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水毁古籍(十)
林序南愣在他怀里,下巴撞在裴青寂胸前那片微凉的布料上,带着淡淡的纸墨味,还有屋外残留的凉气。
那气息清冷,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安心感,让他的心跳猛地乱了节拍。
裴青寂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呼吸急促而压抑,带着微微的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不至于颤抖。
林序南缓缓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
没有用力,只是将手臂轻柔地环在他背上,掌心覆在他僵硬的肩胛骨上,指尖一点一点地摩挲着,像是在安抚一只濒临溺水边缘的小兽。
“没关系的。”
他低声开口,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温柔而坚定的力量,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悄无声息地落在冰冷的荒原上。
“我在这里。”
裴青寂闭上眼,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喉咙滚动了几下,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外面的天色灰沉,风从走廊尽头的窗缝里灌进来,带着冬日特有的冷冽寒意。
可在这间开着暖气、弥漫着古纸味道的修复室里,他终于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就这样抱着他,哪怕只是一会儿,也足够他再次支撑下去。
裴青寂不知道自己抱了多久。
他只觉得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到每一秒都像是泡在温水里,一点一点地暖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终于,他松开了手。
林序南感觉到他的力道在慢慢褪去,便也轻轻放开了环住他的手臂。
裴青寂低着头,睫毛垂下来,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将他此刻的神情藏得很深。
“抱歉。”
他的声音低哑,语气却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仿佛刚才那份短暂的失控从未存在过。
说完,他侧开身,像往常一样走到一旁的桌前,开始翻看那些未完成的修复记录。
林序南看着他的背影,心口一阵发闷。
他不知道,眼前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如果不是压抑到极致,他绝不会露出这样的脆弱。
“师兄。”
他轻声唤了一句,走过去,伸手拉住了裴青寂的袖口。
裴青寂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才慢慢转过身,抬头看向他。
“裴青寂。”
林序南抬头看着他,望进那双始终隐忍的眼睛,眼神干净而坚定。
“你不用对我说抱歉。”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安静的力量。
他唇角轻轻扬起,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我会在这里,一直都在。”
外面,风声掠过窗棂,灰沉的天色依旧没有亮起。
可就在这一刻,裴青寂看着他,忽然觉得,哪怕前路再漫长荒凉,至少在此时此地,他看见了这条路上那一束唯一的光。
叮——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的消息跳了出来。
裴青寂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看见上面静静地躺着一行字。
【方砚:防人之心不可无,实验数据没有发表之前,还是要注意保密性。】
随后,消息里还附着一张对话的截图——
【范萧:清溪市檐雨书院的泡水古籍修复.doc】
【范萧:老师,不知道您最近是否有空,能帮我修改一下。】
【方砚:这是你写的文章?】
【范萧:是的老师,还希望您能帮我修改一下。】
裴青寂看着那张截图,指尖停在屏幕上,没有滑动。
屏幕的白光映在他眼底,将那双原本就冷淡寡言的眼睛照得愈发寂静。
他看着“檐雨书院”四个字,微微眯了眯眼,神色不动,却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半晌,他将手机屏幕按灭,放回桌上。
“裴博士,我……”
门被轻轻叩响,声音怯生生的。
许南乔推着小推车走进来,车上放着那些乱序的古籍,他的手紧紧攥着推车把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嗓音低了下去,“我试了很多办法……还是没能恢复顺序。”
林序南转头看了裴青寂一眼,目光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心。
他轻咳一声,喉结微微滚动,随即还是对着许南乔开口道:“没关系,先把这些古籍留在这儿吧,我们再想想办法。”
许南乔垂下眼帘,睫毛微颤,眼底浮起一抹挫败与无力。
最终,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门在他身后带着轻微的碰撞声。
房间骤然安静下来。
林序南仍旧站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掌心。
他一向八面玲珑,言辞得体,此刻却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心口钝钝发紧,看向裴青寂时,那份疼惜几乎要溢出来。
裴青寂闭着眼,长睫在颧骨上投下淡淡的影。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薄唇微抿,像是在极力控制体内翻涌的燥热。
片刻后,他撑着桌沿起身,走到推车旁。
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那些泛黄破碎的书页,指腹带着一丝凉意,动作极轻,仿佛在抚摸什么珍贵脆弱的存在。
“这些书,不能再乱了。”他低声喃喃,嗓音沙哑,带着与生俱来的冷淡与倨傲。
林序南看着他,忽然察觉到裴青寂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笑容。
那笑意来得太快,像是一瞬的月光,未及温暖就已经消散。
下一秒,裴青寂身子猛地晃了下。
“师兄——”
林序南连忙上前,一手扶住他的肩,另一只手下意识探上他的额头。
指尖所触,是滚烫的温度。
他心口一沉,声音放得极轻,“……你发烧了。”
裴青寂低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唯有长睫轻轻抖动。
他并未推开林序南,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任由那只微凉的手掌覆在自己额上。
“走吧。”林序南的声音低低的。
“去哪?”裴青寂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眼皮微微抬起,露出一点漆黑的眼瞳,眼角微红,带着病中的湿意,仿佛只要一阵风吹过,他就会消散在空气里,看起来有种脆弱到不真实的美感。
“回房间。”林序南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点点凉意,轻轻握住裴青寂的手腕,不容拒绝地拉着他,声音软得像在哄他,“别在这里硬撑,好不好?”
裴青寂没说话,只是任由他拉着。
书院里的灯光有些昏暗,临时应急灯闪了两下,发出轻微的电流声。
裴青寂的脚步有些踉跄,每走一步,呼吸都带着微不可察的急促,肩膀的力气一点点流失,身体在夜风里透出病态的薄凉。
林序南推开房门,把他带进屋,动作小心翼翼。
他扶着裴青寂坐到床边,自己却蹲下来,低着头去解他脚上的鞋带。
他的动作很轻,指节分明,手指骨节在鞋带上滑动时,温柔又专注。
裴青寂垂着眼,看着他安静的侧脸,黑发在灯下泛着柔光,像一只乖顺的小兽。
他忽然笑了,唇角微微上挑,声音沙哑又轻,带着病中的慵懒,“林序南。”
“嗯?”林序南抬起头,眼神澄澈干净,带着不加掩饰的担心,声音软得像撒娇一样,“怎么了?”
裴青寂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深处那抹阴郁与笑意交织,像一汪看不见底的水,“你就这么照顾我……不怕我以后得寸进尺吗?”
林序南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唇角弯起,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眼睛的底色却是温柔的,“裴师兄,你想怎样得寸进尺啊?”
裴青寂盯着他看了很久,眸子里那点笑意慢慢散去,眼神疲倦又无力,像是终于不想再伪装,软绵绵地坐着。
最终,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睫毛轻轻颤了颤,任由林序南扶着他脱下外套。
他的身子很烫,衬衫领口微敞,露出病态苍白的锁骨,汗水打湿了发梢,贴在脸侧,看起来脆弱极了。
林序南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的眉心皱得紧紧的,眼神温软得快要融化,嗓音也轻轻的,“怎么这么烫啊……”
他迅速起身去拿温度计和药,脚步有些急,仿佛多耽误一秒,裴青寂就会彻底从他面前消失。
裴青寂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那点漩涡般的阴郁渐渐平息,唇边缓缓浮出一点笑意,那笑意很浅,带着疲惫,却又温柔得近乎乖顺。
林序南重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声音轻得几乎能融进夜色里,“先吃药,好不好?”
他把药喂到裴青寂嘴边,看着那双薄唇微张,雪白的药片落入口中,裴青寂仰头咽下,喉结轻轻滑动,眼神却始终没离开林序南。
——就让我放纵一次,就一次。
——我保证。
林序南看着他把药咽了下去,轻轻地舒了口气,又伸手接过杯子放到床头柜上。
忽然,林序南微微俯身,伸手替他抹了抹唇角沾到的水渍。
那动作轻得像是怕弄疼他,指腹带着一点干燥的凉意,划过唇边时,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感。
裴青寂愣了几秒,睫毛轻轻颤了颤,嘴角上的触感还残留着,那温度像是一点浅浅的火,悄无声息地落在心口,烧出一片无法忽视的痕迹。
他抬眼静静看着林序南,灯光映在他眼里,倒映出细碎的光点,那双眼睛黑得很深,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伸出手,握住林序南的手腕。
他的手热得发烫,指尖微微发抖,骨节分明,力气却小得可怜。
“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点点沙哑,像是终于放下了所有伪装与骄傲,只剩下最本能的依赖与渴望。
林序南愣住了,喉结动了动。
“好。”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吓到他一样。
林序南掀开被子,动作小心翼翼,先扶着裴青寂躺下,然后自己也钻进去。
被褥带着浅浅的冷意,还未来得及捂热,裴青寂就伸出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他整个人拉了过来。
裴青寂的身体很烫,呼吸落在他颈窝时,带着发热的潮气。
他闭着眼,眉心微蹙,睫毛轻轻抖着。
林序南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后颈,又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语气温柔得一塌糊涂,“这样舒服吗?要不要我去房间再拿个枕头给你垫着?”
裴青寂没有回答,只是慢慢伸出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指节微微收紧,力气轻得像羽毛拂过。
林序南顿了顿,低头看着他,眼神温软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贴近裴青寂的耳边,声音轻轻的,“没关系,我在这儿,陪着你……睡吧。”
裴青寂没睁眼,只是唇角缓缓勾起,笑意淡到几乎看不见,带着一点病中的虚弱。
他靠得更近,额头抵着林序南的锁骨,呼吸一点点平稳下来,唇边那抹淡笑却始终没散去。
意识在高烧带来的昏沉中,慢慢陷入黑暗之前,他仍死死攥着那片布料,像是抓住了他这一路风雪里唯一的暖灯——
作者有话说:[熊猫头]小剧场:
范萧:清溪市檐雨书院的泡水古籍修复.doc
范萧:老师,不知道您最近是否有空,能帮我修改一下。
方砚:这是你写的文章?
