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一向少雨,一场雨下来,比往日冷上不少。沈嫽畏冷,出客栈时天还是蒙蒙亮,泥地上浅浅地结了一层霜,她穿得也就厚实些。
走到城东时,天已大亮,橘粉色的云围绕在朝阳旁。
龟兹的妇人们早早起来劳作,沈嫽见一位妇人在家门浣衣,笑问道:“劳烦问一下,您知道木塔亚家在哪吗?”
妇人上下扫过沈嫽,见她身上带着活泛的劲,像是初春刚刚抽出牙的杨枝,韵致难言,当下就把她认作了木塔亚的相好的,冷冷回道:“你是他什么人?”
沈嫽道:“他在我妹婿家做工好,被周围几家争相抢着帮忙,他放心不下家中的妻儿老母,于是托我把钱送来。”说罢,颠了颠腰间的钱袋。
妇人顿时笑开,“可太好了!两月未归,家中人都急坏了,找了好几次都没寻到。诺,就在前面,他妻与子都出去做工了,家中只有个老母守着,晚上才能回来,我领你过去。”
妇人极为热情,拉着沈嫽就往前面跑,周围还有小孩兴奋地拍手。
沈嫽本想着悄悄放下钱袋就走,如今被她牵着,便是再不能悄声行事了。
“老母,你儿子有消息啦!”妇人将沈嫽的话一股脑的说出来,还夸大了木塔亚做工是如何的好,如何被人争相抢着要。
沈嫽趁此打量起屋内,土胚房,用茅草和泥封的顶,墙上有裂纹,站在屋内有风从裂纹渗入。屋内陈设一眼望尽,两张榻,一口釜,顺着釜向上望去,被烟熏得黑乎乎的。
老妇人双泪纵横,颤巍巍握住沈嫽的手,“可都是真的?”
沈嫽不想诌谎,只点着头,将钱袋放在老妇手中。
老妇抚着钱袋,“好,好,好啊!还活着就好!他何时回来?”
沈嫽正想如何回答,旁边妇人替她答道:“你儿子有出息挣到了钱,怎么还盼着他回来呢?贵人看重他,他应该好好干。”
“哎,是老婆子想岔了,劳烦你给他带几句话,天要冷了,让他多穿点。多吃才能多干,不要灌凉水……”
沈嫽沉默点头,解开毛襦,“来的时候天冷,穿得就厚一点,如今日头出来了,我也不好穿回去,您收了吧。”
“这可怎么使得。”
“哎呦,贵人又不缺这一两件衣裳,你收下了,让你儿子多干点就在里面了。”妇人抢着答道。
老妇人抚上毛襦,想到手指皲裂,身着单衣,一早就去干活的子妇,心疼不已,“我就腆着老脸脸收下了,您别走,中午在这吃顿再走。”
妇人对老妇使了个眼色,察觉被沈嫽看到后,打着哈哈道:“咱吃的都是什么?贵人哪能吃的惯!”
沈嫽垂眸笑道:“改日吧,家中还有事要做。”
彼此又谦让几番,这才目送着沈嫽离开。
日头虽出了,天却还是冷的,这种冷是硬硬的,砸在脸上,疼在肺腑。
她搓着手,轻轻哈着气,忽地停下了脚步。
卫谏站在不远处,就这么望着她,眉峰舒展,唇角弯弯,微偏着头,像是迎接许久不见的老友,身上的龟兹衣衬得他挺拔如松,暖意融融。
沈嫽低下头向他走去,她想,有人跟踪她,她该是生气的。可此刻这人正远远笑着等自己走过去。
这种很久没被人牵挂的异样感令她摸不清自己的想法。
“我应该生气。”沈嫽再一次提醒自己。
思绪不受控地乱想,她想,卫谏是如何知道自己会起早来这?
由此又想象到了卫谏蹑手蹑脚跟在自己身后,一路陪她到这,就这么站在那等着她出来,心中的气便是怎么也生不起来。
卫谏脱下了外衣,递给沈嫽。
沈嫽没有接过,她抬起头,想从他眼中看出他在想什么,却从里面看见了仰头的自己。
“为什么?”她问。
“猜到了你会来这,担心你就来跟过来了。”
卫谏这话说得极为坦荡,就好像是在说,“明日天冷,多穿衣。”那样简单。
“为什么会猜到我来这。”沈嫽追问道。
“因为你善良,总是为别人想,昨日他说‘家中还有妻儿老母时’,你神情触动,我想以你的脾气秉性,定会来这。”
沈嫽下意识反驳,“我不善良,等价交换罢了。”
“你身上的毛襦也是等价交换?”
