 但如果采用微槽位点渗透,不仅可以分区控制扩散,还能让数据精度大幅提升。 两人的眼神在电脑屏幕前短暂交汇,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迅速蔓延。 没有多余的赞同,他们只是同时点头,像是在确认一件已达成共识的事。 “如果微槽位点渗透能顺利完成初步加固,”林序南抬起头,目光透着思索,“下一步就该考虑裂隙内部的矿物补强了。” “单靠凝胶渗透只能抑制盐蚀和粉化,要真正恢复颜料层的结构稳定,还得在微槽内引入与原始成分匹配的仿天然矿物纳米材料。” 裴青寂翻动笔记本,手指停在被黄色荧光笔勾勒出的几条工艺步骤上。 那一页写得极为工整,密密的箭头和批注几乎覆盖了整张纸,显得条理分明又充满实验感。 “在凝胶完成除霉菌和初步固定之后,”他继续解释,语气稳而清晰,“我们可以在这些预处理过的微槽中进行裂缝填充和深层加固。” “纳米喷雾沉积法修复?”林序南重复着这个词语,声音里带着兴趣,也带着一丝确认。 “对。”裴青寂轻轻点头,眉眼间透出笃定。 “利用超声雾化或气雾化技术,把配制好的矿物纳米颗粒分散成亚微米级的细雾,通过低压喷射均匀沉积到颜料层表面以及微裂缝的内部。颗粒会模拟壁画原始颜料的晶格结构和化学成分,沉积后通过分子间作用力和矿物间的晶格匹配,与原有颜料层牢牢结合。最终形成一层与原矿物几乎无差别的‘再生保护壳’,既稳固又可逆。” 林序南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电脑上敲击记录,屏幕上不断跳跃着参数和公式。 “敦煌壁画的颜料成分在文献里有系统记录,”他边写边抬头,眼神亮了几分,“我昨天也查到不少历史配方——朱砂、孔雀石、石青,底层石膏的胶结比例也有多篇论文比对数据。只要我们提取这些矿物的晶格常数和摩尔比例,就能反推喷雾颗粒的矿物配比。” 裴青寂顺势接话,翻到另一页笔记,“而且,我们前几天做新出土古籍整理时,不是标记过一页特殊的古籍吗?那页古籍应该会给我们一些额外的验证。” 林序南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呼出一口气。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射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映出眼底微微闪烁的光亮,像是点燃了一团悄然燃烧的火焰。 “如果这套方案能在小范围试验中成功跑通,”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不仅能精确控制颗粒的渗透深度,还能把加固层的矿物组成精确到晶格单位。”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语气里透着难掩的兴奋,“这意味着敦煌这批壁画的长期保存,终于有了可量化、可逆转、可验证的技术路径。” 裴青寂微微一笑,将笔记本推到林序南面前,指尖轻触那页标记的关键步骤,语气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接下来就是实验验证了。我们得先选一小块非重点区域,调试喷雾粒径和雾化角度,再观察与原始颜料的界面结合——如果能在不破坏表层颜料的情况下形成稳定晶格,那就离大规模修复更近一步。” 林序南抬起头,目光与裴青寂相遇。桌面上散落的实验资料、荧光笔划出的公式、笔记本边角微微卷起的纸页,在晨光中都泛着柔和的光。 这一刻,实验室里的静默仿佛被拉长,他们的视线在这些细碎的科研痕迹上交汇,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也像是在为千年壁画立下共同的誓约。 第79章 微尘入画(八) 实验室的空气因为晨光和设备待机的低鸣,显得格外宁静。 裴青寂拉近桌上的3D扫描图,指尖在光滑的触控屏上滑动,将几个关键裂隙的标记放大到毫米级别。 “这几处盐蚀纹理相对独立,颜料层厚度差异也在可控范围内。” 他的指尖顺着屏幕轻轻滑过,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条理清晰的分析,拿着数控笔在屏幕上圈出一个范围,“如果要做第一批雾化沉积测试,这里最适合作为对照组。” 林序南俯身靠近,眉眼专注地盯着那几条浅色的裂纹。 “区域小、盐析程度中等,又靠近我们上周做过凝胶渗透的样区……” 他的指尖轻轻点了两下触控板,快速调出比对数据,“水分含量和微孔率都稳定,确实适合先行喷雾的试验。” “但颗粒配方需要再校准。”裴青寂翻到另一张表格,语速放缓,像是在把每一个字都精确地嵌入数据的脉络中。 “石膏基底的水化程度比古籍纤维复杂,纳米颗粒的晶格匹配要微调到0.2%以内才能避免界面应力。” 他抬眼看向林序南,语气认真却带着一点儿故意挑战的意味,“你昨晚测的孔径分布数据,能撑得住这么精细的调配吗?” 林序南轻轻一笑,那笑意像是对困难的笃定回应,干净而自信。 “撑得住。” 他打开另一份文件夹,调出昨天的测试结果,“我用高分辨XRD做了三轮校准,孔径分布标准差压到0.15%以内,完全可以作为粒径参数的计算基线。” 裴青寂的眉眼微微一亮,唇角带出一抹几乎不易察觉的笑意。 “那我们只剩雾化压力的调控。” 他拿起笔,在表格上飞快写下几组公式,“超声频率设在1.7MHz,压力维持在0.25MPa,能保证颗粒沉积均匀且不会破坏颜料表层。” 林序南看着那些被迅速圈出的数字,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像是跟着节奏默默记下。 “喷嘴的角度我来调,”他抬头,眼神专注而清亮,“我们先用低浓度矿物溶液跑一次空喷,再观察气雾在裂隙内的扩散轨迹。” 他的声音透着克制的兴奋,“如果雾化轨迹能和3D扫描的裂缝模型完美重叠,那就能直接进入粒径分级实验。” 裴青寂随即起身,取下实验台旁的防护手套,动作干净利落,语气平稳却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期待。 “那我们现在就去准备溶液。” 林序南也跟着站起,拉开实验柜取出矿物粉末。 细腻的朱砂、孔雀石与石青在透明容器中静静沉睡,折射出温润而深远的光泽。 晨光透过实验室的百叶窗,落在这些古老的色彩上,仿佛让千年前壁画的呼吸在当下复苏。 两人视线交汇,相视一笑。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屏幕上交错的裂隙数据、实验台上等待调配的矿物粉末,以及一场跨越千年的修复试验—— 在这一刻,时间像被轻轻拉直,他们的呼吸和手下的操作,仿佛与敦煌壁画的脉动融为一体。 科学的冷静与修复的温柔,在这片晨光中彼此交织,化作一场无声而坚定的默契。 裴青寂将调好的矿物溶液缓缓倒入雾化装置,液体沿着透明管壁缓缓下滑,折射出一层细微的光。 林序南弯腰检查喷嘴角度,手指在仪器表面轻轻一掠,指尖带起一阵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气压稳定在0.25MPa。”他低声汇报。 裴青寂点头确认,指尖在控制面板上输入频率参数,目光如同一条被拉至最紧的线,将外界的所有杂音隔绝。 “超声启动——” 一声轻微的脉动声随即响起。 雾化装置吐出第一缕白色微雾,细腻得几乎看不见颗粒的边界,顺着空气的缓流,在微光的切面中像极光般缓缓舒展。 两人几乎同时屏住呼吸。 雾滴在空气中旋转、分散、再汇聚,像被无形的力牵引汇聚成丝状的薄雾,沿着裂隙的纹理精准滑落。 林序南的视线紧紧追随那道雾化轨迹,呼吸几乎与气雾的扩散同步。 “扩散角度……完美重叠。” 他压低声音,连一贯冷静的语调都藏不住一丝轻微的颤动。 裴青寂抬手调出3D扫描的实时叠加图像。 屏幕上的红色裂隙线与气雾的蓝色轨迹缓缓契合,误差小于0.1毫米。 那一刻,数据像被晨光点亮,冷冽的数字与微雾的光影交织成一幅静谧的图景,精确得仿佛在对千年前的壁画低语。 “粒径分级——开始记录。” 林序南迅速操作,手指在触控板上飞快跳动,动作精准而连贯,像在与仪器的节奏共振。 裴青寂站在一旁,目光锁定仪表数值,偶尔低声提示气压的微小波动。 两人几乎不需要多余的言语,每一个参数的变化、每一条数据的跳动,都在彼此的眼神中被瞬间传递并且相互确认。 十分钟后,第一批沉积顺利完成。 雾化装置逐渐停止运转,空气中的雾气渐渐沉降,留下淡淡的矿物香气。 裴青寂小心取下样品,放在光学显微镜下。 随着镜片的调焦,裂隙表面的颗粒层一点点清晰呈现—— 纳米颗粒均匀贴合在颜料层之上,晶格边缘整齐,没有任何界面应力的裂痕。 林序南俯身观察,视线在镜片中停留片刻,嘴角缓缓扬起。 “粒径分布误差不到0.12%。”他抬起头,眼神亮得像被晨光点燃。 “这是……完美的匹配。” 裴青寂看着他,唇角终于浮出一个久违的放松的笑容。 没有夸张的欢呼,只有一种深藏的满足在两人之间流动。 这一刻,千年的壁画、纳米的晶格、数据的冷光与他们的心跳交织成一个完整的瞬间—— 他们仿佛听见了壁画深处的呼吸,也听见彼此心底的共鸣。 裴青寂把电子天平调至毫克精度,确认数值稳定后,才取起干燥匙,轻轻舀取矿物粉末缓缓倒入烧杯。 朱砂与孔雀石的粉末在空气中轻轻扬起一层细雾,散发出淡淡的矿物气息,像从古老岩壁中渗出的微弱呼吸,在晨光里带着一丝凉意。 林序南戴好防护手套,将搅拌棒稳稳伸入烧杯。磁力搅拌器启动后,液体的表面被带动成一个稳定而平滑的漩涡,中心的液面微微下陷,如同被无形的力牵引。 新加入的溶剂被一点点吞入漩涡深处,粉末逐渐分散溶解,乳白色的悬浮液缓缓形成。光线透过玻璃烧杯折射进液体,映出一圈浅蓝到银白的柔和晕光,像是壁画颜料在水中悄然复苏。 实验台另一侧,离心管、微量移液器、标准溶液一字排开,反射着金属灯光,静静等待下一步操作。 裴青寂俯身调节恒温槽,确认水浴维持在4.0℃,温度指示灯稳定跳动。 林序南则低头校对记录表,浓度、粒径、pH、雾化压力,每一项数据都像齿轮般环环相扣,精确到没有一丝空隙。 “正式溶液需要两小时完全稳定。” 林序南合上记录本,摘下手套的动作干脆利落,声音却压得极轻,仿佛害怕惊扰溶液中尚未平衡的微观结构。 裴青寂瞥了一眼恒温槽上亮起的数字,目光中闪过一丝确认后的笃定,“在稳定期内做一次离心检测,确认粒径分布,再开始装便携雾化仪。” 恒温槽上的数值在既定范围内缓缓跳动,蓝色指示灯闪烁着规律的光。 裴青寂最后一次记录下温度与pH,合上笔帽的那一刻,空气里弥漫的矿物气息似乎也随之沉静下来。 林序南俯身检查离心管,轻轻晃动,乳白色的悬浮液在管壁上留下柔和的光晕,宛如一片被初雪覆盖的岩面。 溶液的黏度和色泽都已达到预期的稳定值。 裴青寂拉开恒温箱的门,将那几支核心样品小心装进加厚的运输盒,逐一扣上固定扣。 实验室的排风机依旧运转着,发出均匀的低鸣。 裴青寂和林序南小心地抬着实验装置盒,沿着狭窄的石阶缓步走进洞窟。 古老的空气里混杂着细微的砂砾气息,微凉而干燥,带着岁月沉积的味道。 壁画在昏黄的光线下缓缓显露,线条和色彩像在呼吸。褪色的矿物颜料仍透出难以掩饰的辉光,仿佛千年之前的工匠刚刚放下画笔。 裴青寂目光掠过那些细致的纹理,心口像被一股无声的力量轻轻牵动,却又很快回到实验的冷静。 林序南打开便携式3D投影仪,扫描数据在半空中浮现成一幅立体蓝图。 网格线与壁画轮廓精准叠合,非重点区域在图像中被柔和地圈出一层浅蓝色光晕。 “这里。”林序南抬眼示意,语调压得极轻,像怕惊动墙上的一粒尘埃。 裴青寂点了点头,从器材盒中取出一支低能量标定光笔——这是一种专为文物检测设计的冷光圈定仪,光束稳定且无热效应,不会对颜料层造成任何辐射或温升伤害。 光束开启的瞬间,一道极其柔和的淡金色圆环缓缓浮现在壁画表面,像一枚无声的呼吸印记,将那块非重点区域温柔地托举出来。 林序南半跪在地,调节光笔的角度与焦距,指尖微颤却极稳。冷光在他指尖的微调下渐渐收缩,直到与蓝图上的中心点精准重合。 “误差小于0.05毫米。”他低声汇报。 裴青寂立即在记录板上标注坐标,并确认光圈边界的光强分布。两人几乎不需要多余的交谈,每一次调节都像是与千年壁画的无声对话。 洞窟里,只能听见仪器轻微的运转声与两人放缓的呼吸。 那一刻,冷光与古画交织成一片宁静的辉映——既是现代科技的边界,也是一道不被时间侵扰的守护线。 “机器还需要半小时才能完全稳定,我们先出去吧。” 林序南压低声音,轻轻收起记录板,目光掠过仪器上的读数又转回裴青寂身上,“在这里待太久,二氧化碳浓度会升高,对壁画也不好。” 裴青寂点了点头,随着他一同走出洞窟。 刚一踏出洞口,外面的光线微微刺眼,他眯了下眼,视线随即定格——洞口阴影处,一个人正佝着身子坐在石阶旁。 裴青寂眉头一蹙,脚步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在那人面前停下。 “……怎么是你?” 第80章 微尘入画(九) “裴……裴老师。”老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缓缓直起身来。 风从洞窟口卷入,带着细微的砂砾,打在他那张被风吹得泛着红晕的脸上,皱纹里都是干裂的痕迹。 裴青寂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盛夏的日头明明炽烈,老孟却穿着一件自己缝制的薄棉外套,旧得发白,棉线处还能看到粗糙的手工针脚。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藏着长时间风吹日晒的疲惫,像是守在这里已不知多少个白昼与夜晚。 裴青寂转头看了眼旁边的工作人员,正想上去开口,林序南就先他一步走上前去。 “您好,这位老先生是我们的旧时,不知道他还有多久能结束工作,您方不方便让我们说几句话?” 那名工作人员微微一怔,视线在几人之间来回打量。 片刻后,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露出一副恭敬的笑容,“您请便,这边我看着。老孟,你怎么不早说你认识裴博士啊。” 老孟只是干笑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模糊的回应,没有多余的言语。 “我还以为你回敦煌是准备安稳过日子了。”裴青寂走近几步,侧身示意老孟到一旁说话。 他们走到离洞口稍远的石壁边,风声稍稍小了些。 “我无儿无女,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老孟低低地开口,嗓音沙哑而缓慢,“在老房子一个人待着,日子空得很。听说这边的考古队发现了新的壁画,我就想着能来帮点忙也好,守在这儿……总比在屋里发呆强。” 他的话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像是风沙里被磨得发白的旧木。 裴青寂眉头微蹙,目光落在那件被风掀起的棉衣上,心头一阵涩意。 “你的工作,就是一直在风口守着?” 老孟怔了怔,似乎从裴青寂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关切,那关切像某个早已逝去的影子,在他心底轻轻泛起涟漪。 “我负责盯着那个传感器,防止数值异常。”他轻轻指向洞口内隐约闪烁的小灯,“这里的岩层不稳,要是有震动或塌方的迹象,得第一时间报告。” 裴青寂想起前几天勘探人员提到的洞窟险情,心里一紧,却终究没有再多劝。 风在他们之间穿过,带着砂砾打在衣角,发出轻微的沙响。 老孟的双手下意识地揉搓着那件旧棉衣的下摆,指节因寒风和岁月的侵蚀而泛白,裂纹里嵌着细小的沙粒,指甲边缘粗糙得像砂岩。 他抬起头,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抹湿润的光。 风从洞口掠过,带着沙砾在石壁上擦出细微的声响,像无数针尖轻轻划过耳膜。 “这些天晚上,你也是守在这里?”裴青寂的声音低下去,像怕惊动洞窟深处的某个沉睡的灵魂。 “嗯。”老孟微微点头,神情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夜里温差大,仪器容易出问题,我就多留一会儿。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待在这儿,心里……踏实些。” 他说到最后,语气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林序南走过来,手里还捧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茶叶的清香混着干燥的风气息缓缓弥散,他微微欠了欠身将杯子递到老孟面前,“先暖暖手,这风太干了。” 热气升起,在三人之间织出一层微薄的雾气,带着一丝茶叶的清香。 老孟接过杯子,指尖因热度微微颤抖,他低头抿了一口,喉结轻轻滚动。 长久的沉默后,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说出口的理由。 “你们年轻人都往外跑,有自己的世界。我这辈子没什么大能耐,也没什么人可惦记。能守着这些古老的东西,看它们多活一天,就像是……替那些走掉的人做点什么。” 裴青寂心头一震,鼻腔被风吹得发酸。 他想起了老师曾说过的一句话—— “修复,不只是修复颜料和线条,而是守护那些被时间遗忘的心跳。” “照顾好自己。”他沉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哽咽,“我……纪老师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老孟抬起头,目光在裴青寂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暖意,又很快被岁月的沉静掩去。 他轻轻“嗯”了一声,像是把一整段未说出口的情感都藏进了这个字里。 林序南侧过身,看着两人沉默的背影。 远处的壁画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出斑驳的色泽,仿佛无声地注视着这场跨越时间的守望。 “师兄。”他轻声开口,“仪器稳定了。” 裴青寂点了点头,回头望了一眼洞窟深处那台闪着微光的传感器,又看向老孟。 老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握紧了那杯渐渐失去热度的茶,冲他露出一个有些笨拙的笑。 裴青寂和林序南再次并肩走入洞窟,温温差的骤然变化像一只无形的手掠过肌肤,携着干冷的砂砾气息,从衣领缝隙钻入骨缝。 林序南背着器材箱,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在洞内显得格外低哑,“温度降了两度,湿度稳定。” 裴青寂点了点头,俯身查看刚刚标定的光圈区域。 那枚淡金色的冷光印记仍然安静地停留在壁画表面,边缘清晰,光斑分布均匀,仿佛一枚无声的守护印。 裴青寂蹲下身,从工具袋中取出细口喷雾器,里面装着刚刚调配好的纳米凝胶。 “这次的沉积要比预估更细,容差要控制在3微米以内。” “我知道。”林序南轻声回应,语气却像一把精密的量尺,带着不容闪失的冷静。 林序南确认稳定器的数据后,轻轻按下腕表上的微控键,记录面板立刻同步刷新出洞内温湿度、光照强度和二氧化碳浓度的实时曲线。 “温湿度曲线平稳,二氧化碳浓度0.08%,可以开始局部加固。”他低声汇报,声音在洞窟内被柔和的回声拉长。 裴青寂小心取出纳米凝胶喷雾器,先在旁侧的一块对照岩片上进行雾化测试。 透明的微雾在冷光中几乎不可见,只有在光圈边缘折射出一丝淡淡的虹彩。 “喷头压力稳定,雾化粒径在50纳米以内。”他仔细观察,确认雾化角度与喷速符合参数后,才将喷雾器缓缓移向壁画标定区域。 林序南蹲下身,另一只手同时启动光纤反射光谱仪,探头对准冷光圈内的颜料层。 仪器发出轻微的“滴”声,屏幕上跳出即时光谱曲线。 “含水率1.3%,表面盐析无明显增幅,颜料层粘结剂未出现热敏响应。”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冷静,却透着隐约的紧绷。 裴青寂轻轻扣下喷雾器的微控扳机,一层极细的纳米凝胶在低压气流的推动下缓缓沉积在光圈内的颜料表面,如同一阵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薄雾。 “第一层沉积开始,速率0.2毫升每分钟。”他一边操作,一边注视面板上的沉积厚度曲线。 林序南目不转睛地盯着光谱数据,同时监测表面微应变传感器的读数。 “界面应力无异常,继续维持喷速。” 冷光照射下,壁画表面原本略显干裂的颜料微微渗出一层湿润的光泽,随后又在稳定气流中迅速回干,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它们一寸寸锁住。 裴青寂放缓喷雾,微调喷嘴角度,确保每一次雾化都均匀覆盖,不会在凹陷处形成液滴。 “第一轮沉积完成,厚度0.8微米。” 他轻轻松开扳机,喷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嘀”声,细雾缓缓散尽。 林序南随即切换至激光位移传感器,检测表面微形变。 “表面无膨胀,干燥速率正常。”他抬起头,目光与裴青寂对上,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可以进入第二轮固化。” 裴青寂将喷雾器放回无尘盒内,换上紫外-可见光固化灯的冷光源模块,调整至380纳米的低能量模式。 “固化时间三分钟,分两段照射,每段九十秒。” 他再次确认壁画与冷光源的距离,并启动自动定时。 柔和的紫外冷光缓缓洒落在那块千年壁画上,光线几乎不带温度,却在显微镜的实时监控下,缓缓促使纳米凝胶的分子链交联成网,轻柔地锁住颜料的每一个裂隙。 三分钟后,仪器发出一声提示音。 裴青寂看着监测屏幕上逐渐趋于稳定的曲线,缓缓收起光谱探头,声音终于恢复了些许平缓,“固化完成,表层完整度恢复至95%以上。” 洞窟中,冷光与壁画交织的光晕缓缓消散,只留下古老的色彩在静默中闪着微弱的光,像是重新拾回了一口久违的呼吸。 林序南摘下防护镜,呼出一口带着微尘的长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又多活了一天。” 裴青寂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看着那片壁画,目光深处有一抹被时间磨得温柔的光。 两人的呼吸渐渐同步,手中仪器的轻微震动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脉搏。 林序南站直了身体,凝望着壁画上那尊沉默的佛像,心口一紧,声音低得几乎被风沙吞没,“有时候我觉得,这些壁画不像是死物。它们好像……在等我们。” 裴青寂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那一层层被风化包裹的颜色,,似乎在倾听某种深不可测的回声。 “也许吧。”他终于开口,语气轻得像一阵沙尘,“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让它们被时间带走。” 就在此时,洞窟外突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大喊—— “裴老师!” 80-90 第81章 微尘入画(十) 裴青寂猛地抬头,眼角余光捕捉到壁顶一条细微的裂隙正在缓慢延展,灰白的尘屑像极细的雨丝无声落下,带着细微的震动。 砰—— 一块拳头大的碎石突然从头顶脱落,带着刺耳的破风声直直砸下。 “当心!”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裴青寂一把拉过林序南,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扑。 他用力将林序南压入怀中,反手撑在他身旁的石面上,另一只手臂猛然抬起,牢牢护在两人头顶。 碎石在半空撞上光谱仪的金属支架,发出一声尖锐的一声“锵”响,随即反弹,擦着裴青寂的肩头砸向地面。 沉闷的“咚”声在洞内炸开,尘沙被震得四散,细小的砂砾带着冷硬的劲风扑面而来。 裴青寂只觉得眼前一黑,肩头瞬间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钝痛,像一把钝刀生生剖开肌肉,火辣的灼烧感沿着神经一路蔓延至指尖。 “你有没有受伤?”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因急促呼吸而带着轻微的颤意,但仍带着不容忽视的紧张。 “我没事,你呢?”林序南几乎是贴在他胸口,声音被裴青寂急促的心跳震得发虚。 “没事。”裴青寂轻轻动了动肩膀,却在那一瞬被一股刺痛逼得呼吸一滞,唇角微不可察地一紧。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干土味,像是被岁月碾碎的石灰粉。 林序南被牢牢护在他怀中,耳边是一阵阵沉闷的心跳,节奏凌乱,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力量。 一下一下,仿佛和洞顶那些摇摇欲坠的石层同频震动。 忽然,林序南觉得颈侧有一丝温热顺着皮肤滑落,他下意识抬手去摸,却触到一片潮湿而滚烫的液体。 “别动!”裴青寂低声喝止,语调冷冽得像刀锋,却因急促的气息而微微发颤。 林序南心头一紧,顺着他的臂弯望去——裴青寂的袖口已被石屑划破,薄薄的布料下隐隐透出一抹鲜红,血珠顺着掌心的纹路悄然渗下,在微弱的光线中映出暗色的光。 又一阵轻微的“咔咔”声从深处传来,洞顶的裂隙沿着旧有的断层缓缓延伸,仿佛下一秒便会再次塌落。 “你受伤了。”林序南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慌乱。 “没事。”裴青寂打断他,另一只手已经迅速按下腕表上的紧急联络按钮。 洞口的蓝色应急指示灯骤然亮起,冷冽的光线在尘雾中拉出一条仿若救生索的安全线。 短暂的死寂后,洞窟深处的落石声终于渐渐停歇。 裴青寂依旧没有松手,掌心的力道坚定而沉稳,像是要把林序南从这片风沙与黑暗中生生护出来,他低声开口,“先出去再说。” 应急灯的蓝光在尘雾中摇曳,映得林序南的面庞苍白却清晰。 裴青寂松开支撑的那只手,轻轻扶起他,指尖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肩线滑下,像是在确认每一处都完好无损。 “能走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序南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反握住裴青寂的手腕。 那一瞬,指尖触到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火,混着湿滑的血迹。 “你别逞强。”林序南抬眼望向他,眼底的慌乱掩不住。 裴青寂垂下目光,与他对视,眼中闪过一抹柔光,却只是轻声说,“走,先出去。” 他把林序南的手轻轻拉下,又反手扣住,掌心的力道稳得几乎倔强。 直到走出洞口,冷冽的夜风扑面而来,空气里终于带着清新的湿气,携着黄沙扑面而来。 “裴青寂!” 钟渐青像蓄满了力之后被弹簧猛然推起,几乎是带着破风的速度冲到他身边,鞋底在砂砾地面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怎么样?”他的声音因惊慌而带着明显的颤音,连呼吸都乱了。 裴青寂抬眼看了他一眼,神情仍旧克制,却因为失血脸色苍白。 “皮外伤。”他淡淡开口,声音却因肩口的疼痛和血量流失而低哑沙哑,像是被风沙碾过的砂纸。 他试图站直身体,却在动作牵动的那一瞬,肩口的纱布下猛地渗出一股新的血迹,鲜红顺着衣料向下扩散,迅速浸湿了一大片布料。 周围的工作人员闻声赶来,纷纷围拢过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棉布和干土混杂的气味。 “需要担架吗?” “有没有医护在?” 礼貌而关切的询问此起彼伏,却又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触到他肩上的伤。 老孟挤在人群后面,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 当他看见那一片被鲜血晕染的棉布时,眼中惊惶与愧疚同时涌起,像风沙般在皱纹间翻涌。 “裴……裴老师,我——” 他的嗓音哽在半途,话语被沙砾似的悔意堵住。 裴青寂微微侧身,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拍了拍老孟的肩膀,力道轻却坚定。 “没事,正常的小事故。”