范萧:是的老师,还希望您能帮我修改一下。
方砚:我们把这篇文章的一作和通讯全部都改成我最不喜欢的那个陈老师,我再帮你运作一下,一定能让陈老师身败名裂。
第32章 水毁古籍(十一)
窗帘没有完全拉上,午后的阳光透进来,带着一点暖洋洋的倦意,浅浅地落在床单上。
裴青寂的眉头抽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头还有些昏沉,身体因为高烧退去后出了一身汗,衬衣贴在身上,带着病后独有的湿冷感,连骨头都带着几分酸疼。
他动了动,眉心轻轻蹙起来,薄唇微微抿着,看起来冷淡而疲倦。
怀里的人却睡得很熟。
林序南窝在他怀里,整个人蜷成一团,头发有点乱,带着浅浅的棕色,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光,睫毛也微微颤着,显得脆弱而乖顺。
裴青寂低下头,静静看了他很久,眸色深沉,像是积着尚未化开的雪。
他的唇角慢慢浮出一点笑意,淡淡的,却带着病后的倦怠和深藏起来的满足。
——好乖。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林序南的发顶,像是在确认怀里这份温暖的真实。
林序南像是被痒到了,睡梦中蹭了蹭他的掌心,发出一声极轻的鼻音,带着点撒娇似的依赖。
那声细软的呓语一下子撞进裴青寂的心口,带着一点无法言说的暖意,但也带来同样无法言说的酸楚。
他看着他,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连呼吸都透着一丝涩意。
裴青寂看着他,眸子更深了,指尖从他发顶滑到耳后,动作小心翼翼。
他想把这份柔软整个拥进怀里,却又怕自己一旦握得太紧,就会伤了他。
裴青寂闭了闭眼,指尖轻轻收紧,又慢慢放开,眉心微微蹙着,连唇角那抹笑意都透出一点无声的克制。
林序南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醒了,眸子里立刻亮了起来,声音软得像融化的糖。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他伸手摸了摸裴青寂的额头,指腹带着刚醒来的暖意。
紧接着就要起身去倒水,手还没抽出来,就被裴青寂握住了。
那只手力气不大,冰凉的指尖搭在他的手背上,轻轻用力。
“别动。”裴青寂低声说,“我好多了。”
林序南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口那块压着的沉重终于散了。
他看着裴青寂,见他眼神清明,唇色也恢复了些,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处。
可下一秒,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刚刚睡醒的时候,自己整个人窝在裴青寂的怀里,脸侧紧贴着对方的胸口,呼吸间尽是他身上淡淡的香味。
他瞬间僵住了。
滚烫的热意从耳尖一路烧到脖子,连带着睫毛都微微颤着,心跳声在胸腔里撞得凌乱。
林序南慌乱地想要起身,身子刚动,握在手上的力道却忽然收紧。
裴青寂低着头看他,眼神很淡,唇角勾着一抹浅笑。
不过也是点到即止,裴青寂也没有再继续逗他。
他的手在林序南的后腰上轻轻拍了拍,“你再躺会儿,我先去洗澡。”
他说着,慢慢松开了搂着他的手,指尖从他侧腰滑落,带出一阵细微的酥麻感,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痕迹,留在了皮肤之下。
林序南的心跳得飞快,耳根红到发烫,整个人都僵着,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只能呆呆看着裴青寂起身。
衬衣因为潮湿而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冷白的锁骨与线条分明的肩背,水渍在布料间晕开一片阴色,带着病后特有的虚弱感,却依旧显得干净、挺拔。
他低头看了林序南一眼,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很浅,却带着一点病后的温柔。
等到浴室的门关上,传来水流声,林序南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呼吸顿时乱了,胸口起伏剧烈,整张脸烧得更厉害了。
他用手捂住发烫的脸颊,掌心下的皮肤滚烫,像是连呼吸都要化成柔软的暖流。
他就这样坐了几秒,心跳得几乎要从喉咙口冲出来。
下一秒,他几乎是弹起来的,趁着裴青寂在洗澡,连忙从床上跳下,手忙脚乱地捡起外套和手机,蹑手蹑脚地跑出卧室,动作轻得像只落荒而逃的小鹿。
热水顺着发梢滴落,沿着颈侧滑入衣领,裴青寂慢慢擦干头发,动作不紧不慢,手上的动作因为虚弱而带着一丝力不从心的发颤。
他拉开浴室的门,湿气随着他的脚步弥漫到房间里。
阳光依旧浅淡地铺在床单上,可床上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裴青寂站在浴室门口,微微垂下眼,看着那被压皱的被褥,睫毛在光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几秒钟,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的指节慢慢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显出一层浅白,指腹还残留着方才摸过那人发丝时的触感,柔软、带着点微凉的温度。
裴青寂闭了闭眼,喉结微微滚动。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靠近了。
明明只是短短的一次碰触,却让他的心动荡得厉害,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所有被压抑住的渴望都在一瞬间蜂拥而出,几乎要淹没他的理智。
父亲临终前的眼神,冷的像是一条淬了毒的锁链,牢牢地缠住了他,午夜梦回,总让他会动摇自己的想法。
是不是这条路真的选错了?
不。
他没错。
但这条路却真的满是荆棘。
他明白得很。
片刻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意淡极,带着一点无奈,还有更深的意味不明,像是对自己的嘲讽,也像是对命运的妥协。
——罢了。
夜色渐深,檐下的灯光投下温暖的光晕,修复室里静悄悄的,只有落针可闻的安静。
林序南抱着刚整理好的资料,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余光一扫,确定修复室里空无一人,才悄悄松了口气。
裴青寂的桌子上,灯还开着,柔和的白炽灯下,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平铺着,上面工整地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他忍不住走过去,低头仔细看。
笔记本上是一个表格,最左侧的一列写着那批乱序残卷的编号,对应每一张残页的关键词都被详细记录。
那字迹一笔一划都收得极稳,却足以看得出书写时的耐心。
那些字迹极为好看,骨架清瘦,锋芒隐敛,笔画收放之间自成一股冷静的凌厉感。
字形稳而不死,秀而不弱,就像他的人,冷淡又矜贵,却偏偏让人移不开目光。
林序南心口微微发热。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像风声落入夜色。
“看懂了吗?”
那人低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夜里特有的安静与微凉。
林序南猛地一僵,连忙回头。
裴青寂换了衣服,头发已经干了,微微散着点湿润的松香气息。宽松的黑色针织衫随意地罩在身上,把他病后略显削瘦的轮廓衬得越发清隽,锁骨隐约可见。
他看着林序南,唇角勾着一抹淡笑,眼神淡淡的,却似乎带着一点藏在深处的笑意。
“裴……师兄。”林序南声音发软,带着点慌张,手指无措地搅着衣角,“你怎么来了?”
“我的修复还没做完。”裴青寂走近两步,伸手拿过那张纸,修长的指节轻轻敲了两下纸面。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林序南,看着他仍旧低着头站在原地。
裴青寂的喉结微微滚动,胸口像被什么堵住,压得发闷。
他没理由再像病中那样任性,他清楚自己的世界有多沉重,沾满多少灰尘与刀锋。
若是真的将林序南拉进来,那他身上柔软的光,会被自己一点一点弄脏,直至彻底熄灭。
他不能那么自私。
裴青寂转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和林序南刻意拉开一些距离,他从桌角分出一摞残页,递到林序南面前。
林序南伸手接过,他低着头,一页一页快速翻看,睫毛在灯下投下浅淡的阴影。
“你之前按照纸张分类的编号,很有用。”裴青寂语气平稳,眼神却落在林序南脸上,“我规整了一下,这批残页分别属于七本书。”
“这四本可以通过总结每一页的关键词和主要内容,重新排序。”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过那行细字,微凉而有力,随后轻轻地点了点。
“但这三本的纸张纹理相似,仅凭肉眼难以区分。需要根据关键词和内容,先确定大致的朝代,判断符合那个时代的文风,然后才能再重新分类。”
林序南怔怔地抬起头,睁大的眼睛在灯下微微颤动,瞳孔里映着裴青寂的侧影。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件看似“重新排序残页”的工作,到底有多么艰难,而裴青寂给出的解决方法又是多么的准确。
——原来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去破解乱序残页的谜题。
而他也很清楚,这种看似简洁的推断,背后到底需要多么庞大而可怕的知识储备去支撑。
这绝不仅仅是比对和记录那么简单。
每一个判断,都必须建立在对各个朝代的语言风格、用词偏好、句式结构、字形笔法、纸张纤维、甚至墨色成分都熟稔到极致的基础上,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在脑中形成互相印证的坐标系,才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却残破的线索里,找到最隐秘的逻辑与顺序。
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都会让这场修复功亏一篑。
这种近乎无懈可击的分析,唯有真正的修复师才能做到。
而裴青寂的自信,是一种近乎骄傲的笃定。
他的身影看起来冷淡而专注,唯有灯光在他的发丝上落下一层浅金色。
林序南看着裴青寂,心口像是被什么缓缓填满,随后又被什么狠狠揪住。
心跳一下一下,忽然有点舍不得移开眼。
林序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从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里抽离出来,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手中的残页上。
“这一页,关键词是‘海运税额’,内容可能涉及到漕运与地方征税。”
他的声音微微发紧,指尖轻轻点在那行略显模糊的字迹上,力道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这纸页上仅存的痕迹。
“嗯。”裴青寂应了一声,语气平淡,神色不变,修长的手指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下编号与关键词,字迹一贯的冷静工整。
接着,他翻开下一页,目光快速扫过破损的页面,指节轻轻敲了敲纸面,声音低沉,“‘漕运配给’、‘江南折色’……这页应该是明中后期户部的漕运档案。”
“为什么?”林序南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开口询问。
“用词与制度。”裴青寂简短地回,指尖停在“折色”二字上,他淡淡地看了眼林序南,顿了顿又继续补充,“江南折色在明中期之后被制度化记载,之前叫法不同,若是清代,表述又会再有变化,且文书用词格式也不同。”
林序南眼睛微微亮起来,连忙在自己的笔记里补充记录。
裴青寂看了他一眼,眸色依旧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却不动声色地翻开了下一页。
“这一页,看关键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笃定与安稳。
林序南连忙凑过去,看着那行字——“‘漕仓拨付’……和上一页接近?”
“嗯。”裴青寂将两页纸并排放好,指尖在纸面上缓缓滑过,动作微凉而克制。
“这一小摞,关键词都与江南漕运、折色征收相关,先初步判定为同一卷宗或至少同一财政主题。”他的语气平稳冷静,指节在纸面上轻轻敲了两下,“等全部关键词都提取完,再结合纸张纤维结构、版框尺寸、版式布局以及墨色配方进行交叉比对,才能最终确认其归属和年代范围。”
“好。”林序南压下心底那一点不必要的慌张与悸动,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
他偶尔抬头,看见裴青寂正低着头,眉心微蹙,唇线紧抿,只有发梢投下浅金色的微光,将那双专注的眼映得愈发深邃。
两人一页接一页地翻看下去,灯光下,只听见纸页与指腹摩擦的细碎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夜色愈发深沉,窗外的风吹过屋檐,带起零星竹叶撞击的清响。
桌前,两人的身影被暖黄的灯光拉得很长,交叠在散乱的残页与密密麻麻的字迹上。
那一刻,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们,和这些等待被重新找到归属的古老文字。
第33章 水毁古籍(十二)
“你们找到方法恢复这部分乱序书页的办法了吗?”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许南乔探身进来。
他看见裴青寂和林序南两人正埋头于那堆残页,面前都摊着厚厚的笔记本。
昏暖的灯光下,纸页与纸页之间垒起斑驳的纹理,像一座时间筑成的塔。
林序南抬起头,眼底还带着因长时间专注而生出的微茫,他点了点头,“按照裴师兄的方法,先提取每一页的关键词,后续再进行内容与文风比对排序。”
“关键词?”许南乔挑了挑眉,走近两步,视线落到笔记本上那一行行整齐密集的字迹。
编号后面的多关键词里,清晰地记录着“漕运折色”、“钞关解饷”、“两淮盐课”、“织造银两拨解”……
每一行都像是藏在残页里的隐秘密码,将支离破碎的纸张与浩瀚历史暗暗相连。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方法,但很清楚,若没有对朝代制度、用词习惯、书写体系、卷宗编排结构都了如指掌的知识储备,仅凭零碎关键词要拼凑出完整文献顺序,几乎是天方夜谭。
——哪怕是现代文本,关键词还原都有巨大难度,更何况这是隔着数百年,与古人直接对话的工作。
他看了裴青寂一眼,那人神色淡漠,指尖依旧稳稳地翻看下一页残纸,他整个人被灯光与阴影切割成两半,眉心微蹙,却格外的专注。
许南乔收回视线,推了推眼镜,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走到另一张桌边,拉过一把凳子,挨着林序南坐下,身上的气息无声地靠近。
“我也帮忙吧。”他的声音轻柔,带着笑意,像一阵不疾不徐的春风。
裴青寂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眼神里看不出情绪,指尖却轻轻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发出极轻的声响。
他没说话,只是继续翻开下一页,动作一贯的冷静干脆,却带着隐约的不悦,像是一道被绵绸包裹的刀刃,藏住了锋芒,也藏住了原本的形状。
但明明无声,却能让人感到它在黑暗深处微微震颤。
“序南,这行字模糊得厉害,你帮我看看这里,‘金花’这两个字旁边,似乎还有一笔,可能是一个偏旁。”许南乔微微侧身,将手里的残页放在林序南面前。
林序南眨了眨眼,将注意力从眼花的酸涩中抽回来,眼神顺着看向许南乔所指的地方。
他的眉心轻轻皱起,整个人都陷入到对笔迹的分辨与记忆调取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过于靠近的距离。
许南乔侧过脸,视线从残页转向林序南,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近距离地看着他。
那张素来挂着笑意的脸庞此刻近在咫尺,睫毛微微颤动,投下浅淡的阴影,衬得眼底那点专注的微光愈发清透。
“……应该是‘金花银’。”林序南的手底下写写画画了半天,终于开口,声音极轻,带着一点疲惫的沙哑,“不过要确定,还得看看后面的上下文。”
“嗯,有劳了。”许南乔的语气带着笑意,眉眼间却闪过一抹极浅的温柔,仿佛被夜风拂过的湖面,漾开一圈细碎的涟漪。
他没有立刻坐直,依旧维持着略微倾身的姿势,目光淡淡地落在那行字上,也落在林序南的侧脸上,眼神深处,闪过一抹晦涩的光。
修复室里静谧无声,只有灯光在微微晃动,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裴青寂翻纸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目光淡淡扫过两人凑得过近的身影,眸色微沉,他伸手揉了揉一直突突跳着疼的太阳穴。
——保持距离。
——不是都说好了,只放纵那一次吗?
