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节》 第1章 沙枣核 崇德十三年冬,盐粒子似的雪于戈壁中不期而至,洋洋洒洒,铺天盖地。还未落下便被朔风吹作齑粉。 元瑛公主挑开毡帐,走入雪中,一时不察被雪迷了眼睛,红了一片。 女使青荇适时地撑起一把伞却被公主抬手止住。 她望向在雪棚下紧靠着火盆宿卫的士兵,心中涌起不住的酸楚。 匈奴屡犯大汉边境,而乌孙占据天山以北要地,汉乌结盟可成夹击之势,切断匈奴与西域的联系。 在王朝博弈斗争中,想要结盟,联姻往往是最省力的选择,而此时公主便成为了最佳的砝码。 四年前山君公主远赴乌孙,以达汉乌盟好,可才不过三年多就香消玉殒。 只留下一句“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1)的长叹。 王朝最不缺公主。 于是身为罪王之后的刘元瑛被册封为“元瑛公主”,远离故土,再次踏上前往乌孙的路途,达秦晋之好。 却未料到匈奴突袭和亲队伍,伤亡惨重。 哀吟声从帐内传来,淹没在雪中,元瑛公主眉心突突跳着,脏污的指尖嵌入掌心。 她冒着雪走入士兵所在的毡帐,风雪打在脸上,疼痛钻心入骨。 帐内扑面而来的热气混合着血腥腐肉气,令元瑛公主几欲作呕,她强压下心中不适。 看着毡帐外侧因疼痛而发颤哀嚎的士兵,看着里侧一排排静卧的尸体,她再也压抑不住,“呕”出声来。 校尉忙道:“公主珍重,万不可伤了玉体。” 元瑛公主稳了稳心神,哽咽声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传本宫令,逝者就地掩埋,待到乌孙,本宫定上书陛下,带他们骸骨归家!” * 凛冽寒风卷开毡帐一角,雪夹杂着沙子送入帐中火盆,噼里啪啦地响着。 沈嫽昏昏沉沉,感觉自己一直在下坠,身边的景象是那么不真切,她艰难地辨认周围的环境,却只看到自己披枷跪地。 审问官居高临下地站在她旁边: “你阿父失守朔方郡,让匈奴裂我大汉疆土,杀我大汉子民,夺我大汉膏腴,为何你还独活?” 她一时哑然。 是啊,为何仅自己独活? 可朔方郡失守又岂是阿父一人之过? 大雪封山,粮草运不过来,断粮多日,便是神仙来了也无计可施啊! “是他刚愎自用!是他尸位素餐!” 审问官抓起她的头发,强迫她看向自己,可沈嫽仍看不清,只能听到他恶狠的声音,感受到温热的气体砸到自己脸上。 审问官猛地一甩,她身形不稳,整个人向地上倒去,木枷砸到她的手腕,瞬间红了一片。 她心涩欲辩:“是朝廷未及时……” “住嘴!”审问官踹向倒地的沈嫽,语气中带着狠厉。 腹部的痛感让她呼吸停滞,她张开嘴,大口呼吸,眼泪不受控地流下,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为何你一人独活?” 审问官不依不饶。 沈嫽想到匈奴破城时母亲红着眼将自己塞入粮窖夹壁中,想到匈奴在窖顶狂笑大喊:“汉贼无能,不过尔尔” 无力感深深地传遍四肢百骸,把自己困在逼仄的记忆里。 “请...” “请处我以极..刑” “呵!”审问官冷哼。 她顿觉天旋地转。 耳边传来元瑛公主唤她的声音:“阿嫽,阿嫽……” 她知自己陷入梦魇,此刻听到亲近之人的呼唤,似抓住浮木一般,拼命地汲取空气,左肩传来痛感,牵扯着她睁开了眼。 “阿嫽,你醒了,可担心死我了。” 元瑛公主见到沈嫽醒来,一直紧绷的身体瞬时舒展下去,刚才努力维持的镇定在此刻土崩瓦解,眼眶瞬间泛红,豆大的泪珠滚下。 “公主...” 沈嫽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尖刺的触感传来,舌下有异物,带着丝丝甜味。 她想要起身吐出,却被元瑛公主制止。 “你莫动,那是卫掌故送来的沙枣核,有安神的功效。” “可要饮水?”公主背过身去,借着倒水的缘由掩去自己的泪水。 “公主莫哭,折煞奴了。” 沈嫽扯出笑意轻轻摇头,想握住元瑛公主的手,却未料到牵扯到了伤口,没忍住“嘶”了一声。 元瑛公主心疼地替沈嫽掖了掖被子,这才替自己擦拭着眼泪“莫要这样说,你知道的,我从来只当你是亲人。” “那匣子里的东西就这么值得你以身犯险吗?为了护住它连命都不要了吗?”元瑛公主嗔怒道。 “那是我阿母留给我的……” 沈嫽苦笑,还未从刚才的梦魇中回过神来,那梦魇太真切了。 历历在目。 元瑛公主看出沈嫽的异样,心下已猜中了七八分,便是有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 但她又担心沈嫽为了死物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于是委婉道: “我们已快行至西域,还需多加小心,便是再重要之物,也不值得你去冒险。” 提起“西域”,沈嫽眉心一紧,想起白日的突袭,那群人身着羊皮甲,定是匈奴人。 现今西域被匈奴桎梏,匈奴突袭和亲队伍轻而易举。 虽快行至西域,可这戈壁之大,若非他们提前得到消息,又怎能精准袭击? “公主,定有细作!”沈嫽加重语气,因受伤的缘故,眼前有些发黑,却仍强撑着望向元瑛公主。 “此去和亲,路途遥远,若非有细作,匈奴怎可能如此准确得知我们所在位置?” 元瑛公主闭上眼点了点头“我已下令修整,你先好好养伤,莫想太多。” 说罢便唤人给帐内加些炭火,看着沈嫽气息放缓,这才放心离开。 听着公主远去的脚步,沈嫽缓缓睁开了眼,她摁住左肩,鲜血瞬时洇透了白绢。 直到痛的沈嫽额头沁出冷汗,她方才放缓身体,松开了手,疼痛才让自己更清醒,不至于困顿。 沙枣核在舌尖泛着淡淡的甜味,毡帐外传来幽幽笛声。 受到刚才梦魇的影响,沈嫽的思绪不由地飞远。 六年前,朔方郡失守,匈奴大胜,烧杀抢掠,虽陛下派人平叛,及时夺回了失地,可二十万汉兵攻打三万匈奴,说出去也着实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情。 皇帝有气,遭难的总是臣子。 沈父虽死守朔方郡,但依然被扣上了“尸位素餐”的帽子,连带着唯一在战场上活下来的自己也在额上受了黥刑,发配到楚王府做侍女。 先楚王参与“七王之乱”兵败自杀,虽陛下念及宗族之情,保留了楚王称号,但待遇直转急下,权利大不如前。 把兵败将士的子女发配到楚王府为奴,也是在羞辱警醒着现任楚王安分守己。 按理说别人受到这样的屈辱,是断不会善待她的。 可现任楚王不同:“以身殉国者,其子不应罹于苛谴。” 就这样她就留在了当时还是“翁主”的刘元瑛身边。 刘元瑛对她极好,会亲自替她修发遮去额上刺字,这四年相处下来,两人称一句手足也不为过。 沈嫽本以为自己会一直陪着元瑛,陪她嫁一户好人家,孕育子女,幸福终老。 可山君公主身殒乌孙,乌孙王的左夫人乃是匈奴人,若汉乌不继续和亲维持关系,恐匈奴彻底把控西域。 皇帝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受分离之苦,便封刘元瑛为元瑛公主,入宫学乌孙语言习俗,远嫁和亲,达两国盟好。 为更好地笼络乌孙,皇帝对待此次和亲格外重视,不光配备了侍从,卫队,就连医官,史官,匠人都有置备。 沈嫽揉了揉眉心,心中暗叹,若元瑛公主遭难,乌孙久等不到,定会以为汉朝背信弃义,匈奴再于其中运作,恐有恶战。 沈嫽强撑起身子,披上裘衣,小步走出帐外。 已过三更,地上铺了一层雪,各个毡帐皆露出微光,映在雪地,帐外零散地站着守卫士兵,疲惫地靠在长戟上。 笛声舒缓,却莫名地增加了哀伤之情。 沈嫽向着笛声传来处望去。 只见卫谏身着玄青色曲裾袍跪坐在雪地中,脊背笔直,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月光携雪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骨节分明的手在横笛上轻点。 纵然曾与卫谏打过照面,沈嫽依然不能否认卫谏长了一副好容颜,勾魂摄魄,目眩神迷。 待曲毕,沈嫽走至卫谏面前,施身虚行一礼“卫掌故吹的可是《入扉》?甚好。” 卫谏起身拱手∶ “正是。” “今日遇袭死伤惨重,大家难免受惊,卫某奏此曲一则舒缓大家心情,二则也算告慰亡魂” 沈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未从他脸上看出异色。 “在此谢过掌故送来的沙枣核,只是这沙枣树素来种在西域,卫掌故怎会有?” “沈女使是在疑心卫某?” 卫谏轻扯嘴角,挑眉看向沈嫽。 沈嫽不易察觉地皱眉,面色不显,仍是谦卑的模样。 卫谏比她高出许多,低头看向自己,有种莫名的威压感。 “不敢,卫掌故奉天子之命记录和亲史实,责任重大可比肩太史公。” 沈嫽抿嘴一笑,人畜无害般直视着卫谏的眼睛,深邃的瞳仁令人琢磨不透。 卫谏对上沈嫽的视线,不自觉地握紧手中横笛。 他倏尔一笑,反唇相讥“女使抬举卫某了,女使随公主和亲,这一路走来才情不输卓文君。” 不待沈嫽回话就紧接着颠了颠腰间的袋子 “沙枣核都在这,卫某长年与史册打交道,难免寝不安枕,卫某叔父是江湖游医,知道沙枣核有安神的功效,故从往来的西域商队那买了许多沙枣,脱核晒干赠予卫某。” 沈嫽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还未开口就听到了飞驰的马蹄声。 “报——!”远方传来斥候急切地嘶喊声! (1)出自细君公主《悲愁歌》 架空西汉,有历史原型,私设很多,介意的宝宝慎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沙枣核 第2章 换身份 斥候的嘶喊声在深夜显得格外突兀,原本还困倦的守卫士兵皆拿起兵器。 众人的神经在此刻紧紧绷着。 沈嫽下意识望了一眼卫谏,随即收回视线,卫谏还是一副光明坦荡,任君打量的模样。 元瑛公主掀开毡帐走出,不动声色地扫视一番。 沈嫽看到公主出来,快步走到她身边搀扶着。 此刻沈嫽身上只披了一件披帛,又因为受伤,整个人看起来单薄极了,像脂玉残片。 元瑛公主看到她这副惨样,皱起眉,还未张口便被沈嫽轻拍手给止住了。 她只得在心内无声地叹了口气,搭上沈嫽的手,冰凉的触感传来,公主不由得加大了握住力度。 青荇适时地拿出件罗丝绵袍替沈嫽披上。 在这样的时刻,所有人的心都被狠狠地吊着,生怕贼军反扑。白日经历了一场恶战,若再有突袭,恐无力应对。 斥候翻下马,未待身形稳住便握拳下跪,在雪地里拖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 “报,西侧十里外有一支军队正朝着我们的方向赶来,看装束不似汉军,恐那伙贼人想要再次来犯。” 元瑛公主沉思未言语,腰上一对玉坠子“叮叮”地响着。 “公主,臣认为可由一队人马护送公主择别路去前方传舍,大队人马留在此地驻扎以混淆贼人视线,保护公主安全。” 卫谏上前行了一礼,面色凝重地望向沈嫽: “无论是匈奴人还是乌孙人,都未有人见过公主真容,臣以为最好留一位和公主身形相仿的女使...最好是沈女使...留在这扮做公主,方才能够做到万无一失。” “不可!” “好!” 两道不同的声音传来,正是来自于公主和沈嫽。 沈嫽反握住公主的手,微微点头。 “没有别的法子了,现下大家都疲惫得很,只有此法最能护住公主安全。” 公主轻咬下唇,沈嫽知道,每当公主遇事纠结的时候都会这样。 “相信我。”沈嫽轻声道。 “还请卫掌故挑选十余名精兵护送,我与公主先去更衣。” “是。” 卫谏望向斥候来的方向,食指与拇指摩挲着。 他知道沈嫽是怀疑他的,正如他怀疑沈嫽是细作一样。 白日的突袭来得太过于诡异,若说没有细作他是万万不信的,偏偏在那么危急的时刻,作为公主的大女使竟没护在公主身边,实在可疑。 因此他刻意送去沙枣核,引起沈嫽的注意,不管她是不是细作,只要她稍微有些智商,定会来找自己。 现在的情况着实紧急,自己所提的法子也的确是为了维护公主安全。 但也是在试探,若沈嫽的身份可疑,她定会找各种理由跟在公主身边以便给贼军传递信息。 可她没有 难到真的是自己误会了? 不太像…… 她没有令校尉挑选士兵,反而让自己去挑选,这点卫谏有些想不通。 此刻卫谏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就是沈嫽她也在试探自己。 若自己是细作定会趁选人的机会在公主身边的人下手,危急公主安全。 若公主顺利抵达传舍,那自己的怀疑也能够解除,可若公主没有顺利抵达传舍呢? 她怎敢以公主为饵? 卫谏细细思索了一番,总觉得有些事情没缕清,好像有什么东西没抓住。但对沈嫽的怀疑愈发强烈。 她们更衣的速度还是很快的,不一会就走出毡帐。 元瑛公主一身黑衣,全身上下包裹得很严实,只有一双眼睛漏在外面。 沈嫽身着公主衣衫,额角的刻字被头发遮挡住,外人看来倒与公主无异。 她松开搀扶公主的手,向前一步,对已经整装待发的十余名士兵行了一礼∶ “各位与公主远离故土,就是为了让我大汉能与乌孙达两国盟好,让在战场上的将士们少留一些血,今情况危急,万望各位护好公主。” 士兵们齐齐抱拳称“是” 她搀扶着公主上马,两人深深对视一眼,默契点头,随即策马远去,很快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风卷积着雪很快将马蹄印记掩埋,沈嫽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走出了毡帐。 白日的突袭已经牺牲了四成左右的人,其中不会武的匠人,医官居多,现下所留的人员多是一些会武的。 青荇以及其他剩余的侍女皆用面纱掩住面容站在了沈嫽的身后。 所有人都像在等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凌迟。 站在后方不会武功的匠人们承受不住这紧张的气氛,竟有人哭出了声。 呜咽声让所有人的心情更加得烦躁。 沈嫽转过去,望向哭声的方向,一字一顿道∶“乱军心者,受军法重责。” 处在空旷之地,即便不大的声音也能直达心底。 一位魁梧的铁匠站起来厉声道∶ “你又不是真公主,摆什么真公主的谱,与其在这等死还不如放我等各自逃离!” 人群后方有窃窃私语声传来,一时间竟有些骚动。 沈嫽心知那些匠人医官远离故土千里迢迢来到语言不通的乌孙定是有怨言的,更何况这些人差点连命都丢了。 纵然有着“维系两国和谐”的帽子压着,但是让他们抛弃自我是不现实的。 说句自私的话,他们所求最多的也不过是吃饱穿暖,“天下太平”对他们来说太空洞了。 但无论他们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事已至此说的这些话只能扰乱人心。 沈嫽看向校尉抬头示意,校尉躬身递上弓箭。 她擎起长弓,臂膀传来痛感,额角冒出密密地一层汗,无暇顾及自己,紧接着调整着箭的位置,瞄向铁匠。 众人大惊,骚动瞬间止住。 “我...我是陛下派来的匠人,你个婢子无权杀我!” 铁匠看到弓箭对准自己,先是一惊,随即愤怒起来,他素来瞧不上那些奴才,对上奴颜婢膝,对下敲骨吸髓。 更何况自己还是良民,要计较起来,自己不比她这个奴籍高贵? 思及此,他瞬间放下心来,怒斥道: “不过是公主身边的一条狗,公主不在,你倒是狐假虎威了起来,呸,你这个j蹄子....” 尖锐的箭头发出“嗖”的一声锐响,划破了他未说完的话。 直直地插在他束发中间。 不知是过于惊恐还是因为力道着实太大,他整个人向后仰倒,颤抖的双手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 “现在起,我即是公主,乱言者,严惩不贷。” 左臂本就有伤,再经过刚才射箭用力过猛,沈嫽一时间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狠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将他带下去,捆住手,堵住嘴,待到传舍依军规惩处。” “若有效仿者,视为扰乱军心的细作,罪加一等。”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她内心仍不住地苦笑,能否平安活过今晚还未可知。 戈壁滩上零零散散地长着些不知名的灌木,风啸声似鬼魅哀嚎。 马蹄声渐进,众人仿佛在等着一场凌迟的判决,弓箭手在前方排好队形,随时准备打破死寂。 依稀看见了人影,来人不算多! 就在众人都处于忐忑不安的时候,人群后方传来呼哨声,短促而急切。 沈嫽内心一惊,迅速回头,却看卫谏已先她一步飞奔至那人身旁,捏住那人的下巴,还未待她弄清楚卫谏的意图,那人就发出了痛苦地“呜呜”声。 竟是被卸掉了下巴! 在那一瞬间,沈嫽心中闪过万千想法,她知道对面的人马定是听见了哨声。 只是此刻无暇顾及那么多,对方人马已至,来了约莫十余人。 这十余人并未带重器,为首的人看见一排的弓箭手,连忙下马举起手满面笑意: “公主莫动手,自己人,自己人...” 沈嫽与青荇对望一眼,心稍稍落了地,这人说的汉语及其流畅,不似匈奴人。 于是走向前去厉声道:“何人” “嘿嘿,公主,微臣是前方传舍的传吏,奉命前来迎接公主。” “你如何得知本宫已行至此?”沈嫽努力的挺直背脊,让自己更贴近元瑛公主。 传吏的身体躬的更低,几近谄媚: “公主恕罪,微臣等一直恭候公主,日日派人打探公主是否到来,是臣来晚了,让公主受惊,万望公主恕罪。” “可有凭证?” “有,有。”传吏急忙解开身上的印绶,躬身呈上。 校尉接过呈给沈嫽。 沈嫽拿起印绶借着雪光细细看着,不易察觉地与青荇对视一眼。 “如今夜深,你们就在此地休息,明日一早再去传舍。”沈嫽沉思道。 “是,是,多谢公主厚爱。” 传吏招呼着身后的人,想要向前行走,却被校尉拦住。 “你们一路辛苦,兵器就由史校尉暂时收着,待到传舍再给你们,今夜就和士兵们将就一晚,可好?” 沈嫽缓下声音,不疾不徐道。 “应该的,应该的。”传吏不住地点头,丝毫看不出怒意。 直到现在,众人才放宽心,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在沈嫽的授意下,众人纷纷回到自己的毡帐中,所有人心思各异。 沈嫽与青荇归帐,青荇刚要解下面纱,就听到帐外传来不卑不亢的声音: “卫某求见公主。” 两人对望一眼。青荇轻轻点头,沈嫽这才缓声道:“进来。” 卫谏掀开毡帐,脊背笔直,待进入帐中,轻拍身上的残雪,整理了衣衫,对着青荇的方向缓缓屈膝,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稽首礼。 “微臣请公主安。” 第3章 如玉刃 沈嫽心中惊涛骇浪,卫谏竟发觉公主扮作青荇留在这! 因此不由得细细打量起卫谏。 他虽是跪着的,但丝毫看不出谄媚之态,领边压着一层素色的滚边,让沈嫽想起了月亮,不是圆月,是残月。 是如钩的残月。 清辉如玉,银钩似刃。 像一篇未完成的赋,平仄错落之下藏着难以细究的余韵。 “起来吧。” “青荇”解开面纱,露出元瑛公主的面容。 卫谏起身,直至真正看到元瑛公主,才彻底放下心来,他赌对了。 “你如何得知我扮作侍女,而非去往传舍?” “臣自幼就擅识人。” 公主虽着面纱,可形体仪态是不会骗人的。卫谏暗想,却不敢直言,生怕冒犯公主,犯了忌讳。 “我倒是忘了你卫家精通识人之术,果真名不虚传。”元瑛公主轻扯嘴角,端茶啜饮。 卫谏垂眸,不知也不敢回答。 卫家人丁稀薄,到这一代只留他孤身一人,卫父曾官至太史令,却因不肯在史书上粉饰皇帝过错,遭贬谪,郁郁而终。 卫家的确精通识人之术,即使只见过一面,也能精准画出那人的模样,还能推算出之前以及之后的长相。 外人盛传卫家能根据面相断吉凶,说得头头是道,仿佛真的见过,不过说得再真实也不过是传言,无人知真假。 “说吧,所来为了何事?” “是为细作一事。”卫谏低声回答,却未细说。 听到这沈嫽眉心一跳,好一个卫谏,话只说一半。 “大胆说,别在这试探,这没有外人。”元瑛公主放下茶盏,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直达心底。 “是” “刚才传吏未行至跟前时,有工匠吹哨,哨声短促,不似寻常,应是以为来人是他们的人,想传递讯息。” “微臣怀疑他是细作,已经卸掉了他的下巴,还请公主明示臣该如何做?” 卫谏抬眸,不卑不亢道,丝毫没有因为公主的态度改变分毫,话里有的只是尽职尽责之意。 “把他带上来,记住,悄声些。”公主松了神情,语气也放缓了不少。 待卫谏应是走出毡帐,公主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握紧了沈嫽的手:“阿嫽,你刚才表现得真好,只是苦了你。”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千万别裂开了。”说着就去扒沈嫽的衣襟。 “公主,我没事。”沈嫽轻笑着避开“卫掌故马上就带来细作,公主还需注意些。” 提到卫谏,公主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他太正经了,像个老夫子,无趣,看不透。” “公主刚才不也挺威严的吗?”沈嫽轻拍公主的手笑道。 “好你个小阿嫽,竟然来打趣我。”说着便去扯沈嫽的脸颊。 沈嫽连连告饶,看公主没有松手之意,于是捂着胸口皱眉惊呼“疼..” 元瑛公主一时间慌了神,忙松开手,直到看到沈嫽眼底的笑意,方才反应过来她捂的是胸口而不是左肩,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笑着皱眉要与沈嫽玩闹,却见她手指帐外,细听有脚步声靠近,这才收敛了神色,整理下衣衫,端正坐好。 帐外传来卫谏求见声,待得到公主回应后,就押着匠人入帐。 那匠人见了公主,顿觉惊恐,喉咙发出呜咽声。 元瑛公主抬头示意卫谏。 卫谏上前握住那人的下颌,手用力转动,只听“咔嚓”一声,就给下巴安上了。 沈嫽听着就觉牙酸,不觉吸了一口气。 只见那匠人抚着下巴,跪爬到公主身前声泪俱下地哭喊道:“请公主为草民做主啊...” 许是被卸了下巴才刚装回去的缘故,说出的话像是在沙子上滚过一遍,含糊不清。 好不滑稽。 “哦,你倒是说你受何冤屈?” 元瑛公主从发上摘下一只簪子,簪子顶端是一朵未绽开的白玉兰,在手里细细把玩,连看都未看他一眼。 “这位大人不由分说的卸掉小人的下巴,请公主做主,草民祖祖辈辈都是良民,万万不可能当细作。” 匠人眼泪鼻涕齐下,恶狠狠地看向卫谏。 “哦?” 公主抬眸饶有兴味地看向匠人,尾音上挑。 “卫掌故,你可有与他说过些什么?” “回公主,未曾。”卫谏低眉拱手答道。 “那本宫就好奇了...” 元瑛公主挑着眉,拖长尾音,将手中的簪子掷在地上,簪头的白玉兰碰撞到石头上,碎了一半。 匠人看到公主这个样子,不自觉地咬了咬下齿。 “从你被卸掉下巴到现在何人说过你是细作?” “你怎知道本宫怀疑你是细作?” 公主声音不大,但是听着仍让人觉得威严无比。 “草民...草民只是猜测...”匠人眼睛转动,本就是三白眼,更显得獐头鼠目。 “哼!”公主冷哼一声。 帐内火盆噼啪响着,火舌一点点吞噬着柴薪。 “老实交代哨声何意,莫要巧言令色,否则牵连族人,休怪本宫无情!” 现处在戈壁之中,不方便铺设兽皮垫子,匠人慌忙叩头,额头被尖锐的石头划破,看起来可怖极了。 “公主,草民当时只是...只是太害怕了,吹哨想要自己平静下来,绝无他意啊...” “绝无他意啊...” 匠人只重复这一句,反复叩头,声音惶恐不安,地上石头本就有一层雪,血与雪交织,看得人心烦意乱。 “卫掌故” “臣在” “把他拖下去让校尉当众处理了,莫在这碍本宫的眼。” 元瑛公主摆了摆手,紧接着端起茶盏,极其缓慢的沿着茶盏内壁轻轻刮动。 那匠人哭喊着跪爬向前,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簪子,猛地起身想要向公主刺去。 卫谏大惊,试图伸手抓住他,却见那匠人翻倒在地。 竟是沈嫽将他踹倒! 一位女娘竟能够制服满身腱子肉的大汉,速度还是如此之快,卫谏一时哑然。 沈嫽一只脚踩在那人腹部上另一只脚碾压着他的手腕。 那匠人惊呼出声,簪子栽在地上,原本未碎的半截玉兰花在此刻已四分五裂。 他面目狰狞,想要挣扎起身,却被沈嫽扼制住。 元瑛公主看见沈嫽如此护着自己,心疼不已,生怕她因此牵连着伤口,连忙放下茶盏起身,却因太过着急被茶盏内的水溅到手。 那匠人看公主起身到他身边,竟笑出声,刚开始是轻笑像是在低吟,而后慢慢变大,有种锥心泣血之感,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沈嫽加大脚下力度,却依旧未止住他的笑声,反倒牵扯了自己的伤口,眼前发黑。 公主恐沈嫽招架不住,欲唤士兵将他拖出去。 却听匠人喉咙里发出低沉晦涩的音节,刚开始还是低吟,声音渐大。 沈嫽惊诧回头看向公主。 卫谏微微蹙眉,不经意间捕捉住了沈嫽脸上的惊诧之色。 她...听懂了? 匠人声音骤然加大,随后下颌用力,陡然间归于寂静。 “不好!” 他要服毒自尽! 卫谏惊呼出声,飞奔至匠人跟前想再一次扼住他的下巴,却还是慢了一步。 汩汩黑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整个人不断抽搐着,嘴里断断续续重复刚才的音节,眼角滑下泪水混合在额头流下的血水里。 沈嫽急忙松开脚,一时间有些无措。 卫谏将手搭在匠人脖颈。 公主急忙问道:“如何?” 卫谏摇了摇头,退后两步垂手站好。 “你先退下吧。” “是。” “慢着!” 卫谏刚要退下就听公主叫住他,故而垂眸站立,等待公主的指示。 “今日之事定要烂在肚子里。” “是。” “还有,莫要向任何人透露本宫还留在这。” “谨遵公主之命。” 待卫谏退出去,公主拉着沈嫽坐在榻上,全无刚才的镇定自若。 “是我未发现他□□在口内...”沈嫽起身想要请罪,被公主制止。 “不怪你。”公主柔声道。 她轻抚胸口“本以为到乌孙才需要殚精竭虑,却未料到在这途中就遭受如此磨难。” 沈嫽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素来就是不怎么会说话的人,一直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的,可现在她无比懊恼自己。 “你可听懂他说的是什么?”许是公主看出沈嫽的自责,声音又放缓了一些。 “是匈奴语,说的应该是‘护我居次,兴我天骄’” 沈嫽感觉浑身发烫,暗暗咬着下唇,让自己清醒些。 公主和亲准备尚不足一载,未避免重蹈山君公主覆辙,陛下派人教授乌孙语,可匈奴语与乌孙语截然不同,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学习。 也就是沈嫽跟随父母驻守朔方才习得了匈奴语,否则今日无人知晓他说了些什么。 “何意?” “用中原话来说应该是‘护我公主,兴我匈奴’” “公主?”元瑛公主细细念着,似想起什么低声惊呼“左夫人?” 沈嫽点头,面色凝重“应该是的。” 在地理位置上匈奴比大汉还要靠近乌孙,两国贸易互通,左夫人作为匈奴公主,嫁给乌孙王,相较于元瑛公主更能获得母国支持。 看来此行比她们料想的还要艰难。 “也许行刺的人不是匈奴国派来的,而是左夫人派来的。” “公主定要多加小心,尤其是面对左夫人时!” 沈嫽面色潮红,心跳如雷。 元瑛公主自顾自点头沉思,似想到什么,刚欲开口,却注意到沈嫽的异样。 一时间有些慌乱,连忙将手放到她额头上,滚烫的热感传来,公主内心自责不已,想唤医官,却被沈嫽握住双手。 “我没事。”沈嫽挤出一抹笑意轻轻摇头。 “别让他人发现公主还在帐中。” “都怪我...若非我刻意丢发簪试探他,万不可能让你为了护我牵扯到伤口。” 元瑛公主追悔莫及,大滴眼泪落在素裙上,洇开了一片。 沈嫽心中暗暗叹气,公主什么都好,无论是面君还是待下都是极好的,礼数周全,恩威并施,挑不出一丁点错。 可偏偏是个哭包,外人不知,她可是明晰的,但凡公主有了委屈总会想法设法还回去,绝不让自己受气,但难免回去落泪一场。 沈嫽拿出帕子,替公主擦拭着泪水“公主不哭,阿嫽还想看着公主白发苍颜呢,真的没事。” “阿嫽要长命百岁。” “公主与阿嫽都会长命百岁。” 沈嫽加重语气,扯出一抹笑,带着苦意。 公主靠在沈嫽怀内,看着地上匠人的尸体,一抽一抽地问道“那...那他怎么处理。” “公主带好面纱,等真正到达传舍时再说明身份。” 闻言元瑛公主狠狠吸了一口气,胡乱擦拭着泪痕,带上面纱。 沈嫽走到匠人尸体旁,从怀内掏出短刃:“公主莫看。” 元瑛公主瞬间明白她要干什么,背过身去轻叹“阿嫽”,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沈嫽回头确认公主没有望向自己,紧握短刃插入匠人的心脏。 干净、迅速、利落。 确保匠人再无生还的可能,这才唤士兵进帐将尸体给处理了。 帐外梆子声响,似心脏跳动。 五更天了。 * 卫谏没有进入帐内,他官阶不高,帐内住了六人,早已酣然入睡。 自己睡意全无,若回去定然惊扰他人休息。 因此借着篝火的微光,从怀内掏出缣帛,从随身配囊中拿出一支毛笔,尚不足两寸。 细细想着今日发生之事。 在缣帛上勾画着。 因为出现了“口口”,所以个别字用拼音代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如玉刃 第4章 有古怪 辰时未到,日光懒洋洋地洒在戈壁上,雪覆住沙石,空气中泛着冷意。 马匹带着和亲队伍缓慢地前行,鼻孔喷出阵阵白雾,雪地上人的脚印和马蹄印歪歪扭扭地交织在一起。 沈嫽掀开马车上的布幔,寒风吹过,有一瞬间的呼吸停滞,冷风从嗓子传到肺腑,激的她咳了起来。 公主仍扮作侍女与沈嫽同乘一辆马车。 起初她与沈嫽换身份,只是为了引出细作,如今细作已经引出,按理说应该换回来。 可传吏夜半冒着风雪纵马而来,委实有些不对劲。 索性将计就计,仍由自己扮作女使,待走过传舍再换回身份。 沈嫽止住嗓子中的痒意,脸上因刚才的咳嗽涌上红晕。 天过于干冷,又长途跋涉,沈嫽手上布满细细密密的裂口。 公主拿出脂膏剜了块,拉过她的手,沈嫽手颤了颤,忙缩回来低声道: “公主,这不合规矩。” “这又不是在王府,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公主怕触碰到她手上的裂口,拉着她的手腕到自己面前。 将脂膏涂在自己手上,用手温化开,再一点点涂在沈嫽的手上。 “跟着我倒是苦了你,是我太过自私带着你来了他国。” 沈嫽轻笑摇头,眼里带着水雾: “奴本就孑然一身,从前觉得自己无牵无挂般甚好,可自从跟在公主身边,奴心中就似长了根,再也走不远了。” 公主轻叹:“莫要再称‘奴’了,我定寻机会让陛下赦免你的。” “我不在乎的。” “可我在乎。” 公主细细涂抹着脂膏,没有抬头,话飘入沈嫽耳中,让她心头发颤。 脂膏的香气在马车内散开,充斥着各个角落,引出了困意。 沈嫽拿出软枕放在公主身后: “公主休憩片刻,还有大半日的行程呢。” 公主打了个哈欠,点点头,靠着软枕闭上了眼睛。 车马摇摇晃晃,颠的沈嫽伤口疼,她只敢闭眼假寐,生怕再有什么意外。 日薄西山,鸦背浮金,和亲队伍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了傍晚。 马发出嘶鸣,提醒着车上的人到了。 沈嫽先行下了马车,向着传舍的方向望去。 和荒凉的戈壁不同,传舍建在戈壁的边缘,倒是有了人烟气。 传舍周围有贩夫走卒,少见汉人的面孔,吆喝声传来,胡语中夹杂着蹩脚的中原话,颇有种文化大杂烩的感觉。 传舍门前站着约莫耳顺之年的官员,身着玄色粗麻衣,头戴介帻,竹簪贯过发髻,身后站着几个小吏。 他看到沈嫽穿着公主规格的服饰,忙迎了上来,躬身行礼,脸上堆满了笑意,古铜色的脸上布满沟壑。 “下官是传舍的啬夫(1),鄙姓江,公主一路辛苦,是下官失职未能及时迎接公主,万望公主恕罪。” 沈嫽望向传舍,是中原房屋的规制,只是略显寒酸,比前面那些传舍小了不止一点,墙木有了裂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江啬夫,房间可都收拾好了?” “早早就收拾好了,就盼着公主移驾入住。” 啬夫打量着沈嫽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在心内想好措辞终还是问道: “昨日有一小队人纵马而来,为首的是位女子,她言公主遇险,让下官派人去援助。” “一则下官在此之前就派传吏迎接公主,二则...下官这儿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实不堪大用。” 啬夫微微抬头,声音略小些:“三则下官不知那女子所言是否属实,故未有所行动。” “她人在何处?”沈嫽得知青荇安全抵达传舍,当下安心了不少。 啬夫不知她对那女子的态度,斟酌道: “下官将她和那些人安排在别院,只是...只是她不肯进食。” “带我看她。”沈嫽道。 啬夫忙称是,引着沈嫽步入传舍,公主低着头跟在她身后。 传舍内部与外部相比,陈旧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堪堪容下他们和亲这些人。 院内的没有杂草,看起来是时常有修理的,倒还算得上雅致。 啬夫带着她们步入二楼,踏上楼梯时,木板“吱吱”作响,莫名有种诡异荒诞之感。 啬夫推开门看到青荇被捆绑在木椅上,嘴里被塞上了抹布,顿时大惊失色: “这...这,下官不知情啊!公主莫怪..” 他擦了擦不存在的虚汗,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语气中带着责备,急促道: “还不快点解开!” 青荇原本还在挣扎,眼睛布满血丝,直至看到沈嫽以及她后面低头遮面的公主,身体才放松下去,瘫在椅子上,胸腔起伏。 待到青荇被松绑,沈嫽这才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 啬夫弯腰后退,将门带上,传来“吱呀”地声响。 让沈嫽想起了夜半尖嚎的猫,是那种叫了许久,嗓子已经沙哑却仍似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般的猫。 “公主,阿嫽...”青荇迎了上来,眼睛氤氲了一层水雾,颤着声道:“你们都没事,太好了!” 公主迎了上去,轻抚上青荇的脸颊,心疼又感慨:“我们都会没事的。” 青荇受宠若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沈嫽看出她的拘谨,笑着道:“阿青姐姐素来爱美,如今却乱了头发,且让我替你重新梳一个发髻。” 青荇急忙推脱:“如今你身着公主服饰,就是代表公主,怎能给我一个奴婢梳头?” 沈嫽将手放在唇边摇了摇头,暗示她小点声,青荇这才发觉自己失言。 下意识看向公主,看到公主并无怒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放心了些。 沈嫽半推着她坐在在椅子上,从配囊中拿出一把玉梳,细细地梳开。 公主抹了抹桌子,白皙的手上粘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紧接着她拿起桌上的铜壶,掀开盖子,壶内只有少许冷水,看不出放了多久。 沈嫽看着公主的动作,一时恍了神,竟停下了梳发。 青荇看出二人的不对劲,回头望向沈嫽,沈嫽这才后知后觉地继续梳来,似无意的问道: “阿姊可发觉这传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嗯...”青荇沉思片刻,努力回想着:“这倒是没有,只是觉得这传舍太破旧了。” “那人呢?” “那啬夫看起来倒是和善,只是他身旁那个老伯看起来不是个好相处的主。” 经青荇这么一说,沈嫽这才想起站在啬夫身后的那位老伯。 看起来约莫古稀之年,驼着背,望向人的时候伸长脖子,抬起头,混浊的眼珠无神,可又让人觉得不舒服,好像他时时刻刻在打量着你。 公主仍不言语,只是围绕着房间踱步,缓慢挪移着视线,一丝丝,一寸寸。 房间陷入良久的寂静,只剩下玉梳穿过青丝地声响。 等到沈嫽替青荇整理好衣冠,公主这才开口:“都饿了吧,用膳。” 啬夫在不远处候着,看到沈嫽打开门忙快步走来。 “传膳吧。” 啬夫听到吩咐应下,转身之际却被沈嫽喊住∶ “你们这没有佣人吗?” 啬夫顺着沈嫽的目光看向一楼正在打扫的传吏,他瘦弱矮小,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孩童。 啬夫苦笑道∶“公主您有所不知,这儿离京城甚远,好的时候两三个月发一回俸禄,不好的时候半年也见不到一个子。” “哪有钱买的起佣人呢?” 他面露犹豫,压低声音∶ “这儿极靠近西域地带,西域又受匈奴牵制,您也看见了,街上的胡人面孔居多,这些野蛮粗鄙,我们还时常拿出银钱孝敬他们呢。” “孝敬?”沈嫽皱眉提高声音反问道。 “是下官失言...”啬夫内心慌乱,撩袍欲跪,被沈嫽虚抬扶起。 “江啬夫不必惊慌,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是个廉洁的好官。” “去传膳吧。”她语气平和,看不出情绪,递给啬夫一袋五铢钱。 和亲随行人员都在一楼用膳,几间房屋全都摆满了桌椅,这的传舍很久没有那么热闹了。 啬夫亲在带着人将膳食摆到二楼上间,请沈嫽前往,对待身着女使服饰的公主以及青荇也是客客气气的。 膳食都摆上之后,啬夫极有眼色的要留下伺候布膳,被沈嫽制止,这才退下。 桌上的吃食不是很精致,和王府皇宫没得比,肉的颜色发黑,应该是腌制过的,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肉,菜也是公主没有见到过的野菜。 沈嫽看到这些膳食,心中五味杂陈,这些是她与阿父阿母驻守朔方郡时时常吃到的东西。 青荇拿起木箸替公主布菜,公主没言语,只是盯着桌上的食物。 “公主可是有什么疑虑?”青荇放下木箸,也学着公主的样子盯着膳食。 “你们不觉得这家传舍很是古怪吗?” “公主可是发现了什么?”沈嫽悄声道。 “刚才那间和这个房间不太一样,窗外紧接着平阶,打开窗户直通马厩。” “像是...” “像是方便有人进来!”沈嫽紧接着道。 三人面面相觑。 公主紧接着道∶“他安排传吏打扫房间,甚至连杂草都有修剪,可偏偏那间桌上有灰尘,而且墙角还有蜘蛛网。” (1)啬夫∶官职名,即传舍啬夫,这里作为传舍最大的官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有古怪 第5章 蒙汗药 青荇面色凝重,起身蹑手蹑脚地将窗户打开一线缝隙。 确定外面没人才又站回公主身后道∶ “昨日来寻求营救时,他们第一反应是推拒,说身强力壮的传吏早已派出去迎接公主。” “留下的全是老弱病残。” 沈嫽接过她的话,边说边端起桌上腌制过的肉,拿起木箸夹起一片对着烛火仔细看着。 青荇朝着沈嫽的方向点了点头∶ “那啬夫安排我先回房间休息,我假意答应,想私下去打探这传舍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言。” “却被一蒙面人闯入,将我捆绑至刚才那间。” 青荇笃定道∶“啬夫绝不可能不知情,他在撒谎!” 沈嫽将腌肉放在烛火上,火苗吞噬,冒出些许白色烟雾。 烟雾冒出后,她立刻将肉夹至胸前一尺左右,用手轻轻扇着烟雾,细细分辨。 霎时间,她动作顿住,迅速将肉片放入茶水中,视线从青荇移至公主,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有曼陀罗和草乌的气味...”她声音极低。 烛心“噼啪”响着,在陌生的环境中足够惊扰人心。 “可有毒?” 公主面色不显,似乎早已猜到这饭菜里被下药了。 “是用来做蒙汗药的。”青荇道。 公主探究地望向青荇。 青荇从公主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解,手不自觉地搓了搓衣角。 内心翻涌,似有顾虑。 她嘴唇蠕动,不愿启齿,挣扎许久终还是下定决心,不着痕迹地低下头,视线飘忽道∶ “奴婢在皇宫的时候见有人做过此药” 话毕,她仍不敢抬头,怕面对公主的追问。 在这须臾间,青荇内心闪过诸多想法,自己十三岁就进了宫,跟过很多位主子,也见过许多腌臜的手段。 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做了了,就如那厕中鼠,食不絜。(1) 即使这样自己也从来没有抱怨什么,只盼着有朝一日能被放出宫去,得见天光。 洗去这一身的污秽与不堪。 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那些伪善之人天真地认为,只要将脏污的“刀”毁掉,就能重新披上佛衣,接受下位者的歌功颂德。 就在自己即将被宦官捆杀之际,看到了来宫中学习和亲事宜的元瑛公主。 许是上天眷顾,挣扎的动静惊扰了公主。 她仍记得落日余晖倾洒在公主身上,为她镀上了佛光,仿若神女,那时的公主连发丝都高不可攀。 公主问她∶“可愿随我和亲乌孙?” 青荇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样想的了,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哭喊着愿意。 可真是狼狈至极。 跟在公主身边的一年多来,自己一直小心翼翼的伺候,生怕公主不喜自己。 有时甚至有些嫉妒沈嫽,她见证了自己最不堪的时刻。 她曾阴暗地希望要是沈嫽是个无能之辈。 自己在这宫中待了六年之久,无论是多复杂的发髻,多严苛的规矩总是能够应对自如。 却偏偏遇上了沈嫽。 青荇欲哭无泪,她极其懊恼自己为了逞一时之能,让公主知晓自己懂得这种腌臜之事。 意想之中的诘问却没有来。 “阿姊说的没错,这曼陀罗在西域种植较多,多用于做蒙汗药。” 沈嫽适时接过话,并从配囊中取出糇粮和胡饼呈给公主∶ “委屈公主先将就用这些裹腹。” 随即又掰了一块胡饼递给青荇,青荇双手接过,暗暗在心中松了口气,手还是抑制不住地发颤。 她掰了一小块胡饼,无意识地咀嚼着,已经一天一夜未进食了,却丝毫感觉不到饿意。 “公主,奴去找校尉将那老啬夫捆起来。” 青荇将剩下的胡饼放在桌上,眼神里流露出前所未有地认真。 “莫自乱阵脚,既然是蒙汗药就说明他并不想要我们的性命。” “不若看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公主饶有兴致的端起放着腌肉的水杯,手指沾了杯中的水,在松木桌上写下“等”。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老旧木板的吱呀声透过房间的木门传入众人的耳中。 有人来了。 公主微微侧头,对上沈嫽和青荇的视线,烛光摇曳,昏黄的光晕错落的照在她的脸上。 得到公主的示意,二人装作中药,沈嫽倒在桌上,青荇则倒在沈嫽左侧,公主倒下的位置相对靠后。 沈嫽一直以公主身份示人,既然是公主,自然要有人服侍,因而她倒在桌上是最为合理的。 她和青荇倒在前面也是为了能够护住公主,万一啬夫真起了杀心,也能够应付一二。 脚步声在她们门前停住,寂静片刻传来敲门声∶“公主,下官送水来了。” 没得到回应,敲门声又再次想起,啬夫又重复了一句刚才的话。 良久的寂静之后,“吱呀-”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阴影笼罩而下。 沈嫽不易察觉地紧了紧手,可令她们没想到的是,啬夫并未进来,只是在门外看了一眼。 又是“吱呀”一声,门被关上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传来下楼时一轻一重的踩踏声,三人才不疾不徐地起身。 她们很默契地没有开口,公主的视线落在木门上,起身欲出去查看。 沈嫽迅速握住公主的手,用口型说道∶“我去。” 青荇也悄声走上前,想要前去探究一番。 公主知道沈嫽的秉性,所有有危险的事情她都要冲在前面,她不愿有人为自己牺牲。 心知三人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拉过了青荇,闭上眼无奈地点头同意了。 沈嫽面向青荇用唇语一字一句说道∶“护好公主。” 随即迅速卸掉钗环,换了一身暗色的衣服,来到门口,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塞在门扇与门框的缝隙处来减少开动木门发出的声响。 门外黑漆漆一片,原本嘈杂的一楼也全无声音。 沈嫽不敢走楼梯,那老破楼梯动静太大,万一引起注意,事情可就麻烦了。 她望向周围,猫着步子走到二楼边缘,在心里估量了一下高度。 双手握住栏杆,左臂隐隐作痛。 要是平时,这点高度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可如今... 沈嫽再一次望向楼下,咬咬牙,双手发力,微微屈膝,足尖轻点栏杆借力,蜷身翻滚落地。 这一过程干净利落,发出的声响几不可闻,只是身体的疼痛让她忍住不呲牙。 沈嫽紧贴着墙壁,一一扫视过去,那几间房烛火仍然连着,黄色的晕光透过纱窗照亮了院外一方角落。 凌冽寒风卷积着沙粒,刮过脸颊,使她更加清醒几分。 沈嫽凝神细想院落布局。 现今她处在正院,白日青荇被绑在别院,别院坐落在正院东南方,从别院二楼的窗外看去,是能够看到马厩的。 为彰显大汉丰盈,和亲所带的东西众多,既然啬夫没有害命的意图,那多半是图财。 正是因为所带财物众多,摆放的位置多半离马厩不远。 应是后院。 想到这,沈嫽从怀中掏出短刃紧握在手中,悄声向后院走去。 地上积雪未化完全,但已经过踩踏冻得很结实,虽有些滑但好在发不出声响,不至于惹人注意。 将要行至照壁处,沈嫽隐约捕捉到一个模糊的黑影。 有人躲在后方! 月亮躲藏在云层中,雪地上是看不出人影的,没法准确判断那人躲在什么位置。 若是一击命中还好,但若是失手势必引来更多的人,寡不敌众,那时才真正是待宰羔羊。 沈嫽紧了紧喉咙,喉间干涩的感觉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加大握住短刃的力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步向照壁后方刺去。 仅在须臾间,她便锁定了那人的身影,不带丝毫犹豫,短刃朝向那人喉间,即将刺入之际,那人旋神后仰,跌坐在雪地中。 沈嫽再次刺去,短刃距离他喉间仅有一寸,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是卫谏!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沈嫽依旧没从他的眸中看出惊恐之色,他纵然跌坐在地上,也没有丝毫狼狈之色。 卫谏微微歪头,眉头轻挑,双手置于雪地撑着身子,指尖泛红。 他将视线放在短刃上,刃身泛着冷浸如鱼鳞的寒光。 “是把不可多得好刀。”他在心中暗叹道。 沈嫽内心惊愕,面色却不显,见卫谏盯着短刃,腕骨一沉,不着痕迹地收回。 卫谏起身,修长的指尖轻撩衣袍,对沈嫽行了一礼,笑道: “好身手。”声音轻若蚊蚋,几不可闻。 沈嫽唇角上扬点头示意,朝着前方望去。 依稀有声响传来,她看向卫谏希望能从他这获取些什么有用的信息。 “财物。”卫谏轻吐出两个字,神色认真。 沈嫽心下了然,知道事情和自己猜的不差,但又觉得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若是单纯为了财物珠宝,何至于将她们那么多人全部迷晕,纵然今晚得手,明日她们起来定然能够发现异常。 行事过于蠢笨,这其中定有她没察觉到的地方。 难道是为了和亲诏书? 不对。 这是在他们的地盘,若是为了和亲诏书,总能寻得机会偷取,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更何况他们怎知道和亲诏书位于何处? 这其中定有猫腻。 (1)出自《史记.李斯列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蒙汗药 第6章 寒侵骨 沈嫽牵扯住卫谏的衣袖,用口型说道:“跟我来” 卫谏有些许惊诧,唇齿间尚有未说出口的话,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拖着向马厩方向跑去。 他一向不喜人触碰,试图抽回手臂,无奈沈嫽的力气过于大,完全不像寻常女使,手臂依然被她紧紧握着。 动弹不得。 卫谏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被擒住的犯人,狱卒非得看管在身边这才放心。 他的无奈化成重重的叹息声。 沈嫽步伐很大,却十分稳当,几乎听不出声响。 雪地上的枯枝被风卷积着,拖拽着,发出破碎的刺响。 北风卷地寒侵骨。(1) 卫谏的视线落在沈嫽的背影上。 她的乌发被一条深色的带子挽成单髻的样式,身上穿着单薄到甚至能看清身形。 等卫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看清了沈嫽的身形,心中大骇,忙移开了视线。 这是他第一次那么无礼地直视着一位女子的背影,有违圣人教诲。 耳廓烧得通红。 他羞愤难当,一时竟恨不得自剜双目,不自觉地闭上眼睛。 风迅速从他耳畔刮过,呜呜作响。 他用力回忆着自己刚才看到啬夫偷盗财物的情景,试图掩盖刚才的无礼行径。 可他的思绪还是飘远了。 这寒气砭骨的天,她竟穿得如此少,更何况才受伤没多久,身体能吃得消吗? 她真的是公主身边的女使吗? 还是以女使之名掩盖真实的身份呢? 寻常的女使怎可能会武,又怎可能出现在此危险之地。 为何公主对她是如此得信任?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就这样被沈嫽带到了马厩处。 “卫掌故在想什么,想得竟如此投入。” 沈嫽松开牵扯他衣袍的手,双手环胸。 卫谏的思绪被她的声音带回,察觉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有片刻间地尴尬。 他手僵了一瞬,似毫不在意地收回手。 顺势在掸了掸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若无其事道: “我在想沈女使为何带我来此地。” “此地应不会有人,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掌故。”沈嫽语气平静。 “但问无妨。” “为何卫掌故会出现在后院?”沈嫽神色一凛又紧接着道: “又或者说为何卫掌故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后院?” “卫某对这院落的布局较为感兴趣,就未用晚膳多逗留了一会。” 卫谏停顿,搓了搓指尖: “谁知等我回去就看见所有人悄无声息地倒在桌子上。” “虽发觉蹊跷,却又不敢声张,只得自己慢慢探究。” 沈嫽轻笑出声,向前一步靠近卫谏,挑眉看向他。 卫谏身体僵住,不敢有所动作。 “哎,都这个时候了,卫掌故还要诌谎话吗?” “我...”卫谏动了动唇,回避了她的视线,没有言语。 “若是因卫掌故个人私欲置公主于危险之境,我相信掌故也会懊恼终身。” 沈嫽退后一步,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 “毕竟你卫家世代忠良...” 卫谏哑然,轻扯嘴角,笑中带着讽意。 他知道沈嫽是在刺激他,可又没法做到波澜不惊。 他心中暗想“左右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罢了。” 只是沈嫽身上疑点太多,自己仍无法做到全然的信任。 “卫某擅识人。” 沈嫽有听公主说过卫家识人之术十分了得,只是未想到能亲耳听他说出来。 “白日曾见一位传吏在洒扫,不知女使有没有看见?” 卫谏边说边向周围望去,担心被人发现她俩藏匿在这。 沈嫽道:"可是看起来瘦瘦小小的那位?" “正是。” 卫谏接着道: “他不过才十三四岁左右,我朝传吏最小也得达到弱冠之年。" “而且他身上所穿官服是以前的形制,不了解的人根本不会发现。” 沈嫽鼻尖发痒,抬手揉了揉,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于是我利用大家用膳之际去探查这传舍,发现后院有一层房间全部落了锁。” 卫谏看着沈嫽被风吹的眯起眼睛,这才察觉她替站在风口,替自己挡了大半的风。 于是边踱步边道:“那房间中只有微弱的烛光,看不真切。” “不过能听到孩童说话声。” 话说完,他已和沈嫽换了一个方向。 “然后你回去就发现众人都倒下了,再次来到后院撞上了啬夫偷盗财物,正欲返回之际又遇上了我。”沈嫽道。 “正是。” 沈嫽皱眉抬头望向二楼平阶处,那里正通青荇被绑的房间。 卫谏顺着沈嫽的视线望去,从怀中掏出缣帛在上面写写画画。 空气中弥漫着干草,马汗与粪便的气味,着实有些难闻,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二人。 吃草的马,写画的人,此刻马厩的环境竟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还请掌故尽量早点唤醒校尉以及其他士兵,若有异常随时来寻我。” 沈嫽退后两步对卫谏行了一礼,动作极其标准。 卫谏回礼,语气郑重:“女使放心。” 正当沈嫽要回房间禀告公主时,被卫谏唤住。 他面露纠结之色,还是开了口:“女使怎知我刚才...撒谎。” 他自觉自己的话真假参半,且说的时候眼神没有躲闪,为何还是被一眼识破? 沈嫽莞尔一笑:“诈你的” 语罢,转身走向黑暗之中,没一会就看不清了身影。 四周寂静,只留下马匹咀嚼干草的声音。 卫谏喉间滚了几滚在缣帛上落下几行字: “崇德十三年癸丑月,某于传舍见欺,沈氏擅谋,性诡。” * 翌日,天微亮,还泛着鱼肚白。 史校尉疾步走上楼,见沈嫽身着素衣,没有再着公主衣衫,脸色发白,唇无血色。 不禁心急如焚,语气焦急地问道: “沈女使,公主可还安好?” 沈嫽将手置于唇上,引着校尉到旁边低声道: “公主尚好,麻烦您带人将啬夫拿下,其他传吏也全都捆住。” “是。”史校尉得了令,紧绷的心弦在此刻悄然松弛下来。 沈嫽虽是信了卫谏提供的信息,但到底是没有亲眼所见,还是有些疑虑。 为了万无一失,她在与卫谏分开之后独自探查一番,确认他所言非虚后才向公主一五一十地禀报。 她们三人商议一番,公主决定以真实身份示人,现如今公主正在屋内由青荇梳妆。 昨日她回后,青荇体谅她,让她守前半夜,自己守了后半夜。 还拦下了替公主梳妆的活计,只为了让她多休息会。 想到这,沈嫽心中有暖意融融,吸了口气,浅浅一笑。 片刻后,公主梳妆完毕。 沈嫽与青荇搀扶着公主到议事堂,公主面色肃然地坐在堂中,沈嫽与青荇站在两侧。 卫谏作为奉命记录史实的掌故,拿着纸笔站在下侧靠近公主的那方。 堂外士兵如雕塑般分列两边,手中拿着未出鞘的利剑。 利剑仿佛随时都能凝结成霜刃,将一切污秽腌臜之事斩成齑粉。 校尉亲自拖拽着啬夫,用力将他掷在地上,粗布衣襟发出撕裂声。 身上的铁链簌簌,砸在他身上,传出痛苦的哀嚎。 啬夫蜷缩成一团,不住呻吟,他嘴角有血痕,在来之前就已经被毒打一番。 驼背的老伯也被捆住手带到了堂中,因年龄过大,史校尉并未对他用私刑。 “你为何下药?” 公主声音泠然,无怒无悲,听不出任何情绪。 啬夫挣扎地抬起头,见到公主先是一怔,继而望向站在公主身边的沈嫽。 他舔了舔嘴角的血迹,低声自嘲:“原来一开始就在防着我。” “回答我。”公主抬高了声音。 “图...图财。”啬夫想起身回话,可铁链压着他用不了力,刚抬几分就又被铁链压下去。 啬夫喘着粗气,笑出了声。 公主抬头望向校尉,校尉了然,像拎鸡崽子一样将啬夫拎起,让他跪着回话。 “你已年愈五十,图那么多钱财用于何处。” 江啬夫对上公主的视线: “这儿天高皇帝远,几个月见不着俸禄是常事。” "''图钱财有何用?''"啬夫重复这句话,似在细细咀嚼着。 “呵!”啬夫冷哼,吐出口中的血,连同着唾液。 “公主您娇贵着,生来就是这天下尊贵的人儿,只要您想要,即便是昆山之玉,翠凤之旗也有人巴巴奉上,何曾为银钱担忧过。” “您说这话,未免有何不食肉糜之嫌。” 他情绪有些激动,猛咳起来,喉咙的铁锈味让他窒息片刻。 好不容易平复下去又道: “朝廷养了一堆蠹虫,任由他们蛀蚀,连一锱一铢都搜刮干净,却弃之如泥沙(2)。我们这些人的俸禄还不够他们塞牙缝。” “可...咳咳,可他们仍要克扣,敲骨吸髓,遇上事了就把公主嫁过来,呸!公主您摸着自己的心告诉我,您一丁点怨言都没有吗?” “依下官看,您和我一样可怜,都是任人摆弄的物件儿罢了。” 啬夫挑眉,脸上的沟壑随着身体的起伏而颤抖着。 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大口喘息着:“都是...都是可怜人。” “大胆!”校尉大喝一声随即向东行抱拳礼:“公主和亲乃是荣耀...” (1)出自张耒《北风》 (2)化用《阿房宫赋》因朝代问题,故未直接引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寒侵骨 第7章 活人祭 “噤声。” 公主紧抿唇,从堂上居高临下地睨着校尉,打断了他的冠冕堂皇。 校尉失色,剩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本宫问你,后院那些孩童又是怎么回事?” 公主再次将视线落到啬夫身上,手紧紧握着斑驳掉漆的木椅扶手。 啬夫回道:“他们皆是流民。” “流民?”公主拔高声音,身体微微前倾: “流民难到没有郡县管辖?用得着你一个小小啬夫来逞豪杰?” “公主可曾见到县令?”啬夫梗起脖子试图让自己舒服些: “这位于大汉与西域的交界,匈奴强势,在西域设置了僮仆都尉,您该不会不知吧?” “那县令都死了八百年了,也没见朝廷派人补上缺口,倒是一个公主没了,马不停蹄地奉上另一个公主。” 周遭一片死寂,堂外士兵似鹌鹑般低下头,此刻他们只恨自己多长了个耳朵。 但他们如死水的心泛起涟漪,竟隐隐觉得兴奋,他们期待看着公主如何反应,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还是泫然欲泣? 无论哪种都足够让他们亢奋。 高位跌下神坛,明珠落入泥沼,坠紫微,裂冕旒,最为世人津津乐道。 公主并无恼怒之色道:“这么说,你倒是个善人。” “为何孩童中有胡人?” “胡人的孩童就不是孩童了吗?”啬夫反问道。 “好一个仁义之士”公主拍手称赞继续问道: “偷盗也是为了那些孩童?” “是。” “你撒谎!”公主拍桌而起。 “下官为何要撒谎?”啬夫追问道: “难道那些孩童是下官去富裕人家捆来的?” “难道朝廷的俸禄是月月都发的?” “难道下官吃珍馐美馔,着锦衣华服?” 江啬夫的悲鸣一声高过一声,整个人瘫到地上失了力气。 校尉想将他拎起来,被公主一个眼神止住。 公主缓步行至啬夫一丈远。 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神情复杂:“带上来吧。” 堂中门大敞,风不住地往屋内灌去,门板被风拍得“吱呀”乱颤。 裹着褪色传吏服的少年被推搡得跌跪在地,他头不敢抬起,身体发颤,深深埋在地上。 公主走到啬夫面前,让校尉解开他身上的铁链。 “事到如今,你可愿看向他,看向屋内那些孩童说你从未撒谎?” 啬夫缓慢侧头看向那少年,释然笑了:“公主既都知道了,还来戏弄我作什么?” “本宫要听你亲口承认。” “可否给我些水。”江啬夫用手擦了擦嘴角,可唇边的血早已凝干。 待水送上来,啬夫起身给自己倒了杯,似品佳酿般慢慢啜饮。 一杯已尽,他又倒了一杯,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帕子边角磨损得厉害,有一侧已烂成了缕状。 