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次围猎不会成功。
至少要把阿昆救下来。
安雀扔下工牌,朝着宿舍的方向飞奔而去,明明没有那么远的距离,安雀却觉得怎么走也走不到。
胸口起伏的很快,力量顺着指尖一点点流逝。
腿有点发软,她好像要跑不动了。
她忽然记起,在无人之境阿昆去地面作业那一次。
那时候她在黑市是小有名气的老板娘。大概货物卖的太好,她和黑市商会的头目签了一份极为冒险的协议。
有风险的收益会更丰厚。
那时候她自信的认为,张廷烨拥地面作业经验那么丰富,这次交易一定万无一失。
可谁也没料到张廷烨感染了。
临近协议上定下的交货日期,安雀的货仓还是空的。
催债的电话打上门,她知道那些头目的手段,知道自己要遭遇什么。
但她没有求饶,而是通知一样说:咱们同归于尽算了。
她找出家里所有的枪械,又从仓库里翻出积攒的子弹。
然而那天晚上。
她记得是个暴雨,穹顶对天气的模拟丝毫不会手软,滂沱大雨几乎要将整个屋顶淋透。地面聚集水流,一道道削下的雷电短暂的将天地映成惨白色。
她盯着暴雨中走来的身影,觉得心率飙升。
是阿昆。
长靴踩在雨水中,水花四溅,黑色的皮衣上一颗颗滚落着雨珠,额前的黑发被撩起,他露出额头后,好看的眉眼变得异常凌厉,更加摄人心魄。
雨水将他身上的血迹冲刷掉,他拎着一袋子沉甸甸的黄金蛇胆大步而来——这是他承诺过的,会从地面上带回来的货物。
安雀当时是不信的,地面作业,九死一生。张廷烨都不能幸免,更何况他。
但没想到他真的带回来了。
阿昆将货物放下,把门关上。
雨水被阻隔在外,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抖了抖头发上的雨水,将皮衣和里衣脱下,露出结实好看的身形。然后转过身,拿起搭在桌边的毛巾,毫不避讳地说:“嗯。那你下次有麻烦记得告诉我。”
交易如约完成,交货那天,头目的目光一直在阿昆身上流连,看得出,他也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那位老板张了张口,难得想说句腼腆的挖人话,却被阿昆的眼刀逼得噤声。
老板只好留下名片,让阿昆有意愿后再联系他。
出乎意料的,阿昆收下了那张名片。
安雀有点受伤,试探着问他是打算离开吗?
他说不是。
“我屋子里的那张桌子不太平稳,这张卡片对折后的高度,刚好可以垫平。”
安雀:“…………。”
是位大佬。
也不知道那位对他满腔热情的大哥听后会是怎样的支离破碎。
后来安雀去看望病重的张廷烨,
阿昆就默默在门外等。
大概是过于难过,出来后的安雀表情有点奇怪,于是故作轻松地调侃他:“阿昆,我觉得我好像以前认识你。”
阿昆望着那双红红的眼睛,如他一贯的平静那样平静地说:“那很好。我也想早点认识你。”
安雀有点不理解:“你有这种本事,当初是怎么被抓到成为被贩卖的奴隶的?”
阿昆想了想:“我怕电棍。”
安雀蹙眉。然后当晚她就杀去了买卖奴隶的商贩那里。
那位商贩是个秃头,大家都叫他泰山。
安雀一掌拍在他桌上,气势汹汹:“你以后不许再使用电棍!”
这又是哪一出?
泰山有点发懵:“安雀,你怎么还管上奴隶的事?
安雀道:“你还敢顶嘴?”
她是喝多了么?
什么电棍。
无人之境禁用电棍。
他从来没用过。
泰山更为发懵,然而看到身后那位年轻人投递过来的警告一般的眼神后,他咽下了嘴巴里话。
他有点委屈,然后更委屈的事情出现了。
那位年轻人开始胡说八道了。
他对安雀说:“对,就是电棍,我被电了很多次。”
安雀的手段他是知道的。曾经因为生意上的过节,放火烧了三十七号商铺的货仓。现在那位老板看到她都夹着尾巴走。
老板十分绝望道:“我就一个要求,别打我的脸。”
在安雀要上手打他俊俏的脸时,他躲在桌底求饶:“说了别打脸。”
泰山真是太委屈了,但关于那个少年的真相他又不敢说。
私下里,那位年轻人曾答应他,如果未来无人之境不存在,他可以保证他活着。
*
晚了一步。
安雀回到家,家里空空如也,桌上放着未来得及收走的水杯。
安雀在脑海里还原着阿昆离开前的动作——回到家,很口渴很累,刚喝完一杯水,就收到队伍里讯息,让他赶紧回去。
然后他回去后就和名单上的其他人一起被装进装甲车里,送往地面。
纵然他很厉害,但在那样残酷的围猎计划下,也不会完整地回来。
那些残忍的计划,不是人类的身躯可以抵抗。
安雀又一次感受到了心脏发出的阵痛。
和听到张廷烨死亡时的那种感觉不一样。
这种疼痛像是被虫蚁啃咬,细密又连绵不绝,痛不欲生。
大概是张廷烨病重时的样子太过深刻,安雀无法接受阿昆也变成这样子,她觉得这块在心里刚刚剖开的伤口又变得鲜血淋漓。一些过往的画面就在此刻冲破桎梏,闪现在头脑中。
——什么,由我牵头么?父亲,你真的想好了吗?