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安抚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而不是刚从落石中护下他人的伤者。 “先去处理伤口。” 林序南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焦灼。 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站在裴青寂身侧,目光死死锁在那道血迹斑驳的肩膀上,连呼吸都变得僵硬。 那片猩红映在他眼底,像一簇燃烧的火,烫得他指尖发抖。 “别逞强。”他低声说,嗓音因过度压抑而有些发涩。 裴青寂转过头,与他短暂对视。 在那一瞬间,林序南从他眼中看见的,不只是冷静——还有一抹深藏的温柔,那是裴青寂在危急时下意识护住他的决绝。 林序南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酸涩几乎要溢出口腔。 他伸手想去扶,却又克制着自己,生怕一个不稳再次碰到伤口。 “别动,我来。” 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沙吞没,却带着一种无法拒绝的温度。 裴青寂看着他,唇角轻轻一勾,那一抹笑淡得几乎要被血色掩去,却仍带着无声的安抚。 “没事,别紧张。” 医疗站内的灯光冷白而干净,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戈壁带来的干尘,刺得鼻腔发紧。 裴青寂坐在折叠医疗床上,解开防护服的上扣,单手将外衣顺势脱下递给林序南。 裴青寂坐在折叠医疗床上,背脊仍旧挺得笔直。 他试图单手解开防护服的上扣,指尖因长时间的紧绷略微发白,却依旧动作从容。 单手将外衣顺势脱下,轻轻递给林序南, 肩头的伤口在灯下显得格外触目——一道深浅不一的划伤沿着后背蜿蜒,皮肤在冷气中微微起着细小的颤栗,血迹仍在缓缓渗出,鲜红得近乎耀眼。 医护迅速用生理盐水冲洗,喷上止血喷剂,再用无菌纱布层层包扎。 消毒液接触伤口时,裴青寂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林序南一直守在旁边,目光紧锁着那道伤口,连呼吸都变得僵硬。 “别皱眉。” 裴青寂察觉到那份过于专注的凝视,转过头来,唇角轻轻一勾,伸手抬起,指尖带着消毒水的凉意,轻轻拂上林序南的眉头,顺势揉了揉那条因紧张而紧锁的皱褶。 林序南怔了一下,喉结微微滚动,心口像被什么堵住,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言语都在喉咙里化成一股灼热的气息。 裴青寂侧过头,看了眼在一旁忙着的医护人员,唇角再次扬起一抹笑。 那笑容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依旧故作轻松,像是试图用一句玩笑将所有危险与疼痛都化为无足轻重,“我又救了你一次,现在以身相许都不够了。” 那一瞬,林序南的喉结微微滚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风从戈壁深处吹来,带着荒漠特有的干燥与冷意,将他心头的酸涩一点点刻进骨子里。 “别看着我像要断气告别一样。”裴青寂低声笑着,嗓音因失血略带沙哑,尾音却依旧带着惯有的轻佻,“只是擦破点皮,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林序南抿着唇,半晌才闷声开口,“你刚才要是——” “可没有‘要是’。”裴青寂截住他的话,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医护拆下最后一片血迹斑斑的纱布,示意处理完成。 林序南小心地把外衣披在裴青寂的肩上,指腹无意间触到那片因寒冷和药水而微凉的皮肤,心口蓦地一紧。 “别碰到水,今晚最好别动得太厉害。”医护简单叮嘱后离开,只剩下两人对望的静默。 戈壁的夜风顺着半掩的门缝钻进来,带着干冷的砂砾气息,擦过两人之间的空气。 林序南轻轻吸了口气,声音低哑,“我不想再经历这种‘要是’。” 裴青寂伸手,顺势扣住林序南的后颈,将他轻轻拉近,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语气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是我更舍不得你受到伤害。” 林序南的睫毛微微一颤,呼吸被堵在胸口。 外面有人路过,鞋底摩擦地面的细声从门外掠过,却像隔了一整个世界般遥远。 两人刚一推门走出医疗站,走廊的灯光还没完全适应眼睛,就听见一声兴奋得几乎破音的呼喊。 “天——呐!” 程曜明像被电到一样跳了半步,眼睛亮得惊人,整张脸都写着激动,“我就说名字听着眼熟,原来你就是那个古籍修复的大佬!不是!我们听说你们受伤了,我们过来看看你们!” 裴青寂脚步一顿,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还能把表情做到这么夸张的男孩子,他第一次见。 “你们怎么愿意跟我们一起做志愿者的!”程曜明完全没察觉他的微妙表情,声音越发洪亮,“简直是大佬下凡,与民同乐啊!” 田辛川挠了挠脑袋,整个人憨厚得像一块石头,“裴老师,您现在怎么样啦?您……您真的太厉害了,我看了好多次您的视频,真的特别佩服。” 裴青寂扯出一个得体的笑容,“皮外伤,没什么大事。以后大家一起努力。” 林序南站在他身侧,笑意更加地柔和,他顺势轻拍了田辛川的肩膀,随即又转向程曜明,语调温和带着几分打趣,“术业有专攻,我们有缘遇见,就一起为了敦煌的古籍壁画出份力。 程曜明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带着笑意从不远处传来—— 作者有话说:[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82章 微尘入画(十一) “万主任,您慢点儿!”工作人员小跑着跟上去,声音带着些说不出的谄媚,又像是揣着几分揣摩不透的心思,“裴博士要是知道您这么关心他,肯定很受宠若惊。” 走在前面的万墨闻脚步一顿,笑容不动声色地收敛了些,侧过头看了眼那人,语调温润却带着若有若无的深意:“主要是咱们这次项目非同小可——有些人,可不是随便就能请来的。” 话虽客气,他眼底的暗光却像藏着一汪深潭,叫人难以捉摸。 裴青寂的肩头还缠着纱布,顺着声音抬眼便看见一群人簇拥着万墨闻向着医疗站的方向而来。 “万主任?”裴青寂略微惊讶,却在眸光转瞬的波澜中稳住情绪,神色平静得挑不出一丝破绽。 “听说你受了伤,我正好路过,过来看看。”万墨闻走近两步,步伐不急不缓,像是每一步都经过精确的衡量。语调温和,目光却像不经意般从裴青寂的伤口一路掠到他指尖的细微茧痕,最后停在那双清冷的眼里。 “恢复得还好吗?像你这种……从实验室走出来的人,能在戈壁一线亲自动手,可真少见。” 裴青寂微微一笑,声音淡淡,“也不过是做本职工作,没什么特别。” 万墨闻轻轻点头,唇角弯起一抹似是赞许的笑意,又像是顺势追问,“像你们做材料的,不仅对古籍修复有研究,现在对壁画修复也是见解独到,你们这学习能力,真的让人佩服。” 空气里短暂地沉了几秒。 裴青寂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答得从容,“书卷堆里学不到的,总得自己想办法补上。” 话音落下,像一枚不轻不重的石子,恰到好处地打散了那一瞬的探测。 万墨闻低低地笑了声,笑意温和却听不出喜怒,“裴博士真是个有趣的人。” 他看似随口寒暄,每一个字却像在细细探路,又似有意为之地补了一句,“你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们再好好聊聊。” 这“聊”字落地时尾音微扬,像是轻巧一笔,却在空气中拉出一线看不见的钩。 他的视线随即滑向旁边的林序南,眼神中带着不动声色的打量,“你是他们组里的博士生吧?看你们关系很好的样子,形影不离的。” 林序南的眼底闪过一丝警觉,却不露痕迹地迎上那道目光,声音沉稳,“裴师兄平时对我们都很照顾的,关系融洽,我们自然也愿意多亲近他。跟着裴师兄,也学到很多。” 一字一句,滴水不漏。 万墨闻静静看着林序南,眼神中似笑非笑,像在掂量,又像在记下什么。他的手轻轻摩挲着袖口,姿态悠然,却让旁观的工作人员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裴青寂侧首看了林序南一眼,那一瞥极轻,却像在无声地传递一个讯号。 万墨闻的笑意在唇角停了片刻,随即收敛成一种似有若无的沉静。 他轻轻抬手,指腹摩挲着腕表的表面,动作慢得像是在计算时间,又像在细细掂量眼前两人的分寸。 “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他语调依旧温和,却不知为何在这密封的医疗站里听来有些压迫,“不过,干劲归干劲,戈壁这地方……还是要多多注意操作的安全。” 这话像是随口的叮嘱,又像是别有意味的提醒。 裴青寂轻轻抬眼,清冷的瞳孔在灯光下映出一层淡金的光。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绑在肩头的纱布微微抬了抬,像是展示自己并无大碍,“多谢万主任关心,我们会注意安全。” *** “这部分的朱砂和孔雀石的粉末比例,可以再微调一点。” 裴青寂靠在高脚椅上,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目光专注地盯着实验台,语气平静而笃定,“我去帮你准备离心管。” 林序南一边小心搅拌着玻璃皿里的粉末,一边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声的责备,“你别动了,我去拿离心管,你坐着指导就好。” 话音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裴青寂才刚直起身体,就被林序南轻轻按了回去。 那只手稳而温热,透过薄薄的实验服带来一种安抚的力量。 头顶的冷白灯光打在他侧脸的轮廓上,纱布下的伤口只露出一抹浅淡的红痕,既脆弱又倔强。 “宝贝,都三天了,我好多了。” 裴青寂轻轻呼出一口气,语调里带着几分无奈,唇角却缓缓扬起一抹浅笑。他没有真的想反抗,反倒顺势靠回椅背,微微歪着头去看林序南,眼底的光亮得像一汪浅水,藏着一点调皮的意味。 林序南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掌心的力道更稳了些,像是怕他下一秒又突然起身。 裴青寂没有再争辩,只是顺势靠回椅背,唇角带着一抹得意的满足,却分明透着一点刻意的撒娇。 他眼尾微微上挑,仿佛在无声享受着这份被细心照顾的特权。 这几天养伤,他几乎成了林序南的“重点保护对象”。 他稍一挪动肩膀,林序南便会立刻把调到恰好温度的温水递到他手边。 他换个姿势,桌角便早早多出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刀口利落得像在做精密实验。 夜里换药时,林序南更是几乎不眠不休,一遍遍确认伤口的渗血情况,动作轻得像怕惊扰到什么。 裴青寂目光追随着林序南的背影,看着他俯身从柜中取出离心管,白色实验服在灯光下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那双修长的手在取管时微微一顿,似乎察觉到了那抹从背后投来的得意目光。 他回头瞥了一眼,眉眼清朗,瞪的力道不轻不重,像是无声的警告。可那眼底分明带着一丝被拆穿的宠溺—— “坐好。” 仅仅两个字,却比任何一句情话都要温柔。 裴青寂轻轻挑起唇角,像一只偷到甜的狐狸,安安静静地靠在高脚椅上,任由那份被守护的暖意在心口一点点蔓延开来。 “裴博士,洞窟里面的碎石我们清理得差不多了,顶部也已经进行了初步加固。” 工作人员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谨慎的节奏。 林序南抬眼的瞬间,眉头轻轻一动,像是在一瞬间捕捉到那股戈壁独有的风声。 那股风带着细微的矿尘气息,干冷而凌厉,与实验室内的无菌气味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他摘下沾着微尘的手套,动作干净利落,声音却压得很低,“顶部的岩层情况呢?有没有新的裂隙?” 门口的工作人员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呼吸里还带着戈壁的寒凉。他额头泛着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出一层微光,显然刚从洞窟现场返回,外套的袖口还沾着细碎的砂粒。 他语调谨慎,却难掩心底那一点压抑不住的兴奋,“暂时稳定。加固后的岩层在应力测试中没有新的异常反应,主要裂隙也被纳米喷覆材料封住了,现在可以继续进行颜料层的表面检测。” 裴青寂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操作台中央那一组淡青色的试剂瓶上。 玻璃瓶壁在冷白灯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瓶内的矿物纳米材料轻轻晃动时,呈现出细腻的银蓝色流光,像是被磨碎的晨曦。 他的指尖沿着瓶口轻轻掠过,触感微凉而干净,心底一瞬间涌起一种近乎执念的专注。 他抬眼看向记录板,手指轻轻点在数据表的边角,低声补充道,“这批材料的扩散系数依然在可控范围内。只要确认洞窟湿度维持在40%上下的稳定区间,就可以启动下一步渗透实验。到时候我们需要同步监测温度梯度,避免因昼夜温差导致的二次收缩。” 空气中弥漫着试剂微弱的矿物气息,混合着戈壁夜风带进来的干冷气味,让整个实验室像是悬浮在两种世界之间——外面是荒凉的风沙与摇摇欲坠的洞窟,里面是冰冷仪器与一点点被守护的古老色彩。 林序南轻轻应了一声,低沉的嗓音像被这份安静包裹,“今晚我们还要再确认一次渗透速率。”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瓶淡青色的纳米材料上,目光专注得像是一道细线,将千年的壁画与当下的科技紧紧相连。 林序南摘下口罩,轻轻揉了揉眉心,指尖沾着些许未干的防护粉末。 实验室的空调风从头顶缓缓吹下,带起一阵轻微的冷意,却无法驱散他掌心那一点持续的温热。 “湿度控制必须一刻不差,”他开口时语调平稳而克制,“等下一轮渗透实验开始,我们需要在十分钟内完成洞窟微环境的再检测。任何延迟都会影响数据的可信度。” 裴青寂一边说,一边翻动记录板,眼神在数据表上迅速扫过。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笃定,“另外,今晚的温差预计在十度以上,我建议提前一小时启动空气循环装置,以避免因表面冷凝导致的局部应力变化。” 林序南闻言,微微侧首,目光在裴青寂脸上停留了片刻。 走到操作台前,取起那瓶淡青色的纳米材料,轻轻晃动瓶身。瓶中颗粒在液体中缓慢下沉,细微的反光仿佛一片片微缩的矿层,在瓶壁上映出浅淡的光晕。他看着那片光,低声说道,“这批材料如果能在现场保持渗透稳定,或许能真正改变洞窟的命运。” 裴青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底浮起一抹几乎无法言说的情绪。 他想起刚到戈壁时,那些裂缝纵横的壁画、那些随风剥落的颜料碎片——它们像是时间在无声流逝中的叹息。 而如今,这些不起眼的瓶中细粒,却有机会为千年前的色彩再添一层守护。 “改变命运的从来不是材料,而是选择它的人。” 第83章 微尘入画(十二) 洞窟入口的防护灯在黑暗中一点点亮起,柔和的白光顺着弧形的防护架延展成一圈浅淡的光晕。 戈壁夜风携着细碎的砂粒掠过,微尘在光束中缓缓漂浮,如同被时间定格的星屑,悬浮在寂静无声的空气里。 裴青寂与林序南并肩走过临时搭建的密封通道,厚重的防护靴踩在砂砾上,发出轻微而干脆的碎响。 那声音在通道内被放大,又被隔音层柔和地削弱,像是一种低沉的节奏,衬得周围的寂静更为清晰。 通道内的防风帘在夜风中微微鼓动,带来一股冷冽的矿物气息。 洞窟内的温湿度早已调整到预设范围,恒温除湿机低低运转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带有矿物气息的凉意——这是经过多次实验验证后,最适合壁画稳定的环境。 经过前一轮凝胶固化后,壁画所在的岩壁在灯光下泛出温润的赭色与暗金色,像是经过漫长岁月打磨的金石,表面微微透出一层细腻的光泽。 裂隙之间的细小颗粒已被初步封固,线条与色块在静谧的灯影下悄然复苏,仿佛在等待下一步的唤醒。 林序南走近岩壁,先弯腰检查四周的应力传感器。 指尖在仪器屏幕上轻轻划过,确认数据稳定后,他才抬起头,面罩下的眉眼在灯光映照下透出一丝冷静的光。 “超声沉积装置功率调到0.3兆帕。”他的声音被面罩轻轻削弱,却依然沉稳。 裴青寂点了点头,拿起那只经过特殊处理、笔锋柔韧的细毫笔,指尖微微一转,便在颜料盘边缘挑起一抹近乎透明的矿物色浆。 那颜料是他以稀释后的矿物粉末层层沉淀、反复过滤所得,细腻到几乎看不见颗粒,带着仿佛从戈壁深处渗出的柔和光泽,在灯下微微泛着温润的矿石冷芒。 他在壁画前半蹲下身,笔尖悬停在空中片刻,像是连呼吸都被他调控到最细微的节奏。 空气中仍弥漫着纳米喷覆后的矿物微尘气息,细小的颗粒在头灯的光束中折射出淡淡的冷光,像极了他曾在古籍中读到的“风沙所遗之光”——一种只有在极干冷的戈壁夜里才会显现的古老微亮。 裴青寂翻开了旁边那本厚实的笔记本,纸页因多次翻阅而带着极轻的起伏。 笔记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从各类古籍中考证出的纹饰走向与色彩比对——从唐代残卷中剥落的卷云纹,到宋代壁画残痕中晕染技法的细节,每一笔每一线都精确到毫厘。 旁边密布的符号、比例与颜料配比标注,甚至连矿物粒径的变化趋势都以极细的符号标明,像是另一幅无声的工艺图谱。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符号时没有一丝迟疑,像是每一个数据早已烙进了记忆深处,只需轻轻一瞥,便能在脑海中复原那早已消逝千年的色彩。 裴青寂轻轻蘸取一抹淡赭色,笔锋微微一抖,颜料在毛笔末端细若雾气地晕开。 他沿着壁画龟裂的纹理轻轻铺陈,手腕的细微发力带出一种既古老又精确的韵律,每一次落笔都恰到好处地对应着笔记中由古籍线条复原的细节。 那枚卷云纹的转折处,他在脑中精准对应出古籍残页上残存的墨迹,连那一丝因岁月风化而模糊的阴影都清晰可见。 那一小片剥落的青莲花瓣,他早已记住其原始颜料的氧化趋势,在调配矿物粉末时提前调整比例,让这新补的色彩在未来的数十年里也能与原始色温保持一致,避免任何后期不可逆的色差。 林序南静静侧身注视着他的动作,几乎可以从裴青寂指尖看出那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那不是单纯的描摹,而是一种以记忆与考证为基底的“重生”。 每一笔都像是时间与学识的交汇,每一次下笔都是跨越千年的握手。 裴青寂的眉眼间透出一种冷静的坚定,仿佛那些古籍中的图案早已不是死板的文字与残缺的图形,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在他的心中活了过来,并借由他的笔尖,一点一点重新归于壁画的肌理之上。 笔锋轻轻收起,一道细若蚕丝的线条在古老的壁面上渐渐显现。 那色泽与周围残存的颜料几乎无异,只有在特定角度下,才能看出那一点点刚刚复原的微光。 像是千年前的色彩,终于穿过漫长的尘埃,回到了它原本的世界。 裴青寂收起毛笔,冲着林序南微微点了下头。 林序南顺势抬手,将那瓶淡青色的矿物纳米颗粒溶液从恒温箱中取出。 瓶身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冷光,他的指尖轻轻一转,瓶口的液面荡起一圈极浅的涟漪。 他小心地将溶液放入已经设定好参数的超声分散槽中,动作精确得如同在摆放一件古董。 机器启动的瞬间,低频的嗡鸣声在洞窟内回荡,空气仿佛被震动成一层透明的波纹。 空气似乎被这震动拉伸成一层透明的波纹,连光束都在细微地抖动。 槽中的溶液随之轻轻起伏,淡青色的液体在超声的能量下泛起细微的银蓝色光芒,纳米颗粒仿佛被唤醒的微尘,在液体中均匀悬浮,像无数细沙在月光下翻涌。 “可以开始喷覆了。”林序南看了一眼稳定下来的仪表。 裴青寂应声起身,戴好护目镜,缓缓接过喷头。 指尖扣动阀门的瞬间,一道极细的雾状喷束沿着裂隙线轻柔展开。细雾在超声震荡下化作微米级的水雾,均匀铺散在壁画表面,像一层几乎不可见的薄霜。 雾滴接触到颜料层的那一刻,仿佛瞬间被古老的壁面吸入。 纳米颗粒借由分子间的范德华力和氢键彼此牵引,又依托仿天然矿物的晶格结构,与原始颜料层无声对接。 它们顺着肉眼难以察觉的孔隙缓缓渗透,沿着微细的裂缝向内填充,将那些因风化而形成的微细空腔一点点修补。 林序南站在监测仪旁,目光紧紧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实时曲线。渗透速率与粒径分布的变化被精准地记录下来,蓝白色的折线像在无声呼吸。 “扩散速率在预期范围内,离子交换反应没有异常。” 他低声汇报,同时微调超声频率,让沉积层以最温和的方式稳定下沉,避免任何可能的应力冲击。 裴青寂微微俯身,手中喷头的轨迹细致而缓慢,像是在描摹一幅古老的画卷。 他的动作几乎与壁画的纹理融为一体,每一次轻轻滑动都像在倾听石壁的呼吸。 超声的波动在雾滴中引导纳米颗粒自组装,在颜料表面生成一层几乎看不见的“分子薄膜”。 超声波引导下,纳米颗粒在颜料表面形成一层几乎看不见的“自组装”薄膜。 这层薄膜不仅填补了微裂,还在分子尺度上与颜料的晶格结构形成了稳定的结合,模拟出天然矿物生长的方式,实现真正的“微创加固”。 没有传统胶结剂的化学反应,也没有任何可见的色差,壁画的色泽与纹理依旧保留着它原本的古老质感与微妙光影。 那些历经千年的红赭、青绿和金黄,在冷白灯下显得更加宁静,仿佛时间的尘埃被轻轻拂去,却未留下任何人为的痕迹。 “完美的扩散角度。”林序南盯着仪器上的数字,声音低得几乎只属于他们两人,“这种分子级的结合力,足以抵御下一轮风蚀。” 裴青寂抬起眼,透过面罩看向他。 灯光下,林序南的眉目在防护镜后显得格外专注,仿佛将所有情绪都藏进了数据与参数里。 裴青寂抬眼,透过防护镜看向他。灯光映在林序南的镜片上,折射出一层柔和的光晕,将他眉目间的专注与冷静勾勒得更为深邃。 裴青寂的唇角轻轻一弯,却没有出声,只是微调喷头的角度,让雾状的纳米颗粒沿着那道几乎不可见的裂缝缓缓推进。超声的低鸣与监测仪细微的滴答声交织成一种近乎安抚人心的节奏,在这片沉默的古老洞窟里回荡。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们一边守护着千年前的色彩,一边在这无声的协作中,悄然编织着属于此刻的信任与温度——一如这片岩壁,在无数次风蚀与岁月更迭之后,依旧静静守望着自己的光。 就在这片沉静的光影中,超声仪的嗡鸣渐渐收敛,只剩下洞窟深处若有若无的回声。 林序南看着他,眉头不自觉地轻轻一蹙,脚步向前靠近两步,抬手揉了揉裴青寂的肩膀。 “你的伤还没好,就让你这么没日没夜地忙了三天。” 他的手指隔着外套轻轻按压,动作克制而温柔,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真切关怀,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一点点传到肌肉里,带来一阵微弱却确实的暖意。 裴青寂被揉得肩头微微一松,笑意像夜色里柔润的月光,轻轻晕开,眉眼间却藏着掩不住的疲惫亮光。 “把东西放回实验室,回去好好休息。” 他说话时声音低缓而温润,在静夜里轻轻回荡。 话音未落,他从胸口的收纳袋里抽出那张实验室的门禁卡,动作一如往常般干净利落。 卡片在指尖一转,银灰色的边缘在灯光下闪着冷冷的光泽。 他抬手刷向门锁,轻轻一声“滴——” 随之而来的,却是突兀的红灯一闪。 门锁纹丝不动。 裴青寂的动作顿住,像是被夜风轻轻压住,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他抬眼看向那颗闪烁着冷光的红色提示灯,眉峰轻轻皱起,眼底的沉静漾起一丝疑惑。 “怎么了?” 林序南也走到门旁,声音透过面罩微微低闷,他的目光在裴青寂与门锁之间来回打量,隐约带着一抹不安。 裴青寂抿了抿唇,没有立即回应,只是略一偏身,将卡片换了个角度,重新贴近感应区。 又是一声清脆的“滴——” 第84章 微尘入画(十三) “门禁卡失效了。” 裴青寂的声音低了下来。 林序南接过他手里的卡片,指腹在那一抹冷硬的塑料边缘来回摩挲。 昏暗的灯光下,卡面的反光平静得近乎冷漠,看不出丝毫裂痕或磨损。他盯了片刻,眉心缓缓蹙起,再抬眼时,神色已沉了几分。 “卡没有问题,只是失效了。”裴青寂的语调依旧淡淡,却透着压抑不住的冷意。 他随即掏出手机拨通了钟渐青的号码。 嘟——嘟—— 电波声一下一下地敲在空气里,拉长了走廊的寂静。 没有人接。 裴青寂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他盯着屏幕,神色阴影般更深,挂断,又迅速拨了第二遍。 依旧无人应答。 那股不安像无形的水渗进骨缝,令他胸腔发紧。 林序南看着他额角隐约绷出的青筋,心口微微一滞,也皱起了眉。 他伸手,稳稳地扣住了裴青寂的手腕,指尖带着体温和一点力道。 “先回去休息吧。”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可能是系统或别的地方出了问题,我们现在留在这里也解决不了,拖下去只会徒增焦虑。听我的,先回去。” 裴青寂顺着那股力道抬起眼,视线对上林序南的目光。 那一瞬间,走廊里冰冷的灯光似乎散开,心底压抑的躁意被一丝温度撑开。 他怔怔地看着林序南,仿佛终于抓住了一根不至于坠落的支柱。 他轻轻点头,动作安静得近乎乖顺。 “好。” 回程的脚步声在夜里空旷的走廊中回响,带着一种克制而未解的紧张。 裴青寂默默跟在林序南身侧,手腕上残余的温度仍在提醒他,至少此刻,他不是一个人。 林序南把手里的便携检测仪器放好,指尖一扣,反手就将门关死,将裴青寂推进了浴室。 “要我帮你洗吗?”林序南的眉眼弯着,笑意似真似假,带着点故意勾人的挑衅,双手环在裴青寂的肩膀上。 裴青寂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被他压在浴室门口,姿态不由得僵了僵,“今天这么主动?” “本来今天完成了壁画色块的补充,难道不该庆祝一下,好好陪陪我吗?”林序南的声音压得极低,尾音轻轻上挑,透着一种蓄意的蛊惑。 他的双臂环住裴青寂,掌心微凉,却在肩膀上留下一道极烫的存在感。 裴青寂伸手握住林序南搭在自己肩头的胳膊,指腹缓慢摩挲,那力道既像是拒绝,又像是忍不住回应,“你在安慰我?” “安慰你什么?”林序南故作诧异,眼底却闪着狡黠的光,仿佛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等片刻,才装作恍然大悟,“啊,你是说门禁卡的事?那也许只是系统故障而已。”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挑开了情绪。 “你知道的,就算只是故障,那渐青……”裴青寂的眼睫微微颤动,视线闪烁,唇角不自觉抿紧,声音越来越低。 “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还在想别的男人为什么不接你的电话。”林序南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 说完,他故意后退半步,似要松开。 看到裴青寂垂下去的眼眸,又在下一瞬重新逼近,继续补充,“说不定他刚好有事,也说不定他正巧在约会呢。但是无论如何——” 说着,林序南的指尖在裴青寂唇边缓缓地描摹,他的嘴唇薄薄的,但是却很软。 “我要你现在除了我,什么都不许想。” 浴室里蒸汽未起,却像有热雾缓缓氤氲开来。 裴青寂伸手握住他的手,指骨交错,掌心与唇的距离近得危险。 终于,他低低俯身,唇瓣掠过指尖,留下几乎不可察觉的一吻。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霸道。” 林序南挑了挑眉,唇角勾起的弧度带着蓄势待发的侵略。 他肩上的那只手微微用力,直接将裴青寂拉近,呼吸交叠在一起,带着逼迫的暧昧气息。 “霸道?”他喉间溢出的低笑在耳畔炸开,“你不了解我的地方还多呢,那你以后可得好好适应。” 下一瞬,他扣住裴青寂的后颈,直直吻了下去。 裴青寂向来冷静,可此刻,他的目光却在林序南眼里找不到立足点。 对方的笑带着刻意的挑衅,不是躲避,不是退让,而是主动迎上来的锋芒。 