他将水倒在帕子上,一点点擦拭嘴角凝结的血迹,然后展开帕子细细擦着双手,连指缝处都没放过。 一直在站旁边的老伯突然痛哭出声:“大人!” 啬夫摆了摆手,将浸湿的帕子放回身上,理了理鬓边头发,撩袍缓缓下跪: “公主想问什么便问吧。” “这些孩童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献给匈奴人。” “从哪送出?” “外院二楼平阶处。” “匈奴人是否给了你好处?” “是。” 公主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浊气: “匈奴要这些孩童用来做什么?” 啬夫静默片刻道:“活人祭。” “活人祭需要那么多人?”公主横眉立目,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下,声音微颤。 江啬夫叩头道:“请公主赐死。” 公主迅速抽出校尉佩剑,利刃发出寒光向着啬夫方向滑去。 老伯挣扎踉跄着向前扑去嘶哑的嗓子泣血道:“不要!” 啬夫意禁闭双眼,意想中的痛感没有传来,他缓缓睁眼,见自己一缕白发落在衣袍上。 公主颤声咬牙道:“你真当本宫是傻子吗?” “你就那么想找死吗?” 江啬夫跪直道:“罪人偷窃和亲财物、拐卖无辜稚童、悖法用人、勾结匈奴,桩桩件件,死不足惜。” “好,好得很!”公主拂袖,将剑掷在校尉旁边,剑落地的声响让人心头一滞。 “你给自己立了四大罪状,本宫就来好好地一条条地审你。” 公主坐回堂上铺开竹简,眼底一片清明: “一则这传舍你最为熟悉不过,想要偷取财物不是易如反掌,何须冒险给所有人下药?” 啬夫苦笑,强撑着挺直的上身颓然弯下,他下颚轻动,话未出口就被公主截断: “二则你还未回答本宫,活人祭需要那么多孩童吗?” “剩下的孩童又哪去了?” 啬夫磕头:“罪人只负责提供给匈奴,至于为何需要那么多,罪人不知。” “你不知?”公主指向瑟缩在一旁的少年“他知!” “他才年满十三就在传舍做工,你拿不出新的传吏服,便给他旧制服饰,将他伪装成传吏,是与不是?” “是。” “好,你抬起头告诉本宫你在这传舍待了多少年。” 公主望向少年,少年仍不敢抬头,低声道:“从记事起就在这了。” “可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吗?” “有。” 少年突然抬起头,眼底猩红,跪爬到啬夫身边,不住磕头哭喊道:“大人,我对不起您。” 啬夫紧闭双眼长长叹了口气,颓然地歪倒下去。 那少年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似下定决心道: “公主,是大人收留了我等无家可归之人,草民自幼被大人收养,若无大人,我等恐早已冻毙于荒野!” “是大人教会草民习字,给草民蔽体之衣,果腹之食!是草民的再生父母啊!” "那你先前为何指控他将稚童献给匈奴人,为何说他对你动辄打骂?再有一句谎话,本宫定不轻饶!" 公主猛拍桌子,竹简被震地发出声响,令众人心尖儿打了个哆嗦。 “是大人令草民这么说的...” 那少年爬向公主,使劲磕头,发出“咚咚”沉闷的声响,额头上似火苗蔓延开来,红了一片。 “草民不知大人为何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可草民知道,大人他是一个顶顶好的人,他是大善士啊!” “求公主开恩,饶了大人吧,他定是有苦衷的...” "公主开恩...求公主开恩..." 破碎的声音在空中回响、飘荡。 “江啬夫,你是把本宫当傻子戏耍吗?” 公主揉了揉眉心,沈嫽奉上温好的茶,公主端过轻抿一口,将茶盏重重落在桌上,些许茶水溅了出来,洇透了竹简上的墨迹。 “请公主赐死。”啬夫脊背僵硬,舌尖抵住上颚,口中血腥味挥之不去,令他几欲作呕。 “你刻意领着本宫到外院二楼,让本宫察觉到‘平阶’的存在,又给众人下蒙汗药,即便本宫中药,第二日起来也能发现异常之处。在审问的过程中,你又三番五次地激怒本宫,你就那么想死吗?” 啬夫不语,老伯带着哭腔,嗓音沙哑道: “大人,你就如实说了吧,公主有圣人之德,定会宽恕你的。” 啬夫眼泪垂落在鼻尖,滴落在地砖上,喉咙滚了又滚,终挤出一句话: “下官有罪...下官罪孽滔天...” 公主放缓了声音:“你从头如实说,若你真有罪,本宫必依法处置,若有冤情,本宫也不会乱杀无辜。” "是。"啬夫用手撑着身体,长出一口气道: “朝廷对这不闻不问,俸禄发不下来是常有之事,十几年前,这儿雪连下了三个月,连树皮都被人给啃光了,甚至有人为了果腹吃起了沙土,他们...他们至死之时,腹部还是肿胀起来的,可脸却都凹陷下去了,身上被冻得流脓,没一块好肉。” 啬夫哽咽,用袖口抹了眼泪,长出一口气继续道: “匈奴把控着西域,给西域诸国送去了冻干的牛羊,皮毛,却不准他们给汉人,这虽为边陲,可仍是有汉人的啊。” “县令久等不到朝廷的援粮,却等来了匈奴人的主动示好,只要县令听命于匈奴人就能获得援助。” “可那县令是个有骨气的,唾骂匈奴人,将家中存粮、柴火全部拿去救济灾民,自己..却活活饿死在家中。” 公主紧握扶手,呼吸仿若停滞。 啬夫回想起十几年前路有冻死骨的惨状,眼前一阵阵眩晕: “一个小小县令,家中能有多少存粮?杯水车薪罢了!下官是个没骨气的贪生怕死之人,接受了匈奴人的恩惠。” “他们让下官每年提供两位孩童给他们祭祀之用...” "你答应了?"公主虽是疑问,可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相信,此刻她多么希望听到否定的回答。 可事与愿违。 啬夫嘴唇惨白,毫无血色,他咽了口唾沫道:“是。” 跪在他旁边的少年一脸不可置信,缓缓转头望向啬夫,啬夫察觉到他的目光,不敢回应。 “不..不可能的。”少年犹如晴天霹雳:“大人您这么多年来养育的人不计其数,怎么可能是为了献给匈奴人?” 第8章 心匪石 “若真是为了献给匈奴人,您那为何还要养育那么多稚童,为何还要教我们生存之道?为何我从未见到过有孩童消失,他们每一个人我都认识!” 那少年越说情绪越激动,越是觉得啬夫在撒谎,在欺骗众人,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压过内心的恐惧不安。 啬夫缓缓转过头,面带愧色,不敢直视少年的眼睛。 他盯着少年褪色的衣服,握了握拳头又松开: “活人祭的稚童未过夜便从外院二楼平阶处送出,你自然从未见过他们。” “至于..”啬夫自嘲地笑了,笑中带着不甘,还有深深地无力感: “至于为何养育你们,是为了减轻我内心的负罪感。” 他啮齿道:“每当我闭上眼睛,我总觉得那些被祭祀的孩童啃咬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惶惶不可终日,我愧对所学。” “只有看无家可归的稚子能够吃饱穿暖,我才觉得罪孽稍稍减轻,我从不是什么善人,我是一个卑鄙,苟且偷生的罪人。” 啬夫亲自将自己的不堪与龌龊血淋淋地剖开,任由众人审判。 少年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身体陡然垮塌,耳边一片嗡鸣。 “那你又为何刻意下蒙汗药、偷盗财物引起本宫注意?” 公主提笔在竹简上落字,她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手还是不受控制地发颤,字迹也不似以往规整。 “您即将踏入西域,乌孙定不会让您在西域境内出事,因此匈奴人只能在您未踏入西域前对您下手。” “他们便把主意打到罪臣这,希望罪臣能趁您松懈之际给您下鸩毒。” 公主冷哼出声,一双好看地眸子盛满怒火。 “罪臣虽恶迹昭彰,可委实做不出卖国求荣之事。” “如果公主安然无恙地踏入西域,匈奴人定然不会放过罪臣,罪臣死不足惜,可...可实在是放心不下那些稚童啊...” 公主手轻叩桌面,默不作声。 啬夫握住老伯粗糙蜿蜒的手,侧身对上少年的眼睛,似要把他狠狠刻进心中: “若直接让您知道后院孩童是给匈奴人做活人祭的,恐您不会相信。” “这才一步步诱导您发现孩童,罪臣再为自己争辩,一切都顺理成章。” 啬夫将头深深埋下: “罪臣虽是刻意激怒您的,可句句是泣血之言,若您处死罪臣,定然不会坐视不理,那些孩童也能有好的归宿,保不齐朝廷还会派下来才德兼备的啬夫。” “臣罪孽深重,死有余辜,求公主赐死。”他挺直脊背,极其端正地行了一个臣子礼。 此刻,他好像回到了自己初入仕途之时。 满腔抱负,心境澄明。 公主不语,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绞着。 啬夫泪垂衣衫,再次叩首高呼: “吾望仓禀盈充,止息干戈,社稷无恙!” 言罢,他旋即起身,像梁柱奔去,脚步踉跄却带着必死的决绝,猛地撞向梁柱,鲜血迸溅而出,喷在梁柱、地面、啬夫破旧衣袍上。 像朵朵绽开的金灯花。 伴随着“砰”的闷响声的是老伯与少年撕心裂肺地“不要!”呼唤。 少年的身体向前扑去,却连啬夫的衣角都未握住,他瞠目欲裂,只能眼睁睁看着啬夫的身躯沿着石柱缓缓滑落。 他发出痛苦的悲鸣,此刻他无比痛恨自己对啬夫的质问。 在啬夫奔向梁柱的那刻,公主本能地起身,她脑袋有一瞬的空白。 直至撞柱声响起,她似被人卸了力气般脚底一软,若非沈嫽及时搀扶住,就真的在众人面前失了公主仪态。 她眉头紧皱闭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留下,微微张唇,哑然无声。 沈嫽轻唤了声“公主。” 元瑛公主睁开眼,强抑着胸腔的剧烈起伏对校尉吩咐道: “将他好好安葬,务必保他衣冠整洁,其余人...无罪。” “是。” “你动用私刑,看护不利,罚奉半月” 校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称“是” 公主微咬下唇,走下堂去,亲自搀扶起泣不成声的老伯: “江啬夫叫什么?” “江..平。” “平平无奇的‘平’” * 公主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止住了眼泪,默不作声地呆坐在椅子上。 沈嫽将门给关好,给公主倒了杯温水,青荇则去生起火盆。 公主接过水杯,却没有喝:“这十几年间,间接死于他手中的孩童少说也有三十多人,确实是罪不容诛,可我总觉得不该让他这样死了。” 沈嫽看出公主内心的挣扎与自责。 她知公主处于闺阁之中,从未像她自幼便见识了白骨露野,因此总是想分个对错善恶。 于是缓步走到公主身侧劝诫道: “因为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恶人,十几年前的那种情况任谁都无法做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抉择。” “公主可还记得《春秋》决狱中的大夫放麂案?” “大夫因仁慈私放君王狩到的幼麂,本应重罚,但念其初衷虽是好的,君王想要宽恕。” “可董夫子却认为大夫应在君王狩幼麂时就予以劝诫而非自作主张,故应予以轻罚。” 沈嫽见公主未言语,继续说道:“虽江啬夫本性不坏,但确实有三十余位稚子因他而亡,无论法理如何宽恕,他终难逃一死。” “可他的确养育了众多流童。”公主道。 “公主不妨全了他的身后之名,也算是效仿董夫子在苛律与人情之间寻得公允所在。”沈嫽柔声说道。 公主点了点头:“你去寻简牍来,我要上书陛下。” 沈嫽展开简牍,青荇在旁边研磨着墨。 公主道:“阿嫽,我说你代我写。” “是。” 沈嫽挽起长袖,将左臂轻放在腿上减轻伤口带来的痛感。 公主的声音似冬日破冰的流水般清冽孤寂地传来: “臣女刘元瑛顿首叩拜,谨奏书陛下: 伏惟陛下恩泽广被,至道垂裳。臣女身托异域,心系汉阙,今泣血以言,惟乞圣听。 臣女行抵西域,胡骑飙至,士卒折损甚众,白骨委于荒地。伏乞陛下遣将收其骸骨,恤其遗孤,使忠魂归故里,慰九泉悲戚。 匈奴乃豺狼之徒,胁西域诸国以图汉室。今臣女行至大汉西垂之传舍,卒吏冬衣薄似蝉翼,食难果腹,禄廪久空,衣食不继(1)县令已逝逾十余载,官缺久悬。尤可哀者,啬夫迫于匈奴,行差谬,自戕于舍内。然其育流童甚众,功过相偿矣。 陛下仁德远弗,同日月之辉。伏惟陛下拔擢良吏,赴边陲,以补悬缺。增西垂仓廪,许耕军屯闲田,斟酌时宜,增其俸禄,厚其廪给。则有志之士不困衣食,胡马不得窥伺,稚子得沐天恩! 臣女拙言陋语,恐难达意,愿陛下龙体安康,国祚永昌。 臣女刘元瑛稽首再拜。” 沈嫽落下最后一个字后将简牍呈予公主,公主看后将其放于桌上。 隆冬就连日光都是冷的,冷地刺目,就这么透过纸窗,直直地,毫无遮掩地将一切照地无处遁形。 公主令青荇取来医官研磨好的药粉,温柔地按住沈嫽单薄的臂膀,轻道“别动。” 温热的气息喷在沈嫽的肩颈处,公主解开她的衣带,沈嫽伤口已结痂,周围红肿高凸,些许脓水沾在衣带上。 公主用帕子轻轻擦拭着脓水,将药粉洒在伤口处,沈嫽本能地一颤,公主撒药的手停滞: “我回头让医官再将药粉研磨得更细些。” 沈嫽浅笑:“无碍的。” 她扭过头,对上公主的视线,有些许犹豫: “公主可在烦心着什么?” “我在想江平说的那些话,自从接旨那天起,我就在想我为什么要和亲?为什么要我和亲?” 公主接过青荇递来的素纱,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缠绕着伤口。 “世人都把公主当做祭品,甚至以前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山君公主不到四年就被磋磨离世,从接旨的那天起我就想,我绝不像山君公主那样,我要活着,我要好好活着,总有一天我会再次回到彭城。” “即使活着要剜骨剃肉,即使要面临道德的唾骂,我也要活着。” 公主喉咙一窒,心头微酸,手上的动作却未停: “可经此一事,我就在想纵然山君公主早逝,可她仍担起了邦交之责,其功绩不逊于博望侯。” “公主...”沈嫽哑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主将素纱系了个活扣,替她披好衣衫,目光坚定: “纵是蝼蚁之躯,也能辟出一片乐土,庇佑黎庶。我要让后人明白,和亲公主绝非权力附庸,而是执棋弈者,不逊使节!” “愿为公主节仗。”沈嫽双眸如炬。 青荇望着如此有生机的公主,“孺慕之情”陡然而生,她突然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够得以听闻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公主推开门,清冷寒风掠过,她抬头望天,天边没有一片云,一排寒鸟向西飞去,义无反顾,坚定不移。 日光洒在公主脸上,脸上绒毛清晰可见,她低声呢喃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2) (1)“禄廪久空,衣食不继”出自苏轼《乞常州居住表》。其余上书内容全为本人瞎编,不可细究,轻喷。 (2)出自《诗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心匪石 第9章 左夫人 沈嫽随公主去看了那些稚童,胡人汉人都有。 相同的是他们双颊带着深深的皴裂,透着异样的红色。看着他们怯生生地望着自己,沈嫽的心中泛起酸涩感。 有胆子大点的孩童上前仰起头道:“江伯伯去哪了?” 沈嫽衣袖下的手一紧,见公主站在那没有动作,于是蹲下来挤出笑容道: “江伯伯去了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我们还能见到他吗?” 沈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即使是孩童,她也不想去编谎话欺骗他们。 他们只是年龄小又不是傻子。 “会有别的伯伯来照顾你们的,你们要认真吃饭,好好长大,长大了就能去看望江伯伯了。” 沈嫽拿出帕子擦拭着孩童脸上的脏污,看着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心中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 寒风尖啸,天空灰蒙蒙一片,像是话本子里妖怪来临的前兆。 即使舍内还有其他传吏,公主还是放心不下,担心匈奴人再次前来威逼利诱。 于是自己亲自挑选十余名士兵,予以所托,让他们护好此地,等待新的啬夫上任。 被挑选的士兵自是高兴不已,护守在这,可比一路跋涉轻松不少,做事也不易出错。 等交代好舍内的一切事物,她们再次踏上和亲的路途。 不同于以往从传舍出发,这次是真真正正踏上了西域地界。 所见皆为他乡,所闻皆为异语。 为了更方便的赶路,她们操/着还不算熟练的语言和当地人买了几只骆驼。 看着骆驼上下交错的牙齿,咀嚼时掉下的沫子,沈嫽莫名地想到了小时候阿父指着骆驼对自己说它是会吃人的妖怪。 在彭城生活了几年,她以为自己是能够忘记从前的。 如今才发现,记忆早已深入骨髓。 空气中泛着清新的潮湿,马蹄与驼掌踏上不算松软的土地,游牧人的歌声混着苜蓿草的气味漫过河岸,她们站在乌孙初春的草甸上。 远方庐帐就那么三五成群地,静静地矗立在那,像是枯莲浮在草海间。 裹着羊皮衣的女童从庐帐的阴影里探头出来,发辫编缀着不知名的石头,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看到公主一行人,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一边钻去另外庐帐一边用乌孙语大喊着: “右夫人来啦,右夫人来啦!” 沈嫽明显感受到公主身体有一瞬地僵硬。 这一路上,公主一直都在与自己练习乌孙的语言,日常的交流自是没有问题。 帐内涌出七八人,有一人站在众人面前,距离不算近,倒是看不太清他的面容。 校尉上前道:“公主可要移驾至帐前?” 公主身体未动:“在这候着。” 那群人就那样站着,后面几人手指着这,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沈嫽知道公主的意图,一旦自己这些人浩浩汤汤地走到他们帐前,日后在乌孙面前就矮了一头。 更何况昆弥(1)的母亲是前匈奴单于的妹妹,左夫人又是匈奴公主。 虽然他们与大汉结亲是为了摆脱匈奴的桎梏,可他们也在掂量着大汉的实力,若来的公主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对他们起不到实质性的帮助,恐怕会被弃如敝履。 为首的人在看了片刻后快步向这边走来,沈嫽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貌: 眉骨陡峭,上挑的眼睛嵌入深深的眼窝中,脸上布满岁月的痕迹,看起来大概四十上下。 他站在公主面前,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 公主向前一步,将手放在胸前,身体微微前倾,行了一个乌孙礼用乌孙语说道: “元瑛见过昆弥。” 后面有个粗狂的声音传来:“怎么不行你们大汉的礼仪?” 公主起身对上昆弥的视线,见他没有开口阻拦,便知道这是故意在为难自己。 于是挺直了脊背对着昆弥背后的人说道:“我大汉有一句俗语是‘入乡随俗’,我既然来到了乌孙,自然行乌孙之礼,正若如果您入赘我们大汉,也要行我们大汉的礼节一样。” 后面之人面色铁青:“你...” 昆弥哈哈大笑起来,在辽阔的草原上颇有种冲破天际的豪迈:“不错。” 他弯身牵住公主的手向着庐帐走去,向后扬了扬手:“备宴席,三日后完婚!” 沈嫽紧跟在他们身后,心中不爽,正在内心唾骂他们何其粗鄙全然不顾公主想法之时,公主停下脚步,转身对她说道: “阿嫽,你带人去清点和亲嫁妆,整理出单子。” 她用的是乌孙语。 沈嫽屈膝应是,同时给青荇使了个眼色,让她跟紧公主。 昆弥看着长长地和亲队伍,似后知后觉般派人将他们带到早已备好的庐帐中。 和亲物品本就有单子,将东西摆放在专门的庐帐中清点一遍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沈嫽心神渐渐安定下来,也猜测出公主让她整理单子是为了彰显对乌孙不完全信任的态度。 待清理好后,她掏出怀中的短刃,仔细擦拭着,面容在短刃的光影中闪烁。 沈嫽看着短刃中的自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将擦拭好的短刃放回怀中,低头侧身走入庐帐,悄无声息地站在公主身侧。 庐帐中萨满法师手拿摇铃,口中念念有词跳着怪异的舞,周围人或悄悄打量,或直瞪瞪地望着公主。 公主坐在昆弥的右侧,昆弥的左侧坐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匈奴女子,沈嫽猜测她应是昆弥的左夫人。 现乌孙国是被匈奴扶植起来的,对匈奴的依赖极大,甚至乌孙人曾经自嘲过是匈奴的附属国。 于是乌孙昆弥一度想改变这种情况。 可乌孙与匈奴结亲的历史悠久,况且匈奴的势力远远大于乌孙,所以无论从血缘关系还是国家实力都不允许轻易摆脱束缚。 而大汉受匈奴侵扰已久,乌孙又急需外部势力介入,于是两国一拍即合。 对于汉朝来说,用公主换两国邦交,稳赚不赔。 对乌孙来说,汉朝习俗与乌孙大相径庭,而两国在地理位置上又相差甚远,完全构不成威胁。 若是和亲公主是个有手段的,说不定能够摆脱现状。 若是个没手段的,也能当个吉祥物用来堵住百姓的怨言。 乌孙向来以左为尊,自然左夫人要比右夫人地位高些。 沈嫽细细看着坐在庐帐下的众人,蹙起了眉头。 除了她和青荇站在公主身侧,只有卫谏一人,手捧着简牍站在靠近庐帐外的地方。 大汉的士兵无一人进入庐帐。 帐中火盆烘烤着,烤的她心焦躁不安。 萨满法师摇铃声骤然变大,口中不明所以的低沉声也淹没在铃声中。 周遭刻着神秘符号的兽皮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来自远古的低语。 萨满法师的长袍伴随着身体的扭动而上下跳动着。 他从旁边法师手中接过盛满清澈汁液的容器,口中的低语变得更加低沉。 只见他猛地含了一大口,朝着火盆喷吐过去,水四散开来,未将火盆浇灭,反而蹿出更大的焰火,将他的影子吞噬,疯狂地舞动着。 沈嫽下意识地靠前,离公主更近一些。 萨满法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反而是倒退着走出庐帐。 正当沈嫽以为就这么结束的时候,在靠近昆弥左手方位有一人站起来,对着昆弥举起酒杯: “听闻大汉公主腰肢细软,跳起舞来更是绰约多姿,今日一见,腰肢细软倒是真的...” 他眼神就这么直白地像是看见猎物般盯着公主的腰部: “只是不知,跳起舞来会不会更加千娇百媚?哈哈哈哈哈。” 语罢,他自顾自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左夫人笑着,也端起手中的酒杯送至昆弥唇边道: “我们乌孙与匈奴都擅长跳舞,只是听说汉人的舞蹈和我们的完全不一样。” “可惜当初没机会领略山君公主的舞姿,不知道公主您能否弥补我们的遗憾?” 昆弥将左夫人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左夫人拿着空杯子从自己面前划过:“诸位觉得左大将的提议怎么样?” 座下有人大笑着应答,也有人默不作声只顾低头喝酒,心思各异。 公主道:“既然左夫人提到了乌孙与匈奴都善舞,我初来乍到的,确实很想欣赏一番,不若左夫人先跳给我看看,我也好入乡随俗。” 公主放缓了语速,让自己的乌孙话说得更流利,也让众人听得更清楚。 左夫人神情微变,轻扯着昆弥的衣袖娇声说道:“昆弥...” 昆弥把玩着酒杯,没有作声。 左夫人对着台下最靠近昆弥位置孩童使了个眼色。 那孩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却一本正经地起身行礼,对着昆弥道: “父王,孩儿觉得这位右夫人比先前的右夫人亲切,孩儿也想看汉人的舞姿是什么样子的。” 他话说完,沈嫽就已猜测出他的身份,多半是昆弥与左夫人的孩子。 昆弥年逾三十,生过两子一女,一女嫁到了匈奴,一子不足月便夭折了。 只剩下与左夫人所生的一子,传言昆弥对这个孩子宠爱有加,俨然当成继承人培养。 (1)昆弥:古代乌孙国首领称号 有关于乌孙语言的史料比较匮乏,所以以后有关乌孙的称呼皆引用《汉书》中的称呼。 从本章开始算是进入到了主线,因为历史原型太苦了,我不忍心,所以改动挺大的,戏剧化创作,希望大家不要逐字逐句考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左夫人 第10章 赠羊骨 昆弥侧身望向公主:“不若...” 公主手抚过酒樽边缘,冰凉的触感传来,她将杯子放于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面上却仍然带着笑意,丝毫看不出愠色: “我大汉设宴向来讲究‘主人献宾,宾酢主人(1)’,夫人既居左位,当尽主人之仪,不若...夫人舞一段。” 昆弥笑容收敛,双唇紧抿,看不出心中所想。 “这是乌孙,何须讲你汉朝礼数!”左大将嗤笑道:“刚才不还说‘入乡随俗’,公主忘了不成?” 有了左大将的帮腔,左夫人低眉浅笑,没有做声。 公主轻笑一声,声音如戛玉敲冰:“大将可知在长安城内胡商与汉贾是如何通商的?” 账内寂静,左大将沉下脸道:“公主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胡商捧匣立于东市,必先自开珍玩以示诚,而汉贾若想交易必要示财相和,此谓礼尚往来。” “既求‘入乡随俗’,就莫失‘礼尚往来’,商贾都懂得道理,大将难道不知?” 公主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紧接着拿起酒囊,沈嫽伸手欲接过,公主摆了摆手低声道:“我自己来。” 左大将怒目起身对着昆弥抱拳道: “我是个粗人,听不懂右夫人拽的这些文绉绉的词。” 加重了“右夫人”三个字,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沈嫽指尖嵌入掌心,她知公主不便驳斥,正欲出声,便见卫谏从帐后走至前方。 左手捧着简牍,右手握着笔,笔尖还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墨。 卫谏向前行礼,笔尖的墨滴落毡毯上 : “陛下欲与昆弥达两国盟好,特委我重任,记录两国通好之盛举。” 他抬眸侧身看向左大将:“我会将所闻诸事录于简牍,按期遣人送归大汉,方使陛下令百姓洞悉交好盛状。” 昆弥笑道:“汉乌自是交好。” “昆弥圣德,只是还请大将慎言,待结亲之礼完成之后,我朝公主方可被称为‘右夫人’。” 卫谏乌孙语不算好,只在宫中浅学几月,为了让自己不出错,说得缓慢些。 倒是显得不卑不亢。 左大将甩袖冷哼睨视着他道:“繁文缛节!” 卫谏提笔在简牍上快速写着,未抬头说道: “乌孙左大将蔑汉家之礼。” 写毕对左大将拱手道: “大将甚言!” 左大将脸色铁青。 右大将坐在左大将身侧,身着厚毛大氅,胸前有着白毛滚边,腰间挂着镶嵌绿松石短刃。 鼻梁高挺,轮廓分明,褐色的双眸带着锐利。 虽是古铜色的面庞,可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异域风情。 他拍手笑道:“竟有能让你吃瘪的人,哈哈哈哈,怪事啊怪事。” 左大将瞪了他一眼,右大将也不恼,兀自用短刃切了块肉送入口中细细嚼着。 卫谏退到旁边,帐内一时陷入寂静。 左大将是亲近匈奴一派,昆弥不爽他已久,卫谏虽误打误撞让他吃了瘪,可言语中的威胁之意也令昆弥恼怒。 但又不便斥责宣泄。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沈嫽看出昆弥愠怒于心,恐挣得一时口舌之快,致使公主日后受到磋磨。 她快速回忆着昆弥对左夫人的态度,轻舒一口气,起身行至昆弥面前。 眉眼弯弯浅笑道:“既昆弥想看汉舞,不若由我一舞,以庆亲谊缔结,愿大汉与乌孙万寿无疆!” 公主紧握杯子,蹙眉看向她。沈嫽笑意不减,对着公主微微点头。 昆弥抚掌笑道:“跳得好有赏!” 沈嫽欠身:“还请借两把长剑一用。” 昆弥将自己身侧的剑扔过去,沈嫽接过,剑刃略带弧度,剑柄上缠绕着动物皮,触手温润。 不似汉家的剑精美,但却多了肃杀之气。 昆弥靠在椅背上,歪着头打量起沈嫽,对着左大将说:“阔真,把你的剑给她。” 左大将起身,掂量了自己手中的长剑,短促地“嗤”了一声,用力地将剑抛给她。 沈嫽伸手接住,挑眉回视过去。 两把剑形制不一样,长短倒是差不多,比汉朝的剑要重许多。 寻常人拿着也要吃力许多。 她将两剑从剑鞘中拔出,阳光洒在剑身,折射出寒光。 沈嫽两手紧握剑柄,腕处用力,试着挥舞一下:“献丑了。” 她今日着一袭月白色曲裾衣,领口与袖口处压着一圈鹅黄色卷草纹。 双手各执一剑,腕骨用力,两剑在她身侧轻盈转起,似两根银线在环绕。 她目光如炬,右脚猛地向后踏出一步,一剑挥于身后,一剑横于身前,腰间羊脂玉吊坠随着身形变动而发出空灵声响,足尖点地旋身向后转去,双剑交错,随着她的动作大开大合,极具美感。 沈嫽将手中的剑向空中抛去,双足相错,接住了从背后落下的剑,引得叫好声一片。 她身体向后弯曲,婉若游龙,双剑被宽袖掩盖住,浑然一体,偏头望向左大将,左大将在她的眼中是倒着的。 突然,她猛地起身,剑从袖中滑出,直指左大将案前。 左大将惊恐起身,连连后退,却见沈嫽用剑刃勾起他桌上的酒樽,向空中抛去,成一道好看的弧形,被另一剑稳稳接住,酒樽中的马奶酒慢了半拍,却稳稳落在杯中。 右大将一手撑地,戏谑看向左大将,纵声大笑:“今日竟能看你吃瘪两次,真是奇事哈哈哈哈。” 左大将不语,眼中似淬了毒一般死死盯着沈嫽。 沈嫽动作不停,酒樽在她手中像长出了翅膀般轻盈,她气息均匀,似山间清泉开口道: “《礼记.玉藻》有言‘君子九容’” 双剑交错,发出清脆的“铮”响,酒樽落在上面,剑身映出她的面容。 “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 沈嫽左剑托着酒樽,右剑舞动,随着她言语而越舞越快,只见右剑从底端迅速击打左剑,左剑上的酒樽腾空而起。 沈嫽向前弯身,酒樽还未未落到剑上便被剑气推向前去。 左夫人惊叫出身,酒樽赫然落在了她的桌案上,些许马奶酒洒落,溅开一片。 沈嫽舞剑速度减慢顿声道:“口容止。” 然后腕花收剑道:“与左夫人共勉,昆弥辉如日月,相信两国携手,定能共谋盛世。” 左夫人瞋目切齿。 昆弥大笑,眼尾的皱纹堆积在一块:“赏羊腿!” “谢昆弥。” * “你且坐下,我要审你!” 公主将沈嫽推坐在兽皮上,沈嫽跪坐着,直起身子,却低着头。 “公主...”青荇担心公主真的生气,语气焦急。 公主抬手,沉声问道:“为何要去舞剑,为何要去冒险。” “奴...” 公主啧了声。 “我...在赌。” “赌?”公主锁眉。 “我刚才挑衅左大将与左夫人,昆弥并未制止,同样的他们为难公主时,昆弥也是默不作声。我在赌昆弥对左夫人早无情谊,只不过是忌惮匈奴罢了。” “他想当个看客,看究竟是西风压倒东风还是东风压倒西风。” “可大汉距此甚远,他们可能不敢把我怎样,阿嫽你就不一定了。”公主语气仍未和缓。 “我不怕。” 公主叹了声气:“阿嫽啊阿嫽,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沈嫽给青荇递了个求救的眼色,青荇笑着对公主道: “公主福泽深厚,连带着我们都沾染了福气,凡事都能够逢凶化吉的。” “你就油嘴滑舌吧。”公主喟然而叹。 青荇笑着,沈嫽也趁机起身娇声道:“好公主...” 三人相视,公主无奈叹息。 沈嫽抬头却看到一女童扒着毡帐探头往里看。 那女童见沈嫽望她,快速将头缩了回去。 公主与青荇顺着沈嫽的视线向那看去,不到片刻女童又探出头来,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们。 深目高鼻,两颊泛着健康的红晕,似石榴籽般鲜亮。 沈嫽上前弯下身子,那女童也不躲。 沈嫽握住她的手:“你是谁啊?” “我是哈娅特。” “那哈娅特是谁啊?” “哈娅特是我啊。” 公主噗嗤笑出了声,青荇没学过乌孙语,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看着公主笑出声,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公主上前道:“你是谁家的小孩啊?” 哈娅特抬头:“我阿父是左大将。” 沈嫽与公主皆是一愣,面色不显:“是你阿父让你来找我们的吗?” “不是。” 哈娅特盯着公主:“你就是右夫人吗?” 公主看她有趣,也来了兴致:“算是吧。” “你好美,比水还美。” 公主弯腰,摸着她脸颊:“水?你认为水美?” 哈娅特点头,视线依旧没从公主脸上移开: “你手也好软,好香,我喜欢你。” 这话太猝不及防,公主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没想到竟会被一个女童调戏。 沈嫽抚胸用汉语揶揄道:“哎呀,公主美的我神魂颠倒,黯然神伤。” 公主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继而说道:“哈娅特也好美。” 哈娅特从羊皮袋里拿出一块羊骨,放到公主手中: “送你。” 公主接过,羊骨表面被打磨得很圆滑,不似新物品。 “神灵会保佑你好运的。” 哈娅特接着说道:“你和先前那个右夫人不一样。” (1)出自《诗经·小雅·宾之初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赠羊骨 第11章 水开了 “你能跟我说说先前的右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公主带着笑意将身上的玉坠解下,系到了哈娅特的腰间。 哈娅特点了点头,拉着公主向着帐外跑去。 庐帐外春光正好,这个时节的阳光最是舒适的,热烈而又细腻。 沈嫽与青荇紧紧跟在她们身后。 哈娅特跑到一个小坡前坐下,手却没有松开,公主顺势弯下腰。 “你不坐吗?”哈亚特不解地问道。 春草冒出嫩芽,从远处看是大片大片的绿,近看除春草外还有湿润的泥土。 公主恐弄脏衣裙,一时间有些为难。 沈嫽立刻从袖中掏出几块绢帕,青荇也将身上的绢帕拿出,铺在小坡上,公主这才有些拘谨地坐下。 “这些都很干净的。”哈娅特从地上扯了一根嫩草放到嘴里吮吸着:“不光牛羊吃,我们也能吃的。” 公主轻“嗯”了声,看向远处。 小坡上的视野很好,辽阔的土地、蜿蜒的河流、三五成群的牛羊,她的心好像也飘远了。 沈嫽站在公主身后微微抬起脸,任由暖阳打在脸上,她一直认为春日就像柑橘一样,即使不吃,就放在那闻着也能令人舒心。 纵然到了冬日,只要看到了柑橘皮,就能够想起它的香味,肆意张扬地充斥着鼻腔。 哈娅特又扯了几根嫩草递给了公主,继而转身也给了沈嫽和青荇几根:“你们也尝一尝。” 公主将草含在口中,比她想象的要甘甜:“你和山君公主熟悉吗?” “谁?” 公主恍惚片刻:“先前的右夫人。” 哈娅特摇了摇头:“她像冰。” “冰?”公主用汉语重复一遍,回眸看向沈嫽,生怕自己理解错了产生歧义。 沈嫽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因为她像冰一样冷冷的吗?” “不是。”哈娅特握住公主的手:“感觉她好悲伤,随时都要像冰块那样化了。” “阿父说汉朝的女子都是她那样的,是个纸做的美人,可你不像。” 哈娅特试探着将脸放在公主的手上,见公主没有躲闪,大胆起来,移动着身子,整个人躺在公主怀中:“她们也不像。”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公主摸不着头脑。 “她是生病没的吗?”公主撩开垂在哈娅特眼睛上的碎发,低头看着她。 哈娅特对上公主的眸子,怔愣片刻,偏过头去:“我不知道。” “嗯?” “他们都说她得了疯病,后来巫医说她被邪祟附身了,再后来就没见过她了。他们说还会来新夫人的,然后你就来。” 哈娅特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们是谁?”公主疑惑道。 她一直认为山君公主是感染风寒不治而亡,从未听说过什么疯病、邪祟。 哈娅特不说话,转过头直直地看着公主:“你能为我唱歌吗?” 公主这才发觉哈娅特兴致不高,心生愧疚,在内心责备自己不该对一孩童如此追问。 “可以用我家乡的语言吗?我不会乌孙的歌。”公主捏了捏她紧实的脸,柔声道。 哈娅特将头埋进公主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公主抽出另一只手环住她,轻轻晃了起来: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1) 声音顺着小坡流向下面的草甸,流向游牧人,流向牛羊群,流入河流,流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一首哼唱完,哈娅特起身抱住公主:“我喜欢你,我明天还想见你。” 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唇紧抿,生怕被拒绝。 “好。”公主扶着沈嫽起身。 在得到公主的保证后,哈娅特向着庐帐跑去,没跑多远又转身喊道:“明天见!” 公主心生欢愉,点头向着哈娅特挥手也学着她的样子喊:“好!” 看着哈娅特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公主敛下笑意,闭上眼睛任由阳光洒在脸上。 “山君公主的随从可还在这儿?” 公主眼睛微眯,提起衣裙漫无目的地在小坡上走着。 “将士们护送山君公主到这儿便被昆弥以乌孙自有良将为由送回了大汉,至于侍女医官这些人应该还是在这的。” 青荇适时答道,这些消息也是她在宫内偶听下人嚼舌根才知道的,外人很难知晓内情。 公主抬手遮挡着阳光:“你们晚上去寻她们现在在哪儿,待行结亲礼后我自去见一见。” 沈嫽青荇齐齐称是。 “你们认为哈娅特是不是左大将派来的?” 公主掏出袖中的羊骨,将它举高放,借着日光细细看着。 沈嫽摇头道:“看着不像,但万一是左大将派来的,就有可能是故意引导我们去探究山君公主薨逝的原因。” “怕是有诈。”青荇补道。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2)公主长叹一声,紧握羊骨:“那就看谁诈得过谁。” 春意醉人,橙黄色的云爬上天际。 远处传来游牧人的呼唤声,牛羊反刍着胃里的草团,不知名的虫儿声嘶力竭地叫喊。 日月在虫儿叫喊声中交替、轮回。 乌孙的婚礼多在傍晚举办,新妇白日则在自家梳妆准备。 几座毡帐大开,男男女女都出动忙碌起来,他们衣袖裤脚都用绳子束住,用锋利的短刀几下划开牛羊的脖颈,毛皮被完整地剥离下来,摊在旁边晾晒。 周围传来孩童的欢呼声。 帐外嘈杂声一片,帐内炉火正旺,水汽顶着砂壶,“咕噜咕噜”响着。 铜镜中映出公主忧愁的眉眼,眼底乌黑一片。 公主已换好玄纁深衣。 沈嫽在为公主梳着发,她透过铜镜对上公主视线,强挤出一抹笑意,想要说些吉利话,嘴唇蠕动,喑哑难言。 青荇极其体贴地接过玉梳仔细梳着,轻声道:“良缘缔结,佳偶天成,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沈嫽侧过头去哑着声音接道:“福泽深厚,喜乐无虞。” 她只想祝公主幸福。 公主微咬下唇,通过铜镜望向沈嫽:“阿嫽,过来帮我看看哪个花钿衬我” 沈嫽蜷缩指尖:“公主玉貌花容,用什么样的花钿都好看。” “好你个阿嫽,竟这般敷衍我,我要罚你。”公主尾音上挑,分明是在玩笑。 沈嫽一怔,也猜出了公主是在逗弄自己。 于是笑着上前蹲下,手扶在公主腿上,抬着头故作委屈道:“好公主,就饶了阿嫽这一回吧,我一定仔细挑选。” “若选的不好,我还是要罚你的。”公主轻点沈嫽额头,语气轻快。 沈嫽起身拿起花钿:“公主觉得牡丹花钿怎么样?我再给您画上远山黛,定能彰显出您的威仪。” 公主点头应允。 沈嫽拿出铅粉遮盖住公主眼底的乌青,心中五味杂陈。 她以前也曾幻想过公主出嫁的情形,若是郎君是个好男儿,能够与公主琴瑟和鸣,自己就琢磨些稀奇的玩意给公主解闷逗趣。 若郎君是个没出息的,整日只知道招猫逗狗,自己就助公主执掌中馈,笼络世家大族,这样公主一生也能算得上顺遂。 可偏偏命运弄人。 昆弥的年纪都能生出公主来。 这婚事本就是多方算计的产物,若还妄图真心,倒是显得天真极了。 沈嫽取出石黛,细细描摹勾勒着远山眉形。 公主生得一副好容貌,尤其是那一双杏眼似有星子在闪烁。 沈嫽脑海中突然想起哈娅特的话:“公主像水。” 初听时不觉,现在想起倒是觉得十分贴切,没有比这还合适公主的词了。 公主既能够是海水波澜壮阔,也能够是雨水恩泽万物。 砂壶被水汽顶出响声,水开了。 公主妆容也成了,眉眼如山,朱唇含丹。 看着镜中的自己,公主心绪万千,重重地叹了口气。 沈嫽忙道:“公主莫要叹气...不好的。” 公主眨了眨眼,抬头故作夸张地吸气:“吸回来了。” 青荇没忍住笑出了声,倒了杯热茶,用团扇轻轻扇着,水汽氤氲,待水变温便呈给公主。 公主端过茶水啜饮一小口后就放在桌上不再饮用。 她盯着漂浮在水上的茶叶忽然来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想吃羊方藏鱼。” 沈嫽拿了件白裘披在公主腿上:“今日应是做不成的,后日我给公主做怎么样?” 公主惊讶道:“我竟不知你会做这道菜,阿嫽究竟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啊?” 沈嫽羞赧:“我看公主喜欢这道菜,偷偷向后厨学来的,只是没独自做过,若是公主不满意可不准罚我。” 公主心中涌起暖流但还是拒绝道:“不必了,你若是做这种小事,恐乌孙人看轻你。” “我本就不是什么身份贵重的人,况且背靠大树好乘凉,有您在,谁又能看轻我去?” 沈嫽踌躇片刻紧接着道:“公主面对昆弥时还是尽量放软些,过刚易折不无道理。” 公主虽对她们是和善可亲的,可她也是最规矩不过的人,在别人面前,她总是端着的。 公主心中藏着一股气,在男子身上称作“气节”,在女子身上就成了“犟”。 她在楚王府的时候听别人说过,先楚王还在的时候冤枉过公主,当时只要她服个软认个错就能免去责罚。 可公主偏不,顶撞先楚王后就去跪了祠堂,她那时不过四五岁,整整跪了两日,滴水未进,膝盖肿得老高。 先楚王知道自己误会了公主,但又放不下面子,只是派人请公主出祠堂。 小小的公主就跪在那奶声奶气却十分认真道:“是是、非非谓之知,非是、是非谓之愚。(3)” 先楚王听后不怒,反而摸着胡子大笑,亲自去给公主赔罪,公主这才出了祠堂。 下人们都说公主犟,沈嫽听后却认为公主有气节。 只是气节过盛,反累其身。 沈嫽希望世上多些有气节的人,可私心却让她暗自祈愿公主能够圆滑些。 (1)出自《长歌行》 (2)出自《离骚》 (3)出自《荀子.修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水开了 第12章 行婚仪 帐外嬉笑哄闹声不停歇,有个别调皮的孩童扒着庐帐往里面偷看。 甚至还有些成年男女手上拿着东西状似无意地路过,不知是好奇还是在打探。 公主索性闭了庐帐,看起了和亲单子。 她本是想着打发时间,却发现手中的简牍和宫中女官给她的不一样。 公主快速地扫过简牍,不由地惊叹道:“阿嫽是你做的吗?” 原本和亲所带的物品是按照珍贵程度记载的。 但她现在所看到的是重新归类过的,已经使用的耳杯、锦衾之类的物品都在旁边做了标记。 像是丝绸、种子、茶叶等在乌孙比较稀缺但是能够用到的物品,都用朱砂书写,十分醒目。 不常用的珠宝首饰都被记载在后面。 沈嫽道:“是我与青青阿姊一同整理的。” 青荇闻言一怔,略有些不可置信般望向沈嫽。 沈嫽回之以浅笑。 青荇快速垂下眼眸,心情复杂。 沈嫽看着公主视线停留在朱砂标记过的那片简牍上,认真道: “只有从百姓入手,让昆弥看到公主的价值,才能迅速建立起对抗左夫人的势力。” 公主点头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 “那些匠人可都安排好了?” 沈嫽转身从箱子里拿出一卷简牍呈给公主:“都已安排好了,他们居住在据此五里外的庐帐,史校尉派了几个人轮流守在附近,名册上也都有详细的记载。” 公主接过名册大致看了看有些踟躇道:“我断不会像山君公主那样放将士们归长安的。” “我会不会...” ‘太自私了’四个字还未说出口就被沈嫽打断: “若按照您的这种想法,陛下让您肩负着使命来到这种地方,可能一生都难回彭城,陛下会不会太...” 沈嫽没有接着说下去,公主已然听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一时间有些错愕地看向沈嫽,她未想到沈嫽会用陛下做例,虽未直说可也是大逆不道之言。 公主嘴唇微微张合几下,吐出了两个字:“慎言。” 沈嫽福身称是,脸上仍看不出半分悔意。 帐外传来年轻妇人对着帐内说话的声音,听得不真切。 公主望向铜镜中的自己,理了理衣冠,令人打开庐帐。 妇人晃着腰,堆着笑进来:“夫人可都收拾妥当了?”边说边不着痕迹地将公主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公主抿唇一笑歪头道:“都好了,可有别的事情?” 妇人笑吟吟道:“我就来看看夫人准备怎么样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左右,昆弥就该来接亲了。” 闻此,公主向帐外望去。 橘黄色的残阳为辽阔的大地镀上了一层金纱,描摹出了无边的轮廓。 几只苍鹰在天空盘旋,长啸,向着天的尽头飞去,渐渐成了几个黑点,像是衣物上不小心滴上去的墨渍。 公主心头一颤,恍惚片刻,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沈嫽发觉公主出神,又看到妇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公主身上,于是上前一步含笑拉过妇人的手,将自己手上的玉镯褪下: “您看起来就典雅可亲,这镯子衬您,跟了您倒也不委屈它。”边说边用丝帕覆住妇人的手,将镯子戴到妇人手上。 妇人眉开眼笑,瞥了眼玉镯喜滋滋道:“不愧是夫人身边的贵人,话说得真好听,我倒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 “可是昆弥有什么要交代给公主吗?”沈嫽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昆弥怕夫人有什么不懂的让我过来帮衬着些。” “我们初到这儿,也不懂这的习俗,还劳烦姐姐多提点些。”沈嫽对着妇人福了福身子。 “哎呦,可别这样。”妇人惊呼,有些无措地扶起沈嫽:“叫我恩依努尔就行。” “结亲礼倒是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只是会有萨满法师祈福,公主到时莫要躲闪,接受了萨满法师的祝福定能够与昆弥和和美美的。” 公主眼含笑意,微微颔首。 沈嫽将恩依努尔送至帐外,临别时还不忘夸赞她的衣着与举止,直把恩依努尔哄的花枝乱颤。 走时还依依不舍地叮嘱沈嫽得空去找她,她定好好款待。 待沈嫽回到帐内,公主已然收敛了笑意。 “若是公主心中不爽利,定要说出来,万不可憋闷伤了身子。”沈嫽走至公主身后,双手搭在公主双肩轻柔地捏了起来。 公主舒展眉心,吐出一口浊气:“我只是有些恐慌,我也不知道在恐慌些什么。” “公主可要再看看宫人所教习的春g图。”沈嫽压低声音迟疑道。 公主身体一僵:“不必了。”继而无奈叹道:“阿嫽啊,我真真是拿你没办法。” 沈嫽知道公主想说自己不知羞,她也不在意,继续捏着公主的肩膀。 倒是青荇站在一旁红了脸。 残阳又沉了几分,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外面传来一群人呼喊哄笑,鼓声有节奏地阵阵律动着,鼓声中还夹杂着清脆幽远的琴声。 一群人挤在帐外,男女老少都探头向里面看去,昆弥骑着一匹毛色漆黑油亮的马匹,在马背上睨眼向下看去。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或兴高采烈或开怀大笑,而是勾起唇角,像看一件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宝物那样挑眉笑着。 两排侍女在帐内低头站着。 沈嫽与青荇分别站在公主两侧,搀扶着公主走向昆弥。 公主直直对上昆弥的眸子,强迫自己挤出笑意。 昆弥的视线也没从她身上移开,两人就这么对望着。 在大汉,新婿是断不可这么无礼当众直视新妇的。 公主心中不爽,暗暗较劲地看回去,但在外人开来颇有种琴瑟和鸣的意味。 公主行至昆弥面前,周围起哄声更甚。 昆弥就这样坐着没有下马。 沈嫽向四周望去,发现并没有操持婚仪的人,心头一紧。 刚欲开口请昆弥下马,就见昆弥身子向下微微弯曲,一只手伸向公主。 公主也不发怯,将手伸了过去。 昆弥猛地发力,公主只觉天旋地转,她死死压住嗓间几欲“喷薄而出”的叫喊。 待公主再次睁开眼时,她已坐在马背上,头上的步摇剧烈晃动,险些打到昆弥脸上。 昆弥圈住公主哈哈大笑,周围人也随着昆弥笑起来。 他温热的浊气随着笑声喷在公主颈间,公主皱了皱鼻子,不着痕迹歪头,却正对上沈嫽的视线。 击鼓的人更加用力,颇有种不把鼓击烂不罢休的气势。 弯月高悬,天色像是一团沾了墨的纸在水中舒展开来。 昆弥勒马转头,腿腹用力,随着一声“驾”,马撒开蹄子向着昆弥庐帐的方向奔驰。 人群沸沸扬扬地跟在后头,鼓声不断却杂乱无章,熙熙攘攘向前涌去。 沈嫽皱眉对青荇道:“我先跟去。”言罢足尖点地,目光紧紧锁住马匹,不敢松懈一刻。 青荇也提裙趋驰跟上,她是会些武的,却仍是跟不上沈嫽,心间涌上一股焦躁之意。 幸是距离不远,沈嫽视线从未从公主身上移开片刻,随着马扬蹄停下,她也疾行跟上。 昆弥兀自下马,对着站在庐帐旁等待的人群扬了扬手,然后偏头看向坐在马背上的公主。 公主从未坐过马,经过刚才的颠簸,她感觉整个人似散架一般。 好在天色已暗,再加上涂了口脂,看不出异样之色。 公主也侧头笑眯眯望向昆弥:“昆弥既带我上马,难到不愿扶我下来吗?” 周围不知何人喊了句:“连下马都不会吗?”引的众人哄堂大笑。 沈嫽站在马匹旁边,欲伸手让公主踩着她的掌心下马,被公主用眼神止住。 马昂着头,鼻孔急剧张合,“噗噗”喷出雾气,坐在马背上的公主身子晃了晃,她面色如常,仍笑盈盈地望向昆弥。 昆弥放声大笑道:“公主可真是把我的心都勾住了。” 然后旋身上马,揽着公主的腰,带她稳稳落地。 青荇此刻也赶上来,沈嫽下意识向着青荇的方向看去,却意外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卫谏。 他单手拿着竹简和那支不足两寸的笔,面露焦急之色,双唇紧抿。可即便如此,仍端正地站立着,衣摆被风微微吹起。 沈嫽收回视线与青荇站在公主后方。 天色又暗了几分,朗月散出柔光。虫叫声淹没在人声中。 庐帐前方点起了几堆篝火,火星子蹦出来又消失,火苗节节蹿起吞噬着横七竖八地柴火。 篝火隐隐约约映出人影,又被火舌吞没。 篝火的前方还有一个小小的火盆,萨满法师在火盆旁摇铃跳舞,念念有词。 人群围绕着萨满法师散开来。 昆弥牵着公主走到火盆旁,火影在公主的眸子中跃动。 有两人抬出来一副狼皮,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完整的保留了狼的眼睛与獠牙。 皮毛暗沉,原有的光泽感已消失殆尽,狼毛根根直立,整张狼皮就这么铺展开在架子上,晚风吹过,狼皮在风中剧烈抖地动起来。 公主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 乌孙的婚仪没有找到记载的文献,是我虚构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行婚仪 第13章 两心境 狼的眼白泛黄但獠牙尖利,毛发厚实浓密,毛皮完整,看不出伤痕,应该是头壮年狼。 沈嫽大不解,狼是乌孙的图腾,乌孙人一向对它顶礼膜拜,为何会将一头成年狼剥皮? 萨满法师围绕着狼皮摇铃,喃喃低语,声音穿透了辽阔地大地,草露摇摇欲坠挂在草尖。 昆弥牵着公主向狼皮单膝下跪,公主惊愕片刻,几乎未带思索地学着昆弥的样子跪下。 草尖承受不住露珠的重量,微微抖动,风一吹露珠便落到地上。 新一轮露珠在草尖凝结、汇聚。 初春的草地不算松软,又加之晚间寒气重,露水多,地上湿答答的。 萨满法师以极其夸张的步伐舞动着,公主听见铃声在她头顶响起。 她膝盖传来凉意,无心去分辨萨满法师在说些什么。 四周也没了刚才的喧嚣,天地间只有清脆摇铃声,闷哑呢喃声,衣袂簌簌声。 公主用余光瞥见昆弥单手放于胸前,垂首,口中也在嘀咕着些什么。 她收回视线,轻轻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暖橙色的光晕,乌孙夜间的风带着潮湿泥土的味道,此刻她好像忘却了自己身处何地。 摇铃声骤停,昆弥领着公主起身。 萨满法师沙哑地声音传来:“夫人跨圣火,狼灵赐福,灾祸祛除。” 公主不解,探究地看向在狼皮后面的火盆。 沈嫽不假思索对着青荇道:“给公主提裙摆”。 言罢,快速上前,青荇紧跟其后。 公主衣摆拖地,若是跨过火盆,要么火被衣摆压灭,要么制服被火烧穿,无论哪种都能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青荇虽听不懂乌孙话,但也学着沈嫽的样子提前公主另一侧的裙摆。 沈嫽低声用汉话道:“公主放心。” 公主回眸望向她二人,心下镇定几分,仰首从狼皮侧边走过,站到火盆前。 火盆中的柴薪堆积不少,火焰肆无忌惮地跃动,公主将视线从火盆上移开,望着远处无尽的夜幕,抬步跨过火盆。 等她腿间感受到温热的触感时,已然跨过去了。 公主侧身望向昆弥,深色平静,火光照在她的脸上,雍容华贵,宛若包容万物的神女。 昆弥呆愣片刻继而喜上眉梢,大步上前将公主打横抱起。 公主紧紧压抑着心中的不适,思绪繁杂。 四周鼓掌声欢呼声一片。 鼓声如闷雷滚动。 沈嫽就这么目送着公主被昆弥抱去庐帐。 她本以为这场婚仪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可一切进展的是如此顺利无阻。 按理说应该安心不少,可她心口仍似被什么东西堵住。 青荇递过来一块帕子,沈嫽愣住,没有去接。 青荇比沈嫽高几分,她轻叹一声,低头靠近沈嫽拿起帕子轻轻擦拭她眼下的泪水。 沈嫽这才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阿姊...” 青荇没有接话,二人相顾无言。 乌孙人眉开眼笑,不分男女拉着手围绕着篝火跳舞,像风一样舒展,似草一样强劲。 有男子开口唱起歌来,嗓音浑厚,听着歌声仿佛看见天空盘旋的苍鹰。有女子开口应和,声音宛若是她们腰间绿松石碰撞,渺远,飘然。 火星飞溅,仿若为了庆贺新婚而绽放的焰火。 嘈杂声传入沈嫽和青荇的耳中,更增几分烦意。二人都是背过身子的,不敢再向昆弥庐帐看去。 青荇收起帕子道:“我去看看那些丫头们是否偷懒,一会公主该用热水了。” 沈嫽道“我同阿姊一起。” 青荇止住:“你且留在这,保不齐公主需要有人伺候,可别误了事。” 沈嫽点了点头,是自己乱了阵脚,竟忽略了这一茬。 她突似想起什么,唤住青荇道:“劳烦阿姊给公主备好一身干净的複襦。” 待得到回应后转身向着昆弥庐帐走去,在离庐帐六七丈远处止步,也顾不得脏污的泥土地,抱膝坐在那。 “沈女使。”一道男声响起。 沈嫽下意识抬眸寻声望去,只见卫谏静静站在离她约莫一丈远的地方,身姿挺拔,晚风拂过他额头角碎发,不似以往仪容齐整。 眼神也异于从前,没了往日的探究,取而代之的是... 悲悯? 沈嫽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竟从别人望向自己的眼中看到了“悲悯”。 “有什么好悲悯的?”她在心中嗤道。 在她正欲起身之际,卫谏就在她一丈远的地方撩袍坐下。 “卫掌故有什么事吗?”沈嫽没有像刚才那样屈膝坐着,换了一种更舒展的姿势。 “卫某想向女使借公主和亲单子一用,以志其事。”卫谏语气真诚。 “这事倒不难。”沈嫽犹疑须臾“只是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卫谏道:“但说无妨。” “随行和亲的史官不只掌故一位,为何掌故所做之事要远多于他们。” 沈嫽顿了顿接着说道:“有些甚至已远超一位掌故史的职责。” 卫谏没有立刻回答,他神情认真地想了想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没有别的原因吗?”沈嫽歪头道。 卫谏心头一窒:“没了。” “既卫掌故不想说,我也就不追问了,明日我便将单子给掌故,三日够誊抄的吗?” 卫谏垂眸道:“两日足矣。” 沈嫽点头,没再说话。 卫谏也不走,就在那坐着。 远处传来嬉闹声,此刻异域的二人成了另类,纵然不说话,也有种相互慰藉的意味。 * 庐帐内,昆弥横抱公主将其扔到毡榻上,毡塌生硬,公主脊背撞上毡塌,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眩晕。 她强撑着起身,借着微弱的油灯望向昆弥,昆弥正兴奋地解开衣带。 公主克制住眩晕感,待完全站立好,面向昆弥神情庄重地行了一个汉家礼。 昆弥解衣服的手一顿。 “昆弥可曾了解我大汉的婚仪。” 昆弥松了接衣服的手,不满道:“你也要像山君公主那样扫兴吗?” 公主道:“我大汉女子最重礼仪,成亲当晚,夫妇要共饮合卺酒取‘白头偕老’之意。” “今我与昆弥成亲,不单单是你我二人,更代表了大汉与乌孙,若能饮了合卺酒也能取‘秦晋永好’之意” 昆弥一听公主这样说,到来了兴致,唤人备上马奶酒。 公主趁着有人取酒的空隙,从身上拿出一块缣帛,放在榻上,取来一盏油灯照去。 昆弥不解地看向缣帛,上面散落着几粒他从未见过的种子。 “民以食为天,乌孙主要的食物是肉与奶,食物过于单寡,不足以应对天险,想要使乌孙强大,最先解决的应是百姓吃食困厄” 公主将油灯微微倾斜,使粟种能被看得更清晰些。 “我大汉有一句箴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1),足以见得粮食的重要性。” 昆弥不似刚才烦躁,对公主客气几分:“夫人可是有良策?” 公主点头: “陛下知晓乌孙现状,特赐我粟种,若昆弥信我,且让我去试三年,我将仿大汉“井渠”之法、教民铸犁。三年之内不能说岁岁丰登,但也能使百姓无饥馁之患。” 昆弥抚掌大笑:“我真是得到了一件珍宝哈哈哈哈。” 公主正色道:“我非‘珍宝’。” 我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昆弥没有听明白公主的言外之意,还以为公主是在娇嗔,笑意更深。 公主想要争辩,却想起了沈嫽的劝告,深深地挫败感传来,一时间有些呼吸停滞。 她在心中较着劲:“定有一天我要你堂堂正正地看向我,畏惧我,讨好我!” 侍从送上来了两个酒囊与酒樽,昆弥眯着眼笑着拿过酒囊,想要将马奶酒倒入酒樽中。 公主伸手去拦淡笑道:“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索性不用酒樽,喝个畅快。” 