——节肢动物,我最喜欢节肢动物。
——上校要来吗,太好了,我去泡茶。
——你怎么瘦了。
谁在说话。
安雀觉得这语调模糊又熟悉。但她想不起来。
这是被张廷烨救下前的记忆么?
*
与此同时,地面。
地面已经入冬,温度很低,但他们这些队员仍旧穿着秋季的训练服。四周是高大变异的植被,粗壮的树干上生长着褐色棱形的叶片。
露水被低温冻住,顺着叶片滚落,砸在坚硬的地面上。
负责送这批队员上来的队长此刻坐在装甲车的副驾驶仓内。
车正在不动声色缓缓撤退。
那些被留在场地里的年轻人,到现在还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训练。
车里的队长露出一个笑容,
用手指在大腿的布料上写着。
【到时候,鲜花会盛放,阳光会洒落,万物都会复苏,我心里的快乐也会像喷涌的泉水,汩汩流淌。】
“威廉,你在笑什么?”装甲车司机注意到一向严肃的队长,露出一个近乎胜利般的笑容,忍不住开口问他。
威廉慢慢收起笑容,回答道:“我刚刚想到了我的哥哥。”
司机有点诧异:“你还有哥哥?”
“关系不好。”他伸手摸了摸后脖颈,那里有一条丑陋的像是蜈蚣爬过的疤痕,那是因为母亲偏袒哥哥留下的。不过马上这条疤痕就会变成荣誉。
威廉说:“我们回去吧。明早,再来接他们。”
司机有点不忍,但队长已经下了命令,只好踩住油门离场。
*
那是怎样黑暗的一夜。阿昆记不太清,只记得霜花坠落时,会发出轻盈的“啪”声,黑暗中,视觉失去了作用,听觉和感觉被放大,每一点细小的声音都是折磨。
“又、又来了!”
有人被折磨的精神失常,开始对同伴动手。
也有人因为出现幻觉,失足踩进泥沼,被夜半迅速降下的温度永远冻在里面。
太冷了,没有装备,没有武器,阿昆虽然擅长近身格斗,但是身体终究是脆弱的人类躯体,为了救队友,他浑身都是被异变动物咬噬的伤口,指节上全是因为撞击而模糊的血肉。血水顺着胳膊淌下后又凝固,然后再覆盖上新的血珠。
不要打了。
他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但没过几分钟,都会有人承受不住折磨,对身旁的同伴动手。
他不了解这种心理变化,但他却很肯定,送他们而来的队长一定知道。
他格挡着熟悉的所有的拳法,没有办法拼劲全力还手,精神和□□被一次次搓磨。
今晚,这片矿物资源丰富的搜寻场已经变成了他们的斗兽场。
未来,他们不是死于疾病,不是死于寿命将尽,也不是死于恶劣的天气,而是死于漫长的、毫无希望的绝望心境。
因为仁慈又一次被队友的拳头打中腹部时,他躺倒在地,冰冷的露水爬满全身,汲取着他最后的热量,睫毛上也覆盖了冰晶。
他觉得自己好像再也站不起来,恍惚间,他看到了一张白皙的面庞。
“上校,你喜欢喝茶?。”
少女转过身泡茶,发尾绑着一只蜘蛛发饰。
他问:“你喜欢这种小动物?”
“是啊。有绒毛,多可爱,还有很多眼睛,你看毛茸茸的一团。呃,上校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不喜欢我这样么?”
他道:“没有。”
破天荒的,这位以冷漠著称的上校在那一刻居然笑了,笑容明朗灿烂,多年后他自己都忍不住回忆起那一刻。
*
安雀在家中翻出电话本。
阿昆有时候像是老做派的人,喜欢手写电话本。她打开通讯器,向第一栏他标注朋友的电话打过去。
深夜,一个憨厚的男声从通讯器那头传过来:“你说什么?你是问阿昆?”
安雀感觉到对方意识到了严重性,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道:“他被送到了地面?你等等,我去想想办法。”
原来电话本上的数字原来可以救命。
大概半小时后,通讯器重新亮起,安雀赶紧接通。
对方道:“他回来了。你来我说的这个地址,他看起来不太好,我需要你的帮助。”
“喂?你还在听吗?”
“……在。”安雀很久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如果此刻她的面前有一面镜子,她一定能看到自己是笑着的。
*
虽然那个憨厚的男声让她自己过去。但下楼跑了一段路后,她被车灯晃了一下,是那人来接他了。
安雀上车后,对方操控着方向盘以最快的速度疾驰而去。
他的声音淡淡的,但细听又有点颤抖。
他说阿昆赢了所有人。
你真应该看看他那个样子。
浑身是血,眼睛空愣愣地睁着,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像悬崖上逆着风雪飞翔的鹰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