沈嫽哑然。
卫谏将外衣披在她身上,手指却没有触碰到她,“我还猜到,你会去矿山。”
沈嫽道:“我会去。”
“那我们现在就去买能用上的东西,药粉是少不了的,火石也要再买些,你不能着女装,扮作男子行事会便宜……”卫谏絮絮说着,仿佛早就计划好了一般。
身上外衣很暖,淡淡的皂角香冲淡了冷硬的风,沈嫽停下脚步,“你说过的,那不安全。”
“可是你要去。”卫谏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连自己也愣了,“那些矿役也是无辜的。”他补道。
“好。”
二人一路上将能想到的东西都买齐了,沈嫽还买了两身破旧的男子衣物,卫谏说得对,她得扮作男子。
除此之外,又买了针头线脑,梳篦零碎,置气了货郎的行头。
回到客栈,沈嫽铺展开一张羊皮纸,挽袖蘸墨。
卫谏坐于她对面,见她临笔书写。
城西矿山开采之前就流出闹鬼的传言,周围已被封住。
上回可能是落雨的缘故,周围没人看守,这才让他们进了林子,按木塔亚所说,穿过林子就是矿山。
是以,他们只在外围,是很难知道详情的,以身入局虽险,却是当下最好的法子了。
沈嫽连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月华罗的。月华罗在他们离开时,给了他们一块令牌,在城外便可与她通信,一封是给张信的。
万一出现什么变故,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倚靠。
信写完,卫谏亲自将信送到了月华罗的手中。她的神情比上次见她还要寂寥,浑身散发着忧郁,拿到信,启唇想问什么,又生生咽下去,轻轻摇着头。
卫谏回到客栈,沈嫽已换上了那身破旧的男子衣物,衣物肩上磨出几指宽的毛边,多处被缝补的痕迹,腰间带子断了半截,打着结继续用着。
她皮肤本就不甚白皙,鼻梁高挺,英气十足,如今扮作货郎,倒也没什么违和感。眸子弯弯,像是盛满了一池烈火,有着使不完的生气。
“像吗?”她问。
“像。”他答,像是在哪都能活得很好的人,在哪都能生生不息。
卫谏也换上了货郎的装扮,明明是同一家的典当铺买的旧衣,卫谏穿上却十分违和。
这一路的风吹日晒、风餐露宿都没能使他黑上半分,即使穿上一身破烂,仍似是哪家贵公子。
他没问沈嫽像不像,抬起手轻嗅,皱眉道:“难闻。”
沈嫽正围着他看,听闻这话,扶着桌案笑低低笑开。
卫谏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一头雾水。
沈嫽眨着眼问:“在乌孙捕鱼时,你不愿下水,可是怕弄污衣服?”
这话问得突然,卫谏想了想,方知她说得是上巳节那日,也笑道:“是。”
沈嫽道:“我就说,明明下水更方便,原来你有洁疾。”
卫谏一哂,没有解释,像是自问:“是吗?你竟还记得。”
“你等会。”沈嫽似想起什么,推门出去。
待她回来时,一双手黑黢黢的,沾满了釜底灰,笑道:“坐好。”
卫谏不明所以,依言坐于案前。
沈嫽伸出脏手靠近卫谏的脸,卫谏下意识偏头,沈嫽轻声道:“别动。”
卫谏鬼使神差地没有再动,任凭沈嫽在他脸上揉搓。
釜底灰蹭在脸上,先闻到的是烧焦的草木味道,卫谏鼻尖痒痒的,脸上也痒痒的。
沈嫽打量着卫谏,轻咬着唇想克制住自己的笑意,肩膀一抖一抖,终究还是没忍住,笑道:“这样就更像货郎了。”
第二日一早他们就挑着货担往城西赶。
林子附近没有几家住户,闹鬼流言传开后,附近的人或搬走或被捉去做了矿役。
所以沈嫽断定在林子附近的住户不简单。
靠近林子,她与卫谏各自挑着担子叫卖。
一道粗粝的声音传来,“卖货的……”
沈嫽顺声回头,一个脸上有疤的彪形大汉对他们招手。
沈嫽堆着笑上前,“您要买些什么?”
“都有些什么?”
沈嫽打开筐道:“都在这了。”
彪形大汉似找茬般问了许多物品的价格,沈嫽一一答道。
他视线落在卫谏身上,眯着眼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两个货郎出来卖货的。”
“他是我外兄,没贩过货,这不,正跟着我学呢,也不知何时能出师。”
彪形大汉又问道:“你们外乡人怎么想着来这?”
沈嫽似没听出话外音,“我们贩货的哪不曾去过,天南地北地走,也不过是为了活口。”
彪形大汉点头,买了最便宜的针线。
沈嫽继续在周围叫卖,没有人再出来,天色渐暗,她与卫谏两人沿着原路往回走。
卫谏打了个手势,沈嫽明白,鱼要上钩了。
风呼啦啦卷起地上枯枝,寒鸦嘶鸣。
身后的阴影逐渐靠近,两双宽大的手覆住他们的口鼻。
沈嫽卫谏敛着气,挣扎片刻,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自己送上门来,省事多了!”
“走走走,献给首领。”
“先看看他们身上有啥值钱的没?”
沈嫽心中一紧。
“你想钱想疯了,也不看看他们身上穿的是什么破烂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