昆弥先是一愣继而大喜道:“夫人爽快!” 公主接过酒囊,猛灌自己一大口。 马奶酒的酸味传来,不似大汉酒辛辣醇香。 她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但还是压下呕吐的**,憋着气又猛喝几口。 昆弥看着公主如此爽利,心中快感更甚,拿着酒囊就喝了起来。他常年把酒当水喝,这点酒根本不至于让他感到醉意。 公主边捧着酒囊灌酒,边略微抬眸,意外对上了昆弥戏谑的目光,心中的不适感更重了些。 她本想将昆弥灌醉,躲过今晚,如今看来只能灌醉自己,让自己意识模糊,不至于那么痛苦。 酒囊很快见底,公主身体发烫,脸上泛起红晕。在楚王府她也是喝酒的,不过是小酌,从未喝过如此之多。 她以为她醉了,可当昆弥将她抱到榻上的时候,她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神志清醒。 她感知到了昆弥犹如看向猎物的眼神,感受到了衣服撕开的声响,身体的痛感密密麻麻地传来。 脑海中的防线土崩瓦解。 脏污的野兽在攻城略地,公主痛苦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爬满了虱子。 她侧过头去,一滴泪珠从鼻骨处滚落。 灯芯“啪嗒”响了一声,油灯刺鼻的气味充盈帐内各处。 帐外晚风吹过绿草,乌孙人载歌载舞。 (1)出自《管子.牧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两心境 第14章 愿从心 相较长安而言,乌孙天亮的时刻要晚上一个时辰。 公主下半夜才回来,按理说是应该在昆弥帐中过夜的,可公主以汤沐恐惊扰昆弥休息为由回到了自己帐中。 辗转反侧,天快亮时才堪堪睡去。 因侍候公主的缘故,沈嫽浅睡不到两个时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披了件外衣起身,许是夜间吹了风,脑袋胀痛得很。 乌孙人多用冷水,她们一时难以适应,又加之初到此地,吃不惯乌孙的食物,于是便由乌孙人提供生食,由她们自己烹饪。 有侍女早早的起来生起了碳炉,有条不紊地做着她们分内的事情。 沈嫽前去沏了杯热茶,捧着茶独自走出去,寻了片寂静的地方坐着。 茶叶在滚水中舒展开来,晨风扑灭氤氲的水汽,沈嫽紧了紧外衣将脑袋放在膝盖上。 隐隐约约能够看见远处山峦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茶水已冷,茶叶沉在杯底,山峦顶处染上橘霞,金屑透过云层。 沈嫽吸了吸鼻子,将杯子放在一旁,缓缓起身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然后弯腰拿起已经冷掉的茶水,如牛饮一般灌了下去。 肺腑传来凉意,她猛吸了口空气旋即转身进入庐帐中。 公主还未醒,青荇靠在旁边浅睡。 沈嫽换了身深色的衣服,摸了摸胸口处的短刃,手里提了一个布袋走了出去。 却见卫谏不知何时站在庐帐不远处站立,他背对着庐帐,可沈嫽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没别的原因,像他这么“端”着的人少见了。 沈嫽看见他站在那,心知应该是来找自己的,于是转身进帐拿出了公主和亲单子,整整五卷简牍,这还是已经简写规整好的,原来的更多。 她手捧着简牍走至卫谏面前,虚行了一礼将简牍给了他。 卫谏弯腰双手接过道:“多谢女使。” “恐白日来寻会惊扰公主,故而来早了些,还望女使见谅。” 沈嫽摇了摇头道:“无碍,掌故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 卫谏道:“晨风舒适,多在这待会也无妨。” 他的视线停留在沈嫽的布袋上:“女使可是要出去?” 沈嫽轻嗯了声:“明日三月初三,上巳节,我去寻些荠菜。” “我与女使一同去吧。”卫谏道。 沈嫽身上有太多谜团,纵然知晓她对公主是全心全意的,可史官的天性仍使他不住地探究。 他迫切地想看清楚每一个人,弄清楚这些人的行为动机。 沈嫽本想拒绝,可又转念一想道:“卫掌故可识得能吃的鱼?嗯..最好是鲫鱼” “鱼?”卫谏一怔。 “识的。” “那就劳烦掌故帮我识鱼了。”她本想着多捕一些鱼回来让小丫头们辨认哪些是能吃的,既卫谏认识,倒省了些事。 卫谏匆匆将简牍放到木椟之中,确定落了锁后快步走向沈嫽。 他刻意与沈嫽保持三尺左右的距离,既不会太近对沈嫽造成困扰,又不会太远影响两人正常交谈。 金辉酣畅淋漓地倾洒下来,太阳高悬,月亮却未落,隐约能够看见它的轮廓。 乌孙植物茂盛,沈嫽踏上各种不知名的草,脚底传来松软一片,纵然已来到这几日了但仍觉得有些异样。 她低头探寻着荠菜的身影,不一会就出了一身薄汗。为遮掩额角上的刺字,她额头两侧各留一层厚刘海,此刻有些闷热,些许发丝粘在她额角。 额头中间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卫谏递过来一方帕子道:“女使擦拭一下吧。” 这是他一贯的做法,总是以关心的方式让对方放下戒备之心,正如当初用沙枣核试探一般。 沈嫽看着那方帕子,没有去接。 卫谏道:“干净的。” 沈嫽掏出帕子笑盈盈道:“您何等身份,我怎可能用您帕子,多谢掌故好意。” 卫谏倒也不觉得尴尬,收回了帕子轻轻擦拭着自己脸上的薄汗:“女使言重了,卫某不过一介微末小吏罢了。” 未待沈嫽回答,卫谏紧接着道:“我去那边坡下看看有没有荠菜。” 沈嫽答允后兀自寻找,待卫谏转身向着山坡下走去时,她抬头看向卫谏的背影。 一身淡青色深衣隐匿在草间,看起来雅淡极了,沈嫽却认为,往往是看起来守礼到找不出错处的人,骨子里藏着的却是最极致的“离经叛道”。 她轻拭额角汗珠,看向远处吃草的牛羊,有那么一瞬间她认为自己和那些牛羊没区别,甚至还不如牛羊。 牛羊的一生都在吃草、干活、产奶,甚至老了还能被宰杀让人好好吃一顿,真正做到了物尽其用。 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尊贵如公主都逃脱不了这种宿命。 突如其来的感伤将她淹没,沈嫽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耳边传来嗡鸣,地上的翠草不停地旋转。 她松了松衣领,大口喘息起来。 耳边嗡鸣声逐渐减弱,草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她整个人似从水中挣扎出来一般,惊恐、无措。 山坡下,卫谏向她招手,沈嫽离得远,看不清卫谏的神情。 她掐了恰自己的虎口处,脚步虚浮向山坡下走去。 沈嫽走得不快,不似以往的作风,待走到山坡下时,整个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态,任谁也看不出异样。 她顺着卫谏手指的地方看去,坡下长了大片的荠菜,长势喜人。于是笑吟吟向着卫谏道谢。 借着撩起衣摆蹲下去从怀内拿出她一直贴身带着的短刃,对着荠菜旁的土插入,向着荠菜根部的方向缓缓撬动。 令一只手握住荠菜的茎部,将其从土中取出,轻轻抖落上面的泥土,将其放在布袋中。 卫谏弯腰想要帮忙,沈嫽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道:“掌故没有带短刃之类的器具?” 卫谏摇头道:“没有,我用手也可以的。” 沈嫽略有些焦急道:“不行。” 卫谏以为沈嫽担心她他弄脏了手,于是含笑道:“无碍的。” 沈嫽重重摇头道:“不行的,用手拔会伤了它的根系的。” 卫谏一愣,手悬在半空道:“荠菜不是靠根系繁育的植物,不影响明年长出新的来。” 沈嫽道:“我们既要食用荠菜,为何不保它个周全,也算全了它的体面。” 卫谏沉思道:“是卫某狭隘了。” 沈嫽抿嘴笑道:“我还以为掌故会认为我在讲歪理。” 卫谏摸了摸荠菜的叶子道: “我一直认为圣人所说的‘数罟不入洿池’,是为了来年能吃到更多的鱼,却未想到也许是圣人在表达对生命的敬畏。” “多谢女使教诲。” 卫谏起身站在沈嫽身侧,阴影落下遮住了照在沈嫽身上的阳光。 沈嫽麻利地挖着荠菜。 卫谏看着她手上的短刃道:“这可是在传舍刺向我的那把短刃?” 沈嫽挖荠菜的手一顿,带着玩笑的意味道:“正是,掌故可是要追责?” “女使说笑了,只是看着眼熟罢了。” 卫谏犹疑片刻道:“这短刃看着不凡,不知女使在哪寻得?” 沈嫽睫毛垂下阴影,继续挖着野菜道:“在长安随手买的,掌故若是想要可托人买来。” 卫谏闻此,便知晓沈嫽还是在防备着自己,无奈含笑道:“卫某不会武,就不耽误宝刀了。” 沈嫽拍了拍手上的湿泥,似闲聊道:“掌故史出身书香世家,又熟读史书,认为史册上的人有没有相似之处?” “嗯?”卫谏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比如史册上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曾面临着困厄、痛苦。从胸怀大志到郁郁而终的人不在少数。” “女使想问什么?” “我在想人来世上一趟难到就是来经历苦难的吗?” 卫谏不答,陷入久久的凝思。 虽是在等回答,沈嫽倒也没闲着,手下的动作不停。 周遭只有挖荠菜的声响。 寂静良久后,卫谏道:“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嗯。” “女使认为公主远离故土来和亲是苦难吗?” “远嫁之伤、风俗之异、政治之险、情感之痛,哪一件不苦?”沈嫽反问道。 “公主又是为何来和亲?”卫谏追问道。 “自是为了少些战争...” “免去百姓之苦。”卫谏接着沈嫽的话道。 “可...”沈嫽垂下眼睛: “可即使没了战争,百姓也在受苦,无论国家兴亡,受苦的都是百姓。” “百姓受苦是为了下一代逃离苦难枷锁,百姓在煎熬是因为他们还对生活充满希望。” “沈女使,卫某是个俗人,也曾有此疑问,可有位故人对我说过‘万般皆苦,唯有自渡’。” “卫某也有一句话与女使共勉,‘愿从心。’” 沈嫽停下手中的动作,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不语良久。 是了,是自己见公主受苦,一时间钻了牛角尖。 卫谏不着痕迹地调整着位置,使沈嫽能一直处在阴影中,不知不觉背后湿了一片。 沈嫽加快手下的动作,待挖了半布袋荠菜后便将其系上挂在腰间。 “再次劳烦卫掌故与我一起捕鱼。”沈嫽眼含笑意。 第15章 乌孙语 沈嫽从未捕过鱼,她自幼随父母驻守边境,举目所及皆是大漠,纵然有条长河,但河水湍急,没有人敢尝试从里面捕鱼。 直到去到了楚王府,才第一次尝到了鱼肉的鲜美。又因公主喜吃羊方藏鱼,她才去试着怎样烹饪鱼。 可楚王府的鱼皆有人采买,乌孙人又不食鱼,如今想要给公主做羊方藏鱼只能自己去捉了。 “好在乌孙河流平缓,水泽清润,捕起鱼来应该是不难的。”沈嫽如是想到。 她素来要强,那么多年来只要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 河水看着仿若触手可及,但真走去,竟也废了好些辰光。 两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如蜻蜓点水,都只是些应景之词,再未像刚才那般深入。 粼粼波光似银屑在河面上跃动,河水湿润的气息混合着草的清甜。 沈嫽抬起手遮目,望向宽阔的河流,心中生起一股畅然之感。 她随手捡了块石头,向着就近的河水掷去,溅起的水花不大,涟漪很快消散。 沈嫽弯眉浅笑道:“这河岸边的水不深。” 卫谏轻扬嘴角,点头道:“女使可带了捕鱼的工具?” 沈嫽一怔道:“我不会做钓竿,不能下河去捉吗?” 卫谏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他视线轻扫过沈嫽的衣摆: “女使不怕弄湿衣裳吗?” 沈嫽摆了摆手:“不碍事的。” 卫谏无奈浅笑道:“女使就这么打算空手下去捉吗?” 沈嫽似懂非懂的微微歪头看向他,她向来不喜话说一半。 “鱼身湿滑粘腻,稍有动静它们就四散开来,若是直接下去捉,恐非易事。”卫谏道。 沈嫽望着河水不语。 “女使且在这等着,我去寻根趁手的木枝来,应是能做成简易的鱼叉。” 沈嫽眉头轻挑道:“我同你一起去。” 好在河岸边有几颗零散的树,倒也不用走的太远。 卫谏在一棵长相有些怪异的树前止步。 沈嫽顺着卫谏的视线望去。 与其他树相比,这棵树长的不算高,两股主叉直直地向上生长,另外一股却另辟蹊径向地面延伸去。 延伸到地地面的主叉又生出几根分叉,像是在张开怀抱,等待一个有缘人坐上去。 沈嫽觉得稀奇,环绕着这棵树走了一圈,感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地上有几根折断的树枝,卫谏捡了一块略微粗壮些的木枝,约莫半丈长,仔细看着断口: “这木枝应是刚掉下来不久的,粗细也合适,就用这个怎样?” 卫谏拿着树枝,身体未动,侧头将手中的树枝递过去。 沈嫽没有接过,扬唇点头道:“听掌故的” 卫谏抬头看向远处没有遮挡的河岸,略一思忖,便撩开衣袍就地而坐: “可否借女使短刃一用?” 沈嫽神情一滞:“这刃锋利,恐伤了掌故,不若掌故在旁指点,我学着做?” 卫谏轻轻叹息:“女使可还是对我有防备?” “掌故拿我寻开心呢,不过是怕伤了掌故。”沈嫽带着人畜无害地笑意:“此刃锋利,还请掌故小心着些。” 说着手握刃鞘将短刃递过去。 卫谏不置可否,唇角轻钩抬手接过。 沈嫽斜靠在树上,双手环臂,从后面望着卫谏。 他将木枝横放在衣上,用短刃轻削侧枝,使其更加平滑。 然后将木枝竖放,有断口的一方朝向自己,短刃放在断口中间,又从身侧捡了一块短木敲击着刃身,使木枝断口处呈“十字”分开。 紧接着手握短刃削尖十字处,挑拣了两条刚才削掉的侧枝,把它们交叉塞进“十字”缝隙中,使尖端最大程度的张开。 “是不是用竹子更好。”沈嫽问道。 “女使聪慧,竹子更轻更尖利些。” 卫谏从身上拿出刚才那块帕子,认真将其叠成长条,从缝隙处绕过去系了个活扣,使尖端处更稳固。 卫谏睫毛很长,垂眸做着鱼叉时,阴影落在眼下,显得格外乖巧。 纵然沈嫽知晓卫谏接近她别有目的,可仍是感叹着他的举止。 她自小接触的男子都是行伍之人,豪迈有气魄,行事果敢,但相处之时总带着些不拘小节的粗犷。 有的伯父甚至以逗哭自己为乐。 她脑海中浮现那些伯父的音容面貌,心中感到酸涩,忙移开了视线,向着远处望去。 卫谏用指腹擦拭着短刃上的木屑,又在身上擦拭了几下,这才将其放在刃鞘中。 “女使试试可还趁手?”卫谏起身把鱼叉连同着短刃递了过去。 沈嫽接过用力地试了几下,对上卫谏视线道:“掌故真是手巧多才。” “女使谬赞了。” 沈嫽在心中盘算着时刻,出来应还未有一个时辰,她担心公主醒来的早,于是点头示意,快步向着河岸走去。 她也不撩开衣摆,直接跨步踏入水中,许是日光照过的缘故,河水没有她想象中的冷,反而很舒适。 她静站在水中未动,目光紧紧锁住水面。 水面的涟漪也渐渐消失。 不到半刻钟,有一条肥胖的银鱼缓慢游过。 沈嫽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蹲下身子,一手紧握叉柄,另一手搭在叉尖后方,猛地将鱼叉掷出,发出“呼”的声响。 鱼跑了。 沈嫽蹙眉拿起鱼叉,又等了片刻,终于等来了一条比刚才略小的黑鱼。她像刚才一样,瞄准、用力、迅速抛出鱼叉,可再一次落空。 鱼又跑了。 “可要我来试试。”卫谏在河岸上道。 沈嫽本想拒绝,又抬头看了看天,犹疑片刻道:“劳烦掌故了。” 她看着卫谏依旧站在河岸上未动,虽心有疑惑,可仍大步踏着水走到岸上。 衣摆全湿了,在地上脱出一条长长地水痕。 卫谏接过鱼叉,站在河岸未动,目光却似鹰隼般进盯着水面。 沈嫽学着他的样子望去,只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看不见鱼的身影。 她心中悄然泛起狐疑之意。 正当她思索之时,只听“呼”地一声,鱼叉在空中划过一道阴线,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扎入水中。 又听一声闷响,水面冒出红色鲜血。 扎到鱼了! “好!”沈嫽惊叹道。连忙下水捡起鱼,鱼腹肚圆鼓,脊背宽阔,比刚才那两条鱼还要肥上几分。 沈嫽惊喜地捧起鱼,鱼鳞在阳光的照耀下璀璨夺目,鱼身还在挣扎,鱼尾溅起水甩到她的脸上。 卫谏看着这一幕,低头浅笑又似若无其事般拍了拍衣上灰尘。 沈嫽也不恼,双手捧着鱼,夹着鱼叉快步走到河岸上,鱼在河岸边摆动鱼尾挣扎,腹部的学还在流着。 沈嫽拿起鱼叉尾部向着它的头部敲击,它瞬间止住挣扎,归于平静。 卫谏道:“也能让它少受些苦了。” 沈嫽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问道:“这可是鲫鱼?” 卫谏看着沈嫽湿了的衣摆,移开视线点头称是。 他看向笑魇如花的沈嫽,一时间有些陌生。 在他印象中从长安到乌孙,沈嫽的模样一直都是矜持淡漠的,即使笑也带着客气疏离,从未如此...鲜活。 沈嫽又拿出一个空布袋,想要将鲫鱼放进去,但当布袋拿出时,她才发现鱼太大了,装不进去。 卫谏靠后两步蹲下身子:“可否撕开这布袋?” 沈嫽不懂他要干什么但还是答道:“当然。” 卫谏顺着布袋的走线撕开,将其卷做长条,从鱼嘴处穿入,鱼鳃处穿,打了个活扣递给沈嫽。 沈嫽接过掂量了几下,鱼还牢牢的挂在长条上面,她向卫谏行了一礼道: “今日多亏卫掌故,不过我还有些疑问,希望掌故能不吝赐教。” “卫某定知无不言。”卫谏看着地面道。 “为何您站在河岸上,仍能够精准叉到鱼,我离鱼那么近却不行?” “女使应是第一次叉鱼。” “是。” “我儿时贪玩,经常到河边叉鱼,日子久了,手法也就娴熟了,府里都不用去东市买鱼了。” 卫谏想起小时候,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沈嫽有些许出乎意料,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待沈嫽收拾好要回毡帐之际,卫谏道:“女使先行回去,此处风景不错,我在这躲会懒。” 沈嫽略一迟疑,玩笑道:“掌故可是怕与我一同回去会惹人非议?” 卫谏轻抿嘴,未看沈嫽:“瓜田李下,当慎行之。” 沈嫽轻笑出声:“那我就先回去了,此处沃野千里,绿草如茵,卫掌故莫要辜负。” 待沈嫽走远,卫谏才向她的方向望去,轻轻叹息一声。 沈嫽回到毡帐已巳时了,公主还未醒,有两个侍女守在身旁,却不见青荇的身影。 她与青荇一个毡帐,此时青荇也未在帐中,于是关上毡帐,拿一块汗巾擦拭着腿上的水。 刚才还不觉,现在竟有丝丝凉意袭来,她快速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给自己斟了杯热水,热意在掌心弥漫开来。 沈嫽转身之际,却在青荇的书案上看到一片写满字的简牍,上面的字令人费解。 她拿起简牍,微微蹙眉读了出来,待声音悠悠落定,她才惊觉这是用汉字转写的乌孙语,是平日最常说的话! 沈嫽扫过简牍,一个乌孙字都未瞧见,也没有释意。 她眉头锁得更深。 第16章 通书信 这显然是对乌孙语一窍不通之人所书。 沈嫽苦笑般望着空荡荡的书案,仿佛看见青荇绞尽脑汁将所听所猜书写下来的模样,心中泛起一阵酸意。 她将简牍放回原处,坐到自己书案旁,手有意无意敲击着桌面。 看样子青荇是迫切想学乌孙语的,只是为何要这般偷偷地笨拙地学着?为何不来问自己? “太要强了。”沈嫽轻轻摇头在心中叹道。 她提着鱼和荠菜去往炊爨所在的毡房,今日要先将鱼肉腌制好,方便明日炖煮。 在庖厨都是些三等侍女。 庖厨是最能捞油水的地方,素来有“灶火常年旺,私囊鼓胀胀”的说法。无论是在楚王府还是宫中,一堆人挤破脑袋想进去。 可在乌孙,却成为了大家避之不及的地方,一则无需她们去采买,捞不到油水。二则食料寡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很难做出让公主满意的膳食。 虽公主未责难过她们,可心中仍难免不安。 看到沈嫽到来,为首的侍女忙迎了上来,看向鲫鱼和荠菜道: “沈阿姊,可是公主有什么想吃的膳食?” “不劳烦你们了,我自己来做。”沈嫽笑道。 “哎呦,阿姊说得什么话,您想做什么,吩咐我们就行,到时候您再呈予公主,那自然也算是您亲手所做,情意都在里面呢。” “我知你们的好意,平日里的膳食就够令你们费神了,若再因我而增添了额外的负累,我才真真是过意不去啊。”沈嫽轻挑眉头,莞尔一笑。 侍女也跟着笑道:“若您有什么需要的地方,随时唤我们。” 沈嫽应了声,从瓮中舀了瓢水冲洗着鱼身上脏污,用厨刀从鱼尾向着鱼头处刮动,鱼鳞似雪般刮落。 她手腕一沉,鱼腹便裂开了一道口子。沈嫽小心翼翼地取出鱼的内脏,又舀了一瓢水将鲫鱼腹部冲洗干净。 左手按着鱼身,右手在鱼身上划了几个刀口,然后在鲫鱼的两面撒上一些盐,随手拿了个铜盘盖在鱼身上,将其放在食案一侧。 待手清洗干净后边擦拭边问道:“这可有新鲜的羊肉?” “有的,昨日刚宰了两只羊,昆弥派人送来了两块,阿姊可要用?” “劳烦给我留一块,这么大就可以”沈嫽用手比了个铜盆大小。 侍女笑吟吟地应下。 沈嫽走到刚才搭话的侍女身侧,自然而然地和她一起清洗着食器。 “这可使不得!”侍女惊呼道,伸手去阻止。 “有什么不可的?你我都是公主女使,怎么你能干的活我就干不得了?” 沈嫽歪头打趣道。 那侍女心头一暖:“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这几日可还习惯?”沈嫽声音温柔地问道。 “习惯的...” “我不习惯。”沈嫽摇头道。 侍女错愕地看向沈嫽。 “这儿哪哪都和长安不一样,我会说乌孙话尚且仍有惆怅难消,诸位姊妹们当真没有不适之处?” 侍女嘴唇蠕动,没有接话。 “公主心跟明镜似的,知晓诸位姊妹的苦楚,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大可直言不讳。”沈嫽加大了声音,循循善诱道。 旁边有位丹凤眼的侍女插话道:“可以和家里人通书信吗?” 那侍女微咬下唇,眼眶发红接着说道:“我等虽是卖了死契,可仍有割舍不下之人,若是能通书信,我们心中也有了念想,在这的日子也就好熬些。” 沈嫽思忖片刻道:“我会转呈公主的,公主仁慈宽厚定会为大家筹谋思量,但这么多人互通书信绝非易事,还需陛下圣裁,望姊妹们体谅一二。” “多谢沈阿姊。” 众人也面露喜色,无论是否能成,总归是有了盼头。 “诸位是否想学乌孙语。”沈嫽擦了擦手,众人听此围了上来。 有人道:“自是想学的,可我大字不识一个,更何况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乌孙话呢?” “我笨..嘿嘿,我也不识字。” “我倒是略识一些,可这乌孙话听起来叽里咕噜的,恐怕很难学。”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沈嫽面带笑意,眉毛弯弯认真地听着,看起来可亲极了。 “我有些不解之处,想向不识字的姊妹们请教一二,不知各位是从未有机会学,还是识字这事于各位而言稍有艰难,故而未成?” 沈嫽目光扫过大家。 可能是沈嫽自幼习武的缘故,身量要比众人高些。 但她巧笑嫣然,眸子似藏了星子,看不出居高临下之感,令人忍不住亲近。 “我家连饭都吃不上,哪能让我去识字啊?别说我,我们村会识字的也只有村东头的老秀才。” “就是啊,就算有钱也让我赌鬼爹拿去吃酒了。” “我家只让我阿兄学,我娘说女娃嫁个好人家就行。” 沈嫽每听一句话都微微点头: “既如此,可见不是姊妹们愚笨,只是未逢良机罢了,日后恐怕要在乌孙长久地生活下去,不知诸位有没有意愿去学?” “权当解闷了。”沈嫽又补充道。 一位有着虎牙的侍女憨憨笑道:“是沈阿姊教我们吗?我愚笨,希望阿姊不要嫌弃我。” “是我教诸位,还望诸位不要嫌弃我才是” “是单教我们这些人吗?”虎牙侍女脆生生地开口问道。她身旁的侍女见状,胳膊轻轻撞了她一下。 沈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面色未显,神色如常笑道:“大家都是姊妹,怎可能厚此薄彼,我会尽我所能,毫无保留地教诸位。” 看众人没有接话,沈嫽又接着道: “诸位姊妹,以后相处日久,若大家有不便之处,尽可私下向我吐露,我定尽心竭力,争取为大家排忧解难,大家劲往一处使,公主才能无后顾之忧。” 言罢,沈嫽向大家行了一礼道:“沈嫽在这谢过诸位了。” “哎呀,这可使不得!” “是啊,使不得!” 众人一时间有些无措,向来只有她们向别人行礼,从未有人向她们行过礼。 “若诸位不嫌弃,十日后就由我来教习。”沈嫽神情认真道。 丹凤眼的侍女对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行了一礼道:“多谢沈夫子。” 众人闻此也笑盈盈行礼道:“多谢沈夫子。” 沈嫽扶起大家:“是公主的意思。” 众人一愣,紧接着道:“公主仁德宽厚,我等不胜感激。” * 午时的梆子声响。 沈嫽端了碗醒酒汤,这儿的食材匮乏,与在楚王府所食的醒酒药相形见绌,但聊胜于无。 她悄声进入帐中,见公主已穿戴好坐在案几旁,青荇站在公主身后替她揉着头。 沈嫽将醒酒汤呈上:“公主可要喝些醒酒汤?” 公主点了点头接过来,小口小口喝着。 沈嫽看着公主那么难受,心中不适,跟了公主那么多年,从未见她晚起。 “待会儿跟我去见一见山君公主的随从,既然她们不来见我,那我便去见她们。” 沈嫽试探道:“公主近日劳累,不若后日,待把一切修整好再去?” 公主看向沈嫽,眼中带着戏谑的意味:“阿嫽如此精确到后日,可是有什么事?” 沈嫽一怔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公主,我去取醒酒汤的时候与女使们交谈了片刻,确是有些事情要告知公主。但是担心您劳累的心不假,此心天地可鉴。” “好啦,莫要贫嘴,说吧什么事。” 沈嫽看公主不似晚上回来时般颓丧,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女使们希望能与家中人通书信,暂排苦思。” “通书信?”公主重复了一遍,细细思索。 “此事不易,我们这一路走来,有的传舍破败残缺,有的传舍皆是老弱仆役,平日官信都惫懒,更何况私人书信?” 沈嫽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可若是西域与大汉能通私人书信,进一步扩大博望侯的互市之路也不是不可能,此举恰似抛砖引玉。” 公主眼睛一亮:“胡人到长安贸货需要过所,而汉人只能在特定处交易,随时面临驱逐的困境,若真能够扩大互市,不可不谓是利民好事。” 沈嫽道:“此事需得细细思量,况且陛下是个多心的主儿,必须要让陛下看见切实的利益,还得备下万全之策。” 公主忙令青荇拿来舆地图,铺展在案几上,视线随着她手指的地方移动,神情越发激动。 她手向着图中一处指道:“此地是绝佳通商要道!” 沈嫽道:“扩大互市之举不能急于一时,不光要陛下首肯,还需昆弥参与,依我愚见,应先将女使们通书信一事办妥。” 公主重重点头道:“你可有良策?” 沈嫽摇了摇头道:“应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这事的关键还陛下。” “陛下。”公主咂摸着其中含义,心下了然。 “还有一事请求公主,此事您就能做抉择。” 公主抬眸笑叹道:“何事我没曾应允过你?说吧。” “我希望能教习女使们乌孙语,一则让她们早日适应乌孙生活,二则也能够更好地护佑公主周全。” 青荇猛地看向沈嫽,欣喜?惊慌?她也说不清当下的心情。她是想学乌孙语,也曾动过向沈嫽学习的心思。 可她不想承认自己不如沈嫽,不想看沈嫽成竹在胸的模样。 可若真得了学习的机会,还是和众人一起的。 她竟觉得没有那么难堪了。 沈嫽感受到了青荇的视线,她似没察觉般希冀地望向公主。 公主在案几旁,对着沈嫽招招手,沈嫽向前走了两步蹲下。 青荇有些紧张,生怕公主拒绝。 公主轻捏沈嫽的脸颊,沈嫽假装吃痛娇声道:“疼...” “你是不是已经答应她们了?”公主松开了手,笑意不减。 “您简直就是个神算子!”沈嫽拍手叫好。 “公主可是答应了?”沈嫽身体前倾探头道。 “到教习之日莫忘告知与我。” “公主德厚流光!” “尽贫嘴。”公主被逗乐,却仍装作嗔怪的模样。 第17章 宜祓禊 三月三,上巳日,宜祓禊,忌宅居。 卯时刚到,天还朦胧黑着,沈嫽就早早起来,独自一人来到炊爨所在的毡帐。 毡帐内空无一人,只能听到虫叫声,毡帐外守卫的士兵靠在长戟上打着瞌睡,看到沈嫽过来还被吓了个激灵。 她点头示意,士兵看到是她当下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开口道:“沈女使...能不告诉史校尉吗?” 沈嫽抿唇一笑道:“放心。” 她进帐点燃油灯,乌孙的油灯大都是牲畜身上刮下来炼制的,味道刺鼻,燃的时间一久,熏的人眼泪直流。 只得拿了快绢布系在口鼻之上。 沈嫽拿出昨日腌制好的鱼,倒掉里面的血水,用帕子擦拭干净。 乌孙的水都是从河里汲上来的,在帐内放置了一夜,难免有些冻手。 她手刚放进水中便被冻的一激灵,只得握紧了拳头,待适应些再次将手放入水中洗去羊肉上的脏污。 为了使羊肉少些膻味,沈嫽反复揉搓着,未因水的刺冷而惫懒。手很快被冻得麻木僵硬,中途有几次难以忍受时,她才会匆匆摸了摸耳朵,恢复些暖意。 沈嫽心中有些无奈,以前比这还冷的水她都能用来净面,跟着公主这几年竟变得娇气了。 乌孙人居无定所,炉灶搭的也比较简易,在地面挖了一个深坑,周围用石头堆砌上。 沈嫽费了老大劲才点燃灶火,青铜釜刚与火苗接触,她便往里面倒入冷水放入切块的羊肉,加入姜和葱段。 火苗越来越大,舔舐着釜底,她撇去浮沫焯水后将羊肉放入水中清洗,热气与冷水交融,雾气迷了沈嫽的眼睛。 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羊肉和羊骨已经上釜炖煮。 沈嫽随手拿过一把胡床坐下,守在灶火旁,时不时添些柴火。 火苗烘烤着她整个人暖烘烘的,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羊肉需要炖煮将近一个时辰,她手撑着脑袋,思绪飘远。 上巳节需要吃荠菜煮鸡蛋,她本以为乌孙没有鸡蛋,可昨日来这却看到一瓮鸡蛋。 侍女们说是昆弥派人送来的,送来的人还洋洋得意地说道: “昆弥宠爱山君公主,知晓山君公主喜欢吃鸡蛋,特意派人专门饲养。” “如今右夫人到来,昆弥心中也惦记着右夫人,想着同为汉朝人,右夫人肯定也喜欢,特派我送来些。” 按照哈娅特的说法,山君得了“疯”病,定是在这过得不好,可那人又说昆弥又特地为山君公主饲养鸡群,两言相悖。 沈嫽手有一下没一下撕着柴火,脚底堆满了成条的木屑,火苗在她眼睛里跃动。 有侍女进来,脚步声将沈嫽的思绪拉回,她尴尬地将地上的木屑捧起塞进炉灶中。 那侍女俏生生的,见到沈嫽眼睛一亮:“沈阿姊怎来的这么早,也不来唤我们?” 沈嫽笑意盈盈道:“今早不用准备公主的膳食了。” 侍女“哎”了一声,面色有些迟疑,拉了把胡床坐到沈嫽身旁,往炉灶里添了柴道: “沈阿姊,我们这些人应是一辈子都待在这了是吗?” 沈嫽轻轻“嗯”了声。 “在宫中还能有个盼头,即使不能被放出宫,可熬一熬便能够干些轻松的活计。” 侍女打量了眼沈嫽的脸色继续道: “我说句心里话,您别恼,庖厨这也就我们这些人,活计委实有些重,拿的月例银子还不如那些洒扫的女使。” 沈嫽接道:“大家心里不舒服,有怨言?” “哎呀,您言重了,伺候公主是我们的福分,哪敢有怨言,我也不敢欺瞒您,大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那侍女从袖中掏出一袋五铢钱悄摸塞到沈嫽手中压着声音道: “您别嫌少,这是我几年的积蓄,我在宫中受过罚,腿上有沉珂,否则也不愿意麻烦您,您看能否给我换个轻松的活计?” 沈嫽将五铢钱塞回她的手里正色道:“公主眼里容不得沙子,还请妹妹莫要行此之事。” 那侍女面色一滞,一时间有些无措。 沈嫽轻叹一声握住她的手道: “初到乌孙,活计分配上难免有些疏漏,这是我的过错,你放心,待我回去定细细看人员册子,不出三日会给你个答复。” 侍女叹道:“又不是沈阿姊派的活计,怎是沈阿姊的过错呢?” 言语外是对青荇的埋怨。 沈嫽缓声笑道:“青荇阿姊是宫中的老人了,她应是仿照宫中安排的,绝非刻意想要委屈谁。” 侍女点了点头拿着帕子擦拭眼泪道:“我明白的,得了沈阿姊的话,我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下来。” “我家中也有阿姊,进宫那么多年联系甚少,如今我又到这...今儿我越发觉得您像我家阿姊。” 沈嫽轻拍她的背,拉着她起身。 侍女的泪珠还没受住,有些懵地看向沈嫽。 沈嫽轻轻拿开釜盖,袅袅热气似薄纱般迫不及待升腾出来,热气氤氲了庐帐。 些许羊肉漂浮在奶白的羊汤上,羊肉汤“咕噜咕噜”翻涌着。 沈嫽盛了一小陶碗的羊汤递给那侍女。 侍女有些无措地推拒道:“我怎么配...” 沈嫽竖起食指放在她唇上,悄声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说罢狡黠地笑了笑。 侍女还是不敢接过。 沈嫽指了指帐外道:“这只有你我,你我不说谁又知道?你腿上有沉珂要好好补一补。” 侍女感激地接过,背对着帷门,吹了吹气,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沈嫽将羊汤中的肚绷肉夹了出来,放在瓷碗中。羊方藏鱼的羊肉一般都用肚绷肉,肥瘦相间,软嫩多汁。 她令外寻了个青铜釜放在灶火上,待青铜釜底部的水变成水珠样子还“滋啦滋啦”响的时候,便从罐中取了块羊油。 羊油很快在锅底化开,沈嫽放入葱姜,煸出香味便将腌制好的鲫鱼放进去,按压鱼身,反复地给鱼翻面。 鱼的焦香味飘出,强势地冲入鼻腔,发出“滋滋”响声 卫谏叉的这条鱼着实大,鱼头和鱼尾都未触碰到釜底。 那侍女喝完了汤,将碗洗净后走到沈嫽身旁:“沈阿姊在做什么?” 沈嫽边给鱼翻面边道:“羊方藏鱼,公主很爱吃的。” “阿姊得空了教教我,若下次公主想吃也就不用您亲自来做了。” 沈嫽爽快地应好。 陆续有其他侍女进来,听到不用准备公主的早膳,都松快了不少,随即便各自忙碌起来。 沈嫽将奶白地羊汤倒入釜中,撒入些许盐,挑出里面的葱姜,熬煮半刻钟后将鱼捞出放在陶罐中。 整齐地将肚绷肉放在鲫鱼身上,加入羊汤鱼汤,不再往里面添柴。 直到陶罐中发出“咕噜咕噜”地响声,她才将陶罐从灶火上取下。 她掀开陶盖,羊肉的香味肆意浓烈,如同醇厚的陈酿,鱼肉的鲜香从羊肉猛烈攻势的角落中钻出,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灵动”。 不断撩拨着味蕾。 几个侍女围了上来发出惊叹声。 沈嫽找了几块厚巾帕将陶罐包裹起来,生怕热气散出。 外面的天光大亮,她解下围住口鼻的绢布,将荠菜与鸡蛋冲洗干净,放在新的陶罐中炖煮。 羊方藏鱼所需的羊汤只有半个陶罐那么多,沈嫽没掌握好量,如今羊汤还剩下不少。 给在场的几人分了几碗后,将剩下的羊汤倒入陶罐中,足足盛满了三大罐。 她将一罐递给帐外的守卫士兵,让他给史校尉送去一碗,其余的士兵们分了。 又托一位侍女将羊汤给医官们送去。 趁着熬煮鸡蛋的时候,独自一人捧着一罐走进了卫谏的庐帐外。 卫谏与其他两位史官以及一位博士共居一个庐帐内,沈嫽在帐外轻声道:“方便进来吗?” 博士出来看到是沈嫽后客气道:“女使快进,可是公主有什么吩咐?” 沈嫽进入庐帐,轻扫一圈,帐内只余下卫谏和那位博士。 她将汤放在案几上,笑意盈盈道:“公主体谅大人们辛苦,特命我熬了羊汤赠予诸位大人。” 卫谏坐在案几上提笔写着什么,闻声抬头,与放羊汤的沈嫽对视一眼,旋即收回视线起身。 “臣等多谢公主。”博士与卫谏齐声道。 沈嫽行了一礼道:“谢过大人。” 博士不明所以自顾自说道:“嗐,谢我们干嘛,我们还要谢女使熬的羊汤呢,哎,好久没喝了,算起来得有半年了,好想念这一口。” 卫谏手指轻轻搓捻着衣角,抬眸望向沈嫽,心中大胆猜测沈嫽这是在谢他。 但是又恐是自己多心、思虑过多,于是想从沈嫽脸上寻到答案,但沈嫽没有再看向他,与博士寒暄了两句就出了庐帐。 他视线停留在羊汤上,说不出什么情绪。 公主见到案几上的羊方藏鱼与荠菜煮鸡蛋,眼睛一亮道:“今天上巳节?” 沈嫽忍不住唇角上扬点了点头。 “阿嫽,你哪弄来的荠菜和鸡蛋?” “荠菜是我去挖的,鸡蛋他们说是昆弥为山君公主饲养的鸡群所生。” 公主上前拉过沈嫽的手,细细看了看:“这种粗活你日后莫干了。” 沈嫽听公主关心她笑道:“公主不疑惑昆弥为山君公主饲养鸡群一事吗?” 公主道:“今日三月三,不想这些,我要好好尝尝阿嫽的手艺。” 话音刚来,门外传来一道乌孙语,众人皆是一怔。 第18章 荆棘冠 “哈哈哈,你们在谈论着些什么妙事?怎得这般开心?” 公主执箸的手一僵,她脸上的笑意收敛几分,将箸放下,没有寻声望去,就已经知晓来人是谁,顺手拢了拢宽大的袖口。 “昆弥可用过膳?” 公主抬眸时眼里已带了几清明,面上堆着笑,将问题抛了回去。 她不喜乌孙语,说起来拗口极了,简单的“用膳”二字,用乌孙话来说要长上一大截,即便这样,也从动过未依赖过译官令的念头。 昆弥垂眸,视线落在了案几上的膳食,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夫人可是在邀请我?”昆弥上前拉住了公主的手,粗糙手指摩挲着公主白皙的手背。 公主的手僵在那,对沈嫽道:“替昆弥拿毡毯来。” “不必,我与夫人共坐一个毡毯便可。”言罢松开手,撩开长袍坐下,玄黑色衣袍搭在地上,泛着光泽感。 昆弥左腿屈起,手肘随意地搭在膝上,慵懒随性。 公主递给昆弥一副镶玉木箸,昆弥眯着眼看着木箸,视线从木箸移到公主上,心不在焉地接过,横放在眼前打量起来。 “从前山君公主也是这样递给我木箸。”昆弥漫不经心说道。 公主未接话,夹了块羊肉放在昆弥面前:“昆弥且尝一尝,不知这道菜合不合昆弥的口味。” 昆弥将木箸放在案几上,木箸上的白玉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刃,挑起羊肉。 羊肉被炖的很软烂,松松散散地挂在刃尖。 腕骨微动,将肉送入口中:“不错,就是味道淡了些,待会我着人给你送些香料来,加进去会更入味些。” 公主弯唇应“好” 昆弥用刃拨开挂在鸡蛋上的荠菜:“山君公主喜欢吃,我便给夫人送来些,看来应是讨到了公主的欢心。” 公主将木箸轻甩在案几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恼怒:“昆弥才来这一会,张口闭口都是山君公主,难到昆弥是想从我这找到山君公主的影子吗?” 昆弥拍手大笑,长臂一伸环住公主:“果然他们说的没错,汉朝的女人就爱拈酸吃醋,一个死人的醋也吃哈哈哈。” “昆弥可向我保证,心中当真没有山君公主?” 昆弥将刃塞进公主手中用力拽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短刃贴在昆弥胸口,仿佛随着强劲地心跳而抖动: “可要剜开我的心看看?” “看看里面究竟藏着谁?” 公主推开昆弥嗔道:“您竟拿我寻开心!”言罢将短刃掷在案几上,发出的声响不比刚才木箸的声音小。 沈嫽指尖嵌入掌心,为了哄公主欢心,她准备良久,公主一口未尝不说,竟这般伏低做小。 公主绝非小性之人,对待昆弥更无男女之情,如此行事定有她自己的考量。 沈嫽虽心中猜到了七八分,却仍替公主委屈。 昆弥手伸向公主,对青荇道:“将你们的史官叫来,本王要与夫人体察民情。” 青荇茫然地望向昆弥。 沈嫽悄声用汉话道:“请史官过来。” 春光大好,牧草卯着劲生长。 昆弥带着公主向着部落中心走去。 部落空地上围坐着一群妇人,地上堆满羊毛,羊毛不算干净,有的都打缕结块,她们手指翻飞,在里面挑拣。 旁白还有孩童在那打闹追赶。 她们见昆弥一行人过来,忙起身行礼,昆弥随意摆了摆手,对公主说道: “我们乌孙有最勤快的妇人,这些杂乱的羊毛在她们的手里就像戏法一样变成不逊大汉丝绸的衣裳。” 他的视线轻轻在公主身上扫过,公主今日着的是绸制深衣,衣上花纹针法细腻,图案栩栩如生。 昆弥眼底晦暗不明。 公主蹲下用手摸了摸羊毛,弯眉浅笑道:“确实厉害,得费不少功夫吧。” 人群中有人爽朗答道:“做多了也就习惯了,夫人若是想学,也能很快上手。” 又有人打趣道:“只怕昆弥舍不得夫人受苦。” 昆弥眉开眼笑,“确是舍不得。” 妇人们也跟着起哄笑道:“昆弥与夫人简直是天生一对。” 昆弥握着公主的手又紧了几分,在外人看来如胶似漆,感情好得很。 公主易出汗,被昆弥这样握着,不光手心,连身上都汗涔涔的。 她抿唇看向那些妇人,她们个个臂膀紧实,面色红润,像是肆意生长的劲草,心中不由地羡慕起来。 忽地,公主眼神一凛。 一位妇人瑟缩在熙攘的人群中,她始终垂着头,身形相较于周围人略微娇小些,但肤色和装扮与那些人别无二致,若非那过于显眼的低头模样,恐自己不会察觉到她。 公主笑吟吟向前走去,直至那妇人身前。 妇人身体一僵,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公主拾起她身侧的纺锤,转身对着昆弥道:“这样形制的纺锤我倒是没见过,昆弥可否赠我一把。” 语罢,公主明显感觉到那妇人松了口气,轻快了不少。 昆弥道:“全听夫人的。” 众人皆叹昆弥宠爱公主,是天生璧人,喜在心头。 普通百姓自是希望乌孙摆脱匈奴的桎梏,元瑛公主与昆弥感情好自然是她们求之不得的。 乌孙的草原像是一副展开的画卷,碧草似浓茶翻涌,雄健的马群不紧不慢地咀嚼着,鬃毛被风吹动,如拂尘飘逸。 昆弥指着马群道:“夫人可会骑马?” 公主摇头道:“未曾学过。” “我们乌孙人是草原的儿女,你既为我右夫人,怎有不会骑马的道理,今日我便教会你。” 公主睫毛微颤:“多谢昆弥好意,元瑛身体孱弱,实难驾驭。” 昆弥却似来了兴致,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笑着对公主伸出手,眉头轻挑,眼睛里的意趣“**裸”地摊开。 沈嫽眉头微蹙,昆弥看向公主的眼神与长安城中逗鸟解闷的纨绔们没差别。 她上前一步缓声道:“还请昆弥体谅,公主一路跋涉初到乌孙,途中鞍马劳顿又遇贼寇突袭,待公主调养好,再学骑马也不迟。” 昆弥的手没有收回,声音冷了下来望向沈嫽:“你在教我做事?” “不敢,还请昆弥以公主玉体为重。” 沈嫽双手交叉放于胸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乌孙礼,但言语没有丝毫退让。 昆弥手僵在那,冷哼一声,沉眸望着公主。 公主搭上昆弥的手莞尔一笑道:“昆弥莫要和一个小丫头计较。” 昆弥睨了一眼沈嫽,猛甩了衣袍,大步向马群走去。 公主被他的动作带的身形有些不稳,踉跄了两步,沈嫽经跟在后面搀扶住,公主深深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牧马人仔细挑选了一匹马,毛色如同被墨染过的绸缎,光泽在阳光照耀下流转,曲线流畅,遒劲有力。 昆弥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马匹鼻息喷薄,看起来乖顺极了。 他长臂一伸,将公主捞在他的身前。 公主莫名想起成亲的那晚,他也是这样圈住自己,就像圈住猎物一般,让她窒息。 昆弥双腿加紧马腹,勒着缰绳,马儿在草原上慢慢走着,马背的颠簸感令公主有些不适。 昆弥将头放在公主肩上,在远处看来亲昵非常。 公主此行共带了三位史官,除了卫谏,其余两位都已过了不惑之年,他们在宫中得不到重用,平日里做些整理书籍典章的杂事。 却又自诩清流文人,瞧不上乌孙这等蛮夷小国,宫中曾安排译官令教习,他们也只是草草应付。 如今又见公主一副小女儿姿态,心中更起了鄙夷,堂堂大汉公主竟去讨好蛮夷小国。 其中国字脸的史官咬牙哀叹道:“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行径,成何体统。” 另一个鹰钩鼻的史官附和道:“到底是教化未开的蛮夷,公主也是...” 青荇锁眉怒道:“公主也是什么?也是你能编排的?” 鹰钩鼻史官上下扫视青荇道:“你什么身份来训斥我?” 青荇指节紧握,沈嫽快走两步站到青荇前面道: “我等对比大人自是微不足道,所以谨记身份,未敢逾矩半分,可大人是否忘记了您的身份?” “您对比公主不也是微如蝼蚁吗?” “黄口小儿!奴颜婢膝!” “我若是奴颜婢膝,那您又是什么?道貌岸然?”沈嫽仰着脖子道。 国字脸史官嗤笑出声,一脸不屑。 沈嫽望向他紧接着道:“公主无论做什么,都轮不到您二位来编排?您二位若有什么看不惯的,不如净身...” 她拖长了尾音,视线从上到下扫视了他们接着道:“自己去做。”话毕垂眸抿唇一笑。 青荇也解了气,跟着轻笑出声。 鹰钩鼻怒目圆睁:“我们何时编排过公主?” 他望向“国字脸”道:“我们编排了吗?” 国字脸摇头摊手道:“未曾。” 他又将视线放在卫谏身上:“我们可编排过公主?” 卫谏眸光微动:“没有。” 沈嫽蹙眉。 正在鹰钩鼻得意之际,卫谏又道:“是你们编排了。” “我没有。” 青荇“噗嗤”一声笑出声,沈嫽唇角微弯,在心中叹道:还是文人懂得怎么气文人。 鹰钩鼻脸色铁青,沈嫽也不愿再与他们掰扯,留下一句:“我会如实禀明公主” 马蹄声骤响,公主带着惧意的惊呼声若昆山玉碎。 第19章 见故人 沈嫽身上瞬间涌上一层凉意,她本能的回首望去。 只见黑马疾驰,公主独自一人坐在马背上,身体向侧边倾倒,眼睛死死闭着,几欲脱鞍坠马。 昆弥站在一旁戏谑笑着大喊道:“加紧马腹。” 沈嫽手脚僵硬,几乎来不及思考,旋身上了一匹离她最近的马,正在吃草的马被这么突然的惊扰,嘶鸣一声。 沈嫽紧咬下唇,猛勒缰绳,用力拍着马臀,厉声喊“驾!” 向着公主的方向疾驰而去。 她心中慌乱不已。 公主曾经差点被马当街踩踏,经此一事后时常被梦魇惊醒,近几年才好了些。 公主使劲抓紧缰绳,指节泛白,手掌心被勒出血痕,身体几乎是挂在马身上。 她试图坐回马背,可马跑地太快,使不上力气。 她想呼喊,但惊惧感让她哑声,耳边只有无尽的“呼呼”风声,绝望感陡然而生,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要交代在这了。 在这么危险的时刻,公主竟然在想,她会不会是历史上第一位坠马而亡的公主?会不会给阿父丢脸? 沈嫽视线紧紧跟随者公主的马匹,公主向□□倒,若是马匹转弯,定会将公主甩出去,她心急如焚。 握着缰绳的手发麻,她狠下心来拔下发簪向马的臀部刺去。 马匹吃痛,发出嘶鸣,前蹄腾空,剧烈甩着头,猛烈的颠簸让沈嫽有一瞬间的失控感。 她已多年未骑马,从未想过再次骑马竟是在如此危急关头,若是在从前,任何马匹在她手中都能够被驯服,现在她却只能赌一把。 用簪子刺马很可能让马癫狂,可此刻这是唯一能够追上公主的法子。 她距离公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公主几乎支撑不住,头发、衣摆垂到地面被马拖拽着,稍有不慎,马蹄就能踩到,很大可能人仰马翻。 马蹄扬起的碎石擦着她的发梢飞过,若手再松半分,疾驰的马蹄就能碾碎她的脖颈,踏上她的身体。 沈嫽大喊一声:“公主!”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公主依稀听到沈嫽唤她,张了张唇,却发不出声响。 沈嫽一只腿紧钩马鞍,整个人躺在马背上,倒悬向马背一侧,双手向公主伸去嘶喊到:“给我一只手!” 公主离地面越来越近,双手痛到没有知觉,她挣扎的伸出去一只手。 沈嫽一手拉住公主,另一只手拽住公主的衣裳,她咬紧牙关,苍白的脸上涌上大片大片汗珠,腰部猛地发力,硬生生将公主托上马背。 她却失了力气,整个人依旧是倒悬在马背一侧,为了不让公主担心,她大喊道:“抓紧缰绳!” 公主担心道:“阿嫽!” “别管我!” 沈嫽只有一只腿勾住了马鞍,没有丝毫能让她借力的地方,天空草原在她眼里迅速倒着闪过,眩晕感、恶心感泛上心头。 忽地,她悬空的那只腿被人猛地拽住。 那人拽的有技巧,让沈嫽有了借力的机会,她借势揽住公主,侧坐在马背上,来不及去看来人是谁。 长臂一伸环住公主握紧了缰绳,向后拉着,发出“吁”声,马渐渐放缓了速度,待它停稳,沈嫽翻身下马,搀扶着公主下来。 直到这时,沈嫽才看清来人。 卫谏勒马,在她前方停住。 他身着一袭暗绿色的直裾袍,见她们安然落地,紧促的眉头舒展,长舒一口气,眼底荡开了笑意。 沈嫽对他点了点头,无声说了句:“多谢。” 卫谏轻轻点头,没有靠前,牵着马就在那站着。 就这么站在那看着沈嫽。 大汉很少有女子能接触到马匹,纵然是自己,骑马的技艺也是比不上沈嫽的。 卫谏微微歪着头,状似无意地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指尖摩挲着。 会武艺,能骑马,遇事冷静,这样的人怎会是一个侍女? 或者说,怎么能是一个侍女? 莫不是楚王特意寻来放在公主身边的? 卫谏眼底晦暗不明,心情复杂。 公主过于恐慌,失态地抱住沈嫽。 沈嫽安抚地拍了拍公主,轻声道:“不怕。” “刚才太危险了,你不应该那样的。”公主摸了摸沈嫽的臂膀,眼泪落下:“怎的脱臼了也不说。” 沈嫽摇头道:“没事的。” 公主摸了把眼泪,手上的血痕混着泪水擦在衣裙上。 她双手在沈嫽臂膀上按压,指尖在微微隆起的骨节上摸索着,吸了吸鼻子道:“忍着点。” 沈嫽含笑道:“好。” 刚才过于惊险,她心跳如擂,胸腔还在剧烈起伏着,面色却不显,调整呼吸让自己放缓下来。 公主左手钳住沈嫽的臂膀,右手拉住她的腕部,猛地向下一拽,“咔嚓”声响,公主松开了手。 沈嫽试着活动了下,笑叹道:“公主还是那么厉害。” 公主紧紧望着她,眼底弥上了一层雾气。 看有人追了上来,偏头擦拭,待回头,已经恢复了先前沉稳的模样,她掐了掐指尖,长舒一口气。 昆弥快步上前,脸上也带了几分慌乱:“夫人可还安好?” 公主挺直了脊背,望向昆弥的眼睛,眸间冰冷一片: “昆弥为何突然下马,并猛拍马臀?难到你们乌孙所有初学骑马的人都要经此一遭?” 昆弥错开了视线,声音却听不出心虚:“自是为了让你能够尽快学会。” “若是没有阿嫽,我今日恐坠亡于此。” “昆弥当真觉得我大汉还能再送一位公主过来吗?” 公主声音又冷了几分,甩了一下衣袖道:“就算陛下肯送,乌孙人又怎看待您?下一位公主必自危,又能肯全心对待乌孙?” “你我刚成亲不久,就算没有感情,难到昆弥连利益也衡量不清了吗?” 昆弥眼神一凛道:“你在威胁我。” “自然不是。” “你现在是在乌孙!是我的右夫人,记住你的身份!” “我是大汉的公主,我是刘元瑛!”公主仰着脖子,一字一句道。 “好的很!”昆弥咬牙切齿,仅有的几分愧疚也全然不在。 “昆弥谬赞!” 公主笑嗤道。 沈嫽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公主在这之前一直对昆弥百依百顺,拈酸吃醋,简直不像她。 沈嫽一度以为公主是将自己劝诫的话听进去了。 但如今她又见到了原来那个威仪的公主。 她不知道这是福是祸,少说昆弥还能有二十载的春秋可度,如今悍然翻脸,日后又将怎样相处? 昆弥甩开衣袍,转身离去。 公主对着昆弥背影厉声喊到:“今日之事,务必详细记载,不得有半分隐藏!” 昆弥脚步一滞,继而快步离去。追上来的侍从看见昆弥铁青的脸,不敢言语。 天上苍鹰盘旋,展翅尖啸,声如裂帛。 公主回到帐中,猛灌一口凉茶,手掌拍向案几,却忘了自己手心被僵绳勒出了血痕,痛得她龇牙。 沈嫽心疼皱眉。 青荇连忙取来药膏给公主细细涂抹开来:“我这就去请医官。” “不必了。”公主道。 “我本以为顺着他能求个太平日子,却不料他得寸进尺,跟喝了马尿似的阴晴不定。”公主余气未消。 “今日一番争吵,昆弥心中定有芥蒂,日后可又该如何相处。”沈嫽给公主添了杯热茶。 “今日你我险些丧命于此,你却还想着日后如何相处?” “意气用事解决不了问题的,强龙难压地头蛇,他说的没错,如今我们身处乌孙,若真翻脸必受桎梏。” “他不敢的。”公主也冷静了下来。 “今日他带我见了乌孙百姓,刻意和我扮演恩爱夫妻,不就是想堵住悠悠众口吗?纵然他亲近匈奴,可满草原怨言他总不能捂着耳朵装听不见。” 公主顿了顿又道:“况且我还对他有用,粟种、匠人甚至于牵制左夫人,他不会去赌的。” “那若到了您没利用价值的那天,又该如何自处?” 沈嫽仍是担心,她点燃了安神的熏香,放下帷门。 青荇坐在一旁认真道:“若有那天,我先把他解决了。” 公主抿唇道:“不会有那天的。” “他寡恩薄义,卑劣自私,既希望我能够替他扫除荆棘,又想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和狼狈。” 公主眼睛微眯道:“借我之势,贬我无能,他想得倒美!” 茶水雾气腾腾,横亘在沈嫽与公主间,她们却透过望见了对方坚决的眼神。 香炉内熏香化作细烟,歪歪斜斜攀向空中,气味弥散开来,将毡帐浸染得愈发清冷。 * 公主刻意待在毡帐,几日未出,直等到手上的勒痕结痂,算计着粟种播种的日子也不能够再拖了,这才动了出毡帐的心思。 沈嫽给公主挑拣了条素色的衣裙,公主却摆了摆手道:“今日要去挑选耕地,换套深色的衣裳来。” 沈嫽笑着应声。 春风和煦,草沐柔光,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香。 沈嫽拿了把羽扇在旁边轻轻扇着,公主驻足远望,没有向着空旷的草原走去,而是转身走向部落之中。 “去见一位故人。”公主挑眉道。 第20章 牛皮鞭 沈嫽心下了然,山君公主的贴身侍女都因各种原因寻不到下落,仅能寻到的几个人都嫁与当地的乌孙人了。 照理说,元瑛公主到来之际,纵然她们已嫁作他人妇,也应该前来拜见。 可她们都像是老鼠见了猫,恨不得能躲到地底。 沈嫽随公主款步走着,裙摆似流水随步履轻晃,有劳作的妇人看见公主,大着嗓门向公主问好,公主也笑着回应了过去。 沈嫽引着公主向前方庐帐走去。 还未行至目的所在的庐帐,里面传来皮鞭抽打声,东西落地声,女子凄厉地哭喊求饶声。 沈嫽仿佛听到了鞭自抽打皮肉绽开的声响,不由得紧了紧拳头,指节泛白。 旁边有妇人见公主一行人驻足向那边庐帐望去,似讨好般主动搭话道: “被打的妇人叫苏玛阿提,她男人是骑君,凶得很嘞。”说着撇了撇嘴低声道:“她挨打就跟家常便饭似的,也是个可怜人。” 沈嫽蹙眉,这明明是公主要见的人,怎么是乌孙人的名字? 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她是乌孙人吗?” 妇人摇了摇头道:“那是先前右夫人的侍女,先前右夫人还在的时候将她嫁与骑君的。” “既是汉人,为何称作‘苏玛阿提’?”公主眸子深了几分。 “她让我们这样称呼她的,她呀,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可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她都能干的很好,是个好人...哎。” “你们不去劝阻吗?”沈嫽问道,不忍地别过头去。 “哎呦,也不是没劝过,可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情,我们也怕惹上一身骚啊。” 青荇听不懂沈嫽她们在讨论着什么,庐帐中的惨叫哭泣声越来越大,她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道: “公主,我们还是快些去看看里面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情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啊。” 公主点头,面色凝重,大步向庐帐走去。 沈嫽一把甩开帷门,中年彪形大汉猝不及防被光闪了眼睛,手下的动作停住。 沈嫽对上那彪形大汉的视线,心想他应是妇人所说的骑君。 心叹此人样貌粗鄙,行为粗劣,怎配的上“骑君”这一称谓。 他脸上横亘着一条陈年旧疤,从左侧的眉骨斜斜没如鬓角,眼睛不大却透着狠劲,看向沈嫽的目光凶狠,仿若要将她拆之入腹。 周围物件散落一地,案几被掀翻,毡毯上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血迹。 “你们是何人!”他咬牙切齿问道,满是对被打扰的不悦,唾沫横飞,在光晕里打着旋。 被打的女子拖着一条腿,狼狈地爬向角落里。 公主走到前面道:“你说我是何人?” 骑君踉跄一步,眯着眼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他大口喘着气,胸腔起伏。 公主拿起帕子掩住口鼻,这帐内好大的酒臭味,熏得很。 “右...右夫人?”骑君试探问了句。 公主不语,冷冷望向他。 骑君语气有些虚,他跺了跺脚,手指着公主:“即使你...你是右夫人,可我打我婆娘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挥了挥手,不屑地说道:“你管的也太宽了。” “我管的宽?”公主冷哼,“她是我大汉侍女,纵然嫁人,可奴籍还在我手里,岂是你能折辱的?” “她犯了错,我还不能教训她?”骑君甩了甩手中的鞭子,鞭子落在毡毯上,发出闷响。 “‘教训’?你非她长辈,非她君主,你什么身份竟用‘教训’二字。” “我是她男人!” “呵!”公主冷笑。 她向沈嫽使了个眼色。 沈嫽上前欲夺过他手中的鞭子,在沈嫽碰到鞭子的瞬间,骑君面露愠色,侧身一闪,猛地扬起鞭子。 就在鞭子即将落在沈嫽身上的那刻,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鞭尾,旋身错步,鞭子缠绕在她的手腕上。 宽大的衣袖被鞭子缠绕出褶皱,沈嫽轻使巧劲就将鞭子夺过。 骑君猝不及防,向后连退了几步,撞上了案几,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 “你不是要教训吗?” 公主接过鞭子,指腹抚过鞭身。 鞭子是用上等牛皮做的,还泛着油光,上面的血迹都已干涸。 公主骨节骤然收紧,随着腕子一沉,鞭身绷成直线,发出一声脆响。 “那就成全你,我来给你教训。” 公主紧接着握紧鞭柄,向着骑君脚下甩去,鞭子抽到了他的小腿,他五官扭在一起,痛呼出声。 他横眉竖目,举起案上的酒樽想要砸去。 公主对着他的腕子一甩,手背上霎时间浮现一道刺目鲜艳的红痕。 骑君吃痛松手,酒樽砸落在地上,滚到了沈嫽的脚边。 沈嫽用力将酒樽踢了回去,抱臂挑眉。 “你个妇人...”骑君怒上心头,看到公主手中的鞭子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看不上的妇人却享三千食邑,位列诸侯之上,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在骑君的位置上十余年没变过吧?” “你的食禄...”公主拉长尾音,掩面轻笑“不,应该说你的赏赐又是多少?” 骑君酒醒了大半:“右夫人是来羞辱我的?” “你我无仇无怨,何来羞辱一说?大鹏垂翼,不与雀语,骑君的志向难道就是窝里横?” 公主视线轻扫过苏玛阿提,她身体颤抖。 骑君垂眸在思索着什么。 帐内一时只剩下抽泣声。 “哎呦,好热闹啊,右夫人来骑君帐内耍威风过不过瘾啊?”左夫人信步走来,拍着手笑道。 一副看戏的模样。 她进入毡帐,看到乱糟糟的一团,故作惊讶道:“哎呀,骑君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啊?”她指向公主道: “该不会是右夫人打的吧。” 公主甩了甩鞭子,状似跋扈道:“欺负我的人,他该打。” “妹妹啊,这可是你的不是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我们乌孙的骑君,身份贵重着呢,你这般行径,怪不得...”