——项目结束,林序南就可以全身而退。
——而你想走的,依旧是上一世的老路,你的世界不要再拖着一个人陪你一起忍受否定和白眼了。
他指尖按在那页纸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地呼出一口气,眉心间的那抹清冷更深了几分。
裴青寂闭了闭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按回心底。
随即,他合上那本笔记,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按在封面上,沉默了几秒,才抬起眼看向那两人。
“我先回去了。”
语气不轻不重,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冷意与疏离。
林序南察觉到他的动静,下意识抬头,刚想开口,裴青寂已经站起身来,动作干脆利落,椅脚与地面轻轻摩擦,发出一声短促的声响。
“师兄,你是还不舒服吗?”
林序南丢下手里的笔,追了出来,脚步急促,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没有。”
裴青寂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背影被灯光拉得很长,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悄然捏紧,指节因收力过猛而微微发白。
——快点儿走。
——保持距离。
他的呼吸因为情绪翻涌而有些乱,胸腔隐隐作痛,脑袋也越来越沉,额角突突地跳的更厉害了。
他不敢回头。
他害怕,只要再看那双眼睛,就会失去最后一点清醒。
“那你……”
怎么突然这么冷淡。
但后半句话,林序南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看着那道背影,喉结轻轻滚动,像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
夜色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远处的蝉声和风声交织。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林序南知道,他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什么都无所谓的人。
他的冷淡下有锋芒,也有伤口。
他的克制太过明显了,像攥在手心里的刀刃,连自己都被割得血肉模糊,却依旧不肯松开。
所以,裴青寂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林序南看着那道背影逐渐被夜色吞没,只觉胸口像被什么轻轻压住,说不出的闷与涩。
——他怀里的温暖,是偷来的,对吗?
一旦伸手去抓,就会消失不见。
可是,他还是想抓住。
还是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林序南回到修复室的时候,桌上摊开的残页与笔记本堆叠成一座座小山,灯光昏黄,但却像无声的城墙,将整间屋子隔绝成另一个世界。
他轻轻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下纸页翻动的细碎声和窗外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
许南乔正低头翻看着笔记,听到动静,抬起眼,眉梢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意,“裴博士走了?”
“嗯,他不舒服。”
林序南应了一声,嗓音很轻,像是被夜色压住,听不出喜怒。
他走到桌边,重新坐下,翻开那页刚才看了一半的残纸,目光落在字迹上,却有些恍惚。
纸上的墨痕因为年代久远而褪色,像极了裴青寂留给他的那道背影,淡到快要看不见,却又深刻到无处可逃。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指腹微凉,心口却闷闷地疼着。
他努力让自己重新投入到关键词的比对里,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隔绝在理性之外。
“还剩下不少呢,我们得加把劲儿了。”许南乔突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打断了林序南的思绪。
林序南愣了愣,抬起眼看向他。
昏暖的灯光下,许南乔微微垂着眼,看不清情绪,唇边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当然看得出来,林序南的心神不宁。
但他没有问,只是继续读着那一行行零碎的文字,声音温柔而平静,像夜里缓缓流淌的溪水,不带任何侵略性,却能悄无声息地浸润人心。
林序南盯着他看了几秒,胸口那份闷意没有散去,反倒更深了一些,像有什么钝重的东西压在心尖,几乎透不过气。
时间在静谧的修复室里缓慢流淌,灯泡发出细微的嗡鸣声,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与糨糊混合的淡淡气味。
他低下头,轻声“嗯”了一句,嗓音沙哑,指尖依旧按在那行残破的字上,微微发凉。
时间在静谧的修复室里缓慢流淌,灯泡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直到许南乔放下笔,伸了个懒腰,站起身道:“我去倒杯水。”
他走到门口,伸手去拧门把,只听到“咔哒”一声轻响。
门却纹丝不动。
许南乔愣了愣,低头看了看锁孔,又抬起眼,回头望向林序南。
“……好像被锁在里面了?”
林序南怔了怔,胸口那份闷意更深了一些。
“糟了,我手机没电了。”许南乔看着自己漆黑的手机屏幕,无奈地笑了笑,“你的呢?看看能叫谁过来帮我们开一下门。”
“我……不带手机。”
林序南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声音低下去,像是带着自嘲,“我习惯工作的时候不带手机的。”
他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很蠢,也很不合群,可他就是习惯了。只有在不被任何人打扰的时候,他才能让自己专注,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许南乔看着他,眸光柔和了几分。
“没关系。”他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语气温柔,轻轻道,“那就先继续做吧,反正有你在这里,时间也不会太难熬。”
林序南抿了抿唇,指尖轻轻收紧。
“序南,你和裴博士……关系很好?”——
作者有话说:裴博士的突然冷漠其实是一个伏笔,宝宝们不要不爱他~
第34章 水毁古籍(十三)
林序南的手指微微一顿,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钝钝的,呼吸不自觉地乱了半拍。
“……还好。”他低声答,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灰,隐隐透着一点发涩。
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稳,连尾音都小心翼翼地收着,像是自己都不太确定。
“只是‘还好’吗?”许南乔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微微侧过身,看着林序南的侧脸,眼底藏着浅浅的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他语气温和,带着与灯光相似的暖色,却又直白得有些不容回避,“我看你,挺在意他的。”
林序南垂下眼,避开那视线,没有立刻回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不在意吗?可他的确在意。
说在意吗?又好像太过轻率。
他只是觉得心口那团闷意怎么也散不去,像被夜色紧紧裹住,连呼吸都带着涩意。
更让他难受的,是这种说不上来的不适,他无法控制,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对抗,就像困在一场无声的梦里,睁眼却仍看不清方向。
“其实……”许南乔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一丝生涩的认真,“你不用那么防备我。”
林序南指尖一抖,险些将笔从手里滑落。
他下意识想找个理由搪塞,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只是……”许南乔轻轻咬了咬下唇,像是组织措辞,片刻后才低声道,“我只是……想和你熟一点儿。”
昏暖的灯光下,他的睫毛在镜片后微微颤动,投下浅淡的阴影。
“说不定,”许南乔顿了顿,像是在努力把话说完整,“我们可以……做朋友。”
他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浅,浅得几乎称不上笑,却让他的神色重新变得平静温和,像是在一瞬间仿佛卸下了某种紧绷的壳。
林序南抬起眼,看向对面的人,眼底的晦暗和慌乱在一瞬间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从容。
两人四目相对,灯光静静地笼在他眼底,映出一点疲惫的灰,和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灯光静静地笼在两人之间,柔得像水,却始终隔着一点点不被打破的界限。
“好啊,”林序南轻轻吐出一口气,笑了笑,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做朋友。”
就像重新戴上了熟悉的面具,他收起了所有不安与慌乱,眼神澄澈,笑意得体,仿佛从未有过任何破绽。
话音落下,修复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灯光映在两人中间,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一片安静的森林,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点潮冷。
许南乔没有继续说话,只是低头继续翻看残页,指尖在字里行间游走,眉心微蹙,像是遇到了解析困难的公式。
夜,越发深了。
修复室的灯光因为长时间未关,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林序南靠在桌边,眼皮有些沉重,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很久,才重新动起来。
旁边的许南乔也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打破这份漫长的静谧。
“再有几个小时就该有人来了吧。”
许南乔打了个哈欠,眼角微微泛红,镜片后那双眼睛因为困倦而蒙上了一层薄雾,仿佛带着点点水光。
林序南看了看手表,指针停在凌晨两点的位置,静静地走着。他点了点头,声音很轻,“两点了……再等几个小时吧。裴师兄一般来的,都很早。”
“裴博士可是我们专业的传奇人物呢。”
许南乔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语气不带起伏,像是在背诵客观事实,字句干净、理性,像一份科研简报,“每年都有好几篇高水平论文,每年公开的项目立项,有一半都和他的名字挂钩。我导师总在开组会时夸他,说我们也该像他一样努力。”
林序南听着,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笑意像风过水面,只掀起一点轻微的涟漪,轻得像是要散进夜色里。
他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纸面,不知是无意识的动作,还是用来转移思绪。
“裴师兄……是很厉害。”
“不过,”许南乔的手肘撑在桌面上,推了推眼镜,继续以那种呆板又冷静的语气说,“一直听说他脾气不好。听说,之前有个硕士生,因为他差点不能毕业。”
林序南的手指猛地一顿,握笔的动作僵在半空中,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那个差点不能毕业的硕士生,就坐在你面前啊。
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说到这里,许南乔侧过头看着林序南,声音放轻了一些,带着一丝疑惑和认真,“但是,他对你……好像很好,而且听他们说裴博士……只允许你叫他师兄。”
这句话落下时,林序南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不是疑惑,更像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从心口轻轻拂过,带着些许晃神。
现在是……
挺好的。
“但是真的没想到,”许南乔轻轻仰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修复室泛黄的天花板,眼神里带着一丝被疲倦晕开的恍惚,“裴博士这种前途无量的人,居然会接手古籍修复的项目。”
他语气轻松,却隐隐透着些不解。
“这个课题……说实话,太冷门了。现在看着我们做得风风火火,可我导师说,这种项目,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拦腰砍了。”
林序南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睫毛在昏黄灯光下投下浅淡的阴影,唇角紧紧抿成一条细线,像极了一个正努力把情绪咽回去的人。
“其实也正常。”
许南乔轻声道,语气没有感情色彩,像在复述一篇毫无温度的政策分析,“这种不赚钱也没前景的方向,国家的经费再宽裕,也不可能一直投入吧。”
“……嗯。”
林序南轻应了一声,嗓音带着掩不住的发涩。
那一刻,许南乔听不出他是认同、还是疲惫到无法反驳。
此时,林序南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条旧新闻。
那位老人,是最早一批古籍修复师。
那是一场清冷得近乎残忍的葬礼。
用了一辈子,修了几千卷残破文献,参与制定了不少行业标准,晚年却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那天,殡仪馆的大厅很冷清,除了家属,只有寥寥几个学生。
灵堂中央摆着一张泛黄的遗像,老人眉眼沉静,像在看着这个他一生守护、却始终无人问津的世界。
他记得画面里的那位老人的弟子,也是业界颇有声望的人了,站在灵堂前,望着那幅泛黄的遗像,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
“这条路,走到最后,就只剩自己。”
那时的林序南,还年轻,懵懂得只觉得心口发冷,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不懂,为什么会只剩自己。
可现在,他好像懂了。
“修复这种东西吧……”林序南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纸页翻动,“从来都不是热门的。”
“没有人关心那些破破烂烂、看不懂的老纸头,也没有人真的在意,它们能不能留下来。”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像是下定论一般,“只有修的人在意。”
修的人,才会把一张张裂开的纸、一页页断了脉络的历史,当作值得耗尽一生去挽回的东西。
许南乔看着他,推了推眼镜,没有接话。
昏黄的灯光下,林序南的侧脸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清冷,眉眼安静,却又藏着难以言说的、带着温度的执拗。
“可就算没人关心……”
林序南忽然笑了,笑意浅淡却带着几分凄凉,声音轻到几乎要散进夜色里,“总要有人,去修吧。”
“难道你打算这条修复的路,一路走到黑吗?”