瓷砖的冷,水汽的热,交织在一处,裴青寂的唇瓣几乎擦过他的耳侧,随即便将自己送入那道危险的缝隙。 他的神经被撕扯得紧绷,却在林序南的节奏里一寸寸瓦解。 那份掌控权,他以为握在自己手里,却在不知不觉间,彻底被剥夺。 林序南像是带着某种近乎固执的决意。 每一次靠近都不是被迫,而是清醒的选择。 他主动沉入,主动牵引,眼神明亮得近乎锋利,仿佛在昭示——即便是“接受”,他也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吞没对方的理智。 水声零落,呼吸凌乱。 理智与感官的边界不断模糊,像是被热浪推向深渊。 到最后,裴青寂只剩下紧紧抱住他的本能,像是在狂乱中抓住唯一的锚。 而林序南却在怀里微微笑着,像个早已预料到一切的猎人,心甘情愿地坠落,却偏偏让对方比他先一步失守。 夜色缓缓沉下来,窗外的光被厚重的窗帘隔绝,世界像是只剩下这一方狭小的空间。 呼吸与心跳在静谧中交叠,像潮水一阵阵涌来,把人卷进无法挣脱的漩涡。 灯光暧昧,水汽氤氲,映在两人的眼底。谁也没有再说话,唇齿间的温度却比言语更有力。 理智一点点被夜色吞没,只余下心底最原始的依恋。 “咚咚——” 清晨的寂静被突兀的敲门声打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荡开一圈圈细微却迅速扩散的涟漪。 裴青寂睁开眼,目光先落在怀中安睡的林序南身上。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映得他眉眼安静,呼吸平稳。 裴青寂伸手,轻轻拍了拍他,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一方梦境。 然随即,他压下心底那点慌乱,利落地披了件外衣,几乎不发出声响地穿好衣物。 走到卧室门口时,他停顿了半秒,才轻轻掩上房门。 推开大门,门口站着的是陈姐。 她脸上化着一丝不苟的妆容,鲜红的口红在清晨的冷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她身后站着一位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眉目间自带几分上位者惯有的威压。 “这是我们敦煌研究院的领导,马主任。”陈姐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恭敬,语调却已不似往日的亲切随和,而是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她的姿态也微妙地后退半步,像是在刻意划清界限。 裴青寂眉眼间没有露出任何惊讶,只是淡声道,“马主任好,陈姐好。”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两人迎进来。 客厅的气氛很快凝固下来。 裴青寂端出两个杯子,泡好茶,亲手放在两人面前。 热气氤氲升起,却驱不散空气中逐渐沉重的压迫感。 他自己则坐到一侧的沙发上,神色冷静,姿态平稳。 “小裴啊。”马主任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带着不容回避的重量,“我们就开门见山。最近上面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中提到你曾违规使用加密的数据。” 他说话时,一双小眼睛微微眯着,目光紧紧锁住裴青寂,似乎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慌乱或闪躲。 然而,裴青寂神情平静如常,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乱过。 他只是轻声回应,“马主任,我不太明白您所指的是什么。” 这份不动声色,反倒让空气里多出一份微妙的僵持。 马主任顿了顿,唇角微抿,继续道,“严格来说,这件事和敦煌的壁画修复项目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你现在是我们的特邀修复专家,而且这批壁画意义非凡。日后,这批文物会与历史同在,而你的名字也会随之留存,我们必须考虑清楚你的背景与履历。” 他说到这里,眼神又一次打量着裴青寂,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他最深处的秘密。 “之前,你在国图参与修复项目时,所使用的清洗剂数据是加密保护的。至今,这些数据依然没有解除保密。”马主任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能否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话音落下,房间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 茶水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徐徐升起,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将探问与审视都包裹其中。 裴青寂静静地坐着,指尖轻轻摩挲茶杯的瓷沿,眼神沉稳深邃,不见丝毫波澜。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根紧绷的弦,正被一点点拉紧。 “那组清洗剂相关的数据,我并不知道是加密的,而我使用的也是我自己的配方和数据。我有完整的实验记录,可以随时供你们核查。” 裴青寂的声音平稳,不急不缓,像是在陈述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实。 但那份过于冷静的镇定,反而让屋子里的空气压抑到近乎凝固。 马主任注视了他片刻,随即缓缓点头,“我们会仔细核查的,放心,不会让任何误会白白落在你身上。至于目前的壁画修复项目,先停一停,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昂。”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带着身旁的人一同起身,语气仍旧保留着上位者一贯审慎的分寸感,既像是安抚,又带着不言自明的警醒。 裴青寂起身,微微欠身,动作一丝不苟,礼数周全地将两人送到门口。 脚步声逐渐远去,走廊里恢复安静。 门关上的瞬间,“咔嗒”一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裴青寂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整个人在一瞬间被抽去了力气。 屋内的寂静将他孤立出来,只余下一股冷冽的紧张感,悄无声息地沿着四壁蔓延开来。 空气中还残留着刚才那段对话的余韵,如同一根无形的线,勒在心口,逼得他呼吸不觉加重。 第85章 微尘入画(十四) 林序南披着一件宽松的睡衣走出来,眼神还带着未散尽的困意,但在看到裴青寂时,那一抹睡意瞬间消失殆尽。 林序南走到他身边,先是停顿了一瞬,随后伸出手,轻轻覆上对方的后背,掌心缓慢摩挲,最后轻轻拍了两下。 那触感温热而笃定,像一道柔光,耐心地穿透了裴青寂胸口堆积的黑暗。 裴青寂微微一愣,转头望见林序南的那一刻,眼底浮现出细微的颤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像终于找到出口一般,伸手揽住林序南的后腰,将人牢牢圈进怀里。 下巴压在他的肩头,动作里带着急切,却又克制,像是害怕一松手,怀中的光就会消失。 林序南并没有挣脱,反而顺势抬手覆在他的后颈。 裴青寂闭上眼,呼吸缓缓沉下来。 他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前世。 那时的记忆,像一道冷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刺得眼睛生疼。 同样是一个衣冠整肃、态度礼貌却疏离的人,坐在对面,目光沉静,声音不疾不徐。 桌案之间,隔出了一种无法跨越的冷漠。 “经费被撤销了。” 短短几个字,仿佛轻描淡写,却像是一柄锋利的刀,毫无声息地划开了他当时辛苦经营的所有坚持。 没有斥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波澜,仿佛这句话只是一个例行通知。 但正因如此,才显得冷酷至极。 自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像是被推入深渊。 实验室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曾经忙碌的走廊变得冷清空荡,整层楼从喧嚣转为死寂。 原本熙攘的长桌上,那些热衷研究的年轻面孔,因无以为继的困顿逐渐散去,桌面上空落落的烧杯与笔记本成了唯一的陪伴,像是无声的墓志铭。 走廊的回声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脚步都像提醒他——只剩下他一个人。 试剂柜里瓶瓶罐罐还在,却没有人再去打开。 尘埃落在玻璃壁上,厚得像一层灰白的裹尸布。 实验记录本上的数据停在了撤资的那一天,之后再也没有续写,被风从半掩的窗缝吹乱,纸页哗啦啦翻动,像是一曲冷漠的挽歌在冷嘲热讽他的无力。 那些曾经称兄道弟的同僚,不再回头与他说一句话。 昔日熟悉的眼神避开他的目光,像避开某种传染病。 最初是资金,接着是项目,再然后,是所有的支持与信任一并抽离。裴青寂被迫看着自己的心血,被一点点剥夺,直到什么都不剩下。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夜晚,他独自把剩下的器材一件件收起,双手因冰冷而僵硬,却仍旧机械地整理。 那种被抽离了未来的窒息感,深深地压在胸口,直到呼吸都带着刺痛。 这一幕,如同暗礁,深埋在记忆的深处。 那是他人生真正坠落的起点。 他以为自己早已将它压下,但刚才马主任那句“至于目前的壁画修复项目,先停一停,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一下,昂”,语气里那种带着公事化的客气与疏离,却让他瞬间跌回到那段无法逃避的溃败中。 心口一紧,像是旧伤被骤然撕开。 裴青寂站在房间中央,喉咙发紧,指尖不自觉蜷缩。 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质询与告别,可在他耳边,却回荡着那个噩梦般的声音—— “经费被撤销了。” 这一世,他仍旧无法摆脱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影。 哪怕成功与荣耀环绕,他心底那片被踩碎的焦土,依旧在夜色里渗出森冷的气息。 他清楚,这是自己不愿面对却又无法抗拒的某种创伤。 仿佛只要一触及类似的场景,那种孤立无援、被全世界抛弃的惨烈,就会汹涌而来,将他吞没。 他太清楚了。 这一世,他正重走前世那条血淋淋的轨迹。 哪怕环境不同,身份不同,命运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冷冷将他推向同样的深渊。 这正是他最害怕的——那些噩梦并没有真正结束。 “我在,你不是一个人。” 林序南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体,擦着裴青寂的耳边,声音温润得像水。 那一刻,裴青寂心口被压得透不过气的重量,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喉咙发紧,想要开口解释,想要把心底那些压抑许久的阴影倾倒出来,可话到了唇边,却化作无声的颤抖,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序南的手指顺势抚过裴青寂的侧脸,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执拗与温情。 那抹温热与坚定,像是将他从冷冽的深渊中硬生生拽回。 “手这么凉。”林序南低声开口,语调里带着刻意的轻松,像是怕他被笼罩在太沉的气氛里,但声音里仍渗着不加掩饰的心疼。 指尖紧扣着他的手,微微用力,仿佛要把那份冰冷都带走,“还得靠我给你暖暖。” “会不会”裴青寂的唇颤了颤,终于吐出断断续续的字眼。 那声音极轻,像是某种不敢触碰的恐惧。 ——会不会重蹈覆辙?会不会,依旧像前世那样,眼睁睁看着一切崩塌? 话还未说完,就被林序南笃定而温柔的声音打断。 “不会。” 没有半点迟疑,没有丝毫动摇。 两个字落下,像是落在裴青寂心口的一颗石子,击碎层层涟漪,却又镇定了心湖。 林序南靠得更近一些,额头几乎要抵上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润,仿佛把所有的誓言都化在那一声“不会”里。 那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带着生命重量的承诺。 裴青寂抱紧了他,下巴抵在他的肩头,眼眶微微发酸,像是终于在荒凉里找到了唯一的归处。 *** 裴青寂像是突然卸下了所有的铠甲,在林序南的怀里沉沉睡去,呼吸渐渐放缓,像是终于被彻底的疲惫压垮。 但他的眉头依旧皱着,紧锁不展,像是在梦中仍旧挣扎,被某种无形的阴影追逐。 林序南静静地看着他,那股脆弱几乎让人心疼到发颤——这个总是冷静、镇定、用理性将自己层层武装起来的人,此刻却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量,只剩下一具疲惫的壳,脆弱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影子。 他替他理了理被角,轻轻覆了覆他的手背,确认温度还在,然后才伸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 屏幕的亮光在黑夜里格外刺眼,推送消息一条接一条涌进来,将整个页面填满。 他点开新闻软件,最醒目的几条置顶新闻几乎带着刺。 【匿名爆料:知名修复专家裴青寂疑似违规使用加密数据】 【壁画修复风波?专家身份与过往履历遭质疑】 【国图旧案再被翻出,裴青寂是否隐瞒过真相?】 【“神话”破灭?壁画修复项目或存重大隐患】 新闻下面的评论区,像是被撕开的堤坝,恶意汹涌,冷言冷语、质疑嘲讽夹杂着捕风捉影的推测,像是潮水般汹涌而至。 【网友:就说呢,哪有人能一路顺风顺水,别出心裁搞个跨学科修复,野心这么大,这下栽了吧?】 【网友:一直觉得他太神了,原来还是走捷径的】 【网友:什么文化传承,什么匠心独运,到头来不就是利益?】 【网友:呵,实验数据加密不是常识?还敢装不知情?】 【网友:以前吹他的人站出来啊,怎么不说话了?】 【网友:我敢说,这次的敦煌修复不过是他名声的“最后一搏”!】 夹杂其中的还有一些冷嘲热讽、添油加醋的传言—— 有人翻出他过往项目的只言片语,说他“靠关系上位”;有人搬出旧案,断言这只是“冰山一角”;甚至有人开始攻击他的人格,说“这种人不配谈传承”。 林序南的目光在一条条评论间掠过,指尖渐渐攥紧,直到关节泛白。 那冷漠的文字,仿佛刀锋,一刀刀往裴青寂身上削。 他抬起眼,看向仍在梦里挣扎的裴青寂,心里一阵发紧。 他很清楚,这些东西于吃瓜者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轻轻几句话就能拍案叫绝,转身便抛诸脑后。 但对于裴青寂,却可能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个人表面一向冷淡克制,所有锋芒都收敛得极好,仿佛无论什么风雨都能独自撑过去。 可这一次,林序南第一次这样清晰而沉重地意识到——裴青寂的背后,究竟背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沉重与不公。 他前世的崩塌,正是从那句冷漠到近乎残忍的“经费被撤销了”开始,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将他彻底推入深渊。 那一声轻描淡写的判决,剥夺的不是一个项目,而是他全部的信念与未来。 如今,舆论再度汹涌而至,像无数尖锐的盐粒,残忍地撒在他旧伤未愈的伤口上,轻而易举就能让他再一次坠落。 林序南缓缓呼出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最终还是将手机屏幕锁暗。 他不愿让裴青寂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赤裸而冷漠的恶意。 他知道,那些文字看似轻飘,却会像利刃一般,毫不留情地割开裴青寂辛苦缝合的裂口。 他伸手覆在裴青寂的眉心上,轻轻抚过那道顽固的褶痕,动作极尽克制,却又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他护进骨血里的温柔。 仿佛只要这样触碰,就能替他把梦魇驱散,把所有阴霾都拭去。 “没事,有我在。”他的声音低沉,轻得像怕惊扰夜色,却稳得像一根支撑的梁柱。 天色渐渐泛白,晨光透过厚重的窗帘渗进来,斑驳的光影落在他们身上。 光线像一层薄薄的纱,将这一室的沉寂与温柔笼罩,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恶意。 林序南望着裴青寂,眼神里有掩不住的心疼与坚定。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怕整个世界都要与他为敌,他也绝不会让这个人再次孤身一人。 第86章 微尘入画(十五) 他睁开眼的刹那,胸口猛地一紧,呼吸像被人按住喉咙般短促。 他下意识想抬手去擦拭额角,却在触到冰冷的皮肤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冷汗已将鬓发浸湿。 他强迫自己缓慢吐气,把那种突如其来的窒闷压进胸腔深处。 眉眼间的痛意被生生压扁,换上一层刻意的冷淡与若无其事。动作克制到近乎机械,他缓缓坐起,背靠着床头,指尖一遍遍摩挲着被褥的边缘,像是攀附着最后的锚点。 神情似乎很平静,甚至有一丝刻意的疏离,仿佛那些困兽般的噩梦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象。 可眼底的暗影却浓得几乎要溢出来——那是无法消散的残骸,夜晚一旦静下来便会悄然爬出,将他整个吞没。 他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本只是想看一眼时间,却在屏幕亮起的一瞬,被刺得眼睛一颤。推送的新闻赫然跳出—— 【古籍修复鬼才跌落神坛,项目叫停,留职查看】 字句宛如利刃钉在眼前。 裴青寂盯着屏幕,指节骤然收紧,连血色都被逼退。 他愣愣地凝视了很久,呼吸混乱到仿佛失序,胸腔像有烈火与寒冰同时翻搅。 他试图把目光移开,可那些字就像被灼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汗水顺着鬓角一滴滴滑落,冷得刺骨,却丝毫无法浇熄体内那种因旧创被撕裂而重燃的灼痛。 ——仿佛又回到无数次夜里,他从废墟与指责声中惊醒的瞬间。 “真巧,刚做好你就醒了。” 林序南推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只还冒着白雾的瓷碗,热气在昏暗的灯光下缓缓升腾,把他整个人映得温润而安静。 白瓷碗里是冒着甜香气息的小圆子,汤汁澄亮,浮着几颗红枣和桂圆,雪白的小圆子随蒸汽翻滚出淡淡的甜香,甜意柔和,热气氤氲。 “吃点甜的。”林序南笑着坐到床边,将碗递过去,声音很轻,笑意温和。 裴青寂愣了愣,唇角动了动,低声道,“我不饿。” “可是我煮了好久的。”林序南眼睛弯了弯,像是没听见拒绝似的,直接将勺子舀了一颗小圆子送到裴青寂唇边,语气带着哄小孩子的意味,“尝尝嘛,好不好?我特意煮的。” 裴青寂本能地想拒绝,可林序南眼神里那种笃定与温柔,轻轻托住了他心底的荒凉,他最终还是轻轻张开嘴。 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桂圆与红枣的香气,裴青寂喉结微微动了动,胸口那股压抑不知为何,缓缓松动了一些。 林序南看着他吃下去,眉眼柔得像夜色里的星子,故意低声调侃,“真乖。” 裴青寂手指一顿,心口微微发酸。 那温柔像悄无声息的潮水,淹没了他伪装出来的淡漠,也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有人在心甘情愿地守护他。 吃过一碗甜水小圆子后,屋子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糖香气,热气还在碗沿缓缓蒸散。 林序南把碗收拾好,转身时,发现裴青寂竟默默跟在身后,步子不紧不慢。 乍一看神情仿佛放松,可眉眼间那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仍旧泄露了他的心境。 林序南没有多问,只是伸手牵住他,将人带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指尖按下音响的开关,柔缓的旋律随即流淌在空气里,像是为这片空间添了一层安抚的羽翼。 裴青寂却忽然伸手轻轻一拽,把他整个人拉得略微前倾。 下一瞬,他毫无预兆地将头枕在了林序南的腿上,动作自然得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依靠。 林序南微微怔住,随即低低笑出声,笑意温润,仿佛一滴水落进静湖。 他抬手,指尖顺着裴青寂的鬓发缓缓抚过,动作极轻,像在抚平那些缠绕不散的阴影。 裴青寂仰头望着他,眼神里还残着一丝说不清的压抑,却硬生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别担心我,我没事。” “你这话,我要是信了,才真傻。”林序南用指节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温柔的笃定。 裴青寂没有再辩解,只是静静靠着,像是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归处。 窗外的风声轻拍着玻璃,伴着柔和的音乐,屋里宁静得只剩下他们交织的呼吸。 林序南低下头,目光落在他安静的侧颜,指尖又一次轻轻抚过他的发丝,声音低而笃定,“给你讲个故事吧。” 裴青寂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呼吸并不均匀。 林序南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怀里人不安的梦。 “在我十八岁,高考刚结束的时候,其实很迷茫。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也没什么自己的主意,只是照着父母的安排,学他们觉得‘有前途’的方向。说白了,我那时候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大概就是随波逐流,混一个安稳的工作,碌碌无为地过下去。” 他的眼神落在裴青寂的眉眼上,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紧锁的痕迹,动作温柔而坚定,仿佛要一点点抹去那里的阴影。 “后来有一天,学校组织去听一场学术报告。我本来没什么兴趣,甚至打瞌睡,直到台上那个人开口,我忽然清醒了。他讲的不是多么宏大的理论,也不是多么炫目的成果,而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 林序南的声音很轻,像是随着记忆的画面慢慢舒展开。 “他说,古籍不只是纸和墨,它们是一个民族的记忆,是一代又一代人留下的痕迹。如果这些痕迹被时间、战争或者人为的疏忽抹去,我们会失去的不只是几本书,而是民族的根,是文化的魂。修复古籍,不是个人的兴趣,而是一种责任。我们要用自己的手,把那些摇摇欲坠的字句延续下去,让后来的人知道,我们曾经怎样走过。” 林序南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柔和,却带着某种无法忽视的力量。 裴青寂看着林序南,眼神中突然燃起了一抹淡淡的光亮。 “他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知识和责任从来不是分开的。做研究,不是为了个人名利,而是要承担起一份对世界的回答。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被点亮了。原来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不必只是别人替我安排。我能决定自己要背负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轻笑了一声,笑意却带着一丝沙哑,“从那以后,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也可以走上一条不一样的路。哪怕辛苦,哪怕会摔倒,但至少是我自己选择的,是他让我明白了什么叫责任,什么叫担当。” 林序南的眼神逐渐柔和下来,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裴青寂微微偏过头,望着林序南,他的眼里浮现出复杂的情绪,既有心疼,也有某种近乎依赖的柔软。 “我不知道别人听完那场报告会记住什么,但对我来说,那是我未来的起点。因为那个人让我看到,世界上真的有人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某种光。那时我才知道,民族的记忆需要有人守护。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路变得清晰了,原来人生不是只有随波逐流,还可以选择承担。那个人说他愿意,我忽然觉得,我也可以。” 林序南轻声笑了笑,笑意里带着深深的敬意和依赖。 他的语气笃定而诚恳,仿佛不只是讲述,而是在用最赤诚的心意,将他从深渊里一点点拉出来。 “也是从那天之后,我才看到了古籍修复这个方向。而那个在讲台上闪闪发光的人,叫做——” 林序南的目光停留在裴青寂的眼睛上,四目相对,带着认真和专注,终于缓缓吐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纪晚楮。” 裴青寂听到最后几个字,立马坐起身,眼睛直直地看着林序南,“所以” 他的脑子里像是烟花炸开一般,呼吸急促得几乎不受控制,半晌才理清一根思绪。 “方砚会接古籍修复的项目,是你推动的,对吗?” 林序南点了点头,眼睛微微发红,泪水在眼眶打转,终于眼睛里还是落下一滴泪,“我看过你所有的演讲和报告,我看过能找到的你所有修复过的古籍,我” "所以你会认出来我。"裴青寂伸手,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声音低沉,却带着微颤。 林序南的呼吸乱了一瞬,像是终于卸下了长久以来背在心里的秘密。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委屈,软下来,近乎低诉。 “本来这个秘密,我是想一直藏起来的。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不仅仅是对那些古籍,也是对我。甚至,可能还有很多很多的‘我’,只不过他们没有我这么幸运,可以有机会让你知道。” 屋子里静谧下来,柔和的灯光打在两人身上,映得裴青寂的眉目间似乎都柔了几分。 他望着林序南,眼底的阴霾在这一瞬间悄然松动,仿佛那份被压得透不过气的重量,终于有了一片可以承载的光。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将林序南更牢地揽进怀里,他的呼吸还带着颤,却逐渐平稳下来,像是终于抓住了某种真实而温暖的依靠。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句。 那份长久以来被压得透不过气的重量,就像是在林序南的怀抱里找到了一个可以承载的所在。 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大半光景,只剩下一线朦胧的灯影从街道折进来,像是将整个屋子都裹在温柔的静谧中。 