左夫人嘲弄道。 “该说不说,你们汉朝的公主怎么都是这个性子,妹妹别走了山君公主的老路。” 左夫人欲拍公主的臂膀,公主侧身躲过,左夫人手僵在空中,兀自收回浅笑了声。 “我多嘴提醒你一句,她已经是骑君的人了,你再这般多管闲事,只怕昆弥更加厌弃你。” 公主回眸望向她,漫不经心道:“这不正遂了你的意吗?” 左夫人讥讽道:“你身上长了刺吗?” 公主不搭话,摩挲着手里的鞭子,对着骑君说道:“鞭子不错,苏玛阿提我要带走,她一日不原谅你,我便一日不放她回来。” “你别欺人太甚!”骑君怒斥道。 沈嫽和青荇扶起苏玛阿提,与公主离开庐帐,没有理会骑君的气急败坏。 “快把上好的活血化瘀膏拿来,骑君受苦了。” 左夫人的声音顺着风悠悠众人耳中。 * 公主唤来了医官,给苏玛阿提上了药。 她身上新旧疤痕交错,可见平日里没少挨打,好在都是些皮肉伤,虽看起来可怖,但不至于留下疾患。 药上好之后,沈嫽引着她换了一身自己的衣裳。 苏玛阿提还是有些防备,独自跟沈嫽相处时一言未发。 直至再次见到公主。 “公主...”苏玛阿提眸光微颤,怯怯地唤了一声。 “他平日里都这般打你的吗?” “嗯...” “你为何不来见我?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当日挑拣羊毛的人中就有你。” 公主身体微微前倾柔声道:“为何躲着我?” 苏玛阿提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向刚换好的衣裙。 “阿姊放心说吧,我们公主最和善不过了。”沈嫽语调温柔道。 苏玛阿提望向庐帐外,沈嫽察觉了她的心思道:“阿姊放心,庐帐外都是我们的人。” 苏玛阿提哽咽凄楚道:“奴婢想活命。” 公主啜饮了一口茶道:“何意?” “山君公主没了之后,贴身服侍公主的阿姊们就像人间蒸发了般。” 她心有余悸紧接着道:“只有我们几个嫁了人的才侥幸免于毒手,可奴婢怕...怕哪一天他们想起我们来...” 说到这,苏玛阿提身体开始发抖,她对着公主不住磕头道:“奴婢不是故意不认公主的,奴婢也怕牵连公主。” 公主亲自扶起苏玛阿提,拿起帕子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不怕的,有我在。” 苏玛阿提痛哭出声,害怕、委屈、愤怒,不甘交织在一起,她分不清自己在哭什么。 等她心绪渐渐归于平静,公主问道:“你改叫‘苏玛阿提’也是希望不被注意到?” 苏玛阿提重重点头: “奴婢叫‘苏玉’,是山君公主给奴婢起的。奴婢担心哪一天昆弥听到了奴婢的汉家名,会起杀心,这才改名换姓。” 公主眉头微蹙,像是抓住了什么般问道:“那些侍女都是被昆弥杀害的?” 苏玉纠结地摇了摇头:“奴婢不知,只是奴婢的猜测,也可能是左夫人,她一贯对山君公主不善,处处为难。” “山君公主究竟是怎么没的?”公主问出了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第21章 收继制 正午的日头直直地砸向空旷的草原,只有河岸边零星地长了些胡杨树,一群身着汉家服饰的人站在草原中间。 沈嫽梳了一个简单的堕马髻,颈后黏上些碎发,她有些不适地抚了抚脖颈,汗液沾到手上,下意识地抹到麻布衣上。 抬头的一瞬正对上卫谏那双上挑的眼睛。 与沈嫽对望的刹那,卫谏自然而然地垂下鸦青色的眼睫,沈嫽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恍惚间,她似乎察觉到了卫谏眼底的笑意。 沈嫽看了眼被她擦拭手的麻布衣,上面没有留下污渍,她敛下异样的神色,看着农工,匠人们向公主陈说详情。 可心仍静不下来,苏玉的话在她耳边一直回响,像是晴天骤响的一声惊雷。 “山君公主行刺昆弥!” 怎么可能?沈嫽蹙眉,已经过去了几天了,她依然不敢相信。 山君公主是陛下醉酒后与宫中侍女所生,待山君公主出生后,那侍女才被封为宫女子。 陛下一直不待见她们母女俩,宫中也鲜有人提及这位公主。 直至乌孙前来求娶,陛下这才赐给她“山君”的封号。 “山君”素来是老虎的别称,放在不受宠的公主身上,倒显得讽刺。 一位不受待见的公主,在这吃人的皇宫之中,能够安然无恙地长大,怎么能是一位鲁莽愚笨之人? 怎么能做行刺之事? 昆弥又为对此三缄其口? 沈嫽心情越发烦躁,公主连唤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嗯?”沈嫽略有些慌乱,面色却不显。 “乌孙人逐水草而居,秋霜初降之时便要迁回赤谷城,恐百姓不愿费心劳力去种粟。”公主喟然长叹。 沈嫽沉思片刻道:“不若效仿商君?” “城门立木?”公主自言自语道。 “划出一片耕地,承诺凡种粟谷者,按田亩多寡赏赐财物,待到秋收之际,若有欲售卖者,我们再予以高利收回来。” “为何要收回粟谷?”公主不解。 卫谏却懂了大半,心中敬佩不已,手上笔走如飞,将她所言详细地记录下来。 旁边站着的博士李瑾非探头望去,轻碰了他一下:“你记录的也太详尽了,一个女使的话的记下来...” 卫谏摇了摇头,浅笑没有搭话,心道,她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侍女。 “这一路跋涉,待到乌孙时粟种仅剩下了一斗,若不收回,明年种子定然不足,再者,若收回,乌孙百姓也能没有卖粮之忧。”沈嫽细细答道。 旁边一位农工激动道:“这理没错。” 公主轻拍沈嫽肩膀,笑得畅然:“阿嫽简直是最好的谋士。” 沈嫽被这么一夸,有些羞赧,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声音说道:“此事不能公主出面。” 公主了然地“嗯”了声。 她非乌孙人,即便自己出面,乌孙百姓依旧会有顾虑。 如今昆弥和她仍在僵持着,若让自己低三下四的讨好,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公主深深看了沈嫽一眼,两人默契读懂了对方所想。 “十副农具最快何时能够做出来?”公主望向工匠。 为首的匠人垂手道:“若是在大汉,两日足矣,此地物料匮乏,最快也要三日。” * 两日前,沈嫽便开始教习侍女们学习乌孙语,公主在第一天就亲临坐阵督学,亲口承诺在月余后的考核中优绩者能得到赏赐。 若是能得到沈嫽的赞赏与认可,则会擢升品阶,增其月例。 原本第一日来的人不算多,在得了公主的承诺后,第二日便乌泱泱来了许多人。 沈嫽担心她们误了分内之事,索性登记名册,将众人分成两班让她们隔日前来,这样一来既不会耽误洒扫、奉膳之事,又能够让她们心无旁骛地研习。 只不过沈嫽会受累些,虽累得腕间酸麻,却也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起先,青荇担忧沈嫽日日徬晚去教习乌孙语,若自己再抽身听讲,公主身边便没了大宫女的伺候,难保不会误了事情。 公主看出她的顾虑,指着帷门外的士兵说: “那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我的安危你无须挂心。” 青荇蠕了蠕嘴唇:“我担心那些小丫头们手上没个轻重,贪玩误了事情。” 公主长叹一声,将桌上的竹简往案上一搁,“你且看这侍女名册,哪个不是层层筛选的人,莫说两个时辰,就算离了你们两个月,她们还能掀翻了天不成?” 青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有了众侍女相陪,她竟觉得听沈嫽授课也没那么难堪了。 沈嫽一向学东西都很快,但“好学生”不一定是“好夫子”。 这些侍女们十之**从未接触过笔墨,连汉字都认不得,更遑论辩识看上去“歪七扭八”的乌孙文。 经过一晚上的苦苦思索,沈嫽决定从身边触手可得的物件教起,横竖得先让她们张得开嘴,至于乌孙字,容后再议。 沈嫽捏着毛笔的手悬在半空,轻抬素手置与唇上,用乌苏语拖长“毛笔”二字,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跪坐着的侍女们目不转睛盯着沈嫽的唇齿,翕动着干燥的嘴唇,将陌生的音节从喉咙中挤出。 纵然有人眉头紧锁,但无一人游神嬉笑,她们都在尽自己所能地学着。 不算齐整的跟读声此起彼伏,晦涩的音节被她们反复咀嚼。 求学的执念在她们心中疯长。 天色渐暗,庐帐内点燃了几盏油灯。 灯芯摇曳,发出“啪嗒”响声,些许灰白色的烟钻入鼻腔,熏得沈嫽眼眶发酸。 她喉间发紧,强忍着咳意,向着下方走去,想着掀开帷门一角,让烟散出去。 沈嫽覆着薄茧的手上沾染了些许墨汁,轻轻一扯帷门,猝不及防撞上了一道熟悉的视线。 卫谏站在帷门外,帐内嘈杂,他一时不察,来不及躲闪,与沈嫽视线相接的那刻,睫毛微颤,略有些尴尬地拱手道:“女使...” 沈嫽哑着嗓子:“掌故可是有事?”晚风一灌,她轻咳几声,拢了拢衣衫。 庐帐内有人探着头向外望去,沈嫽侧目,众人识趣地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温习起刚才所学。 “卫某虽略通乌孙语,但发声滞涩,词不达意是常有之事,故而来此旁听。” 卫谏言辞恳切,沈嫽未从中听出虚假掩饰之态。 她垂眸浅笑,脸上带着些许疲态:“既然掌故有兴致,若不嫌弃,明日便来吧。” 卫谏犹疑片刻:“帐内都是些女子,卫某若来恐有唐突。” 风声簌簌,沈嫽掩面咳嗽。 她用余光打量着卫谏,虽不知他心中真实所想,但从相识的数月来看,确是个举止有度的人。 “掌故可会写乌孙字?” 卫谏点头应是。 沈嫽续道:“‘词不达意’倒不足为虑,我每日誊写两篇札记呈给掌故,掌故将其译为乌苏文字后交予我,届时我再圈画出文辞疏漏之处。”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至于‘发声滞涩’,卫掌故不妨多与乌孙百姓交谈,想必对此大有裨益。” 卫谏作揖,语气郑重道:“那就劳烦女使了。” “明日未时一到,掌故便来取吧。”话落,沈嫽行了一礼,未落帷门,进入帐中。 待今日课毕,沈嫽理好鬓边垂落的发丝,缓步走入苏玉的帐中。 “阿姊,可还适应?有什么短缺的尽可告知与我。”沈嫽盈盈一笑,生生将倦色掩下。 苏玉有些慌乱地起身:“承蒙公主垂怜体恤,都好。” 沈嫽上前握住了苏玉的手,拉着她跪坐在毡毯上: “既如此,我也就不顾左右而言他了,阿姊日后可有其他打算,可还愿回到骑君住所?” 苏玉咬着下唇,泫然欲泣,眼角红了一片:“我不知道,我已嫁与他,若不回去,日后又该如何存活?” 沈嫽拿出帕子,递与苏玉:“可乌孙尤重收继之制,阿姊应是知晓的,骑君是有兄弟的,万一他有什么不测,阿姊可是要再嫁于他兄弟的。” 苏玉怅然道:“我都知晓的。” “阿姊,若是你有心侍奉公主,月例自当按大宫女的份例支取,断不会委屈你去。” 苏玉绞着帕子,怯怯道:“不瞒您说,我十岁就入了宫,低眉顺眼学着侍奉贵人,如今既嫁了人,便再也不愿如惊弓之鸟般,日日活的谨小慎微。” 苏玉悲哀地攀住沈嫽的臂膀,昏黄的油灯摇曳,她跪直了身子,向沈嫽行了大礼。 沈嫽急忙托住她,连声道:“不可。” “我有一事求您,骑君绝非良人,公主能护我一时,断不能长久地护着我,若我能在公主这谋个差事,想必他应是有所忌惮。” 沈嫽沉思道:“阿姊岂不矛盾?既不愿侍奉公主,又想在公主这谋个差事...” 苏玉连忙道:“您误会我了,我不敢有所奢求,只望能在公主名下挂个闲职,若偶有用我之处,我定竭尽所能,求您给我个安身立命之处。” 沈嫽不语,苏玉不愿服侍公主也能体谅,但又想借公主之势,两面算计,委实不堪。 若换别人定然恼怒。 可沈嫽望着苏玉的眉眼,忽觉她的算计之下藏着赤诚一片。若换旁人,定会巧言周旋,可她却毫不遮掩,将自己刨开,将不堪的心思全盘托出,又怎么不算通透? 更何况... 第22章 唱歌谣 更何况,真有用她之处。 沈嫽挑眉望向压在茶盏下的羊皮纸:“阿姊何不坦诚到底?” 她手扣击着案几,不轻不重的响动扰乱人心。 现今苏玉居住的是她们搭的庐帐,里面每样物品都记录在册。 汉人少有用羊皮纸的,帐中更不可能出现羊皮纸,唯一能够解释的是有人递进来的。 若是苏玉有心想藏匿,何须压在茶盏之下?这般刻意,分明是算准了自己会来。 苏玉顺着沈嫽的视线望去,定了定神,双手呈上羊皮纸:“骑君今日刚送来,原想着明日呈与公主,既然您今日来了,便劳烦您了。” 羊皮纸毫无保留地铺陈在面前:“好鞭配良主。” 沈嫽仔细咂摸其中含义。 “大鹏垂翼,不与雀语。骑君的志向难道就是窝里横?” 毫无征兆地她想起了公主的这句话,忽觉清明。 公主这是在拉拢骑君! 骑君这是在回应公主! 公主好谋略,此前竟只字未露。 当时初听只觉突兀,如今一看,竟这般内含深意。 怪不得公主如此笃定让自己前来见苏玉,说来到这什么都会明白的。 沈嫽收好羊皮纸,神色认真道:“阿姊为何会嫁与骑君?”她顿了顿接着试探地问了句:“可是山君公主的意思。” 苏玉眸子黯淡几分:“骑君当时对我百般温柔,我便动了托付终身的念头,公主也欲拉拢他,却不料公主薨逝之后他便对我拳打脚踢,恶语相向。” 苏玉喉间溢出一声长叹道:“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沈嫽品出了其中含义,先是骑君动了投靠的心思,山君公主趁势拉拢,两相权衡之下,苏玉就嫁了。 她突觉悲哀,大汉与乌孙靠着公主维系关系,而公主又嫁侍女来拉拢势力,怎么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和亲”? 苏玉之所以不愿再回到元瑛公主身边,也是怕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担心再次被当成物件。 “若偶有用我之处,我定竭尽所能。”苏玉一字一顿重复方才的话,不似先前悲戚,她对上了沈嫽的眸子,认真而又虔诚。 沈嫽别开视线,她不忍窥看苏玉的狼狈,不忍看一个活生生的人将自己待价而沽:“阿姊熟悉乌孙语吗?” “不通乌孙文墨,但与人交流无碍。” 沈嫽道:“阿姊便与我一通教习姊妹们乌孙语,可好?” 苏玉怔愣片刻,含泪点头道:“自是极好,我虽愚笨,但定会尽心尽力,您放心。” * 哈娅特自从上次来过之后,时不时会溜进公主帐中。帐外的侍卫在公主的示意下总会默契地将视线投向别处,装作没看见。 她总爱蜷在公主身边,偶尔安静地托着腮望着公主,沈嫽看她乖巧,时不时逗着她玩。 今一早,公主还在梳妆,哈娅特又偷溜进来,头发没梳,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狸奴。 她转着圆溜溜的眼睛熟稔地坐在公主身边,呆呆望着沈嫽给公主篦头发。 沈嫽从铜镜中看着顶着一头乱糟糟头发的哈娅特笑道:“怎么也不梳好头发再来啊。” “阿父还没醒,没人给我梳。”哈娅特打了个哈欠,视线停留在案几上的桂枝缠丝步摇上。 “阿母也没醒吗?”沈嫽向着帐外望去顺口问道。 哈娅特有一次前来被左大将撞了个正着,沈嫽现在还记得左大将是怎么样的横眉冷对,气急败坏,话里话外都是在讥讽她们不怀好意。 哈娅特在旁边几次想要替她们辩解,都被左大将呵斥了回去。 那时的哈娅特泪眼盈盈,一副很惧怕他的模样。 当时沈嫽就在想,哈娅特的阿母一定是个很温柔的女子,否则凶狠的左大将怎么会有那么讨人喜欢的孩子。 “阿母...”哈娅特低声道“我没见过她。” 沈嫽篦头的手一滞,笑容僵了一瞬道:“那我来给你梳一个极美的发髻好吗?” 公主也拿起那支桂枝缠丝步摇温柔道:“用这个怎么样?” 哈娅特眼睛一亮,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真的吗?”话音刚落,她眸子黯了下去:“阿父看到了会骂我的。” 沈嫽指尖翻飞,腕间两只细玉镯轻响,谈话间的工夫,已然为公主挽好了繁复的发髻。 她拿起步摇放在哈娅特手中,哈娅特手凉浸浸的,她双手交握住,轻哈了一口气:“那我们就悄悄的,等你回去的时候我再给你拆了可好?” 哈娅特眼睛忽闪忽闪,重重点了点头,沈嫽与公主齐笑出了声。 沈嫽指尖灵巧地理开开哈娅特打结的发丝,她的头发不像汉朝人那般乌黑,阳光探进帐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晕,像是一团金线。 “我新编了一首童谣,要不要听一听啊。”沈嫽迟疑了会,和公主对望一眼试探问道。 “好。” 细碎的阳光照在沈嫽的脸上,她轻轻哼唱,虽用的是乌孙语,却听出了几分缱绻的味道: “日头照,天山高 阿父阿母种粟苗 风来了,雨来了 粟穗弯了腰 金满仓,银满仓(1) 雪水煮粥十里香 围着篝火不愁了” 青荇在旁边听着,莫名想起了冬日里宫中贵人围炉煮茶的情景,殿外风雪簌簌,殿内热气氤氲。 沈嫽唱毕问道:“哈娅特想不想学啊?” 哈娅特“嗯”了声,拖长了尾音反问道:“你想让我学吗?” 沈嫽喉间一滞,陡然发紧,她侧目望向公主,眼底带着种说不明的意味。 哈娅特见沈嫽久久没有回答,轻声说道:“要是学了你能开心,我就学。” 沈嫽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抱住了哈娅特。 这么多天以来,自己一直把她当做孩子,可她心思竟这般多,小小的年纪竟会委屈求全。 她不知哈娅特以前是处在什么环境,但她也不想再把哈娅特当做孩子哄骗。 沈嫽跪坐着,正视眼前一脸稚嫩的孩童: “哈娅特冬日都吃些什么?” “肉干。”哈娅特想了想“奶疙瘩,阿父他们都喝马奶酒,却不让我喝。” 沈嫽继续道:“那你有没有见过别人饿肚子,没有饭吃呢。” 哈娅特歪了歪脑袋:“平日没见过,叔父们吃的可好了。”她抿了抿唇:“但去岁回赤谷城的时候,我见过乞讨的人,阿父说是他们太懒了,不牧牛羊。” “那你觉得呢?”沈嫽跪坐着正好对上哈娅特的眸子,灰尘在光中打着旋。 “阿父也没有牧牛羊,那些叔父也没有。”哈娅特低下头,面露痛苦。 沈嫽拉过她,轻抚她的眉头:“皱眉不好。” “若是有机会让更多的人冬日里不受饥饿之苦,哈娅特愿不愿出一份力?” 哈娅特认真想了想道:“是学那首童谣吗?” 公主弯腰在哈娅特鼻尖轻轻一点:“真聪明。” “一首童谣怎么能让大家不受饿呢?”哈娅特还是不解。 “若是大家都听了哈娅特的童谣,就会去种粟谷,有了粟谷,冬日吃食就有了着落。” 沈嫽给她梳了个飞仙髻,拿过步摇插在发间,拿起铜镜放在哈娅特面前:“多好看的福娃娃啊。” 哈娅特羞赧地别过脸去,又忍不住转过头偷偷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公主拿了鱼鳞花钿,贴在哈娅特额间:“你找相熟地玩伴,教他们也唱这首童谣,唱的人多了,听的人自然也多了。” 哈娅特挺了挺胸脯,似江湖侠士仗义道:“定不辱使命。” 众人都被逗笑了,公主更是大笑着倒在沈嫽肩上直喊“哎呦。” 沈嫽忍着笑道:“若是有人问你从哪听来的,你怎么说啊?” 哈娅特机灵地眨了眨眼:“不能说是从你们这听来的。” “那从哪听来的呢?”沈嫽追问。 “嗯...” “若有人问起想你就说是狼王托梦,教你唱的。” 哈娅特摇了摇头:“萨满法师说我们要是说谎会受惩罚的。” “若是撒谎是为了做善事呢?”沈嫽道。 哈娅特脸上露出迟疑,良久后点了点头似安慰自己道:“萨满法师会原谅我的。” 沈嫽搂过哈娅特:“萨满法师会替你感到欣慰的。” 公主忍俊不禁,接过沈嫽怀中的哈娅特,在她眉间落下一吻,哈娅特害羞地往公主怀里钻去。 正午日头高悬,大片大片日光洒在地间,花草开得正旺,一阵带着湿意的河风吹过,撩起沈嫽额前的乌发。 她用手压了压被吹起的发,寻了一块阴影地坐下。 公主有午间小憩的习惯,沈嫽趁着这个空隙,提笔在简牍上落字。 既是应了卫谏所托,便没有推脱的道理,更何况写札记也能更方便自己捋顺所想。 她腕骨微沉,在简牍上落下乌孙往史:“现昆弥,名曰犁须靡,去长安八千九百里。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2)” 卫谏站在远处,向这边望过来。 距离有些远,看得不怎么真切。只依稀见得一团碧青色人影缩在阴影里,提着笔在写着些什么。 偶有微风拂过,吹得衣摆翻飞,与草地融为一体。 虽看不清神情,但卫谏已能料想到此刻的沈嫽是怎样地垂眸凝神。 他寻了块有遮蔽的阴影地,从袖中掏出缣帛,沉思落笔。 缣帛贵重,他字密密匝匝如蚊蝇,却仍苍劲有力,撇捺间足见锋芒。 (1)“金满仓,银满仓”出自《红楼梦》 (2)“去长安八千九百里,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出自《汉书.西域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唱歌谣 第23章 有字石 “犁须靡性虐,多疑忌。”卫谏悬笔停滞,笔尖墨迹微凝,他忽然轻笑了声,眼底带着几分讽意。 老师曾言:“修史之人,最忌讳臆断。应去偏私,如实记录。” 可如今尽观自己所书,字字都是臆断。 卫谏盯着绢帛上的字迹,蓦地想起老师曾笑言他“多疑忌”,当时他虽未出言辩驳,可心中确是不信的。 后来种种令他不免感叹老师洞若观火。 自己确是多疑之人。 如今他竟又将这词用到他人身上,倒有几分讽刺。 他抬眸望天,春阳渐暖,老师的腿疾想必能减轻些。 卫谏刮了刮墨,划掉了刚才书写,重新落笔,尽书所见。 日影移动,刚才的阴凉已然不见,他却浑然不觉,顶着日头书写。 正觉刺目之际,一道阴影落下,卫谏下意识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眉眼弯弯,似有春水。 他不动声色的用袖子掩住缣帛,起身轻轻退后半步道:“沈女使。” 沈嫽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笑意不减,递上简牍道:“无意间看到掌故在这,正好今日札记也已写好,便趁着公主午憩送来。” 卫谏收好缣帛,双手接过简牍,扫视一眼,平静无澜的心中似被砸进碎石,泛起圈圈涟漪。 “女使怎知乌孙具体情形?竟能够精确到多少户人口?” 这些是苏玉多年整理,她本就是公主的侍墨女使,奉公主之命记录。即使公主薨逝之后,她仍未搁笔。 如今依靠了元瑛公主,便将多年心血献了出来,以示诚意。 本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情,告诉卫谏也无妨,可看着卫谏方才遮掩的动作,沈嫽也起了戏弄的心思。 她清了清嗓子。 “狼仙托梦教授于我的。”沈嫽眼睛忽闪,用着正经的语气说着荒谬的言论。 卫谏自然是不信的,可他看着沈嫽一副言之凿凿的模样,竟不知如何反驳,终了吐出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沈嫽歪头笑吟吟道:“卫掌故别不信,许是狼仙看我聪慧,故赐于我。若是掌故焚香祝祷,指不定哪天狼仙入梦,传你通天绝学,岂不胜过十年苦读?” 她边说着边双手合十,向着天边弯腰一拜。 地上芳草连天,沈嫽碧色的曲裾衣随风、随草轻晃,虽人在眼前,可却朦朦胧胧。 卫谏不自觉地扬起唇角,鬼使神差地说了句:“许是卫某愚钝,狼仙不肯入梦。”语罢还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 沈嫽噗嗤一笑,越发认为卫谏不似初时所见那般古板,竟也学着自己插科打诨,她摆了摆手正色道: “所记多半属实,想着对掌故来说应是有用,掌故译时无须用繁复之词,但求精准。” 卫谏点了点头:“卫某明白,多谢女使。” 沈嫽应下了他这句答谢,转身欲行,却又被卫谏唤住。 他解下腰间的布袋,布袋鼓鼓囊囊,涨得浑圆,布袋下方绣了个兰花草,虽被里面的物件顶得歪斜,却仍能看出精巧的绣工。 卫谏双手捧着,神色认真:“女使既教习卫某,便算得上卫某的夫子,既为夫子,我便理应献上束脩。” 沈嫽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没有接过,抿唇无声地打量。 卫谏上前半步:“里面是卫某今晨所采的甘草,对喉疾有裨益,女使或‘煎’或‘煮’皆可。” 沈嫽视线落在他的衣摆,确实沾了些泥垢,所言非虚。 一时有些惊骇,心叹卫谏心思之细,自己每日教习女使们乌苏之语,喉咙沙哑在所难免,卫谏如此细致入微的察人之能,直教她感叹连连。 卫家识人之术,不只在皮貌,虽先前已亲历一二,但今日更觉其“抽丝剥茧”般的厉害之处。 手中之礼,既不贵重,又恰到好处,实令她又惊又佩。 此人虽为文官,不可为敌,他日定能为公主肱骨。 于是粲然一笑:“卫掌故送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便不推拒了。”说着接过布袋。 卫谏昨日并非旁听,不过是观众人聚集,顺势打探虚实罢了,却未料到与沈嫽撞面。 对她所言半遮半掩,真假相掺。没承想到她如此热忱,替自己拟定精进乌孙语之策,更是挑选有益于自己的札记。 卫谏顿感自惭形秽。偷听墙角,实非君子所为。 他面对沈嫽,轻拂了拂衣袖,行了一礼道:“卫某性疑,多猜忌。先前怀疑女使为细作,实为我之过。” 他停顿片刻,继而诚恳道:“女使为人和善,行事磊落,卫某自愧弗如,此前种种鲁莽之举,还望女使海涵,女使实乃我之师。” 闻言,沈嫽先是一喜,“用兵之道,攻心为上”(1)他既觉愧疚,日后若有所求,想必不会推脱。 后又觉讥讽,“为人和善,行事磊落”用在自己身上极为不妥,若非为了公主行事便宜,她断不会虚与委蛇,扮得这副八面玲珑的模样。 皇帝薄情寡恩,欠她良多。 沈嫽还礼,目光如炬:“掌故言重了,你我之间何曾有过嫌隙?既到乌孙,自当竭力辅佐公主,你我共赴此程,本就是是同路之人。” 沈嫽不想他偏安一隅地记录史实,她偏要将他拉做公主门客。 卫谏细咂“同路之人”,良久回道:“卫某明白。” 艳阳长风,文士风流。天地间充斥着不屈不挠的**。(2) 昆弥帐中,日光将一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昆弥手敲击着案几,发出空洞的回响。他独坐前面,下面站着萨满法师,大禄,左右大将,骑君站在最后面。 今日一早,牧民在草原中发现多块石头上刻有乌孙字,上面赫然用乌孙语写着:“种粟谷,无饥馁。” 一时间百姓骚动,他们不知道何为粟谷,却高呼神迹。 于是昆弥急匆匆地唤来这些人探讨此事。 左大将阔真拍着腿笑斥道:“荒唐!定是那汉人公主搞出来的把戏,当人是傻子不成?” 昆弥出言道:“粟谷的确对乌孙有利,我早已应了她,她又何须如此?” “汉人卑鄙,指不定藏了什么阴谋,昆弥莫要被她哄骗了过去。”左大将道。 “哈哈。”右大将拍手而笑,昆弥闻声望向他。 “奉章,你在笑什么?” “昆弥不觉得好笑吗?种粟谷一事若成则是乌孙之福,若败不过损耗些人力,对右夫人来说无关痛痒,左大将却言之凿凿说右夫人在‘哄骗’,她‘哄骗’了什么?” 骑君适时上前道:“昆弥,近日孩子们间流传了一首童谣,我听着许和今日之事有关,不知当不当讲?” 昆弥颔首。 骑君将童谣诵读出来,紧接着补充:“我问他们从哪听来...” 骑君觑了眼左大将,欲言又止。 “看着我做什么!”左大将瞪了回去。 昆弥皱眉道:“接着说。” “哈娅特说是狼仙托梦。”言罢骑君退到后面,低眉垂手。 “一派胡言!”左大将拂袖怒斥。 “不知左大将在说谁‘一派胡言’?”右大将挑眉,眼里满是戏谑。 昆弥望着底下心思各异的人,揉了揉眉心。 他唤这些人来有自己的考量。 哈娅特的母亲出身匈奴部族,与左大将伉俪情深,虽在生哈娅特时离世,可左大将爱屋及乌,便将这份深情转到了匈奴身上,系属匈奴一派。 右大将生母虽是匈奴人,可他却不亲近匈奴,与左大将素来不对付。但要说亲近汉人,倒也算不上。 大禄位高权重,是个聪明人,而骑君虽无甚能耐,但见风使舵的本领强。 昆弥也想借此试探他手下人的心思。 他望着一言不发的大禄道:“阿其塞,你认为如何?” 阿其塞摇头:“是否真为神迹,还得萨满法师做出决断。” 昆弥眸光微敛,令人将石头呈给萨满法师。 萨满法师躬身行礼,缀满兽骨、铜铃的彩袍轻晃,他神情认真地翻看着手里的石头,良久道: “不像人为。” “呵!”左大将冷笑。 “那便是神迹?”昆弥反问。 萨满法师垂首不语。 昆弥身体微微前倾,眯起眼睛,他忽然噗嗤一笑,眉间却看不出笑意。骤然后仰,重重靠在椅背上。 好啊,好得很。连萨满法师都在帮刘元瑛。 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 那些人帮匈奴还是帮汉他都不在意,鹬霸相争,渔翁得利,他乐得坐享其成。 但他已然应允了刘元瑛,纵然二人间有争吵,也没有短了她什么,若是想种粟谷便去种,她又为何如此? “都下去罢...请右夫人过来。” 自从争吵过后,昆弥一直等着元瑛公主过来认错。 那日唇枪舌战间已然将利弊剖析地明明白白,下一位公主未必有她这样的魄力。 公主于他而言,是掌权拓土中不可或缺的一子,但自己毕竟是昆弥,若主动求和,岂不失了面子? 元瑛公主立于帐前,身后跟着四名侍女,卫谏以及宫学博士李瑾非站于后方。 昆弥蹙眉:“为何带那么多人?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1)出自《三国志·蜀志·马谡传》 (2)化用史铁生《比如摇滚与写作》中的一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有字石 第24章 收税钱 “昆弥唤元瑛来此,定是有事相商,元瑛恐涉两国利益,故携史官随侍。” 公主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昆弥示意身边随侍将有字的石头呈给公主,一言不发,试图从公主脸上看出端倪。 视线落在她身上,公主像是被蚂蚁啃食,不适感蔓延全身。 公主接过石头,骤然抬头,微微张唇,佯装震惊道:“昆弥何来此物?” “你不知?”昆弥反问。 “我为何会知?”公主蹙眉不解,虽是反问,但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 “我已同意你种粟谷,为何迟迟不见动静?”昆弥话锋急转,颇有攻城略地的意味。 公主没有立刻答话,种粟谷有利乌孙,对自己而言却弊大于利,他在此咄咄诘问,半分尊重也未给。 真当自己是傀儡不成? 沈嫽轻轻拽了拽公主衣袂一角,示意公主开口。 “不敢欺瞒昆弥,确实遇到了难处。”公主睫毛轻颤,放软了声线,微咬着下唇,少了往日的凌厉。 看到公主这副模样,昆弥心情突然好转,眼底带着难以捉摸的兴味。 “说。” “一是土地,二是钱财,三是百姓。”公主掷地有声道。 “何意?” “元瑛已命掌故史厘清,便由他详述一二。” 卫谏得了吩咐,在人群后方开口陈明,昆弥既看不见他人影,又听得不真切,遂令他上前来。 卫谏上前两步,立于公主后侧,昆弥继续道:“再上前来。” 卫谏行礼扬声道:“公主既立,臣不敢僭越,还请昆弥为公主设坐。” 公主自进帐起便一直站着,这刻意不予赐座的安排,分明是想挫她的锐气。 公主抿唇,向来只有下位者向上位者陈明的道理,她令卫谏陈词,便是不想在昆弥这落了下乘。 却未料到卫谏直接替她开口请座。 昆弥惺惺作态般沉下脸责备身边随侍,末了才抬手示意公主落座,神情似是施舍般的大度。 公主也不恼,顺势坐下。 卫谏这才款步上前,气质端方,身姿笔挺。 恍惚间沈嫽想起那日雪中所见:玉笛横吹,以慰亡人。端的也是这副铮铮欲鸣的模样。 “农以土为本。公主已亲巡过乌孙草原,土地肥沃,适合耕种。 但百姓自古逐草而牧牛羊,耕地与牧地尚未分野,又无田亩规制,若贸然许民开垦,恐滋事端。” 卫谏持简而立,并未翻阅。 “我乌孙百姓向来质朴,能有什么事端?”昆弥不屑道。 “若一同耕种,或懒于耕作,或因田界不清,水肥不均滋生纷争。敢问昆弥,能否确保不会出现此等乱象?” 昆弥直直望向他道:“你有良策?” 卫谏道:“分田。” “分田?”昆弥低声呢喃。 公主接过话:“划分耕牧之地,依田亩多寡、肥瘠划定税则,百姓可用粟谷代税。” 昆弥点头:“可以一试。”继而又道:“你既知晓怎做,为何称其为难处?” “请昆弥允我划地之权,我将仿汉朝规制发放田契,百姓不得买卖,只能耕种。” 现今草原为百姓共有,大家逐草而居倒也安稳,沈嫽忧心昆弥一旦觑见土地之利,将田地私化,届时兼并成风,农牧俱废。 她们便是千古罪人。 于是和公主商讨,在未耕种之前谋得划地之权,田契上详录授田时限,纵然他日后想要行兼并之事,也不得不顾及民意。 昆弥眼神微眯,语气冷肃道:“你们莫不是想要私吞税钱?” 公主浅笑:“昆弥说笑了,若是昆弥不放心大可派心腹之人收税,我绝不沾染半分。” 昆弥向后仰去,身体仍是紧绷着,满脸警惕之色。 公主叹了口气道:“我要划地之权确存了一点私心,我的随从中有农匠,工匠等人,陛下谴他们前来教授乌孙百姓耕种,我想划给他们一块地,让他们能够自给自足。” 昆弥闻此,身体微微舒展,放松了不少。 他是不信有人无端揽事,不存一点私心。此刻她将缘由说得如此坦荡,便疑虑渐消。 故作大度道:“允了”,而后看向卫谏:“接着说。” “公主此行所带粟谷不多,来年若想扩大垦田须向百姓购买粟谷做种,此为其一。 虽有我朝匠人教授耕种之法,但农具打造费用不可小觑,此为其二。 若百姓有所顾虑,不愿尝试耕种,或要重金相诱,此为其三。” 昆弥垂眸不语,良久侧目幽幽望向公主道:“你先行垫上。” 公主端茶的手顿住,她没想到能听此厚颜无耻的言论。 “陛下为助乌孙兴农事,谴派众多能工巧匠,又派兵在此震慑匈奴,再加之我身边一众侍女,他们的日常用度,月钱开销皆由我出...” “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财。”公主声音喑哑,字字恳切。 风掀起庐帐一角,打了个旋,粗粝地帐角相撞声尤为清晰。 昆弥蹙眉定定地望向公主。 沈嫽的哽咽声打破了寂静:“昆弥,公主所言非虚,奴婢的月银已有两月未发...”说话间红了眼角。 “您看奴婢的衣裳,从前奴婢是断不会穿布衣的。” 沈嫽泫然欲泣的样子虽看着不假,但昆弥又怎瞧不出这是她们主仆在唱双簧,越发恼火。 公主轻斥沈嫽:“胡言乱语,还能短了你不成?” 接着望向昆弥道:“若昆弥实在为难,我可上书陛下,请陛下暂拨些银两以解燃眉之急。” 她看着昆弥越发阴沉的脸,仍面含笑意:“耕种一事虽需钱财,但日后光税钱便能够收回。到时昆弥再还给陛下,也不算迟。” 乌孙耕种竟要汉朝出钱,说出去岂不丢了乌孙的脸面? 昆弥本想着元瑛公主嫁妆丰厚,用些也无妨。 谁料她言语间暗藏威胁,转眼又以税赋相诱,如此软硬兼施,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行为,一时间让他哑火。 半晌才吐出一句:“罢了,钱财一事我会派人助你,你仔细将账目记清些便是。” 公主笑盈盈称是,眉眼阴郁消失殆尽。 卫谏接着道:“乌孙百姓素来以牧牛羊为生,从未耕种,恐他们有所顾虑不愿耕种,还需昆弥亲临压阵,想必他们见了昆弥定会打消顾虑。” 昆弥唇角微勾,眯着眼睛看向;那块有字石:“你们不是已经在造势了吗?” “那石头许是神祇示意。”卫谏诚挚道,神色从容自然。 沈嫽曾一度认为文官迂腐,那些武将叔伯们曾调侃说文官整日的“之乎者也”,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古板不会变通。 史官尤甚,历史上多少执笔者为了真理以命相博。 但现在看着卫谏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许是神祇示意。”,她突然觉得并非如此。 昆弥低笑:“那便是神祇示意。” * 清晨的风带着些凉意,暖阳倾泻而下,雾气才收。草原张扬着大片绿意,踏上去却沾了一脚的春泥。 乌泱泱的一群人立在草原,熙熙攘攘,不断地有人探头向前面望去,交头接耳声此起彼伏。 昨日昆弥下了命令,让每户至少出一人来此,说有要事要宣布。 但以往要事有什么需要宣布的事情,都是其他人出面,从未像今日这般让他们聚集在此地。 众人纷纷猜测是否关于前几日发现的有字石,那石头确实有些诡异。 仿佛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上面写着的“种粟谷,无饥馁”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又加之孩子们之间传开的所谓“狼仙”传授的童谣,实在很难让人不相信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些天他们一直盼着萨满法师出面,但迟迟等不到消息,此刻好多人在寻找着萨满法师的身影。 当看到法师站在昆弥身侧时,都兴奋不已,仿佛这枯燥的生活能有什么巨大的改变。 草原上零散的有些牛羊在低头咀嚼着,牛羊周围却没了人,都被这边吸引而来。 沈嫽与青荇手捧着简牍站在公主身侧。 近些天沈嫽都身着布衣,丈量土地绝非易事,甚至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艰难些。 在未见草原之前,她一直认为草原是平坦的,其实不然。 地势起伏的细微差异,土壤肥厚的毫厘之别,都需要详细地核验。 初次在乌孙推行耕地,沈嫽行事慎之又慎,生怕出现什么差错,就连匠人们制作的犁、耧车她都一一查验。 众人熙攘声越发大了起来,昆弥侍从冷喝。众人骤然安静下来,仅有零星的私语声。 “想必大家都知道了草原上出现了神谕,更有狼仙托梦传授童谣,昆弥心怀百姓命萨满法师占卜问天,请神灵明示,今日唤大家到此便为此事。” 沈嫽扬声说道,众人应声叫好。 沈嫽转身对着萨满法师行礼道:“请法师解惑。” 萨满法师面容端肃,走到众人面前道:“神灵示意,护佑我乌孙昌盛。” “石头刻痕与童谣词句皆提及粟谷,意欲让我们广种粟谷,这样即使是寒冬不能够放牧,也不必担心饥饿。” 法师声音从喉间满出,沙哑中带着几分清冷,却又似乎含着蛊惑的意味。 人群中有人提出质疑,道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第25章 蛇绕颈 “我们世世代代依着老法子放牧,日子过得安稳太平,如今却让我们种粟谷,那我们的牛羊咋办,还能不管它们吗?” “就是啊,我们哪会种那玩意,听说这是汉人种的...” “哎,神祇早不示意,晚不示意,非等这汉家公主来了再示意,不会有那么巧吧...” “说不准是她们在这故弄玄虚。” 沈嫽抬眸向人群中望去,眼中带着冷意,若说第一个人提出的质疑尚算情有可原,后续接二连三的诘问,却分明是发难。 如今经他们这样一唱一和,众人私语声更甚。 就在沈嫽准备开口回应,私语声戛然而止。 有位胡子发白,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的老人蹒跚着走来,身上的服饰很像大萨满,但却比他身上的颜色更深,图案更多。 众人虔诚地让开一条道路。 现在的大萨满刚承位不久,各个部落祭仪不同,各成方圆,老萨满虽已退位,但在众人心中的威望自然高过现在的大萨满。 所以大萨满才迫切地寻求靠山,稳固自己的位置。 当初公主成亲当日,恩依努尔过来提点,特意提到了萨满法师赐福一事,当时沈嫽还以为他会给公主使绊子,结果无事发生。 倒让她选着的心落了个空。 但沈嫽越想越觉得蹊跷,便又去找恩依努尔闲话,这才知晓了大萨满想依靠她们,于是公主便递出了结盟的邀约。 紧接着便有了神祇造势。 昆弥见了老萨满,虔敬弯腰行礼表示敬意,老萨满服侍过三代昆弥,可以说是看着犁须靡长大的。 “您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昆弥问道。 “我听说有了神祇,便来看看,咳咳...”他虽年迈,眼睛却不像寻常老人那般混浊,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清明。 大萨满上前想要搀扶他,被老萨满推开,斜睨着看了他一眼。 “有神祇示意的石头可否给我看看。”老萨满无视周围的人,直接向昆弥索要起石头。 昆弥脸色微沉,这老萨满当着众人面向他索要,无论给与不给他都将陷入难堪的境地。 老萨满一生秉持着真理,最忌讳有人弄虚作假,依照他在百姓中的威望,若当场说出有字石是人为的,那他这个昆弥威严何在? 若是不给,更坐实了他心虚。 昆弥一时犹豫不决,目光投向公主,似在无声向公主示意。 沈嫽却觉昆弥此举想推卸责任,企图营造出公主才是背后主谋的假象。 她不着痕迹地挡在公主前面,深色从容:“石头已经由大萨满查验过了,神迹不似作假,只是石头并未带在身上,一时间无法呈与您过目。” 老萨满闻言瞧着拐杖冷哼,还不待他发难,沈嫽搀扶住他道: “这些石头仿佛是一夜之间出现在草原,好多人都看见了,是不是?” 有些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应和了声:“看倒是看到了,是真是假我们哪儿知道。” 沈嫽没有被这呛人的话噎到,仍是含笑:“大萨满曾经是您的得意门生,相信他得了您的真传,定不会看走眼的。” 老萨满丝毫不给面子,“呸”了一声,些许唾液溅到了沈嫽脸上。 公主顿时恼怒,昆弥却用力拉住了她的手。 左夫人向着他们扫过去,挑眉道:“没拿来不要紧,派人去拿不就成了?” 沈嫽拿出帕子擦拭,她不觉羞辱,只觉恶心。 尊严早已在被皇帝贬她为奴时就荡然无存了,当众啐她只会让她觉得恶心。 心道帕子不能要了。 “若是石头可以作假,那童谣又怎么解释?孩子可不会撒谎。” 她边说边擦拭,两支手指捏着帕子一角,像是捏着什么脏东西。 她手不算好看,连年的冻疮让她指节大了一圈,手上满是练武磨出的茧子,青筋凸起。 可捏帕子的动作让人莫名觉得好看极了,松弛、不在意、近乎慵懒的轻蔑。 她手轻轻松开,帕子打了个旋落在地上,粘上了泥污。 人群中传来怯怯的哼唱声:“日头照,天山高,阿父阿母种粟苗...” 沈嫽向着那边望去,哈娅特水盈盈的双目就这么望向她,睫毛扑闪。 哼唱声颤抖,似在恐惧什么。 左大将猛拽她一把,压低声音怒喝,哈娅特声音渐弱,可周围其他孩童也跟着哼唱起来,起先只是低哼,人渐多,声音便越来越大。 孩童的声浪让人心微颤。 沈嫽心底涌上酸涩,哈娅特明显是怕她阿父,却又忍着惧意帮助自己。 “说不准他们是被别人蛊惑了,在这撒谎也未尝不知?”左夫人冷嗤道。 昆弥警告地望向她,左夫人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 左大将心中虽怒,可在乌孙,孩童是纯洁的象征,要是被冠上撒谎的帽子,便是不敬神明,他也只得附和道:“狼仙托梦,神祇示意。” 沈嫽面向众人,用极容易理解的方式向大家讲解了分田耕种,以及税赋的细则。 “草原是神赐,是乌孙人的血肉,血脉相连...咳咳...岂有你们分割的道理?”老萨满激动地猛咳起来,有人想去搀扶都被他甩开。 “草原是乌孙人的,即使分田耕种也是乌孙人的,萨满法师累了,扶他下去休息。”昆弥摆手,掷地有声,一锤定音。 老萨满颓然叹息:“造孽啊!造孽。” 沈嫽出田契:“可有人愿意耕种?”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神迹真假,纵然有人对耕种起了兴致,又因老萨满一事心存恐惧,生怕惹怒了神灵。 “前十位耕种者免一年税赋,公主宅心仁厚,早早备下银钱,秋收时定按市价收回,诸位只管放心,断不会让大家的辛苦白费。” 公主悄无声息地握紧昆弥牵着她的手,示意他说话,昆弥眸光微动跟着道: “有我在,大家放心。” 大家动了心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着有人出头。 站在人群前面的一人懒洋洋走到沈嫽面前,用手遮着阳光,眼睛微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语气:“给我一张,我要河东十亩。” 他衣着不凡,身上缀着各色的石头,活像一只花孔雀。 沈嫽已然猜出他的身份,为验证心中所想,她眉眼弯弯道:“郎君名姓?” “泛北靡。” 沈嫽提笔在田契上写下他的名字,用汉人的关系来看,泛北靡乃现昆弥的堂弟,也是乌孙的副相,威望还是很大的。 她望着还在观望的人群,扬声道:“副相河东十亩。” 右大将和骑君齐齐发声道:“十亩。”、“我要五亩。” 沈嫽微微怔住,骑君经过她们授意的,可以称得上是她们的托。可副相和右大将是意外之喜,她没想到他们能够捧场。 难不成是昆弥事先授意? 有些耐不住性子的急忙上前填了名姓,拿了田契,也有些谨慎的人只要了几分地。 沈嫽一一给他们安排好农匠,工匠,公主也挽起袖口亲自上手帮忙。 在田地分完之际,沈嫽无意间瞥见地上的帕子,想起刚才的事情,若非没人授意,她定是不信。 沈嫽用余光看向左夫人,见她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起了报复的心思。 待前众人填好田契,沈嫽向着昆弥行礼,嘴角漾开一抹笑,语气郑重道: “奴婢认为既然神祇示意,应当选取一位福泽之人回应神祇,护佑耕种顺利。” 昆弥以为沈嫽是在给公主造势,挑眉道:“哦?选谁?” “小公子。”沈嫽望向左夫人道。 “不可!”左夫人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小公子乃是她唯一的儿子,日后有望继承昆弥之位,她断不允许有人打她儿子的主意。 “孩童纯洁,而小公子又是昆弥您的长子,自然更加福泽深厚,让小公子作为回应神祇之人自当合适不过。” 沈嫽转身直面左夫人,一字一顿道:“若日后丰收,自然是小公子福气庇佑,乃大家之幸。” 左夫人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若是耕种出现了问题,那罪责就在她儿子身上。 这是在威胁她不要在耕地一事上做手脚! “昆弥,若儿才三岁,他还不懂事,怎么能回应神祇啊?”左夫人心急如焚,将希望寄托在昆弥身上。 昆弥不语,他希望左右夫人不和,两人争斗,他才能从中获利,但又担忧自己唯一的儿子出现威胁,对着大萨满道: “如何回应神祇?” 大萨满既能在老萨满还在人世时取代他,便不是个愚蠢的人。 他对昆弥道:“让小公子面朝西跪坐,双手抱于胸前,闭目想着对神祇说的话,再由我做法便可回应。” “那边依你所言。”昆弥招招手,将小公子唤到自己身边。 “昆弥,若儿还小,还不懂事。”左夫人央求道,昆弥置若罔闻。 小公子若靡虽小,但却十分聪慧,当日在宴会上仅凭左夫人一个眼神便能够对公主施压,如今更是看出左夫人的不悦。 他不愿忤逆昆弥,乖乖地跪坐,只是经过沈嫽面前时,狠狠剜了她一眼。 沈嫽顿觉一股冷意从脊背爬到头皮,他虽是孩童,可那眼神竟似毒蛇般阴冷,似乎随时能够缠住脖颈,一圈一圈勒绕,让人呼吸不得。 第26章 莫辜负 乌孙的夏比长安城还要炎热些,草打着卷儿,水面浮着热浪,连牛羊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没了吃草的力气。 按乌孙游牧惯例,前日整个部落的人沿着山道迁徙至高山草场。 那儿的气温较之山下低了许多,有阵阵河风吹过,连空气中都带着湿意。 乌孙的冰块得来艰辛,在游牧途中难以携带,不似大汉可以在厅堂内摆上冰块解暑。 于是只有地位崇高者能依照份例分得些许。 公主又将这屈指可数的冰块分了部分给沈嫽和青荇。 沈嫽许是前日迁徙时沾染了暑气,回去又贪凉多食了些冰块渍的果子,冷热交加之下便病倒了。 她病怏怏地依靠在由兽皮、毛毡铺成的“榻”上,脸上泛着潮红。 突如其来的病反倒让沈嫽有了休息的时间。 可她偏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即使面颊发烫,身体软绵绵的,仍拿了一卷苏玉整理好的《乌孙俗事》,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 字在她眼前打转,她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猛觉得手中一空,简牍被一股大力抽走。 沈嫽强撑着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朦胧中看到了一张盛满怒意的眸子。 “你怎么就闲不住呢?”青荇语气冷硬,秀眉横竖,将简牍随意搁在地上,轻扶着沈嫽躺下,又将兽皮毯子掖好。 沈嫽哑着嗓子,艰难地别过头去,又加上有些焦急,断断续续道:“你...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青荇长叹一声,背对着沈嫽坐在胡床上,守着熬药的炉子,扒拉着炉膛里面的柴火,“那些丫头们又躲懒,连药炉子都不看着,哪天定要狠狠罚她们,好让她们长长记性。” 沈嫽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是我让她们出去的。” 帐中弥漫着药的气味,苦意微涩绵长,没一会青荇身上便沁出了一层薄汗,她扯了扯衣领,心却静不下来。 火苗光影映在青荇眸中,明明灭灭,她沉默半晌低声道“你怎么就...” 青荇说出半句忽又顿住,话语在舌尖打转,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沈嫽。 这人总爱“多管闲事”“自讨苦吃”,无论多大的事都咬牙自吞,虽整日笑盈盈的,性子确是执拗的。 像是荒原上横生的蔷薇。 良久青荇才艰涩开口:“怎么就...这么好。” 紧接垂眸呢喃道:“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 沈嫽没有接话,轻轻阖上眼睛,睫毛微颤,心口苦涩沸腾。 不,她不好。 她日日盼着这天下人奉为圣主的帝王坠入地狱。 恨不能手刃仇敌。 她藏私,待人和善不过是为了让那些人为公主所用。 可她对公主又有所隐瞒。 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诈小人罢了。 她在心中反复咀嚼着“奸诈小人”四字,钝刀剜心,莫要把自己给骗了。 炉底火星炸开,药罐发出“咕噜”声响。 青荇贴着罐壁缓缓搅着药汁,有些心疼地说道:“你太要强了,会很累的。” 沈嫽没来由的冒出一句:“我们是一样的人。” 青荇搅药的手一滞,争辩道:“怎么可能?” 沈嫽睁开眼睛,望着庐顶上彩色的图案,图案奇诡。 她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们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洞若观火,一样的固执己见,一样的要强好胜。 青荇有那么一瞬想要向沈嫽剖析自己的阴暗来驳斥这句话,话到嘴边她又生生咽了回去。 “宫里的娘娘曾说过,人性最吊诡之处在于对与自己相似之人横生憎恶,可你没有,你对我很好。” 沈嫽撑起身子,看着青荇熬药的背影问道:“那你呢?” 你有没有憎恶过我? 问出这句话,她反倒有了一种快意,一种不必掩藏起来的快意。 青荇偏过头去,“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有过。” 沈嫽抿唇。 “你..你教我们乌孙语是因为我吗?” “嗯?”沈嫽没太听清。 青荇在心中嗤笑自己自作多情,但还是重复地问了一遍,紧接着低声补充道: “那日我的简牍好像被动了。” 药罐发出尖啸,青荇手上动作没停,将药盛进陶碗中,药入碗时的“簌簌”声,让她心绪稍得安宁。 沈嫽脑袋突突跳着,学着青荇刚才回她的样子,瓮声瓮气道:“也许吧。” 二人相视一笑。 青荇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生怕弄洒了,乌孙药草大半都是医官们去采的,少有人种植,得之不易。 沈嫽伸出手,示意青荇将药放在她手上。 青荇没有理会,坐在榻上轻轻吹着药,打趣道:“沈夫子,您老就别逞强了。” 沈嫽侧头皱眉,“太苦了,放在案几上,等凉些再喝吧。” “医官说了要热着喝,汗发出来就好了。” “就放那一会儿。”沈嫽唇毫无血色,声音破碎央求道。 青荇心头一颤,仍不为所动。 沈嫽似想起什么,急道:“阿姊,可否帮我个忙?” “什么?” “把那卷简牍给卫掌故。” “昨日便写好的,偏生让这场风寒扰昏了神志,竟把这事给忘了,想来他此刻,应在帐外等着了。”沈嫽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已记不清上次染恙是时,这猝不及防的风寒让她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病来如山倒。 光是说话便耗了她大半力气。 青荇展开简牍,“你又是何苦如此费心,他不过一介不入流的文官,这天高皇帝远,他能帮衬我们几分?” 沈嫽轻轻晃了晃如灌铅般的脑袋,“来这的除了公主,哪还有什么达官显贵?大家都是拴在一处的命。 往后的日子,横竖是要彼此扶持着走的,不求他们披肝沥胆、事事尽心,但求不要背弃公主,若能在紧要关头搭把手...”话音渐落,睫毛投出稀碎的影,“倒是我们的福分了。” 青荇眸光流转,“那便再晾他一会,让他以为是你强撑病体所作,也能更承你的情。” 沈嫽“嗯”了声,“也好。” 药雾气渐散,青荇倚靠在榻边,眼尾微挑。沈嫽指尖扣住陶碗边沿,将药汁一饮而尽。从头到尾未唤一声“苦”。 “阿姊,我们所行就带了五位医官,都已年逾不惑,纵然陛下日后再遣新医官,恐怕也不如他们熟稔此地情形。 万一日后陛下视我们为弃子,那我们的生路便被生生堵了一半。” 沈嫽舌尖苦意让她更加清醒,她紧紧拽住褥子,感觉这副身子已不属于她了。 “何意?”青荇隐隐察觉沈嫽心中所想。 “拜医官为师。” “谁?”“我们?” “女郎们!” “她们不行...”青荇下意识反驳。 她是从宫中出来的,她太知晓那些女使的行事做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早已成为她们的信条,怎可能用心学?即使用心,那些岐黄之术又岂是她们能学会的? “试一试。”沈嫽呼出一股浊气,“让她们试一试。” 药气漫开,层层困意将沈嫽包裹,身体不受控制滑了下去,半歪倒在枕上睡去。手上依旧紧紧抓着毯子,眉头拧成结,呼吸声微不可查,细若游丝。 青荇看着沈嫽睡的并不安慰,点燃了安神香。炉烟弥漫间,她轻轻叹了气。 今日二人算是正式交了心,往日因嫉妒而生的酸涩,因感激而起的复杂情感在今日也都舒展了。 青荇拿了简牍,蹑手蹑脚地出去,缓缓合上帷门。 她刚出毡帐,抬眸的一瞬就看到站在远处,垂手而立的卫谏。想着沈嫽在病中仍念着这事,胸中腾地生气一股无名火。 于是便一步一步向着卫谏踱去,见卫谏的视线落在简牍上,又刻意放缓了步子,和周围的人寒暄几句。 直至走到卫谏身旁,她才没好气地将简牍望卫谏怀中一掷,转身就要走。 卫谏唤住她,“敢为青女使,为何...” “为何沈女使没来是吗?” “是。” “她得了风寒,连药碗都端不稳。”青荇嘴角扯出几分讥诮“即使这还仍惦记着你这事,让我送来。” 卫谏身形微滞。 自从沈嫽答应教习他乌孙语之后,他每日午时都会在此拿简牍,或是新的有关乌孙的札记,或是用朱砂红痕圈画好的旧简牍。 批注歪斜,却字字珠玑。 今日在此等了许久,不见沈嫽的人影,确让他慌了神。 又听青荇如此说道,不免有些自责懊悔。 青荇看着他黯淡的眼底,心中不快也消失殆尽,“掌故莫要辜负沈女使的一片苦心。” 卫谏细咂“辜负”二字,一时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种情绪,这二字太重了,仿佛带着棱角,硌得人心头生疼。 他望着青荇远去的背影,呢喃道:“一定。” 青荇悄声回到庐帐中,躺靠在自己榻上,望着庐顶静静发呆,周遭一片寂静。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阿姊!” 青荇猛地起身,快步走出去,紧了紧帷门,蹙眉低声训斥道:“喊什么?还有没有规矩。” “匈奴使团突然来访,昆弥正款待着,点名让公主过去作陪!”虎牙女使剧烈喘息着,面色焦急,低声急促道。 第27章 使臣至 青荇闻言大惊,连忙撩开裙摆跟着虎牙侍女快步走去。 帐中的沈嫽缓缓睁开了眼,秀眉轻蹙,手撑着榻,脚步虚浮地走到了铜镜前。 镜中的她头发凌乱地粘在额头上、脖颈上。红彤彤的两颊和惨白的唇对比强烈。 沈嫽舀了一瓢水,水倒也算不上凉,但也能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跪坐在案几旁的软垫上,指尖缠着发,给自己绾了一个最简单的堕马髻,即使这样也已让她呼吸急促。 紧接着又挑了艳红的口脂,细细抹在苍白的唇上。平日里她是不习惯涂口脂的,如今这样,倒是掩饰去了几分病气,增添了几抹艳色。 沈嫽定定望着镜中的自己,上挑的眸子中水光盈盈,恨意滚烫。 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双手仔细而又虔诚地擦抹着短刃。 她起身,再次回头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利落地将短刃藏在袖口暗袋中,向着公主帐中的方向走去。 公主高坐帐中,底下站着昆弥的贴身随侍阿提。 公主见沈嫽进来,心似揪起来般,顾不得什么公主礼仪,忙走下来试探地摸了摸沈嫽的额头:“怎么还是这般的烫,快回去,这没什么事。” 沈嫽扯出笑,摇了摇头:“无碍。”继而侧身望向阿提。 公主拧着眉,顺着沈嫽的视线望去:“都说了你退下,本宫过会就去。” 阿提身子又弯下去几分,语气却冷硬:“昆弥说要小人陪着夫人一同前往。” 公主向前几步逼近他,阴影落在阿提身上,他却仍保持着谦卑的姿态。 “本宫还能诓骗了你不成?” “昆弥有命,小人不敢不从。” 公主脸色铁青,又急又怒 ,阿提是昆弥的贴身随侍,自己又不能训斥。加之担心沈嫽的身体,担忧匈奴的责难,一股气噎在心口顺不下去。 沈嫽语气柔和,言辞犀利地问道:“难道你要留在这看夫人更衣?” 阿提顽石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他连声称“不敢。” “那还不退下?”沈嫽道。 “小的在帐外候着,还请夫人快些。”阿提躬身倒着退下。 公主闭上眼缓缓吐出:“滚。” 沈嫽见公主凝重的模样,笑着打趣道: “公主乌孙话说的越发炉火纯青了,哎呀,倒叫我生出几分忧惧来,万一哪天那些女使们拿公主与我作比,我这夫子怕是要比得无地自容了。” 说着作势叹息捂着胸口。 这么长的话已然耗费了她许多力气,心跳如擂鼓。 公主愁绪不减,唤人扶着沈嫽下去休息。 沈嫽抬眸,面上笑意尽数消散,一片寒霜凝在眼底,她认真地望向公主:“匈奴人残暴,我是领略过的。” “阿嫽...你莫要冲动。” “我知道。”沈嫽睫毛微颤,轻声道:“不会的。” “你且去歇着,我既是乌孙的右夫人,想来匈奴人不敢做得太出格。”公主再次握紧沈嫽的手。 沈嫽摇头,“公主,您最是了解我的。” 沈嫽话音戛然而止,可公主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音:即便沈嫽此刻回去,她也会想法设法地回来。 倒不如一开始就让她跟在身边。 公主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良久,长叹一声,抬手轻柔抚过沈嫽额发,又反复端详,确保遮住了刺字,才稍稍放下心来。 “去把红匣子里人参取来。”公主转身吩咐青荇。 沈嫽以为公主要拿人参做礼,忙道:“不可,这是王爷千叮万嘱留给您的救命之物,除非性命攸关,否则断然不可以动。” 公主道:“这是百年参,单一根须就足够了。”话罢,剪下一根须放到沈嫽手中。 沈嫽望着手中的参须不解。 公主道:“你含在口中,能增添些力气。” 沈嫽轻抚匣内的人参,上面已用掉了几根参须,她眸光微动,细想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事,除了冬日行刺恐再没了要用人参的时候。 那几根多半也是自己那时受伤用了。 沈嫽没有推拒,将参须含在口间,清苦药香漫上喉咙。 帐外阿提催促,三人相望,无声颔首,向着帐外走去。 