许南乔的语气里带着止不住的诧异,眼底闪过一丝不解,语气里不自觉透出些本能的抗拒。
他是真的不理解。
在他眼里,林序南天赋好、学历好,技术也强,完全可以换个更“划算”的方向发展。
那些顶刊、出国机会、金主项目,触手可及。
继续待在这种连导师都不确定能坚持几年下去的冷门课题里,到底图什么?
他以为,林序南和自己一样——都是聪明人,懂得如何踩准时代的节点,知道什么时候该转弯、什么时候该抽身。
都是为了履历、为了发几篇顶级期刊,趁着课题风头正盛,踩着这股东风往前走的人。
他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
而林序南的沉默,像一堵无声的墙,把他隔在外面。
林序南只是低下头,指尖继续摩挲着那页残破的古纸,触感干涩粗糙,带着微弱的起伏,像人的掌纹一样,独一无二。
他的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多年前论坛上的那个场景。
那是一个行业学术论坛的主会场。
灯光明亮,座无虚席,台下坐着各领域的教授、博导、专家学者,名字印在胸牌上,言语间自带分量。
而那个站在台上的人,身影修长,穿着剪裁笔挺的西装,看上去冷淡高傲,眼神疏离,眉眼间带着一丝让人不敢靠近的凌厉。
可当他开口时,字字句句却几乎带着乞求。
“……这些古籍,不能丢。”
“如果我们现在不修,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大屏幕上,投射着那些裂成碎片、字迹模糊的残页。
断裂、脱墨、虫蛀、霉染,像风干了的尸骨,又像从废墟中被刨出的碎片。
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脆弱,却又倔强得近乎残酷。
它们在明亮灯光下伤痕累累地“活着”,脆弱,斑驳,带着被岁月撕扯的痛感。
仿佛是在无声地问:
“你们真的看得见我们吗?
那一幕,深深地刻进了林序南的脑海。
那是让他无数次深夜里惊醒,仍会想起的声音。
他从未想过,一个在清冷到极致不染凡尘的人,会用那样的声音、那样的姿态,去为一群已经几乎被世界遗忘的“纸张”争取活下去的权利。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责任”。
也是从那之后,他做了一个谁都不理解的决定。
他拿着那份修改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项目申报书,敲响导师办公室的门。
那是他一手推动的项目。
没有课题代码,没有组内资源倾斜,甚至连导师都劝过他——
“别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没有前景的方向上。”
“古籍修复?经费批得下来才有鬼,去做点实打实能发论文的东西不好吗?”
可他还是写了。
一个字一个字地查,一个图一个图地改,去图书馆翻找那些从未上过数据库的线装书,带着手套,轻轻翻开泛黄脆裂的纸页,鼻息间是旧纸张与霉斑交杂的味道,眼睛酸涩到通红。
他还去拜访了几个早已淡出科研圈的老先生,带着刚打印好的初稿,顶着冷风一路骑车过去,听他们讲这些残破古籍背后埋葬的历史与故人。
那些老先生们,早已不被人提起了。
可他们的眼神,在翻看他的计划书时,忽然亮了起来。
就像久旱之后看到一滴雨。
项目申报书里的每一个字,都踩着他当时最清晰也最孤独的信念。
那信念,起于那句——“这些古籍,不能丢。”
“……序南?”
许南乔的声音轻轻唤回了他的神思。
林序南眨了眨眼,眼底那层晦暗慢慢散去,像夜色里被风吹开的薄雾。
他抿了抿唇,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几乎要溶进夜色里。
“如果不走到黑。”他说,声音轻得像夜风拂过纸页,带着一点沙哑与疲惫。
“那当初……又为什么要开始呢?”
第35章 水毁古籍(十四)
晨雾像一层湿漉漉的纱,裹着书院的青瓦白墙。
裴青寂走在去修复室的路上,步子不疾不徐,看似冷静,指尖却隐隐发着麻。
一夜没睡踏实。
他辗转反侧,头疼得厉害,闭上眼就是林序南那双失落的眼,睁开眼仍是。
每呼吸一次都闷得胸腔发痛,他索性早早起身,给自己找点儿事做。
“裴博士,早。”
一道谨慎的声音将他从混沌的思绪里拉出来。
裴青寂转过脸,看见范萧正站在修复室的门口,笑得一脸谄媚,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方砚昨晚狠狠训了她一顿——关于她偷偷拿组里数据、打算自己投稿论文的事。
那一声声“学术诚信”像冷水一样铺天盖地地浇在她头上。
她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若要在组里混得下去,至少得和裴青寂搞好关系。
昨晚,她本想来修复室蹲个“偶遇”,结果灯还亮着,却空无一人。她索性顺手把门反锁,心想着第二天清晨再来蹲守,为今天的“求二作计划”添一份好印象。
“嗯。”裴青寂淡淡应了一声,嗓音低哑,比平日更冷。
范萧的存在,对此刻的他而言毫无意义,他连看都懒得看。
范萧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呼吸一滞。
他看起来有点憔悴,黑眼圈很重,眉心紧蹙着,像是彻夜未眠,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整个人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她连忙闭上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走到修复室门口,掏出钥匙,指尖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
门开了。
晨光斜斜地洒进屋内,映出两道安静的身影。
林序南趴在桌边,脸侧埋在臂弯里,呼吸平稳,发丝凌乱间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看起来累极了。
许南乔坐在他旁边,头靠在椅背上,嘴唇微张,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皱巴巴的,外套却搭在林序南肩上。
两个人靠得很近,像是一起熬过了整整一夜。
裴青寂的心口猛地一窒。
——一夜未归。
——还和别人一起。
范萧瞳孔微微放大,“我昨晚锁门的时候,明明没看到人啊!”
她忍不住小声地对着裴青寂解释,生怕被迁怒,“可能……他们一直在里面,灯光暗,我没注意到……”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像是感受到了身边裴青寂的低气压,最后干脆噤了声,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被迁怒。
裴青寂没有应声。
他只是看着。
看着林序南那张疲倦又安静的脸,看着他身上那件不属于他的外套,看着他睡得这样熟。
他对自己未来毫无把握。
他真的是想回避这份感情的。
“不要越界,”他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该想。”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一幕,胸腔里那股酸涩的钝痛一寸寸攀上喉口,连呼吸都透着入骨的冷意。
——吃醋。
他讨厌这种感觉。
讨厌自己此刻的狼狈,讨厌那份无法控制的醋意与酸涩,讨厌自己连叫醒他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可最终,他还是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进心底。
可松了口气之后,那双淡色的眼底,浮起另一种更深的阴影。
——难道不是你自己想要推开他的吗?
——现在你又在这里难过什么?
“你先去忙吧。”
裴青寂淡淡地对范萧说,声音淡得听不出喜怒,却低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
范萧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快步退了出去。
修复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裴青寂站在门口,手里还紧攥着钥匙,掌心被尖锐的边缘硌得生疼。
他看了林序南很久,久到连晨光都慢慢攀上窗棂,映亮那张熟睡的侧脸。
终于,他抬脚,走了过去。
脚步声很轻,轻到几乎没有声音。
他在林序南身旁停下,看着他凌乱的发,微蹙的眉,以及覆着淡青血管的细瘦手腕。
那只手安静地垂在桌面上,指尖微微蜷着,像是睡梦里仍在努力抓住什么。
裴青寂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几个画面——
林序南找到颜料最佳配比时,眼睛亮得像盛满月光的湖水,激动得什么都顾不上,整个人猛地扑进他怀里。那一瞬间,裴青寂几乎能感觉到怀里那颗心脏雀跃地跳动着。
还有那天,林序南看着他坚定地说出的话,连睫毛都闪着淡淡的光——
“不只是它们的文字,还有它们活过的痕迹,它们存在过的意义。”
那时的他笑得温软又干净,裴青寂只是看着,心脏便忽然柔软成了一片薄雪,被那双眼睛轻轻一碰,就悄然化开了。
可回过神来的刹那,裴青寂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件披在林序南肩头的外套上。
裴青寂看着那件披在林序南肩头的外套,从心底涌上来的醋意,一寸寸攀上喉口,带着冬日夜晚未散去的寒意,裹住了他所有的理智。
如果有一天,这个人用那样温暖的眼神去看别人,露出那样干净温软的笑,毫无防备地扑进别人的怀里……
如果有一天,林序南也会因为另一个人的一句话,眼睛亮得像拥有一整片银河。
那一瞬间,裴青寂的胸腔里仿佛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疼得他连呼吸都颤抖起来。
——去他喵的!
——我就是喜欢男人!
——管他喵的为什么穿越,反正现在,我就要这个人在我身边!
——还有这条路就算是黑的,我也要他来陪我点灯。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碰上林序南的肩头。
“……序南。”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轻得像怕吵醒一只受惊的鸟。
林序南在触感到来的那一刻,眉心微微皱了皱,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裴青寂。
他下意识愣住,昨夜的困倦与矛盾一瞬间全数褪去,胸口像被什么骤然击中,猛地一紧。
“……师兄?”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眼神还带着一点儿恍惚。
裴青寂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深沉,眼底藏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压住的情绪。
林序南眨了眨眼,终于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正披着许南乔的外套,微微怔愣了一下,随后换上了一种委屈巴巴的语气,可怜兮兮地开口,“你昨天走了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门被锁了,我们……我们没办法出去。”
林序南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向裴青寂解释,但却没有等到他预期的回应,于是在一阵安静后抬起头,看见了那张清隽脸庞上的憔悴。
裴青寂的黑眼圈很重,眉心紧蹙着,唇色也淡,像是一夜没睡。
“……师兄,”林序南的声音轻得像一缕晨雾,带着一点微颤的关切,“你……没休息好吗?”
裴青寂眼底的那层冷意,忽然间像被什么温暖的魔法棒轻轻触碰,悄然碎开。
他愣了愣,认命般地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没事。”
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却透着一丝无奈的疲惫。
——输的真是彻底。
片刻后,他又看向林序南,目光落在那双还带着睡意的眼睛上。
“回去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裴青寂的语气倒是轻柔了几分,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关心。
林序南直直地看着裴青寂的眼睛,努力地想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出些什么。
“裴博士,你来了?”
许南乔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安静。
他睁开眼,看向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眼神在他们之间扫了一圈,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但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裴青寂没去看许南乔,只是将搭在林序南肩头的外套取下,递给了许南乔,“你们回去再休息会儿,休息好了再来。”
许南乔点了点头,放下翘着的二郎腿站了起来,“那我们再去补个觉。”
说着,便伸手去拉林序南的胳膊。
林序南看了眼裴青寂,脚步却没动。
“那我先出去等你。”许南乔的目光再次在两个人的脸上扫了一下,尴尬地笑了两声,然后转身离开。
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外猫着偷听的顾然然和沈玉。
见门突然打开,顾然然吓了一跳,但生怕许南乔地惊讶叫出来,连忙抬手,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的动作。
“裴博士和林师兄是又吵架了吗?”沈玉托着下巴,还在一本正经地分析,“他们的氛围……非常奇怪。”
“别怕,他们神仙吵架,我们已经见惯不怪了。”顾然然拍了拍许南乔的肩膀,一副过来人早已拿捏人心的样子。
“他们总吵架?”许南乔微微皱了皱眉,但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意见不合就吵,不过没事,最近很快就和好了。他们已经吵出了自己的节奏,吵的时候天崩地裂的,吵完了又好的像是自带结界其他人插不进去。”顾然然笑嘻嘻地解释,一副非常了解的样子。
许南乔推了下眼镜,扯着嘴角配合地笑了笑。
屋内,裴青寂沉默地看着林序南,目光一寸寸从他垂下的睫毛、泛着青白的唇色,移到他微微蜷起的指尖。
“去吧,先去休息。”裴青寂伸手捏了捏林序南的肩膀,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力道,像是在哄他,“有什么话等你睡醒了,我们再聊,好不好?”