林序南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目光落在那张熟睡的脸上。昏黄的灯光为裴青寂的眉眼镀上柔和的光晕。 心口那股酸意一波波涌上来,化作无声的叹息。 就在这时,林序南扫了一眼裴青寂突然亮起的手机屏幕,愣了愣。 【抽空见一面吧,纪晚楮。】 第87章 微尘入画(十六) 林序南的目光停在那串陌生的号码上,眉心微微一蹙。 那一瞬间,某种不安的直觉在心底悄然浮起——冷而细,像是锋刃轻轻掠过思绪。 他的指尖停在屏幕上方几秒,没有立刻点开。 直觉告诉他,这个号码背后的人来者非善。 可若真与裴青寂有关,他宁愿提前迎上风暴,也不想让那人独自面对。 他想了想,手指轻轻地划开了屏幕的锁屏,然后指尖飞快地打下了一行字—— 【明天上午8点,MollyCafe见。】 消息发出后,他看着屏幕上那行字几秒,才退出聊天框。 手指在空气中微微收紧,又缓缓放开。 *** 林序南推门而入时,空气里弥漫着浅浅的烘焙香。 咖啡厅内灯光柔和,细碎的日光从落地窗洒入,照在木质地板上,泛着温润的光泽。 咖啡机的蒸汽声与轻柔的爵士乐交织在一起,空气里浮动着微甜的奶香与焦糖气息。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手机,重新编辑那条简短的信息。 【我到了,你在哪?】 几乎是秒回—— 【在里面,靠窗位置。】 靠窗的位置被绿植半掩,阳光透过叶隙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序南关掉屏幕,视线顺着那片光影望去,恰好看见绿植后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人影笔直而稳,神态自若,却透着一种老练的压迫感。 他脚步一顿,心底那股被压抑已久的直觉在这一刻无声爆发—— 原来是他。 胸口的惊意一闪而逝,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迅速收拢,所有情绪被整齐地折叠、藏起。 当他再次迈步时,神色已经恢复为一贯的冷静与礼节。 “怎么是你?” 万墨闻看到林序南的时候愣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却藏着一丝微妙的警觉与探测。 “不奇怪。”林序南淡淡一笑,语调不急不缓。 “万主任,您好。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裴青寂的男朋友,林序南。” “男朋友?”万墨闻的眉梢微微一抖,重复着那三个字,语气里多了几分难掩的讽意。 他往后一靠,手指轻敲杯壁,仿佛在掩饰一瞬的失衡,“他啊……真会给人惊喜。” “是的。”林序南神色不变,嘴角带着温柔却疏离的笑意,那笑不冷不热,恰好卡在得体与防备之间,“所以,收到消息,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他说着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平静、从容,连衣袖的褶痕都被他在坐下前无声抚平。 桌面上两人的倒影被阳光一分为二——一明一暗,隔着咖啡的香气对峙着。 “呵”万墨闻微微挑眉,唇角浮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看来,他的生活变得有趣了不少。” 林序南轻轻一笑,视线落在对方的手上,那只手修长有力,却握着咖啡杯的动作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有趣与否,得看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谁。”他语气柔和,像是在陈述事实,却暗暗划开了界限。 短短数句,空气的温度悄然下沉。 两人都在微笑,却都清楚——这不是一场寒暄,而是一场布局已久的试探。 “所以你来,是能全权代理纪晚楮吗?”万墨闻低笑一声,姿态慢慢后仰,椅背轻轻发出一声摩擦。 他举起咖啡杯,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杯壁,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暗暗试探林序南的耐心。 “纪晚楮也好,裴青寂也罢,不重要。”林序南垂下眼,唇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代表的是我男朋友。” 短暂的沉默像一枚钉子坠入水底,溅不起声响,却在空气里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万墨闻的笑意收敛了些,目光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真想不到,”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多了几分意味,“他居然会接受一个男人。” “遇到了合适的人,性别自然就不是问题了。”林序南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却恰好让对方的情绪无处着力。 这句话轻轻落下,似乎什么也没说,却又恰到好处地划开了防线。 万墨闻微微一滞,随即重新笑了出来,笑声低沉,“你不好奇,我是怎么认出他的吗?” “您有您的理由。”林序南抬眸,目光沉静如水,“若您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呵。”万墨闻挑起嘴角,“能复刻那种清洗剂配方的人,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 “确实。”林序南轻轻点头,眼神在一瞬间柔和下来,“他的手艺——一直无人能及。” 万墨闻的笑容有一丝僵硬,转而低声道,“我和纪晚楮的渊源,他大概还没有告诉你吧?” “是不曾提起。”林序南抿唇一笑,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度,“毕竟白天要工作,晚上还有睡前运动。时间有限,我们之间需要花时间聊得重要的事情太多了。” 那一句“睡前运动”,说得自然随意,仿佛只是一句家常。 然而语尾轻轻一顿的呼吸,却足以让人察觉那份刻意的暧昧。 万墨闻的动作僵了一瞬,手指在桌面上停了停,笑意不自觉地凝结。 他抬起眼,目光冷冽,却被林序南那双平静的眼睛迎了个正着。 林序南看在眼里,心底一丝冷意掠过,却仍旧笑得温和,像一池静水下暗涌的锋刃。 万墨闻重新靠回椅背,姿态看似放松,指尖却在瓷杯壁上轻轻叩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那是种不耐,也是一种暗示——他不打算就此罢休。 “我倒是没想到他会变成现在这样。”万墨闻终于开口,嗓音低沉,带着一丝轻蔑的感叹,“那小子当年醉心古籍修复,不问世事,却没想到这古籍竟能再给他一条命。” 林序南微微抬眸,神情仍旧淡然,唇角一弯,带着浅浅的笑意,“因为他爱的纯粹,连命运也会护他一程。”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万墨闻的笑声微微一滞,指尖的敲击也停了几秒。 空气里的咖啡香被那一瞬的沉默削得更薄,仿佛连空气都被这平静的言语生生压出几分重量。 “呵……你要知道,”万墨闻抬起眼,嘴角重新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你要知道当事情重演的时候,就连命运都无法一直护着他。年轻人,更要知进退,讲分寸。” 林序南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清晰得像能穿透一切伪装。 “正因为年轻,”他轻轻笑了笑,语调不疾不徐,却透出一股冷静的坚定,“我才相信命运也靠自己掌握。” 他端起咖啡,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转,动作优雅从容,连气息都带着不动声色的锋利。 “不过没关系——您慢慢就会明白,什么叫‘分寸’。” 窗外的阳光正好洒进来,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界线,将温柔与警告、笑意与敌意清晰地分隔开。 林序南抬起头,眼神不再温柔,而是锋锐而平静,仿佛所有笑意都被阳光抽离,只剩下透骨的清冷。 “至于那些旧事——”他顿了顿,声音低缓,“我想,不仅是我,他也不会再让人有第二次机会打败他。” 话音落地,像一记极轻的刀锋,擦着空气划过。 他看了看手表,神情一松,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动作利落又漫不经心。 “时间不早了,”他微微一笑,“虽然昨晚睡得太晚,但他也该醒了。一会儿找不到我,又要着急。” 椅脚轻轻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林序南起身,整理了下外套,语气一如既往礼貌温和,“万主任,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离开,背影笔直,步伐稳而冷静。 就在他推门的瞬间,背后传来那道低沉的嗓音—— “他很理性,”万墨闻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与故意的试探,“他说过,他不喜欢男人。” 林序南的脚步微微一顿。那一瞬,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勾了下唇角,眼底光色如镜,冷静得近乎锋利。 那杯带着苦涩味的咖啡还留在喉间,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烦躁。 他继续往前走去,步伐更快,带着一种无声的决意。 推门而出的一刻,风从街角吹来,裹着咖啡的香气与阳光的热度,他抬头,眯了眯眼,嘴角那抹笑意重新浮现。 “去哪里了?醒来没见你,也没找到手机。” 客厅里还留着清晨未散的薄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洗涤剂香气。 裴青寂听到开门声,立刻从沙发上起身,睡衣的领口微微敞开,神色间带着几分困意与不安。 那双眼里有未及掩藏的焦虑,仿佛在确认眼前的人是否真的回来了。 林序南在玄关处停下,脚步略顿,视线在裴青寂的脸上停了几秒,才抬起手晃了晃那熟悉的手机,“我……替你去见了个人。” 裴青寂怔了怔,走上前诧异地接过手机,屏幕一亮,他看到了那串陌生的号码与简短的聊天记录。 他的指尖停在那行字上,眼神一点点暗下来,过了几秒,他抬起头,声音低下去,“那……他是?” “万墨闻。”林序南脱下外套,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空气在两人之间短暂地凝住。 他低头换鞋的动作很慢,仿佛在思索,又像在给对方时间。 片刻后,他忽然抬头,目光平静地与裴青寂对上,语气轻柔,“你会生气吗?” 第88章 微尘入画(十七) 裴青寂一时没反应过来,轻声问,“因为什么?” “因为我替你做了决定。”林序南的语气仍旧温和,却隐隐透着几分试探与在意。 裴青寂愣了几秒,像是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但随即露出一个浅笑,眼底的情绪缓了下来。 “你的决定,”他语气低柔,带着几分笃定,“可以代表我的决定。” 林序南注视着他,眼神中闪过一瞬的松动——仿佛有什么无声的重量被卸下。 “不过……”裴青寂的声音又低了些,认真地看着他,“我猜你大概有问题想问我。” 林序南迎上那目光,笑意在唇角轻轻漾开,“那我去煮咖啡,等我。” 不急着言语,也不急着逃避。 厨房里很快响起水流冲击金属壶壁的声音,接着是豆子被研磨的“嗡嗡”声,细碎而稳定。 空气中渐渐弥漫出咖啡的香气,苦中带着微甜,像极了他们之间那种沉静又复杂的情感。 裴青寂靠在餐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垫,视线却不自觉追随着那道忙碌的身影。 林序南身着浅色衬衫,袖口卷起至手臂中段,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腕骨。 他的动作一贯精确,却并不急躁。 煮水、温杯、注水,手法熟练得像是某种仪式。 裴青寂看着他,忽然觉得这种安静的片刻,比言语更能让人心安。 当林序南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走来时,桌上那层微光正好落在他掌心的杯缘上。 他将其中一杯推到裴青寂面前,目光柔和,“刚磨的豆子,味道可能偏苦。” 裴青寂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杯壁的那一瞬,仿佛也接住了那份温度。 他轻轻抿了一口,唇角微微弯起。 两人之间没有立刻说话。 只是隔着那一方桌,彼此对坐,听着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片刻,裴青寂低声开口,“万墨闻……是我大学时的学长,那时候我们关系不错。他的能力很强,目的性也很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清晰的目的。” 他顿了顿,视线微微偏向一侧,像是在回想。 “他对科技有着非常强大的执念,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他坚信科技能解决一切——社会、伦理、甚至人性的问题。那种信念让他身上有种近乎冷酷的光。他常说,‘人终将被算法理解,文化只是暂时的自我安慰。’” 裴青寂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滞,唇角抿紧。 “但我……我坚持传统文化不该被抛弃。科学确实能带来效率、精确、进步,可人不是机器。没有情感、没有记忆、没有传承的科技,只是一具空壳。” 他低下头,指尖轻轻摩挲着咖啡杯的把手,声音渐渐低下去。 林序南静静听着,神色平静,既没有打断,也没有催促。 “我们因为这个问题争论了很多次。起初还能心平气和地辩论——他用数据和逻辑反驳,我用人性和历史回应。但后来,他开始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而我,也无法接受他把一切情感都视作可被替代的变量。” “以至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疲惫,“到最后,我们的关系就像踩在薄冰上——一点小声响,都会让整片冰面碎裂。” 林序南抬眼看着他,目光中没有惊讶,也没有评判。 只是那种静默的关注,却让人能感到一种温度。 空气里仍弥漫着咖啡的香气,苦涩中带着微微的焦糖味,像是未说完的话,也像是旧日的余温。 “就在我们的关系最战战兢兢的时候,他居然表白了。”裴青寂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动作缓慢而有节奏,语气低淡,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疏离感,“我没有想到,我也没办法喜……我最后拒绝了他。” 他抬眼看向林序南,目光中没有波澜,却透着一丝坦然。 像是把一段旧事轻轻放下,同时也小心翼翼地衡量着眼前这个人的反应。 林序南沉默了几秒,随后平静地开口,“你不喜欢男人,是吗?” 他的表情平静,语气中没有追问,也没有期待,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却让空气里轻轻起了涟漪。 “是。” 裴青寂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随后,他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一些,紧接着开口,“但是,我喜欢你。” 这句话落下,屋内静了一瞬,咖啡的香气在空气里慢慢弥散。 林序南的唇角轻轻扬起,笑意平静而带着几分调侃,“还以为你在感情上会很理性呢。” 裴青寂也笑了,笑声低沉而带着些微温度,“我的理性可以帮我的感性善后。” 林序南听到这句话,轻轻摇头,像是对他的回答表示无奈的认同,同时眼神柔了下来。 林序南将咖啡杯轻轻放到裴青寂面前,指尖触碰桌面时发出轻微声响。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开口,“所以,他现在重新联系你,不是因为怀旧。” 裴青寂抬起眼,神色复杂,眉眼间闪过一丝往日的疲惫,“嗯。” 他微微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斑驳的阳光里,“上一世,我经费被撤之后去找过他,他仍坚持自己的想法,认定我是错的。而他一向不肯轻易放弃,也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你去见他,想必也察觉到了。” 林序南低声笑了笑,靠在桌边,身形放松,语气却柔中带着笃定,“他再不肯放弃,也都是他一腔情愿的执念罢了。” 裴青寂抬起头,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林序南的手。 手掌贴合的瞬间,仿佛有一股温度从指尖传来,稳稳落在心底。 “谢谢你。” 林序南垂下眸,唇角轻轻弯起,声音低沉而轻柔,“难怪我之前不喜欢他看你的那种眼神。” 裴青寂微微挑眉,声音带着一丝调侃,“嫉妒?” “算是。”林序南笑意柔和,却带着一种警觉,“但更多的是警惕——有些人,一旦重逢,意图永远不会只是‘见面聊聊’。” 裴青寂看着他,唇角慢慢浮起笑意,眼底的紧绷和防备逐渐融化。 空气中仍弥漫着咖啡的香气,阳光透过窗子斜斜洒落,轻轻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将手心的温度映得更清晰。 桌面上,咖啡杯微微冒着热气,蒸汽在阳光下缓缓升起,像是时间在这一刻也放慢了脚步。 他们静静对视,没有多言,却都明白,这份安静里流动的,是彼此的信任,也是心底最柔软的守护。 裴青寂的手仍握着林序南的,指尖微微收紧,像是在抓住唯一的支点。 他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隐隐的无力,“有时候,我觉得……无论是过去的事情,还是现在的项目,所有问题都像一座座高墙,压得我喘不过气。” 林序南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将手指覆盖上去,掌心的温度稳稳传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高墙确实存在,但不是为了阻挡你,而是提醒你自己有力量跨过它。” 裴青寂眨了眨眼,像是被这句话轻轻震了一下,“可我……有时候真的怀疑自己,怀疑我真的没办法对抗命运,即便重来一次,结果都注定了。” 林序南的目光柔和而坚定,微微俯身,让两人的视线平行,“你从未失去过力量,你不必孤身面对。项目暂停,也不是终点,只是让你有机会停下来,整理方向,再稳稳地走下去。” 裴青寂的唇微动,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无力开口。 林序南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上,指尖沿着关节轻轻摩挲,动作缓慢而笃定,“你面对的每一个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关键是你敢不敢直视它们——而且,现在我会在你身边,很坚定,陪着你一起面对,你不用害怕。” 裴青寂的呼吸渐渐平稳,胸口那股紧绷感仿佛在缓慢舒展。 他的眼神开始透出一丝光亮,像是雾气慢慢散去,心里的结也在一点点松开。 林序南微微低头,声音低沉,却像河流般温柔而强大,“不管前方多么复杂,你都能稳步前行。你的坚韧,不是孤独的挣扎,而是你内心的力量。而我,会一直在旁边,即便是一条路走到黑,你也并不孤单。” 裴青寂的手指轻轻收紧,眼底的阴影逐渐淡去,唇角浮起温暖的弧度。他心中隐约明白——那些曾经让他退缩的困顿,如今都可以被温柔与信任慢慢化解。 阳光洒落在桌面上,咖啡的热气缓缓升腾,温暖的气息仍在屋内流动。 裴青寂缓缓收回手,正准备再说几句话,忽然,他的视线被窗外一抹异样的灰色吸引。 “……怎么回事?”裴青寂低声自语,随即迅速站起身,身体微微前倾,眉头紧蹙,目光锁定窗外。 林序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山谷间。 只见一股黑烟从山谷深处缓缓升起,灰色的烟雾在晨光下显得厚重而刺眼,像一条缓慢扭动的巨蛇,在空气中拖出长长的尾迹。 烟雾的边缘被阳光照得微微泛着灰白色光晕,时而卷起,时而散开,像是被无形的风推搡着,急促地向四周扩散。 “那……是洞窟那边。”林序南的语气低沉而紧张,手指微微握紧杯沿,指节微白。 裴青寂皱眉,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像鹰般锁定那缕升起的烟雾,“方向、浓度、升起的速度……都不寻常,可能是洞窟里出事了。” 第89章 微尘入画(十八) 风声裹着焦糊的气味,从山谷方向迎面扑来。 山脚的空气已经发热,细碎的灰尘在阳光下盘旋,混着烟雾,遮去了半边天。 裴青寂和林序南带着设备赶到洞窟门口时,那儿已经乱成一团。 几辆运输车横在半坡上,车头还在冒着轻微的热气。 后勤人员、研究员、安保混在一起,挤在狭窄的洞口前,吵杂的声音与高温搅成一片。 通讯器里杂音刺耳地爆响,每个频道都挤满了断断续续的呼喊与噪声,没有人能听清里面在说什么。 马主任站在最前方,身上的笔挺中山装外套早被汗水浸透,布料紧紧贴在背上。 衣领因为反复拉扯卷起一角,额头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滴。 他眼底发红,满脸的焦躁压抑着火气,一边死死按着对讲机,一边咬牙低骂,“信号怎么回事?频道全乱套了!” “是主洞窟那边起火!” 一名技术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嗓音沙哑,几乎要被热浪淹没,“内部温度已经超过七十度,温控壁快失效了!” 他的脸上满是灰尘和汗,头发被热气烘得贴在额头上,呼吸急促得像是刚从火里逃出来。 话音一落,四周瞬间像被扯紧的弦一般安静了半秒。 随即,嘈杂的议论、惊呼、骂声重新炸开—— “消防的人员还没到!” “这地方偏得要命,他们过来得一个多小时呢!” “我们也不专业,不知道要采取什么措施,贸然进去只会添乱。” “看这浓烟,我们就算进去了,也没能力救火啊——设备一靠近就得化成废铁!” “那壁画估计也完了吧……” 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像被风撕碎的浪,一层盖过一层。 空气里充斥着焦灼与绝望的气息——烟雾混着尘土,在阳光下翻滚成灰色的浪潮,吞没了洞口的轮廓。 地面被高温烘得发烫,鞋底贴上去都有种微微粘连的触感。 有人焦急地挥着扇子,却只扇来一阵带着灰的热风。 有人用湿毛巾捂着口鼻,眼睛被呛得通红。 还有人一边喊,一边后退,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噼啪作响。 “看那烟的走向——主洞快顶不住了!”有个年轻研究员喊着,却没人理他。 所有人都在说话,但没有一个人在行动。 马主任皱着眉,抬手狠狠按了按太阳穴,汗顺着鬓角滑下,他的表情阴沉得像一块被烟熏黑的铁。 “那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这壁画被烧没了?”他厉声道,嗓音嘶哑,“去查!查查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这句话说得果断,却空洞无力,像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可以交代的方向。 他只是想让自己听上去像个在指挥的人。 “主任说得对。” 陈姐立刻上前两步,踩着高跟鞋的小碎步在石地上发出轻响,语气殷勤,脸上带着几分谄媚的笑,“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清原因,不能乱动!要是破坏了现场,后果可就麻烦了。出了问题,专家组、文保局都要问责——我们得留证据啊。”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里的资料夹扇着烟,动作夸张,似乎怕自己不够显眼。 眼神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马主任的神情,生怕说错半个字。 “对,对,先稳住。” “反正进去也看不清,不如等消防的人来了再说。” “别乱动!要是惹出更大问题,责任可担不起。” 几名后勤人员立刻附和着点头,语调油滑,声音浮在空气表面,像一层漂着冷光的油膜——薄、滑、没有温度。 有人压低声音嘀咕,“查原因?这火要是再烧十分钟,连主洞都塌了,还查什么原因。” 话音刚落,立刻被身旁的人扯了扯衣袖,示意他闭嘴。 热浪在空气中滚动,烧得人眼花,却没人敢再出声。 所有人都停在那儿,像一群在烈日下被汗水黏住的影子, 动嘴的多,肯上前一步的一个也没有。 裴青寂在人群中沉默地站了几秒,目光冷得像一潭深水。 他抬头望向那团翻滚的黑烟——风口处的烟色已经不再是浅灰,而是发暗、发浓,像被油脂浸透的墨。 那意味着火势正在向洞内深处蔓延。 烟在阳光里翻卷,带着微微的赤色光斑,像被烧焦的空气在颤动。 热浪贴着皮肤滚过,裴青寂感到呼吸都带着金属的味道。 “再拖下去,”他低声说,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壁画根本保不住。” 林序南已经取出便携检测仪,屏幕上的数字不断跳动,发出急促的滴声。 “氧浓十八点七,温度上升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数值,声音很稳,却能听出那份被压制的焦灼,“还能短时间进入。再过十分钟,就连仪器都可能过载。” 马主任听到他们的对话,脸色瞬间变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两人前面。 “不行,不行!”他抬高嗓音,语调急促,甚至有些破音,“裴博士,你现在还在停职查看,你没有权限再进入主洞窟!这要出事——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裴青寂抬眼看他,那一瞬间,他的神情冷得像一柄刚出鞘的刀。 “我是没身份。”他语气低沉,带着被压到极点的怒火,“但有身份的你们,不也只是站在这儿,看烟,看火,看它一点点吞没一切吗?” 空气骤然紧绷,像被敲碎了一瞬。 周围的人神色一僵,纷纷避开他的目光。 “我们……我们也是为了安全考虑啊。” “裴博士,这话太冲了,主任只是想稳住局面。” “再说了,洞里温度那么高,进去就是送死——谁担得起这个后果?救援我们又不是专业的。” “对啊,我们要顾全大局。” 一连串的附和声响起,听上去像一层墙,挡在洞口前。 林序南抬头看了众人一眼,那双眼睛在烟雾中反着光,像是冰在燃烧。 “再不进去,温控壁就彻底塌了。到时候主洞结构崩塌,不只是壁画,整个遗址都保不住。” 话音一落,没人再接话。 裴青寂的眉头紧皱,额角的汗顺着脸侧滑下,他的声音低沉而决绝—— “出了事,我担着。” 裴青寂声音骤然压低,像刀刃切开空气。 他语调一落,便转身,动作干脆。 他拉起防火罩,扣上呼吸器,指尖的动作迅速而精确。 空气里弥漫着塑料与烟的味道,风卷起灰烬,像雪,却是灼人的。 林序南没有多说,只是默默伸手,帮他调整面罩的扣带。 两人对视的那一瞬,眼神中只有默契——没有犹豫,没有言语。 裴青寂率先迈步。 风迎面扑来,带着火舌的热度,他身影被烟雾吞噬一寸又一寸。 林序南紧随其后,步伐稳而坚定,像影子追随着光。 身后的人仍在争论,言辞混乱又无用。 马主任喊了几句——“回来!这是命令!” 但风声太大,浓烟太厚。 所有声音都被焚化在那一片滚烫的空气里。 风口的烟雾在阳光下翻腾,像一张被撕开的巨口,吐出暗红的光。 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那片摇曳的黑暗之中。 ——空气中,只剩下惶乱的喧嚣,和人群不敢追随的沉默。 