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安雀愣愣的。
半晌后,她垂下眼,随便找了个话题:“你们怎么认识的?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这次……真的很感谢你了。”
对方大约察觉到她的情绪,语调变换为轻松的样子:“你叫我大增就行了。”
“他……呃,他原本是我上司,后来被罚成这样。”
“你不要小心看他,他可不是普通的守卫队队员,他的能力是可以效命行动部的。”
大增又问:“你知道行动部么?”
“掌握着基地最高的权柄,直属于林涣上校。”
安雀想起那个骑在马背上的年轻军官,轻轻点了点头。
能成为他的手下的确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大增说:“我以前也是做守卫的,因为伤了腿,就退役下来了。至于阿昆,他原本是我们的小队长。后来因为一点事被定罪才变成这样。”
安雀诧异:“定罪?他犯错误了么?”
大增说:“不算,准确来说,是为了救人。”
安雀:“救人?”
“嗯。能做守卫的人都经历过严苛的训练,每个人都吃了很多苦。那阵子,律法不完善,我们的工资很低。”
“队里有人受到诱惑,想去当雇佣兵,守卫队的规则严苛,是不能随意退出的。所以为了自由,他想结束掉整个小队的姓名,伪造成全队牺牲,这样自己才能重新获得自由。”
安雀手指蜷缩了一下。
大增道:“是不是觉得很残忍。”
“那个人其实也很纠结,毕竟都是同患难过的队友。所以动手前,被阿昆察觉到发了。”
大增并不知道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阿昆私自处决了那个人。
他也因此受罚。
被关入监狱。
大增叹口气:“不知道在监狱里他经历了什么。后来还是被放出来了,他能力太出众,守卫队需要这样的人。”
“本来是好事,结果像是降下了什么惩罚,他妹妹在那段时间……”
出了问题。
大增车开得极快,道:“她妹妹很像他母亲,有一双漂亮眼睛。”
安雀想到了阿昆的眼睛。
他的瞳仁是灰黑色的,但凑近看,眼底有一抹不同于铅灰色的光,像是冻住的白霜。
大增说:“他妹妹先天体弱,很多年前就被医生判了死刑,最后却硬生生多活了这么多年,就是……”
车猝然停下,大增推开了车门:“到了。”
大增的住所比阿昆的宿舍宽敞一些,有独立的三个房间。
阿昆躺在最大的那个房间的床上,房间里有很多小型仪器连接在他身上,屏幕上的检测线条高高低低。
安雀看不懂,大增道:“别担心,生命体征已经趋于平稳。阿来,你过来和她说。”
一个身材瘦小,头发还有点秃的男人走进来:“你好,我是他的主治医生阿来。”
安雀觉得奇怪,这男人打量过来的目光很和善,甚至还有点激动——他好像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只是礼貌了说了一句:“我曾经是一名医生。”
曾经?
安雀问:“现在不当医生了吗?”
大增道:“被基地的医院除名了。目前负责我们几个的感冒发烧。”
阿昆是被守卫队送到地面上的活靶子,不能让记得医院知道他还活着,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安雀瞬间明白这屋子里都是阿昆信任的人,于是道:“谢谢你们。”
“应该做的。”医生面容温和,但回过头,就忍不住数落大增:“什么叫负责感冒发烧,我会的多着呢,我曾经可是和维维安一个科研室的。”
大增幸灾乐祸:“你们一个科研室的都完蛋了。”
医生倒吸一口冷气:“你讲话怎么这么歹毒?”
*
维维安。
安雀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目前可以得知,她大概率不是个好人。
从科研所偷来的那份资料上表示,维维安是vivi计划的牵头人,是围猎场的始作俑者,是让张廷烨感染的罪魁祸首。
而她的那只巨型蜘蛛实验品,也给基地带来了灾难。
从灾难发生到结束,她都没有出现过。甚至在灾难后的审判庭上,也从未出现过她的身影。
基地民众对她的态度从指责,转化为茫然,再到如今的流言四起。
有人说她是畏罪潜逃,也有人说,她已经死于地面。还有人说,她仍旧在科研所进行秘密研究。
总之可以确定的是,她好像真的失踪了。
大增道:“你怎么还忘不掉那个女人,一天提她八百遍。”
医生反问:“为什么不能提,我想说谁说谁。”
“你是杀人被她看见了?总替她说话。”
安雀垂下眼眸。
她不太想听他们争论这个,于是又悄悄进房间去看阿昆。
阿昆双目紧闭,洁白的床单微微下陷,安雀走过去,望向那条手臂。手臂上的血管有些凸起,下面一双饱经沧桑的手,指腹上有粗粝的茧子。
安雀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相贴,她静静地望着他。
时间一分一分流逝,等安雀再从屋子里出来时,沙发上只剩下医生,大增明天还要上工,已经去睡了。
“折腾一晚,难为他了。”安雀又开始道谢,医生赶紧打住她。
安雀顿了顿:“您是不是还有话和我说?”
“嗯。”医生掏出一张名片,放进安雀的手里,“这是我认识的一位药剂师,上面有她的地址。我需要的一种药物只有她能弄来,你能帮我去拿一趟么?”