林序南怔了怔,抬起头看他,眼神里有太多话想说,可终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微微抿着,像是压着什么情绪,没让它泄露出来。
两个人对视的那一瞬,晨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他们之间——
作者有话说:我们裴博士可终于开窍了!
接下来进入裴青寂2.0模式![撒花]
第36章 水毁古籍(十五)
这一觉,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踏实。
梦里迷迷糊糊的,似乎经历了很多事。
他看见自己一个人走在很长很长的走廊上,灯光昏暗,墙壁斑驳,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廊道里回响。
可他记不清自己要去哪里,也看不清尽头有什么。
他只是不断地走着,脚步一寸寸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走廊似乎没有尽头,直到他在那幽暗尽头,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他,身形修长,肩背微微佝偻,看起来很累,却又带着一种无声的孤傲。
他想开口叫,却发不出声音。
那个人仿佛察觉到什么,慢慢转过身,动作很轻。
他看不清那张脸。
只看见那人垂下眼,神情平静地,从自己胸口处取下了什么东西。
亮晶晶的。
像是一枚闪着淡金色光的碎片。
那人指尖一松,碎片便轻轻飘落,带着一点微弱的光,慢慢地,向他飘来。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
冬日的雨淅淅沥沥,敲在窗台上,带着散不尽的冷意。
空气潮湿得几乎要凝成水,浸透到骨头缝里。
林序南坐在床沿,怔愣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胸口残留着那种梦醒后的钝涩感。
他收拾好自己,走到修复室门口的时候,下意识地四下张望,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空无一人。
修复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鸣声与窗外的雨声交织着。
林序南微微垂下眼帘,心口涌起一点说不清的失落。
仿佛连这雨声,都落在他心上,带着冰凉的潮意。
他慢慢走到自己的桌前,正准备坐下,却看见桌面上放着一张纸。
是手写的表扬信。
浅灰色的纸张上,边角被压得很平整,钢笔字凌厉清隽,横平竖直间带着熟悉的锋利感。
——【在本次“清溪市檐雨书院泡水古籍修复”工作中,林序南同学表现优异,以其扎实的学术背景,思路清晰、操作准确,成功配置出了“目测最完美、与古籍结合效果最好”的蛋白凝胶,实为修复工作之幸,特此表扬。】
落款处,只有“裴青寂”三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
像是怕别人不知道这是谁的意思。
林序南盯着那张表扬信看了很久。
那原本冷得发疼的心口,忽然间,像被什么轻轻覆住了。
是暖的。
他突然弯了弯唇角,轻轻笑了一下,尽管眼角还带着一丝夜未消散的疲惫,但目光却柔和了下来。
他看得出,那字里行间的凌厉下,藏着裴青寂一贯隐忍的温柔。
也是……在哄他。
他怔怔地看着,胸腔里那团不安与钝涩,像潮水退去般,慢慢地、慢慢地,露出柔软的滩涂。
他将信纸重新叠好,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皱了这份珍贵的字迹,随后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的笔记本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他又起身,绕到裴青寂的桌前。
桌面上,那七本古籍端端正正地码放着,封面整洁,书脊一致,像是早就等着被谁轻轻翻阅。
林序南戴上手套,轻轻翻开其中一本,像是在触碰什么珍贵到不可思议的东西。
纸页在指尖翻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那些昨夜还散乱如废纸般的残页,如今被一页页按照原本的顺序装订成册,密密的文字在灯下散发着微弱的光。
每一页的顺序都精准无误,文字与文字之间,段落与段落之间,紧密得天衣无缝。
就像它们从未破碎过。
密密的墨痕在晨光与灯光交织的映照下,泛着微弱却温润的光。
那光落在他眼里,也落在他心上。
林序南轻轻抚过那整齐装订的书页。
眼前,是这些重新归位的文字与段落,脑中,却是灯光下的裴青寂安静地坐在桌前。
他微微垂着眼,指尖按住一张张残页,眉心微蹙。
那双淡色的眼睛里盛着专注,冷静得像一片无波的湖水,唯有湖底翻涌着无人能及的深邃。
他会将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的关键词与编号全部过一遍,将那一叠叠碎片般的残页,按照文字、纸色,铺满整张桌面。
会像检索数据库般,一页一页地比对文字、纸色,他会将无数看似无关的细节在心里拆解重组,再拼凑回最初的模样。
每当他找到某一页的归属,他的手指会轻轻点在那一行字上,动作果断,精准得毫厘不差,仿佛那就是它唯一该去的位置,从不曾错置。
林序南想,裴青寂在做这些的时候,眼神一定是平静的。
没有喜悦,也没有骄傲。
因为他眼里的世界,本就是这样井然有序。
因为对他来说,让残缺的古籍归于完整,并不是炫耀自己的能力,而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林序南仿佛透过这些重新排列的字句,看见裴青寂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纸页时微微收紧的指节,看见他微垂的眼睫,和专注的神情。
可就是这样的神情,却让他胸口忽然一热,连呼吸都带着微微的颤。
他轻轻合上书页,指腹顺着封面缓缓滑下,最后停在了那条装帧线上。
那是一条极为规整的线,线迹紧密,收线处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
若是旁人看去,只会觉得工整漂亮,堪称教科书级别。
可林序南的手却在那一瞬微微一顿。
这种装帧手法……很少见。
他低下头,仔细地打量着封脊线上那几乎隐没在纸色里的针脚,指腹轻轻摩挲着每一个过线的孔洞,心底升起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他记得,第一次在川南项目里,看见裴青寂做的装帧时,就是这种手法。
那时候,他在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远远看到,裴青寂垂着眼,修长的手指翻飞,动作极快却极稳,每一针都收得利落,针脚排布的走向与常规的“锁线法”略有差别,却能让纸页的受力分布得更加均匀。
当时,他就觉得这种手法很特别。
特别得……好像在哪见过。
而现在,当指尖再度碰到这熟悉的走线与收针时,林序南胸口忽然一紧。
像是有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记忆里沉睡许久的夜色。
他怔怔地盯着那条整齐的装帧线,指腹轻轻收紧。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忽然扫到古籍的侧面。
那里,贴着一张浅紫色的便利贴。
便利贴不大,被雨夜的湿气微微卷起一个角,纸面上的字清隽凌厉,仍旧是那熟悉的笔迹——
【我先回去休息了。】
短短一句话,没有多余的叮嘱,也没有自我解释,像裴青寂一贯的行事风格,简短,矜贵。
可林序南看着那行字,胸口却像是被什么悄悄叩了一下。
他伸出手,指尖碰了碰那张便利贴,想把它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却在纸张的边缘,触到了一点冰凉坚硬的触感。
他微微一愣,将便利贴轻轻揭起。
下面,压着一把钥匙。
林序南怔怔地看着那把钥匙,那是他们临时宿舍的钥匙。
这把……
应该是裴青寂房间的0851号房。
林序南的指尖覆在冰凉的金属上,凉意顺着神经一路传到心口,却又慢慢变得暖起来。
那种感觉很奇怪。
像是被人悄悄地接住了。
他垂下眼,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把钥匙,唇角慢慢弯起,眼睫微微颤了颤。
林序南来到房间门口的时候,走廊里的灯都是黑的,他静静地站了几秒,似在斟酌自己该怎么做。
随后,他轻轻地抬起手,指关节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咚、咚——”
敲完之后,他微微垂着眼,看着自己握成拳的手。
屋里没有回应。
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
冰冷的金属贴在指腹,却还带着微弱的体温。
他握紧钥匙,轻轻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房间里一片漆黑,连窗帘都拉得严丝合缝。
“没有人吗?”
黑暗中,裴青寂看到林序南小心地推门进来之后,站在门口愣了一下。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也像是在迟疑什么。
脚步声轻得几乎没有声息,唯独那一瞬间的气息乱了。
随后伸出手,指尖在墙上摸索着,想要去找灯的开关。
裴青寂嘴角上扬,在林序南指尖快要触到开关的时候,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骨节分明,带着微凉的温度。
“大晚上的,跑到我这儿来干嘛?”裴青寂的声音低低的,贴着林序南的耳边。
“我……”
林序南转过头去,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
裴青寂的发丝还带着未干的水汽,一滴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正正好落在林序南的锁骨上。
林序南的喉结轻轻滚了滚,脊背一僵,却还是极快地稳住了呼吸,声音却依旧平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以为是你留下的求生暗号。”
裴青寂听到这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压得很轻,像猫一步一缓踏过夜色,尾音微微上扬。
“哦?这么紧张我?”
他偏过头,鼻尖几乎蹭过林序南的鬓角,气息温热,带着沐浴后的清冽。
“怕我出事啊?”
“才没有。”林序南微微侧过脸,将手从裴青寂的掌心里抽出来,动作不急不缓,“我就是……顺路来看看。”
“顺路?”
裴青寂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无奈,也带着点故意放大的委屈,眉眼弯起,却不退反进,故意压低声音,靠得更近。
“也是。你要是真的担心我,刚才在门口就不会犹豫那么久了。”
他慢吞吞地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眼神却一直紧紧地锁着林序南,又慢悠悠地补了句,“我啊,要是真的出事了,等你犹豫好,我都已经救不回来了。”
他的话说得漫不经心,语气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暗潮,像是一枚轻轻丢进水里的石子,溅起的波纹不急不缓,却足够让人心乱。
“那要是我不犹豫直接推门进来。”林序南歪了歪头,背靠在墙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裴青寂,“万一撞破了你什么秘密可怎么办?”
裴青寂挑了挑眉,手肘撑在墙上,俯身靠近,嘴角挂着坏笑,“我有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和这夜晚反差的温热,缠着林序南的呼吸。
“你有没有秘密,你不知道吗?”
林序南伸手让指尖缠上裴青寂微湿的发丝,轻轻地绕着圈,也丝毫不退让,像是笃定,又像是挑衅。
“裴师兄?”
第37章 水毁古籍(十六)
裴青寂闻言,眉梢微挑。
下一秒,他伸手,指尖轻轻挑起林序南的下巴,温热的触感从肌肤上传来,带着一点暧昧不明的压迫感。
他俯下身,逼近到两人几乎呼吸相触的距离,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笑意。
林序南怔了一下,原本在裴青寂的发丝上绕圈的手指,此刻骤然顿住。
心跳在一瞬间失了序,仿佛被人紧紧攥住,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保持语气的平静。
“我只是想知道,裴师兄还有多少事,是不想让我知道的。”
裴青寂看着他,眼底的笑意一点点加深,笑声从喉间溢出,低低的,带着几分无奈,却更多的是那种撩拨之后的纵容与宠溺。
“啪——”
他的另一只手忽然抬起,干脆利落地拍亮了房间的灯。
暖黄的灯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两人之间那点暧昧不清的距离。
裴青寂收回手,指腹划过林序南的下巴,带起一阵微微的酥麻。
随后,裴青寂微微一用力,撑着墙面的手收回,身体缓缓站直。
他垂下眼睫,看着林序南,唇角仍带着那抹淡淡的笑,目光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沉,像是藏了千言万语,却只吐出一句轻飘飘的话。
“你想知道的。”他声音不轻不重,语调末端微微上挑,仿佛一声低笑,“我都会告诉你。”
林序南站在原地,半晌,他低低地笑了一下。
林序南跟在裴青寂的身后走进房间,在昏黄的灯光下,他随手将门带上,然后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裴青寂拿起挂在一旁衣架上的白色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头发。
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滑落,落在他的侧颈上,肌肤被灯光映得冷白,骨线分明,眉眼间带着刚洗过澡后的清冷与慵懒。
他的眼角余光一直看着林序南,只见他愣了一下随后快速移开视线,低下头,唇角却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
——真犯规。
林序南的双手交叠在膝上,随后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语气轻描淡写,像是随口一提,“又完成一个项目。”
裴青寂擦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水汽后的低哑。
“这次回去,”他的语气不紧不慢,淡得像是陈述,却又透着一点儿商量,“你准备汇报吧?”