两人踏进烟雾的瞬间,热浪几乎像一堵墙迎面扑来。 空气干涩得像要灼烧喉咙,每一次呼吸都混着灰烬的味道。 洞窟深处传来低沉的轰鸣,火舌顺着风口舔上石壁,映得整片岩面像在流动。 防火灯的光被烟雾吞噬,只剩下一团团昏黄的亮影。 湿润的岩壁在高温下开始“出汗”,水汽与火光交织,空气扭曲得像在颤抖。 裴青寂抬手挡住口鼻,护目镜上蒙着一层灰雾,他伸手抹了一下,目光透过玻璃看到——壁画表层的矿物层已经起翘,细碎的颜料在热气中漂浮,像散开的灰色花粉。 他咬紧牙,“裂缝已经扩散到第二层岩体!” “我看到了。”林序南沉声回应。 他半跪在地上,从背包里迅速取出便携喷射装置,手指在主控模块上飞快地输入参数。 “我启动自调控纳米凝胶系统!”屏幕闪出一连串蓝色数据,他抬起头看向上方的裂隙,短促地呼出一口气,“你得去把记录仪带出来,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大概还有十米。” 十米。 这十米的距离,在高温与烟雾的交叠下,足以让防护层从“可承受”变为“融化的极限”。 林序南短暂地停了两秒,眼底的光在火影间闪烁。 那不是犹豫,而是克制——克制着某种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冲动。 他从防护服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件折叠得极薄的银白色背心。 “等一下。”他开口,声音低哑,被呼吸器压成一段沉闷的气流。 他将那背心替裴青寂披上,动作极快,却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这是我自己研制的纳米降温背心,”他说着,手指迅速扣上连接环,轻轻拍了拍背心的能量阀门。 伴随一声低促的“嘶”响,背心像充了气一般鼓起,金属纤维间缓缓渗出一层淡蓝的气雾,散发出凉意。 热浪似乎被这层薄雾削弱了几分。 “还没经过现实测试,”他声音更低了,透着压抑的紧张,“希望它能有用——一定要控制在两分钟内回来。”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可每个字都紧绷着,像在逼迫自己冷静。 他不能去阻止。 不能浪费哪怕一秒。 但他心里明白,这一去——就意味着让他冒着生命危险闯入那片燃烧的深处。 裴青寂回头,隔着护目镜与他对视。 那一瞬的目光交汇中,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一种被浓烟裹住的默契与沉默的安定。 他点了点头,用力地看了眼林序南,目光一沉,转身冲入更深的烟雾。 火光在他背影上闪烁,拖出一条长长的剪影,像被燃烧的时间线。 那背影刚一消失,林序南的手却微微一紧,防护手套下的指节隐隐发白。 他没有再看那方向,只是猛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接着,他俯身展开凝胶输注线,沿着石壁的裂纹精准地贴合。 热浪一次次掠过,他的防护服发出轻微的“嗞嗞”声,手套表面被烤得泛白。 汗水顺着颈侧滑下,被冷凝气吸走,又落回胸前的护板上。 他屏着呼吸,手仍在精准操作,但心底有一部分,始终在数秒。 30秒。 50秒。 19秒。 火光映在他眼底,折出一抹静默的金色光点——是理智,是克制,也是担忧被压入骨里的模样。 第90章 微尘入画(十九) 95秒。 100秒。 林序南的眉头在防护面罩下皱得更深,透气阀发出轻微的嘶鸣。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重重敲击着耳膜,几乎与计时器的滴答声交叠。 计时器上的数字仍在跳动,红光闪烁,映亮他掌心的细微颤抖。 此刻,这间洞窟里唯一的希望,就在那台还在运转的记录仪上。 而他,却满心满眼都更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下一秒能从浓雾中出现。 那台设备能持续记录24小时,是整场勘测的“眼睛”和“记忆”,若它毁了,整个洞窟壁画的信息都将被烟火吞噬——再也无从复原。 115秒。 林序南低头确认了一眼手表的时间,呼出的气息在面罩内结出一层雾。 就在指针精准指向下一个刻度时,一阵低哑的咳嗽声,从浓烟深处传了出来。 他猛地抬头。 那道熟悉的身影在灰白的烟雾后摇曳着轮廓,逐渐变得清。 裴青寂整个人像是从废墟里走出来的。 头发、衣襟、手臂都覆满厚厚的灰尘,防护服上被火星灼出焦痕,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汗水混着灰烬,从额角蜿蜒而下,一路滑到下颚。 而在他怀里,那台记录仪依旧亮着,红光闪烁,机械的震动声在火焰噼啪间异常清晰。 林序南的胸腔一紧,几乎没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将他抱住。 那一刻,时间像被抽空。 面罩间的呼吸声在轰鸣的火光下变得格外近,带着炙热与灰烬的气味。 他们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只有胸口传来的心跳声在彼此交叠。 他还活着。 记录仪也还在。 短短几秒,理智迅速取代情绪,他们几乎同时松开彼此。 裴青寂的呼吸还未完全平稳,胸口起伏得很快,声音却已迅速恢复了冷静。 “凝胶装置准备好了吗?” 他的嗓音被烟呛得发哑,语气却带着一贯的沉稳与决断。 但那份冷静让林序南的心更紧。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头,隔着护目镜与层层烟雾,凝视着他。 那一瞬间,火光从两人之间穿过,折射出一种近乎执念的亮。 看着这双眼睛,林序南忽然生出一种极深的恐惧—— 那眼神太熟悉了。 “准备好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刻意压稳。 “——三十秒内就可以启动。” 裴青寂微微颔首,将怀里的记录仪郑重地放到他手中。 那台仪器在他手里还有温度,外壳沾满了灰。 指尖无意间擦过林序南的手背,那一瞬的触感短促却烫得人心颤。 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温柔,像是在说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道别,“你先出去,把记录仪送出去。” 林序南怔了下,呼吸停顿。 “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背脊一阵发凉,“你想干什么?” “里面的壁画还有救。”裴青寂的声音低而哑,却笃定得没有一丝犹豫。 “可是——我们说好了的。” 林序南的声音几乎是破碎的,压抑的情绪几乎要冲破面罩,“纳米凝胶的管线已经布好了,我们说好了拿到记录仪我们就撤——这已经是极限了!” “是,是说好的。” 裴青寂抬起手,稳稳地按在他的肩上,那只手带着灰烬和灼痕,却格外坚定。 “火势没蔓延到最深处,那几幅壁画还可以救。” 烟雾在他们之间翻滚,空气里弥漫着焦灼与不安。 裴青寂的眼神明亮又冷静,像极了燃烧到最后的火焰。 林序南几乎要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从那一双眼睛里读出坚定。 他张口想说什么,嗓子发不出声。 “别说了。”他轻轻推了推林序南,语气温和,却有着无法抗拒的力量。 “你先走,快。相信我——一会儿见。”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 火焰的爆鸣在远处,脚下的碎石滚动,防护服的透气阀发出细细的气声。 林序南的喉结狠狠一动。 他盯着裴青寂的眼睛,那里映着火光,也藏着某种他不愿面对的告别。 他看见裴青寂的睫毛上沾着灰,嘴角还残着一点血。 林序南咬着嘴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哽咽,眼睛也有了雾气,“别逞能,等着我。” 裴青寂笑了一下,没出声,只是那笑意极轻,像是怕一开口就破碎。 林序南紧了紧手中的记录仪,掌心的汗几乎将外壳浸湿。 他明知道该走,却没办法迈出那一步,脚下的石块在热浪里烫得发烫,他只能死死盯着那个人的背影。 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愈发浓烈,火舌在石壁间跳跃,烟雾翻滚着朝洞口蔓延。 防护服的外层被热浪烘得发烫,呼吸变得急促,面罩内的雾气几乎模糊了视线。 裴青寂已经转过身,他在烟雾深处的动作冷静而有条不紊,像是在与时间赛跑,又像是与命运对赌。 “走啊!” 他没有回头,只在喧嚣的轰鸣声里低低喊了一句。 林序南喉咙里涌上一阵酸涩。 他想喊他的名字,可声音哽在喉间,怎么也发不出来。 裴青寂等了几秒,才终于回头。 他看见林序南的背影在浓烟里往外跑——姿势很急,却一步比一步更沉。 他站在那里,目光追着他消失在洞口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 那时,他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全是灰尘,呛得人眼睛发酸。 他抬起手,擦了下护目镜上的灰,重新转回身,继续操作那组阀门。 仪器的指示灯跳了两下,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更急。 胸口还在发痛,但他没再想别的。 裴青寂弯下腰,从地上拿起那台凝胶设备。 金属外壳被高温烤得发烫,指尖一触,皮肤便传来一阵刺痛。 他的手微微一僵,却没有松开。 他顺着林序南布好的管线,一步步沿岩壁深入。 每走一步,地底传来的热浪都在脚底翻滚,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吞没。空气又闷又粘稠,呼吸从面罩里挤出,发出细密而急促的嘶声。 他一边前行,一边将原有的管线一点点扯下,再重新铺向更深处—— 动作又快又慎重,每一个扣合声都像在与时间赛跑。 洞窟越往里走,温度就越高。 虽然看不见明火,但烟越来越浓。 灰白的尘雾与热浪混合,像一道厚重的幕,将他与外界彻底隔开。 他眼前的世界被灰色吞没,只能靠掌心贴着岩壁前行。 那岩壁滚烫,细砂烫得他手心发红。 汗水顺着脖颈蜿蜒流下,浸透了防护服。 裴青寂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连心跳都在耳膜里震响。 终于,他回到了刚才取回记录仪的那片区域。 此刻的温度比之前又高了许多,连岩壁都在微微发烫。 脚下的碎石被热浪逼得发烫,一踩上去,就像踏进了炭火。 他停了几秒。 浓烟在周围翻滚,防护镜片上蒙着一层雾。只有仪器传来的轻微嗡鸣声,像某种倒数的警告。 他什么都没想,只在心底默默计算—— “还来得及。” 他抬脚继续前进,脚步有些踉跄,却格外坚定。 他能感觉到脚底下的岩层正在发烫,隔着靴底都传来细微的震颤。 呼吸器里传出急促的气流声,呼吸变得沉重,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在吸入滚烫的火焰。 终于,在烟雾翻腾的尽头,他看见了那面壁画。 模糊的轮廓隐约可见,颜料的边缘已被热气熏得发黑,碎屑沿着裂隙缓缓脱落。 裴青寂缓缓蹲下,把凝胶设备放在地上。 金属底盘一触地,发出轻微的“滋”声,像被烫到的皮肤。 他深吸一口气,呼出的热气在面罩里起雾,模糊了视线。 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解下自己身上的降温背心,背部立刻被灼热空气包裹。 他没有犹豫,把降温背心紧紧裹在设备外层,用绑带一层层缠好,防止凝胶因高温提前反应。 做完这些,他双膝抵地,重新确认连接好的管线。 接头处因为高温变形,他用力一拧才固定。 动作一丝不乱,却明显在发抖。 手背上的皮肤被烫得泛红,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尘灰中,立刻蒸发成细白的气。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烫得发疼。 仪器发出低沉的运转声,泵压系统启动的指示灯闪烁不定。 红光一明一暗,反射在他面罩的内壁上,映得眼底也像在燃烧。 裴青寂盯着壁画的方向,指尖放在启动键上。 短短两秒,他的目光微微一敛,像是在某个无声的告别。 ——然后,按下。 一声闷响。 泵体的气压瞬间提升,凝胶从喷口涌出。 它迎着高温迅速扩散,透明的液体顺着壁画的裂缝流淌,高温让它迅速变稠,开始轻轻膨胀,微小的气泡在表面闪烁。 它慢慢铺展开,紧紧贴住颜料边缘,把那些快要脱落的色块包裹住。 一层细腻的透明薄膜在裂缝上延展,顺着轮廓覆盖每一条裂纹,却不掩盖原本的纹理。 随着凝胶慢慢定型,壁画表面重新被稳住,碎屑不再掉落。 透明膜呈现出柔和的光泽,仿佛在热浪中静静稳住了那些即将消失的色彩。 裴青寂死死盯着温度曲线,指示灯的数值还在上升—— 那是危险的临界点。 他能感觉到皮肤被热气灼得发疼,手腕在微微颤抖,呼吸越来越短促,胸腔像被压住,连心跳都变得沉重。 他却没有退。 仪器的震动愈发剧烈,防护服内的温度像要沸腾。 冷凝水在面罩内壁滚动,视线被完全模糊。 他撑着地面,用尽最后的力气稳住姿势,生怕哪怕一瞬的偏差会让整个系统失稳。 烟雾在他身后翻卷,岩壁上渗出的水汽被蒸干,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整个洞窟像在喘息,空气震动得能听见回音。 就在那片混乱的灰色中,壁画逐渐清晰—— 那些被火气吞噬的线条与色块,再一次安静地浮现在眼前。 凝胶的表面在高温下稳定成膜,流光微亮,仿佛重新覆上一层保护的气息。 裴青寂盯着那片颜色,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极轻。 透过面罩,几乎听不见。 “……好了。”—— 作者有话说:[爆哭] 90-100 第91章 微尘入画(二十) 林序南冲出洞口后没走多远,便停了下来。 他把记录仪塞进外头技术员的手里,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立刻备份数据,启动外部冷却。” 胸腔里的气息仍乱得厉害,像是有什么在里面撞击。 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但他完全听不见,只听见耳边那一阵阵风声——卷着焦味、带着热浪、混杂着金属燃烧的味道。 那种气息,他太熟悉了。 他转头看向洞口。 烟雾正不断地往外涌,黑得发亮,像条活着的蛇在呼吸。 林序南的指尖微微一颤,下一秒便攥紧成拳。 “林序南!不行!温度还在上升——进去就是找死!”有人在他身后大喊。 “再等等救援队——他们马上就到了!” 可林序南没再听。 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抬手重新拉紧面罩的绑带,动作快得近乎决绝。 “我不能食言。” ——我和他约定好了一会儿见的。 一句话,冷得像是压过怒火。 他几乎是在没有任何思考的情况下,重新拉紧面罩的绑带,转身冲了回去。 热浪再度扑面而来,洞口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实质。 他咬紧牙关,一路摸索着进去,视野里只有乱闪的红光和浓烟。 “裴青寂!” 声音在封闭空间里被闷住,只剩下一阵阵回音,听不出方向。 脚下传来细微的震动,他的心骤然一紧。 他顺着记忆里布线的方向摸索前进,每一步都像踏在炙热的铁板上。 越往深处走,温度就越高,连呼吸都像刀刮般疼。 终于,在那片翻滚的灰烟中,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半跪在地上,手还撑在凝胶装置旁,身体因为高温和缺氧在轻微颤抖。 *** 裴青寂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仪器,指示灯闪烁了一下,从红变绿——那是系统稳定的信号。 那抹光亮在浓烟中一闪而逝,他心头一松,整个人却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踉跄着想往前走一步,身体的支撑瞬间崩塌,整个人缓缓向前倾去。 掌心触地的瞬间,一阵灼痛直刺神经——岩层的热度终于穿透防护手套,像炙铁一样烫进皮肤。 呼吸被热浪夺去,空气里满是呛喉的焦味,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沉重、急促,几乎要把胸腔震裂。 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发出警告,可他却在那片晕眩中倔强地挺着。 就在意识几乎散开的刹那,一个名字从脑海深处闪过—— 林序南。 那一瞬间,他像是被重新拉回了现实。 面罩里雾气弥漫,视野模糊,他还是竭力抬起头。 风声夹杂着呼喊传来,模糊得听不清方向。 可他仍固执地盯着那片浓烟的尽头,仿佛透过那层烟,就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 再撑一会儿,再多一点时间。 林序南一定会来。 烟雾模糊了视线,他咬紧牙关,让自己稳住姿势,不让身体完全倒下。 烟雾模糊了世界,热浪几乎将意识烤焦,他咬紧牙关,稳住姿势,不让自己倒下。 就在这时—— “裴青寂!” 声音终于在混乱中闯进来,带着熟悉的震颤与怒意。 裴青寂微微一怔,似乎连心跳都停了半拍。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幻听,但仍下意识抬头,嘴角轻轻一动。 面罩里雾气浓得几乎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唇角微微一动,像是在笑。 “……壁画,保住了。” 那一瞬间,林序南的心似乎被什么掐住。 他俯身一把抓住裴青寂的手臂,声音嘶哑到变形,“你现在怎么样?你现在的体温已经——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温度指标,已经过了上限!” 裴青寂没有挣扎,只是喘着气,目光依旧盯着那面壁画。 烟雾中,那层透明凝胶正一点点凝固,像在熄灭最后的火。 “我知道。”他的声音低哑,几乎是贴着林序南的耳边说的,“我在等你。” “你——”林序南的手在发抖,几乎说不出话,“你答应我要一起出去的。” 裴青寂的呼吸极轻,防护镜后的眼神却温柔下来,“没有不信守。” “我说了——一会儿见。”他试图抬手,却只抬起一半。 林序南连忙伸手去接,指尖碰到他的手时,烫得几乎要反射性地松开。 但他没有。 “别闭眼,听见没有。” 林序南的声音在抖,像是压着恐惧。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又拿出了一个降温背心,以最快的速度穿在裴青寂地身上。 “我带你出去,现在、马上。” 裴青寂轻轻呼出一口气,眼角似乎带着一丝笑意,“好……都听你的。” 林序南几乎是半抱半拖地把他往外带。 他能感觉到裴青寂的体温正在飞快上升,像一块被火烤透的金属。 耳边是仪器的低鸣和自己心跳的巨响。 烟雾在他们身后翻腾,像要把那面壁画重新吞没—— 林序南没再回头。 他只紧紧攥着那只手,指尖几乎嵌进手套。 那是他用尽全力才握住的温度。 热浪还在翻滚,洞窟的空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林序南半拖着裴青寂,脚步踉跄,每一步都像在厚重的泥浆里挪动,呼吸急促到几乎发出破碎的声响。 “再走一点儿……就快到了。”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去说,可声音还没落,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低沉的“咔嚓”声。 那是岩层在极度高温下的断裂声,生涩、尖锐,带着压抑的回响。 裴青寂几乎在同一瞬间抬头。 火光映照下,顶部的石块在高温与烟雾的作用下慢慢松动,尘屑簌簌坠落。 轰—— 一块巨大的石块从顶部脱落,带着刺耳的破风声砸下,震得整片洞壁都在颤。 碎屑和烟灰被冲击力激得漫天飞舞,火光在黑雾中闪烁。 冲击波卷起的热浪几乎把人掀翻,裴青寂条件反射地将林序南一护,背脊重重撞上岩壁。 剧痛瞬间蔓延,他的呼吸被撞得一滞,却依旧死死将林序南护在怀里。 林序南被推得踉跄后退,整个人撞在裴青寂的怀里上,耳边嗡的一声。 那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见,只看到裴青寂的身影被卷入坠落的尘灰中。 “裴青寂!” 林序南的声音几乎是撕裂的,他看着那块坠石的碎角擦过裴青寂的肩膀,防护服被撕开一道裂口,鲜血顺着布料蔓延。 热气混着血味,瞬间灼得皮肤发麻。 裴青寂微微皱眉,喘息急促,却仍伸手去推他,“你……先出去。” “别说话了!”林序南声音低沉,几乎在咬牙,“你知道我不会丢下你自己的。” 头顶又传来一阵碎裂的响声,像是在倒数。 灰屑不断落下,浓烟灌进肺腑。 林序南一手环着他,一手艰难地护着两人的头顶,身上的防护服几乎被震得变形。 “再撑一下,听见吗?” “再撑一下,我带你出去!” 裴青寂靠在他怀里,嘴角带着一丝血色,却还强撑着露出一点虚弱的笑,“知道了。” 林序南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唇角抿得发白,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人更紧地抱在怀里,整个人死死挡在他身前。 下一刻,又一块碎石坠下,重重砸在他背上。 嘭—— 闷响混着碎裂声一齐传来,林序南闷哼一声,身体微微一僵,肩头的血在瞬间浸透了整片布料。 血迹顺着焦黑的布料蜿蜒而下,被热气烘得发粘。 他却依旧没有松手。 烟雾、火气、坠石、轰鸣。 坠石的轰鸣与震动让整个洞窟像在崩塌。 林序南的眼里布满血丝,灰尘糊满他的脸,他几乎是凭着一种撕裂般的执念,一点儿一点儿将怀中的人往外挪。 空气灼热得像要燃烧,皮肤的痛觉早已麻木。 他只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出去。 坠石声仍在继续,碎片打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像无情的倒计时。 林序南的背已经被血染透,整个人几乎靠意志在支撑。 裴青寂的意识一点点陷入混沌,耳边的轰鸣仿佛被厚重的水层隔开,只剩下模糊的心跳与喘息。 他努力抬手,反过来护在林序南的胸口前,用最后的力气,让自己不成为负担。 “别动……”林序南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唇边带血,呼吸急促,“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裴青寂模糊地看见他眼底的光,那是一种在绝境中也不肯熄灭的亮。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 “他们在这里!” 几名消防队员冲进洞窟,厚重的防护靴碾过碎石与残屑,发出低沉而急促的闷响。灯光在浓烟中摇曳,照出两道人影——浑身是血与灰,几乎要倒,却仍并肩撑着向外。 “情况危急!先抬出去一个——” “先他!” 林序南几乎是嘶声喊出,声音沙哑到破碎,他一边喘息,一边将裴青寂往前推,掌心满是血与灰。 裴青寂被推得踉跄,几乎跪倒,却还反手去拉林序南的袖口。 那一刻,他的手在颤,呼吸被呛得断断续续,嘴角的血顺着面罩内侧滑落。 “别……你……”他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血,话被堵在喉咙里。 林序南立刻反手抓住他,那力道近乎本能,指节死死绷紧,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 烟雾翻滚着从背后涌来,热浪灼人,连空气都带着灼痛。 救援员扑上前去,将裴青寂架起。 他的身体在光下显得格外虚弱,脚还下意识地撑了一下,想稳住,却被拉着往外送。 林序南目光追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想伸手,却只够到那截被灰尘覆盖的衣角。 裴青寂在被抬出洞口前,回头看了一眼。 烟雾深处,那面壁画依旧矗立,半透明的凝胶在光下微微闪烁,仿佛在烈火与崩塌之后,仍守着最后一丝安宁—— 那是他们拼尽一切想要留下的色彩。 第92章 微尘入画(二十一) 刺眼的白光透过急救帐篷的帘布,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裂出的缝隙。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焦灰混合的气味,潮湿、呛鼻,又带着一丝还未散尽的热,仿佛火场的余烬仍在空气里回荡。 裴青寂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白。 氧气罩下的呼吸声断续而轻,手背上贴着冰冷的输液贴,针管沿着静脉伸进身体深处。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钝的疼,像胸腔里还残留着那一场燃烧的记忆。 他想动,却牵扯起剧烈的撕痛,疼得脑海一阵空白。 耳边隐约传来医护人员的交谈声,“呼吸道有中度灼伤,那种情况下还算幸运了!” “背部外伤比较严重……不过,人保住了,脱离危险了。”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他支离破碎的意识,忽远忽近。 那一刻,他的意识陡然清醒,所有混沌的思绪瞬间聚拢成一个名字。 ——林序南。 裴青寂几乎是凭着本能想要坐起,针头被扯得生疼,他却仍强撑着,偏过头去。 床边的帘子半掩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安静地坐在床边。 他的肩头包着厚厚的纱布,脖颈上几处擦伤还未愈合。 可那张素日里常常挂着笑容的脸,此刻竟难得安宁。 他整个人静静地睡着,手还搭在裴青寂床沿,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在护着什么。 阳光透过帘布的缝隙,落在他侧脸的轮廓上,映出一层淡淡的光。 裴青寂想开口,只觉得喉头发紧,声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来,胸口牵扯地那股疼意忽然混着另一种酸涩。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缓缓去碰那只熟悉的手。 只是极轻的一触。 林序南的睫毛微颤,像被梦境惊扰。 他睁开眼,目光先是茫然一瞬,随即在看到裴青寂的那刻,所有的紧绷与警觉同时松开。 “你醒了。” 林序南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怕这一刻只是幻觉。 仿佛那一夜所有的火光、烟尘、呼喊,都终于化作这一句平静的确认—— 他活着。 裴青寂的唇角微微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几乎被呼吸吞没,“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林序南盯着他,沉默片刻,眼底一点光闪过,像是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有了出口。 林序南盯着他看了很久,唇线微颤,终于笑了一下。 那笑里带着虚弱的气息,却也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融化的温柔。 “只要你在,就什么都好。” 裴青寂抬起手,费力地去碰他脸侧的伤痕,“疼吗?” 林序南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的温柔,笑着摇头,“比起你,算不了什么。” 裴青寂看着他,声音轻而哑,“我看到你那一瞬间……我以为,是梦。” 林序南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扶住他的手腕,低声道:“是真实的。” 他语气近乎温柔得不堪一击,“我们都还在。” 这句话像是一根弦,敲在裴青寂心底。 两人都沉默了。 只听到输液滴答落下的声音,细碎而平稳,像重新拾起的心跳。 光从窗缝间洒进来,照亮他们交握的手。 指节与掌心之间,缠着灰烬未散的印记,也缠着重生的热度。 风从远处掠来,带走了焦灰的味道,带来医院外初冬的冷意。 