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中玉是被消毒水的味道呛醒的。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白色的天花板在视线里晃了晃,才慢慢聚焦。左手手背上扎着针,透明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滴下来,没入皮肤时带着微凉的触感。
“醒了?”
旁边传来低低的声音,程中玉偏过头,看见郑砚深坐在陪护椅上,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处清晰的青筋。他手里捏着份文件,指尖却没动,目光落在程中玉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松弛。
程中玉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发不出声音。郑砚深见状,起身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喝了水程中玉感到舒服了一些。
“昨晚……” 程中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郑砚深把文件合上放在一边,身体微微前倾,面无表情看着程中玉“昨晚是你受罪了。”
这句话说得很淡,没什么情绪起伏,却让程中玉的心跳漏了半拍。他想起昨晚胃里的绞痛,想起那些灌进喉咙的威士忌,想起林薇有些凶狠的笑,还有郑砚深始终没抬的眼皮 , 原来他都看见了。
“医生说你母亲的透析方案可以调整得更精细些。” 郑砚深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份项目报告,“我联系了市中心医院的肾内科主任,下周可以转过去,单独病房,护工也找好了。”
他望着郑砚深平静的侧脸,这个人说这些话时,表情没半点变化。原来在郑砚深眼里,他昨晚受的罪,是可以用更好的病房、更精细的透析方案来补偿的。就像打碎了一件东西,只要赔个更贵的,就什么都能抹平。
程中玉垂下眼,盯着被单上的褶皱。输液管里的液体都仿佛变凉了,顺着血管往骨头缝里钻。他想问问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能抵消昨晚的事”,想问问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就值这点好处”,可话到舌尖,却被自己堵了回去。
他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 好。”
“好好养病。” 郑砚深站起身,理了理衬衫袖口,语气里带着些温和,“我晚上再过来。”
程中玉就真的这么一直等着他,病房的光最暗的时候,程中玉还盯着门口。
最后他只能扯了扯被角,把自己裹得更紧些,嘲笑自己竟然当真了。他早该习惯的 ,郑砚深的承诺从来像写在沙上的字,风一吹就散。
门被 “砰” 地推开时,程中玉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不是郑砚深。
宋青元斜倚在门框上,黑色连帽衫的帽子歪在一边,露出挑染了几缕银灰的碎发。
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晃悠着走进来,塑料袋里的青青白白的,好像是苹果。
“听说郑少的小蜜被正宫按在酒局上灌酒了?”他边走边嚷。
程中玉的脸瞬间烧起来,往被子里缩了缩,“你怎么来了?”
“我听罗哥那帮人嚼舌根了呗。” 宋青元把塑料袋往床头柜上一扔,里边的几个苹果都滚了出来,“说什么‘林小姐替郑少清理门户’,我一猜就是你这没脑子的。”
他拖过陪护椅坐下,随意得很,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那天早上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别去别去,偏不听。”
程中玉攥着被角的手紧了紧,伸出脑袋来看他,“是郑砚深让我去的。”
“我就知道。” 宋青元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包薄荷糖,抖出一颗扔进嘴里,“他那人,最会拿些破事捆着你。你以为他真在乎你受不受罪?无非是需要个听话的挡箭牌,替他应付林家那伙人。”
宋青元的话让程中玉想起昨晚郑砚深说 “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后”,原来真的只是 “站着” 而已。
“谢谢你来看我。”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哑。
宋青元的动作顿了顿,嚼糖的节奏慢了些,“谢什么,看你倒霉呗。” 话虽刻薄,眼神却软了些,“你妈那病怎么样了?上次听你说还在等肾源。”
提到母亲,程中玉的喉结滚了滚,“郑砚深说…… 下周转去市中心医院,透析方案能调得细点。”
“他安排的?” 宋青元挑眉,“他倒真会用这招拿捏你。”
宋青元觉得嘴里的薄荷糖嚼得没了味,他把糖纸捏成小团,往程中玉面前一抛,吓的程中玉一抖,拿起来发现竟然是吃剩的糖,抬起眼来委屈地瞧着宋青元。
宋青元看他这表情,心里满意的很,咧开嘴得意地冲着他笑,“问你个事 ,你喜欢郑砚深吗?”
程中玉本来还想质问他,听到这话脸“腾”得红了。他慌忙别过脸,刚刚的勇气也全都没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你…… 你问这个干什么。”
“装什么傻。” 宋青元嗤笑一声,往椅背上一靠,连帽衫的帽子滑下来,露出耳后那点纹身,“你看他的眼神,跟我家那只等着喂食的猫似的,黏糊糊的。当我瞎?”