林序南“扑哧”一笑,抬起眼看着他,眼里带着一点明晃晃的笑意,故作听不懂的样子,“这种事后总结的工作,难道不是裴博士的最爱吗?”
裴青寂轻轻“啧”了一声,丢下毛巾,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眉眼里是带着有着压迫感的笑容,像是在说——你明明知道答案。
“那裴师兄,有什么补偿吗?”林序南仰起头,语气轻飘飘的,尾音却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撩拨。
“补偿?”裴青寂挑了下眉,嗓音低低的,带着点慵懒的笑意。
“是啊。”林序南歪了歪头,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开口,“准备汇报,又要点灯熬油,不知道要浪费多少脑细胞呢。”
“那这样吧,”他慢条斯理地弯下腰,两只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将林序南困在座位和自己之间,呼吸在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里交缠。
“等回去,搬来我家——”
他的声音低沉,尾音带着轻笑,像是漫不经心的承诺,又像是早就安排好的必然结果,“我24小时照顾你。”
“帮你,好好养养脑细胞。”
林序南愣了愣,心跳在那一瞬间像是漏了一拍。
房间很静,只有窗外雨声滴落的细碎回响,和两个人交叠的呼吸声。
他的嗓子有些干,眼神却丝毫不退,反而带着一点被撩拨后的不服输,微微挑起眉,看着近在咫尺的裴青寂。
“那师兄,”他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惯有的调侃,却在末尾轻轻顿了一下,尾音软下来,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你可要把……那些不想让我看到的小秘密,都藏好了。”
话音落下,他偏了偏头,睫毛轻轻颤着,像是竖起尾巴的小狗,嘴上带着挑衅,眼底却藏着一点柔软的光,连呼吸都悄悄乱了几分。
“嘀——”
安静的房间里,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白色的光在两人之间投下一层冷意。
裴青寂低头,看见屏幕上跳出的那条消息——
【方砚:@裴青寂@林序南青寂、序南,明天下午央广电视台会来课题组采访,这是采访的问题,你们加加班,今晚上12点前把采访稿发给我先看看。】
短短几句话,瞬间打断了房间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林序南偏过头,看清内容后怔了怔,随即有些无奈地轻声笑了笑。
“……采访啊。”
裴青寂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在林序南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便直起身来。
“那先准备吧。”
他转身走向桌边,将手机里的采访提纲打开,立在两个人的面前。
林序南没有出声,只是顺手拿过裴青寂的电脑,指尖在触控板上飞快滑动,利索地登录了云端,将这次项目的整体流程安排调了出来。
电脑屏幕散发着淡蓝色的冷光,映在两个人的脸上,照得裴青寂那双淡色的眼睛愈发深沉。
“这次是灾后抢修古籍,我在想……”
裴青寂的声音不大,但话只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他看着采访提纲上那几行方砚高亮标注的重点,神色渐渐冷了下去。
——“新型蛋白凝胶材料”、“脱酸判断”、“增强古籍纤维强度”、“大规模生产”、“形成产业链”……
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眼,每一个都闪着“科研成果转化”与“项目推广”的冷光。
裴青寂静静地盯着屏幕,指尖轻轻摩挲着手机,眸色幽暗。
他知道,这才是方砚最关心的。
在方砚眼里,这次采访,最该被宣传的永远是课题组的科研成果与行业突破。
至于古籍本身,它们只是“材料应用”被附带提及的“载体”,或者“应用实例”,是能在汇报里增色的亮眼实例,而已。
裴青寂收回目光,眉心微微拧起。
他很清楚,仅仅凭一个晚上,他无法说服方砚改变这种采访方向。
更何况,这种思维模式从来都不是一两句话能撼动的。
——方砚不会同意的。
但这次的采访……
他想借着这次面向全国的采访,将“古籍保护”四个字真正推到更多人面前。
让公众知道,科研材料固然重要,但比材料更值得被记住的,是那些纸上的字,是那些字里的人和他们的故事。
采访时间有限,终归是要有所取舍和侧重。
可他不甘心。
他知道这很难,甚至知道在方砚那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可就算无法改变采访的走向,他也想尽自己所能,去为那些文字,为那些被遗忘的故事,争取哪怕只多一句的时间。
哪怕,只有一句。
林序南看着采访提纲,沉默了好一会儿。
“师兄。”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奶气,却又坏坏的,像一只正打着算盘的小白狗。
“坏事儿,干不干?”
裴青寂抬眼看向他,眼睛里带着诧异。
林序南挑起眉,看着他,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带着点狡黠的小幅度笑容,像是撒娇,也像是试探。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他的声音软软的,却偏偏带着一点笃定,像是在夜色里轻轻摇晃的一串风铃,叮叮当当地敲进人心里。
他伸手在触控板上快速操作,将采访稿又复制了一份,文件名毫不掩饰地标着“PnA_官方”与“PnB_自用”。
“我们准备两份稿。”
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被雨夜润开的温软,却偏偏字字分明,清晰而坚定。
裴青寂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雨声敲打着窗台,风带着冷意钻进来,吹动电脑旁散落的便利贴。
两人中间,只隔着一盏台灯的光亮。
林序南“啧”了一声,嘴角弯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低下头继续修改稿件。
他指尖飞快地敲击着键盘,眼神却时不时透出一点满足与亮光,像是完成了什么小小的恶作剧。
他知道,方砚永远只在意“课题组成果有多强”、“材料能否发表高分论文”,他不在乎到底这次救下了多少本古籍。
但裴青寂不同。
他不只想救书,他想救下的是书里的人,是文字,是时间,是历史,是那些不被在意的,却真正珍贵的东西。
林序南也是。
——他们从来都一样。
两份稿件,一份按照方砚的思路,标题醒目冷硬——“蛋白凝胶应用,行业开创性突破”。
字里行间写的尽是材料性能、可产业化规模、课题组技术领先的战略布局,理性、简短,像一份精准的商业简报。
而另一份,则截然不同。
写灾后被抢救出来的明代《吴门岁时杂记》、《苕溪棹歌志》。
写它们曾记录过的市井风情,写江南物产的时鲜,写民间的信仰祭礼,写文人的题咏闲话。
写那些被水浸泡过的宣纸上,依旧隐约可辨的细小笔锋。
写“每一本书,都是一个活过的生命”。
屋外的雨声渐渐大了起来,密密地拍打着窗台,风将窗户吹得“咚咚”作响,像是为这场悄然无声的“阴谋”作了见证。
电脑屏幕的光微微闪烁,映亮林序南专注的眉眼。
他的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落下最后一个句号时,屏幕上那一行字静静地亮着,像是夜海里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他抬起头,看向裴青寂,眼神里带着一种被自己点亮的明亮,唇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个带着点骄傲的小幅度笑容。
林序南说完,选中“方砚”的名字,毫不犹豫地点击“发送”,然后身子往后一仰,长长地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搞定。”——
作者有话说:[撒花]
第38章 纸外之人(一)
檐雨书院的门前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地面,和尚未散尽的灯架余温。
被雨水泡湿的台阶,已经干透了,泛着淡淡的石灰白色。
横梁上新添了几道尚未涂刷的杉木,木料颜色浅浅的,与旧梁的黯色交错,却带着一种刚刚愈合的生机。
廊下散落的残瓦与泥沙都被清理干净,露出青石地砖原本的纹理,青苔在阳光下闪着微湿的光泽。
被救出的古籍整齐码放在书架上,覆着半透明的防护膜。
“我们一定要常联系!”
顾然然红着眼睛,紧紧抱住吴晓蓉。
这一个月里,她们一起淋过雨、熬过夜,吃过同样简单的盒饭,睡过同样潮湿的床铺,从最初的拘谨陌生,到后来能在深夜窝在被子里,贴着耳朵小声说些谁也没告诉过别人的心事。
“等你考来我们科研所。”她松开手,眼里带着笑,声音却带着浓浓的哭腔。
沈玉站在顾然然的身边,搂着程厌遥也是一直用力地吸着鼻子,“科研所里等你们,年底考研加油。”
不远处,林序南正和负责古籍运输的志愿者交接最后一批打包好的书箱。
冬日南方的晨光从檐下斜斜落下,雨后的地面潮湿干净,反射着淡淡的冷白色,氤氲起一层未散的雾气。
“辛苦你们了,这次要不是有你们,那些古籍……这个书院就没有留下的意义了。”运输队的队长双手握住林序南的手,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感激。
“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
林序南弯了弯眼睛,唇角带着礼貌的弧度,语气温和而清淡,动作却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将每一箱书的封签、重量、编号都再核对一遍,确认无误后才点头示意。
裴青寂站在人群后面,安静地看着这些告别。
有人在笑着合影,有人在悄悄抹眼泪,也有人只是沉默地拍拍彼此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却仿佛又说尽了所有的不舍。
他抬手捏了捏鼻梁,没多言语什么。
风从被泥水洗净的青瓦檐下吹过,带尚未褪去的冷意,拂过每个人的面庞。
这一个月里,他们的身体都被同样的雨水打湿,也被同样的信念炙烤得明亮坚定。
当返程的车门缓缓关上,志愿者们齐刷刷地朝车里的人挥手告别。
隔着尚有雨痕的车窗,裴青寂回头看了眼那些仍站在书院门口的人。
——这一世,不会只有自己了,对吧?
忽然,肩上落下一只温暖的手。
林序南坐在裴青寂的身边,声音低而柔和,“会好的。”
裴青寂微微一怔,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骤然发酸。
他下意识偏过头,看向林序南,眼底藏着些许的慌乱,“什么?”
他以为,自己刚才把脑子里的话说了出来。
林序南看着他,唇角带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眼神却温润而笃定,“我说,都会好起来的。”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像是早已看穿了他的所有思绪,却不忍戳破,只是用这样不着痕迹的方式,把安慰和陪伴悄悄递过去。
雨痕逐渐凝成薄薄的冰霜,悄无声息地爬上车窗,带着离别,也带着期待。
车辆再次停稳。
方砚身穿剪裁利落的西装,打着深色领结,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表,身边还跟着几个扛着摄影机和拿着话筒的记者。
方砚的脸上笑开了花,眉眼里都是抑制不住的得意和骄傲。
他微微扬起下巴,向着那几个记者介绍着:“我们组现在的重点方向,就是利用我们研发的新型材料去修复古籍。这种材料的稳定性和耐久性都极强,和以往使用的传统修复剂相比,能最大限度地延缓古籍老化。”
他顿了顿,眼神带着掩不住的光彩,唇角微微上挑,语气轻快却满是自豪,“简单说,我们的材料存在多久,这些修复的古籍就能保存多久。”
那些凑上前的记者一个个点着头,嘴里随声附和着“嗯嗯”、“是是”,只是在机械地记录,完成他们例行的采访任务而已。
“来了来了,裴博士他们回来了。”
裴青寂从车上走下来,迎面便看见围上来的记者。
他脚步微微一顿,冷风卷着嘈杂的闪光灯声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眯了下眼。
前世也是这些人。
他们举着话筒,喊着他的名字,镜头怼在他脸上,眼神里带着兴奋,但却又总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正是他们一步步引导舆论,将所有尖锐恶毒的词汇都按在他身上,替他敲棺定论,最后冠上“哗众取宠的疯子”这几个字,让他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可如今,他却要转身去借助他们,去用这群人来替古籍修复正名。
——可笑吗?