在公主踏入昆弥帐中的一瞬,嘈杂声戛然而止,众人神色各异地望过来。 沈嫽不着痕迹扫视一圈,昆弥竟和匈奴使臣共坐高位! 若是来人是匈奴单于,这样坐无可指摘,但来人仅仅是使臣,这般行径可见乌孙受匈奴压迫已久。 左夫人坐于昆弥左下方,公主虚虚行了一礼向右下方空位走去。 为首的使臣斜睨着公主,酒樽端至唇边未饮,忽而放下酒樽对着左夫人身边的若靡招手道:“若儿,来这。” 若靡还没有哈娅特高,小小的人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向着那位使臣行了一礼道:“问茂至舅父安。” 茂至示意他过来,若靡却看向了昆弥,直到昆弥示意他过去,他这才走上前去。 茂至一把拉过若靡,将他圈在怀里:“小公子就应该和昆弥坐在一块,也算是提前学习治国之道了。” 沈嫽闻言下意识看向昆弥,昆弥低头饮酒,并未搭话,看不出情绪。 这话有两重含义。一是在向公主示威,暗示未来乌孙王位只能属于若靡,同时也在试探昆弥的态度。 二是,他和昆弥坐一块却说出这般话,也在说明他们匈奴迟早掌控乌孙,威胁之意毫不掩饰。 就在沈嫽认为昆弥将忍气吞声以求保身时,却听见昆弥开口,祸水东引: “巫医说了,右夫人已有身孕,只不过还未足月,想来日后若儿也有了弟弟相陪哈哈哈哈。” 沈嫽惊愕蹙眉,她万没想到昆弥竟能够睁眼说瞎话,自从上次昆弥与公主争吵过后,两人便一直未同房,公主又哪来的身孕? 若是置气之言,日后又该如何收场? 左夫人遥遥举杯:“妹妹有着等喜事,何须瞒着大家呢?” 公主咬牙道:“我竟也不知。” 昆弥面色不改,“巫医看你月份小,便只告知于我,想着今日众人都在,便借此宣布这一喜讯。” 右大将笑道:“恭贺昆弥。” 众人也齐声道喜,副相泛北靡不露声色地打量起公主,在众人道贺声渐消时起身,对着公主的方向作揖:“恭贺嫂嫂了。” 嫂嫂二字咬得格外重。 左大将笑嗤道:“你可有两位嫂嫂呢!” 泛北靡撩袍坐下,“若左嫂嫂有喜,我自会道贺。” 茂至揽着若靡的手更紧,“昆弥所言还太早了,尚未足月怎知是若儿的弟弟?” “妹妹自然也好,右夫人年轻,不愁给若儿生弟弟。”昆弥答道。 左夫人面色骤僵,心生悲戚,这是在当众暗讽她年老色衰吗? 自己母国使臣过来竟也这般不给自己颜面吗? 公主低头不语,却在心中唾骂昆弥,明明有别的法子应付,偏偏胡诌,将自己扯下水,公然为自己树敌。 茂至脸色骤变,重重放下酒樽,周遭嘈杂声渐消,“昆弥有了靠山,就忘记了我匈奴对你、对乌孙的恩情?你记住,我匈奴既然能给你,也随时能收回!” 昆弥依在兽皮靠背上,偏头对上茂至的视线,“使臣说笑了,你我两国情同手足。” 茂至冷哼,步步紧逼,“去年怎朝贡得这般少?” 左夫人忙道:“哥哥!” 昆弥道:“去岁大雪,牛羊受冻死伤过半...” 茂至挑眉“哦?”继而漫不经心道“我听说你们种了粟谷,想必今年的朝贡断然不会少!” 昆弥闻言向左夫人投去质疑的目光。 不过几月前的事情,竟传到了匈奴,若不是左夫人泄密,那就是乌孙出了叛徒! 左夫人焦急摇头以示清白。 沈嫽打量着左夫人和茂至的神情,左夫人焦急之态不似作假,且在茂至质问时还能向着昆弥,想必还是对昆弥有感情的。 而茂至既能够当众说出这话,说明他压根不在意昆弥能否察觉到细作。 换言之,匈奴安插在乌孙的眼线不止一人! 乌孙的处境比她想得还要艰难些。 昆弥不答,兀自用短刃切着羊腿上的肉,阿提想要服侍,被昆弥摆手拒绝。 茂至见昆弥装聋作哑,索性直言:“我倒想看看你们粟谷种得怎么样?不知昆弥应不应允?” “还未成熟,没什么好看的?”昆弥打着哈哈想要应付过去。 “若我说这是单于的意思呢?”茂至紧追不舍。 昆弥静默片刻,笑道:“种粟谷乃是神祇指示,若儿作为我唯一的麟儿回应神祇,如今粟谷长势喜人,离不开麟儿的功劳。” 说着还拉过若靡,慈爱地抚着他的发顶,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这明显是说给使臣听的,昆弥也怕他们对粟谷做手脚,若靡与匈奴有血脉联系,不出意外也将会是匈奴人期盼的下一位乌孙王。 将功劳归功于若靡,想来他们行事会有顾虑。 沈嫽咬着参须,渗出些苦汁。虽两颊依旧发烫,但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她看着昆弥这副阴晴不定的样子,有了重新的考量。 从前她单纯认为昆弥喜怒无常,如今看来又何尝不是刻意为之。 刻意让一个使臣坐在高位,公然否认若靡能够承袭王位,待对方怒不可遏时,又能够软语相向。 如此游刃有余拿捏别人情绪的手段未尝不算一种本身。 不可谓不高明。 第28章 新旧痕 一行人应茂至的要求来到了耕地处。 从前沈嫽总是分不清匈奴人和乌孙人,觉得他们都长得差不多,沈父曾笑着说“长大了就能分清了。” 如今真应了他的话。 乌孙人眉骨高挺,眼窝深邃,面较长;匈奴人面宽且圆,眼睛细长,目距宽。 确实是不一样。 沈嫽陡然想起那个伪装成匠人的细作,虽是汉人的模样,可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陷,又与寻常汉人不太一样。 可她细细查阅过了那匠人的私籍,没有任何伪造疏漏之处。 起先听他高呼匈奴语,本以为是匈奴人。 而今看来,一个汉人成了匈奴人的细作,又与乌孙扯上关联,诡异之处太多。 此事涉及众多,各方势力缠如乱麻,事态远比想象中棘手。 沈嫽不愿公主担忧,打算自己私下调查,有了眉目再回禀公主。 公主看着沈嫽眉头紧蹙,担忧她身体支撑不住,伸出手,让沈嫽借力。 沈嫽含笑摇头,低声道:“我很好。” 许是靠近河岸的缘故,秧苗舒展,长得正旺。 烈日熔金,沈嫽喉间传来似火炙烤的灼痛。 她心想若是大汉的百姓看到这样肥沃的土地,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 耕地只占据了草原的一小块,向远处望去,大片青色之间夹杂着各色的、不知名的花。 绝大多数的汉朝百姓都未曾见过草原,他们对此唯一的想象都是来自于画本子中,而往往写画本子的人也是凭空想象。 只有真正站在此地,才能切身体会到什么是“天苍苍,野茫茫”。 昆弥负手而立:“若是这粟谷真能解决温饱,倒也不愁大雪封山了。” 茂至上前拽掉一棵秧苗,拿在手里细细看着。 种植这块地的乌孙百姓躬身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敢怒不敢言。 “我看今年的朝贡就免了。”茂至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 还未待昆弥回应,茂至紧接着道:“便用这粟谷替代吧。” 昆弥没有说话,茂至侧目:“怎么?昆弥不愿?” 昆弥转身望向公主道:“本王不懂农事,今年可行?” “今年怕是不行,想必使臣也看见了,耕地只划了这些,今年的收成是要留给明年做种子的。”公主答道。 “怎么在你乌孙的地界,还要听一个汉朝女人的话?”茂至质问道。 “我看你这是起了不臣之心。”茂至望向昆弥。 所言让众人大惊,就连一向心系匈奴的左大将也忍不住皱眉。 “阿兄!”左夫人急道。 “使臣慎言!我乌孙六十三个部落从来不是谁的臣子!”昆弥冷嗤:“匈乌修好,照你所言是单于起了吞灭乌孙的心思,又或者说是你起了背叛单于的心思?” “胡言乱语。”茂至说不过昆弥,气急败坏道。 沈嫽眉间有郁色,鼻息加重,指甲嵌入掌心,留下月牙痕迹,却没感受到痛意,她似下定决心般道: “使臣莫要着急,夫人所言并非是推拒,这些粟谷确实是明年的种子粮,但后年便可朝贡粟谷,想必那时的粟谷定会颗颗饱满紧实。” 有了沈嫽的这番话,茂至便顺着台阶道:“那便以你所言,后年若是见不到这些粟谷,拿你是问!” 沈嫽低眉称是。 公主看着伏低做小的沈嫽,不知她起了什么心思,心中没来由地恐慌。 就在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时,茂至忽地停住脚步看向周围的草原。 长风吹过,牛羊忽隐忽现。向着山坡上望去,几只旱獭探出脑袋。 “好久没在乌孙打猎了。”茂至感叹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汉朝的公主。” 他视线直直停在公主身上,“听说汉朝皇帝每年都要去围猎,想必右夫人也精通骑射,不若与我妹子比上一场。” 茂至给左夫人递了个眼色,粗狂的声音传来,震得人耳膜生疼:“怎么样,妹子感兴趣吗?” 左夫人笑道:“我自是乐意,只是右夫人有身孕,哥哥干嘛难为人家。” “不是还未足月吗?能有什么事,想当年阿母怀你的时候也经常纵马,不也好好的吗?” 二人一唱一和,断了“有孕”的借口。 公主懒得跟他们打口水仗,“我比不上令堂,还是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呢?右夫人是不给我面子?”茂至紧追不舍,“还是说你压根不会骑射?” 茂至嗤笑道:“怪不得戍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从上至下都是脓包,不过尔尔。” 沈嫽闻言,脑中似有什么炸开一样,她仿佛又回到了匈奴攻破朔方郡时。 尸山血海,断戟残戈。 耳边充斥着绞盘的吱呀声,利剑的破空声,斥候的嘶喊声。 血腥气传遍四肢百骸。 那时匈奴人纵马踏过粮窖狂笑道:“汉贼无能,不过尔尔。” 和今日如出一辙。 公主知她在想什么,不露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 沈嫽也知这是激将法,可当初她听闻“汉贼无能,不过尔尔。”时,只能躲在粮窖中簌簌落泪,今日又闻此言,若再隐忍不发,那将和缩头乌龟无异。 她轻轻拂下公主手腕,轻吐浊气道:“公主有孕,自是不便。奴婢一介微末之人,斗胆和左夫人比上一场,不知左夫人可否愿意。” 左夫人斜睨她一眼,“赢了你也不光彩。” 昆弥像是个看客,一直未语,倒是在此刻接话道: “使臣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来了兴致,不如我们各派一队,以日头从毡房顶移至鹰旗尖端为限,猎得的动物多者,则为胜。” 茂至拍手称好,他自是不愁,匈奴人是马背上长大的,男女老少,无人不会骑马打猎。 沈嫽神色略显凝重,昆弥这般火上浇油的行径实在令人费解,若是她一人,尚有希望。但昆弥将事情搅乱,一切可就难说了。 但如果公主丢了脸面,他的脸面还能在吗? 副相泛北靡懒洋洋地招手道:“算我一个。”右大将紧随其后。 右大将与泛北靡关系一直不错,左大将虽弄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仍高呼道:“我也去。” 公主已骑虎难下,只得道:“待我唤人来。” 左夫人笑道:“妹妹难不成还要回去挑拣你的精兵良将?不过随性一比,我看你也别唤人来了,诺,那不是人吗?” 沈嫽顺着左夫人的视线望去,见她所指的是执笔而立的卫谏、李瑾非以及两位不惑之年的史官。 为了消减昆弥的顾虑,公主出行从未有将士跟随,只带了这四位史官,将日常行事定期上奏皇帝。 这也是皇帝敲打昆弥与公主之举,因此昆弥虽心中不满,倒也没说过什么。 卫谏虽曾骑马帮助过自己,可会骑马和马上狩猎是两码事。 她不了解李瑾非,只知道他是前任御史大夫推举进入太学,前任御史大夫倒台后,他便也失了势,否则也不会随她们到这种地方。 另外两位更别说了,本就心存不满,对乌孙语又一知半解,拿着狼毫充当挡箭牌,整日里叹着怀才不遇、骥服盐车,如今只怕还未弄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 沈嫽越想越觉背后发寒,懊悔刚才过于鲁莽,万一出气不成,反倒丢了公主颜面,可真真是她的过错。 沈嫽急道:“不成!” 不知是烈日灼人还是风寒的缘故,沈嫽耳垂都泛着病态的殷红,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她试图攥成拳,仍是徒劳无功。 “轮得到你说话吗?”左夫人挑眉道。 公主上前一步道:“她说的就是我的意思。” “要是这样,我看就没有比的必要了。”茂至眼神轻蔑地扫过,“继续当你们的汉虫吧。” 这话已是极尽羞辱,“汉虫”指的是“汉朝”,又有“旱虫”之意,是匈奴人对汉朝的蔑称。(1) 卫谏用汉语道:“微臣愿竭力一试。” 李瑾非听到“汉虫”,顿时热血上头,也用汉语道:“微臣虽只会骑马,但定会不遗余力。” 青荇已然能够将他们的话听懂七七八八。 听李瑾非所言,他的骑术应在自己之下,又加之卫谏上次控缰驭马,技艺娴熟。便道: “我与阿嫽、卫掌故同去!既上了战场,便没有当逃兵的道理。” 李瑾非皱眉拦道:“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娘郎去?” “女郎又如何?”青荇冷声“怎的阿嫽去得,我去不得?还是说你觉得我贬损了你的颜面?” 李瑾非又要争辩,被公主打断,“行了。” 公主看向沈嫽,“你在此,让李博士去。”,虽是吩咐,但语气低软,藏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沈嫽摇头,眼中闪烁着水光,摇头的动作虽缓,却透着执拗的坚决,还有几分祈求。 外人看不出什么,公主却是知道内情,她不忍心再次让沈嫽在午夜梦回时悔恨。 若是沈嫽这次面对匈奴人时再有躲闪,只怕又是一场旧伤新痕。 公主闭目,片刻后点头道:“就这样吧。” 左夫人见此,扬声道:“我也不占你们便宜。”她轻拍身侧扬眉而立的侍女,看向茂至,“今日便以三对三。” “且慢。” (1)虚构 狩猎仅为剧情需要,贩卖饲养食用野生动物的行为是错误的哦[狗头叼玫瑰]不可以模仿哒[摊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新旧痕 第29章 施暗算 泛北靡微仰着头,环顾一圈众人,“这时节正是给草原生灵喘息的时辰,羊、鹿肚子里指不定揣着崽子,就猎些野兔旱獭之类的解闷逗趣吧。” 茂至冷嗤一声,倒也没说什么。 昆弥点头附和,挥了挥手令人拿来弓箭,牵来马匹。 沈嫽接过侍从呈上的弓箭,颠了颠。 弓身比她以前接触过的要重些,握把部分裹着厚厚的皮革,阳光下泛着沉闷的光泽。 沈嫽边挂着箭囊,边不着痕迹望向左夫人手里那把弓箭。 那把明显比自己手上拿的要小些,应是比着她的身量做的。 看来左夫人平日没少狩猎。 初见左夫人时,观她言行,只当她是个娇柔美人,今日倒是大有改观。 青荇借着给沈嫽整理箭囊的空隙,压低声音道:“你若是身体不适千万别逞强,我骑射不输那些将军们。” 沈嫽略有些惊愕,她早知青荇会武,虽不解身为宫中侍女为何身怀这般技艺,却也从未多问。 偏青荇又是个不会夸大的性子,今日她如此说,想必技艺当真十分娴熟。 竟能不输将军!绝非一日之功。 卫谏紧握弓身,“卫某自幼习六艺,女使大可宽心。” 沈嫽郑重点头,心中五味杂陈。 这边正在“鼓舞士气”,李瑾非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长吁短叹,愁云密布。 引得三人齐齐侧目,这才悻悻低头。 沈嫽绕马一圈,轻拍马背,翻身上马。 马和弓箭皆是阿提带人送来的。 阿提明面上是昆弥的心腹。 沈嫽相信这时的昆弥定不会在马上做手脚,但阿提是否真的效忠昆弥并不好说。 各方皆上马勒缰,只待圈好狩猎场地,以免惊扰牧民,破坏粟苗,便可大展拳脚。 沈嫽抬头望向太阳,强光晃得她眼睛疼。 地上的草被晒得蔫蔫的,耷拉着脑袋,沈嫽却感受不到热意,只觉得身上冷极了。 她看向勒住缰绳的手,掌心的茧子虽在,却淡了很多。此次狩猎胜算不大,她自诩这四年来自己早已收敛了心性,如今看来,仍是那么冲动。 卫谏在沈嫽右侧靠后些,正好能够看到她潮红的面颊。 他垂下眸子,心绪纷飞。 为何沈嫽风寒如此严重还要逞强装作没事人? 公主究竟有何恩于她,竟能让她做到如斯地步? 她究竟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自己看不透,却又疯魔般想要更深地探究下去。 沈嫽微微偏头,卫谏下意识敛了视线,而后若无其事地望向远处的碧草蓝天,心却像是被软乎乎的棉花塞满了,滞涩又空落落。 “启——” 随着骨哨声响,沈嫽加紧马腹,单手握紧缰绳,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惊起一串草蜢。 青荇与卫谏紧跟在沈嫽身后,向着前方向阳坡处前行。 左夫人呵“驾”,加快行到沈嫽前方才压了速度,挑眉斜睨了沈嫽一眼。 显然,她也看上了那处小坡。 那块向阳坡植物长得茂盛,又利于旱獭挖掘洞穴,是个好地方。 沈嫽没有被左夫人的行径激怒,只稳控住缰绳,紧紧盯着前方的小坡。 青荇心中冷哼,绕到左夫人右前方,卫谏会意,放缓了速度,跟在她们后方。 几乎是在一瞬间,三人形成包抄之势,将左夫人围在中间。 左夫人咬牙冷笑,低声怒骂“奸诈!”,许是风声过大,三人竟无一人回应。 她双腿猛磕马腹,马儿吃痛,竟朝着青荇的方向斜冲过去,想从中强行闯开。 沈嫽见此,心中一惊,急忙调转马头。 青荇早有防备,轻拽缰绳,那马儿就像通了灵智般,任凭青荇差遣,轻易地封死了去路。 沈嫽这才放下心来,抿唇“宽慰”道:“夫人当心些。” 左夫人眼底闪过愠怒,急转马头,向着卫谏方向横冲,偏卫谏的马未收住速度,与左夫人马擦肩而过。 左夫人的马受了惊,发出嘶鸣,鼻孔里喷出粗重的气息,前蹄腾空,想要把背上的人甩出去。 也幸亏左夫人是马背上长大的,虽有慌乱,但并未被马甩掉,只是当她制服马儿的时候,沈嫽三人早已纵马离去。 左夫人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勾了勾唇角。 小坡上,七八只旱獭正趴在山坡上晒着肚皮,惬意极了。 沈嫽策马行至坡前三四丈远时,依稀能够看到小坡上零散的灰影。 三人视线交汇,默契勒马。 沈嫽从箭囊中抽出箭搭在弓上,视线紧紧锁着坡上若隐若现的几团灰影。 她心脏跳得极快,纵然在烈日下纵马,仍觉得冷,像是有无数冰碴刺入骨缝,在里面不断搅动。 视线忽然有些模糊,旱獭重影,虚虚实实的轮廓在眼前晃荡。沈嫽闭上眼,轻轻晃了晃脑袋。 就在这时,身侧的卫谏与青荇几乎同时松开了弓弦。 利箭破空声让沈嫽顿觉脊骨发麻,她并未出箭,却清晰听到有三声“翁鸣声” 绝不会听错,听声辩位,是习武之人的基本功 。 “小心!” 卫谏的惊呼几乎与翁鸣声同时响起。 有只利箭直直从右方向沈嫽射来! 沈嫽几乎是凭借本能,向侧边猛地仰去,半个身子悬挂在在马背上。冷风在她头顶掠过,那支箭堪堪擦着她的衣襟飞了过去! 一寸! 只差一寸她就要交代在这了! 小坡上旱獭被利箭惊的四散奔逃,唯有两只被射中的旱獭滚落坡下,僵直地躺在地上,眼睛圆睁。 “你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欲张弓射杀!”卫谏怒斥道。 “敢”字咬的极重,尾音因愤怒而紧绷,却又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沈嫽仍倒挂在在马背上,手脚发麻,像是被灌了铅。她无比痛恨这场风寒,竟让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只得借了青荇的力起身,这才看清不远处的人。 茂至! 他就站在自己马旁,手里还攥着弓,弓弦还在震颤,足见刚才他用了多大的力,分明是动了杀心。 一时间沈嫽竟分辨不清自己心头翻涌的情绪。 她就这么坐在马背上望向茂至,眼底看不出波澜。 茂至没有理会卫谏,嘴角轻撇,慢条斯理地抬起弓。 卫谏急忙控马侧身,挡在沈嫽前面。青荇已将箭搭在弓上,对准了茂至。 见此情景,沈嫽只觉心口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包裹住。 她伸手欲拦下蓄势待发的青荇,张唇想要说话,风却先灌进了喉咙,“咳咳…他不敢。” 先前那支箭力道狠厉,确是动了杀心,可第一箭未成,他断不会再贸然射出第二道箭。 行军之人,最忌讳在打草惊蛇之后还一味穷追。 果然如她所料,茂至用手指虚虚勾住弦,轻轻一拨,弓弦声刚落,他便着挑眉,用夸张的口型喊出利箭射出的“嗖”声。 继而狂笑,翻身上马,策马行至坡前,长臂一伸将那两只旱獭捞到马上,转身举起旱獭挑衅大喊道:“没断奶的羔子,哈哈哈。” 这分明是在嘲讽他们三人结伴行动。 青荇猛啐一口,“呸,偷鸡摸狗、上不得台面的贱骨头,未开化的蛮夷。” 她骂完仍不解气,还想要追上去将猎物夺回来,被沈嫽伸手拦下。 “不必搭理他,时辰快要过半了,我们分开狩猎,也能快些。” 青荇看了看日头,生生咽下了这口气,又见沈嫽脸色苍白,伸手想要探探沈嫽的额头,被沈嫽笑着躲过,“我无碍,快些吧。” 卫谏几次欲言又止,他不知能对沈嫽说些什么,又或者说他不知如何开口才能既不冒犯这位极有主见的人,又能宽慰她一二。 “当心。”卫谏斟酌片刻,终只说出这两字。 沈嫽嗯了声,一紧缰绳,手持长弓向着无边际的草原疾驰,马蹄溅起草屑上下翻飞,衣摆被风扯得作响,横生出几分话本子里写的侠气。 远处的泛北靡,嘴里斜斜叼了跟草,悠闲歪坐在马背上,若非视线一直停留在沈嫽这边,还以为是在欣赏草原辽阔,风草连天。 “你认为这次的右夫人一行人对比上次如何?”泛北靡偏头看向旁边的右大将。 “略胜一些,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泛北靡挑眉,吐掉口里的草茎。 “只不过还是太莽撞了些。”右大将沉思片刻,“倒也不是坏事,莽撞的人也好利用。” 泛北靡轻笑出声,“我看未必。” “副相有何高见?” 泛北靡没有回答,“倒希望她们是个争气的,别我们还没利用,自己先给自己玩死了。” 右大将看向正在狩猎的沈嫽,“你真是神料事如神,方才我还疑惑你为何拦着我不要提醒她们,没想到那茂至就是个纸老虎,只会虚张声势,压根没存杀心。” “谁说他没存杀心?” 右大将不解,“那为何不让我提醒…” “就算真死了人,也不过是个奴隶,与我有们有何干系?” “可……” “她若有本事活下来,我自会帮她,若她是个不中用的,也不配让我们多费口舌。”泛北靡眯了眯眼,向后躺靠在马背上,“天真好。” 右大将摸不着头脑,“我去猎些来,总不能空手回去” “不有左大将吗?空手又如何?你还想争个第一第二不成?” 右大将沉思片刻,一向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副相,竟破天荒参加这种斗气似的比赛,他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品出其中缘由。 一边是匈奴,一边是汉朝,哪一方都不会容忍自己在乌孙丢了颜面,尤其是丢给最末等的乌孙。 思及此,他忽然笑出声来,慢悠悠道:“是了,这些猎物总归是要落到我们乌孙手里的。” 第30章 肃杀气 日头正高悬,雨点毫无征兆“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下得又猛又急,虽不是遮天蔽日的黑云阴雨,却让人内心焦躁不已。 风卷积着豆大的雨斜斜砸在沈嫽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伸手摸了把脸,额头滚烫。每次呼吸肺腑都传来钝痛。偏这太阳雨早不来晚不来,专挑她染病时来,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视线越来越模糊,马也被这场雨惊扰,颠簸得她几欲作呕。 沈嫽蹙眉苦笑,毅然拿起手中的箭向掌心划去,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狰狞显现,血水混着雨水滴落在草地上,隐忍的痛呼声淹没、搅碎在雨声里。 疼痛让她清醒。 马背上已然堆了一堆猎物,可沈嫽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嚣。 四年前朔方郡,她见过茂至。 满城的污血,死人压着死人,茂至用弯刀割掉一个又一个死去将士的耳朵当做战利品,他那时的狂笑沈嫽每时每刻都不敢忘却。 今日再见茂至,她身体本能打颤,反复压抑着自己的恶心,痛恨。 偏茂至还对她动了杀心,今日在马背上狂笑的他与四年前踩踏在尸山上的他不断重叠。 如今草原空旷,周遭没人。 心里的声音肆意叫嚣着: “杀了茂至!没人会看见!” “怀疑又如何,反正是在乌孙,匈奴人也只会迁怒到乌孙身上!” “公主?她是右夫人,乌孙人不会让她有事的!” 沈嫽勒住缰绳,前方茂至正放缓马速,举起长弓准备猎杀狂跑躲雨的野兔。 许是染病的缘故,肺腑的钝痛让她眼眶酸胀得紧。 “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心底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沈嫽凝视着茂至的背影,缓缓将箭搭在弓上,肩背紧绷,弓弦被一点点拉开。 就在此刻身后传来马蹄声。 “不可!” 声音急促,又刻意压低,伴随着风声、雨声、马蹄声一同送入到沈嫽的耳中。 沈嫽闭上眼,指节猛地一松,弓弦翁鸣震颤,“雨线”被箭簇射穿。 连风都生生被这股力道拽偏了方向,卷着残雨飞溅到卫谏眼角。 卫谏本就担心沈嫽身体吃不消,狩猎的同时一直确保沈嫽在自己的视线里。 这场雨来的猝不及防,卫谏心底不由涌起阵阵恐慌。 今日的沈嫽,他竟有些认不得了。隔着雨雾,遥遥望去,似是幻影。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周遭好似充斥着悲伤,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来,像高阁之中一座摇摇欲坠的白玉瓶。 卫谏只当是自己多心,但见沈嫽举箭划伤自己掌心时,他心口骤起窒闷之感。 他不知她为何要这样,他好像从未认识沈嫽。 修史之人,大抵都忍不住去探究人,无论是故纸堆里的名姓,还是眼前的人。 卫谏一向自诩自己善识人,总能够从史册中的只言片语勾连出其人的骨相性情。 而今才知自己浅见薄识。 他既担心沈嫽的身体,又怕贸然上前,惊扰唐突了她,只在她不易察觉之处遥遥望着。 可令卫谏没想到,沈嫽竟对着茂至举箭! 臂膀紧绷,弓弦如月,她想要茂至的命! 茂至不仅仅是使臣,更是左夫人的血亲,匈奴的贵胄。一旦在这时被射杀,就意味着乌孙必须在此刻站队。 现任昆弥畏首畏尾,行事毫无逻辑章法,说他是个“疯子”也不为过,想让他护住势单力薄的公主,难如登天。 到时恐怕不光沈嫽难活命,就连公主也危矣。 一时间卫谏什么都顾不得,策马疾驰,压抑着狂跳的胸腔,想要制止这荒诞的行径。 眼看离沈嫽越来越近,眼看就能制止… 雨水迷了卫谏的眼,待他视野从一片模糊中挣脱出来,不过短短一瞬,沈嫽已松开弓弦。 卫谏心停了半瞬。 箭矢破雨射出的刹那,沈嫽猛夹马腹朝着箭矢飞射的方向喝“驾”而去。 茂至箭无虚发,马背上满满的猎物,突如其来的雨更是激发了他的兴致,恰好视线里窜出一只野兔,他便持箭对准它。 这野兔似乎是落了单,湿漉漉的灰毛贴在身上,跑起来比平日慢了很多,茂至轻而易举地射杀了它,不待马停下,茂至就在马背上俯身探出手臂想要将野兔捡起。 “咻——” 锐响破空而来! 一支冷箭擦过茂至的手背,瞬时冒出一道血痕。 冷箭带起的风震得花草乱颤,深深扎进野兔的体内,力道太猛,生生射段了茂至的那支箭,将野兔钉在了湿软的草地上,箭羽蹭过血痕,混着泥雨滴落在兔毛上。 茂至大惊,哪里还顾得上野兔,反手按住马鞍,还未在马背上坐稳,就闻一道马蹄声渐近,一马一人行至他身侧。 没等茂至反应过来,沈嫽已纵马而过,长臂一伸如探囊取物般捞起了野兔。 电光火石间,四目相对,待茂至彻底回神间,沈嫽只空余下一道背影。 茂至甩了甩手,死死盯着沈嫽的背影冷笑,眼神比蟒蛇还要阴毒。 卫谏的心骤然落地,幸好,幸好沈嫽还存有理智。 那一箭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太精准、利落。饶是自幼学习骑射的他也难以与之相比。 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像是老天爷也在观摩这场比赛,觉得不够有趣,刻意增加的障碍。 时辰已到,尖锐的骨哨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随侍早早在这边支了帐子,原打算遮阳,却正好避了雨。 沈嫽收了速度,撑起精神利落下马,将猎物交予阿提。 右大将与副相在雨刚落时便已早早折返,左夫人本也想第一时间赶回,后来转念一想,淋些雨不正好换来昆弥的心疼,于是她故意沾染了些雨气,才缓缓归来。 公主远远见到沈嫽一行人便焦急起身相迎。 雨刚下之时,她就命人煮好姜汤备着,青荇卫谏倒还好,偏沈嫽在病中,若她病情再次加重可如何是好? 沈嫽交完猎物,缓步走到公主半丈远,她身上滴滴答答落着水,洇湿了草地。 公主见到沈嫽的一瞬,脸色骤变。 连忙上前,挡在众人面前,举着帕子想要替沈嫽擦拭,沈嫽退后半步,哑身道:“不和规矩。”生怕过了寒气给公主。 公主用只能她们二人听到的声音道:“头发。” 沈嫽心中轻轻“咯噔”一下,僵立在那,她似乎感受到无数视线密密麻麻向自己投来。 雨一淋,风一吹,原本遮挡额间“刺字”的头发早已不成样子,“奴”字袒露。 公主借着擦拭的机会,不着痕迹地替沈嫽放下额间遮挡刺字的乌发,雨水顺着帕子灌入公主袖口。 “昆弥不若先让他们回去更衣,他们染病倒没什么,别过了寒气给您。”公主柔声道。 昆弥许久未见公主这般柔意温软,刚欲应允,一道粗犷声骤然响起,“不可!” “使臣可有事?”昆弥问道。 “我有一事不解,要向右夫人的婢女请教。”茂至阴恻恻答道,视线一直停留在沈嫽身上。 公主蹙眉挡在沈嫽面前,“容她更衣后再给你解答也不迟。” “本王现在就要知道!” 青荇上前冷硬道:“使臣有何不解,我愿给你解惑。” 茂至阴鸷地指着沈嫽,一字一顿道:“就要她。” 沈嫽眼前阵阵发黑,耳边传来嗡鸣,她望着茂至一张一合的唇,靠着仅存的意识纂紧划伤的那只手,钻心的疼痛让她视线逐渐清晰。 公主与茂至就这么僵持着,昆弥沉默不语。 沈嫽上前,冷声冷气道:“使臣请说。” 茂至走到沈嫽面前,眼睛微眯,一言不发。 突然抽出腰间的佩刀,就这么直直指向沈嫽。 “你大胆!”公主勃然大怒,又惊又恐。 “使臣有话直说,别在乌孙伤了大家的和气。”昆弥也适时开口,只是人还坐着,脸上也看不出急色。 他巴不得两方不合,今日若闹出了人名,明日乌孙就能做收渔翁之利。 “单于刚继位不久,民生多艰,使臣难道想主动挑起事端?”匈奴内乱刚刚平息,茂至站错了队本就不爽,而卫谏将这件事搬到台面上,无疑是在打茂至的脸。 茂至没有理会众人,寒刃离沈嫽仅有一寸。 “不知哪里得罪了使臣,竟要这般折辱我。”沈嫽头昏脑胀,深知若在此时动起手来绝无胜算,只得先虚与委蛇拖着时间。 手却悄然探向袖中的短刃。 茂至不答,冷哼一声,腕间骤然发力,剑身向沈嫽横扫而去。 沈嫽下腰躲闪,手从袖中一扬,掷出袖中短刃。 短刃泛着寒气与利剑相碰,竟丝毫不怯,震得茂至腕骨发麻,佩剑“咣当”落地。 随着佩剑一起落地的,还有那一簇湿漉漉的青丝。 沈嫽心下一沉。 卫谏下意识挡在沈嫽身侧,刹那见,青荇捡起坠落的佩剑,直指茂至,眼睛里含着许久不见的肃杀之气。 形势已然逆转。 茂至却大笑起来。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听闻你们汉朝有往罪奴面上刻字的习俗,我很知道你额间的是什么字?” 第31章 七窍草 淋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阴冷、粘腻,“啪嗒啪嗒”滴着水。天边骄阳直照,衣襟处已经干了大半,沈嫽只觉身上又凉又燥。 耳边传来公主斥责茂至的声音。 恍惚间,她好像又被扔到了延尉狱中,沉重的枷锁钳住她的手脚,周遭是无边无际的黑,虫鼠窸窸窣窣爬过,啃咬她的脚趾。 审问官说她命好,有人上书求情,得以让她偷来一条命,“受黥刑,永为奴”。 黥刑太疼了,行刑的怕她死了,把脏污的破布狠狠塞进她口中,血糊住了她的眼睛,墨“乱七八糟”倒入翻飞的肉中,疼得她几度昏厥。 “命好”? 她想驳斥,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素来要强,什么事都想争个高低。别人说她是女娘,她偏要骑马射猎、舞刀弄棒;阿母说她文墨不通,她偏要去把那些典籍读出个门道来。 一朝黥刑,阖门尽灭,生生折断了她的骄傲。 她以发遮掩,幸而这些年来也从未有人提及。 如今突如其来的发难,竟让她连最后一丝体面也保留不住。 沈嫽盯着地上那簇青丝,忽而笑了起来。 她抬起头,直直对上茂至的眼睛。 青荇手中的剑仍指向茂至。 卫谏的脊背微不可察地僵硬几分,是了,此前种种对沈嫽的疑心,在此刻都明晰了,一个侍女却能够精通武艺、言语、文墨,满长安又能有几个人呢?自己早该想到的。 茂至全然不顾公主的斥责,挑眉回望沈嫽,“看来你八成是罪奴,好在也知羞,既不愿解惑,我倒也不强求。”茂至看向公主,“不过本王好心提醒右夫人一句,留一个罪奴在身边,要多加小心呐,哪一天她将你抽筋扒皮你也不知道。” 公主更加气愤,胸口剧烈起伏,一时气急道:“管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什么身份也敢随意置喙本宫身边的人?” “使臣言辞太过荒谬!女使额上刺字乃她军功印记,胥山、西河、北漠三战,想必使臣定不陌生,女使皆参与其中,敌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故陛下允其刻字,令其英勇功绩昭然于世!” 卫谏闻公主盛怒之下所言,隐有承认黥刑之意,一时间诌出这些话来应对,虽有漏处,但匈奴人又不能跑去长安与皇帝对峙。 胥山之战、西河之战、北漠之战皆是大汉击破匈奴的战役,也都是沈嫽阿父参与的战役。 此言一出,茂至无异于自取其辱,他失了面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呵!是你们汉人狡诈才让你们侥幸得胜,既是荣誉,为何遮遮掩掩?分明是在信口胡诌!” 卫谏张口想要回击,还未出声,见沈嫽缓步走上前,弯腰捡起了短刃。 短刃上沾了湿泥,沈嫽用衣袖细细擦拭,“使臣有空在这问东问西,倒不如多想想新单于会不会哪一天兴起,追查当年匈奴粮草失踪一事?” 茂至惊愕,口不择言道:“你不要胡乱攀咬。” 沈嫽将擦好的短刃塞入腰侧,“攀咬?我说是使臣了吗?” “使臣毕竟是客人,怎可以剑相向?这般野蛮行径,我们还是不学为好。” 沈嫽搭上青荇的手,接过直指茂至的佩剑,剑身不轻,沈嫽几乎用了大半的力气才堪堪握住,强撑着身子,面不改色地走向茂至。 要说茂至先前想要射杀沈嫽,不过是想替左夫人撑腰,但现在,为了自己,他是真真切切想要置沈嫽于死地了。 虽不知一个侍女是如何知道多年前的辛密,但拿此事来威胁他,便是不能留了。 沈嫽握着剑柄,双手呈上,“使臣收好。” 茂至阴冷地盯着她,伸手欲接,沈嫽却轻动腕骨,剑身陡地斜斜压下,垂到腰间的辫子已被齐崭崭割下,辫身松散,凌乱搭在他的肩上。 “使臣小心。”沈嫽上前半步,压低声音:“我若有何闪失,你猜单于案上会出现什么?” 言罢,笑着将剑塞进茂至怀中。 她遥遥望向远处堆放的猎物,想来今日狩猎结果已无关紧要了。 公主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向昆弥虚行一礼,带着众人先行回毡帐。 沈嫽脚步虚浮,额头、脖间都有冷汗淌下,又不愿众人因她耽误时间,只得咬着舌尖保持清醒。 好不容易挨到毡帐前,她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整个人失了力气,本能扶着毡帐木杆,耳边传来惊呼声,她的意识渐渐被抽离,倒下前,脑中只余下一种声音:没给阿父阿母丢人。 帐外月明星稀,清辉泼洒。偶有牛羊低哞,声音被拖得长长的,被风卷着没入夜色。 “阿母……”沈嫽昏迷中仍不安稳。 青荇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沈嫽,两人相处日短,在她印象中,沈嫽一直是那个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干得很好,整日里笑盈盈的人。 两人同居于一顶毡帐,她竟从未发现沈嫽曾受过黥刑,如今窥见她过往一角,错愕疑惑之余,更多的还是疼惜。 青荇拧干浸湿的帕子,擦拭沈嫽额间的汗水,擦拭之余她忍不住去看黥字,字体歪斜,疤痕凸起,狰狞可怖,黑色的墨迹隐隐有些褪色,想必不是近两年刻上去的。 念及己身,比起黥刑,她更愿选择杖刑,脊臀的伤处尚有衣物遮蔽,可面上的黥字是在魂上剜骨剃肉,纸笔喉舌间难逃鞭挞。 公主不愿再有旁人知晓此事,敲打了在场的随侍后,在这守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在青荇的劝说下回了帐中。 公主回去之后,青荇便一个人给沈嫽更衣擦拭,沈嫽像是被魇住,反复念着“阿母”,熬好的药也喂不进去。 青荇只得哼唱着仅会的童谣,轻轻拍打着沈嫽,待她稍稍安稳,便一勺一勺将药喂了进去,这才趴在榻边小憩。 沈嫽醒来时见到的便是青荇只着中衣伏于榻边,烛火摇曳,在帐上投出影子,灯芯噼啪轻响。 头已没有那么痛了,沈嫽轻轻抽出一只胳膊,摸了摸额间,和她料想的不同,刺字的部分已经重新用发遮住。 青荇给她重新梳了发髻。 说不出的情绪在心头萦绕,如烟似絮,堵在喉间。 她蹑着手脚起身,拿了件外衣替披在青荇肩上,虽是夏季,可高山草场的夜晚仍是冷的,不同于冬日的凛冽,倒像是湿了水的帕子,寒津津的。 月光如水,透过缝隙泄如帐中,沈嫽没了困意,披了件素袍走向帐外。 草场空旷,沈嫽出帐的一瞬就看到远处有道身影闪过,细看去不似巡夜的士兵,她快速穿上素袍,向着那道身影追去。 虽身体尚有不适,但前面的人走的并不快,追上倒也不难。 距离愈来愈近,沈嫽手中紧握着短刃,待看清那人背影,她收了短刃,轻声试探道:“卫掌故?” 前面的人脚步顿住,转过身来,丝毫不见被抓包的尴尬,“女使身体可好些了。” 沈嫽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卫掌故深夜不休息,怎的在此徘徊。” 卫谏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在帐中辗转,脑海中始终浮现白日的情形,索性出来透气,竟不知不觉间走到沈嫽帐前。 直到帐中走出人来,他才回过神来,也顾不上分辨是谁,转身快步离开,却不想还是被发现。 “暑热难眠,便出来透气。”言罢,一阵风吹过,卷起他的衣角。 卫谏偏过视线,“女使身子刚有好转,夜深露重的,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嫽摇头学着他道,“暑热难眠。” 卫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夜色已深,两人在这总归不好,正想着如何辞别,沈嫽出言打断: “多谢掌故白日出言相护。” “女使曾言你我是同路之人,相助自是应该的。” “只是还望掌故日后不要用谎话替我挣得这份尊严。”她的语气中没有愠怒,却带着几分轻缓的执拗。 白日卫谏所言虽是在维护她,可当时的她是羞恼的,这种羞恼是没来由的,就这么横亘在她心间。 卫谏忙道:“情急之下所言,某绝无轻视女使之意。” 沈嫽后知后觉自己的无礼,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卫谏突然想起什么,唤住了她,“女使可曾在匈奴使臣和左夫人身上闻到什么味道吗?” “不曾,掌故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沈嫽刻意压低声音道。 “那味道以前曾在左夫人身上闻见过,起初只以为是女子熏香,便未深想,可今日在匈奴使臣身上也嗅到了同样的味道。”卫谏顿了顿“急雨过后,那味道反倒更浓了些。” “可知是什么?” 卫谏思索道:“匈奴有一种草,名曰七窍,研磨成粉后便会散发香味,沾水后香味会更加浓烈,能致幻、迷人心窍,使人举止失常。” 沈嫽惊愕,“可我今日并未产生幻觉。” “须日日嗅闻方能生效,且一旦心绪起落过大,效力便会愈发显著。”卫谏补充道。 “所以他今天刻意激怒我?” 卫谏道:“我只在书中见过,并不知那香味是否源于七窍。” “既会致幻,为何他们不惧怕?”沈嫽想了想,“掌故可知七窍破解之法?” 卫谏摇头,“书中并未记载,若真是七窍的气味,女使还需多加小心,莫令公主深思受损。” 第32章 羊血球 沈嫽在榻上躺了几天,身体已然好了很多,只是心中不大爽利。 思来想去还是将“七窍草”一事说与公主,公主召来太医相问,都纷纷摇头,面露难色。 既没有实证,也只能装作不知,日后与左夫人相见更加小心些便是。 公主看沈嫽兴致缺缺,特准了她一个月的假,让她好好休息。 沈嫽本是拒绝的,这虽有集市,却小得可怜,主要交易一些牲畜、皮毛、刀具,比不得长安的东西两市物品繁多,也没有供娱乐的地方。 更何况一旦身体闲下来了,脑子总是容易胡思乱想,还不如让身子受些累。 公主无奈道:“你若真闲不下来,就每日写一篇文章,或咏景,或达情,或讽喻,或记游,不拘文体,但只有一点,必和乌孙相关,一月已过便一齐交予我。” 一篇文章对沈嫽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她便不再推脱。 每日就去草原看看长势喜人的粟谷,周围没人时便躺靠在坡上,叼根甜草小憩。还向匠人门讨来了农具图样,细细钻研,一时痴迷竟自己动手做了起来。 倒真让她做出来了耧车,不过这耧车用起来不顺手,下种不均,深浅也不一致。 她便跑去向匠人请教,那些匠人本来还对她有偏见,觉得沈嫽是拿他们逗趣,但见她做出来了实物,又加上沈嫽态度谦卑,说话也令人舒适,心中仅有的不快也消失殆尽,认真指导起来。 沈嫽晚上回到帐中又将这些图画出来,细细标注,并附上自己的心得。 有了苏玉的帮衬,她也不必日日教习女使们乌孙语,只需偶尔抽查检验成果。有个别聪慧的不光能够用乌孙语和她简易对话,还能写下来,便是愚笨些的,也能磕磕绊绊说上几句。 沈嫽看向她们,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心中的郁结竟消散了不少。 她还趁着这段时间与周围毡帐的妇人们打成一片,拿上些吃食围坐闲谈,又将自己空闲时用绢布做的仿花簪子以及一些乌孙没有的小零碎赠给她们,三言两语哄得她们喜笑颜开。 其中肯定有场面活,沈嫽也并不在意。一月下来,她几乎将那些妇人的摸了个底朝天,家中有哪些人、家中男人任何职位等等。 当然她也拐着弯问到了左夫人和山君公主身上。 沈嫽拿着帕子掩面道:“不怕嫂嫂笑话,我们做奴婢的追求的不过是活着,整日干着洒扫洗浆的活,和那些牛羊也无异。那些大人物的争斗稍不留意便会波及到我们身上。” 她压低声音哽咽道:“您说前头山君公主没了,她的那些奴婢不也……唉,兔死狐悲,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不过我看那左夫人长得和善,想必应该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做奴婢的。” 这妇人比其他人更与她亲近些,她家男人也只是个小吏。她说话没什么顾忌,故而沈嫽才从她身上入手。 那妇人也跟着落泪:“谁说不是,各人有各人的苦法,我家男人稍有不顺意就拿我撒气。不过妹子,你听我的,做人不能太软,前头那位右夫人就是太软了。 我男人打我时我也打回去,一来二去,虽仍拿我撒气但他也不敢下重手。” “嫂嫂厉害”沈嫽道,“前头公主比起我家右夫人如何?” 妇人摇头,“我看不如你家那位,左夫人怀大公子时,常常唤前头那位右夫人过去相陪,说是相陪,谁知道怎么磋磨呢?” “我看左夫人挺和善的,应该不能磋磨吧,或许真是相陪呢?” “妹子你也太天真了,我看着你亲切才跟你说这些,她们都指着一个男人过活,怎么可能看对方顺眼呢?” “昆弥不管吗?” 妇人声音更低了几分,“我看你像我亲妹子,这才和你说这些。磋磨人的手段多着呢,别的不说,光唾沫星子都能杀人。身乏心苦,却又没伤口,更何况左夫人怀着身孕,上哪说理去。” “可她毕竟是汉朝的公主。” “公主又怎样,还是得自己能支棱起来,自己是个不顶用的,还指望能靠什么人?” 沈嫽点头附和,“是这个理,可怜她年纪轻轻就被左夫人磋磨没了。” 妇人向周围望去,“哎呦,妹子,你不能这么说。” 沈嫽状似不解。 “虽是这个理,你万是不能说出来的。”妇人咬着耳朵道。 沈嫽心道:果然和左夫人脱不开关系。只是她并未提及昆弥,若苏玉所言非虚,想来昆弥也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山君公主行刺他。 “嫂嫂可知前头右夫人的坟茔在哪?她也是个可怜人,想来比我大不了几岁,我去祭拜,也让她知道这儿有同乡人。” 妇人说了方位,和苏玉说的不差,“不过妹子我可提醒一句,她毕竟不是你的主子,万一让右夫人知道你去祭拜,怕是会对你有意见。” 沈嫽谢过她,又听她诉苦一阵,便辞别离开。顺着她们说的地址摸索到了山君公主的坟墓处。 坟墓高约四丈有余,封土呈半月形,上面生了些杂草,比周围的坟墓略大些,并无文字标识,这墓看着比周围的墓略新些,再加之苏玉所说,沈嫽便猜这应是山君公主之墓。 她本无意祭拜,原本就是想着能否从坟墓看出些什么,真来到这反而心生荒凉。 沉默片刻后,沈嫽低声说了句“打扰了”,细细拔掉坟上的荒草。 这儿和别的坟墓没有太大的区别,即使原本能看出些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五年,期间风雨吹打,什么踪迹也都没了。 沈嫽拍了拍手中的泥垢,转身离开,刚走两步又折返回来,她陡然想起那句“愿为黄鹄归故乡”的诉叹,一时静默。 良久她喃喃道:“若有一日能回长安,我定带上您坟茔上的一抔黄土。” 只是这土仍是他乡土,沈嫽一时不知自己是在安慰山君公主,还是宽慰自己的心。 * 这一番下来,沈嫽过得也不比平日轻松。 一月已过,她就早早起来,捏着手脚去到公主帐中。 要是以往,公主这个时刻还没醒,今日却已披发坐在案前,对着简牍凝神细看,案前烛火摇曳,映在公主紧锁的眉头上,忽明忽暗。 沈嫽掀毡帐的动作引得公主侧目,她合上简牍放到一边道,“怎来得这般早?” “这还不是托了公主的福,这月余来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自然起得早些。” “尽贫嘴,还不把你的文章拿来,让我检查你的功课。” 沈嫽叹了一声。 公主问道:“为何叹息?可是没写?” 沈嫽眨眨眼,“昨日我还在查验女使们的功课,今日就要被公主检查,可见当夫子的也逃不过“学生”这重身份。” 公主抿唇笑了,眉间的愁绪仿佛没有存在过。 沈嫽很快捧来一堆羊皮纸,堆放在公主案上,随即转去盆边净手,拿起篦子,欲替公主梳发。 “让青荇来吧,你去对面坐着。”公主拿过羊皮纸,“怎么不用简牍写?” 青荇接过篦子,替公主梳着头发。 “我们带来乌孙的简牍所剩不多,这儿做简牍也不易,倒是羊皮纸能够就地取材,携带起来又轻便。 若全用简牍来写,只怕我一人难以搬动,换成羊皮纸反倒省些力气。” 公主点头,拿来过一一看过,连叹三声不错,“好一个‘厄耶?砺也,折耶?成也’,可见你志气未消,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她没有听出公主的话外音,青荇已为公主梳好发髻,沈嫽便起身替公主更衣。 沈嫽取出布条缠绕在公主腹部,装成有孕的模样。 青荇咬牙道:“也不知犁须靡是怎么想的,竟诌出您有孕的话,白白得让您受罪,日后还不知怎样收场。”她一时气愤,直呼出昆弥名字。 “他还能怎样想?无非是拿我对付左夫人罢了。” “可您又不是真有孕?他为了一时口舌之快……”青荇似想到什么,看向公主与沈嫽,“难不成是让您……” 沈嫽手下动作没有停,“多半是。” 青荇了然道:“怪不得您昨日让我准备好羊血。” 沈嫽一顿,“什么羊血?” 公主令青荇将羊血取来,沈嫽向托盘中看去,是一个鼓囊囊的羊皮球,用线封着口,看上去是青荇的针脚。 “这里面装的是羊血?”沈嫽问道。 公主点头,“我们今日也该去拜访左夫人。” 沈嫽手抚上羊血,“万一这是昆弥与左夫人联手做的一出戏呢?” “何意?” “昆弥逼您当众承认有孕,万一左夫人是知情的,您陷害左夫人不成,反倒被她拿了错处,便失了理,到那时,谁又能信您是被昆弥算计了呢?” 公主沉默不言语。 青荇道:“那样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犁须靡行事毫无逻辑可言,喜怒无常,我看不透他,既想到了这一层,便不得不防。”沈嫽语气里添了几分凝重。 公主又重新坐回案边,“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不若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流掉的。” 沈嫽摇头,压低声音道:“那岂不是会让昆弥笑我们无能?我倒是有个想法,您看可行吗?” 第33章 生陷害 公主抬眸扯出笑来,“你是个有成算的,说吧。” 沈嫽道:“既怀疑她有七窍草,我们便一箭双雕,趁机查验七窍草真伪,是真的我们就有了筹码,到时即使她知道您假孕也得捏着鼻子认下。” “若是假的呢?”青荇问道。 公主冷哼道:“假的也得让它是真的。” “那又如何查验七窍草的真伪?太医们也都不认识啊。”青荇跟了公主时间久了,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谨言。 “诈。”沈嫽道。 “嗯?”青荇不解。 “哈哈,阿嫽真是个妙人。” 可惜跟了我来到这蛮夷之地,又可惜是罪臣之女。公主心中感慨不已。 “现下还有一事需要您安排。” “何事?” “让太医提前准备好,到时不能让巫医或产婆靠近。”沈嫽道。 公主身子后仰,唤来了洒扫侍女,“你去对李太医说今日未时来请平安脉。” 侍女应了声“是”,转身离开时听到公主含怒唤住她道:“太医们越发惫懒了,真以为在这天高皇帝远没人能管的着他们是吗,你告诉他们最近警醒着点,别让我抓到他们错处。” 侍女身子弯了几分,退了出去。 青荇道:“公主别气坏了身子。” 公主含笑道:“谁说我生气了?不过是敲打一下,让他们今日打起精神,莫坏了事。” 沈嫽抬眸望向青荇,双目对视间,青荇已经猜出沈嫽想要干什么,不由暗叹沈嫽真是个犟人,操心的命。 “公主提到太医惫懒,倒让我不禁担心起来。”沈嫽漾开笑意,人畜无害。 公主偏头挑眉道:“你何时变得如此拐弯抹角,有话直说,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沈嫽顺势坐在公主对面,“那我就跟您直说啦,太医们也都上了年纪,长途跋涉跟着我们来到这,能活着都已经是上天保佑了,说句不好听的,也不知道能有几个年头,到时候难道我们还要伸手问朝廷要太医吗? 朝廷愿不愿搭理我们还两说,就算朝廷还记着我们,愿意拨人来,且不论来人医术如何,光来程怎么也得小半年了,这半年我们要有个头疼脑热还能撑过去,万一有个天灾**……” 公主示意沈嫽接着说下去。 “我想着,既然那些女使们能学会乌孙话,至少说明她们不是愚笨到无可救药,也是可用、能用之人,不如让太医们教习她们当中一部分人学习医术。 一则她们还年轻,二则她们也是女子,行医更方便,您用起来也没什么忌讳。” 公主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她们学医了,洒扫浆洗的活谁来干呢?” 沈嫽扬唇道:“我们所行是为了汉乌交好,总不好一直使唤我们汉朝人吧?向昆弥讨来些人代替她们洒扫浆洗,至于月例也应由昆弥交予。 当然学医也是看资质,约莫十来个人就足够了。” 公主点头,“这想法是好的,试试吧。” 沈嫽乐了,“哎”了声。 “这事你就别管了,要给青荇负责。”公主道。 青荇微愣称“是”,偷偷打量着沈嫽的脸色,见她仍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想着她应没恼怒。 沈嫽自然没生气,她只想公主好,能对公主有益的事,纵然辛苦也甘之如饴,既然有人能做,她也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几人又在帐中闲谈了会,用了早膳之后,公主就将羊血球塞进了绔中,再重新用布条缠绕好,巴掌大的羊血球被宽大的衣服遮掩住,天衣无缝。 沈嫽与青荇搀扶着公主小步前往左夫人住处。 她帐前不似公主有人守卫着,三人轻手轻脚行至帐前。 公主掀开毡帐,随着人同时进来的还有公主含笑声:“左夫人近来可好?” 左夫人歪靠在榻上闭眼小憩,旁边侍女拿着兽尾做的扇具在旁边扇着驱打蚊虫,昏昏欲睡的模样。 公主陡然出声,打破了寂静,左夫人蹙着眉起来,好看的脸上愠怒是怎么藏都藏不住。 “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左夫人打着哈欠,兴致缺缺。 “哎呦,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就想着你是生育过的,所以来问问经验。”公主托着肚子,不怎么丰隆的肚子被公主这么一托,显得格外扎眼。 左夫人冷哼,“我能有什么经验。” 公主抚着肚子,“这孩子不让人省心,我呀最近总是吃了就吐,当母亲的总想着孩子好,我看若儿给你养得就不错,左夫人就别吝啬了。” 左夫人别开视线,冷脸道:“还能有什么?若儿省心,孩子跟孩子是没法比的,你说是吧。”。 “谁说不是呢?昆弥格外看重我的孩儿,什么都往我帐中送,还说以后要若儿辅佐他呢,我的孩儿比不得若儿有辅佐之才。” 左夫人火气蹭蹭往上涨,瞥了眼旁白的侍女,“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给右夫人拿毡垫,她肚子里的可是个金疙瘩,有了闪失你可担待不起。” 公主上前走了两步,也不嫌弃坐到了榻上,“不麻烦了,我和你坐一处就行。” 侍女依旧去了后头,有着悬挂的兽皮遮挡,只能依稀看见她的身影。 “你倒是自来熟。”左夫人懒懒地靠在垫子上眯着眼呛道。 侍女从后面出来,手里拿着厚厚的毡垫,公主起身,向她招招手,“过来,给我垫上。” 侍女看了眼左夫人,上前铺着毡垫。 沈嫽不动声色地向侍女看去,她腰间多了一个香囊。 沈嫽进帐时刻意留意,帐内是没有香气的,而现在细嗅之下确实是有股幽香,初闻极淡,细嗅之下,缠缠绵绵地钻入肺腑。 她们三人今日刻意未熏衣,匈奴人也没有焚香熏衣的习惯,更别说佩戴什么香囊,若说没有古怪,那才是最大的古怪。 公主见侍女将要铺好毡垫,一手护着肚子,一手虚虚探向榻沿,正要落座。与此同时侍女直起身,忽听公主惊呼声,就见公主脚底打滑向她这边栽倒。 侍女垂眸退后一大步,好在沈嫽青荇齐齐上前,扶住了公主。 左夫人道:“怎么那么不小心,我这丫头向来愚笨,倒不如你那两位机灵,也难怪能得了所谓的‘军功印记’。”说罢笑声便从她唇间漫了出来,尾音又轻又长。 面对讥讽沈嫽也不恼,刚才一阵慌乱中,她已经顺到了香囊,只在心里回怼道:果真是个愚笨的。 又想到香囊在自己身上,心绪不宜起伏过大,于是敛了神思,无波无澜地望向左夫人。 公主脸上笑意不减,“还未出生就如此闹腾,害得我差点跌倒。不过愚笨的丫头留不得,今日没扶到我事小,哪日误了你的事才叫大呢。” “我能有什么事?”左夫人直起了身子。 “也是,你的心思全在若儿身上,若说有事也只能是若儿的事。” 左夫人闻言也不再靠在榻上,趿拉着鞋坐在榻边,“呵!倒是和你前头那位一样的蠢,得了点便宜就狂妄上,等你把他生出来再来我这摇尾巴夸耀也不迟。” 公主冷声道:“若儿也还小,一个稚子无非是早出生几年罢了,可话又说回来,谁又能保准这早出世的就能顺顺当当养大?” 沈嫽从未见过如此咄咄逼人的公主,直往左夫人心窝里戳,恨不得捅上几刀。 足够的愚蠢,此刻也需要表现得足够愚蠢。 左夫人大怒,若靡不仅仅是她的希望,也是匈奴的指望,“你敢碰若儿一下,我父兄定会踏平你们汉朝!” 公主道:“您说笑了,按我们的习俗,若儿也得唤我一声‘阿母’,当母亲的怎么会伤害孩子呢?” 公主微微倾身,凑近左夫人耳畔,压低声音,“我还得指望着若儿辅佐我的孩子呢。” 左夫人紧皱眉头,啐了口:“呸,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公主指了指微隆的小腹道:“我是他阿母。”不由分说地拉过左夫人的手抚上自己的腹间,“也是未来昆弥的母亲。” 左夫人怒气更盛,腕间发力想要抽回手,偏被公主攥住,猛地往回扯,身子猝不及防往前扑过去,公主顺势跌倒在地。 沈嫽青荇惊呼扑上前,将公主围住,公主带着哭腔喊到:“血……好多血……”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左夫人还未反应过来,顺声看去,殷红的血迹洇透了月牙色的衣裙,正顺着衣褶往下渗,刺目可怖。 公主紧咬下唇,声音从嗓间溢出,“找昆弥……” “不可!找巫医来!”左夫人回过神,对侍女道。 沈嫽厉声对青荇用乌孙话道:“快!快去叫太医!去报给昆弥!。”话音未落已打横将公主抱起,向着自己毡帐飞奔而去,脚下踉跄两步,满是焦急之色。 青荇一道飞跑出去,边跑边扯着嗓子哭喊,“左夫人要杀了我们夫人!救救右夫人!”乌孙话说得磕磕绊绊,字却咬得用力,一声比一声急。 哭喊声打破了早间的平静,有人慌忙掀开毡帐探着身子张望,有正在劳作的人放下手中的活计伸长脖子望过来,一时间无数视线密密匝匝地砸了过来。 第34章 为使节 左夫人看着毡毯上的血迹,紧紧攥住侍女的手臂,既慌乱又愤怒,“快去请昆弥过来!不,先去把若儿叫来,再去请昆弥,快,快去!”她的声音发颤,咬牙道:“这个贱-妇,竟然栽赃我!” 侍女僵在原地,身子因恐惧而晃动起来,扑通一声重重跪下,帐内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毡毯,这一跪,膝盖怕是要立刻青肿,起来。 她伏在左夫人脚下,颤声道:“夫人,香囊没了。” 左夫人恍惚片刻,声音尖利喊道:“谁让你拿出来的?!” “是您刚才说……说右夫人肚子里的是个金疙瘩,不能有闪失,奴以为…以为…”侍女断断续续说道,边说边不住地磕头。 左夫人气急,用力踹了她一脚,“蠢货!她能在我这出事吗?!不长脑子的东西!” “奴是看以前您与右夫人见面都佩戴……” “你也说以前,以前她怀了吗?” “是奴蠢笨,奴这就去请昆弥过来。”侍女捂着胸口挣扎着起身。 “香囊什么时候没的?”左夫人闭上眼,手紧拽着衣袖,怒意还未平息,却已逼着自己沉下心来,回想着刚才的种种细节。 “奴……奴没留意,方才右夫人摔倒流血时,奴心里慌得厉害,想着把香囊收起来,就……发现没了。” * 沈嫽抱着公主奔回帐中,守卫的士兵见公主身上血迹,皆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沈女使,这是发生什么事?” “守好帐子,除了太医和青女使,不要放其他外人进来,昆弥也不行!” 士兵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沈嫽眉宇间满是急色,忙应:“是” 帐门刚一落定,公主快速从沈嫽怀中挣下来,径直大步走到屏风后,解掉束在腹上的带子,紧接着取出绔中的羊血球,用力将羊血球中残留的血挤到衣裙上。 一切都妥当后,未脱鞋袜躺在榻上呻吟,沈嫽又弄乱了公主的发丝,往她额上洒了些水珠,俨然一副疼痛虚弱的模样。 三位太医脸色慌张,拽着药箱跌跌撞撞直奔公主帐中,刚进帐门便噗地跪地,“老臣来晚了,公主恕罪!”接着手忙脚乱打开药箱,取出银针想要保胎。 沈嫽按住太医拿针的手,低声道:“一柱香后你们就出去,见到昆弥后就一脸悲痛地摇头,记住胎儿没保住。” 