程中玉攥着被单的手指猛地收紧。喜欢吗?他想起高中时偷偷抄郑砚深的笔记,想起那人替他解围时的侧脸,想起昨晚晕过去前,郑砚深的司机说 “郑总让我送您回去”。可他又想起林薇的冷眼,想起郑砚深用病房补偿他的理所当然,想起自己永远在 “谢谢” 和 “不敢” 里打转。
“我不知道。” 他终于低下头,声音闷在被子里,“这不是…… 不是该想的事。”
宋青元挑眉,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又想起是病房,烦躁地扔回兜里,“行,不说这个。那我问你,两年后呢?” 他往前凑了凑,桃花眼眯成条缝,“他跟林家订了婚,最多两年就得结婚。到时候你怎么办?接着给他当情人?还是卷铺盖滚蛋?”
程中玉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两年后…… 他没想过,他每天想的不过是 “今天别出错”“妈今天透析顺利吗”。
“我……” 他张了张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床单,“到时候再说吧,也许…… 也许妈病好了,我就……”
“就什么?” 宋青元突然提高声音,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响,“就回老家摆摊?程中玉你是不是傻?”
他戳了戳程中玉的额头,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躁,“你以为你这两年算什么?免费飞机杯?还是他用来应付林家的道具?”
程中玉的眼眶发热,别过脸看向窗外。
“你看看我。” 宋青元拽过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往自己手腕上按,那里戴着块镶钻的表,冰凉的金属硌得程中玉手指有点疼,“罗哥玩我的时候,我可没闲着。他给的卡,我刷爆三张;他送的表,我换了现金存起来。你当我们这种人,跟他们耗得起?”
他甩开程中玉的手,冷笑一声,“也就你,傻乎乎地替他挡酒,替他应付林家,最后就落个胃出血躺医院。郑砚深能给你妈找医生,就能给你塞钱。你倒是伸手要啊?傻等着他施舍?”
程中玉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他知道宋青元说的是对的,可……
“我……”
“罗哥对我越来越没兴趣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颓废,“以前还会带着我应酬,现在十天半个月见不着面。我跟你说两年,都算往长了说。”
程中玉的睫毛颤了颤,没接话。他知道宋青元说的是实话,这种关系里,新鲜感比什么都短。
“所以我琢磨着,趁现在手里还有点钱,不如找点正经事做。”
宋青元往他面前凑了凑,桃花眼里没了刚才的嘲讽,有些认真,“开个小店,卖卖奶茶或者咖啡,你懂算账,我能吆喝,肯定能成。”
他挠了挠头,“我跟别人懒得费这劲,心眼多的我嫌累。但你不一样,程中玉,你实诚,跟你搭伙我放心。”
程中玉被宋青元的真诚惊住,两人只不过见过几面,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信任自己。
可是,开店…… 这两个字离他太远了,他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主,从来都是被生活推着走。
“你别装听不见。” 宋青元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我知道你喜欢郑砚深,喜欢到他让你喝毒药你都可能抿一口。但喜欢不能当饭吃,更救不了你妈。”
“郑砚深家就他一个儿子,你当他跟你似的,能自己说了算?他家那点家产,堆起来能压死人,必须得有个门当户对的媳妇,生个带血缘的种继承。你呢?你算什么?”
程中玉的脸白了白,嘴唇抿成条直线。这些话像冰锥,戳破了他一直不敢碰的幻想。
“但我佩服你。” 宋青元忽然转了语气,又从口袋里摸出颗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为了你妈,能忍下这些委屈,能在郑砚深和林薇面前低头,你是好样的。”
他嚼着糖,眼神飘向窗外,“我妈走得早,肺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时候我正跟人混社会,天天打架逃课,她住院三个月,我就去过一次,还跟她吵了架,说她管太多。”
糖在嘴里化出甜味,他却皱紧了眉,“她走那天,我在游戏厅打了通宵,回家的时候,灵堂都搭好了。我爸后来跟我说,她最后还攥着我小时候得的奖状,说‘我儿子以前可乖了’。”
程中玉的眼眶忽然发烫,别过脸看向输液管。
“后来我爸也没撑住,喝酒喝死的。” 宋青元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涩,“现在我就一个人,无牵无挂。所以我看不得你这样,明明有牵挂,却把自己活得这么憋屈。”
他站起身,往门口走,“话我放这儿了,等你想通了,随时找我。店我先看着,位置都选得差不多了,离医院不远,方便你妈治病。”
门快关上时,他又回头,“别傻了,程中玉。有些人你攀不上,有些梦做不得,抓点实在的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