那一刻,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对望。 在劫后余生的静寂里,所有曾被烈火吞噬的恐惧与混乱,都在那一瞬化为无声的确认。 咚咚——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 林序南松开裴青寂的手,轻轻地拍了下,“我先去开门。” 门外站着陈姐,化着精致的妆容,整个人看起来都神清气爽,端着一篮水果和几束花,笑容早早堆上了脸,“序南!我来看看你们。” 林序南礼貌地笑着,“劳您挂心了。” 陈姐也笑着,装模作样地伸着头向着病房里看了一眼,然后又压低声音,“老孟走了。他没有什么亲人,之前……工作人员说,裴博士是老孟的旧识。所以……这件事,我们还是想着得和裴博士说一声。” 林序南转头看了眼仍就躺在床上的裴青寂,犹豫了一下,还是侧了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陈姐进了门,脸上立马换上了一副亲切的表情,将手里的果篮和鲜花放在了裴的床边的柜上。 “哎呀,小裴呀——”她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进来,语气里那股子亲切几乎要溢出来,“感觉怎么样呀?听说你醒了,大家都放心多了。” 不等回答便紧接着开口,“这次的事儿啊,太突然了。幸亏你和序南在,要不那些壁画怕是全毁了。你们两个,真是功不可没。” 裴青寂安静地靠在床头,神色淡淡的,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那一下“嗯”,轻得像风擦过。 陈姐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轻咳两声掩饰过去。 她垂下视线,眼底的光微微一闪,像是权衡着什么分寸。 “有件事啊……”她顿了顿,换上了一副沉重的表情,声音刻意放低,“还是得告诉你一声。” 她瞥了眼林序南,又回头看裴青寂,语气小心翼翼,“那个……在洞口守着监测装置的老人——他们说叫老孟。你们,是认识的吧?” “我们是旧识。”裴青寂的声音极轻,像隔着厚厚的水面传来。 陈姐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吐出了那句话,“他……昨天走了。” 她的语气有些不稳,仿佛怕承担那句“告诉”的后果。 “人已经……送去太平间了。你别太难过啊,这种事儿……” 裴青寂愣住了。 那一瞬间,世界像被掏空了声响。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刺鼻,他胸口的绷带一紧,疼得连呼吸都发涩。 “什么?”他低声问,嗓音发哑,像砂砾摩擦的声音。 下一刻,他几乎是凭着意志坐了起来,剧烈的动作起伏,纱布上立刻渗出一片鲜血。 “带我去看他。” “这不行!”陈姐立刻伸手去扶,语气里闪过一丝慌乱,“你的伤还很严重,再感染了怎么办?要看也得等医生批准——” 裴青寂没看她,只是缓缓抽开她的手。 那一瞬间,他的神情冷得出奇,整个人像被一种深沉的悲意包裹着。 林序南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裴的肩。 “我扶着他。”他拍了拍裴青寂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你别着急,我陪你去。” 陈姐顿了一下,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见状赶紧顺势退开一步。 “那你们先准备一下吧,我在外头等你们。” 她说得体而得当,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假意的体贴。 可门一关,她的叹息声和那点如释重负的轻喘,都透着一股精明的世故。 屋内重新归于安静。 裴青寂的呼吸有些乱,双手撑在床沿,眼神空白了一瞬,随即低下头。 他想要克制,却还是感到胸口一阵绞痛。 泪水无声地从眼眶滑落,落在绷带上,迅速晕成浅色的印。 林序南蹲下身,抬手替他拂去那一滴泪。 他的指腹带着轻微的凉意,却比言语更让人心碎。 裴抬起头,目光茫然而倔强。 林序南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有太多说不出口的温柔与悲悯。 他弯下腰,极轻地,在裴青寂的唇上印下一吻。 那是一个无声的拥抱,一种确认——确认你还在,确认我也在。 风从走廊的尽头吹来,带着医院特有的冷气味。 裴青寂披着宽大的病号服,身上还挂着输液管,针头在他手背上轻轻晃动。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牵动着胸口未愈的伤。 林序南始终在他身侧,不言不语,只在他身体晃动时,伸手扶了扶他的胳膊。 两人一路经过病房、急救间、走廊的转角。 灯光一盏接一盏地闪过,白得过分,反倒更像是失温的日光,落在人身上,照亮的不是温度,而是一种彻底的空。 消毒水、药味、冰冷的铁与消声的脚步声,每一样都在提醒他们—— 生与死,其实只隔着一扇门。 太平间的门灰白而沉重,门缝里透出冷气,陈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就在里面,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她的神色比方才拘谨许多,话也不多,只是低声道,“还有这个手机,是老孟的,里面有留给你的一段录音。” 说完,她立刻往后退了半步,像是下意识地想与这一切保持距离。 风从门缝里逸出,擦过她的衣角,也擦过裴青寂的指尖。 那股冷意,一寸一寸地爬进血里。 裴青寂盯着那扇门,神情空白。 指尖在发抖,喉咙里像压着一口冷铁,沉得说不出话。 林序南想开口,却最终只是伸手,替他轻轻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的金属摩擦声。 那声音短促,却像划破空气的裂缝,让整个世界的温度都冷了下去。 白布、钢台、冷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福尔马林气味。 一切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只有死寂在空气里缓慢流动。 地面上泛着光,裴青寂的脚步声在这空旷的房间里,脆得让人不敢呼吸。 工作人员默默拉开了那层白布。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老孟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眉头仍微微蹙着,仿佛还没从梦里醒来。 那双手放在胸前,指节间还残留着细微的灰尘,那是火场里的,壁画上的。 他最后的姿势,竟也带着一丝倔强的平和。 裴青寂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整个人忽然僵住。 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变得不顺。 他伸手,从林序南手里接过那部旧手机。 那手机外壳早已被熏得发黑,屏幕上布满了裂痕。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让手机掉落。 裴青寂的手指颤抖着点开了手机的录音。 “滴——” 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敲在心尖。 第93章 微尘入画(二十二) “裴博士,我老孟一生浑浑噩噩,说起来也没干出什么能让人记住的事。年轻的时候糊涂,中年的时候平凡,到老了才懂点儿道理。这一次,要是死了,也是死得其所,没白活一场。” “只是我唯一遗憾的,就是死前没来得及再去见一见纪先生,我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在我这儿,是一辈子的恩情。” “要是有来生……我还想,再替他存着那些试剂,再护那些古籍。不再被风沙埋了,不再被人忘了。我” 话还没说完,录音里的声音就断了。 那一点“我”字,像被无形的刀生生割断,只剩下空荡的回音。 裴青寂只觉得那股压抑太久的疼突然冲破胸腔,一阵剧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他身体一晃,险些站不稳。 林序南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 裴青寂的体温透过病号服传来,冷得像是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具被白布覆盖的身体,像是要从那张安静的脸上再看出一点生的痕迹。 那是一个曾经与他们并肩在烟火之下、满手灰尘、却依然笑得憨厚的老人。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 修复室的灯光昏黄,透过老旧的防尘罩洒下来,光斑在墙面上微微摇曳,像被时光打磨过的老照片。 那时,他推开修复室的门时,一股熟悉的纸墨味涌了出来,混着干燥冷硬的空气,迎面扑在他的脸上。 他走到案前,轻轻拉开那卷残破的古籍,指腹触到纸张粗糙的纤维。 他拿起刷子,一下一下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谁。 他低头看着眼前这摊破碎的旧纸,忽然觉得它们和自己没什么两样。 ——支离破碎。 黄昏的光落在老孟的发梢上,几缕灰白映出岁月的纹理。 老孟坐在旁边,拿着毛刷细致地清理画卷边角,一边笑着,一边小声嘀咕,“纪先生的手法可真是讲究,这种旧纸料子,一点湿都不能多。多一点就糟蹋了。” 他的语气笨拙又认真,像个老匠人守着最后一点光。 那盏灯亮了一整夜。 灯光温吞,尘屑在光束里缓慢飘落,落在他们的发上、肩上,也落在岁月的缝隙里。 后来,纪晚楮“失踪”了。 消息传得仓促,没人知道真相。 老孟也不提,只是更沉默了。 他仍固执地保存着那一整柜的试剂,按季更换标签,防潮、防霉、防氧化。 他把那一瓶瓶试剂擦得锃亮,贴上新的标签,又一遍遍检查封口。防潮剂、干燥包、氮气保护,全都按照纪晚楮当年的标准。 有人问他,“老孟,这些旧药还留着干什么?” 他总是笑着摆手,“纪先生要是回来了,总不能让他用坏的。” 时间在一瓶瓶试剂封口的咔哒声中流逝。 那一排玻璃瓶像一盏盏沉默的灯,照见了一个老人一生的守望。 灯依旧亮着,空气中依旧有那股纸墨味,只是人,再也没有回来。 而那天,他以“裴青寂”的身份再次敲响老孟的门,他看到那一排整齐的玻璃瓶,标注清晰,编号齐全。 上面那层灰被擦得一干二净,仿佛随时会被人取用。 那一刻,他几乎不敢伸手去碰。 ——那是有人在岁月的荒风里,替他一直守着的一盏灯。 老孟从未等到他回来。 可他从未放弃过等待。 裴青寂的眼前一阵恍惚。 记忆里那盏黄灯再次亮起,照在老孟微微弯着的背影上,照在那一瓶瓶他亲手擦拭的试剂上。 那是岁月的回声,一点一点坍塌在他心底。 “老孟……”裴青寂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像是喉咙被火灼过,“我欠你一声——谢谢。” “还有一句……对不起。” 他的肩膀微微发抖,气息急促到像要窒息,他的声音一点点哑下去,最后只剩下气息在喉间颤着,“我不是有意瞒你,我我是纪晚楮,你见过我了,见过我了。” 话音几乎碎在空气里。 他气息急促到近乎窒息,嗓音一点点哑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点颤抖的气息在喉间。 泪水一滴一滴坠下,落在白布上,迅速晕开——像被时光渗透的墨迹。 林序南没有劝,只是静静地抱住他,他能感受到那具身体在颤抖,肩胛处绷得极紧,呼吸乱而浅。 冷气机仍在低鸣,风声从门缝灌进来,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气息。 白布被轻轻掩上。 门再次合拢的时候,走廊的光重新落在他们身上。 陈姐正等在外面,见他们出来,脸上瞬间堆起一副合宜的慰问神情,“节哀啊,小裴。你们辛苦了,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吧。” 她的语气温柔得恰到好处,却避开了与他们的目光对视。 裴青寂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他走出那片冷白的光,脚步虚浮,直到走廊尽头那阵风吹过,他的肩头微微一颤,像是终于意识到—— 有些人,真的留在了火里了。 再也,回不来了。 走廊的灯光隔着玻璃投下来,落在地面上,亮与暗的交界处模糊不清。 回到病房时,灯是关着的。 夜色从半掩的窗帘缝隙里渗进来,带着外头路灯的微光,在墙上投下柔淡的影。 只剩监测仪在黑暗里闪烁着微弱的绿光,滴答声一下一下,像是掐着呼吸的脉搏。 裴青寂坐在床边,背影静得近乎透明。 他低着头,手中老孟的手机被他攥得紧紧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老旧的手机外壳在昏暗的光里映出冷光,仿佛仍残留着某种未散的温度。 他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的颤抖。 林序南在门口站了几秒。 走廊尽头的夜灯透过门缝,打在他的侧脸上,眉眼间带着那种久违的、克制的温柔。 他轻轻关上门,脚步压得极轻,在裴青寂身旁的桌上放了一杯温水,玻璃杯壁上氤氲起一层白雾。 片刻的寂静后,林序南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他。 那一瞬间,裴青寂的身体微微一僵,像是被温暖包围。 随即,他伸手搂住林序南的腰,肩头缓缓松下来。 林序南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贴在他耳畔,“老孟只是先去下一世为你准备一个新的重逢了。” 裴青寂没有回答,只是闭了闭眼,指尖终于松开了手机,掉落在床单上,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那一声里,有太多岁月的重量,像是终于落地的尘埃。 从黑暗的深处,一点点回到光里。 *** 裴青寂在医院又待了一个星期,林序南几乎寸步不离。 清晨的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落在病床边的那张小桌上。 粥还在冒着热气,林序南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吹凉。 “又要你照顾我。”裴青寂低声说,语气带着一点无奈的笑。 “谁说不是呢?”林序南随口应着,目光却始终没离开他。 他轻轻吹了吹勺里的粥,又喂到裴青寂嘴边,“还不是你,总是受伤。” 粥的香气很淡,混着药水味,却让这片安静的空气柔和下来。 裴青寂喝完那一口,眼神微微一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语气,倒像是在怪我。” 他顿了顿,语气更低了些,“那……要我补偿你吗?” 林序南挑眉,嘴角也忍不住弯起,“你想怎么补偿啊?” 病房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监测仪的滴答声。 阳光斜斜地落在两人之间,暖得发烫。 裴青寂忽然伸手,一揽,将人拉近。 气息相贴的瞬间,他的声音在耳边散成一阵轻颤,“你说呢?” 林序南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 他放下碗,转过身,在那片静谧的晨光里,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指尖轻轻划过那片皮肤,温柔得几乎要化开。 “补偿的话……” 他靠近一点,呼吸几乎相融,“我要你。” “我本来就是你的。”裴青寂捉住林序南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不算是补偿。” “我要你以后要相信我我也可以保护你。”林序南看着裴青寂认真地开口,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而不是每次都义无反顾地挡在我的身前。” “我舍不得看你受伤。”裴青寂眼角带笑,手伸上他的胸口,轻轻按住。 “我也是。”林序南轻轻吸了口气,呼吸落在他手背上,声音轻得带着颤意,“你知道你没醒的那几天,我有多担心害怕吗?” 裴青寂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指尖微微摩挲他的胸口,像是想把他的心跳牢牢记在手里,“害怕我会不在了?” 林序南的唇微抿,低低的笑带着一丝无声的苦涩,指尖滑过裴青寂的手背,轻轻扣住,“嗯……我怕……怕你出事,怕再也看不到你。” “不会。”裴青寂靠近一步,额头几乎贴上他的胸口,呼吸交错,“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的。” 林序南的手环上他的腰,指尖沿着背脊轻抚,笑声低沉又温柔。 两人的气息贴近,指尖和胸口的触感在安静的病房里交错、传递着心跳。 裴青寂轻轻动了动身体,把手伸到林序南的肩颈,指尖滑过发梢,带着调皮又小心的挑逗。 手指触到的地方暖得让他心里一阵微微发烫——肩膀的线条、颈侧的温度,还有那一呼一吸的节奏,仿佛都在提醒他,这个人一直都在这里。 “别闹。”林序南的声音低沉,却带着轻微的颤动,胸口微微起伏,“你的伤口还没好。” “已经好了。”裴青寂的呼吸撞上林序南的脖颈,唇轻轻落下,细细密密地吻着。 他的手指顺着肩膀滑下,轻轻扣住林序南的手腕,又悄悄环上他的腰,按着他的腰让他的小腹把自己贴得更紧。 林序南的手在他背上轻轻停留,指尖微微收紧,呼吸因裴青寂的靠近而变得沉重。 他闭上眼,感受着那抹唇的温度,一点点沿着颈项的肌肤蔓延,像是点燃了一条细小却无法忽视的火线。 胸口的起伏在交错,手指轻抚裴青寂的脊背,又顺着他的手臂上滑,仿佛在回应,又像在默默压制心底的悸动。 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斜洒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柔和又温暖。 裴青寂俯下身,手轻轻撑在林序南的两侧,把他困在怀里。 “这是在医院。”林序南低声提醒,双手本能地挡在裴青寂的身前,目光紧盯着他的眼睛,“会有人进来的。” “已经锁门了。”裴青寂微微一笑,眸光柔软却带着一丝狡黠,轻轻蹭了蹭林序南的肩膀。 林序南的眉微微蹙起,“你的伤口真的会裂开的。” 裴青寂抿了抿唇,眼神带着挑逗,手指轻巧地解开了林序南的衣扣,“那……你就自己动啊。” 第94章 微尘入画(二十三) “收拾好了,车在医院楼下停着了。” 林序南拿起床上的外套,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他的目光扫过病房最后一圈,确认没有遗落的东西后,这才转身。 裴青寂坐在床沿,动作利落地扣上袖口,神情淡淡,却带着一点病后的倦意。 他抬手接过林序南递来的外套,随手披上,动作自然地伸出手去拉住林序南的手。 “走吧。”他轻声道,语调平和。 直到医院大厅那股冷风扑面而来,医院里压抑的气息才稍稍散去。 刚走到楼下,林序南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身影正靠在门口的石柱旁,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神情平静得几乎有些刻意。 那人抬头的瞬间,正好与他们对上视线。 “身体好些了吗?”万墨闻率先开口,语气听上去像是熟悉的老友,带着一点刻意的温和。 裴青寂微微皱眉,脚步在距离万墨闻三米多的位置停下,他的声音平淡无波,“有事?” 那一声问得干脆,也问得生分。 万墨闻的笑意在嘴角僵了片刻,目光在裴青寂脸上停了几秒,像是在寻找旧日的某种温度,却只看到了彻底的疏离。 “我们……”他顿了顿,嗓音发涩,“找个地方聊聊?” 林序南的眉头立刻蹙起,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语气未出,怒意却已压在喉咙口。 裴青寂抬手,轻轻拉住他。 那一瞬间,他的指尖在林序南的手背上轻轻一按,力道不重,却有种无声的劝慰。 他下巴微微抬起,朝着马路对面一点,“就那家咖啡厅吧。” 说完,又轻轻拍了拍林序南的后腰,动作不显,却极其自然——那是种只有彼此默契的人才能读懂的安抚。 三个人一路沉默,谁都没再开口多说什么。 咖啡厅里弥漫着淡淡的烘豆香气,午后的阳光从落地窗斜斜地照进来,斑驳地打在桌面上。 空气安静得几乎能听见杯壁上冰块轻轻撞击的声响。 三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林序南坐在裴青寂的身侧,没说话,手自然地握着裴青寂的手。 万墨闻的目光在那紧握的手上停留了几秒,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 万墨闻抿了口咖啡,才像是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悠悠地开口,但说出的话,语气温柔地倒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我们有三年没见了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需要这样的寒暄和客套。”裴青寂的声音很淡,没有一丝温度,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也不是久别重逢,有事说事吧。” 万墨闻听闻,笑容在唇角边僵了一下,顿了顿,扫了眼林序南,随即又重新挤出了一个笑容,看向裴青寂,语调放的极低,像是在示弱一般,“你知道的,我是在乎你的,当年的事,我是为了你好。” 裴青寂冷哼了一声,唇角勾出一抹讥笑,“为我好?这个词用在我们身上,未免太逾矩了。” “晚楮,我们毕竟有过一段难忘的回忆,不是吗?”万墨闻的双手扶在桌子上,似乎很用力的想要唤起裴青寂对往事的回忆。 “难忘的回忆?”裴青寂重复着,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万墨闻,“你是说将我的项目申报书撕掉的那段回忆?还是一力撤掉经费的回忆?” “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选择是错的。”万墨闻的呼吸一滞,声音有些委屈,“那时候的你太固执,根本听不进任何建议。” “所以你选择毁掉我?”裴青寂打断他,语气不高,却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刀锋。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只是怕你走错路!”万墨闻语气突然提高,眼底闪出一丝急切,还有被戳破了伪装的焦躁。 “你怕他走错路,所以在你还不知道他换了身份之后,看到了后生再次重启古籍修复的项目,便着急安排所里的XPS出了故障?”林序南的声音很冷,但却很清晰地带着压抑的怒气。 那句话像一柄刀,冷不防地刺进万墨闻的防线。 裴青寂闻言,瞳孔不自觉地微微放大。 ——原来,竟是这样。 “你……”万墨闻一怔,他不知道林序南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甚至不知道他还知道多少。 他压低了声音,恼羞成怒,“林序南,不是所有事情你都能插手的。我和晚楮之间的事……” “已经过去了。”裴青寂的声音稳稳的落下,打断了万墨闻想要继续开始的话,“之后也没什么‘我们之间的事’。” “你从来都这样!明明是我最了解你的人,可你偏偏信别人——信这个突然闯进你世界的人!”万墨闻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盯着裴青寂,指尖发抖。 他指向林序南,声音几乎带着颤抖,眼神里交织着嫉妒与怨毒,“你以为他懂你?他不过是撞上了你脆弱的时候罢了!如果当年你听我的,我们早就……” 裴青寂抬眸,淡淡打断,“早就成为你的附庸?还是早就学会在利益和私欲面前妥协?” 一瞬间,万墨闻的唇微微颤了几下,却再说不出话。 裴青寂起身,神情平静得近乎冷酷,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话不投机半句多,曾经是,现在也是。”裴青寂的眼神冷漠,说完,他伸手握住林序南的手,低声说了句,“走吧。” 那一刻,万墨闻的伪装彻底崩塌。 他看着两个人紧握的手,眼底的嫉妒赤裸地涌了上来,语气混着恼羞与怨意。 “他不过是踩着你的东风,想要多发几篇论文,多申请几个项目,多赚几笔经费罢了!你以为他会爱你吗?除了我,没有人会真的爱你!” 万墨闻双眼猩红,冲着裴青寂脱口而出,“就算是这辈子,你也一样不得善终。” 话音落下,林序南端起桌上的咖啡,毫不犹豫地就向着万墨闻泼了过去。 咖啡液溅起的弧线,散在阳光下,就像是一瞬间破碎的忍耐。 万墨闻惊愕地后退了一步,但他的头发、衬衫仍旧一滴不落地接纳了所有的咖啡。 林序南抛开了他一贯的八面玲珑,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一字一句,清晰的开口。 “你害得纪晚楮带着遗憾离开,如今在你面前的是裴青寂,你还是不放过他,你到底是为了坚持你所谓的科技才是唯一发展,还是你从心底里就不敢承认——你就是不如他。” 林序南的语气稳中带怒,字字钉入心口。 “你嫉妒他的纯粹,你嫉妒他的执着,你嫉妒他落入尘埃,却仍旧不染灰尘。而你早已被利欲熏心,早已丧失了初心,你得不到他,便要毁掉他。” “——住口!” 万墨闻猛地打断,情绪彻底失控。 他猛地拍在桌面上,瓷杯被震得发出刺耳的轻响,咖啡液晃出杯沿,一道深褐色的痕迹蜿蜒流下。 他的手在抖,眼睛布满血丝,像是再压抑一秒就会崩溃,“我只是……想让他看清楚,他离开我以后,什么都不是。” 最后一句话带着撕裂的情绪,像是一把钝刀狠狠剜在空气里。 裴青寂的眸光没动,只是缓缓抬眼,冷冷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看一场毫无意义的自我辩解。 林序南听到这句话,眼底彻底冷下。 他往前走了一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你错了。他离开你以后,才成了他自己。” 话音刚落,林序南的拳头已经毫不犹豫地挥出—— 一声闷响,干脆利落,带着决绝的力量。 万墨闻的身体被打得一偏,整个人踉跄着撞上椅背。 半边脸迅速浮起一抹红肿,嘴角的血顺着下巴滑落,滴在那杯未喝完的咖啡里,融进一片浑浊。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枚风铃在门口轻轻晃动,发出一声脆响。 林序南缓缓收回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把胸口的闷气一拳打散。 他的语气淡得近乎平静,甚至透着一丝冷笑。 “送你的,不客气,老人家。” 话落,他伸手拉住裴青寂,步伐干脆地往门外走去。 背影依旧并肩,像两把刀互为掩护,留下万墨闻半坐在椅上,手无力地按着脸,指尖染着热血,眼里是被打碎的恨与错愕。 风从车流间掠过,卷起几片枯叶,在他们脚边无声打转。 两个人并肩坐在车上,外面的喧嚣被隔绝在玻璃之外——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林序南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有可能让裴青寂更加难做,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裴青寂突然转头看向他,语气平淡地打破沉默,“手疼不疼?小朋友。” 林序南:…… 他知道裴青寂这是在调侃他刚才故意说到的“老人家”,但此时此刻这称呼,让他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先找个借口。 “不疼。”林序南有几分尴尬的开口,自己向来八面玲珑临危不乱的人设,居然破天荒地破功了,还是当着自己最喜欢的人的面。 话音刚落,裴青寂慢悠悠地抬了抬眉,目光下移,停在他那只明显有些红肿的手上。 “哦?”他语气不咸不淡地拖了个尾音,“你把那‘不疼’的手从车窗伸出去,都能当红灯用了。” 