太医看向公主,见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悬着的心瞬间落地,他们行医多年,宫中也偶有这种事情发生,几乎是在公主点头的一瞬间,他们便明白了一切。 公主呻吟不止,太医们配合地发出声响,沈嫽也时不时用乌孙语喊“夫人” 青荇与昆弥站在帐外,眼泪簌簌落下:“左夫人要杀了我们夫人。” 一切既慌乱又井然有序。 一柱香后,沈嫽带着太医出了毡帐,太医依照沈嫽所说,一脸颓色摇着头,昆弥问道:“胎儿保住了吗?” 太医们听不懂乌孙话,只顾着摇着头。 沈嫽在内心嗤笑:真能装。但面上还是配合道:“胎儿……没了。” 昆弥狠狠掀开帐门,带着疾风拍在帐壁上,看起来倒真像急坏了。 沈嫽青荇跟着进去,同时叮嘱士兵守好帐内,不让任何人靠近。 公主已更换好衣裳,斜倚在榻上,见昆弥起来也未起身。 昆弥一脸讥讽道:“你倒是会栽赃,装得挺像的。” 公主扬起脸,挑眉道:“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昆弥冷冷道:“我只喜欢聪明人,草原法则向来分明,只有强者才能活下来,显而易见,你活下来了。” 公主道:“所以呢?我在乌孙教习百姓种粟谷,帮你寻到左夫人错处,我的价值你看到了,那你的价值呢?你又能为我,不,为汉朝做什么?” 二人没了以前的举案齐眉、虚与委蛇,将利益算计**裸摆到了台面上,反倒比以前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真诚。 昆弥道:“左夫人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我没想要她命!我要的也不是这个!” “乌孙与汉朝休戚与共。”昆弥话音稍顿,目光沉沉“崇德帝的信你该是看过了,你遣人出使西域诸国,届时乌孙带头倒戈汉朝,双管齐下,难道还怕对付不过一个匈奴?” 公主顿觉脊背生寒,皇帝与她通信走的官道,没有官道这段路则是秘密送达,他怎会知道信的内容? 只能是皇帝对他说了! 皇帝这是多么不信任她,竟让他国君主逼迫她遣人出使西域。 公主默然半晌,“好……” “你我之间,也该尽快有子嗣。” 公主闭上眼,再次睁开时,满目清明,“好。” 昆弥脚步轻快出了毡帐,沈嫽端了杯温水递到公主面前,公主抬手接过轻声道:“你把案上左边第三卷简牍拿过来。” 沈嫽“哎”了声,拿过简牍。 公主道:“你打开看看吧。” 沈嫽快速扫过简牍,这是崇德帝给公主的手书,上面先是回复了公主请求汉乌通信通商的请求,细数了一堆不易之处,末了话锋一转,让公主派可靠之人代替她出使西域诸国,笼络这些小国,令匈奴陷入唇亡齿寒之境,届时汉乌通信、通商也就水到渠成。 沈嫽冷笑道:“还是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慎言。” 沈嫽低头不语,她明白公主既把皇帝手书给她看,定是想要派她前去出使西域诸国,可是她不想。皇帝坐拥江山,随手一指,便有人前仆后继给他卖命。 她的阿父阿母的命已经给了皇帝,她不想,她不想为皇帝干一分一毫。 公主待她好,她便跟在公主身边,这条命如果给了公主,倒也不算亏了。可若给了皇帝,那才是晦气。 公主拉过沈嫽满是茧子与疤痕的手摩挲着,红了眼眶,“阿嫽,你若是去了,便能抹去奴籍,这是我唯一能为你争取的,此后你便是良民。” “我不在乎。” “我会为你准备好充足的金银,派人跟随你,保你平安。” “您知道,我不怕……”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公主打断她的话,声音哽咽,“可阿嫽你如今19了,总不能一辈子困在我身边,你此去或三年或五年,换得良民身份,我将你送回彭城,托我阿父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往后平平安安过活,把过去都忘了吧,阿嫽,都忘了……。” 沈嫽不住摇头,“我答应了王爷会护您周全,我又怎可苟且偷生?” “不,我命该如此的。可你不一样,你的命不该是这样,你是苍鹰,不该被拘住手脚,困在这一隅。” 沈嫽只觉这话刺耳。 “只有你能去,我也只能指望你去,阿嫽,你就当为了我,最后为我一次,好吗?” 沈嫽沉默良久道:“我不会让您为难的,我去。” 青荇心中五味杂陈,她也想抹掉奴籍,为自己挣个前程。可她扪心自问是比不上沈嫽的。但当公主言其只能指望沈嫽时,一种难言的滋味不停在她心头翻涌。 帐内陷入良久的寂静,公主张了张唇,只吐出一声叹息。 青荇怕自己在这碍了她们说话,便寻了个由头出去,“我去看看左夫人那边是个什么情形。” 帐门开合,光影晃动,风打着旋,轻轻掀起羊皮纸的一角。 “阿嫽,言为心声,你文章中既写到‘厄耶?砺也,折耶?成也’,可见你不愿将自己困在过去,人该是向前看的。” “前面有什么?公主,我看不清楚。”沈嫽轻声道。 公主无语凝噎。 “您放心,我去。” 沈嫽转身从箱内取出舆图,手指向一处,“您看,龟兹、疏勒、于阗这三国地处西域腹地,有一定的资源和实力,如果争取到他们的归属或支持,再联合乌孙,便能够遏制匈奴在西域的势力渗透,削弱其南下的能力。” 公主没有看向舆图,反而望向了沈嫽的眼睛,她不忍见沈嫽这副模样,太过清醒了。她宁愿沈嫽痛哭一场,肆意宣泄。 公主起身取出印绶与文书交予到沈嫽手上,“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汉朝使节。” “皇帝知道吗?他敢用我吗?”沈嫽问道。 “他不知,我问他要了空白赦书,他断不会拒绝的,等你回来,便是自由身了。”公主道。 沈嫽看着手里的印绶,忽觉恍惚。一个“叛国”罪臣之后,竟有一天会代表汉廷出使他国。真想看看,皇帝若知道是她时,该是何种表情? “传吏除了送来文书,还带来了些茶叶、丝绸,漆器,届时分赠西域诸国君主以显国威。”公主顿了顿,“就按你所言,先去那三国。” 沈嫽道:“还需给我几日,我好妥备行装,将手中的事情接洽好。” “不急,你且挑几个妥帖的侍女一并带上。” 沈嫽笑着摇了摇头,“我不需要的,您还担心我不会照顾自己吗?况且人多了,麻烦也就多了,此行人越少越好。” “总得带些士兵护卫你,我让史校尉去安排。” “您忘了我会武的。” “你还要带着丝绸茶叶这些东西,再者此去路途遥远,语言不通,没人保护怎么行,不许再推拒了。” 沈嫽无奈道:“安排两人就行,我略通些这些国家的语言。” “三人,不能再少了。”公主道。 “好……” “也要有人记录书写。” “我自己可以……”沈嫽话未说完就被公主打断。 “那两个老顽固肯定不行,还不够给你添乱的,要不就…” “李博士吧。”沈嫽道,“宫学博士,应是博学多闻之士。” 确如公主所言,那两个老头还不够给她添麻烦。卫谏是个有成算的,公主身边需要这样的人。如此想来,李谨非正好。 第35章 喜分明 沈嫽缓步走回帐中,轻轻掀开帐门处向里面望去,两张榻,一张案,案上放着铜镜、简牍、笔砚,角落里堆放三只木箱子,帐壁上悬挂着几张毯子,这便是她与青荇所有的家当。 不,她还有一小袋金饼,得知公主要和亲后,她便将在王府多年的积蓄尽数兑成了金饼。 沈嫽进入帐子走到角落,打开最下面那只木箱子,里面整齐叠放着些衣物,她探手从衣间摸出了一只匣子,长长窄窄,不怎么显眼,她轻轻抚过匣子,并没有打开。 又从中拿了两件厚布衣,外加一件质地较好的丝绸衣,层层将匣子包裹住,放到了行囊中。 她环视一圈,摸了摸腰上的短刃,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能带的了。 于是走到案边坐下,取出笔刮了刮墨,将她能想到的事情尽数写下来,包括她与乌孙妇人闲聊得知的乌孙王室密辛;哪些侍女适合学医,哪些侍女心思活络要多与交谈; 又写到匠人们之间有抱团排挤的现象,需要敲打指引;士兵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冬天的时候要多给些炭火;哈娅特心思细腻,要对她多些耐心;不可因为她不在,而放松乌孙语的学习;遇到难以抉择的事情可以找卫掌故商讨…… 她还详细地写下羊方藏鱼的做法、怎么样捕鱼,哪个地方荠菜多、以便来年三月初三做给公主吃。 最后沈嫽想对青荇说些什么,提笔又不知道该怎么写,墨在笔尖凝聚,滴落在简牍上,她连忙拿出帕子擦拭,终究还是污了一块。 沈嫽望着墨团写下:愿风围雨困,汝自岿然不动。 她没有将这些简牍交予青荇,青荇有她的傲骨,想来是不愿看到这些碎碎念,待墨迹干透,沈嫽将其轻轻卷好,搁在案头一角。 青荇现在公主身旁伺候着,空旷的帐中只余她一人,先前没觉得这地方有什么好的,但当她搁笔的那刻,忽觉心中空落落的。 还有最后一件事情需要解决。 沈嫽从袖中取出香囊,看着上面的凤鸟纹,这分明是汉廷王室专属的规制,左夫人有香囊勉强说得过去,可这一枚的来历显然有问题。 她打开香囊,倒出里面的干草,用手扇动轻嗅着味道。 又取出两片干叶放入水中,味道顿时变得浓郁缠绵,沈嫽心头一紧,忙将水泼掉,快步走到帐外透气,待神志稍清,她寻了个小布带,将香囊细细裹好,放回袖中。 沈嫽正了正神色,向着左夫人毡帐方向走去。 犁须靡却先沈嫽一步去了左夫人帐中。 “昆弥,是她栽赃于我!是她自己跌倒的,与我无关啊!” 昆弥一进入毡帐,左夫人便泪盈盈扑上来。 他面色平静对着一旁的侍女说道:“将大公子带出去。” “不,不要,若儿离不开我!”左夫人搂住若靡喊道。 “父王,我想在这陪着阿母。”若靡仰着脸,神色认真。 “你是想当摇尾乞怜的羊羔子?”昆弥冷声质问。 若靡手纂成拳,片刻后松开,指节发白。他从左夫人怀中挣脱开,“阿母,傍晚我再来看你。” 话虽是对左夫人说的,但他看向的却是昆弥。 侍女战战兢兢地牵着若靡的手走了出去。 左夫人望着若靡的背影,他没有回头。 左夫人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她陷害我……是她陷害的我……” “孩子没了。”昆弥丢下这句话。 左夫人跪爬到昆弥脚下,哭道:“我与您夫妻多载,您还不信我吗?我虽娇蛮了些,可从来没存过害人的心思。” 昆弥冷哼:“你没害人?山君公主怎么没的?” 左夫人顿觉一股冷意爬上脊背,遍体生寒,仍强撑着道:“不是她欲对您不轨?与我何干?!” 昆弥挑起左夫人下颌,她眼角有了细纹,碎发散乱,泪眼盈盈着实美丽,这么多年侍奉左右,倒也妥帖。只是,她终究是匈奴人,匈奴从未把他这个昆弥放在眼里。 想到这,昆弥脸色更冷几分:“你真当本王不知你那香囊?她懦弱无能死了也就罢了,可你竟把手伸到本王子嗣上!”昆弥抚上她的脸,“嗯?谁给你的胆子?你倚仗的人是我!不是匈奴!” 左夫人别过脸喊道:“我没害她!” “孩子是在你帐中没的。”昆弥放缓了声音,“我们之间是有情分的,把名簿交出来,这件事就当没发生。” “什么名簿?!” “呵!本王身边都漏成筛子了,你们匈奴细作可真是好手段!” 昆弥蹲下掰过左夫人的脸,“你害本王子嗣在先,又年老色衰。新单于继位不久,你说匈奴愿意保你还是会再送一个美人过来?交出细作名簿,你还是本王的左夫人,若靡的阿母。” 左夫人双目圆睁,声音发颤:“我没有!我对您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啊。” “嗯,让我猜猜……你是为了你那不成器的阿兄。名簿在他手中,好以此挟制新单于?” 左夫人耳边传来轰鸣,此刻仿佛有一条毒蛇从她脊背爬到脖颈,死死缠绕,呼吸不得。 她身子发颤,强撑着踉跄起身,摸着榻沿坐下。 昆弥讥笑,“你好好想清楚,本王不介意给若靡换个阿母,想必单于也是乐见其成。” 言罢甩开帐门离去,对帐外侍从道:“今日起两日给她送一顿饭。”声音不大,却足够左夫人听个清楚。 左夫人心慌得厉害,自从新单于继位后,她们部落便屡受压制,这名簿是万万不能交的! 可若靡还小,不能没有母亲! 她颓然地从榻上滑落,眼泪不受控地流下。 帐门被撩开,一道阴影笼罩,左夫人抬起头,对上沈嫽阴冷的眸子,不知为何,她竟想到了犁须靡。 左夫人胡乱抹把泪,站起来咬牙道:“你个贱-人,是她让你来看我的笑话的?我好得很,呸,走狗一条!” 沈嫽取出香囊,“夫人丢的东西被我捡到了,故来奉还。” 左夫人伸手想要抢夺,沈嫽一个侧身躲开,“只是在还给左夫人前,需要夫人解答我的疑惑。” 左夫人啐了口,骂了一句匈奴话,好巧不巧,沈嫽听得懂。 “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香?”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来质问我。” “不是我来问你,是我替山君公主来问你。”沈嫽身体微微前倾,阴恻恻道:“她前日托梦于我,说下面好冷,她好想您给她的香囊,所以想请问夫人里面装的是什么香,我好烧给山君公主。” 左夫人冷笑,“不过是些紫苏。” “所以你给过山君公主香囊。” 左夫人神色骤变,“你诈我!” “这香囊里根本不是紫苏,是七窍草!你将装有七窍草的香囊给了山君公主,以致她神志不清,这才致她殒命!”沈嫽紧盯着左夫人,越说越快,带着难言的压迫感。 “谁与你说的?是不是昆弥?”左夫人后退两步,“他竟连这都对你们说了,哈哈,他真要弃我……”她又哭又笑,泪不断涌出。 沈嫽轻轻闭上眼,里面果然装的是七窍草。 “是又怎样?你是没见过她那副蠢样,竟真信了我的话,想要去刺杀昆弥,那是她活该,哈哈哈。”左夫人形状癫狂。 沈嫽从她方才的话便明白了,昆弥早已知晓左夫人用七窍草戕害山君公主之事。如此一来,前前后后的一切便都说的通了。 山君公主因为七窍草神志不清去刺杀昆弥。 犁须靡为什么受到刺杀没有声张,反而说山君公主是病死的,皆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在推动。他像一个猎人稳坐高台,看着猎物相互撕咬,只留下胜者。 左夫人胜了,山君公主对他便没了用处。 元瑛公主胜了,左夫人对他便没了用处。 她们所有人都像是斗盆里的蛐蛐。 此刻她才整整明白犁须靡所说的“草原法则向来分明。”好一个向来分明!她做事也喜欢分明,杀人便要偿命。 沈嫽吐出一口浊气,顺着她的话说道:“是,昆弥将一切都告知我们夫人了。”继而转身就要离开。 “你以为他真的爱你们右夫人吗,啊?”左夫人笑喊着,肩膀不住耸动。 沈嫽脚步一顿,反问道:“你真的是在渴求爱吗?”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毡帐。 毡帐外长风万里,风光正好。 沈嫽缓步走到山君公主坟前,在心中道:“我会替你报仇的。” 她倚靠在山君公主坟上,从腰间拿出短刃,掏出帕子轻轻擦拭着。 说来也好笑,她喜欢买卖公平,所有的事最好都能放在秤上称量,她不欠别人,别人也别欠她的。如今竟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报仇,一个亡人如何与她买卖? 沈嫽抬头,浓淡不一的橘色红色从天边漫了上来。再过几个时辰,她便要去亲手了结左夫人。 当然昆弥才是最可恨的,可他现在不能死,一但他出事,公主便要嫁给下一任昆弥,她怕公主会承受不住。 不过没关系,欠人的终究需要偿还,她等得起,终有一日,她要让昆弥成为任她们驱使的傀儡,让他尝尝被当做蛐蛐的滋味。 第36章 自请去 残月高悬,依稀看得见远处山峦残影,各种窸窣声响起。 卫谏站在远处望向公主毡帐,烛光依稀,人影晃动,晚风卷起他的衣角,发出声响。 今日李谨非回到帐中向他抱怨:“我就知道好事轮不到我头上,竟让我随沈嫽去那些不知名的蛮夷小国。 你说说,我好歹是宫学博士,被发落到这种地方就算了,还让我到处折腾,也不知道能折腾出来个什么结果。” 彼时的卫谏还未从公主小产的消息回过神来,正在细细理着近月来发生的事。又听闻这些抱怨的话,忙递过一杯水问道:“你慢些说,什么蛮夷小国?” 李谨非牛饮般将水灌下去,喘着粗气收拾东西,“说什么要代表朝廷去出使周边小国,沈嫽为使节,让我跟随她去。还说什么沈嫽亲点的我,哎,你说我什么时候和她有交集,还非得让我去。” 李谨非收拾东西的手一顿,望向卫谏戏谑道:“该不会是你得罪了她,她才不愿让你去?你真是命好,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让一个侍女当使节,也不知……” 卫谏眉头微凝,“除了你和她还有谁要去?” “还从军中调了三个人,你别说,公主还怪看重她,本来护卫就不多,还拨了三人出去……” “你愿不愿和我换?” 李谨非剩下的话还未说完,被卫谏这么一打断,还有些懵,“换什么?” 卫谏神色认真,放慢了语速,“我去,你留在这。” 李谨非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到卫谏身旁,“你清楚你在说什么?你没发烧吧?” “我现在很清醒。” “你知不知道这一去可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回来的?别的且不说,你会那些国家的语言吗?发烧感冒能得到医治吗?万一遇上流匪,搞不好小命就要交代在那了。”李谨非虽然不愿意去,可他也不想别人替他受苦。 卫谏道:“我当初自请来到此地就想到了这些。” “什么?!你自请来的?”李谨非大为震惊,喃喃道:“我说呢,你是君侯的得意门生,怎么会到这种地方?” 卫谏垂下眸子,“换吗?” “你想好了?” “嗯。” “不后悔?” “不悔。” 李谨非迟疑片刻,“好。”他把未收拾好的东西又放回箱子中,“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无论你为什么想去,总归是替我,要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味,我会替你收拾。” 卫谏轻轻“嗯”了声,“我去和公主说。” 可当他真的站在这时,竟横生一种恐慌,他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 老师曾对他说,“君子择善而从,要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于是他来到了这。 而今,他又要做出选择。 卫谏看向公主帐外,已经点起了火盆,山间晚风大得很火星子被卷的到处飞舞。 此刻,他突然想见见沈嫽,想听听她为何要去,是公主所迫?还是自己所求? 还想问问她……为何不让自己去? 可是始终未见她出帐。 卫谏抬头望天,心中犹疑不定,公主白日小产,身体定还虚弱着,戌时去访,会不会不好。 可公主才见过李谨非不久,应还是未歇息。 若明日再去,又担心有什么变数。 卫谏清了清神思,行至帐前,对着守卫士兵客气道:“不知此刻是否方便面见公主?” 守卫士兵还未回答,沈嫽便撩开帘子出来,见是他,便转头对帐内道:“是卫掌故。” 帐内传来公主的声音,“进来。” “此刻前来所为何事?”公主问道。 卫谏行礼正身,见公主端坐在案前,未着粉黛,却面色红润,毫无小产征兆,虽心中疑惑,但面上不显,答道:“臣愿替李博士前去。” 公主与沈嫽对视一眼,“你可知去什么地方?” “西域诸国。” “哦?具体是哪些国家?” 卫谏答道:“臣不知。” “你猜猜。”公主搁下手中的笔,像是来了兴致般。 卫谏沉思片刻道:“臣以为可以先去龟兹。” “为何?” “龟兹地处西域腹地,又是西域大国,若先获得它的支持,后续去其他国家也会更为顺畅。” “然后去哪?”公主声音里带着笑意。 “疏勒,于阗。”卫谏斟酌答道。 “哈哈哈哈”公主笑出声来,“这又是为何?” “二者分别扼守西域西、南两处要地,既能与龟兹相互牵制,又能利于我朝与西域的贸易往来。” 公主对着沈嫽笑道,“竟与你说的相差无几,哈哈哈,好,就按你们说的来。” “谢公主……” “你先别谢我,我可没答应你。” 公主起身道:“你为何要去?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为心。” “别在这拽词拿调,我要听实话。” 卫谏沉思片刻,“我想写西域传,只有亲自走过西域,我才能真真正正写出来。” “就为了这个?”公主上前走了两步,声音不由带着威压,沈嫽知道,这是她一贯的手段,见公主用到了卫谏的身上,不由弯了弯唇角。 “就为了这。” “值得吗?长安有名家大典,那些故纸堆还不够你研究的吗?” 卫谏摇了摇头,“天下读史者众,书史者少,为心而已,乐在其中。” 公主拍手道:“好一个乐在其中。” 卫谏问道,“公主可是同意了?” “你别问我,你问她?”公主挑着眉笑看向沈嫽,连着青荇也望去。 一时间三道视线望来,沈嫽顿觉不适。 平心而论,若在卫谏与李谨非之间选一可用之人,她自会选卫谏。他不是那些只会谈论聱牙诘屈文章的腐儒,知进退,有成算。最重要的是能自省,守道德,这样的人好利用。 也真是因为这些,她更想把卫谏留在这,公主遇事也有人能拿主意。 可卫谏刚刚一番话说得她心头微动,她是个没追求的,只想混日子,若因自己一时私心误了个他人,难免会愧疚。 沈嫽垂下眸子不语。 公主对卫谏招招手,“你过来。” 卫谏迟疑片刻上前,顺着公主所指望去,案上铺了一张舆图,上面用笔圈划标注,所圈之地正是他所说的,除此之外还圈了其他地方。 “她既不说,那我便做主,这舆图就一张,你今晚若抄录下来,我便准你去。” 卫谏应“是”接过舆图。 公主挥了挥手,“去吧,抓紧时间。” 卫谏应声离开。 “你去送送卫掌故。”公主对沈嫽道。 沈嫽心中不解,只觉公主是在坑害她,她虽未拒绝,可沉默却与拒绝无异,他不怨恨自己就是好事,此刻送他出去,不是给他质问自己的时间吗? 但她仍是乖乖称“是。” 沈嫽慢卫谏一步,至帐五丈远处便外对卫谏道:“掌故慢走。” 卫谏转过身子,唇张了又合,终是问道:“某可是哪里得罪了女使?” 沈嫽心下一沉,仍装作不解:“掌故何出此言?” “为何不选我去?”卫谏别开视线,望向远处,“某自问虽有浅薄之处,却不知哪里逊于李博士?” 沈嫽心中闪过万千想法,想着怎么既能哄他又胡诌过去,“掌故学识渊博……” “还请女使如实相告。”卫谏沉声道。 一阵风过,让沈嫽更加清醒几分,怎忘了他有识人的本事呢? 沈嫽轻叹了口气,摊开手半真半假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学识渊博,此去艰险,若是有什么意外岂不是太过可惜?” 卫谏扯出讥笑,“可惜什么?”可惜的是我,还是可惜公主没人可用? “自是可惜你一身本事无处施展。”沈嫽对上卫谏视线,此话真假参半,她不信卫谏还能看出来。 卫谏直直看向沈嫽眸子,心道:撒谎。 他面色如常,“女使不怕吗?” “嗯?”这话问的突然,沈嫽还以为他在质问自己不怕被识破撒谎吗? “不怕此行一去难回?” 沈嫽沉默片刻,“我没想过。” “那你为何要去。” “公主令我去。” 卫谏忽而笑了,“我以为你会说为了什么理想抱负,为了名留青史,为了百姓福祉……” “我没您那么伟大。”沈嫽无所谓道,“向您这样文人志士多着呢,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你不为自己……” 沈嫽陡然打断,“卫掌故,我要是为了自己,今日就不会站在这。” 若是为了自己,早在宫中便于皇帝同归于尽。 她轻轻吸了口气,“我没什么志向,您是掌故史,您比谁都清楚,史册里只会有王侯将相、名士鸿儒。”沈嫽摇了摇头,“不会有一个奴婢的名字。” “更何况百姓福祉于我无关,我尚且自顾不暇。” “女使何必妄自菲薄,若真如你所说,你便不会去教习女使们乌孙语,便不会担了使节身份,心正则行端。” 沈嫽施了一礼道:“若掌故没别的事,我便回去了。” 卫谏无奈轻“嗯。” 沈嫽转身之际,忽闻西处有嘈杂叫嚷声,她顺着声音望去,左夫人帐前数人持着火把。 离的太远,她听不到什么声音,又恐有人趁乱生事,急步向着公主毡帐奔去。 卫谏望着她消失在视线中,弯了弯唇角。 第37章 坦诚待 左夫人没了。 昆弥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怀抱美人饮酒取乐,本来还带笑的脸骤然冷下,一把推开怀里的人,反手抄起身侧弯刀,一脸阴翳向着左夫人毡帐走去。 左夫人帐前跪满哭喊的侍女,见昆弥前来,抽泣哭喊声渐低,身体发颤。 “什么时候没的?”昆弥扫视底下跪着的人,越发烦躁。 “今日傍晚夫人还见了大公子,晚间时夫人说她想休息,让奴婢们出来,刚刚……刚刚奴婢心里慌得厉害,进来一看夫人便……没了。”左夫人贴身侍女回道。 昆弥抬步就要进去,侍女忙道:“左夫人死状惨烈,昆弥慎看。” 昆弥一脚踹在她的腹部,咬牙道:“是那贱人教你说的?” 侍女忙磕头连连道,“奴不懂……奴婢不知您在说什么。” 昆弥向周围扫视一圈,侍从阿提道:“已将这围上,昆弥放心,不会有人靠近。” 他这才放心,伸手撩开帐门,帐内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忽明忽暗,灯芯燃出的丝丝黑烟,在空中弯曲,萦绕,直达帐顶。 左夫人就这么躺在榻上,胸前插了一把短刀,黑红色的血从她胸口向四周渗透,她头偏向帐门,双目圆睁,与刚进来的昆弥对上视线。 偏经过油灯照过,影子投在帐壁,又增添了几分恐怖感。 饶是犁须靡手底下沾过很多鲜血,可瞧见到这种情形,仍是被惊到,一阵风吹过,灯焰颤了颤,仅有的醉意也当然无存。 他啐了口唾沫,没有上前,“今日除了若靡,可曾有别人来过?” 侍女道:“不曾。”她觑了眼昆弥,“案上多了羊皮纸,奴婢们不曾打开,或许……” 昆弥这才看到桌上的羊皮纸,他上前打开,见上面写满了字,“再取一盏灯来。” 阿提应了声,片刻后取来几盏灯,昆弥坐在案前,将羊皮纸靠向油灯,依稀辨认出左夫人的字迹。 左夫人的字还是他教的。 她的字不怎么齐整,前面的字还是很大的,到后面越来越小,昆弥读起来有些费劲。 上面写道:我十七岁就跟了你,至今已过了十三年,想来我们之间还是有几分情义的。 十七岁之前,我以为我是部族里最受宠的女儿。他们说我享受了宠爱,如今也该报答他们,让我嫁你。我本是不愿的,可由不得我。 于是我便来了这。 这十三年里,你对我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我作威作福,娇纵蛮横,你也不曾对我有过训斥,我以为这就是爱。即使你有过很多女人,我也以为我是不一样的。 可不是这样的。 随着年岁渐长,你来见我的日子便越少。阿兄的处境也越来越难,他说让我帮他安排细作,说来你许不信,我本是不愿的。可他们一直送书前来,拿着家国大义,兴衰荣辱来压我。 我喘不过来气,于是我做了,你也别怨恨我,我一直都是身不由己。 你身边有很多女人,可她们总不会舞到我面前,直到你迎娶了汉朝的公主。她是多么的年轻鲜活,我害怕,我害怕我失去你的偏宠。 如今想来,我其实害怕自己失去价值,失去你利用我,母族利用我,你也从未对我有过什么偏宠,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今天有个贱人问我是真的在渴求爱吗?我想了又想,我是渴求爱的。你没爱过我,母族也没爱过我。 我猜你看到这肯定皱眉,我也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忍者些看下去吧。 你不爱我的,我把真心捧到你面前过,你弃之敝履,我便捡起来擦吧擦吧重新塞回去。 现在我想试试,把我的心交还给母族,他们会怎么做?我看不到了,希望你帮我看看。 请你原谅我,我不能交出名簿。当你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阿兄已经收到了我的信,你瞒不住的,整个匈奴都会知道,我为了匈奴死在了乌孙。 不过你放心,如今匈奴内部嫌隙丛生,想必不会来追究你的责任,正如你所说的,也许还会再送来女人来嫁你,就像我一样。 可你也不年轻了,你敢赌来的人不会受到单于的桎梏吗?她会像我这么傻,困于两国之间,不得自由?恐怕那时不会比我在的情形要好,想来你也不愿见到乌孙各派细作丛生。 你与汉朝交好,无非是想着他们离这万里远,不会威胁到你。你错了,他们现在是需要你,所以拉拢你,等他们灭了匈奴,下一个灭的便是乌孙了。 我阿兄是个蠢的,自大鲁莽。蠢人是最好利用的,我阿翁败在新单于手下,你斗不过他的。你能利用我阿兄,你若对我还有一丝半点的情意,请仔细看我下面的话。 你现在可以暂时与汉朝交好,然而对乌孙而言,匈奴不能灭亡。所以最好的现状就是让若儿继位,单于对我阿兄,对我部族是有敌意的,若儿继位既不会受到单于的威胁利诱,又能与匈奴保持联系。与你与我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刘元瑛的孩子是她自己弄没的,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她不是轻易拿捏的角色,我说这些你别不高兴,她会是对你最大的威胁,她对你没有情,没有了情,心便能狠下来。 她若日后有了孩子继位,乌孙无异于自断臂膀,届时乌孙与匈奴斗个你死我活,汉朝便轻易将西域收入囊中,想来你也是不愿看见的。 利害关系我都跟你摊开了,讲明了。请看在十三年的情分上,善待若儿,他身上也流着你的血。 来世上由不得我,很多事也由不得我,我想自己做一回主。你要弃我,那我便先弃了你。想来阿兄会好好利用我的离去为部族争取喘息的时间。 最后她歪斜写道:天冷加衣,万望珍重。 犁须靡面色复杂,本想着抓住了左夫人的错处,便能够对匈奴施压,竟没想到她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了结了自己,还明晃晃说送信给了茂至,要给部族争取喘息的时间。 他重重将羊皮纸摔在桌上,油灯弥漫出更多的黑烟,熏得他喉间发紧。 他起身站到左夫人面前,她为自己梳了装,唇色嫣红,脸色惨白。 昆弥手覆上了左夫人的眼睛,低声道:“何至于此?” 她有心利用自己的死,消息是瞒不住的,倒不如顺水推舟,看看单于是什么态度,不过她说的有些道理,匈奴送来的人不能再要了。 “传下去,左夫人无意谋害本王子嗣,自认有愧,以死谢罪,本王不予追究。” 沈嫽回到帐中,见公主无恙,稍稍放宽了心。她看向漏刻,马上亥时了,左夫人那边围了那么多人,定有事发生。 她与公主说了此事,便打算摸黑去打探。 公主却不愿她掺和进去,正在此时,有人来报,“左夫人没了。” 沈嫽心中一惊,竟有人比自己先下手! 公主忙问:“怎么没的?” 来人答道:“自裁。” 沈嫽脱口而出,“不应该。” 公主挥了挥手,让来人下去,自言自语道:“昆弥对我说,左夫人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难不成……是我害了她。” 沈嫽安慰道:“与您无关,只是昆弥如此狠心,您要多加小心提防。侍夜女使不能少,巡夜士兵那也要叮嘱几句。” 青荇道:“明日我去安排。” 今日是青荇侍夜,沈嫽独自一人回了帐子。 她并未点蜡烛,只将帐门撩开,借着月光擦拭着短刃。白日她已经擦拭得够仔细了,可现在她心乱得厉害,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她以为昆弥会让左夫人自生自灭,可左夫人就这么没了,如此迅速,没给她动手的机会。 若她不出使西域,绝不会打算今晚动手,昆弥又是在急什么? 沈嫽想不出来,她喃喃道:“现在好了,你也不用欠我了。” * 第二日左夫人匆匆下葬,去的人不多,昆弥没有去。若靡走在人群前头,后面跟着左夫人从匈奴带来的侍女,还有几个乌孙壮汉。 沈嫽远远跟在后面,左夫人只一个薄薄的棺椁,她几乎听不见有哭声传来,一切都那么安静,就像某个寻常的早晨。 左夫人下葬很快,沈嫽看不出什么端倪,正当她打算离开的时候,竟猝不及防见到让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几个壮汉捂住了侍女们的嘴,用弯刀割断她们的喉咙,侍女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有想逃跑的,被他们抓回重重摔在地上,几刀下去,再无气息。 草草用毛毡一裹,扔进挖好的坑中。 沈嫽几欲作呕,紧紧搅着衣角。她见过太多血腥的场面,却从未像这般令她不适,这样害人性命,竟如随手杀鸡般轻易。 权力倾轧,命如草芥。 她强迫自己望去,若靡就这么站在那,看着那些人杀戮,他还未及那些人的腰际,却能一动不动看着屠刀起落,面上毫无悲意。 沈嫽悲戚地闭上眼,转身离开,脚步踉跄。 第38章 行途中 沈嫽早早地起来,用凉水胡乱抹了把脸,冷得她一激灵,困意瞬间没了。 今天是他们出行的日子。 天还未亮,空气中带着湿润的草香,在帐外待久了,整个肺腑都凉飕飕的。 卫谏已立在帐外不远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身下摆,连发间都染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他随身之物极简,只一个行囊斜挎在肩头,倒衬得他愈发清癯挺拔。 因担心有细作将他们出使西域的消息传回匈奴,这事他们没有宣张出去,连昆弥都不知他们今日启程。 故而他们需趁天未亮动身,不被他人察觉。 沈嫽将行囊斜挎在身上,带子仔细系了两道,只着一件素色布衣,乌发用一只木簪别着,周身再无别其他饰物。 她掀开帘子,没往四周看,也没发现卫谏就站在不远处。只提着一桶热水向着羊毛毡搭的马厩走去。 秋季虽还有些暑热,但山间早晨却浸着冷意,马不能喝冷水,她将温水兑好,又将挑拣干净的草料铺在槽中,看着马低头啃食,这才往后退了两步看着。 卫谏轻步行至沈嫽身后,低声唤了句:“沈女使。” 沈嫽骤然转头,看清来人是卫谏,刚提起的警惕悄然落下,“掌故怎起得这般早?” “女使不也是吗?”卫谏望向五匹正在咀嚼草的马,“你如今是使节,这种活不应亲自来的。” “我自己做放心些。” 卫谏没有反驳,两人就这站着,周遭只有马咀嚼声,喝水声。 草料渐少,卫谏又抱来一捧铺匀,趁马低头咀嚼时,检查了马鞍、蹬带、鞍垫,待无误后才起身。 “要装车吗?”卫谏问道。 沈嫽摇了摇头,“不必了,带丝绸、茶叶这些轻便之物赠给国君们就好,漆器之类的就罢了,等他们三人来了交予他们。” 马吃得很快,上牙下牙蠕动,草沫子沾在唇上,蹭得槽边干草簌簌响着。 草料很快见底,卫谏抢在沈嫽前面拿过水桶,牵着马们离开。 马儿们很听话,就这么跟在卫谏身后。 沈嫽借着月光隐约看见卫谏的背影混在五匹马之间,肩背笔直。不像史官,倒像个马倌。 可又想到卫谏那张俊俏疏离的脸去当马倌,她便忍不住莞尔,低头掩住唇边的笑意,慢悠悠跟在后面。 三个士兵来比较晚,天稍有些亮光,他们才慢悠悠晃着身体来到这。 沈嫽没说别的,指着堆满东西的三匹马道:“要你们护送的东西我都放在马上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三人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沈嫽与卫谏也都上了马,低声道:“这段路慢些走,马蹄声太响了,别把他人惊醒了。” 脸上有道疤的士兵冷嗤了声。 沈嫽望向他,屯长张信,武力不错。昨日见面他就鼻孔朝天,一脸不屑。她眼角弯了弯也不恼,能人嘛,有些脾气正常。 她勒着缰绳,还未走到公主帐子,就见到两道人影站在帐门口,帐前的火盆依稀照出她们的面容。 沈嫽刻意放缓了速度,遥遥与她们点头。 昨日公主拉着她说了半宿的话,青荇也将身上的玉坠赠给沈嫽,说这是她阿翁替她求来的,能保平安。 玉坠沈嫽没收,偷偷塞到了青荇枕下,既是亲人求来了,没理由放在她这,白白误了一番辛苦。 没想到她们竟能起个大早来送自己。 张信顺着沈嫽的视线,低声骂了句,“婆婆妈妈。”一夹马腹,走在沈嫽前面。 其余两个士兵诺诺觑了沈嫽一眼,也夹紧马腹,跟着张信。 张信声音虽小却足够沈嫽听见,她虽然能理解能人有脾气,但人都骂到脸上来了,她要是再忍下去,未免也太软弱了。 她扶着马鞍,侧身捞起地上的石子,指尖轻动,石子带着力道,不偏不倚落到了张信的后脑勺上。 他吃痛出声,向后看去,见沈嫽卫谏面色无异,又瞪了那两个士兵一眼,吃了这个闷亏。 可沈嫽不打算就这结束,又一枚石子砸在张信脑后,顺着他的发梢滚落到草地上。 他们都穿的自己衣服,没着甲胄,这两颗石子虽不至给他造成伤害却足够他疼了。 张信低声咒骂了句,再次向四周望去,沈嫽已悄然无声行至他身侧,落下一句:“莫要东张西望。”继而快了他半个马身。 卫谏目睹了全过程,没有拆穿沈嫽的小动作,唇角勾出一抹弧度。 张信正一头雾水,既疑惑又恼怒,卫谏也行到他旁边,“张屯长快些吧。” 沈嫽偏头望过去,与卫谏视线相撞,两人眼中都带着笑意,谁也没说话。 张信啐了口,“这都什么事。” 另外两个士兵对张信道:“屯长,我们还是别得罪她为好。” “一个娘们怕什么!”声音没有收着,像是有意说给沈嫽听。 那两个士兵低下头,装起了鹌鹑。 天又亮了几分,不是锅底的黑,更像是染布坊蓝黑色的颜料,她们离开了乌孙居住的毡帐群。 沈嫽回头道:“跟上。”话音刚落,她紧夹住马腹,抓紧缰绳,喝了声“驾”在草原上疾驰。 后面几人也随着她疾奔,像是相互较着劲,谁也不让谁。 沈嫽愈加兴奋,感觉血液都在沸腾,她好久没有这么纯粹地纵马。 刚开始几人还能相互紧咬着,随着日头升起,天光大亮,几人额上冒出细密的汗。 两个士兵相互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无奈: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沈嫽是存了心思的,赶路嘛,快些慢些又如何?但谁让他瞧不上自己,一旦自己立不起来,日后便更难和他相处。 索性在这上压一压他的气焰。 一直到日头高悬,沈嫽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太久没像这样骑马,她两腿间隐隐作痛,但更多的是兴奋。 又这样行了两个时辰,期间张信屡次想要超过沈嫽,但每当他要靠近时,沈嫽便会更快他几分,始终压他一匹马的距离。 几次下来,张信也看出了端倪,他心口从早上起便憋着一口气,现在怒气更盛。 见后面两个士兵没跟上来,暗骂他们废物,虽自己饥肠辘辘,但仍不肯认输。 他看向身侧的卫谏,想让他开口。卫谏回望过去,似乎看不出他眼里的暗示,轻轻耸了耸肩,继续专心骑马,像是不知饥累。 卫谏早就看出来沈嫽是想灭一灭张信的气焰,他配合还来不及,怎可能开这个口? 他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了沈嫽身上,风卷起她鬓边的碎发,身体随着马匹晃动,沉稳、有力、好看。 是一种如风如松的好看。 后面两个士兵最先忍不住,喊道:“使君,歇会吧!” 他们被沈嫽落下了三四丈远,耳畔风声又大,直喊了两遍,沈嫽才听清,勒绳下马。 张信在心底偷偷松了口气,下马先活动了僵疼的双腿,然后席地而坐。 他安慰自己,定是近来过得太安逸,太久没骑马,否则不可能被沈嫽压着。想到这,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腾”地冒了上来。 沈嫽从行囊里拿出几块饼子,递给众人,张信头也不抬接过,沈嫽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爽利了不少。 以前,她也是这样让阿父军中的人信服的。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能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沈嫽敛下唇角的笑意,胡乱灌了几口水,就牵着马吃草去了。 草原上也有行人,面孔各异,衣着也不同,有粗布短褐,也有蒙面长袍,但都灰朴朴的,不像沈嫽一行人周身整洁。而且他们车上装了很多东西,很像是商队。 其中一队人马在沈嫽不远处坐下,也像是在休整。 沈嫽虽未望向他们,但能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一股让她很不舒服的视线。 她看着已经吃完饼的几人,“走吧,前面有个庄子,这流匪多,晚上在庄子里能安全些。” 张信呛道:“你怎么知道前面有庄子,不是在诓我们?” 沈嫽一怔,没有直接回答,“到那你不就知道了吗?再慢些就赶不上了。” 张信虽心里信了七八分,但总觉得此刻起身,就认输了。 卫谏却应声上马,对着张信道:“屯长跟上。” 沈嫽卫谏二人速度比刚才慢了很多,张信唾骂了句,不耐烦地皱眉,跟上了他们。 另外两个士兵只觉没歇够,身体酸痛,心中叫苦连连。本就不是他们愿来的,如今还要受这个罪,纵有怨言,却只能憋在心里。 又行了几个时辰,天已经黑了大半,只能依稀辨认出人影。晚间也更冷些。 白日赶路身上燥热,穿的单薄,现被风吹过,沈嫽打了个寒颤,自从在延尉狱走了一遭后,她身体便不如以往的好,禁不住冷。 可她偏偏又喜冷,总觉得人在冷风中,能够清醒。 “诺,前面就是庄子。”沈嫽在马背上指着前面道。 “那也算是庄子?”张信嗤道。 “有人、有房、有牲口,怎么算不得是庄子?”沈嫽反问道。 张信没有答话。 卫谏下马,“就在这搭帷帐吧,明日再去庄子。” 矮点的士兵问道:“为什么不现在去?” 第39章 同路人 “庄子里夜晚来了一批生人,太引人注目了,会添不少麻烦。”卫谏道。 沈嫽环视周围,此地离庄子很近,能看到若隐若现的光亮,不用担心流匪,“没别的异议,就在这搭帐子。” “好。”卫谏应声道。 另外两个士兵见张信没有言语,便自顾自搭起了帐子。 沈嫽拿出帷帐,紧接着盘腿坐在帐子上,拿出短刃削着从周围捡到的粗树枝用来固定帐子。 她削得很快,拿了块石头将树枝固定在草地上,这片草地松软,树枝被砸得很深。 紧接着将帐子边角系在木楔上,紧拽着麻绳向向上拉,帷帐很快拱了起来。 她在里面铺上薄薄的一层麻布,虽不怎么舒适,但草地上的露水渗不进来。 等沈嫽将一切都收拾好,才向周围望去,天已经黑透了,周围也没有光亮,只能看到人影绰绰,各自在忙着搭帐子。 正当她打算拾柴生火时,身旁不远处有光亮起,抬眼望去,卫谏正蹲在地上,火塘里焰苗跃动,火光映在他脸上,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眼睫投出细细的、晃动的影,平添了一股暖意。 平日的卫谏虽以礼待人,但正是这样,总觉得与他之间隔着几分疏离,今日的他,垂眸拢火,指尖沾灰,多了些柔和。 沈嫽向着火塘走去,火塘搭得很规整,旁边还堆放了柴火。 沈嫽笑道:“掌故真是手巧。” 卫谏起身捻了捻指间灰尘,轻撇唇角,“使君别打趣我了,我还从未搭过帐子,正苦恼着呢。” 沈嫽眉头微挑,“掌故不会?” 卫谏摇了摇头,轻叹了声,“不会。” “我教你。” “好啊。”沈嫽话音未落,卫谏的应答就已轻轻接了上来。 沈嫽拿过自己未用完的粗树枝,“这儿草地松软,用这种树枝做木楔就好,若是在戈壁,木楔要比这粗上一圈才能牢固。” 卫谏轻“嗯”了声。 沈嫽席地而坐,拿出短刃削着树枝。卫谏犹豫片刻,也撩开袍角坐下。 他微微侧过脸,视线落在沈嫽握刃的指节上,她一手握着树枝,另一只手抵在树枝上削着,木屑落在她衣角,火星噼啪。 “就像这样,你试试。”沈嫽递过短刃和树枝。 卫谏微怔,想起以前见沈嫽身上总带着这把短刃,自己想着法子要来看,如今她就这样将这把刃递给自己,一时哑然。 他接过短刃,照着沈嫽的样子,木楔很快削好,“接下来呢?” 沈嫽起身,风有些大,她轻轻跺了跺脚,“你先将一个木楔钉在地上,要深些。” 卫谏很快就将木楔钉好,唇角弯了弯,“这样可好?” “可以。”沈嫽上前蹲在卫谏身侧,将帐角的绳结系在木楔上,衣袖不经意擦过卫谏的臂弯。 卫谏脊背绷得笔直,身子僵了几分,他隐约能够听见沈嫽的呼吸声,但敢偏头望向她,只呆呆看向地面。 “这样系比较牢些。” 卫谏垂眸,轻轻“嗯”了声。 沈嫽起身将帐子扯开,“顺着帐子将剩下的木楔钉上,再像我那样系好,将麻绳拉紧就行。这帐子不似行军帷帐牢固,但胜在方便。” “多谢使君。” 沈嫽还不太适应“使君”这个称呼,未接话,只浅浅弯了弯唇。 卫谏很快将帐子搭好,张信三人向着这边走来,沈嫽便道,“从今日起我们便轮流守夜,今日我守上半夜。” 张信嘀咕了句,“怪会占便宜。” 沈嫽只觉有股气堵在胸口,“你若觉得占便宜你就来守上半夜。” “哪敢?您是使君。” “屯长此言有失偏颇,出行在外,难道事事都要计较?若按您这样说,今日我搭得火塘、生的火,岂不是您占了我的便宜。”卫谏回道。 张信甩袖,“强词夺理。” “器小易盈。”卫谏回道。 沈嫽抿唇笑开。 张信读书不多,没听过这个词,只觉得这不像好话,撩开袖子打算与卫谏“理论”。 沈嫽清了清嗓子,“你既认我是使君,便由你守下半夜。天不早了,都去歇息吧。” 她见张信仍一脸阴翳,站着不动,沉下声音道:“你休不休息我不问,若下半夜打瞌睡让贼人误了我们事,我定上书公主,治你渎职之罪。” 张信冷哼,嘴角抽了抽瞪了卫谏一眼甩袖离开。 另外两个士兵堆着笑,“使君我们先去睡了。” 沈嫽笑着点头。 对付张信这样的人,最好减少认同他的人。两个士兵是不敢得罪自己的,但他们是与张信站在一块,她必须将卫谏拉到自己这一边。 如今看来卫谏也确实站在自己这边。 沈嫽心情不错,但仍装作善解人意般看向卫谏,“他是对我不满,掌故又何必开罪他?” 卫谏蹲下,向着火塘里添着柴火,“他心气太高得压一压,而且你说过的……”他顿了顿“我们是同路之人。” 沈嫽闻言微怔,轻轻蹙眉,她竟全然记不得自己说过这话,一时觉得心里虚得慌,便也俯身蹲下,向着火塘添着柴火。 柴火沾了露水,带着些寒意,放进火盆中,发出“刺啦”声响,紧接着冒出一缕极淡的白烟。 她将手放在火上,轻轻烘烤,手上的暖连带着身上也暖些。 “掌故怎不去休息?”沈嫽偏过头问道。 卫谏低声道:“今日有一队人马一直跟着我们。” “我知道,起先认为他们是与我们同路。” “不一样,我们比他们行程快,按理来说,他们不该在这休整。” 沈嫽讶异,“他们也在这休整?” “现距这一里外,从我们下午休整后就一直跟着我们,他们一行四人,配着长刀,车里装的应该是货物,看起来像是商贩。” 沈嫽再一次惊叹卫谏的识人之术,她虽也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们,但完全没有他这般细致的分析。 “多半是为了钱财。”沈嫽将手翻了翻,掌心向上,“你看得出他们是什么人吗?” 卫谏摇了摇头,“他们蒙着面。” 沈嫽屈膝环抱,笑道:“我们有五个人呢,他们打不过我们的。” 卫谏听出沈嫽玩笑的意味,叹道:“我不会武,到时只能躲在使君身后求护佑了。” 沈嫽拍了拍胸脯行,一脸匪气,“好啊,跟着我保你顿顿有酒喝有肉吃。” 卫谏闻言低笑,漫不经心地拨了拨火塘里的柴枝。轻轻侧过头看向沈嫽,她脸上的笑不似寻常,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竟让他心头一松。 他起身,向着帐子走去。 沈嫽身体微微后仰,望向天,是圆月。耳边虫鸣不断,风吹的火光晃动,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她轻轻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身后传来“沙沙”踩草声,她警觉后望去,卫谏手中拿了件外袍向她走来,起初只能看到他的身形,火光慢慢照到他的脸上,将他眉眼照得分明。 沈嫽转过头,继续烤着火。 “夜深露重,别着凉了。”卫谏微微弯身,将手中的外袍递过去。 沈嫽一愣,“掌故自己穿吧,身子暖了,人就容易困顿。” “这是什么歪理?难道得了风寒就不会困顿了?” 沈嫽没有接话。 卫谏身子又弯了几分,将外袍放在她手上,“使君且穿吧,快交更时放在马背上就可,也不用担心累及你的名声。” 沈嫽心中嗤笑,我有什么名声可言?但还是道谢接过。 她看着外袍,勾唇对卫谏道:“我想到一个法子。” “什么?”卫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懵了。 沈嫽对卫谏招了招手,卫谏愣了愣神,犹疑片刻,还是上前几步俯身蹲下。 沈嫽微微倾身,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温热的气息裹着淡淡的香,一下下拂在卫谏耳边,弄得他耳朵痒痒的,他不自觉屏住呼吸,将神思放到她说的话上。 “如何?”沈嫽笑问着。 “可行。”卫谏起身正了正神色答道,“我去做。” “好。” 卫谏离开后,沈嫽继续哼着调子。地上的草不怎么绿了,尖端染上些许黄色。她拽下几根草,手指翻飞,没一会一只栩栩如生的“蚂蚱”出现了。 她看着这只黄绿色的蚂蚱,轻轻将其投入火中,火焰“蹭”地将其吞没。 她又拽起草编着下一只蚂蚱,就这样一只接着一只,夜黑如泼墨,不远处庄子仅有的微光也没了,火塘里的火正旺,吞了一只又一只蚂蚱,交更的时间到了。 沈嫽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张信,早早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 张信一言不发,仿佛没看见她般坐在地上。 沈嫽道:“有一队人好像一直跟着我们,你下半夜注意些,别让他们靠近马,有什么异常及时喊我。” 张信冷冷道:“连你在上半夜,都没什么异常,我在这又能有什么?” 沈嫽歪了歪头,好言难劝该死鬼,罢了。 沈嫽走后,张信从怀里掏出一只田鼠,插在火上烤着。 这是他今日下午休整的时候捉的,如今正好用来加餐。 肉香味很快漫开,张信大口咀嚼着,三两下就吃完了整只田鼠。 烤着火,身上暖融融的,肚子也被热食填满,困意自然而然就上来了。 他垂下头,微微闭上眼。 第40章 巧设局 火塘里的柴火已被烧成了灰白,周围落满了柴屑。晨风吹过,吹起了点点红,很快又熄灭。 周围隐约传来嘈杂的声响,张信低着头,不知梦到了什么,打了个顿,迷迷糊糊睁开眼。 他胡乱摸了把脸,将脚边田鼠的毛堆到火塘上。 沈嫽出了帐子,径直向他走来,“可有异常?” 张信挡着火塘回道:“没有。” 沈嫽也不看他,向着马背上望去,见上面空空如也,心中不由冷哼,倒是让卫谏说中了。 “包裹呢?”沈嫽面色冷峻。 “这不在那……”张信向马背上望去,马正低头吃着草,马背上的包裹全然不见了。 张信神色骤变,快步向着马儿走去,抚过马背,慌乱地向四周望去,“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仗还未打就把兵器弄丢了,张屯长,你真有本事!”沈嫽漠然道。 张信自知理亏,不敢反驳。 “让你守夜,你倒好,在这吃开了?”沈嫽指着火塘里被余火燎得发卷的鼠毛,讥讽道。 张信咬了咬牙,“我去把它找回来。” “你拿什么去找?你知道什么人偷的?你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你又有什么证据?” 张信低声咒骂了句,“找不回来老子抵命!” 沈嫽向四周看去,见周围已有行人赶路,便道:“你随我过来。”将他带到了远离人群处。 “拿命抵?你家中老母怎么办?若我没记错,你兄长离世,只留下了一个不满八岁的侄子与你老母相依为伴,他又怎么办?” 闻言,张信眉峰拧得更紧,“你如何得知?” “随行人的名册我都曾一一看过。”沈嫽正了正神色,“军中有令法:敢有议诏及不如诏者,皆斩。更遑论你渎职丢物?你若就这样死了,你家人定然拿不到抚恤。” 张信面色颓然,他不懂律法,但也知道自己误了事,难逃惩戒。他猛扇了自己一巴掌,眼眶微红,“我不该睡……” 沈嫽背对着他,看向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你从出行开始就一直呛我,我知你瞧不起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尊重。你的任务就是看护好仪物,结果呢?” 张信如同冬日饮了滚水般,从喉嗓灼烧到肺腑,脚步踉跄靠在树干上。 沈嫽放缓了声音,“你也上过战场,刀枪剑戟间你尚且活了下来,我也不会让你死在我手里。” 张信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我还能活?”他声音喑哑,紧接着摇了摇头,“包庇我,你拿什么给龟兹王?你也会受责罚的。”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认了。” “若敌人的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会认命?” “当然不会,一命换一命老子也赚了。” “那你这副怂样又是干什么?要是想死,就死在敌人手里。” 张信弯了弯膝,想要跪沈嫽,被沈嫽搀起,“张屯长,你有勇无谋,若是一辈子当个小卒倒也没什么,可你甘心吗?” 未待张信答话,沈嫽紧接着道:“想来你是不甘心的,否则一路上也不会处处与我较劲。你无非是觉得我一个婢女都能成为使节,不服罢了。” 张信抱拳,溢出句,“对不住。” 沈嫽摇了摇头,“这样很好,最起码你是个有追求的。有的人庸庸碌碌,全然没了思想,与木偶何异? 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听你赔罪,不甘心就要自己去争去抢,嘴上不饶人有什么用?行为上还让人抓了错处,实在蠢极。” 张信声音哽咽,“使君这番话,让我……让我的脸都没处搁了,我恨不得找根荆条绑在身上,来赔不是。” “我可不敢比肩蔺相如,你也不是廉颇。我只问你若还有机会弥补,你会怎么做?”沈嫽凛然道。 一阵风掠过,树上飘落下了几片叶子,打了个旋,落在了张信脚边。 张信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里含着抑制不住的颤音,“还能弥补?我定以命相护,绝不再让包裹丢失。” 沈嫽叹了口气,“人贵自重,你的命远比丝绸茶叶值钱,只要尽心护住它们就行了,若情形危急,以你自身为重。听懂了吗?” “丝绸比我值钱多了。”张信低声道。 “只要你尽心了,即使它们丢了我也能给你兜底。” “使君有何法子?若真能留住我这条贱命,我定对您肝……头脑地。” 沈嫽眉角抽了抽,“是肝脑涂地。” “对,对,是肝脑涂地。” “交更时我与你说过的,有一群人一直跟着我们。”沈嫽道。 “定是那群贼胚偷走了,找到他们我一定剁掉他们手脚!”张信咬牙切齿。 “他们偷走的是石头树枝。”沈嫽幽幽道。 “什么?!东西还在?” “对,交更前我便替换掉了,他们下手倒是快。”沈嫽没有提及卫谏,若张信怨她也牵扯不到卫谏身上。 “那您……”张信是个藏不住话的,迟疑了会问“该不会没有什么贼胚……” 沈嫽对上他的视线,“你是想说我在故弄玄虚,专为你设局?” “我……”张信唇张了又张,还是说不出违心话,他真的这么想。 “我没那么无聊,那群人是真的、他们起了贼心也是真的、你渎职更是真的不能再真。” 被沈嫽这么一说,张信顿觉惭愧,无论真假,确实是在他值夜的时候丢的,若是沈嫽较真,他也免不了责罚。想到这,张信抱拳,“使君有大智,我以后定视您话如军令!” 沈嫽心情颇佳,头脑简单的人真好忽悠。 她悠闲背着手,向着帷帐走去,心想帐子也该收了。 张信放慢了脚步,跟在她后面,脸上也没了倨傲,只是心中还有些许不服。 卫谏的帐子已收好,他望着悠闲向这边走来沈嫽,便知她已“降伏”了张信,果不其然,沈嫽对着他挑了挑眉。 卫谏垂眸低笑,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自己对沈嫽的批注:“沈氏善谋,性诡。” 他想,是自己臆断了,她应是性纯至善。 张信重新拿回了包裹,失而复得的庆幸让他将这些看得比命根子还重。原本包裹是他和另外两个士兵看护的,如今他全揽到自己身上,马背上堆得满满当当,没有空闲之地。 “使君,可以走了吗?”张信问道。 两个士兵见此情形皆讶然。 沈嫽失笑,“我们先不走。” “为何?” “想来那伙人看到包裹里都是些石子树枝定然怒火中烧,恐怕还会对我们下手。”沈嫽道。 “那我剁了他的手脚!”张信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 “你不觉得我们很扎眼吗?”沈嫽问道。 张信望了望自己,又看向他们,他们仍是汉人的装扮,即使是在乌孙的这些时日,他们也从未着乌孙的衣装,平日不觉,今日被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显眼。 “前面有庄子,也会有集市,我们去买些衣裳换了,也学着他们只露出一双眼睛,想来不会那么引人注目了。 这回包裹里可都是真的,你定要护好。” 张信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东西若没了,我提头来见!” 几人没有骑马,牵着马匹来到庄子上。这和乌孙很像,也是搭起帷帐,不过帷帐要比乌孙的小上一圈。 倒也有集市,说是集市,其实也就是几个摊子,在地上铺上毡毯,要卖的东西全都堆在地上。 沈嫽蹲在地上,随手拿了件外衣,摊主见她穿着较好,虽是布衣却无补丁,便殷勤拿着衣裳吆喝。 她说的话和乌孙话全然不同,卫谏实在没想到,此地距离乌孙也不过一日的行程,语言差异竟能如此之大。 正在他想着如何交谈时,沈嫽竟与摊主讨起价来,毫无謇涩。 她掏出钱币,不光买下了自己的衣裳,连身后三人的衣裳都买了,还贴心的买了头巾,摊主喜笑颜开,临走时,送了沈嫽一件羊皮毯。 不知沈嫽对摊主说了什么,她竟殷勤拉着沈嫽去了身后的帷帐。 片刻后,沈嫽换了胡人的装扮,腰间勒着宽带子,腕处箍着圈软皮,围着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比汉装要轻便些,除了瞳色,看不出汉人模样。 沈嫽将衣裳分给他们,“你们出了庄子一里处等我,在那把衣服换了,我不会耽搁太久。” 卫谏看着手里的胡衣,上面沾了灰尘,像是谁家的旧衣,他轻轻捻了捻上面的灰,抖了抖,“你一个人没有照应,我同你一处去。” 沈嫽微微挑眉,心底暗忖:他又在试探自己?左右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便干脆应了,“行,那你现在就把衣裳换了。” 卫谏望了望四周,踟蹰片刻,对着摊主指了指帷帐,摊主带笑点头。 大多数人都从她这扯布回家量体裁衣,往来商客也极少买成衣,今日这一人竟买了五件,抵得她一个月的营生,不过借用帷帐而已,她自无不应之理。 沈嫽示意张信三人先行离开,张信虽有疑虑,面上却恭敬应了。 卫谏换好衣裳出来,腰间系带一勒,将身形衬得越发挺拔,虎背蜂腰。只可惜蒙了面,否则不知有多么赏心悦目。 “接下来该如何?”许是蒙面的缘故,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听得人耳朵发痒。 沈嫽别过脸去,“先在这等着。” 第41章 谝尼得 不同于乌孙,这个庄子位于通衢要地,来往的人很多。 沈嫽半眯着眼仰头望向阳光,周围不同腔调的人交谈来往。她想,阳光真好。 “你要吃胡饼吗?有人付钱。”沈嫽昨日就没怎么吃,今日更是滴水未沾,远处有贩夫挑着担子吆喝,她也来了馋意。 “好啊,摊子在哪?我去买。”卫谏微怔,眸中含笑。 沈嫽向贩夫走去,对卫谏道:“跟上。” 卫谏落了半步跟在她身后,贩夫被沈嫽唤住,放下担子,担子两头各悬挂着食瓮,瓮口用泛黄的麻巾盖着。 他掀开麻巾,一股热气混着香味扑面而来,“您要几个?” “有肉糜的吗?”沈嫽问道。 贩夫愣了下,“哎呦,我们这都是穷苦人,哪有人会买肉糜饼。不过您闻这饼子虽没有肉糜,却也香得很,您不放心先买一个试试。” 沈嫽颠了颠手里的钱袋,“来二十个。” 贩夫喜笑颜开,忙拿出布袋装上,“这袋子不收您钱,送您。” 卫谏解开腰间钱袋递给贩夫,轻声对沈嫽道:“我来付。” 沈嫽眨了眨眼,举起手中的钱袋道:“有“好心”人付钱呢,而且,这儿用不了五铢钱的。” 卫谏这才注意到钱袋的不同,上面压着一圈素纹,样式与他们平日里用的不同。 “好心人。”卫谏低声重复,问道:“张屯长?” “一会你就知道了。” 卫谏接过胡饼,单手托着,二十个胡饼虽不算重,却着实占地方,两人走到一棵矮树旁。 “这儿是哪国语言?我不曾听懂分毫。”卫谏望向倚靠在树上的沈嫽问道。 “嗯……算是乌孙语的方言。” “方言?” “差不多,只是声律有些变化。” 沈嫽踢了踢脚边石子,石子打了个滚停下,“你看那边一群人,能看出什么?” 卫谏顺着沈嫽的视线望去,“是昨日跟着我们的那伙人。” “还有呢?” “他们是商贩,且是回程。” “嗯?” 卫谏视线一直落在那伙人身上,“他们用的是骆驼,这儿更适合骑马,想来是从南边戈壁往北去,现往南走,应是回程。” “怎么看出他们是商贩?骆驼上也没带多少东西。”沈嫽问道。 “你看最后那个人,他包裹里是有东西的,我想他们应该是专程往北边贩货,回程再顺道带些东西回去,而非去北边置货。” “是了,北边多游牧,更适合贩货。”沈嫽点头附和。 “你能看出他们是哪国人吗?” 卫谏闻言弯了弯眉眼,“不是乌孙人也非匈奴人,其他国家的人我没见过,不知是怎样的。” 沈嫽本是随口一问,没想着卫谏能回答,此刻稍有震惊,“他们蒙着面,你竟还能识出他们非乌孙与匈奴人。” “蒙着面,就观他们体态。单论走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沈嫽偏头对上卫谏视线,“你想不想知道他们是哪国人。” “嗯?” “想知道就跟紧我。”言罢,沈嫽当即拐入近路,穿行于熙攘的人群中,步伐轻快。卫谏双手托着胡饼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没一会,沈嫽便追上了那伙人,他们高坐于骆驼上,行速不快。 “骑骆驼的,你们的钱袋子掉了。”沈嫽站在他们骆驼后面,手里举着钱袋子喊道。 卫谏微微诧异,沈嫽这句话用的并非乌孙语,与刚才的声律也有所不同,更让他惊诧的是,她手里的钱袋子正是用来买胡饼的那个。 前面四人转头,前面领头的高个子下了骆驼,走到沈嫽面前想要拿过钱袋子。 沈嫽身形一闪,躲开他伸过来的手,“怎么,不道谢?” “多谢。”高个子道。 沈嫽抿唇,她猜的没错,这人用的是龟兹语,就算他不是龟兹人,也是经常来往过龟兹的。 “你不想知道我是在哪捡到的吗?”沈嫽继续问道,语气虽含着挑衅的味道,可眼中含笑,让人分辨不出她的真实意图。 “我今早丢的,想来是丢在昨日休整的地方。”高个子也耐心地回道。 “对也不对。”沈嫽颠了颠袋子,“我‘捡’了你的钱袋子,想必你也捡到我的东西了。” 高个子摸不着头脑,不想在这耽搁时间,伸手就要抢夺,沈嫽轻巧躲开,“别急,我自会给你。” “我没捡到什么东西,若是你是来戏弄我的,别怪我不客气。” “没捡到?可惜我丢了一袋子石头树枝,你不知道,我可宝贵他们了,昨夜寻踪追迹找了好久。” 闻言,高个子眉眼狠厉,“你是那群人?是你偷了我的钱袋子!” “偷?”沈嫽轻笑,“我只是会些追踪之术罢了,恰巧在那捡到了,你们睡得正酣,我也不好打扰,只得现在归还。” “还我!”高个子恶狠狠道。剩下三人也下了骆驼。 卫谏上前走了两步站到沈嫽身旁。 “自是要还的,我的石头树枝呢?你先把它们还我。”沈嫽道。 高个子啐了句,“疯婆娘。” 有人在高个子身旁耳语了几句,高个子剜了沈嫽一眼,挥着拳向沈嫽袭来。 沈嫽身体灵巧后仰,对着卫谏道:“躲远点。” 卫谏听话后退几步,眼睛微眯,不着痕迹摸向腕间的袖箭。 高个子没打到沈嫽,有些羞恼,另一只手使了十足的力气再次向沈嫽挥过来。 沈嫽足尖点地,侧身避开,从他身后拽住头巾一角,手腕一转,高个子的样貌显露出来。 两人站立,卫谏不着痕迹垂手。 高个子显然怔住,继而恼羞成怒,怒斥道:“还我!” 刚才交手,沈嫽已知他不会武,空有蛮力。 沈嫽笑着将头巾递上,“您应是行商多年,您看我第一次行商,有很多不懂的,我们可否找个地方好好聊一聊。” 沈嫽的突然变脸令高个子明显一愣。 他冷冷地望向沈嫽。 “您应该知道我带了很多东西,我也不妨告诉您,里面是丝绸茶叶,都是些难寻的货,想着到龟兹卖上好价钱。 可是我第一次行商,有许多不懂的,正巧碰上了您,您若能指点我一二,我便将货的来路告知您,我们同力协契,共同赚钱。当然您不同意也没事,我将钱袋还您,买卖不成仁义在嘛。我这回记住了您的脸,日后我们也能算半个朋友。” 高个子看向剩下三人,他们虽是行商,可遇到些好货价高便会偷取,蒙面也是为了少些仇家。 如今不仅没有得手,还让别人记住了他的脸,不可谓丢人现眼。 他放缓了声音,“当真告诉我们货的来路?” 沈嫽点头,“当真。” “好。” 他们寻了处阴凉地,高个子道:“有什么想知道的,问吧。” 沈嫽思索片刻道:“我名谝尼得·贾商,虽被家里人娇宠,可他们总觉得我没用,我便想着出来历练一番,让他们刮目相看。 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处,唯一还行的就是朋友多,所以搞到了那些货,想行商。您觉得这些货在龟兹能卖上什么价格?” 卫谏听不懂沈嫽说的是什么,可见她目光炯炯,语气笃定且恳切,便知道她又在打小算盘,不由地抿唇笑开。 高个子抬臂伸出手,稳稳比出个“五。” “多加五成?”沈嫽试探问道。 “五十。” “那么多!”沈嫽惊呼。 高个子看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再加之刚才那番话,就认为她被家里娇宠惯了,忽悠道:“你若把货给我卖,我能卖到八十成,你分我二十成就行。” 沈嫽道:“您能给我说说为什么吗?” 高个子道:“龟兹现在正乱着呢,龟兹王病危,还不知道谁能继承王位,百姓也不安,不光粮食价格涨了很多,这些稀有物的价格更是疯涨。不过我有门道,要比你个愣头青更能卖上价。” 沈嫽微微瞪眼,“龟兹王难道没有王储,随便让哪个继位不都行?” “他就这一个儿子,还失踪了。我看龟兹王……”高个子摇了摇头。 “他没有别的子侄吗?这时候过继一个来,稳定民心为重啊!” 高个子神秘兮兮道:“你不是朋友多么,怎么这个都不知道?龟兹王那几个子侄争相服侍在他身边,连他出嫁女儿都不让靠近,过继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沈嫽叹道:“可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您说的门道是什么啊?” 高个子嗤笑道:“你这个小丫头,竟想套我的话,也不看我在这行混了多少年。” 沈嫽道:“丝绸茶叶的来路比不得您的‘门道’吗?” “你若骗我呢?” 沈嫽摊开手,“我还是那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您若是不信,我也没法子。您在这行多年,我若骗您怕是日后就别想干了。” 高个子与那三人耳语了几句,“行,你听好了,你去城中临泽驿站找一个白胖子,告诉他你是山隼的人,剩下的就交给他。” 沈嫽道谢,“您去乌孙赤谷城最里面一家冶铁店,提我谝尼得·贾商就行,不会收您高价。” 沈嫽将钱袋子递给他,“您放心,我这个人记性不好,没看清您的样子,日后您有什么需要尽管提我名字,管用!” 递钱袋子的时候,沈嫽又偷偷塞了块小金饼到他手中,高个子默不作声收下。 好烂的谐音梗哈哈哈[摊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谝尼得 第42章 至龟兹 直到身后驼铃声渐渐模糊,沈嫽这才放缓了脚步。她指尖勾着头巾轻轻扯下,微仰着头,脖颈被晒得泛着薄红。 她侧身从卫谏怀中拿出一块胡饼,细细嚼着。饼身温热,满口留香,对他道:“你也吃些。” 卫谏托着胡饼的手一滞,轻笑道:“我不饿。” “撒谎。” 卫谏哑然失笑,“我不习惯边走边吃的。” 沈嫽轻叹一声,他这人品性好,但却心思深,累人。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沈嫽问道。 卫谏斟酌片刻,“我们花的是他的铜钱?” 沈嫽略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会问别的?” “比如?” “比如我和他们谈论的是什么?” 卫谏摇头,轻声道:“那是你的事情,你若想说,自会告知我。若不想说,也是有自己的衡量,我若贸然相问,岂不让你为难?” 沈嫽咬了口胡饼,看出不在想着什么,“是,花的是他的钱,是我昨夜偷来的。”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卫谏。 卫谏欲言又止。 “你是想说我做的不对吗?”沈嫽问道。 “不是。” “为何?孟子曾言‘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你不会不知偷钱是错的。”沈嫽又问。 卫谏道:“墨子也有言,‘入人园圃,窃其桃李,非之罚之,以亏人之利也’他们先动了心思,你只是以怨报怨罢了,况且你给了他金饼。” “若我说金饼是假的呢?”沈嫽继续追问。 卫谏身形稍顿,眉头微蹙,低声道:“事从权宜。” 沈嫽垂眸望向他怀中胡饼,“他说龟兹王病危,王储失踪,想来龟兹混乱。” 卫谏随即说道:“若真如此,我们不便住官驿。” “我也是这样想。” 二人很快与庄子外的三人汇合。沈嫽将胡饼给了他们,众人分食,卫谏最终还是没有吃胡饼。 沈嫽想,他还是介意用偷来的钱币买胡饼。 * 几人风餐露宿,昼夜兼程,遇戈壁,便将马换了骆驼。逢山地险峻,又将骆驼换了马。地势愈高,呼吸便越发困难,胸闷头晕,肌肤生裂,也都生生忍了过去。 一路上,卫谏向沈嫽学了一些日常龟兹语,说得还不大好,倒也能听明白。 直到入了深秋,众人才风尘仆仆行至龟兹。 龟兹夯土城墙外有河流经过,河岸胡杨挺拔,周围连片的绿意。 沈嫽站在城墙外,望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心中松快了不少。 “我们牵着马进,今日先寻一家驿站住下,莫要张望引人注意。” 几人围着头巾进入了龟兹。 出乎沈嫽意料,龟兹很是热闹,街道上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摊上摆的好多东西连她都未曾见过。 周围有人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沈嫽不想在长街上耽搁太久,就近择了家客栈住下。 店家视线扫过他们,见他们灰头土脸,身上无朱缨宝饰之物,便依旧懒洋洋地倚着墙,半点迎客的意思都没有。 沈嫽将钱袋重重放在案上,“没看见我们吗?” 店家这才堆着笑迎了上来,“几位要几间房?” “五间。”沈嫽声音闷闷的,“再给我们准备好热水,饭菜,送到我们房中。” 店家“哎”了声,“我看您几位应是外乡人吧。” 沈嫽斜看了他眼,“怎么,看不上外乡人?” “没有,没有,看您气度不凡。这才问您。” “妹子嫁到这,我们来看她过得咋样,顺道给她带些家里的吃食衣物。我从前也来过这,不知这城内有什么变化,你与我说道说道。”沈嫽脚踩在长凳,匪气尽显。 店家面露迟疑,“这……” 沈嫽往桌上扔了块银锭,“说。” “哎呦,您出手真是阔绰。”店家压低了声音,“您可千万别往城西去,那边铁矿闹鬼,死了不少人,都给封上了。” “闹鬼?”沈嫽嗤笑,“怎么可能?我妹婿是矿监,要闹鬼我早知道了,你别诓我。” 店家一听她这样说,急道:“我怎会骗你,我们这矿多了去了,你妹婿是矿监,可不见得是城西铁矿的矿监。更何况你又没见到他,不信到时候你去问他。” 现在申时三刻,店里没什么人,店家也乐得与沈嫽多说些,“这鬼可吓人,几里外都能听到哭嚎,请了萨满法师做法都没有用。也有胆大的,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说来也蹊跷,那附近丢失了好些人,都说是冤魂索命,吃得尸骨无存。” 沈嫽道:“龟兹王不派人去查看吗?” 店家声音更低了几分,“龟兹王病危,自身难保,哪有功夫管这些。” 沈嫽问道:“丢失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可得让我妹子近期别出来。”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都是些要饭的,痴傻的。有传言说是那鬼生前被这些人欺负过,这才报复回去。” 沈嫽轻笑,“真是奇了怪了。行了,我们回房休息了。”她刚走两步,又回头,“你照着我们的身量,给我们买几身龟兹衣裳。袋子里的钱足够了,剩下的给你了。” 店家一一看过他们,不多言语,只招手唤来一个小童,吩咐他去采买。 张信见沈嫽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心中又生出几分敬意,快步走上前,“使君,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嘿,我半分都听不懂。” 沈嫽道:“我问他龟兹的一些情况。一会他会将热水饭菜送来,你们洗漱休整,换上龟兹的衣裳。明日我再去购置一些东西,我们先在这住一阵子。” “不去见龟兹王吗?” “先熟悉一下风土人情。” 沈嫽进了房间,环视一圈。夯土墙上挂着几匹彩布,图案怪诞诡谲。 东边墙上有扇小窗,她推开窗户,后院马厩赫然映入眼帘,马厩里除了他们的马,还拴着三匹马,想来还有别的住客。她上楼时,却未听到别的房间有声音传来。 正打量着,门外传来动静,几个人抬着大木桶进来,一桶又一桶往里面倒着热水,热气“扑腾”往上冒,很快弥漫开来,模糊了沈嫽视线。 待几人走后,她紧锁了门窗,脱了衣物,进入桶中。 双臂处布满一道又一道伤痕,有的结痂脱落,露出淡粉色的肉;有的皮肉凸起,蜷曲如蜈蚣般狰狞可怖。 月余来没有好好泡过澡,她踏入桶里,热水漫过双肩,淹过脖颈,渐渐没过了头。窒息感让她身体战栗,水纹一圈一圈向周围散开。 沈嫽眼前发白,这才撑着桶壁起身,胸口剧烈起伏。 她看向自己的双臂,起身拿起放在外衣上的短刃,又重新坐回桶内。 短刃沾了水,刃身凝着水珠,却还是冰凉。沈嫽握紧短刃,腕骨用力,锋利的短刃划过她的手臂,血珠渗出,温热的,带着尖锐的疼。 一滴又一滴落入水中,四散开来。 沈嫽摁住伤口,是疼的,血也是热的。她心底陡然生出奇异的满足感。她还活着,她能掌控自己的身体,这一切都让她快乐地发颤。 她拿出帕子包住伤口,手嘴并用打了个结实的结,帕子很快被血渗透成深红色。 沈嫽擦干身上的水,一件一件拿起干净的衣物穿上,长发披在肩头,后背洇出一片湿痕。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是店家的声音,沈嫽缓步上前开了门。 店家这时才看清她的容貌,目光不自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分。 沈嫽扯出笑,语气平静,“把桶抬下去吧。” “哎!您要的衣裳在这,上面这套是你的,你看合适吗?”店家边应着,边把衣物递过去。 “多谢。”沈嫽接过,待他们抬走水桶,将饭菜在案上布好退出后,才走到门边,将锁落下。 她未动饭菜,倚靠在榻上,褥垫软乎乎地托着她疲惫的身子,毡毯又暖又轻。这月余来,她还未好好休息过,龟兹风很大,呼呼地拍打着小窗,她听着风声,莫名心安,沉沉睡去。 沈嫽是被一阵拍门声惊醒的,迷迷糊糊睁眼才发现天光大亮,光透过小窗照进来,铺展在夯土墙上、案上、地上,亮得晃眼。 她竟这么歪靠在榻上睡了那么久? “谁啊?”沈嫽披了件外衣朝门外喊道。 “是我,见已近午时你还未出来,怕你有什么状况,故来叩门相询。”是卫谏的声音,他顿了顿,“看来无事,叨扰了。” 卫谏转身欲离开,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慢着,明日需劳烦卫掌故陪我见龟兹王。”沈嫽道。 卫谏转过身来,便见沈嫽披着发,长发凌乱贴在颈间,一手手虚扶着门框,外衣歪斜披在身上,他不着痕迹移开视线,看向地面。 “明日就去?” “明日就去,今日我要出去采买些东西。” 卫谏有些迟疑,唇张了又合。 “你不愿也无妨,不必勉强。”沈嫽见他欲言又止,缓声道。 “我愿。” 卫谏顿了顿,斟酌道:“不知今日可否与你一同出去采买,我想趁此熟悉龟兹景致。” “那就劳烦你稍等片刻,待我收拾妥当就去。” “不急。”卫谏轻声笑道。 门又“吱呀”一声关上。 第43章 临泽驿 龟兹夜间风大,白日却骄阳高照,沈嫽穿了件龟兹的对襟窄袖紧身长袍,此时走在人群熙攘的街上不免觉得燥热。 这儿街道不同于长安有东西两市,既有商铺,又有作坊,甚至商铺前还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 “使君怕不是来采买的。”卫谏跟在沈嫽身侧,街上人多,他与沈嫽相距也不过一拳。 “你是不是觉得不自在?”沈嫽望向他,莞尔一笑。 许他们是异乡人的缘故,周围行人直勾勾地望着他们,卫谏低头避开他们视线,为缓解局促,主动递了这句话,却没想到被沈嫽戳破。 他倒也不觉羞恼,抬起头笑道:“是。” “你看我的。” 沈嫽停下脚步,环视周围的人,打揖道:“别再看了,他害羞了。” 周围人“轰”地笑开,有个高挑的女子戏谑道:“不看啦,不看啦。” 卫谏只听懂沈嫽让他们别再看了,未弄明白后半句的话,见周围人笑得厉害,他顿觉窘迫,面上却不显,只单手背于身后,礼貌地笑望回去。 众人见他如此,笑得更厉害了。 沈嫽摆了摆手,“我们来这看出嫁的妹子,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这才散开。 龟兹街市有许多沈嫽未见过的新奇物件,不由得越看越起兴。 她目光扫过两侧货摊,被一个老翁的货摊吸引了目光,摊上摆放着类似于斗笠的东西,边沿垂着长纱,风一吹,纱随着风舞动。 沈嫽走到货摊前,拿起一顶戴在头上,“老丈,这叫什么啊?” “幂篱,都是自家做的,能挡风沙。” “怎么样?”沈嫽转身望向卫谏,幂篱上的纱垂到腰际,从外面望去,看不出里面人的面容,从里面却能看得清外面。 卫谏神情认真,“好看,适合你。”话落他解下钱袋,放在老翁面前,老翁见状笑呵呵拿了两个铜板。 沈嫽微微诧异道:“你怎有龟兹的钱币。” “昨日与店家换的。”卫谏道,心中泛起悦意。 “那便多谢掌故。”沈嫽笑道。 卫谏眸光闪烁,“我表字承砚,你唤我名或字皆可。”他望向一边笑了笑,“掌故一词太生分了。” 沈嫽敛了笑意,闷闷道:“好,我没有表字,你也别叫我什么‘使君’,唤我名就行。” 她无人起表字。 卫谏忽觉失言,只道:“好。” 沈嫽将视线放回老翁身上,“老丈,我们来这探亲,听说龟兹王病了,不知好些了吗?” 老翁有些耳背,他眯着眼,身体前倾,“谁病了?” 沈嫽又拿起一顶幂篱,“龟兹王。” “嗐,还没好,看样子悬哦。” “也不知王储怎么样了……” 老翁只听见“王储二字”,笑呵呵道:“王储好啊,他现在监国,街上的盗匪都少了很多。” 沈嫽惊诧道:“王储监国?” “对啊,你是外乡人不知道他有多好,他从小就聪慧……”老翁絮絮叨叨,从王储三岁说到至今,沈嫽也不嫌烦,时不时还附和两句。 卫谏视线落在沈嫽身上,凝神细听,却一知半解。 老翁与沈嫽相谈甚欢,临别时还依依不舍,让她明日再来相叙。 “有什么事?”卫谏见沈嫽神情不对。 沈嫽低声道:“他说王储现在监国。” “他不是……” “许是有人撒谎,明日必须进一趟王城。” 沈嫽昨夜滴水未进,今日又走了许久,喉咙干得发紧,“我们先吃些东西,待会还有事要做。” “好。” 他们踏入一家酒肆,肆中人不多,二人寻了处角落坐下。 店小二见他们是外乡人,试探地用手比了个往嘴里送食的动作。他身材魁梧,头发卷曲衬得面相有几分粗犷,做出这种手势令人忍俊不禁。 沈嫽点头,“你们这有什么招牌菜?” 店小二见她会龟兹语,憨憨笑道:“我们这有烤羊排、手抓饭、大囊、烤包子,多得很呢,你看要不要都试试。” 沈嫽望向卫谏,“烤羊排,馕饼可以吗?” “都可以。” “他们喝的是什么?”沈嫽看向靠近门处的一桌人。 “哦,那是果酒,不醉人的,我送你些尝尝?” “多谢。”沈嫽不动声色将一串钱放在桌上,示意店小二收下。 店小二不着痕迹将钱塞进腰间,脸上堆满笑,胡子也跟着颤动,“您真真是个敞亮人。” “我是游医,昨日才到这的,听说龟兹王病了,不知得的是什么病?” “这哪是个我这个平头百姓能知道的,不过倒是病了很久,那些医官都是吃干饭的,一遇到事就不管用了。” “王城医官若束手无策,为何王储不向民间寻名医。”沈嫽蹙着眉道。 店小二望了望周围,悄声道:“您想,王储他得先是储君再是儿子。” 沈嫽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店小二见她听懂了也很是开心,“您虽是游医,医术却不见得比王城那些老官强,我劝您莫要插手这事。” 沈嫽撑着下巴,“我可是能医死人,肉白骨呢。”她话音一转,“不过,要不是你告诉我这些,我可真要去王城医人讨赏了,还是你见识多,心肠也好。” 店小二自觉做了件好事,又被沈嫽这么一夸,直乐道:“我从小就爱做好事。” “行善积德,你日后的福报大着呢。”沈嫽眼睛不眨,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卫谏薄唇轻抿,也跟着笑开。 沈嫽不解地望向他,卫谏低声道:“你这副样子,定是在忽悠人。” “我忽悠人的本事还没使出来呢。”沈嫽眨眨眼道。 卫谏道:“望有幸得见。” “还是别见为好。” “为何?” 沈嫽摇了摇头,“因为那人一定会被我诓骗得很惨,怕你不忍看。” 卫谏眼眸一弯,轻笑出声。 没过多久,店小二乐颠颠地将菜送上来。 卫谏见这的盘子比脸还大,烤羊排层层堆叠在盘子上,似小山一般,着实吃了一惊。 “用手拿着吃,这儿没有箸。”沈嫽拿起一块羊排放在唇边一咬,羊肉鲜嫩,汁水在口中爆开。 卫谏也学着她的样子,拿了块羊排细细嚼着。 沈嫽直勾勾望着他,卫谏感受到这道视线,抬眸望去。 “你们长安的人吃饭都是这么好看吗?”沈嫽问道。 “嗯?”卫谏放下手中羊排,身体微微前倾。 “我说你吃饭好看,我以前见到那些男子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吃饭和公主很像,都是不紧不慢的,他们吃得很快,还喜欢喝酒划拳,嗯……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沈嫽仔细想了想道。 卫谏沉默片刻,“许是所处之地不同,所临之境也不同的缘故。就如文人与武将而言,前者讲究食宜缓细,可放在武将身上就不适用,他们更讲时效,无优劣之分。” 他稍顿,“若无急事,还是要缓嚼慢咽的,能够滋肝养脏。” “我学不来,不过看你吃饭舒坦。”沈嫽端起果酒,轻抿一口,“这酒好喝,你尝尝。” 卫谏端起果酒,浅啜一口,先品到酸涩味,酒到喉嗓处,又有几分苦辣味道。他心中诧异,看向沈嫽,见她一副得逞的模样,心底顿觉暖融融的,也跟着高兴,附和了句,“不错。” 沈嫽挑眉,见卫谏笃定的样子,又抿了口。 果酒的酸苦感再一次呛了上来,她鼻头发酸,忙不迭咬了两口肉,缓过口中的不适。 卫谏这才笑出声来,“是好喝的。” “大忽悠也有栽跟头的一天。”沈嫽摇头自嘲,卫谏笑声更甚。 被沈嫽这么一闹,卫谏原本略收着的话也多了起来,“以前于书中观西域,只觉这是蛮夷之地,物产不丰,如今看来,倒有别样的景致。” “你所见的乌孙、龟兹是西域比较富足的地方,西域还有诸多小国,可谓教化未开,更有甚者搞活人祭。” 卫谏想起了江平,一时间唏嘘不已,“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若汉廷能与西域建立联系,互通有无,于两地而言都有裨益。” 待二人吃得差不多时,沈嫽招手唤来店小二,“你知道临泽驿站怎么走吗?我有个病患让我去那找他。” 店小二轻拍了下桌子,惊呼道:“那可是官驿,您可要小心,别惹上大人物。” 沈嫽抱拳道谢,“谁让他给钱多呢,开张吃三年。我会多加小心,劳烦你指个路。” “沿着这条街南走,走到头往西走,见到一条河,绕过那条河就到了。” 沈嫽与卫谏出了酒肆,才道:“我们必须去一趟临泽驿站。照店小二与那老丈所言,王储还在王城,可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伙窃贼却言王储失踪。” “与临泽驿站有何关系?”卫谏今日才听沈嫽提到这个驿站,心中大为不解。 “那伙窃贼说去临泽驿站行商能给我出高价,偏店小二说临泽驿站是官驿,想来能发现什么也未可知。” 二人又行了许久,这才到了临泽驿站。 沈嫽站在门外,望向驿站,驿站虽也是土夯墙,墙体却有彩色石子拼砌的精巧图案,两侧门柱上挂着彩色帷幔,驿站要比周围的房屋高上一圈,足见奢华。 第44章 性情变 卫谏用头巾围住面,只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沈嫽则戴上幂篱,两人点了点头走进了驿站。 驿站前堂有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见沈嫽二人进来,他一双混浊的眼睛眯了眯,“这是官驿,赶紧走……” 声音沙哑的像是在荒漠上拖拽枯木。 沈嫽打量前堂,堂内不同于外面奢华,只有几把杨木椅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角。 她不言语,老人见她向前走来,顺手抄起身旁的木棍,不耐烦地对她道:“滚,赶紧滚。” 沈嫽压着声音,“山隼让我来的。” 老人这才放下手中木棍,手背在身后,仰着头绕着沈嫽与卫谏走了一圈,“那矮子怎会让你们两个来?” 沈嫽轻笑一声,“你无需试探我,他是不是矮子你清楚得很。” 老人转过身咯咯笑起来,声音刺耳,“跟我来吧。”沈嫽没忍住揉了揉耳朵。 沈嫽卫谏二人对视一眼,跟在老人身后,三人穿过几道门,走过了几个游廊,行至高邸,才停住了脚。 “你们在外面等着。” 沈嫽一副纨绔模样,“快点。” 老人自顾自嘀咕了句,“乳臭未干倒摆起谱来。” 沈嫽趁此间隙,大致摸清楚了这个驿站的规制,只是从她们自前堂到这,一路上未见到一个人,偌大的一个馆驿竟无一仆役,着实有些奇怪。 二人又等了会,老人背着手走出来,“大人让你们进去。” 沈嫽点头,故作埋怨大声道:“怎去的那么慢?” 老人冷笑,没有答话。 刚踏入邸中,就见一个魁梧大胡子翘着腿高坐邸前,手里还拿了串葡萄,一颗接着一颗扔进口中。 “不知如何称呼?”沈嫽问道。 “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沈嫽轻笑,“好生狂妄。” 大胡子手抓葡萄向她扔过,沈嫽侧身躲开的同时握住了这几颗葡萄,向前一抛,葡萄稳稳落到了大胡子的袍上。 大胡子起身拍着手,袍上的葡萄滚落到地上,有两个滚到了沈嫽的脚边,“好身手。” “谬赞。” “说吧,山隼让你来干什么的?” 沈嫽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 “就这?”大胡子挑眉问道。 “你打开一看便知。”沈嫽将帕子递过去。 大胡子接过帕子,一层层打开,里面是茶叶,叶身微曲,没有碎末。 他将茶叶放在鼻尖嗅了嗅,“货是好货,就这么一点?” “自然不是。” “有多少?” “你要多少有多少。” 大胡子哈哈大笑,“年轻人可不兴夸下海口。” “我没有必要骗你。”沈嫽认真道。 “当真?” “自然。” 大胡子抚掌,“好好好,明日你便运来两箱,不,我派人跟你一同去。” 沈嫽神情自然地坐到旁边木椅上,卫谏站在她身旁。 “不急,哪有价没出就要货的道理。”她顺手拿过旁边的葡萄,穿过幂篱,送到口中,是酸的,她不由皱了皱眉。 “我给你这个数。”大胡子比了一个五,“良心价,你出去问问,没有比我这价再高的了。” 沈嫽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翘起腿,呸了口,“你看我年纪小诓骗我不成?山隼说了,市价都五十成了,你这比市价还低?” 大胡子擦了擦嘴,“山隼那混球胡扯!我看你比山隼靠谱,这样,我给你六十成,若这次买卖好了,日后我们好处也少不了你的。” 沈嫽起身,用龟兹语对着卫谏道:“我们走,有人出价比山隼还低,我看这生意没法做。” 卫谏听得似懂非懂,见沈嫽向门外走去,便也跟了过去。 大胡子连忙追上去,“六十五!最多六十五!实在不能再多了,若是你们早来一两个月,我还能出多点,如今最多只能这个价。” 沈嫽停住脚步,回头道:“为何?可别想着胡扯些鬼理由搪塞我。” 大胡子见沈嫽有谈下去的意思,忙不迭道:“没骗你。王储失踪……” “咳咳……”佝偻老人猛地咳嗽,大胡子一惊,咽下了后面的话。 沈嫽又重新坐回原处,“王储可是在王城好好的。” 大胡子犹豫片刻,觑了眼老人,“左右又不止我们知道,说了也没什么。” 老人拱手,“全凭大人做主。” 大胡子对沈嫽道:“我们这货是卖往王城的,出价高也正常,原来龟兹王不管这些,王储对我们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然有的赚。” “你一个驿长也能行商?” “人总得要吃饭的,谁嫌钱少?” 沈嫽“嗯”了声,他果然是驿长,“那为何现在出价低了?” 大胡子面露难色,连连叹息,“王储失踪不到几天就找到了,说是龟兹王的侄子囚禁了他。也不知这段时间他经历了什么,性情大变。” “怎么个变法?” “原来的王储性情温和,聪慧异常,平日里也帮着龟兹王处理国政,对待仆役也很好,时常给我们油水捞。” 沈嫽心道,这与卖幂篱的老翁说得一样。 “现在呢?” “现在他手段狠厉,惩治一批又一批贪官污吏,流氓恶痞。王城内人人自危,生怕被他盯上拿来作筏子。”大胡子啜了口水,“王城大臣都说王储见龟兹王不行了,在这立威呢。 这个时候谁敢当出头鸟?我能给你这个价都已经是够仁义的了,要不是看在你是山隼的熟人,定不会给你这个价。” 沈嫽沉默半晌,问道:“为何我不曾听闻?” 大胡子上下扫过她,“要是连你能知道王城的事,我还怎么赚钱?” “行,六十五就六十五罢,货后日我亲自送来,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这事弄明白了,我们也能放心做买卖不是?” 大胡子笑道:“你一个黄口小儿,事还不少,说。” “临泽驿既为官驿,为何无一仆役?” 大胡子向前走了两步,踩上滚落的葡萄,葡萄汁水溢出,“因为他们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被我发卖了。” 他弯身隔着幂篱与沈嫽对望,“你最好后日送来,否则我也不介意把你发卖了。” 沈嫽起身,“你最好备好钱币,否则谁发卖谁还不一定。” 大胡子又扔了颗葡萄到口中,“好啊,我说到做到,外乡来的小女娘。” 沈嫽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后日这个时候见。” 出了驿站门又行了一段路,沈嫽才放缓了脚步,卫谏此时低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沈嫽蹙眉,“跟紧我。”她快步向人多处走去,没有按照来路回去,而是绕了几段路,在人群熙攘处拉着卫谏躲进巷缝处。 巷缝逼仄,仅仅容下二人,二人离得很近,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卫谏偏头与沈嫽的视线对上,两处视线都下意识躲闪开来。 街巷熙熙攘攘,叫卖声、嘻耍声此起彼伏,二人默契地没有说话,又默契地道:“甩掉了。” 话刚一说出,两人垂眸抿唇笑开,颇有些狼狈地从另外一头出了巷缝。 卫谏从巷缝拿出一根长长的木杆,在原来木杆处放了几枚钱币。 “你拿这个做什么?”沈嫽不解,这木杆怎么看都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木杆,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它好看。”卫谏笑道。 “胡扯”沈嫽在心中回道。 “你在驿站看出了什么吗?”沈嫽边走边问。 卫谏拿着长杆又蒙着面,引得巷中人注目。 他想了想道:“佝偻老人应是拿主意的人,且他会武,虎口处掌心处皆有层厚厚的茧子。游廊杂草很多,马厩就一匹瘦的见骨的马,足见驿站很久没住过人了,” “一个人会在十几天内性情大变吗?” 卫谏道:“若经历过巨大的变故,性情大变也是有可能的。” “什么样的变故会让一个圆滑和善的人变得手段狠厉?”沈嫽自言自语。 卫谏眸光微动,“可以与我讲讲刚才你们谈了些什么吗?” 沈嫽大致说了刚才交谈的内容,只是隐去了自己拿茶叶装作商贩诓骗的事情。 卫谏停下脚步,摇了摇头道:“明日不一定能见到龟兹王。” 沈嫽颔首,“那便偷摸着见。” “可以试着正大光明地见。” “嗯?”沈嫽眼睛微眯,“有何高见?” “明日我扮作使节,你既说你是游医,便由你扮做医死人,肉白骨的医官。我们听闻龟兹王得病,故来相助。” 沈嫽眼睛一亮,“是个好法子,不过,为何你不扮作医官?你能识人,见到龟兹王知道的东西定然比我多。” “现在还不知王城形势,不能轻易让他们知道使节是谁,明日你还需戴上幂篱,危急时刻,定要护住自身,别的都不重要。” 沈嫽没有言语。 二人一路上又给张信等人买了些日常用具,沈嫽还买了些火石、药粉之物。卫谏则买了件短刀,刀身镶嵌着彩石,刀口很是锋利。 待回到客栈,沈嫽将东西给了张信,又对他道:“明日我与卫掌故进一趟王城打探虚实,若一月后仍未回来,就是凶多吉少了。你便赶回乌孙向公主说明,莫要再入王城。” 张信抱拳,“我不是怕死的孬种!” 沈嫽无奈道:“你的职事就是护送,如今已办妥了。” 张信又重重道了句:“使君放心!” 第45章 龟兹王 天刚蒙蒙亮,偶能听见窗外马厩中传来草料与马槽相蹭的“沙沙声”,沈嫽辗转反侧,一闭上眼,各种事情就在她脑中反复出现,闹得她心神不安。 她掀开毡毯,轻手轻脚地点起了羊油灯,将药粉火石别在里衣腰际,一件件穿戴好衣物,又仔细地给自己梳了个坠马髻。 做完这些,沈嫽推开窗,熄了灯,枯坐到了天明。 他们是蒙着面跟着商贾后面混进龟兹城的。如今大致摸清了龟兹的情况,想要以使节的身份朝见龟兹王,就必然要回到城外光明正大地递交国书,出示印绶。 今日他们如法炮制地扮作商贾套了辆车,带着要奉给龟兹王的茶叶、丝绸出了城。 卫谏看着少得可怜的茶叶丝绸,笑问道:“怎拿得如此少,竟不到两成。” 沈嫽闷闷道:“投石问路罢了,龟兹王病重,还不知怎样呢?”言罢又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令卫谏心头微微一紧。 她向来能将事情做得妥帖得当,无论是假扮公主振奋人心,还是夜探传舍,又或是面对咄咄逼人的茂至仍能不落下乘。这一路上,她定夺果断,辨清利弊,事事游刃有余。 竟也会心生忧虑? 卫谏忽觉自己的想法可笑,何人不会生忧惧? 他握紧缰绳又缓缓松开,“尽力而为,无愧于心足矣。” 沈嫽轻轻“嗯”了声,隔着幂篱看不清神色。 城门处的守卫懒散的倚靠在城墙上,嘴里边嚼着东西,边闲话,没留给他们一个眼神,他们就这样混在人群中出了城。 离城越远,行人越少,二人行至人烟稀少处下了马,合力将车卸了下来。 沈嫽从包袱中取出衣裳,也不扭捏,在树后换下胡衣,穿上了汉廷服饰,待她换好衣裳从树后走出,方见卫谏背对着她迎着风站立。 风不时卷起地上沙土,他好似被迷了眼睛,闭上眼,微微偏过头,鸦睫轻颤。 沈嫽忍俊不禁,“我好了,你去换吧。” 卫谏这才回头,沈嫽望向他的眸子,他的确被风沙迷了眼,眼尾红了一片,眸中含雾。 二人收拾妥当,倒也不像来时那般急,高坐马背,晃悠悠地行到城门处。 城门守卫还似他们去时一般懒散,沈嫽轻咳一声,守卫们连一个眼神也未给她。 沈嫽心道,即便不乔装,恐怕守卫们也认不出来她。 她翻身下马,取出印绶,朗声笑道:“我等是大汉派来出使龟兹的使臣,凭证在此,劳烦几位通报一声。” 守卫“唰”地围了上来,盯着印绶和国书左看看右看看,看完国书后众人视线反复在沈嫽与卫谏二人身上横跳,为首的人道:“二位稍等。” 没过多久,来了一行红衣人引着他们去了靠近皇城的官驿。 为首红衣人道:“王储让二位在稍等几日,待他闲暇时设宴款待二位。” 就这样他们在这住了一日又一日,起先沈嫽还耐得住性子,有人伺候吃喝,好不舒坦。但日子久了,她也不免烦躁。 半月后的用过早膳的沈嫽与卫谏临窗望向长街,街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少有的几个行人也都步履匆匆。 雨势不大,却因临近深冬,带着一股寒浸浸的凌厉。风灌入沈嫽脖颈,她拢了拢袖口,“你说,王储何时会召我们入王城?” “应就这两天,再拖下去丢的便不是我们的颜面。” “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却又摆着谱,即便想要拿乔,也用不了那么久。”沈嫽打了个寒颤,退后了两步,“除非……” “除非他那有更棘手的事情,无暇顾及我们。”卫谏关紧了窗,倒了杯热水递给了沈嫽。 沈嫽接过热水,杯口热气翻滚,冻透的双手渐渐有了知觉,刚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喘息声。 “王储今日召见二位。”红衣人气喘吁吁,沈嫽将手中的水递过,他也不嫌烫,一股脑灌了下去。 “现在?” 红衣人点头,“我已为二位套好了马车。” 沈嫽拿过幂篱戴在头上,微微弯腰对着卫谏用龟兹语道:“使节,请。” 卫谏眸中含笑,走在前面。 龟兹的马车十分简朴,只有一顶车盖堪堪遮着雨,四周漏风,细雨密密麻麻地斜砸在他们身上,衣摆处湿了一片。 隔着鞋袜,沈嫽仍感受到了脚踝处冷飕飕的痒意。 好在驿站离王城近,直至下了马车,二人也不过湿了衣摆。 龟兹王城虽不如大汉巍峨肃穆,贵气逼人,却有着别样的气韵,侍从没有带他们去正殿,反倒引着他们穿过小门去了偏殿。 不知是否是落雨的缘故,一路上竟未见到宫人,冷清得像是座空殿宇。 偏殿内点燃了羊油灯,灯火摇曳依稀照着案几上的膳食。 侍从领着他们入殿,没有宣告,没有受礼,更无大臣作陪。只一深目高鼻的男子坐于殿前。 沈嫽莫名想起话本子所写的在破败戏台上咿咿呀呀的人偶。 卫谏虽会说些简单的龟兹语,可为合乎礼仪,他仍用汉语向王储问好,再由沈嫽用龟兹语转述。 王储端起酒樽起身,“早听闻大汉国富民强,只憾不能亲见,今日使节前来倒解了我这遗憾。” 卫谏立在下手处,遥遥举起酒樽,“今日能得见王储,也是我之幸事。” 沈嫽嘴角抽了抽,卫谏这张嘴真是不饶人,明面上恭维,实则暗讽。她没有加以措辞,直接转述。 王储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面露悲戚,“实不相瞒,父王病重,这才耽搁了召见使臣,我自罚一杯。” 卫谏道:“王储言重了,不知龟兹王所患何疾,竟无人可医?” “陈年旧疾不知怎么就复发了,医官说其积重难返。” 卫谏拱手道:“我身边这位不仅是译者,更是位医官,有医死人,肉白骨之能,不妨让她一看,许有转机。” 沈嫽脸不红心不跳地转述,在此之上又添油加醋地夸耀自己一番。 王储摆摆手,“不劳二位费心。” 卫谏继续追道:“王储若不放心,可亲自相看,若龟兹王能医,对我两国来说也是也是一桩美事。” 王储再次推脱,卫谏直问道:“王储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殿外的雨下得越发急了,须臾间,殿前阶处浸透了水色。 沈嫽隔着幂篱依稀见王储神情寂寂,他漠然道:“有劳了。” 侍从撑着伞,地下浅浅积了一层水,他们穿过长廊又绕了几座宫殿,在一座巍然殿前停了脚步。 几人抬步上阶,沈嫽在阶前驻足,轻轻跺了跺脚借以抖掉身上的寒气。 “译者,请。”王储语气和善,眼神凌厉。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着实令人悚然,沈嫽越发觉得他像木偶。 沈嫽脱下了外衣,躬身道:“还请在外稍等,以免将身上寒气过给病人。” 王储挑眉,冷冷道:“译者倒是个能人,不过我更希望你是个聪明人。” 沈嫽脊背一僵,诺诺道:“是。” 内室摆放着铜制火炉,沈嫽一进来只觉周身暖烘烘的。窗打开了一角,内室没有炭火味,反倒带着些雨气的清爽。 她向榻上望去,榻上的人约莫不过天命之年,双目微睁,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像是从喉间发出的。 沈嫽上前细细打量着他,他的指甲被修剪得齐整,指缝间也无脏污,身上盖着的羊皮毡毯,毛皮厚实柔软,看上去被照顾得很好。 可为何王储会说出那番话? 沈嫽撩开幂篱,龟兹王似乎是在看她。 她试探着起身,向窗边走去,果不其然龟兹王的双目自始至终随着她的身影晃动。 沈嫽连忙蹲在榻边,低声道:“我是大汉派来的使节,您能听懂我说话吗?” 龟兹王喉间的“呼哧”声大了几分。 “若能听懂,您就眨眼。” 沈嫽紧紧看向他,他用力地闭上眼,片刻后睁开,露出半截混浊的瞳子。 她心中一紧,刚要继续发问,就被龟兹王的粗重的“呼哧”声打断,她俯身凑近,仔细辨听,他想说话! 他不断重复着一个音节,断断续续将调子拉得老长,气若游丝又悲愤填膺。 “佳……” “佳?” 室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沈嫽紧紧握了下龟兹王枯瘦的手,紧接着将手搭在他的腕间。 “怎样?”王储问道,听不出喜怒。 沈嫽松开手,起身摇了摇头,“恕我无能无力。” 王储垂眸,语气低落,“我就知如此。”他顿了片刻,又道:“二位今日就在此住下,明日我再招待二位以商两国之事。” 沈嫽望了眼卫谏,垂眸颔首道:“却之不恭。” “我在此陪着父王,便让侍从带二位休息罢。” 行至檐下,卫谏将搭在臂弯处的外衣递给沈嫽,“穿上吧,别着了凉。” 沈嫽这才后知后觉接过,嘴上道着谢,手上却没有动作。卫谏顺着沈嫽视线望去,一女子撑伞立于阶下。 眉如远山,目似水墨,一身素衣更衬得她清冷,平添了几分疏离。 为首侍从撑起长伞道:“使节请。” 沈嫽偏过头,问向身侧的侍从,“阶下是何人。” 侍从低声道:“王储未过门的妻。” “为何站在阶下?” 侍从摇头,只道不知。 沈嫽披上外衣,快行至女子跟前时,这女子骤然对为首侍从开了口,“告诉他,不想见我,便将东西还我,此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为首侍从陪着笑,“您言重了。”转身对身后侍从道:“还不送王储妃回去。” 女子冷笑,目含悲戚,猛地甩开侍从欲要搀扶的手,转身离开,只留下一方未歇的急雨。 第46章 路分明 天边一道惊雷诈响,雨势又大了几分,土夯墙隐没在雨帘子中,风雨如晦。 沈嫽站在檐下,垂到腰间的乌发被风吹得凌乱翻卷,即使稍显厚重的长袍被这么一吹,也将她身形勾勒出来。 卫谏守着火,抬眸向门外望去,此刻才惊觉她竟如此单薄,像是秋枝上轻颤的白玉兰,莫名心头滞闷。 他起身轻咳一声,“屋内水滚了,进来暖暖?” “不知雨何时能停?”沈嫽轻轻道,像是自言自语。 卫谏抬眸望天,不见天,“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稍顿道,“你是想……” 沈嫽转身,额前发被风吹起,卫谏下意识移开视线,望向地面白雨跳珠。 她眸光微动,“你不觉得这城内很奇怪吗?一路上没见到几个宫人,就连龟兹王身边都没个服侍的人。” 沈嫽放低了声音,“我想夜探王城。” “好,我同你一起。”卫谏毫不犹豫地回道,他轻拂掉手上溅到的雨水,神情认真:“不过,现在你需回屋,好好暖一暖身子。” 言罢,卫谏向室内走去。 这有些像长安的一进院落,只是旁边两间落了锁,正房又被隔为内外两间,龟兹民风开放,男女无禁,自然没觉得将他们二人安排在这有什么不妥。 沈嫽拢紧了外衣,坐在炉边。屋内没有点灯,只靠着一只炉子照亮。 卫谏斟了杯水递给她,“驱一驱身上的寒气。”他坐在沈嫽对面,见她已重新整理好了头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滚水很烫,沈嫽轻轻吹着,隔着一层雾气望向卫谏,橘色的炉火打在卫谏脸上,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投出影子,她想,怎么会有人生得如此好看。 念头一出,她又在心中嘲笑自己简直是话本中的流痞,只低头啜饮着手中的水。 卫谏又坐了一炉水,水珠落进炉中,“刺啦”一声消失不见。 他坐在胡床上,问道:“可知龟兹王怎样?” “龟兹王说“佳…”,我没弄明白。” “佳?” “用我们的话来说应是这个音,而且他应是怕王储的,不对,也不能说是怕。”沈嫽想了想,不知该怎么形容,终道了句:“总之不对劲。” 卫谏轻轻点头附和。 “我现在糊涂得紧,王储早晚都会登上王位,没理由弑父,龟兹王也不像是被苛待的样子。可又为何龟兹王不愿见他?他一进来,龟兹王就闭目装睡。”沈嫽将心中的疑虑缓缓说出。 卫谏身体微微前倾,斟酌良久,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西域诸多国家的语言你都会吗?” 这问题问得突兀,将沈嫽的思路打断,“嗯?” “西域国家那么多,怎么可能都会,远的不说,疏勒的语言我可是一窍不通,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卫谏笑了笑,“今日见你与王储交谈无阻,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什么都会。” 沈嫽道:“什么都会那还是人吗?”炉火的热气与门外的冷气交融,她眯着眼,“儿时有位货郎行走于西域,我会的这些都是他教给我的。” “卫谏。”沈嫽轻唤一声。 “嗯?”卫谏抬眸,略有些诧异,这还是沈嫽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姓,语气认真。 沈嫽望向他,“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对吗?” 卫谏沉默,“只是猜测。” “呵。”沈嫽笑着看向门外,“你对茂至诌谎话时就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是。”卫谏怕沈嫽多想,忙道,“我绝无轻慢你的意思,只是情急……” “我知道。”沈嫽打断了他,“卫谏,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我……是我一直在逃避,我总以为只要我不提,公主帮着我遮掩,便没人知道。即便有人知道,我也能哄骗自己,自欺欺人。” 卫谏的唇张了又合,沈嫽眼中的悲戚让他无措,“这怨不得你。” “那又能怨谁呢?”沈嫽声音平静,像是在问一道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无关己身。 “方才你顾及我的情绪,刻意避开我额上的黥字,你宽厚有礼,维护我仅剩的自尊。可卫谏,我不希望你这样。” 沈嫽叹息,“我不需要可怜。你既已知道,便平常待我,我不想见你躲闪的目光。” 仿佛一直在提醒我是个罪人。 卫谏郑重点头,“好。” 他谏咂不出此刻心中的滋味,沈嫽唇角含着笑,可他总觉得这笑下藏着无边的寂然。 “说来也巧,当年朝堂为这事乱作一团,是老师与刘丞相力保下你。” 沈嫽从未听过有这事,“老师?” 卫谏道:“卢太常。他与刘丞相向来不对付,唯独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他们认为我阿父无罪?”沈嫽紧蹙着眉头,“为何做臣子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他却要给我阿父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因为沈伯父与王将军是挚交。” “什么王将军?”沈嫽忽觉自己错失了好多消息,说是睁眼瞎也不为过,心中顿时焦急万分。 “王将军北击匈奴,腹地受敌,被匈奴所虏,后有人称王将军教匈奴备兵以防汉军,陛下大怒。恰在此时……” 卫谏没有说下去,沈嫽已然明白,她阿父与王将军交好,又恰在此时失守,无论真伪,皇帝必然迁怒。 竟是这样荒诞,泪从沈嫽眼角滑落,竟是这样…… 卫谏心头蓦地一紧,他慌忙拿出帕子想要替她拭泪,又觉不妥,手一时僵在那,有些懊悔自己说这些。 沈嫽接过帕子,没有拭泪,只紧紧攥着,“王将军当真投靠匈奴?” “我不知。”卫谏道,“陛下既是迁怒,又是在震慑。但朝中大多数人都认为沈伯父无罪。我想说,你如今便很好,想必老师若见你,定会心生欢喜。” 沈嫽溢出一声悲叹:“我恨他。” “是,他自私、冷血、凉薄,我曾也怨过他。”卫谏苦笑了声,“可你知道百姓怎么说他的吗?他们说陛下是仁君,省刑薄赋,他们能过得下去。 我那时也不知该如何自处,是老师,是他劝我来这,让我潜心修书,以史载道。所以,我来到这里。” 卫谏望向沈嫽的眸子,“我那日与茂至说,你额上的刺字是军功印记,是我真心的话,它是沈伯父鞠躬尽瘁的凭证,也是你的凭证。你仁善聪慧,不该痛苦。 我希望你不要自囚樊笼,你要乘风而起,天高地阔,自能任你扶摇而上。” 沈嫽心头触动,摇了摇头,“我不想有什么作为。” “那便好好生活,这世间仍有人盼着你能过得更好些。”卫谏这话说得真挚,无论是卢太常、刘丞相,又或者他都盼着沈嫽好好过活。 沈嫽从前不知这些,她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未料到有人曾为自己争取活下来的机会。 她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你说阿父会不会怨我?我明知他无罪,却遮掩着额上刺字,生怕别人发现我的过往。” 话说出口,沈嫽又懊悔,她不该与卫谏说这些的,为何别人对她好些,她便溃不成军? 卫谏闻言方知沈嫽心中竟是如此矛盾痛苦,他缓声道:“你在意的是刺字,而非是你阿父的女儿,二者并非对等,当局者迷罢了。” 他指向旁边土夯成的榻,“累了就去休息吧,雨停了我喊你,明日又是新的一日,往之不谏,来者可追。” 沈嫽心乱得很,点头走向土夯榻,鞋袜未脱,侧身面向墙内细咂刚才的一番话。 明明是她先开的口,如今不知所措的也是她。 沈嫽乱七八糟地想着各种事情,想着阿母唱的童谣,想着叔伯们教她习武,想着延尉狱的阴冷,想着暖烘烘的炉火……就这么睡着了。 卫谏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声,借着炉火偏过头望向她,她屈膝蜷缩着,安安静静的。 他又一次想起沈嫽雪中试探自己的场景,虽表面平和,心中不知怎样张牙舞爪,像个刺猬一样。 现在蜷缩入睡的她,也像只刺猬。 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 沈嫽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眼时,屋内黑沉沉的,没有光亮,炉火不知什么时候熄了。 她心中一惊,连忙下榻,门打开的那一刻,见卫谏站立在门外,心中的不安稍减。 下过雨的夜更亮,月光洒在地面积水上,波光粼粼。 卫谏见她出来,轻声道:“还未到子时,再休息会罢。” 夜间的龟兹王城极静,甚至连虫叫声都听不到。他们所处的位置离正殿较远,沈嫽想了想,“我想现在就去。” “好。”卫谏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帛,“我将我们所走的路都画了下来,空白的是我们不曾去过的地方。我想,我们可以重走一遍来路,再去别处。” 沈嫽接过绢帛,他画功很好,一眼望去,便知该怎样走。 “你刚才画的吗?” “嗯,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吗?” 沈嫽笑了笑,“画得很好。” 路很清晰,知道该怎样走。 第47章 车载货 龟兹王城内的地砖并不平整,地上一个又一个水坑,月光较平日要亮些,他们不带火石也看能看得清。 二人走得不算慢,龟兹前朝后寝,南为前,北为后。没一会便将北半边摸了个差不多,主院落的寝宫恢宏,其余院落相对独立,院落周绕回廊。 墙壁细看去,用细泥填了缝,上面绘制的彩色壁画有些落了色。 沈嫽心下狐疑,偌大的王城,竟连个巡夜的人都没有? 她向卫谏示意,沿着墙向着南边悄声走去。 南边靠近城门处有几间低矮的土夯房,能容纳十余名卫兵,营房后侧设有兵器库,沈嫽来时便将城门周围摸了个差不多。 王城内的守卫要比城门外的守卫尽职,他们进来时还被查了凭证。 既然寝宫附近没有巡夜的守卫,沈嫽便想去南边城门附近打探一下。 还未走到南门,远远看见几点火把光,车碾过水坑的的颠簸声音在寂寥的夜里也变得十分清晰。 沈嫽卫谏对望一眼,紧贴着墙壁,小心探出头。 车一辆接着一辆运到营房后面,每辆车都跟着很多士兵,车上的东西堆得满满当当,被篷布盖着。 他们离得远,看不清上面有什么。 沈嫽探向腹间,摸到短刃,猫着身子想要上前,冷不防被卫谏握住臂膀,她诧异回头,卫谏轻轻摇头,几不可闻地说了句:“人多势众。” 她不是不知这个理,可现在不去看,恐怕到时什么都看不到了。 卫谏握住她臂膀的手用足了力气,生怕她脑子一热冲了出去。 沈嫽重新靠回墙壁上,颇有些无奈地看向卫谏。 他松开了手,轻声道:“相信我。” 云遮了月,风声凛凛,车马声渐消,城门被关上,重重落了锁。 沈嫽站得太久,腿脚有些僵硬,她扶着墙缓了会,向营房后面绕去。 城门处的卫兵手握矛塑,身形高大,腰脊笔直。 营房后侧的兵器库也有两排卫兵来回走动着,她试图从地上看出车辙印,但龟兹是石板路,地上本就有积水,很难辨认出车是驶向哪里。 卫谏轻拽了沈嫽的衣袖,摊开了掌心。 夜深天暗,沈嫽看得不真切,她靠近看去,卫谏手指修长,掌心处是黑黢黢像石子般的脏污硬渣,硬渣还带着水痕,像是刚从地上捡起来的。 卫谏指向地面,又做了往回走的手势,沈嫽心领神会,跟着他往回走,走时又向兵器库深深望了眼。 直到回到寝宫附近,沈嫽才开口问道:“这是矿渣?” “应是铁矿渣。” 周围静得很,似有人影闪过。沈嫽心中一紧,将手指抵在唇边,目光越过卫谏,望向不远处的胡杨树。 她握着短刃,敛了气息,脚步放得极缓,悄无声息靠近胡杨树,趁其未觉,短刃已贴着皮肤,压在了那人的颈侧。 沈嫽这才依稀看清树后的人就是白日的素衣女子,手下的力气不自觉放缓了几分,素衣女子的脖颈渗出血丝。 她比沈嫽要高上一头,两人无声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素衣女子察觉到沈嫽腕间松了力道,眸光微动,猛地屈膝,狠狠撞向沈嫽腹部。 沈嫽躲闪不及,吃痛闷哼,素衣女子趁机回身,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向沈嫽袭去。 就在此时,一支“银丝”带着风射向素衣女子,她撤手躲避不及,“银丝”擦过她的手与匕首相击,她只觉手腕一麻,匕首脱手飞出。 一支寸许长的袖剑深深钉在树干上。 待她回过神来,卫谏已站在沈嫽面前,袖口微敞。 她轻声哼了句:“一打二,真光彩。”被袖剑擦过的手背疼痛更甚,她望去,已然发紫肿胀,直到此时,素衣女子才慌了神,“箭上有毒!” 沈嫽望向卫谏的腕间,与他同行几月,竟从未发现他有袖箭,没来由地感到烦躁。 沈嫽视线又重落到素衣女子身上,方才见树后是她时,莫名想到了她持伞而立的清冷孤傲,一时心软大意,这才让她有机可乘,这才发现卫谏藏有袖剑。 沈嫽问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我还要问你们半夜如鬼魅般在王城内干什么?” 卫谏从袖中取出药粉,递给沈嫽,“她不曾叫嚷,怕是有什么顾虑。” 沈嫽接过药粉,晃了晃,“你为何跟着我们?说了解药就给你。” 素衣女子冷嗤一声。 沈嫽试探道:“是为了王储吧,所以即使你被我们所伤也不敢叫嚷。” 素衣女子神色变了又变。 沈嫽轻笑,“看来我猜对了。”她颠了颠药粉,掷到素衣女子怀中,对卫谏道:“走吧。” 卫谏道:“问清楚了?” 沈嫽摇头,“她白日站在雨中要见王储,话语间意有决裂,我猜测她跟着我们也和王储有关。” 卫谏了然,两人谁都没提袖剑的事情。夜色浓稠,空气中带着泥土气息,沈嫽衣摆鞋袜湿了大半,凉丝丝的粘腻。 走到住处时,门是半开着的,里面亮着光,她用口型道:“有人。” 卫谏站在沈嫽前侧,向院内走去。沈嫽拽住他衣袖,视线落在了后墙。卫谏摇了摇头,弯腰附在她耳边,“从正门进。” 进到院中,见到的便是两个宫人举着灯笼,王储坐在正中假寐。 听到二人脚步声,这才缓缓睁眼道:“使节不睡觉,去哪了?” 卫谏道:“今夜月色澄亮,睡不着,出去走走,不知王储怎夜半前来?” 沈嫽转述后,王储起身,眼神阴翳地望向她,轻挑起她的下巴,“这就是译者?白日你带了幂篱,未曾见到真容。” 沈嫽退后两步,卫谏用着不甚熟练的龟兹语道:“王储慎重。” “该自重的是你们,你们去哪了?”王储声音提高了几分。 “他们陪我散心。” 门外传来女声,素衣女子踏入院内,“你多日不肯见我,我自己寻乐子不成吗?” 王储蹙眉呵斥道:“胡闹,这二位是汉朝使者,岂能容你取乐?” “你也知道他们是使者,大半夜你又为何来这?” 王储道:“身体不适,来找译者相看。” 素衣女子眉目染上焦急,“可是旧疾复发了?为何不找巫医?”继而对沈嫽卫谏道:“你们快与他看看。” 王储厉声道:“回去。” 素衣女子双目含雾,僵持不动。 沈嫽上前道:“我为王储诊脉,也好让……她放心。” 王储伸出手,沈嫽搭在他腕上,故作沉思。 她搭脉的姿势是错的,卫谏忍俊不禁道:“肝郁气滞,肺燥阴虚,时有盗汗之症。” 王储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狐疑望向他,卫谏目光平静地与他对上。 又过了片刻,沈嫽将卫谏的话用龟兹语浅显易懂地说了出来。 王储收回了手,语气冷淡,“回去。” 宫人忙不迭打着灯笼上前,橘黄的光投在王储脸上,半边脸被灯笼照的透亮,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他走至院门口,身子未动,声音已阴恻恻传来,“还待这做什么?” “你这是以什么身份管我?”素衣女子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期许。 王储身形一僵,一言不发,旋即迈着大步离开。 素衣女子抹了把泪,又恢复到清傲的样子,只是声音藏着压不住的哽咽:“我有些话要和二位说。” 沈嫽侧过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将院门落了锁,又把房门从里面扣上,三人这才去了里间。 室内只有两张胡床,卫谏单手背于身后站立着,周身透着不动声色的沉静。沈嫽与素衣女子则坐在胡床上。 素衣女子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开口问道:“你们谁是管事的?” 沈嫽笑道:“那要看什么事,天色已晚,您要是不说,我可要休息了。” “我叫月华罗。”她顿了顿,“是王储的……我自幼与王储有婚约。” “父母之命。”沈嫽接道。 “不是。”月华罗反驳道,“我们心甘情愿的。” “那就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 “是。”月华罗承认的干脆利落,毫无羞赧,反倒让沈嫽稍感诧异。 “我想知道你们是汉朝来的使节对吗?” 沈嫽点了点头。 “你们今日看到了什么?”月华罗问道。 “和您一起散心,您看到了什么,我们便看到了什么。”沈嫽又将话绕了回去。 月华罗抿紧了唇,放在案上的手已然蜷起,良久缓缓松开,似泄了力气般道:“我看到了他们往城内运东西。” “寝宫处一直没有巡夜的卫兵吗?”沈嫽突兀问道。 “不是,近两个月才没有的。” “往城内运东西也是近两个月?” “不知道。” “你是何时发现的?” 月华罗叹息一声,“就这几日。” “可知运的是什么?” 