——但没办法。
裴青寂低下头,指尖在掌心里缓缓收紧,指节被风吹得发白。
忽然,胳膊上被轻轻碰了碰。
“PnB,你准备好了吗?”
林序南的语气就像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轻巧到几乎要把裴青寂从那段冷硬的回忆里,生生拉了出来。
“放心。”
裴青寂转过头笑了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会好的。
“辛苦了辛苦了!”方砚笑嘻嘻地拍了拍裴青寂的肩膀,动作看起来熟稔又亲切。
随后,他笑着转过头,看向围在四周的记者们,声音立刻提高了几分,带着官方式的热情与骄傲,“这就是我们课题组的裴青寂裴博士,这次的项目如果没有他,恐怕还真没办法这么顺利完成。”
闪光灯“咔嚓咔嚓”地亮起来,镜头全都对准了裴青寂。
裴青寂垂下眼睫,视线透过镜头,看着那些举着话筒的手和一张张带着职业微笑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人曾经也举着话筒喊过他的名字,曾将他捧上过高位,也曾毫不留情地将他推下深渊。
可现在,他必须让他们再次看见自己。
必须。
采访很快开始。
镜头里的方砚,西装笔挺,精神矍铄,声音铿锵有力,句句不离“蛋白凝胶技术的开创性”、“可大规模推广的产业价值”,还有“材料科学与古籍修复的跨学科创新”,每个词都像瞄准目标的子弹,直击“科研成果转化”与“国家项目”的靶心。
裴青寂站在他身后,目光平静,神色淡淡,唯有指尖轻轻敲击着衣角。
“接下来,我们请到这次清溪市檐雨书院古籍抢救修复项目中,负责具体古籍修复与材料应用结合的裴青寂博士,来谈谈他对这次救灾修复项目的理解。”
灯光追过去,摄像机缓缓拉近,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他身上。
裴青寂抬起头,看着镜头,薄唇轻启,声音不疾不徐。
“这次项目,从材料研发到灾后应急应用,当然证明了我们蛋白凝胶在纸质文物纤维强化方面的优势。”
他顿了顿,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个安静坐在后面的林序南。
林序南正撑着下巴,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眼尾微微上挑。
裴青寂的声音轻了半分,低沉却更加清晰。
“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这些古籍被救下来了。”
他抬手点了一下鼠标,身后的PPT上清晰地呈现了一张古籍的图片,封面带着浅浅的水渍痕迹。
“比如这本明代的《吴门岁时杂记》。”
“它记录了当年苏州的岁时节令、民间风俗、饮食茶点、四季物产。”
“它告诉我们,那个时代的人们,春天会在玄妙观前看百戏,夏日喝梅花酒,七夕去虎丘拜织女,冬天就吃青菜萝卜豆腐汤。”
“这里面写的不仅仅是‘历史’,不是被定格在博物馆橱窗里用玻璃罩隔绝呼吸的标本,而是当时每一个活着的人,真实呼吸过的空气,路过的街巷,尝过的味道,和爱过的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原本嘈杂的采访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就是我想做这件事的原因。”
“不是因为它可以证明我的技术有多厉害,也不是因为它能带来多少科研经费。”
“而是它值得被救。”
最后一句话落下,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那些原本举着话筒、正准备继续追问下一个“科研亮点”的记者们,一时间都没能开口。
聚光灯依旧亮着,落在裴青寂脸上,也映在每个人的眼底。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
直到方砚轻轻咳了一声,笑着接过了话筒,“感谢裴博士的分享。他对文物修复的理解,正是我们这次项目最大的意义所在。”
采访结束后,记者们热烈地和方砚握手,连声说“完美、顺利、感谢配合”。
方砚笑着,心情显然极好,转头看向裴青寂,但是他的眼神却透着几分打量。
“青寂,你后面那段,感情不错,就是少了点科研成果的拔高,如果再多强调一下蛋白凝胶的创新点和市场推广价值,会更好。但问题不大,回去好好休息吧。”
裴青寂点了点头,淡淡应着,没有再解释什么。
“呐!给你的。”
第39章 纸外之人(二)
裴青寂低头,看向那只突然伸到他面前的手。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颗糖。
他抬眼看了林序南一眼,右手捏起这颗糖,摇摇头轻笑一声,“又不是小朋友,就用这个哄我啊?”
“就这颗糖还是从顾然然那里抢过来的。”林序南微微皱起眉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说着就要去拿回来那颗糖,“不要算了,那还给我。”
“谁说我不要了?”裴青寂指尖微微一挑,轻巧地将糖抛到空中,身子往后一仰,躲开林序南的手,左手稳稳接住,动作干脆利落。
随后,他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将糖塞进嘴里,舌尖轻点,发出一声含糊却清晰的低笑。
“很甜。”
林序南看着他,也眨着眼睛笑了起来。
裴青寂伸手接过他手里提着的便携仪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语气懒洋洋地带着点漫不经心,“回去打算休息多久,再开始准备汇报的PPT啊?”
林序南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裴青寂,笑容仍旧挂在嘴角上,“裴师兄是已经收拾好房间等我入住了?”
“今晚回去就收拾,明天开始,随时办理入住。”裴青寂像是小心思被拆穿了一样,声音突然轻缓了下来,微微侧了侧腰在林序南耳边低语,热气缠绵轻轻地撩拨,“还可以提供搬家业务。”
“那就明天吧。”林序南耸了耸了肩,眼神却定定落在他脸上,慢吞吞地补了一句,“早点完成任务,早点儿轻松。”
裴青寂低着头,伸手轻轻地摸了摸鼻子,挡住了不自觉微微上扬的嘴角。
夕阳的光斜斜洒下来,打在他们身上,将两人的身影柔和地拉长,勾勒出一个并肩而行的轮廓。
裴青寂把便携仪器放在实验室的架子上,随后走向林序南,“一会儿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嗯?”林序南正低头填写仪器归还的登记记录,闻言抬起头,看向他的一瞬,目光微微亮了亮,“裴师兄想干嘛呀?”
“请你喝奶茶。”裴青寂抱着双臂,倚坐在桌边,两条修长的腿交叠着,眉眼间原本淡漠的神情像是被夕阳晕染出一层暖意,像一幅不动声色却勾人心魄的画。
“上次不是说你也要喝奶茶吗?”
林序南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眉眼弯起来,像只被顺了毛的小狗,乖巧里带着点儿得寸进尺,“裴师兄请客,那我当然有空。”
“好啊。”裴青寂的唇角微微挑起,笑容里带着藏不住的宠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小朋友。”
“……谁是小朋友啊。”林序南小声嘀咕着,放下手里的笔,快走两步追上去,声音软软的,又像是在撒娇,“我要大杯,去冰,半糖!”
“您的两杯珍珠奶茶,大杯,去冰,半糖。”
奶茶店的小姐姐将饮品放到柜台上,抬头看向裴青寂时,眼睛都亮了几分,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轻快和羞涩。
裴青寂微微颔首,伸手去接,他低头扫了眼杯套上的名字确认无误,才转身递给身旁的林序南。
“谢谢。”林序南接过奶茶,垂着眼睛用吸管轻轻搅拌,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住上扬的弧度,像只喝到了心愿之水的小狗,眉眼里全是掩不住的欢喜。
柜台后,另一个正在封杯的小姐姐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同伴,悄声却又藏不住激动。
“啊啊啊,好帅好帅!”
“是吧,”收银小姐姐依旧盯着裴青寂的背影,小声回道,“气质也太绝了吧……还有那个弟弟,也好可爱……”
封杯的小姐姐悄声尖叫,捂着嘴,眼神像要冒出小星星,“果然,帅哥都被帅哥拐走了!”
“唉,”收银小姐姐叹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要是每天都能看到这种养眼又养心的画面,工作幸福感直接爆棚吧。”
奶茶店内的暖风轻轻吹过,商场外是已经披上了夜幕的车水马龙。
“能吃辣吗?”裴青寂侧过身,胳膊轻轻地碰了碰林序南。
林序南咬着吸管,抱着奶茶,抬头看着他,随后乖乖点了点头。
“那……带你去我以前最喜欢的一家店吃饭?”
裴青寂握着奶茶,语气很轻,似乎怕他拒绝,“不过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地方。”
“好啊。”林序南答应得很痛快,“我很喜欢吃辣。”
这是一家巷子深处的“围炉串串”。
店面不大,装修简单,靠墙的位置摆着一排老旧却干净的木桌,桌上蒸汽氤氲,红亮的辣汤翻滚着。
裴青寂熟练地调好酱料,芝麻、香油与葱花、香菜混在一起,颜色漂亮得像专门调制好的画板。
他夹起一串刚煮好的毛肚,仔仔细细地在酱料里裹匀,确认多余的汤汁已经沥掉,这才放到林序南的餐碟里。
“尝尝?”
林序南用筷子把那串毛肚从竹签上全部撸下来,然后才夹起一片轻轻咬了一口,脆嫩的口感与滚烫的香辣瞬间在舌尖炸开,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好吃!”
看到他满足的表情,裴青寂的唇角也跟着勾了起来。
他没说话,又伸手捞起一串嫩牛肉,裹满了酱料,又把牛肉从竹签上撸下来之后才夹给林序南。
“这家店太好吃了!我以前都没有发现这个巷子里居然藏了这么一家宝藏店铺。”林序南被辣地猛喝了一大口奶茶,“但是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辣。”
“我家人都是无辣不欢的。”裴青寂把刚在清汤里涮过、颜色翠嫩的青菜夹起来,轻轻放到林序南面前的碟子里,“来,吃点儿菜。”
林序南低下头,乖乖夹起青菜吃了几口,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可等抬起头又重新挂上了笑容,“师兄,怎么这么会照顾人呀?”
还不等裴青寂回答,两个人的手机同时响起。
【顾然然:裴博士上了黄金时间档的新闻。】
林序南咬着筷子,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睫毛微垂,掩住眼底那抹抑制不住的兴奋,“这次古籍修复真的让大家看到了。”
裴青寂看着他,没说话,只是伸手将他嘴里的筷子轻轻取了出来,随手摆放好,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的金针菇,声音淡淡的,“先吃饭。”
“哦……”
林序南含糊地应了一声,还是忍不住继续用另一只手滑着手机,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藏不住的骄傲与崇拜。
“都是夸你的耶,什么‘裴博士神之手’、‘青年修复大师’,还有人说你长得比明星还好看……”
裴青寂看着他,唇角轻轻勾起,却没有笑出声。他的眼神很淡,带着些看破了本质的冷静。
“势盛则附,势衰则弃,常情也。”
“可是……”
林序南抬起头看向他,眼底映着桌上氤氲的热气,带着点不服气的认真,声音轻轻的,却像落在心尖的羽毛,“至少现在来说,这算是件好事呀。”
裴青寂与他对视了两秒,忽然伸手,指腹擦过他唇角沾到的油渍,动作轻得像带着风。
“嗯,是好事。”他低头笑了笑,声音放得极轻,像是只说给面前这个人听。
“有你在,确实是什么都好。”
“那以后……“林序南微微凑近,眼睛弯起来,唇角带着一点得寸进尺的笑,语气却乖得像在撒娇,眸色深处却闪过一丝狡黠。
“以后让我顺利毕业,继续留在所里做你同事,好不好?”