林序南低头一看,确实有点肿,顿时有点尴尬,“这叫气势,拳是诚意。” “诚意是打出来的?”裴青寂挑眉,靠在座椅上,“那我下次是不是也得‘以诚相待’?” 林序南被噎了一下。 “他这种人,不值得你动手。”裴青寂懒懒地笑了一声,目光却温柔下来,轻轻伸手去摸了摸他指节上的红痕,“没想到,你发起火来这么凶。” 说完,顿了顿,像是在回味什么,“但……我的小朋友,确实很爱我。”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忍住,几乎同时笑出声来。 车里的空气像被一点阳光融化开,连那股残留的紧张也彻底散了。 第95章 微尘入画(二十四) 裴青寂拿着碘伏小心地给林序南擦拭指关节上的伤口。 等伤口被彻底清理干净,他又取出纱布,一圈又一圈地包扎,最后,裴青寂在纱布尾端打了个干净漂亮的蝴蝶结。 林序南晃了晃自己被包成粽子的手,笑了起来,“不知道的以为我是拳击冠军,英勇负伤归来呢。” 裴青寂也被逗笑了,眼神却依旧温柔。 他伸手握住林序南的另一只手,指尖在掌心轻轻摩挲,语气带着几分调侃,“那我们的小冠军,不打算跟我讲讲——XPS的事吗?” 林序南噎了一下,片刻沉默后,才缓缓地开口,“我之前去查了XPS的新系统的更新记录,所有的版本号都正常,日志也没显示异常。可我不信……一台仪器会无缘无故地疯掉。” “所以我去看了系统的运行代码,”他顿了顿,语气压低,“有一段代码的来源,是市局的IP。” “本来我还不确定。”林序南接着说,“直到万墨闻出现——那时候我就知道,出事的,不是仪器。” “今天之前,你也不确定吧。”裴青寂伸手刮了一下林序南的鼻尖,语气里既有宠溺,也有几分打趣,“小朋友的小心思这么重呢!” 林序南摊了摊手,“不然呢?按照我们裴博士的技术操作,怎么也不至于让仪器出现那种故障。”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可以理解成对情敌的高敏感。” “满心满眼都是你。”裴青寂的语气柔和而意味深长,眼底含着几分近乎笃定的笑意,“哪有什么情敌。” 他笑的时候,眉眼间那种淡淡的光几乎能融化一切。 他说着,微微俯身,呼吸间带着一丝檀木的气息,正要去吻林序南。 就在唇齿将触未触的那一瞬—— 咚咚—— 突兀的敲门声打碎了空气里的温度。 林序南下意识地往后靠,耳尖有些发烫。 那一抹薄红顺着颈侧蔓延,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裴青寂停了停,轻轻叹了口气,神情却没有慌乱,只挑了挑眉,嘴角带出一点无奈的笑意。 马主任和陈姐提着水果篮,怀里还抱着一大束鲜花,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热情得几乎要挤进门缝。 “裴博士——哎呀,您这身体刚好点儿,我们就想着得赶紧来看看您。” “是啊是啊,”陈姐附和着,语气殷勤,“洞窟着火的时候真是多亏了您,要不壁画那边可真糟心。” 两人一唱一和,连房间里的空气都跟着黏腻起来。 裴青寂淡淡一笑,起身接过礼物,语气礼貌得体,“让你们破费了。”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马主任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语速加快,“之前那个数据涉密的事儿,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都是误会!上面查清楚了,我们都知道,裴博士的人品和能力,那可是有口皆碑的。” 他话音未落,还特意往前凑了两步,语气愈发谄媚,“壁画修复的事啊,还得靠您呢!没有您,这项目哪能成啊。” 林序南坐在沙发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裴青寂垂下目光,随手拨了拨花束间的叶片,“明天我会去洞窟看看的。” 马主任的笑容像被这句话点亮似的,立刻眉开眼笑,“哎哟,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就等您回去主持大局!” 两人告辞离开,脚步匆匆,像是完成一场预谋好的表演。 门阖上的那一刻,笑声还在门外回荡,房内却重新归于寂静。 “他们那副样子,倒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林序南靠在沙发边,低声道,“你一点也不生气嘛?” 裴青寂坐回他身边,语气淡淡,“生气没用。说到底都是人性。” 他说这话时,神情很静,像是在陈述一条规律,而不是在抱怨。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擦过林序南的手背,动作极轻,却带着一种有意无意的安抚。 “不过,”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越过窗棂,落在那片泛着晨光的云层上,“他们以为那壁画还能修复,却不知道——它早就不完整了。” 那一刻,他的语气温和得近乎平静,但在光影的反射里,林序南忽然察觉出一种深埋的孤独—— 像那幅被火焚过的壁画,也再无原貌。 *** 风带着焦土的气息,烧灼过的林木间还残留着淡淡的黑灰。 救援留下的绳索和标识已被清理,洞口重又寂静如初。 山体在夕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干燥得仿佛连声音都被吸走。 探灯的光束在灰尘中穿行,像切割夜色的细线。 每走一步,脚下的灰烬便轻微塌陷,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轻微,却在洞窟空旷的回音里,像心跳一样鲜明。 火灾过后,洞窟的温度依旧带着灼热的余韵,空气中隐隐浮动着焦味与潮气混合的气息。 裴青寂听到林序南下意识的呼吸一滞,脚步也随之轻轻停住。 他明白,那一瞬,林序南又回到了几日前火焰蔓延、浓烟逼人的洞窟里——那种热浪和焦味像幽灵般缠绕在记忆深处。 裴青寂缓缓上前,伸手揽住林序南的肩膀,指尖轻轻拍着他背,掌心传递着温度和稳定感。 “都过去了。”他低声说,语气里没有急切,只有深沉的安慰,如同黑暗里的一束柔光。 林序南微微颤了下肩膀,闭上眼睛,呼吸缓缓顺了下来。 火灾的记忆如同余烬般在脑海里翻滚——墙面崩落的声响、烟雾里彼此寻觅的慌乱身影、扑火的灼热气息……一切都历历在目,却因为裴青寂的拥抱,似乎被隔离在现实之外。 裴青寂低下头,额头几乎贴着林序南的发梢,手指顺着背脊轻轻滑过。 “我在这儿。”他轻声重复,像是对整个洞窟里仍在徘徊的阴影下了一道温柔的结界。 林序南终于睁开眼,视线落在裴青寂眼中那抹平静而坚定的光上。 空气中残留着焦土的气味,却又被裴青寂身上的气息稀释成温暖——就像经过烈火洗礼后的世界,也仍能保留生的温度。 洞窟深处的空气更加沉静,光线被墙面反射成冷灰色。 裴青寂停下脚步,目光在那道断裂的岩面上,凝滞了片刻—— 石壁大片剥落,颜料层被炭化成脆弱的灰纹,那是他们守护了数月的壁画。 如今,只剩下残迹。 空气静得只剩两个人的呼吸。 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缓缓蹲下。 防护手套指尖轻轻拂过地面的灰烬,细微的粉尘在灯光下漂浮。 那灰尘里混着石粉与颜料碎屑,颜色已经分辨不清。 在碎裂的颜料下,依稀闪动着一层极浅的光泽。 那是他那时喷涂的纳米凝胶保护层。 薄膜在高温中经历了扭曲与碳化,却依旧紧贴在石壁裂纹之间,如一层风化的琥珀,固执地抓住那些即将消逝的色彩,使壁画的主轮廓得以幸存。 那些被高温灼烧的颜料,颜色已不再明艳,却仍带着某种顽强的存在感,如同一段被烈火冲刷后仍不愿湮灭的记忆。 裴青寂的喉咙微微发紧,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静静地看着那层薄膜,指腹在空气中悬停了许久,声音低沉,“温度超过五百度时,任何有机载体都撑不住。它能留下这点儿——已经是奇迹了。” 那一刻,他眼底闪过的不是骄傲,而是一种压抑的痛,一种面对“不可抗力”时的无力。 像是看着一个被烈火吞噬的生命,仍竭力保留着最后一口气。 林序南站在他身后,静默了很久,然后启动了便携式检测设备,低声的开口,“那让我们再送它们最后一程吧。” 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震动轻轻传到手掌,蓝色的扫描光束如流水般在石壁表面缓慢移动,映在炭化的裂纹上,折射出幽幽冷光。 “我先看看他们的状态。”林序南的声音很轻。 裴青寂没有阻止,只微微点头。 探针的微光在空气中闪烁,像是触碰着每一片脆弱的历史。他操作着控制按钮,用近红外照射凝胶的残层,逐步扫描内部结构。 林序南一边调整参数,一边皱着眉头,眼神专注得像在透过表面直达微观世界。 忽然,他的呼吸微微一滞,语调轻得像一阵惊叹,“还能检测到分子间氢键信号。” 他一边看着数据变化,一边低声道,“说明凝胶层还活着——部分网络结构没完全坍塌。” 裴青寂闻言,转过头,目光微微一亮,他走到仪器旁,注视着屏幕上那些微弱却有规律的波动,像是在看一颗心脏的脉动。 他凑近屏幕,低声问,“信号强度是多少?” 林序南微微抿唇,眼里闪过一丝欣喜,“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但……足够用。” 这几个字像一阵暖流,在裴青寂胸口蔓延。 林序南继续操作,在稳定参数后,调节雾化器喷头的角度。 低能光束和定向气溶胶被释放出来,缓缓在石壁表面铺开。 那是一种光固化的修复材料——可与残余的凝胶发生自组装反应,强化原有的纳米网络。 光线在石壁上微微闪动,像是在替这段焦黑的历史做一次温柔的呼吸复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近乎肃穆的安静。 仪器的指示灯一盏盏亮起,数值从不稳定的红逐渐变为柔和的绿。 扫描数据缓缓回传,壁画的轮廓在屏幕上重新显影—— 模糊、断裂,却依稀能看出那道古老的线条与图腾。 两人静静注视着屏幕,仿佛在与壁画隔空对话——那一刻,焦黑的过去与残存的希望同时被照亮。 第96章 微尘入画(二十五) 裴青寂看着这个壁画久久不曾出声。 微弱的灯光映照在岩壁上,灰白的裂痕交错如旧伤,一笔一划都透着岁月的干涸与疼痛。 他的目光顺着那些断裂的线条缓缓移动,仿佛仍能从残缺的轮廓中,想象出它曾经的模样——那时色彩丰盈如霞,线条流畅,人物的神情似要跃然而出,呼吸与血脉都还鲜活。 可如今,那些鲜活的灵魂早已被烈火吞没,只剩模糊的色影依稀浮在岩壁之上,如同在劫后苟延残喘的幻影。 空气里弥漫着烧灼后的气息,冷硬、沉重,像在提醒着一场不可逆的失落。 他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历经千年风蚀、岁月剥落,又遭火焰吞噬,能以这样的形态留存下来,已然是一种奇迹。 可理智的释然,抵不过情感的震荡——那种“已尽全力,却仍不完整”的遗憾,像微尘一样,细细地沉在心底。 裴青寂缓缓叹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声音低得几乎融入洞窟的静寂,“它经历了那么多,还能留下这一点儿……也许,这就是它选择留下的样子吧。” 林序南沉默地看着裴青寂的背影。 那道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落在岩壁残痕上,仿佛与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线条重叠。 他没有出声,只是缓缓蹲下,从身旁的背包里取出那台精密的设备。 金属外壳在光下泛着冷淡的反光,表面被细心擦拭得一尘不染,像是被反复确认过的希望。 林序南戴上手套,动作极其轻缓,生怕惊扰了这片沉寂的空气。 仪器的屏幕亮起,蓝白的光映在他的眼底,他一项项地校准参数——波长、角度、扫描速率。 每一次按键的轻响,都被放大在寂静的洞窟里,如同心跳。 最后,他停顿片刻,抬眼望向那面满是裂痕的壁画,目光深沉。 指尖在启动键上轻轻一按—— 一声低微的嗡鸣在空气中荡开,像是某种尚未揭晓的秘密,缓缓被唤醒。 全息显影装置缓缓运作起来。 浅蓝色的光束在空气中交织,像一道道细密的经纬线,将残壁包裹其中。 尘埃在光线中漂浮,每一粒微尘都被照亮,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被重新唤醒。 裴青寂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洞窟内已是一片浅蓝色的光。 那光线从仪器的扫描头缓缓掠过石壁,像极了水波在夜里轻轻荡漾。 屏幕上原本杂乱的信号逐渐聚拢,断裂的曲线一条条显现,仿佛有无形的手在黑暗中细细缝补。 焦黑的色块被光层剖析,层与层之间泛起淡淡的色影—— 红如火种未灭,赭似尘土温柔,青与金在灰烬中交织,像一场从时间深处回返的梦。 他以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某一瞬间,那些早已湮灭的线条竟重新连缀在一起。 在蓝光与阴影的交叠中,隐隐显出人物的轮廓——衣袂飘动,眉目温柔,仿佛正从烈火与岁月的深渊中,重新走回人间。 他的呼吸倏地一滞,心脏猛地收紧。 那种悸动突如其来,几乎要撕开他胸口积压已久的寂静。 他怔怔地望着那幅壁画,呼吸浅得近乎静止。 他几乎不敢眨眼,生怕那光一熄,眼前的一切就会碎裂成光尘,再次坠入虚无。 光线在壁面上游走,照亮每一道裂纹的深处,那些断裂的纹理在虚拟重构中逐渐完整,明暗交替间,有那么一瞬,他竟恍惚觉得—— 壁画在呼吸。 那种奇异的生命感,让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忘了言语,忘了时间,只是任由那份震动一寸寸浸入血液。 他怔立良久,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某个念头突然掠过脑海——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林序南。 林序南正站在仪器旁,光从扫描器的反射面掠过他的侧脸, 冷蓝的光晕在他肩上铺展开来,像一层静谧的薄翼。 照亮他睫毛的弧线,也照亮了空气中飘浮的尘埃, 仿佛每一粒微尘都在回应那份细致的温柔。 那一刻,他整个人仿佛也被那道光吞没,映出一层淡淡的冷辉。 被洞窟的黑暗与仪器的亮芒共同塑出一个介于现实与幻象之间的剪影。 他抬眼时,恰好对上裴青寂的视线。 光线正好打在他脸上,将那双眼映成极浅的琥珀色,温柔得几乎让人忘记这里曾经是焦土。 林序南一边操作,一边笑着低声解释,“你住院的那些天,我偷偷联系了渐青,把之前记录仪里的数据重新建模。这个模型会让投放精度达到原来的颗粒级别,尽量保留每一丝残存的纹理。” 裴青寂看着林序南,心底涌起一股深沉到几乎让人心口发酸的温热。 那种情绪并非突如其来,而是被一点点推开、渗透——像旧尘被光照亮的瞬间,缓慢却无法抵挡。 他这才意识到,在自己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林序南并没有停下。 他独自留在这片焦土下的世界里,反复调试设备、重构模型、校正参数—— 一点一点,把那些他们曾以为再也无法挽回的痕迹,从数据与灰烬中拼合回来。 像是在焦土上重新长出的第一株草,脆弱,却极其真实。 他走近了几步,光线打在他脸上,眼底的湿意被掩进暗处。 “你……”他开口,又顿住,许多话在喉咙里打了个结,最终化成一句低得几乎听不见的,“谢谢。” 林序南抬头看他,眼中的那抹笑意轻得像风。 全息光点从壁面缓缓浮现,像无数微小的流萤,在空气中轻轻堆叠,逐渐勾勒出完整的图像。 残壁之上的蓝光宛如温柔的手指,轻抚每一道古老的轮廓,抚平火焰留下的扭曲,却又不抹去岁月刻下的痕迹。 裴青寂轻抬手,指尖试图触碰那层虚无的光影,微微颤动的全息层在指尖跳动,仿佛有自己的呼吸—— 裴青寂轻抬手,仿佛想要触碰那光影,指尖却只擦过微微跳动的全息层。 半晌,他才轻声道,“它不能被修复,但至少——可以被记住。” 林序南的目光也柔和下来,他轻轻调整投影角度,让全息壁画与断裂的原石壁完全对齐。 光束像水般流淌,覆盖每一处裂纹、每一片残留颜料,颗粒度精确到微米级。 每一条线条、每一抹色彩,都像是在与时间对话,承载着历史的重量与生命的倔强。 在这一刻,壁画不再只是残迹或灰烬,它被赋予了另一种存在—— 光与影的叠加,让岁月的裂痕化作温柔的纹理,让失落的历史在虚拟中重生。 空气中,光线微微闪烁,映在裴青寂与林序南的眼眸里,像是将洞窟深处的灰暗与焦灼,都轻轻点亮。 裴青寂侧头看向林序南,眼底闪过一抹难以言说的欣喜,“它回到了它该在的位置。” 林序南微微点头,手轻轻搭在裴青寂肩上,像是给他一份支撑,“这就是我们能做到的全部了。” 两人静静站在洞窟中央,光影流动,空气里还残留着焦土与灰尘的余味,却被全息光的微微暖意稀释。 破损的壁画与微光交叠,仿佛在轻声告诉他们:经历烈火的摧残,也依旧存在重生的希望。 随着光线在壁面上流转,洞窟深处的阴影被一点点驱散,越来越多的身影被映在了石壁上—— 随之而来的,是身后响起的低沉而温暖的掌声,如同潮水般层层涌来,从洞窟深处传到每一块石壁,回响在空旷的岩室中。 他们的眼睛注视着全息壁画,仿佛在确认——所有的付出与坚持,终究没有被遗忘。 裴青寂缓缓回过头,看着身后站着的是所有曾在壁画开采、勘探、修复过程中付出心血的人。 有人端着老孟的遗像,照片里那张熟悉而慈爱的面庞,映在全息光的微蓝光芒下,仿佛在注视着他们,像是在与所有人并肩见证这份奇迹。 泪光在一些人的眼角闪烁,笑容在另一部分人的唇间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像在传递努力的温度,每一个眼神都在确认——这段历史,这份艺术,以及付出的心血,都被铭记。 洞窟里,光与影、热与静、汗水与欢呼交织成庄严而恢弘的仪式感。 微光洒在每一张面庞上,将焦土与灰烬的沉重映照成温暖的底色,那幅重生的壁画,在全息光中静静浮现,轮廓清晰却不失岁月痕迹。 它仿佛在低声讲述着——经历火焰与时间的洗礼,脆弱仍能倔强生存,破碎仍可以变成另一种形式的完整。 微光中,那幅重生的壁画、老孟的目光、以及每一位在场的人,仿佛在时间的长河里被永远定格。 黑暗之中,裴青寂伸手握住林序南的手,指尖的温度穿过手套传到心底。 呼吸与洞窟的宁静交融,心底那份曾经因火焰与无力而沉甸甸的遗憾,此刻在微光与掌声中悄然缓解。 他看到,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文化与记忆,每一滴汗水都化作这壁画重生的光—— 在焦黑与灰烬之间,一片残缺却顽强的古老艺术,终于以另一种姿态,再次与世界对话,昭示着人类与时间的坚韧与温柔。 这一刻,焦土、灰烬、泪水与光交融,洞窟里充满了无声的敬意与希望——仿佛历史与现在,在这一方微光下达成了温柔的和解。 全息投影在他们身后静静流动,蓝色光芒与残壁的灰黑交织,映出两人的影子,拉长、重叠,又微微晃动——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最后一个副本结束啦!再收收尾,裴博士和林小狗的故事就要结束啦!谢谢你们陪着南巷走到现在,爱你们![撒花] 第97章 沉墨封卷(一) “小裴,序南,来一趟我办公室。” 方砚站在实验楼门前,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几分紧迫。 秋风从走廊尽头吹来,吹得他格子衬衫的衣角微微掀动。 看到两人从车上下来,他立刻迎上前去。 裴青寂下车时,还顺手关上车门,余光里瞥见方砚神色不对,心里微微一沉。 林序南对上他的目光,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砚示意他们进来,办公室的门被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茶桌上两杯茶水已经冒着热气,显然是早有准备。 “坐吧。” 他语气不重,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两人刚坐下,方砚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种沉默不像在思考,更像是在斟酌措辞。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万墨闻被举报了,上面的负责人来调查。XPS那件事,我听说了一些情况——我想先听听你们的看法。” 空气里弥漫着茶的苦香。林序南低头盯着面前的茶杯,指尖几乎没动。 他刚准备开口,却被裴青寂淡淡地截住。 “那天实验,XPS的程序确实无故终止,随后又自己重新启动。” 裴青寂的声音平静,语气客观得像是在陈述一场天气。 “这些细节,仪器使用日志里都有记录。您要是看过,就知道当天的操作流程都符合规范。” 方砚点了点头,手指敲了敲桌面,像是在稳住气氛,“日志我已经看到了,但是负责人说里面的运行程序被修改过。” 他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抬起眼,观察两人的反应。 林序南心里一紧,却还是不动声色。 裴青寂只是淡淡一笑,那笑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意。 方砚轻轻叹了口气,换上了另一副表情——带点无奈,又像是在表明自己的“清白”。 “我也和你们实话实说吧。”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万墨闻和我是师出同门,他建议我更新系统,说是实验性能更稳定。XPS的升级我确实知情……但我真不知道他改过程序。说实话,这事我也挺被动的。” 他这句话,说得看似坦诚,其实是在干干净净地撇清关系。 话里不动声色地把责任推向了“系统推荐人”,而他自己——只是“被牵连”。 裴青寂没接话,只是微微往后靠,目光落在那盏茶上。 热气缭绕,他指尖轻叩着扶手,淡声道,“方老师找我们来,是想让我们补充些什么线索吗?” “对。”方砚顺势点头,语调变得温和,“找你们聊聊,是想确认下细节,好整理一份材料配合负责人调查。我们都希望事情早点平息。” 他这“我们”,巧妙地把自己和他们绑在一起,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裴青寂听到这里,笑了下,语气依旧客气,“我们知道的就这些。那天工作人员也解释过,是因为临时停电。当时仪器还在预热阶段,具体运行我们还没来得及没碰过。”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毕竟是突发事件,我们也没太多经验。” 方砚微微眯眼,盯着他看了许久,像是在从那双眼睛里找破绽。 裴青寂神情淡然,眼底平静如水。 过了半晌,方砚终于移开视线,似乎也没看出什么问题,便悄悄松了口气。 “行。”他点点头,笑意重新浮上脸,“我明白了。你们放心,这种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话听起来像安慰,实则又像暗示。 说完,他起身,把两人送到门口。 门开合的一瞬,冷风从走廊灌进来,裴青寂回头,只见方砚脸上的笑意一寸一寸退去。 门关上,茶水的热气也散了,空气里只剩下一种说不清的压抑。 两人并肩走出实验楼,夜色笼罩,风带着金属的冷意。 楼里那盏没关的灯,像一只眼,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直到进了家门,林序南才终于开口。 “你——” “方砚是想要推卸责任。”裴青寂抢先说,语气笃定得几乎不需要思考,“他怕牵连到自己,所以先撇干净。” 林序南怔了下,随后微微皱眉,“也就是说,万墨闻违规操作项目基金申请的事情,已经开始审查了。” 裴青寂“嗯”了一声,脱下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动作利落。 “违规操作、账目不清、虚报开支,他的手段不止一处。现在上面的人盯着,方砚虽没什么大的过错,但他的职业生涯可经不起折腾,他当然想找个‘安全出口’。” 林序南靠在餐桌边,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那这次的事,会不会波及渐青?”他迟疑着问,“毕竟,匿名的材料是他递上去的。” “不会,他精着呢。”裴青寂笑了下,眼神淡淡地,“他早就防着这手了。再说,咱们手里的举报材料——每一条都够让万墨闻脱不了身。” 空气缓和下来一些。 林序南这才轻叹口气,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纪晚楮那部分实验数据,你打算怎么办?” 裴青寂沉默了两秒,才回答,“我打算把纪晚楮的全部实验数据授权给你。” “我?”林序南的眼睛睁大,“我以为你会自己留着,授权给裴青寂。” 裴青寂摇头,神情认真,“在实验上,你比我更需要它。而且,纪晚楮的研究数据本来就和你现在想要做的关联度更高,放在你手里才有意义。” 顿了顿,他忽然勾了勾唇角,“不过说好啊——等你功成名就,可不许抛弃我。” 林序南先是怔了怔,随即“扑哧”一笑,眼底的紧张散了些。 “那我得先看看那些数据值不值得我‘功成名就’。” “可以。”裴青寂语气懒散,眉梢一挑,“不过要等几天。” “为什么?”林序南疑惑地看他。 裴青寂脸上闪过一丝僵硬的笑,“我……忘了密码。” 林序南:…… 空气安静了整整三秒。 “那——” 林序南正想问“那怎么办”,裴青寂已经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找时间问渐青吧。之前他也参与过实验,我可能……给他留过线索。” 林序南微微眯眼,立刻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调侃,“哦?那你外面的小妖精们还知道你多少秘密?” 裴青寂正要反驳,厨房那边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紧接着,一个脑袋从厨房门口探出来。 “嗨!客厅的朋友!” 钟渐青一手拿着炒菜铲,一手还扶着门框,头发微乱,表情相当“抽象”。 “你们背后密谋说坏话的时候,是不是该先看看屋里还有没有别的小妖精在听?” 两人几乎是同时回头。 林序南直接笑出了声,笑到差点靠在沙发上。 裴青寂无奈地抬手掩了掩额头,声音低得几乎在咬牙,“你——偷听多久了?” “偷听?那叫监控舆情。”钟渐青得意洋洋地扬了扬铲子,语气一本正经,“我好心算好你们的时间,提前去买了菜做了饭,结果呵,终究是错付了。” 他越说越义愤填膺,语气却愈发夸张,像个认真在演戏的观众。 窗外风声轻轻,灯光柔和。 几句拌嘴下来,连方砚那场压抑的对话都似乎被笑声冲散。 林序南听着他们俩一来一回的斗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饭菜陆续上桌,热气氤氲着蒸腾的香味,窗外的雨滴顺着玻璃滑落,打在窗台上发出轻轻的拍击声。 三个人举杯,裴青寂笑着道,“为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林序南被他这话逗得笑了笑,举杯相碰。 “也算是见过风浪的人了。”钟渐青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但笑意还没完全上眼底,就被什么压住似的。 杯子轻轻落在桌面,他沉默了两秒,终是开口,语气低而稳,“调查组那边已经出结果了。” 林序南的笑容一滞,带着惊讶,“这么快?” “嗯。” 渐青靠在椅背上,眼神沉着,少了平日的调侃与轻佻,多了几分沉重。 “万墨闻在经费和基金审批上太过任性——不管项目有没有价值,只要他想批,就批。更离谱的是,有几笔钱去向不明,看起来是有人收了好处。” 桌边的空气忽然安静下来,汤勺落在碗里,发出一声轻响。 “调查负责人那边给我看了部分记录。”钟渐青顿了顿,手指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权衡用词,“除了举报的那些,还查出了不少问题。项目审批意见上几乎全是他一人拍板,连会审流程都跳过。他不信别人,也不让别人插手。” 裴青寂放下筷子,慢慢靠在椅背上,眼神深了几分。 “我以为他只是偏执。”他说得很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真伸了不该伸的手。” 林序南抬眼看着裴青寂,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失望和冷意。 那种语气不像是对同僚,更像是对一个曾经信任过的人。 片刻的沉默后,裴青寂开口,声音很轻,“那上面准备怎么处理?” “现在还在内部审查。”钟渐青回答,“估计先停职,再扩查账户。” 