安雀点头。
药剂师也姓宋。叫宋书妍。母亲有东方血统,所以她有一头漂亮的黑色长发。她受雇于基地的药房,上班时,会将长发会整齐地盘在脑后。
医生说她下个月就要离职了,这一个月内,她借着职务之便,正在非法转移药物。
——咱们要的,她正好有,而且便宜。
安雀按照医生交代的暗号,走到医药大楼三层的柜台前。
听到那几个暗语,宋书妍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马意识到是谁让她过来的。
她道:“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了,你等我一下。”
她扯下便签纸上写了一串地址,让安雀去那里等她下班,“出去下心点,别让人注意到你。”
接过纸条的一刹那,安雀感觉她的手在抖。
她在刻意回避看安雀的目光。
安雀郑重地点了点头。
初冬,基地的穹顶也模拟着冬季的天空,干燥又透亮。安雀走在路上,脸上是不是被沙粒拍打,这是还未清理干净的建筑残骸留下的,其实放眼望去,整个基地的重建速度很快,很多大楼再次矗立,街道重新规划,比之前还要整齐。她已经很了解基地给建筑编号的规则,所以她很快就找到地址上的地方。
是一家餐厅。
晚上七点,安雀隔着窗户感受到穹顶的光芒渐渐熄灭。天暗了,室内变得更加明亮,店铺里的人也多了一些,她觉得宋书妍也差不多该来了,于是点了两份晚饭。兜里的钱还是阿昆在离开前留下的,想到这个,她又垂下眼眸。
忽然,对面的桌子被屈起的指节敲了敲:“怎么整天哭丧着脸。”
安雀抬起脸,看到宋书妍拉开凳子坐下,有点不死心地问:“你真不认识这地方么?”
安雀摇摇头。
她没有来过基地餐厅。
她就听到宋书妍别扭地小声嘟囔:“我知道,不应该干预别人命运。”
安雀疑惑:“什么?”
“没什么。”刚刚不是和安雀说话,宋书妍掐灭耳朵里的耳机,正式开始她今天和安雀的对话。
她道,“我要和你说点别的。不关于阿昆,阿昆已经没事了,他不重要。”
宋书妍说:“我知道你是谁,vivi计划受害者的家属对么?”
安雀一愣,然后点点头。
“你考入科研所,是想阻止这个计划的展开对么?”
安雀又点了点头。
这些是阿昆告诉他们的么?
看到宋书妍笑了笑,安雀问:“是我的做法很幼稚么?”
宋书妍说:“不是。和这个没关系。我其实是受人所托,来点拨你几句的。”
她道:“我问你,这次阿昆被送到地面上,有没有感染?”
安雀摇头:“没有。”
感染者的特征是十字形伤疤,伤口溃烂无法愈合,阿昆没有这些症状。
宋书妍说:“所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安雀一头雾水:“你想说什么?”
宋书妍道:“那个围猎场根本不存在,那是泼在维维安身上的脏水,是虚构的东西,目的让民众去恨她。你被骗了。”
安雀心中震动。
宋书妍一愣:“吓到你了?”
——是了,是这么回事。
从维维安的实验品被释放就开始不对劲了。
且不说那么庞大的基因实验体居然能从科研所逃出来,就说跑出来的,为什么是人人都知道的几乎是维维安象征一般的实验品。
阿昆说过,那只蜘蛛性格温和。
她又想起那个夜晚,她与那只蜘蛛遇到的场面。
蜘蛛和传闻不太一样。
安雀感到一个真相正在被描摹出来。
——科研所安保破坏,她保险柜里的资料可以被人轻易拿到,而那份资料并没有记录实验数据,只详细记载着vivi计划的目的。
……还有那首诡异的诗。
——这些都不像是实验记录,更像是在叙述一个故事。
太奇怪了。
有双无形的手,正在编织这个“围猎场”的故事。
甚至这个故事还在叙述。
——在维维安被民众质疑后,阿昆所在的小队立即被送上地面。
整个守卫小队沦陷,像是正式开始向民众展示这个故事的序章。
她想到了那位灾难中的母亲。
想到了她像是知道她目的一样,“刻意”给她看自己手臂上的十字形伤疤。当时她只想着胸针,忽略了那些伤口过于生硬的形态,十字形太规整了,是人为所致。
讲述故事的人也知道“铺垫”会让故事更真实。
所以,布局的人也有意无意制造了一些“母亲”那样拥有伤疤的人。
如果“守卫小队”覆灭是明天的正式新闻,那那些散落在之前的十字形伤疤的民众,一定会被一些其他民众后知后觉想起。这些细节多了,民众才会深信不疑,甚至一些墙头草一样的民众被洗脑,不自会加入这场后知后觉的觉醒,认定之前就有人感染。认定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明天是关键的一天。
大概是她表情太精彩,宋书妍认真观察了一会儿:“你能自己想明白?”
能。
“明天,明天基地要出事。”
“张廷烨不是因为感染死的,我当初不应该离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