裴青寂:……
裴青寂愣了愣,看着面前这张带着点无赖笑意的脸,喉结轻轻动了动,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不答应啊?”林序南看着他,声音带着点刻意的委屈,眼睛却笑得像月牙,软软糯糯地黏在他心口,偏偏又带着几分得意的小坏。
“吃你的饭。”
裴青寂移开视线,把手里刚盛好的汤重重地放在林序南面前。
可林序南却毫不害怕,反倒像个做坏事得逞的小孩,轻轻晃了晃脑袋,笑得眉眼弯弯,整个人都散发着藏不住的愉悦。
锅里的辣汤翻滚着,蒸气缭绕中,映出了远处高架桥上的车流如织,灯光流动不息。
夜色在这无休无止的奔流中渐渐褪去,直到第一缕清晨的微光悄然落下,为城市镀上温柔的亮色。
“还不起床吗?”
清晨的风有些凉,裴青寂站在林序南宿舍楼下,抬眼看着那扇被窗帘遮的严严实实的窗户,故意用他曾经的借口去逗他,“怕你再在科研所里遇到早高峰,专门来接你的。”
那头安静了两秒,随即传来林序南还没完全清醒的声音,软糯糯的,像刚融进咖啡里的奶泡,带着点儿迷迷糊糊的哼唧,“你先上来吧,外面冷……我才刚醒……”
博士生宿舍的走廊格外的安静,白色瓷砖在清晨微凉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
林序南站在门口,只穿了件宽松的白T恤和灰色的家居裤,头发还有点凌乱,额前碎发微微翘起,他轻轻地打着哈欠,眼神里带着没睡醒的潮湿与茫然,整个人看起来乖得不像话。
“室友不在,你随便坐。”
林序南揉了揉眼睛,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没睡醒的哑,眼皮还半耷拉着。
裴青寂走进房间,环视了一圈。
——第一次知道林序南还有个室友。
——哼!跟你的床告别吧,以后没机会再回来住了。
宿舍收拾得干净利落,桌上整齐摆放着几本厚厚的专业书和笔记,椅背上搭着一件灰色外套,散发着柚子洗衣液的味道。
林序南动作很快,洗漱、换衣服、把简单的换洗衣物和洗漱包收进行李箱,然后拉上拉链,回头冲他笑了笑。
“好了,师兄。”
裴青寂“嗯”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转身往外走。
车子一路驶向裴青寂的住处。
“房间已经通过风了,床单也换好了。”
裴青寂边帮他把行李箱拖进屋,边低声交代,“先去洗个手来吃早饭,吃完了我再帮你一起收拾。”
林序南“嗯”了一声,乖乖地放下手里的包,熟门熟路地进了洗手间。
裴青寂看着他背影,唇角微微弯起,眼底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餐桌上摆着刚送到的早餐,虾饺、烧卖、汤包,还有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连杯套的方向都调整得整整齐齐。
洗完手出来,林序南看见那桌早餐,愣了愣,随即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走过去,双手捧起咖啡,轻轻晃了晃,抬头看向站在坐在对面的裴青寂,眼睛亮晶晶的,像只被投喂的非常满意的小奶狗。
“师兄,不想和我说点什么吗?”
窗外的晨光正好,洒在那张干净的餐桌上。
裴青寂看着他,唇角微微挑起,目光落在他湿润的眼尾上。
“那……欢迎入住。”
第40章 纸外之人(三)
“你的房间里有书桌,但是你要是喜欢的话,也可以用书房。”
裴青寂边说,边夹了个汤包放在林序南的面前。
“登堂入室还要霸占你的书房,太不厚道了。”林序南夹起汤包直接一口放进嘴里,故意打趣地笑了笑。
裴青寂挑了下眉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之前熟门熟路热馄饨的时候,也不见有些人觉得自己登堂入室。”
林序南正好喝了一口咖啡,被呛得轻咳了两声,这才想起来之前为了试探裴青寂,自己可没少干一些失了分寸的事。
“我用房间的书桌就好。”林序南止住咳嗽,小声地开口,像是突然意识到错误的小孩儿。
裴青寂吸了口气,眼神扫过他变了几次表情的脸,“随你。”
吃过饭,林序南回房整理,把常用的东西拿了出来,但衣服依旧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行李箱里,看上去就像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
裴青寂敲了敲门,把手里端着的一盘洗好的草莓放在林序南的桌上,水珠挂在鲜红的果肉上,诱人的紧。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房间一圈,最后落在那个还放在墙角的行李箱上,眸色深了深。
——准备做完任务就跑?
——想的美。
“帮你收拾啊?”
他语气客套地问了一句,但话音还没落,身体已经行动起来了,把行李箱拉到自己面前,直接蹲下身,将一件件叠得整齐的衣服拿出来,迅速挂进衣柜里,动作干脆利落,像是收拾自己家里的东西一样自然。
林序南停下整理书桌的手,转过头看向裴青寂,“其实,衣服不用拿出来的,住不了多久。”
裴青寂直接无视了这句话,手里活儿是一点也没停。
他的唇角抽了抽,语气带着点儿幽怨,最后把手里那件浅色毛衣挂好,转身看了他一眼。
“你的日子是租来的,着急还吗?”
——又不是住酒店,我又不收你房租。
——还是着急回去陪室友吗?
林序南偏着头,眯了眯眼睛,突然笑了起来,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师兄对我准备PPT汇报,这么没信心吗?“
裴青寂:……
半晌,裴青寂低低地叹了口气,有点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头,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了句,“没信心的,也不是对你的汇报。”
他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随后才抬起头,又提高了声音,“好了,你再收拾收拾,有需要叫我。”
说完,转身出了房间,脚步声很轻。
林序南垂下眼,指尖轻轻捏起一颗红艳的草莓,笑眯眯地放进了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带着微凉的汁水,驱散了早晨的倦意。
他盘着腿,懒洋洋地窝在椅子上,拿起手机,原本只想刷两眼消息,却在看到首页推送的一条短视频时,猛地停住。
【#古籍修复现场#青年博士裴青寂檐雨书院救灾点紧急修复珍贵古籍,细节堪称教科书级别】
标题下面,是一个仅仅13秒的视频。
镜头里,光线有些昏暗,背景是这次救灾现场临时搭建的修复桌。
画面里的裴青寂穿着那件深灰色的衬衣,头发微微凌乱,脸侧沾了点灰,指尖握着一把极细的毛刷,动作轻得像羽毛扫过,但力道又精准而果断。
他的神情极专注,眉眼沉静,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尊雕塑,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仿佛周围所有的嘈杂都与他无关。
【网友:这位就是那位“修复界鬼才”?动作也太绝了吧!】
【网友:看手!这手!】
【网友:这手指骨节分明也太好看了,真的可以当手模吧!】
【网友:上次的采访说过他手感堪称天赋级别,没想到本人更绝……】
【网友:修复的时候整个人气场好强,帅得让我忘了这是科研新闻。】
【网友:他修复的时候好安静,完全像在做什么圣洁的仪式……】
【网友:啊啊啊,想看完整版视频,这才13秒,根本不够看啊!】
林序南看着屏幕,心口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骄傲与喜悦。
他的指腹轻轻滑过暂停的画面,盯着那张冷淡俊朗的脸看了很久,心跳像是被人捏住,忽轻忽重。
鼻梁挺直,唇线干净,眉眼凌厉却不失温柔。
——好好看啊……
他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真是……帅得过分了。
他又点开了评论区,发现导师方砚也转发了这条视频,还配了几张高清图片,都是那部古籍修复前后的对比——
脱落的残页被宣纸重新衬托,断裂的纹路被一根根纤维精准拼接,就连掉色严重的封面,也被修复得几乎看不出有过泡水经历。
哪怕是外行人,都能一眼看出修复的完美。
【网友:真古籍新生!】
【网友:果然高知学什么都快!】
【网友:这水平,不是鬼才是什么!?】
【网友:感觉看他修复都能被治愈……每一笔都好美。】
【网友:一个科研博士跨界修复古籍,还修得比专职修复师还好,天赋碾压吧。】
学什么都快?
这也太快了!
裴青寂第一次接触古籍修复是什么时候?
林序南皱着眉头努力回忆——
好像……也就是半年前的事。
短短半年,哪怕是天赋异禀,哪怕再聪明,这样细腻精准的操作,也不像只是“学得快”。
那手法,那对纸张与纤维的掌控,不仅是书本知识与天赋,更像是日积月累的沉淀与肌肉记忆的自然流露。
那样的流畅和自如,像是……早已做了无数次。
林序南的手指突然有些发紧,他将手机握住,仿佛只要自己放松一点,这份突如其来的真实就会从掌心滑落。
他反复点开那13秒的视频,每一次看,心底的那种熟悉感便更加强烈,像是有什么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线索,正慢慢浮上来。
但此刻,看着那双握着毛刷的手,和专注到近乎冷漠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捕风捉影,却没有真的抽出时间去验证。
林序南退出短视频软件,抱着电脑坐在地毯上,点开浏览器,开始输入关键词。
#裴青寂古籍修复#
页面上很快跳出了结果。
仍然是那条被无数账号转发的视频,标题旁边闪着醒目的热搜红标。
下面是一条条不断刷新的报道,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都在用“神之手”“修复界鬼才”“青年才俊”这样的词语,堆砌着对他的吹捧与赞誉。
林序南往下翻,眼神却越来越冷。
没有。
再往下翻。
还是没有。
没有任何关于他系统学习过古籍修复的经历。
——怎么可能?
林序南咬了咬嘴唇,删去了之前的关键词,敲击键盘,重新输入了几个字。
#裴青寂履历#
屏幕上很快跳出一排排简历信息,白底黑字间,闪烁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二十一岁,本科毕业,主修:材料科学。]
别人还在为了毕业课题焦头烂额,而他已经提前一年结束了所有课程,发表了本科第一篇SCI。
[二十五岁,博士毕业,研究方向:纳米复合材料的应用与推广。]
博士期间,裴青寂在顶级期刊上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了十余篇高被引论文,申请了三项国家专利,组建了属于自己的课题小组,还拿到了学院每年只颁发给一位优秀博士生的“年度科研贡献奖”。
他的研究没有任何一项是“投机取巧”,没有哪个成果是“运气好碰巧做出来的”。
每一篇论文,都是厚厚的实验记录本上,日日夜夜写下的真实数据。
每一项专利,都是成百上千次配比与工艺条件的反复验证,才换来的最终参数。
[现任国家重点材料实验室博士后,国家级保密项目带头人。]
林序南盯着屏幕上那些冷冰冰的履历,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
——真是这样的人,怎么会抗拒用新材料去做古籍修复呢?
对了,还有修复桌上的那本笔记本,五年前记录的“旧馆南廊”。
所以,二十四岁的裴青寂也不可能去过“旧馆”。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迅速打开裴青寂的学术主页,鼠标滑过那一篇篇被下载无数次的论文标题,滑过那些关于纳米材料、催化剂、复合反应的复杂词汇,试图找到哪怕一条与“古籍修复”有关的记录。
然而没有。
学术主页是清一色的“材料学”。
就好像——
好像这一切根本不是“学来的”,而是……
突然某一天,他就已经会了。
他慢慢放下手机,目光落在窗外被阳光晕染的天空上,长久地,没有回神。
裴青寂端着一杯刚热好的牛奶,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开着落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在地毯上。
林序南正盘腿坐在那里,电脑放在膝上,屏幕的白光映在他脸上,衬得他的神情格外凝重。
裴青寂脚步一顿,眸色微微暗了几分。
他走过去,弯下腰,将杯子放在林序南手边,温热的牛奶在瓷杯里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你在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