雨声敲在玻璃上,细碎却不断。 钟渐青缓缓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其实早就有人提醒过他别太过火,他不听。” 一瞬间,三人都沉默。 那种沉默不是犹豫,而是面对真相后的复杂感——如同一场正义的胜利,也像一次无法挽回的告别。 “他一向觉得自己是那种‘识机遇顺潮流’的领导。”裴青寂缓缓吐出一口气,神情平静,却掩不住眼底的一丝疲惫,“只是这次,连底线都踩没了。” 钟渐青沉默了几秒,抬眼看向裴青寂。 那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交错——有理解,也有无言的感慨。 杯盏轻轻碰撞,发出一声极轻的“叮”——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 第98章 沉墨封卷(二) “你们听说了吗?”顾然然晃着手机,一脸的惊讶,但话里仍是压不住得吃瓜的喜悦,“之前来过咱们办公室的那个领导,万墨闻,被开除了。” “那个负责项目审批的?”许南乔推了推眼镜,语气很冷静,但上翘的尾音明显是惊讶。 “是啊,网上都传遍了。”江思翊看了眼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 “看着道貌岸然的,没想到私底下做了这么多违规的事。”叶明叙皱着眉头,一脸的义愤填膺,他最看不惯这种表里不一的人。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顾然然“啧啧”一声,长叹似的感慨了一句。 “说什么呢?”林序南推门而入,语气轻松,手里还拎着一袋敦煌带回来的当地特产,笑着一一分给众人。 “敦煌特产啊!”叶明叙激动地开口,眼神亮亮的,整个人像是瞬间升级成美食自动感应器。 “师兄你好像在分发喜糖呀!”顾然然打趣,一边眨眼,一边悄悄把糖举得高高的展示。 话音落下,大家一阵哄笑。 林序南愣了愣,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彷佛自己真的是刚从婚假回来,带着一点甜意和骄傲,来办公室分享自己的结婚喜悦。 “林师兄,你去敦煌旅游了啊?”许泽笑着看向林序南。 林序南微微怔了一下,很快就意识到大家并不知道他和裴青寂接了敦煌的项目。 正准备开口解释几句,忽然肩头一沉。 裴青寂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一只胳膊自然地就搭在了林序南的肩上,似笑非笑地打趣,“蜜月旅行。” 众人“哇——”地一声炸开,比刚刚吃瓜的时候还要响上几度。 起哄声一浪接一浪—— 有人吹口哨,有人直接敲桌子,还有人把手机举起来一副要纪念这瞬间的架势。 “哎呀,林师兄脸红了!!” 叶明叙一眼就揪住重点,声音都高了半度,像是找到新瓜核心一样毫不留情。 “我早就说了嘛!”顾然然拍着桌子,语气夸张,“这糖的包装一看就不是普通特产,是喜糖风格!懂不懂?懂不懂!” 另一边,江思翊已经在群里飞快敲字,“——请注意,办公室今日新动态。” 就差没直接开直播。 许泽自从在裴青寂面前炸了四氢呋喃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在裴青寂的面前说话了,“蜜月旅行这个说法……很到位。” 笑声层层叠叠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回荡。 暖黄的日光落进来,照得粉红暧昧像是被无限放大。 那种轻微暧昧的、好像下一秒就能被戳破的甜味,在空气里发酵得恰到好处。 “对了——”顾然然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往前一步凑近,八卦的神色却在开口的瞬间变得微微收敛,“你们在敦煌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新开发的那个洞窟大火?” 办公室里笑声还没完全散干净,空气却像有人突然按掉了音量键。 裴青寂侧头看了林序南一眼,眼神沉了半分,只轻轻“哦?”了一声,像是意有所指。 顾然然压着声音继续道:“那场火是人为的。在网上传,说是万墨闻指使人放的。” 空气静了半秒。刚刚还在起哄的人,都沉下了脸。 “……他疯了?”叶明叙皱眉,声音里带着克制的怒意。 “听说那些壁画还在保护阶段,”顾然然的语气里夹着难以掩饰的愤懑与遗憾,“现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太可惜了。”许南乔轻声开口,眼神暗了下来,“之前那些同批出土的古籍意义就那么大,同一时期的壁画……如果毁了,意义根本没法估算。” 江思翊低低吐了口气,“万墨闻这种人,根本不是违规……是毁文化命脉。” 嘈杂的办公室,突然变得压得人心口发闷。 回到办公室后,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裴青寂打开电脑,手指落在键盘上,开始在网上搜索“敦煌洞窟大火”“万墨闻”。 林序南站在他身后,两人近得连呼吸都在同一条气流里。 屏幕跳出的信息量巨大——这一件事已经被扒得七七八八,线索、时间线、爆料、内部截图 宛如碎裂的真相碎片,被毫不留情地扯到聚光灯下。 那些曾经只是流言的东西,此刻冷冰冰地以“事实调查整理”形式陈列。 ——万墨闻给下属私下汇了一笔巨额款项。 ——下属被要求夜间前往新发掘区,并破坏监控。 ——他携带了多瓶助燃剂,全部装在无标记的矿泉水瓶里。 ——进去之后,那人因为恐惧浑身发抖,根本不敢亲手点火,只是把瓶子丢进洞窟通风口,慌乱逃离。 ——之后洞窟在次日凌晨因“未知原因”起火,火势蔓延极快。 网上有人形容——那不是一个人蓄意引火的手法,是一个被逼到极限、不知道自己正在制造什么灾难的临时执行者。 而背后真正操盘的指使者——万墨闻——在风暴爆发后还试图撇清关系,甩锅、删记录、拉关系…… 但证据链越拉越紧,所有线索最终都指向了他。 就在两人浏览页面的同时—— 一条官方措辞严谨的“开除通告”,突然在各大平台刷屏式出现。 【关于万墨闻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的处理通告】 标题干脆,内容凝重。 那张通知在短短几分钟内,登顶热搜榜第一。 外面办公室偶尔还有几声零散的笑,但落在这间办公室里,就像来不及消散的回音。 可裴青寂看着屏幕,手指却在键盘上微微僵了。 他盯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字,肩线一点一点垮下去,最终只剩一声压得极低的叹息。 林序南站在他身侧,没再开口劝什么废话,只是伸手,稳稳按在裴青寂的肩上,指尖轻轻收紧——像是把人重新拉回现实。 裴青寂侧头,看了他一眼。 下一秒,他直接伸手揽住林序南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声音闷在布料里,“你知道吗?这件事……我并没有觉得我赢了。” 林序南拍了拍裴青寂的后脑袋,轻声安慰,“我明白的。但是……没有人会一成不变,重要的是,你守住你认为正确的方向。” 裴青寂沉默了两秒,低低问,“那你呢?你也会变吗?” “会啊!”林序南笑了起来,那笑温暖又笃定,“我会变得越来越爱你。” 裴青寂松开林序南,仰起头,“想亲你。” “那亲一下吧。”林序南微微林序南弯下腰,主动凑近,在他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却在离开前,悄悄地舔了一下。 他们沉在彼此的呼吸里,谁也没察觉—— 办公室门外,有一道身影停顿了一瞬。 就在这时—— 裴青寂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陌生号码。 裴青寂拧了一下眉,随手一划就挂断了。 然而不过两秒,同样的号码再次打了进来,这一次他沉默了一瞬,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他没说几句,只是听,对方在说什么,他的眉峰一点一点拧得更深。 电话挂断后,整个人的气场都沉了下去。 林序南察觉出不对,第一时间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怎么了?” 裴青寂沉默了一瞬,“监狱那边的电话。” 他缓缓开口,“万墨闻……想见我一面。” *** 重重铁门一扇一扇打开,金属摩擦声在空旷走廊里无限放大。 裴青寂跟着狱警穿过长长的通道,空气冷得像被封在地下几十年没见过光。 会见室里,只有一张金属桌,两张面对面的椅子。 万墨闻被带进来时,裴青寂愣了一瞬—— 这个人似乎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头发乱得像是灰白一层层堆上去,眼睛里全是血丝,整个人狼狈、失控、破败。 他抬头看着裴青寂,嗓音嘶哑又近乎讥笑,“如今我身陷泥泞,你看到我这样应该很高兴吧?是不是成就感十足?” 裴青寂平静坐下,眼神淡得像是隔了一层冰,“你什么样子,我并不在乎。” 片刻沉默。 万墨闻笑了一声,笑声破碎又刺耳,像是在笑自己,又像在笑所有人,“你以为你高高在上?你以为你赢了吗?看我这样,你还满意吗?” 裴青寂静静看着他,那眼底漾着一种说不清的复杂与疲惫,“只是……有些唏嘘。曾经我们在校园一起走过的时候,谁会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 万墨闻的笑突然断裂。 他双拳用力抵在桌面上,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声音沙哑又充满愤恨,“凭什么?!凭什么你轻而易举就能站得高,能被人喜欢、信任、依赖?而我……我拼尽全力,到头来却一无所有!” 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得像要撕裂胸腔,双眼在空旷的会见室里瞪得通红,像一头被困的野兽。 随即,他猛地向前,整个人几乎趴在桌面上,声音沙哑却充满破罐子破摔的绝望,“我从农村出来,一步一步考出村、考出县城,好不容易来到大城市。我以为只要够努力,就能拥有跟你们一样的未来!可现实告诉我——努力是最廉价的东西!真正决定命运的是出生、资源、关系!而你就是其中最好的例子!你轻轻松松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生来就站在我拼尽全力也到不了的地方!” 裴青寂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早已脱离现实的溺水者。 万墨闻喘着气继续说,像要把所有怨怼全吐出来。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我每天都在逼自己,拼尽全力!从早到晚、从冬到夏、从考试到升职——可这些努力……都换不来你们天生就握在手里的东西!你可以做那些屁用都没有的古籍修复工作,可以碌碌无为一生只为一句所谓的热爱!可我不行!我得活下去!我必须要有钱!我必须要站在你们之上!否则……否则我就什么都不是!” 第99章 沉墨封卷(三) 裴青寂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淡得像雾,轻得像终于走出长夜后的第一口气息。 没有胜利者的轻松,没有报复的快意,只是走过漫长泥泞后骨头里生出的真正的释怀。 “你看到的只是结果。”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股子钝力敲在厚重铁壁上,沉稳、决绝,“你从来不愿意看别人背后的挣扎与付出。” 裴青寂缓缓站起,动作平稳而干净地像要把一段旧时代归档。 眼神里没有愤恨,也没有骄傲,只有一个真正放下过往的人最后一次收尾。 像把故事读到底后,准备翻到下一页的平静。 “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公平的。我今天来……只是想和你道一声别。”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瞬。 万墨闻愣住,那一秒,他眼里所有的锋芒、怨气、抵抗都突然塌了。 像是有人把他撑着的所有支点全部同时抽走。 他盯着裴青寂,眼神骤然涣散,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浮木般,声音低而破碎,“纪晚楮……你有一点点儿喜欢过我吗?哪怕一丝丝……哪怕是在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 裴青寂没有犹豫,目光冷静得像锋利的刀,干干净净地落下。 “没有。” 那两个字落下的时候,甚至不带情绪。 像干净斩断最后一根线。 万墨闻整个人狠狠震了一下,呼吸忽然乱了,胸膛一下一下抽动着,仿佛整个人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缓慢瘫在椅子上。 裴青寂补了一声,淡淡的,却无比决绝。 “我只把你当成……朋友。” 友谊这个词落下,反倒像一记比拒绝更残忍的宣判—— 因为这意味着万墨闻曾经以为的“特殊”根本就从没存在过。 万墨闻指尖慢慢松开桌沿,手像失去温度那样垂下,瞳孔一点点失焦。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他失去的不是地位、不是机会、不是钱。 是那个曾经可以一起走、一起成长、一起谈论未来的人。 是他亲手把那条可能性烧得连灰都不剩。 他怔怔看着裴青寂站起身离开,声音嘶哑又无力地喃喃,“……全都没了……全都没了……” 裴青寂没有再看他一眼。 转身,离开。 裴青寂的背影在冷冽的会见室灯光下拉长,沉默如冰,带走了万墨闻最后的执念。 门重新合上的瞬间,会见室里突然爆炸出一阵疯狂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会见室里,万墨闻笑得泪都滚下来,指尖死死扣着桌面,像抓着已经沉到深海里的最后一口氧。 “纪晚楮……你果然是这样的,这才是你。” 他像终于拼上了某个迟来的真相。 “你从来没有把我放进你心里,哪怕一寸。曾经你的心里只有古籍,现在又有谁呢?” 笑声突然在空中断掉。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到近乎窒息的气音。 “我……是真的以为,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他落下头,肩膀一点一点坍塌。 这一次,没有哀求,没有辩白,没有愤怒。 只有一个男人在认输。 认输给真相,认输给迟到的清醒,也认输给——纪晚楮那句“没有”带来的致命终结。 那笑声扭曲、绝望,像是把所有崩溃一次性全部吐出来。 一层一层在冰冷的空间里回荡,直到最后…… 像被黑暗吞掉一般。 裴青寂从审讯区一路走到外侧出口。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金属锁落下的声音沉闷、冰冷,像一个漫长又肮脏的时代终于被合上。 夜风很冷。 冷得像能把他整个人从骨头里一寸寸吹空一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以为外面也将同样是漫无边际的黑。 ——但就在监狱外的台阶下。 一道白色的人影站在路灯底下。 林序南。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立在深夜漆黑与冷风之中,那一点白在荒凉又残酷的环境里突兀得像一束光。 不是温柔的缥缈,而是坚定、实在、有重量的光。 是来接他。 裴青寂怔了两秒。 他花了很久,从一路从压抑、破灭、空耗的深渊里走出来,才明白过去不是胜败,也不是报复与反击——只是终于结束了。 可结束之后,心里那些空下来的地方仍旧沉着钝痛。 而林序南就站在那里,站在光里。 没有催问、没有质疑、没有指责。 只是等他。 林序南抬眼,看着他,声音轻而稳。 “走吧,我带你回家。” 一句话,像把裴青寂从整座夜色中捞了上来。 裴青寂呼吸微微一滞,指尖在微冷的风里轻轻收紧。 他迈了一步。 伸手抱住了林序南。 屋子里是暖的。 暖黄灯光把冰冷挡在门外,空气里是淡淡的橘子味,灯光轻轻落在木地板上,落在他们的影子上,两人的呼吸都乱得不像平常。 裴青寂忽然意识到——这一夜的世界,是安静得几乎不真实的。 他像刚从深海浮上来,还带着冻结的冷。 林序南一靠近,那些冷就一点儿一点儿地松动、消融、瓦解。 手指扣上彼此的衣料,扣到发颤。 呼吸与心跳乱进同一个未知的节奏。 屋子的暖不断往皮肤里渗进去,渗进骨头里、渗进他那些被磨空的缝隙。 意识开始溶成一片。 光与暖,触碰与失控。 他忘了谁先主动,忘了语言,忘了时间。 那些过去的泥泞、仇怨、沉重、死亡,都被他们压在这一层层温度里。 像要把彼此在这一瞬刻进现实,不再只是漂浮、不再只是相互错过的影子。 他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家,属于他的温暖,属于他的踏实。 那一瞬裴青寂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像是被人轻轻地捧住了。 有人替他暂时保管、替他握住。 鼻尖轻轻碰了一下,轻到几乎像错觉,可神经就是会在那一瞬无声炸开。 这些温度,并不是第一次拥有。 但每一次都足够的让裴青寂心动。 脑海里那些冰冷的、尖锐的、黑暗的东西全都在这个吻里一点点被融开。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被抽空防备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在监狱门落锁那一声,也许是在林序南站在夜里那束冷光下,静静看着他的时候。 林序南轻轻呼气,指尖沿着裴青寂的后颈收紧。 不是抓住,是把他带回来——一点点、一点点,将他拉回到真实世界里。 房间的静默像被这个吻点燃。 暖光包裹住他们,两个人在这一刻,同一口气、同一个心跳。 裴青寂的手落在林序南的身上,他的皮肤很滑,像指尖落在一片没有标注纬度的海。 裴青寂低下头的时候,影子落在林序南的锁骨上。 他突然意识到—— 自己的身体在先比意识更坦白。 像是某种隐藏在骨头里的答案,早在他盯着现实问“要不要”之前就已经先得到回应了。 裴青寂不急。 他的动作是探寻,不是侵略。 像那种只在午夜才能听见的潮水,把每一寸迟疑都包裹起来,把每一个细小的呼吸都慢慢地、慢慢地拉进相同的频率里。 夜深得像一片无垠的水面。 他们在其中漂浮,又缓缓沉下去。 夜色在他们之间发酵着一种几乎无法命名的暗潮。 不张扬,却无处逃。 *** 第二天回到实验室的时候,空气像是什么没说出口的东西都还悬着—— 那种夜里被点燃过、却被日光硬生生压回理性的余温里。 就是在这样一种安静的状态下,范萧突然挡在桌前。 “裴博士,我要你把我放在你要投的那篇论文的二作。” 范萧站在裴青寂桌前,仰着头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很硬,可那双紧攥的拳却出卖了她。 她还是怕—— 怕裴青寂这个人本质上那种冷、那种深不可测、那种从容到让别人心底发寒的控制力。 裴青寂抬眼,看了她三秒。 那眼神……不是愤怒,不是嘲讽。 是赤裸裸的——你脑袋是不是坏掉了? 范萧被看得心底发虚,咽了咽口水。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委屈、是羞耻、还是在赌最后那一点点破釜沉舟的狠,“因为我有你的把柄。” 裴青寂缓缓靠在椅子里,像是刚听到什么荒唐至极的笑话。 “把柄?”他慢悠悠重复了一遍。 范萧咬牙,看了看四周实验室,怕被别人听到一样,把声音压低,“……你信不信我把你和男人谈恋爱的事说出去?” 空气瞬间静下来。 一秒。 两秒。 三秒。 裴青寂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不是恼怒。 是那种“你居然觉得这能威胁我?”的轻蔑。 他站起来,拍了拍外套上的灰,垂眸俯视范萧。 “那咋了?” 范萧愣住。 裴青寂把手机往口袋一塞,语气平得像在讨论明天要不要订奶茶,“你要说就去说。我还省得一个一个去宣布主权了。” 范萧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反应,她惊怔往后退半步,“你……你不怕?” “怕什么?”裴青寂嘴角一点轻到几乎看不见的挑起,“怕被知道我谈恋爱对象比你这辈子能遇到的所有人都优秀?” 范萧脸色一下就青了。 裴青寂侧过身,从他肩侧平静走出去,淡淡留下一句,“以后这种无聊威胁,在我面前最好免了。你承受不了后果。” 范萧站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扣着衣角,心脏像被重物压住,呼吸也变得浅而乱。 她望着裴青寂消失的背影,脑海里一片混乱。 她忽然明白,自己所谓的“筹码”,从来不是力量,而只是自我安慰。 而她一开始,就不该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在裴青寂这里拿到好处。《 》 【正文完】 第100章 沉墨封卷(四) 裴青寂坐在电脑前,身后站着林序南和钟渐青。 他幽怨地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个人,嘴角抽了抽,在两个人的注视下,熟练敲下某段诡异又不太像普通人能记得住的网址。 网页加载的圈在一点儿一点儿转动,下一秒,一本古籍风格的页面在黑色底色的屏幕上缓缓展开——像古卷在夜风里悄无声息地铺开。 墨色流云自屏幕边缘溢出,卷首开篇时甚至还迸出几行仿古字体,字迹宛若毛笔挥洒,笔锋锐利带着骨气。 卷面自动翻页两次,像某种古阵式的启动—— 最后定格在验证页面。 不是传统网页输入框的那种干巴巴界面。 而是仿古的“审录页”。 上面依次浮出: 【姓名】 【年龄】 【最后一次登录时间】 【权限级别】 四个选项都以半透明的墨迹悬在古卷中段,每一栏都是一根极细的金线缓缓闪动,像是等待指尖落笔的宣纸。 裴青寂只觉得太阳穴在隐隐跳痛—— 他知道,这是因为上次输错密码太多回,导致系统曾短暂锁定。 现在所有登录前置验证,都得重新跑一遍。 他硬着头皮逐一输入相关信息。 古卷再次流光闪动一轮花里胡哨的炫技特效后,界面骤然一收。 【账号】 【密码】 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生死局。 裴青寂皱着眉头,指尖轻敲。 【密码错误】 裴青寂面无表情地抽了张便签纸,拿起笔,把刚才输的“疑似密码数字”写下来,沉默三秒,又输入第二组“疑似密码”。 【密码错误】 裴青寂:…… 他有些尴尬地回过头看着身后的林序南和钟渐青,装作云淡风轻地样子清了下嗓子,“时间……确实太久了。” “你可别扯了。”钟渐青毫不留情地直接拆穿裴青寂,“就你那个逆天的设密码的逻辑,没几个正常人能记得住。” 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现在记不起来,这说明你也是正常人。” 裴青寂:…… 裴青寂对着钟渐青翻了个白眼,然后看向林序南,瞬间换上了一幅可怜巴巴的表情,就好像“被欺负”的小型濒危动物,憋了半天才可怜兮兮地软声控诉,“他欺负我。” 钟渐青:……??? 林序南被裴青寂的样子逗地笑了起来,伸手用指尖捏了捏裴青寂的发丝,温柔地哄他道,“那慢慢想,总能想出来。” “哼。温馨提醒一下……”钟渐青继续保持自己“犀利毒舌”的本质,适时补刀,“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的网页,密码输入三次就锁了。等再解锁,要从头验证家谱,哼哼……所以,你还有一次尝试机会。” 裴青寂:…… 林序南:…… 空间一瞬间安静。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他依旧轻搁在裴青寂发间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明显怕再刺激他。 裴青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艰难又深刻的决定一般,很诚实地缓缓地吐出一个词,“没有。” “你的那个可以当传家宝的笔记本呢?”钟渐青眯了眯眼,不死心地继续询问。 “没有。”裴青寂回答地干脆,“我从来不把这种和修复无关的东西记在笔记本上。” “嗯嗯。”钟渐青冷哼了一声,“你高贵。反正现在想不起来密码的人又不是我。” 林序南看着两个人一来一回地拌嘴,也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挠了挠脖子,指尖不经意间勾起挂在脖子上的链子。 下一秒—— 裴青寂像是被苹果砸中的牛顿,灵光在一瞬间劈开脑海。 他眼睛骤然放大,瞳孔像被点亮一样。 下一秒,他毫无征兆地一把扣住林序南的手腕,整个人往前倾过去,另一只手已经准确无误地伸向林序南脖颈间那条链子。 “干嘛呢?”钟渐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你看得见这还站着一个人吗?” 裴青寂完全没理他,手指勾出挂在林序南脖子上的那个古籍造型的金属小吊坠。 然后歪着头,眯眼认真辨认着书页上面极细致的微雕纹路和刻字。 灯光斜落下的时候,金属的暗纹折出及其细微的冷光。 “你这么爱学习的吗?”林序南看着裴青寂认真地辨识着那本小古籍上的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裴青寂“啧”了一声,伸手在林序南的后腰上打了一下,当作小小的警告。 “上面有个和你笔记本里一样的小图案。”林序南微微弯着腰,想要看看能不能给他什么思路,“是什么特别的记号吗?” “那是我的签名。”裴青寂的声音很低,缓声念出,“1535,8208,9474。” “这是密码吗?”林序南听到这组数字,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不是。”裴青寂的声音很稳,“这是水仙花数。” 说完,他用笔记下这三个四位数字,然后又抬头看了眼电脑屏幕,密码是六位数,那…… 说完,裴青寂深吸口气,像是让大脑重新归位,谨慎地敲下了一串数字——“548835。” 回车键刚敲下之后,屏幕上就跳出一行期待已久的字。 【密码正确,正在登录……】 网页像古卷重新被一层层舒展开来,虚拟的纸页在光里翻动。 林序南惊喜地笑了起来,伸手抚摸着这个项链,“没想到密码居然在这个项链上。” “这是云端盾。” 裴青寂终于放心呼出一口气,伸手接过项链,然后指尖沿着边缘轻轻拨动,吊坠右上角某个微不可查的小边角轻响一下,像机关触发。 “咔哒”。 声音极轻。 古籍式金属页片轻轻滑开,像翻开一页藏着密语的暗格——里头藏着一个细得近乎看不出的接口,顺着微型齿轮缓缓滑出,能直接插电脑USB接口。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那个时候就送给我了。”林序南睁大眼睛,一脸的震惊,努力地回想时间,“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在一起。” “除了你,我也没有更重要的人了。”裴青寂伸手牵住林序南。 “哟!你37度的嘴是怎么说出这么冰冷的话的?我这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在这,你是一点儿都不装的吗?”钟渐青向后一靠,坐了下来,随机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还没有更重要的人,那你也不是我重要的人。” 林序南看了眼钟渐青抽象的表情,笑的更加灿烂了,“而且水仙花数这个名字也好美。” 钟渐青的嘴角抽了抽,“小序南,你可不要被他骗了。你知道水仙花数也叫做自恋数吗?” 裴青寂:…… 林序南:…… 三个人沉默一秒,然后一起忍不住笑了出来。 裴青寂将云端盾缓缓插入电脑的接口。 屏幕上的古卷像被唤醒一般,轻飘飘颤动了一下。 金色流光沿着卷页纹理悄然蔓延,似墨丝流金般蜿蜒游走,最后凝成一团深墨色的小光球——像古籍沉睡千年的魂魄,在此刻缓缓睁眼。 屏幕上出现了熟悉又陌生的身份认证界面—— 【身份:纪晚楮】 【权限:最高级】 【状态:在线】 裴青寂呼吸微微一缓,像是在替一个时代的秘密重新校准位置。 他指尖在键盘上轻轻滑过,那一瞬间甚至有种“落笔成碑”的安静。 他按下“数据授权”。 一道金色光脉从卷面深处缓缓流向底端,如同金线被慢慢抽离封印。 字符浮现。 【全部数据授权确认:接收人——林序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