月华罗道:“城门守卫多,我不曾靠近过。” 沈嫽轻拧着眉,对卫谏道:“你确定是铁矿渣。” “十之**。” 随着话音一起落下的是火石的声音,卫谏点了盏灯,微弱的光反而比黑暗更让月华罗感到不安。 “你们知道是什么了,对吗?”月华罗攀上沈嫽的手臂,紧紧看向她。 月华罗脸颊明暗交替,沈嫽从她水墨似的双眸中看到了探究,激动,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恐惧。 第48章 从心行 沈嫽沉默半晌,视线落在月华罗脖颈上的伤痕,又想到自己因一时心软被她反击,便起了戏弄的心思,当下道:“不知。” 月华罗攀着她胳膊的手更加用力几分,眉头紧蹙,语气虽焦急,却刻意压下了声音:“不,你一定知道什么。”继而转头对卫谏笃定道:“你也知道对不对!” 沈嫽抽回胳膊,“你们王廷的事,我们不想知道。” 是不想知,不是不知。沈嫽刻意在话中留了漏处。 月华罗也察觉到这一点,她努力克制狂跳的心脏,自顾自倒了杯热水,热水递至冷唇边,幽幽开口,“你们是想与我龟兹交好,毗礼没有同意是不是?” 沈嫽心道,原来王储名毗礼。 月华罗见沈嫽没否认,紧握着杯子的手松了松,“我阿翁是击胡侯,在毗礼那还能说得上话。”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在等沈嫽开口求她。 谁知沈嫽轻笑道:“我也想信你,可刚才所见……”沈嫽摊开手,没有继续说下去。 月华罗脸涨得通红,听出沈嫽在暗讽毗礼待自己疏离厌恶。她从出生起就一直被人哄着,捧着,敬着,从未有人敢这么下她的面子,此刻又羞又恼,猛拍桌案,作势要往外走。 “运的是矿石。” 沈嫽声音很轻,却稳稳地送到了月华罗耳中。 月华罗又重新坐回去,对上沈嫽平静无波的眸子,这才惊觉自己一直被她牵着情绪。 “我会让阿翁替你们说话的。” 沈嫽道:“王储是失踪后才对你疏离的对吗?” 月华罗不愿回答,“这是我们家事。” “发现了矿石还是家事吗?” “那也与你无关。” “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矿石?” 月华罗不解,“矿石还能有什么不同?” 沈嫽听闻这话,算是明白了月华罗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名门千金,端的是清冷孤傲,如今肯舍下脸来,想必心中郁结已久。 “煤矿石用来冶铁,取暖,铜矿石用来铸币,不同的矿石用处自然不同。” “是什么矿石?”月华罗神情紧张。 沈嫽不语。 月华罗咬唇,纠结良久道:“是,毗礼自从失踪回来后,待我便不同于往日,冷淡非常,甚至不愿见我。” 沈嫽点头,“在今日之前,你可曾有猜测过运的是什么吗?” 月华罗垂眼道:“起初我以为是给国王运的药材,可这几日连着运,我便怀疑王城内有人相勾结,运兵器于城内意欲谋反。” 沈嫽道:“若我没记错,击胡侯掌有兵权。” “我阿翁不会谋反的,况且你说了运的是矿石,不是兵器!”月华罗情绪激动,门外寒鸦嘶鸣。 卫谏掌着灯走出里间,将门关紧,站于院内,以防隔墙有耳。 “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是什么矿石?”月华罗越过摇曳的灯光,看向墙上的残影,她第一次生出深不见底的无力感,情绪一直被沈嫽所左右,而沈嫽却淡然平和。 月华罗甚至觉得自己像只被食物所引诱的稚犬,哪里有残羹就向哪里吠叫。 沈嫽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月华罗压抑着怒气,唇齿张合,终只问出,“为何骗我?” “我从未说自己知道。” 月华罗细想,沈嫽确实未明确说过,她拧眉望向沈嫽,起身离去时绊了下桌案,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事最好就你知道。”沈嫽望向月华罗的背影,发自内心地说出这句话。 月华罗身形一滞,匆匆点头离开。 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合上。 卫谏将灯盏放至案上,“不早了,你且在这睡,我去外间。” “我还不困,你说运铁矿石能做什么?”沈嫽撑着头问道,她心中已有了猜想,所以才没有告诉月华罗。 卫谏低声道:“冶铁铸兵器。” “会是王储吗?” 卫谏想了想,“龟兹我不知,大汉采矿之权在天子,我想龟兹也应是一样的。龟兹王虽病,可终归没有禅位于王储,想必王储没有采矿之权。” “若他偷采铁矿运到王城,私铸兵器意图谋反呢?” “他是王储。”卫谏道。 是了,他是王储,没理由冒险造反。 可除了他,谁又能有那么大能耐能支使卫兵呢?正如月华罗所说,击胡侯若想造反,直接运兵器岂不更省事? 沈嫽闷闷地撑着头。 卫谏见她苦恼,上前灭了灯,“休息吧,或许明日就能想明白。” 夜深风断续,沈嫽拢了拢外衣坐在榻上,外间衣物窸窣声起,很快又归于平静。 第二日沈嫽顶着乌青的眼底走出里间时,着实让卫谏一惊,他脱口问出,“昨夜你没休息好?” 沈嫽胡乱点着头,“我要去城西铁矿。” 这话说得突兀,卫谏道:“为何?” “你说得对,王储恐怕没有采矿之权,可城西铁矿闹鬼传言频出,靠近那的人都不见了。没有人烟的鬼矿,可不正利于开采?” 卫谏摇头,“不妥。” 沈嫽诧异笑道,“你莫不是怕鬼?” 卫谏也跟着笑,“真鬼倒不可怕,怕的是人扮作的鬼。” “那便更不用怕了。” “我们就两个人,算上张屯长他们也不过五人,如果城西铁矿真有什么蹊跷,我们五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卫谏见沈嫽垂眸凝思,解释道:“我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只是……” 沈嫽出言打断,“我知道。”她沉默须臾,“那便不去了。” 卫谏不忍她失落,“不急这一时,可以先将周围情况弄清楚,再探铁矿也不迟。” “嗯。”沈嫽心不在焉地应道。 毗礼今日又再次设宴款单他们,和昨日不同,今日宴席之上有官员相陪,只是这些官员看上去十分拘谨。 沈嫽重提两国邦交,毗礼仍以“父王病重,不能擅作主张。”为由推拒。 后又在王城内住了几日,二人离开时,毗礼依例赠她们宝石、金银玉器,并给他们套了车送他们出王城。 沈嫽想,用茶叶换这些珍宝,当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也不知剩下两个国度会赠给她什么? 士兵们将他们送出王城就回去了。沈嫽卫谏驾着马车,七拐八绕许久,确保后面没人跟着他们,才晃悠悠地回了驿站。 张信见他们回来,忙迎了上来,这些天在驿站中吃好喝好全然没有要发愁的事。起初沈嫽给他递了信,他尚且不用操心,后面接连许久没有收到,难免担心起来。 今见他们全须全尾地回来,自然喜不自胜,一时没收住声音,震得沈嫽耳朵疼,“终于回来了,咱什么时候出发,在这待得我屁股都僵了。” 沈嫽被他逗乐了,“恐怕你还要再僵一段时间。” “啥?” “我们还要在这待一阵子。” 张信垮着脸,“没见到龟兹王?” “算是见到了,左右公主没给我们设期限,我想着,索性在这过了年再走。” 沈嫽打开杨木箱,里面珠光宝气,流光溢彩,一看就价值不菲,她从中挑拣了几件不那么显眼的小金器物,对张信道:“我登记在册了,剩下的你收好。” 这一路上用钱的地方不多,但身上的钱也花了不少,仅靠着剩下的钱,只怕到不了于阗,就要饿死在路上了。 张信瞠目结舌,“难不成这些天您把土匪窝给剿了!” “什么土匪窝?” “不剿土匪窝,哪来的那么多宝物,这些可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沈嫽哑然失笑,“放心,剿土匪肯定叫上你。” “啥时候?” 沈嫽与卫谏对视,彻底忍不住笑出来,这一笑,将几日来的不快都冲刷干净了。 只留下摸不着头脑的张信以及另外两个顾及张信面子偷笑的士兵。 * 沈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一趟城西铁矿。 她本不想管太多,尽早应付完,回到公主身边对她来说才是要紧的事,龟兹不愿与他们交好,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弄不清运铁矿石是做什么的、不明白龟兹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有何妨? 这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 朝廷要是嫌她没用,就换个有用的来。至于奴籍,她不在乎。 可月华罗离去的那晚,她竟梦到了江平,那个难说其功过的江啬夫。 长长弯弯的黄土路上,江平背过身子,一步步向前走去,沈嫽没忍住,试探性唤了声,“江啬夫。” 江平似未听到般,专心地走着路。 眼见江平越走越远,沈嫽加快步子跟了上去,可江平竟从她眼前消失不见。 天旋地转间,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要让后人明白,和亲公主绝非权力附庸,而是执棋弈者,不逊使节!” 梦中的她只觉这声音十分耳熟,就连这话都好似听过,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又一道女声传来:“愿为公主节仗。” 沈嫽这才陡然想起这是自己与公主在传舍时的对话。 沈嫽醒来时,胸口堵闷得厉害,她灌了杯冷掉的水,心情平复了大半,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良久,汇作一句无奈的“罢了。” 既然卢太常与刘丞相这两位与她素不相识的人都能尽力保下她,她多为皇帝做些事也没什么,细想下来,也算不上为了皇帝。 第49章 逃矿役 连着几日阴雨,愁也似的淅淅沥沥。 沈嫽等了两日,见雨没有停的架势,又想着雨算不上大,便向店家借了件毡衣,将自己裹了个紧实,打算去城西铁矿探探虚实。 她拢了拢毡衣,一只脚已踏出门槛,身后忽传来一道声音,“快酉时了,出门做什么?” 沈嫽收回脚,没有转身,“有些闷,出去透透气,很快就回来。” 长久的寂静后,身后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叹息。 沈嫽垂眸,再次踏出门槛,地面吸足了水,一步一个泥印,长靴沾了泥,走起路来有些吃力。 她弯腰捡起一根树枝,扒拉掉靴底的湿泥,起身时,头顶笼罩着一顶通体青绿的伞。她顺着伞骨向执伞的人望去,卫谏长身玉立,眉眼沾了水气,颇有些无奈道:“走吧。” 雨滴砸进地面,溅起了泥点子,沈嫽抿唇,“我有毡衣,淋不着的。” 卫谏似没听到,自顾自道:“这几日连着落雨,铁矿那多半不会动工。” “一动工,人就多了,反而不好看了。” 店家位置说得笼统,二人沿着西边走了许久,路上行人匆匆而过,越往西,行人越少,且都是与他们相反的方向。 “两位别再往前走了,前面闹邪祟,怪得厉害。” 顺着声望去,是一位挑着担子的中年妇人。 沈嫽佯装讶异,“我们初来此地,一时不察迷了路,多谢提醒。” 多亏这声提醒,让她更加确信城西铁矿位于此处。 她打量起周遭,此间路还算宽敞,前面不远处是大片高耸入云的杉树林,天阴沉沉的,路隐没在林中。 “我要进林子。”沈嫽走出伞下,她想说,让卫谏在这儿等她,可鬼使神差的,没有说出后半句。 卫谏伸出手,雨小了许多,他收了伞,点了点头,向前走去。 雨丝斜斜,雨雾霭霭。 进了林子,原本昏暗的天又黑了些,高大的树顶遮住了雨,也遮住了天。他们辨不清脚下的路,又不敢贸然点火照路,只扶着树干缓步走着。 “别走了,就扔在这!”低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沈嫽拽住卫谏衣袖,卫谏身形僵硬,二人屏息敛声站着不动,远处声音继续传来。 “扔这能行吗?平时不都是……” “要去你去,这鬼天气还指望谁卖命呢!” “不会出什么事?” “人都快死了,能出什么事,别磨磨唧唧!” 紧接又是一阵窸窣声。 “冤有头债有主,弄死你的不是我们,你该找谁找谁。” “没完了是吧?!还不快走!” “来了!” 脚步声、交谈声越来越远,沈嫽这才顺着声音方向走去。 风声凛凛,声若鬼魅,倒令人生出一层冷意。 沈嫽走得极慢,直到脚底一软,这才惊觉地上躺着一个人! 她俯下身子,探了探那人鼻息,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这人快死了。”沈嫽低声道。 卫谏向这人身上摸去,一手的粘腻,“他身上都是外伤。”说着从怀中一粒药丸,捏住他下颌,塞进他口中。。 地上的人抓住沈嫽的毡衣,艰难吐出:“救……我……” “我背他出去,你带着路。”卫谏往这人口中塞了块帕子,伸手托住他的后颈,将他背起。 身上的人没了意识,血却从他喉间咳出,灌入卫谏的脖颈,顺着脖颈往胸前渗去。 怕背上的人伤势加重,卫谏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血腥气熏得他眉头直蹙。好在很快出了林子,气味散了大半。 在林中还不觉,出了林子雨意变得更明,沈嫽脱下毡衣,披在那人身上。毡衣落上时,她瞥见卫谏脖颈处的血,取出了帕子替他胡乱擦拭了几下。 卫谏怔愣,低声道了谢。 “带回客栈吗?” 沈嫽想了想,“也只能带回去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她又将毡衣向上拽了拽,遮住了背上之人的面容,打着遮掩将人送到了卫谏房间。 已经入了冬,这人身上还只着了件单薄的秋衣,秋衣也已经破败不堪,上面一道又一道鞭痕,衣物嵌进皮肉。 “我先替他上药换衣。”卫谏从包袱里翻出几包药粉,药粉旁边还有许多小瓷瓶,看起来也是药。 沈嫽“哎”了声,将门关上,倚靠在门上。 张信探出头,惊呼道:“使君受伤了?” 沈嫽看向手上的血,是那人身上的。她轻轻摇头,“我不便见人,你去弄两桶热水来,送到卫掌故房间,再要一床毡毯。” 张信忙不迭前去,刚走两步又退了回来,憨憨道:“我不会龟兹话。” 沈嫽一字一句教他,张信一字一句跟着学,无奈他委实没有学习的天分,总是缺词少字。 他一咬牙一跺脚道:“少字我也能弄来热水,说不出来,我还能比划不来吗?” 没一会,他竟真提着两大桶热水上来,一手一个木桶,那桶粗重,是比着龟兹人身量做的,即便就是龟兹壮汉,也只能一次提一桶。 送完水,张信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又下去一趟拿了毡毯,送到了沈嫽房间。 沈嫽不吝啬称赞,直夸得张信不好意思,“使君若有事只管唤我!” “我倒还真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您尽管说。” “明日买几件冬衣,嗯……比你身形还要大一些,可以往大了买。你看有什么喜欢的也顺道买了,也可以带着他俩逛逛,别闷在客栈。” 张信虽不知为何要买冬衣,仍乐颠颠答应,虽不会龟兹话,可他会比划!买东西的油水大着呢! 卫谏打开门,屋内一股闷热的血气扑面而来。 “怎么样?” “我只跟叔父学了些皮毛,新痕加旧伤不知能否撑过这两日。”卫谏神情寂寂,“他身上伤痕虽不致命,但奈何太多了,说是皮开肉绽也不为过。” “能看出旧伤有多久了吗?”沈嫽问道。 “差不多两月有余,而且他指缝、衣物上都有煤渣,我们的方向没错。” 沈嫽向室内看去,“但愿他能撑过去,像他这样的人应该还不少。” 她转身进房间抱出两条毡毯,“天冷了,你又将榻让给了他,地上铺厚些,别受冻着寒。” 卫谏垂下鸦睫,心中触动,推拒不肯收,直到被沈嫽打趣道:“这是问店家额外要的,分文不收。”这才收下。 * 沈嫽抖了抖毡衣上的水,毡衣上沾了血迹,好在很容易就能擦掉。 店家倚靠在墙上,手里翻着一卷羊皮纸,口中念念有词在算着帐。 沈嫽将毡衣叠好放到了桌案上。店家没有关门,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只有案上有着微弱的灯光。 “哎,奇了怪了,往年哪里见过那么多雨,偏今年下个没完了。”店家皱着眉抱怨道。 “你愁的怕不是雨吧。”沈嫽顺着店家的视线向门外望去。 店家一面收了毡衣一面道:“都愁,往年都是十五税一,这两天贴了告示,要十税一了。” “怎么那么突然,打明年起算吗?” “要是那样还好呢,就打今年算。”店家长叹一口气。 “是突然了些。”沈嫽附和道。 “你前些时日不是去看妹子了吗?打算什么时候回程?” “怎么还盼着我走呢?”沈嫽笑问道。 “哎呦,我可巴不得你一直住下去,好贴补我的税银。” “要住上一阵子了。我妹婿前阵子躲懒,让两个矿役给跑了,他怕受责罚连夜收拾东西也跟着跑了。” “你妹婿?”店家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你妹婿是矿监。” 店家看了看天,这么晚了,想来不会再来人住店,他关了门,又掌了两盏灯,“你妹婿糊涂啊,矿监再怎么说也是个官,逃跑可就成了犯人了。” 沈嫽道:“不跑能怎么办呢?丢了矿役,这个罪可不轻。” “你这么年轻,想来你妹婿也不大,到底是年轻人,一遇上事就发昏了。” 沈嫽“哦”了声,不屑道:“你不过仗着年纪比我大些,就在这装模作样,装腔作势。” 店家急了,“你怎么还是那么无礼,年轻人要听得进去话。” “那你说说还能有什么法子,若能说出个一二,我就心服口服,此后定对你恭敬有加。” “这有什么难的?矿上死了人是常事,报上去不就行了?” “人死了还有尸体呢,难不成去挖别人的坟?”沈嫽问道。 “呸呸呸,也没个忌讳。”店家拍着桌案,“可不能乱说话,要敬畏死者。” 桌案上的灯灭了一盏,店家连忙点上,抱怨道:“你看看,神灵不高兴了。” 沈嫽心道:分明是你拍桌案给振灭的。她故作惶恐,“不知者无罪,莫怪莫怪,您接着说。” 店家见她态度好转,也乐得多说几句,“不说人死了也好办,去驵侩(1)那买两个外乡人充数,再打点打点,这事也就过去了。” 沈嫽不解,“外乡人也能买卖?没有人管吗?” 店家“啧”了声,“都说了外乡人,哪来的户?哪来的籍?无户无籍,自然没人去管这事。” 沈嫽惶恐道:“我也是外乡人。” 店家仰脸大笑,“妹子,你不用担心,你一看就出身富贵,谁会对你下手?那些外乡人都是吃不起饭的来这孤身来这讨生,自然就被驵侩盯上了。” “我妹婿多半买不起。” 店家摇头,“你出手阔绰,你妹婿又能穷到哪里去?” 沈嫽偏过脸,“我妹婿要家私没家私,要门第没门第,偏妹子一根筋,非他不嫁,我也只能常来看她,贴补贴补。” “你也别愁,买不起也有买不起的法子。”店家咧嘴一笑,“别看龟兹富硕,流民、乞儿也是有的,还不少。他们吃不上饭,自然没力气,哪能比得上你那些随侍健壮,迷晕了毒哑了抓去做矿役,这缺不就补上了?” 沈嫽只觉遍体生寒,明明方才还对着死人心存敬畏,现在却能笑着说出此般恶毒的话。活人竟比不上死人! “我的随侍啊……”沈嫽放低了声音,直勾勾看着店家,盯得他心里发毛,“他们见惯了血。” 店家忙道:“我就随口一提,像您这样气度的人,我们压根不敢招惹啊。” 沈嫽眼眸一弯,笑意盈盈,“那样最好。” (1)驵侩,原指说合牲畜交易的人,这里引申为人牙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逃矿役 第50章 诱供词 捡回来的人昏迷了两日,高热不退。沈嫽不知他来路,是以不敢冒然请郎中,几个人轮流照看着他。 沈嫽烦闷的时候喜欢写些东西,此刻正伏在案上勾画。 “醒了!他醒了!”张信兴奋地叫喊,推门的力道太大,发出了不小的声音,“不过他好像是个痴傻的,嘴里一直淌口涎,逢人就笑。” 沈嫽擦拭着手上的墨迹,吩咐道:“你们都出来,不许与他交谈,门窗都关好了,守在门口,别让他逃了,另外不允许给他点灯。” “是……”张信不明白,为什么辛苦救上来的人就这样撂在一边,还像犯人一样待他, 沈嫽也没解释,径自寻了店家,又要了个房间。 店家迟疑道:“你别怪我多嘴,我可看见你随从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我得弄清那人的来路,别是惹了什么仇家?” “他是我妹婿,被人捉到打了半死,昨日我才寻到他,哎,只剩了半口气,抬他进来的时候你不在,没见到那副惨样。”沈嫽揉了揉眉心,“他这副模样,我怎敢让妹子知道?只得带来这好生调养。” 店家笑道:“找到就好,也省得你整日奔波操劳。” “谁说不是呢,劳烦这几日将他的吃食送到我房间来,要做得清淡些。” “好嘞。”店家应得爽快。 晚间时刻,沈嫽走到卫谏门前轻叩两下房门,推门进去。 卫谏抬眼见是沈嫽,搁下手中的笔笑道:“是为了那个人了?” 沈嫽开门见山道:“他是装傻的。” 这话说得笃定,卫谏问道:“何以见得?他装得挺好的,没什么破绽。” 沈嫽笑了笑,“看来你也是这样想。他在林中求救时可是很清醒。” 卫谏起身,走到沈嫽身边,拖着尾音道:“让我猜猜……你是想诈他?” 沈嫽不置可否。 * 沈嫽卫谏连着给那人送了三日的饭,一言不发,放下就走。 起先那人状似疯癫,时笑时哭,好在他身上的很重,还不能下榻,不至于将屋子都拆了。 为了他能好吃饭,卫谏将桌案搬至榻前,将吃食摆放在上面。那人却用挣扎着推翻桌案,吃食散落到地上,溅污了沈嫽衣摆,当然,卫谏也没能幸免。 边扔还边哭喊着:“有毒……毒……” 沈嫽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只感叹他恢复得也太快了。 莫非龟兹人与汉人在身体上也有什么不同? 第二日一开门,屋内就传来恶臭——他便溺在榻上。秽物沾到了伤处,起了热,不再像第一日那般有精神气。 沈嫽很是心疼衾褥,好好的东西就这么糟蹋了,寻常人家哪能用起? 于是她没让人更换衾褥,让他就这么受着。 卫谏心有不忍,“这般恐怕他高热难消。” 沈嫽冷声道:“那也是他自找的。” 卫谏讶异,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沈嫽动怒,心中触动,横生出一种难言的滋味,不由扬唇失笑。 他知沈嫽只是气话,总不能真让此人一命呜呼,于是唤来了店内小厮,使了些银钱,让他们帮忙更换。 龟兹话不易学,饶是沈嫽初学时也吃了不少苦,难学的点在于明明很简单的词句,却要转很多个调,听上去极为生硬,说起来也很拗口。 卫谏说龟兹话时,速度放缓了不少,每个调都听得很清楚,像是清凌凌的井水,沁人心脾。 “你龟兹话竟说得这般好。”沈嫽颇为感慨,不得不承认卫谏过目成诵。 卫谏拱手作揖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 沈嫽一愣,随即清嗓沉声道:“孺子可教也。” 两人齐笑出声,方才的不快一消而散。 到了第三日,那人已没了力气哭喊,眼神空洞地盯着一处看,沈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一块挂在墙壁上的毡毯,上面的图案诡谲奇异,有身无头,像是传说中的刑天。 卫谏将吃食放在桌案上,不耐烦道:“什么时候才能不送,这人又痴又傻,也活不了多久。” 沈嫽道:“龟兹王说了要严查铁矿一干人等,他纵然痴傻也是人证,不过放心,也用不了几天了,最迟到后日。” 卫谏放低声音,却足以令那人听见,“此话何意?” “等到后日案子就审完了,便不用给他上药送吃的了。” “他这痴傻样,放出去能活得下去吗?” 沈嫽瞥了眼榻上的人,“怎么可能放他出去,他参与了私挖矿藏,我听说届时同那些人一齐问斩。” 卫谏叹息道:“那么多人说杀就杀太可惜了。” 沈嫽道:“谁让他命不好,能揭发罪证,提供线索的人龟兹王赦免了他们死罪,如今让他活到现在都是国王仁慈。” 二人对视一眼,关上了门。 到了晚上,沈嫽没有去送饭,依旧令张信守在门前。 她点了盏灯,撑着脑袋轻叩桌案,灯油见了底,一滴滴聚在灯台上。 亥时,张信来报,“使君,那人在屋内呻吟,好像是在说话,我也听不懂,也没敢开门进去,您去看看?” 沈嫽拍了拍手,心道他还算是沉得住气。刚刚死里逃生,紧接着被关三日,再听闻这消息,纵然心性再坚之人,怕也会心神崩溃。 出门时,卫谏已拿了羊皮纸在门口等候。 推门进去,那人第一句话便是,“我要见官。” 沈嫽笑道:“呦,清醒了?” 那人已气若游丝,强撑着又重复一遍,“我要见官。” 沈嫽指了指卫谏手上的羊皮纸,“有什么对我说,我会替你呈上去。” 那人冷笑。 沈嫽转身欲走,“不说便罢。” 门再一次要关上时,那人闭上眼道:“我说。” 沈嫽居高临下地站立,神情肃然。 “给我……水。” “先回答我你叫什么?” “木塔亚。” 沈嫽示意张信给他水,木塔亚起身够水,牵扯到了伤口,吃痛出声。 沈嫽上前将薄毡毯叠好垫在他身后,语气依旧冷硬,“木塔亚,你是如何到的城西铁矿,如何帮助贼人私开矿藏,身上的伤又是如何弄的?又为何装疯卖傻,一一说来,不得有假。” 木塔亚喘着粗气,“我靠卖力为生,家中有妻儿老母,两月前,城西有人招工,我就去了,谁知被贼人所惑,迷晕了我,一睁眼就到了铁矿。” “你家住何处?” “城东。” “城西之前可曾有招过工?” 木塔亚轻咳两声,“有过,很少。” “去之前可曾有过闹鬼传言?” 木塔亚点了点头,“有,也丢过人,传言丢的都是些痴傻流民之类的。”他顿了顿道:“家中实在不富裕,要不然我也不至于……” 沈嫽问道:“捉你的是何人?” “是龟兹人,穿得比寻常人要好。领头的那个人善使鞭子。” 沈嫽望向卫谏,见他点头,接着问道:“可是官吏?” 木塔亚摇头,“不知。” 卫谏问道:“你们是如何采矿?是否攻山、开凿井巷?” 这些问题皆是沈嫽与卫谏二人商议过的。 木塔亚道:“我听不懂你说的,我们拿着镐头、铁掀,石锤,咳咳……去凿矿。” “在地面?”卫谏问道。 “在山脚,山腰。” 卫谏了然,看来是露天采矿,并未开凿井巷,想来这座矿山以前没有开采过。 沈嫽也想到了这点,问道:“龟兹矿多吗?” 木塔亚像是后知后觉反问道:“你们是外乡人,如何能接触官吏?” 沈嫽从怀中掏出王储给的金饼,上面刻有龟兹字。 木塔亚不识字,见沈嫽从容不迫,心中疑虑稍消,“你保证我能活。” “你现在不就活着的吗?” “我要回家”木塔亚抬头,本就深邃的双眸因他瘦弱愈发显得凹陷。 沈嫽沉默片刻,道:“现在还不行。” “什么时候行?” 沈嫽道:“你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木塔亚紧紧盯着沈嫽,良久,像是失了力气般低下头,“龟兹很多矿,城西那座矿一直没有动过,采矿的人来头不小。” “矿役都是如你一般被虏去的?” “不是,有的就是流民,傻子,外乡人也有。” 木塔亚又啜了几口水,哑着嗓子接着说道:“矿上死了很多人,不听话的人会被鞭子抽打,他们不顺心了还会打人,傻子们不会干活,被矿石砸死的不在少数。” 他面露悲戚,眼泪不受控制滚落。 “我之所以装疯卖傻,是担心你们是他们的人,我害怕……我太怕了……” 沈嫽又细问了矿山的位置,铁矿的开凿,那些贼人的喜恶。意外得知贼人们除了强虏壮汉,就连妇人也不放过。 本只想弄清事情缘由,如今拿定主意要插手这事。 “你要是想活下去,从此刻起就记住,你是我妹婿,这样我才能护住你。” 木塔亚闻言,不顾伤痛想要起身,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跪伏道:“谢您救命之恩。” “这两月你不要出门。” 门被关上,沈嫽对着门口两个士兵道:“这两月看好了他,不要让他与外人接触。” 问完话已经子时了,不知谁家的狗在夜间狂吠,沈嫽紧了紧外衣,进了自己的房间。 楼下店家早已熄了灯,卫谏望着沈嫽的方向,攥紧了手中的羊皮纸。 第51章 入虎口 龟兹一向少雨,一场雨下来,比往日冷上不少。沈嫽畏冷,出客栈时天还是蒙蒙亮,泥地上浅浅地结了一层霜,她穿得也就厚实些。 走到城东时,天已大亮,橘粉色的云围绕在朝阳旁。 龟兹的妇人们早早起来劳作,沈嫽见一位妇人在家门浣衣,笑问道:“劳烦问一下,您知道木塔亚家在哪吗?” 妇人上下扫过沈嫽,见她身上带着活泛的劲,像是初春刚刚抽出牙的杨枝,韵致难言,当下就把她认作了木塔亚的相好的,冷冷回道:“你是他什么人?” 沈嫽道:“他在我妹婿家做工好,被周围几家争相抢着帮忙,他放心不下家中的妻儿老母,于是托我把钱送来。”说罢,颠了颠腰间的钱袋。 妇人顿时笑开,“可太好了!两月未归,家中人都急坏了,找了好几次都没寻到。诺,就在前面,他妻与子都出去做工了,家中只有个老母守着,晚上才能回来,我领你过去。” 妇人极为热情,拉着沈嫽就往前面跑,周围还有小孩兴奋地拍手。 沈嫽本想着悄悄放下钱袋就走,如今被她牵着,便是再不能悄声行事了。 “老母,你儿子有消息啦!”妇人将沈嫽的话一股脑的说出来,还夸大了木塔亚做工是如何的好,如何被人争相抢着要。 沈嫽趁此打量起屋内,土胚房,用茅草和泥封的顶,墙上有裂纹,站在屋内有风从裂纹渗入。屋内陈设一眼望尽,两张榻,一口釜,顺着釜向上望去,被烟熏得黑乎乎的。 老妇人双泪纵横,颤巍巍握住沈嫽的手,“可都是真的?” 沈嫽不想诌谎,只点着头,将钱袋放在老妇手中。 老妇抚着钱袋,“好,好,好啊!还活着就好!他何时回来?” 沈嫽正想如何回答,旁边妇人替她答道:“你儿子有出息挣到了钱,怎么还盼着他回来呢?贵人看重他,他应该好好干。” “哎,是老婆子想岔了,劳烦你给他带几句话,天要冷了,让他多穿点。多吃才能多干,不要灌凉水……” 沈嫽沉默点头,解开毛襦,“来的时候天冷,穿得就厚一点,如今日头出来了,我也不好穿回去,您收了吧。” “这可怎么使得。” “哎呦,贵人又不缺这一两件衣裳,你收下了,让你儿子多干点就在里面了。”妇人抢着答道。 老妇人抚上毛襦,想到手指皲裂,身着单衣,一早就去干活的子妇,心疼不已,“我就腆着老脸脸收下了,您别走,中午在这吃顿再走。” 妇人对老妇使了个眼色,察觉被沈嫽看到后,打着哈哈道:“咱吃的都是什么?贵人哪能吃的惯!” 沈嫽垂眸笑道:“改日吧,家中还有事要做。” 彼此又谦让几番,这才目送着沈嫽离开。 日头虽出了,天却还是冷的,这种冷是硬硬的,砸在脸上,疼在肺腑。 她搓着手,轻轻哈着气,忽地停下了脚步。 卫谏站在不远处,就这么望着她,眉峰舒展,唇角弯弯,微偏着头,像是迎接许久不见的老友,身上的龟兹衣衬得他挺拔如松,暖意融融。 沈嫽低下头向他走去,她想,有人跟踪她,她该是生气的。可此刻这人正远远笑着等自己走过去。 这种很久没被人牵挂的异样感令她摸不清自己的想法。 “我应该生气。”沈嫽再一次提醒自己。 思绪不受控地乱想,她想,卫谏是如何知道自己会起早来这? 由此又想象到了卫谏蹑手蹑脚跟在自己身后,一路陪她到这,就这么站在那等着她出来,心中的气便是怎么也生不起来。 卫谏脱下了外衣,递给沈嫽。 沈嫽没有接过,她抬起头,想从他眼中看出他在想什么,却从里面看见了仰头的自己。 “为什么?”她问。 “猜到了你会来这,担心你就来跟过来了。” 卫谏这话说得极为坦荡,就好像是在说,“明日天冷,多穿衣。”那样简单。 “为什么会猜到我来这。”沈嫽追问道。 “因为你善良,总是为别人想,昨日他说‘家中还有妻儿老母时’,你神情触动,我想以你的脾气秉性,定会来这。” 沈嫽下意识反驳,“我不善良,等价交换罢了。” “你身上的毛襦也是等价交换?” 沈嫽哑然。 卫谏将外衣披在她身上,手指却没有触碰到她,“我还猜到,你会去矿山。” 沈嫽道:“我会去。” “那我们现在就去买能用上的东西,药粉是少不了的,火石也要再买些,你不能着女装,扮作男子行事会便宜……”卫谏絮絮说着,仿佛早就计划好了一般。 身上外衣很暖,淡淡的皂角香冲淡了冷硬的风,沈嫽停下脚步,“你说过的,那不安全。” “可是你要去。”卫谏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就连自己也愣了,“那些矿役也是无辜的。”他补道。 “好。” 二人一路上将能想到的东西都买齐了,沈嫽还买了两身破旧的男子衣物,卫谏说得对,她得扮作男子。 除此之外,又买了针头线脑,梳篦零碎,置气了货郎的行头。 回到客栈,沈嫽铺展开一张羊皮纸,挽袖蘸墨。 卫谏坐于她对面,见她临笔书写。 城西矿山开采之前就流出闹鬼的传言,周围已被封住。 上回可能是落雨的缘故,周围没人看守,这才让他们进了林子,按木塔亚所说,穿过林子就是矿山。 是以,他们只在外围,是很难知道详情的,以身入局虽险,却是当下最好的法子了。 沈嫽连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月华罗的。月华罗在他们离开时,给了他们一块令牌,在城外便可与她通信,一封是给张信的。 万一出现什么变故,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倚靠。 信写完,卫谏亲自将信送到了月华罗的手中。她的神情比上次见她还要寂寥,浑身散发着忧郁,拿到信,启唇想问什么,又生生咽下去,轻轻摇着头。 卫谏回到客栈,沈嫽已换上了那身破旧的男子衣物,衣物肩上磨出几指宽的毛边,多处被缝补的痕迹,腰间带子断了半截,打着结继续用着。 她皮肤本就不甚白皙,鼻梁高挺,英气十足,如今扮作货郎,倒也没什么违和感。眸子弯弯,像是盛满了一池烈火,有着使不完的生气。 “像吗?”她问。 “像。”他答,像是在哪都能活得很好的人,在哪都能生生不息。 卫谏也换上了货郎的装扮,明明是同一家的典当铺买的旧衣,卫谏穿上却十分违和。 这一路的风吹日晒、风餐露宿都没能使他黑上半分,即使穿上一身破烂,仍似是哪家贵公子。 他没问沈嫽像不像,抬起手轻嗅,皱眉道:“难闻。” 沈嫽正围着他看,听闻这话,扶着桌案笑低低笑开。 卫谏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一头雾水。 沈嫽眨着眼问:“在乌孙捕鱼时,你不愿下水,可是怕弄污衣服?” 这话问得突然,卫谏想了想,方知她说得是上巳节那日,也笑道:“是。” 沈嫽道:“我就说,明明下水更方便,原来你有洁疾。” 卫谏一哂,没有解释,像是自问:“是吗?你竟还记得。” “你等会。”沈嫽似想起什么,推门出去。 待她回来时,一双手黑黢黢的,沾满了釜底灰,笑道:“坐好。” 卫谏不明所以,依言坐于案前。 沈嫽伸出脏手靠近卫谏的脸,卫谏下意识偏头,沈嫽轻声道:“别动。” 卫谏鬼使神差地没有再动,任凭沈嫽在他脸上揉搓。 釜底灰蹭在脸上,先闻到的是烧焦的草木味道,卫谏鼻尖痒痒的,脸上也痒痒的。 沈嫽打量着卫谏,轻咬着唇想克制住自己的笑意,肩膀一抖一抖,终究还是没忍住,笑道:“这样就更像货郎了。” 第二日一早他们就挑着货担往城西赶。 林子附近没有几家住户,闹鬼流言传开后,附近的人或搬走或被捉去做了矿役。 所以沈嫽断定在林子附近的住户不简单。 靠近林子,她与卫谏各自挑着担子叫卖。 一道粗粝的声音传来,“卖货的……” 沈嫽顺声回头,一个脸上有疤的彪形大汉对他们招手。 沈嫽堆着笑上前,“您要买些什么?” “都有些什么?” 沈嫽打开筐道:“都在这了。” 彪形大汉似找茬般问了许多物品的价格,沈嫽一一答道。 他视线落在卫谏身上,眯着眼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两个货郎出来卖货的。” “他是我外兄,没贩过货,这不,正跟着我学呢,也不知何时能出师。” 彪形大汉又问道:“你们外乡人怎么想着来这?” 沈嫽似没听出话外音,“我们贩货的哪不曾去过,天南地北地走,也不过是为了活口。” 彪形大汉点头,买了最便宜的针线。 沈嫽继续在周围叫卖,没有人再出来,天色渐暗,她与卫谏两人沿着原路往回走。 卫谏打了个手势,沈嫽明白,鱼要上钩了。 风呼啦啦卷起地上枯枝,寒鸦嘶鸣。 身后的阴影逐渐靠近,两双宽大的手覆住他们的口鼻。 沈嫽卫谏敛着气,挣扎片刻,头一歪,昏睡了过去。 “自己送上门来,省事多了!” “走走走,献给首领。” “先看看他们身上有啥值钱的没?” 沈嫽心中一紧。 “你想钱想疯了,也不看看他们身上穿的是什么破烂货!” 第52章 碎山石 贼人就像拎着小鸡仔子般,拖拽他们到了矿山,随手掷在地上。 地上不知是矿渣还是石子,隔着衣物也膈得人生疼。 “老大,又抓到两个货。”贼人赔笑道,带着几分讨赏的意味。 老大瞥了眼地上的两人,冷哼道:“老三,这是第几个了?” 被称作老三的贼人就是从沈嫽手中买针线的刀疤大汉。 老三脸上的笑僵了一瞬,腰弯地更低,“不记得了。” “死在你手下的没有三十也得有二十个了。” 老三嘿嘿笑着,“大哥,这不怪我,谁让这些贱骨头总想着逃。”又嘟囔了句,“也没想到他们那么不禁打。” 老大不说话,上下扫了他一眼。 老三顿觉凉飕飕的,他清了清嗓子,“我下次注意” “下手别再没轻没重,周围能捉的都捉了,再死人你还打算把手伸到皇城?” “不敢了,不敢了。”老三忙道。 老三心中发毛,用脚踢了踢沈嫽,“他俩脑子没问题,就让他们去碎山罢。” “你看着办,收一收你的臭脾气,再过不了多久,咱们的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跟了大哥那么久,我还能不信您嘛?” 老三又道:“来人,把他们浇醒,老子还没睡,他们倒在这睡上了。”紧接着又踹了两脚。 沈嫽本想着继续装晕,一听要要被水浇,心道,这么冷的天再被凉水一浇,定是要得风寒,索性装作被他踹醒,幽幽睁开眼,从地上爬起。 她眼睛睁得很大,向四周望去,肩膀紧张地缩了缩,颤声道:“这是哪?” 视线落在了老三身上,沈嫽指着他惊呼道:“你是买我货的那个。” 老三骂道,“老子也是你能指的?” 卫谏也配合着醒来,状似惊恐,断断续续问道:“你们是何人?” “呸,我是你老子。既然来了这给我好好干活,敢偷懒,老子抽你的皮。” 老三让人将他们带下去。 沈嫽打量着这人,他穿着破旧,身上沾了矿灰,看样子也是矿役,“不知您怎么称呼?这又是在哪?” 那人一副看傻子的模样,“这是矿山。” “矿山?我们没犯法啊,怎么被捉来做矿役。” 那人轻“呵”道:“来了这就别问那么多,多干活少说话才能少挨打。” 沈嫽面如土色,又问一遍,“多谢您提点我,该怎么称呼您?” “罗什。” 沈嫽了然,木塔亚提过他,不知他怎么讨到了老三的欢心,从矿役变成了监工。 虽然看上去要比老三和善,实则不然,狠厉非常,木塔亚起初还和他交好,不知哪句话得罪了他,他便撺掇挑拨,老三是个愣头夯材,将木塔亚打了个半死扔在林子里。 沈嫽道,“罗什大兄,这是我外兄,他来龟兹没几天,还不怎么会说龟兹话,您多担待着点。” 罗什道:“哑巴最好。别跟我乱扯什么关系。” 罗什将他们带到一个四面透风的棚子处,这棚子是用干草编成的席子围起来了。里面有一张大通铺。通铺上少说也有二十来个人,人挤着人,没有任何空隙。旁边有一个马桶,恶臭味飘满了整间棚子。 “在这睡。” “这……哪有空?” “你自己想法。”罗什转身就要离开。 沈嫽唤住他,“罗什大兄,您不在这休息?” 罗什嗤笑道:“我跟你们不一样,你要是不愿意睡,诺,看见那边没有?跟他们睡去。” 沈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通铺外面有五六个人躺在一块,互相替对方挑着头上的虱子,挑完就放在嘴里嚼。 沈嫽闭上眼偏过头去,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小,通铺上没有人给他们一个眼神,鼾声震天,此起彼伏。 棚子上方挂了两盏灯,像是为防止他们逃跑专门挂上的。 沈嫽卫谏二人面面相觑,他们站在通铺前,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他们盖的毯子上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爬,更有甚者爬到了脸上。 卫谏指着远离马桶的角落,“去那罢。” 沈嫽也没了法子,总不能真与这些人挤在这爬满虫子的通铺上。 二人席地而坐,此刻唯一能够慰藉他们就是天还不算太冷,没有到寒冬,冻不死人。 两人离得很近,沈嫽的手脚都已经冻僵了。她虽畏寒,在王府时与公主待在一块,屋内没少过碳,冬天也不算难捱。这还是头一次连个盖的东西都没有。 卫谏想要脱下外衣,沈嫽止住了他,“我不冷。” 卫谏道:“你脸都冻青了。” 沈嫽抱着腿,“两个人受冻也比一个人冻死强。” 卫谏迟疑了会,见沈嫽脸色更难看,还是脱下了外衣盖在两人身上,中间有着缝隙。 沈嫽往他那边挪了挪,“缝隙灌风。” 卫谏没有动,轻声道:“我儿时被罚跪祠堂时,就是这样偷偷将衣裳披在身上睡的。” 沈嫽讶异,“你还被罚跪过祠堂?” 卫谏低头笑道:“那时候年纪小,好胜心强,和太傅府的公子斗蛐蛐……” “就因为斗蛐蛐就罚你?” 卫谏道:“不是,是我斗蛐蛐赢了他。” “这不是好事吗?” “赢了倒也没什么,我还写了篇檄文去挑衅他。” 沈嫽忍俊不禁,“是该罚。” “是啊,跪了三天,一口水都不让喝,也是长记性了,此后再也不敢狂妄。” “我要是你就去偷吃贡品,先人们肯定舍不得他们孙儿受饿。” 卫谏笑叹道:“我也偷吃了,为此又挨了一顿打。” 沈嫽没想到卫谏儿时是这样,哑然失笑道:“我小时候一挨打就跑,阿父就在后面追,却总是没追上过。叔伯们也都护着我。直到有一次和人比赛射箭,把釜给射穿了,阿父这次追上了,结结实实地打了我一顿,好几天都下不了榻。” 两人相互说着囧事,虽是笑着,却双双唏嘘,眼里含雾。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沈嫽早早醒来,身侧已没了人,只有外衣披在身上,卫谏比她醒的还要早。 他道:“那边还有好多像这样的棚子,估摸这座矿山有一百多号人。” “丢了那么多人,也没人去管。”沈嫽想到龟兹王躺在榻上的模样,唏嘘不已。 老三持着鞭子前来,众人如见鬼魅,一溜烟爬起。 老三用鞭子指着沈嫽跟卫谏道:“你俩跟着罗什去碎山。”转头对罗什道:“看好他们,出了事老子收拾你。” 罗什讷讷应“是。” 他转头看向卫谏道:“你和他们去抬水。” 又指沈嫽,“你跟我去搬棘柴枯枝。” 沈嫽不解问道:“搬这些做什么?” 罗什没搭理她,与她一同搬棘柴的人眼神空洞,一言不发。 直到将柴搬到矿山,沈嫽这才真切看到矿山的真容。 木塔亚说得没错,矿山才刚开采不久,还没有开凿井巷,那么危险程度远没有那么高。 罗什指着山坡一处被清理好的区域,“都堆在那。” 棘柴沿着矿脉走向,紧贴着岩壁堆叠,堆得有一人那么高,罗什环抱双臂就这么看着他们一趟趟地搬柴。 待柴搬好后,罗什拿出火石递给沈嫽,“你去点上火。” 沈嫽用火石点燃地上散落的一块柴,制成简易火把,她靠近棘柴用力一掷,火把落在棘柴堆里,火舌“腾”地燃起,熊熊烧着,上方不时有松动的碎石滚落。 罗什有些意外地看向沈嫽,“倒不是个傻的。” 沈嫽心中冷哼,面上堆着笑,“您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做,就去歇息罢。” 罗什挑眉,“怎么,还想取代我?” “不敢不敢,我这不是初来乍到的,看您亲切嘛。” “娘们唧唧的。”罗什嘟囔了句。 “早晚把你舌头给割了。”沈嫽如是想。 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她被熏得直呛。 “你们别偷懒,去搬水。”罗什吩咐道。 沈嫽边走边望向矿山另外一边同时燃起的火舌,是老三亲自监工的,那些人没那么好命,有人被抽得血淋淋直叫唤。 “怎么?不忍心?”罗什问道。 “有点。” “傻子没有脑子,自然也不会疼,你们有脑子的多做少看,自然能少挨打。” “傻子还会干活吗?”沈嫽问道。 “哼,便是猫啊狗啊的,打两顿也都知道干了。” 沈嫽忍着厌恶奉承道:“大兄多智。” 几个水缸的水搬来,岩壁也已烧得差不多了,壁身被烧得通红,矿山里面似乎还传来“噼啪”声。 “浇。” 随着一声令下,几个大汉抬着巨大的木桶,将水泼向灼热的矿山,一桶接着一桶。 “轰!” 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响起,白雾卷积,一层层涌上来,矿壁瞬时有无数裂纹炸开,大块矿石从山体崩落,飞溅。 沈嫽悄悄后退几步,借以躲避滚落的碎石。 其余人不要命似的迎着滚石往前冲去,沈嫽卫谏二人对望一眼,卫谏悄声解释道:“这是在碎山,火烧水浇使岩壁产生裂纹,然后顺着裂纹去撬就能使矿石剥离。” 沈嫽还未回答,忽感身后有异,她猛地转身,迅速扯过卫谏旋身连连后退,这才堪堪躲过老三的鞭子,鞭子扑空,抽到了地上破空声在矿山里回响。 “还敢躲!”老三咬牙切齿道。 他拢起鞭子,一道道缠起来,面露凶光。 第53章 现王储 老三振了振鞭子,“噼啪”声干脆利落,鞭子是牛皮鞣制而成,落在身上要比寻常的鞭子更痛。 他冷笑着扬鞭袭来。 沈嫽心知这次躲不过去,低眉顺眼想着该怎样挨打才能减轻疼痛。 鞭子扬起凛冽的风,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抬眼望去,卫谏竟在鞭子落下时挡在了她前面,生生抗下了这一道鞭子,因疼痛而眉头紧锁。 沈嫽忙看去,他的右侧脸连着脖颈的皮肉炸开,幸而脖颈上的鞭痕不深,不至伤及性命。 她又急又气,身上的衣物还算厚,就算鞭子抽到身上也没什么,养两天就好了,卫谏这个莽夫,抽到脸上破了相,要是治不好,留下疤痕,岂不是时时刻刻提醒她今日之事?这可让她如何是好? 老三道:“呵!别挡了,一个都少不了!”说罢,再次扬起鞭子。 沈嫽道:“打死我们,您还能再捉到人吗?” 老三斜睨了她一眼,“敢威胁老子!老子平生最不怕威胁!” “这非威胁,而是为了帮您………” 老三打断了她,“老子什么时候需要别人帮?你这矮子狡猾得很,不打你难解我心头气。” 罗什弯腰上前,满脸堆笑,老三不耐烦道:“滚远点。” 罗什一脸神秘地附在老三耳畔,不知说了些什么,老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沈嫽,“算你命好,这次饶了你,下次再见你偷懒,老子扒了你的皮。” 沈嫽视线不受控地落在卫谏伤口上,埋怨的话到了嘴边便是再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归为叹息。 “多谢罗什大兄帮忙。”沈嫽抱拳向罗什道谢。 罗什挑了挑眉,阴恻恻地道:“日后有你报恩的机会。” 沈嫽顿觉这话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道:“大兄若有需要小弟的时候,小弟定当竭力相报。” 罗什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沈嫽唤住他,指了指卫谏道:“可否我带外兄去清洗一番。” 罗什脚步一顿,没说可否。沈嫽只当他是默认了。 卫谏扯出笑道:“不疼,还没跪祠堂疼。” 沈嫽从里衣上撕下一块布条清洗干净,扶着卫谏坐好,卫谏哭笑不得:“我又没伤手脚,不需要搀扶。” 沈嫽不语,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血迹顺着下颌流到颈侧。卫谏又道:“我自己来罢。” “卫谏,你成心惹我内疚的是吗?”沈嫽轻轻问出,两人离得近,说话间温热的气体像丝丝银线将二人缠绕。 沈嫽善使这招,无论是儿时替玩伴受罚,还是进了王府替公主受过,她都心甘情愿,一时的疼痛换来长久的信任与跟随,再划算不过了。 如今卫谏护着她,她便以为他也是这样想的。 卫谏苦笑地捂着胸口,“若你这般想,我只能以头抢地了。” 沈嫽避着人从里衣掏出药粉,轻轻撒上去,又担心被别人发现她身上藏了药,是以不敢用太多,看着这道横亘在脸上的鞭痕,蹙眉道:“多半要留疤。” “有宋玉之姿容,再加其才思,岂不“曲高和寡”?如今只留才思,甚好。” 沈嫽抿唇,“一句话把自己才与貌都夸了个遍,不愧是掌故史。” “惭愧,惭愧。” “别磨叽了!”罗什冲他们喊道。 沈嫽扬声答道:“来了。” 她蹙着眉,“干活时收着力,别扯到伤口。” 卫谏笑着打了个揖,“是。” 沈嫽却笑不起来,这种被牵制的感觉真难受。 矿山尘土飞扬,她学着周围人的样子,拿起铁撬棍,插入刚刚火烧水浇留下的缝隙中,利用腰腹往下压,岩石稍有松动,再用木槌狠狠敲击,整块矿岩顺着纹路崩开滚落,时不时还有碎石自头顶散落。 卫谏则被罗什命令去碎矿岩,用铁撬将矿石与废石分离,并将其破碎成更小的块状。再用藤筐由人力搬出,痴傻的人主要做的是最重的搬运。 矿山周围没什么遮挡,风肆无忌惮吹过,即便这样,脸上的汗止不住流。有人干不动跌倒在地上,换来的是一顿鞭子。也有人躲着懒让别人多干些。同为矿役竟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放饭,和沈嫽想的不同,不是众人一哄而上地去抢饭,而是由罗什一一放饭。 罗什递给沈嫽烤饼,沈嫽道谢接过,他却借着递饼,轻轻摩挲了下沈嫽的手背。 沈嫽快速抽回,垂下头,大口咬着烤饼。 卫谏向她走来,坐在她身旁,低声道:“老三负责这边,矿山另一侧还由另外一人负责。” 沈嫽问道:“可曾看出有官兵在这的痕迹?” 卫谏摇头,“这边多为匪寇,山那侧未曾见过。” 沈嫽看向卫谏脸上狰狞的疤痕,咬了咬唇低声说了句:“对不住。” 卫谏笑了笑,“和你无关,我只问你一句,这矿山一事若真牵涉王位之争,还要插手吗?” “要,插手的是我,一个外地货郎,什么王争党争的,我不懂。” “好,两个外地货郎。”卫谏复道。 老三从山后出来,手还在系着腰带,四处张望。 吃饭的时间给得很短,罗什敲着锣如训狗般吆喝他们起来干活。 沈嫽匆匆咽下最后一口烤饼,拍了拍手,又吃痛收回。 一上午的时间,手上磨出了水泡,一碰就疼,下午也没有让她躲懒的机会,虽收着力,水泡仍是磨破了,好的地方又长出新的水泡。 沈嫽借着棚顶微弱的光,有一下没下地撕掉手上的皮,疼痛地看着皮被撕掉,她心中隐隐感到痛快。 可这快意并未持续多久,卫谏隔着衣物握住她的手腕,“别撕了,会好得很慢。” 她悻悻停下。 通铺是要靠抢的,别人推搡着占了铺位,抢不到铺位的人多半是瘦弱的,痴傻的,生病的,还有沈嫽这种摸不清情况的。 他们只能缩在棚子边角,相互依偎。 沈嫽昨日还嫌弃通铺脏臭,如今却在盘算着明日如何抢到铺位。她与卫谏身上都有驱虫的药粉,虫子不敢近身,唯一需要忍受的就是和一堆人挤在一块的各种难闻的气味,以及身下能够搓泥的草垫。 沈嫽迟疑不决,毕竟她现在是货郎,与一堆男的同榻,万一被发现是女身,事情就麻烦了。 “啊……呜呜呜。”棚子西南角依偎的人传来骚动,口齿不清地哭喊。 有位状似痴癫的人,摇晃通铺上的人,试图引起他们注意,反换来一场辱骂,更有被吵醒的人站在榻上踹向他,嘴中更是各种糙词狠话不断。 沈嫽没忍住掏了掏耳朵。 卫谏赶过去将被踹倒的人扶起,那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嘴里咿咿呀呀地拽着他往西南角走。 沈嫽跟了上去。 原是有人昏倒了,头发上面爬满了虫子,打着绺盖在脸上。卫谏手放于那人腕间,脉相十分紊乱,又伸手拨开其脏污的的头发,想探他额头温度。 见到他容貌的那一刻,卫谏大惊失色。 他猛地转头示意沈嫽过来,沈嫽很少见到卫谏如此失态,快步上前望向那人。 好生熟悉! 他竟和王储相差无几! 不同的是他比王储更瘦削,自左眼有道鞭痕斜斜没入右耳后,如今因高热双唇没了血色,身体不时在抽搐。 王储怎会在这?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龟兹王病重,王储监国,若他失踪,为何没有风声传出? 难不成月华罗的阿翁当真谋反? 沈嫽心中疑虑万千,无论如何,当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治好他。 卫谏低声道:“起了高热。” 也多亏卫谏想得周到,各式各样的药粉药丸都买了些。她走到暗处,拿出药丸藏于手心,回到棚中,捏开这人下巴,抬高他的头,将药丸喂了进去。 “好啊,你身上藏着好东西!” 沈嫽蹙眉回头,榻上下来一人,能有她两个高,脑袋“油光瓦亮”,走起路来,身上的肥肉一颠一颠,好似军中过年宰的年猪。 “交出来!”他喊道。 沈嫽起身道:“什么东西?” “还装傻充愣,老子都看见了你喂他吃药!” “什么药?”她不由感叹这人好生眼尖。 光头也不跟她废话,伸手就要拽住她的衣领。 沈嫽一个侧身躲过。 榻上的人都没了睡意、没了白日的死气,兴致勃勃地看向这边,期待能有什么事情发生,聊以慰藉苦闷的生活。 光头没抓住她,顿觉失了面子,咬咬牙又伸手抓去,仍扑了空。 几个来回下来,沈嫽算是看出来了,此人空有一副蛮力,半点武艺不会,若是遇上和他体型相当的人,还能靠着力气比上一比。 可谁让他遇到了沈嫽呢? 光头羞恼成怒,红着眼追了上去。卫谏用脚勾起了块鸡蛋大的石头,轻轻颠了颠,看准了光头迈步的间隙,猛得一脚踢过去,正中光头的膝盖处。 光头吃痛,结结实实摔在地上,溅起尘土半丈高。 榻上的人哄笑成一团。 光头迅速起身,一个眼神过去,榻上的人瞬间敛了声。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指向卫谏讨好道:“是他踢的石头。” 卫谏无辜地摊开手,学着沈嫽的样子道:“什么东西?” 沈嫽听出他的话外音,挑了挑眉。 第54章 龙阳好 光头见两人如此戏弄他,顿感失了面子,目眦欲裂,狠狠“呸”了口,嘴上脏话不断,扯掉棚上的灯向沈嫽砸去。 沈嫽示意卫谏看好与王储相似的人。 继而脚尖轻点,轻松握住砸过来的灯,灯身糊了层薄皮,灯芯隔着纸晃了晃,“倏”地灭了。她将灯放于地上,随手抄起一根枯枝向光头掷去,枯枝擦着他的眼划过。 光头痛苦地捂着眼,弓下身子扑来,沈嫽如风般滑到他身后,一手反制住他的胳膊,另一手拳头纂地紧实,狠狠捣在他的脊背。 光头连话都说不利索,却还在威胁道:“老子……要杀了你!” 沈嫽勾住他的脚踝,又几记拳头落下。 光头见她瘦弱,压根没把她当回事。可拳头砸到的瞬间,他痛得几乎要咳血,五脏六腑仿佛炸开。 他想求饶,但周围人都还在看着,一旦自己求饶,好不容易积攒来的威信岂不全丢了? 光头挣扎着转身。 沈嫽松开挟制他胳膊的手,勾住他脚踝的腿轻轻一抬,又复落在他小腿上。动作行云流水,四两拨千斤,光头再一次重重砸在地上。 卫谏本来还在忧心,如今看到沈嫽轻而易举就将对方制服,卫谏忽觉自己的担忧多余。今日的她与乌孙舞剑的她仿佛重合在一起,朦朦胧胧、真真切切。 现还余一盏灯还挂在棚顶,昏黄的灯光一半落在沈嫽脸上,一半隐匿在夜中,沈嫽抬眸的一瞬,卫谏忽地想起一个句子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1) 光头还想爬起,沈嫽一脚踩在他背上。 众人面面相觑,光头是他们当中进来最早的人,几乎所有新来的人都遭受过光头的欺凌,直至他们乖乖俯首。 如今来了新人,他们本以为还能看出好戏,不过也确实看了出好戏,只是戏的结局与他们所想的不一样罢了,他们兴奋极了,这简直无异于蚂蚁击败了猛象,他们仿佛把自己当作了沈嫽,心中死水微澜。 沈嫽弯下腰,轻声道:“你问我要什么东西?” 光头咬牙道:“你私藏药,我要揭发你!” 沈嫽松开脚,又猛踩上去,“我藏东西了吗?” 光头咳出口血,“藏了……” 榻上的人起哄吹哨,拍手呐喊,像是末日来临前的狂欢。 “吵什么吵!”罗什向这边走来。 光头仿佛见到了救星,嘴里呜呜喊道:“他藏禁物!” 罗什诧异望向沈嫽,微眯着眼,扯出一抹笑,“我倒是小瞧你了。” 沈嫽松开脚,光头忙不迭爬起,他是厌恶罗什这个阿谀奉承的人,半点本事没有,靠着一张嘴讨得老三欢心,现在反倒见到罗什如见救星。 “藏的什么?”罗什伸手道。 “她藏药,我亲眼看见她给那个疯子喂下去的。”光头喘着粗气指控,活像个受了冤情的良民。 沈嫽眉头紧锁,指向光头道:“是他藏药,不知道是不是要给人下毒,我看见了让他交出来,他便来打我。” 光头骂道:“你个杂种胡乱攀咬,药还在她身上!” 罗什不知向谁说道:“想活命就交出来。” 沈嫽轻声叹气,拍了拍手向光头走去。 “你……你要干什么?”光头害怕地缩在罗什后面。 他比罗什高许多,如今这副模样太过滑稽。 罗什的视线一直紧紧跟随沈嫽,见她将手伸进光头衣领,从里面掏出了一包药粉。 沈嫽捏着药粉道:“您亲眼看到了,这药粉可藏在他身上。”她将药递给罗什,“这要是毒药可就糟了。您查查吧。” 光头惊慌失措,“这……这明明在她身上,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这个杂种栽赃我!”他转身看向通铺上的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们都看见了!你们都看见对不对。” 沈嫽双手环臂,转头望向榻上的人。 众人低下头,默默不语,有个老翁鼓起勇气道:“我们看见你藏药了,这小子见了问你要,你还打他!” 光头跳脚,骂骂咧咧:“你个老不……” “行了!”罗什呵斥道:“从明日开始你就去干搬石的活,要是这里面是毒药……哼,小心你这条贱命!” 光头吃了亏,忿忿不平,“我要找首领!” 罗什睨了他一眼,“就你?今晚敢找事,明天死的第一个就是你。”言罢又踹了他一脚,“怂货!” 光头死死盯着罗什,“你个狗腿子得意什么?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杀了你!” 罗什冷声道:“我等着那一天。”临走时深深望了沈嫽一眼,粘腻,阴冷。 罗什刚走,光头上去就抽了老翁一巴掌,“老不死的,敢给我泼脏水,老子今晚就弄死你……” 第二个巴掌还未落下,手臂就被沈嫽紧紧握住,她轻轻一拧,竟将光头的胳膊卸下来了。 光头拖着他的胳膊嘶喊,声音活似杀猪。 “等到明日,你胳膊可就装不上去了。” 光头求饶道:“好汉,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我再发现你动手,把你另一只胳膊也给卸了。” “我错了,不敢了!” 沈嫽摁住他胳膊,一用力又给他安上了。 光头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忙钻进毡被里。他身形壮硕,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位置。 沈嫽站在榻前冷声道:“你去最里面,给我留出一个铺位!” 光头急忙起身,其余人也都识趣地凑近,硬是空出了一个位置。 沈嫽与卫谏合力将形似王储的人抬上了榻。 他烧糊涂了,嘴里含糊不清,沈嫽凑近去听,没听出个所以然。 卫谏扯下衣上布条,去水缸中取水,水上结了薄薄一层冰。 回来时,他将布条递给老翁,“敷一敷会好受很多。” 老翁道谢接过,光头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气,老翁半张脸肿得老高,他压低声音提醒道:“他是个狠人,死在他手底的人不少,你们小心着点。” 卫谏道了谢,又将另外布条叠好放在高热的人头上,这才与沈嫽在棚角待着。 一个约莫十五六的人给他们递上了一床毡被,“您二位上来睡吧?我年轻能忍。” 沈嫽笑道:“我年纪大吗?” 那人挠了挠头,“我不是这意思。”他转了转眼睛,将毡褥扔下,说道:“你好像提婆。”然后快速爬到榻上。 这话没头没脑,卫谏听得不甚明白,“提婆?” 沈嫽解释道:“提婆意为天人之天,简单来说他夸我像神仙。” 卫谏笑道:“心善的神仙。” 沈嫽望向榻上高热的人,幽幽道:“你能看出来他是不是王储吗?” “他还昏迷着,无法观其身形,步态。” 经过光头这一折腾,直到丑时他们才睡去,等到第二日卯时,又要被催促起来采矿。 沈嫽才闭上眼,脑海中回想起昨日老三从山后中出来的情景,又想到木塔亚曾言:“他们抓了一堆妇女……我只见到他们抓人,没看到人关在哪。” 这觉睡得十分不踏实,索性蹑手蹑脚起身,向后山走去。 风灌进她脖子,呜呜作响,一盘朗月高挂空中,沈嫽拢了拢衣领。 越靠近山后,沈嫽心中越是不安,她警惕地放慢脚步。 山后居然还有一个棚子! 沈嫽慢慢靠近,借着月光看去,棚子里竟躺着一群女子!脖颈处栓了铁链,铁链的另一头绑在棚角,能活动的地方不过身下一隅! 她细细数来,居然栓了六位,她们年纪看上去与她相当。 这么冷的天,身上穿得还是秋日的薄衣,双脚**,无半点能盖之物,就这么歪着头身子瘫着,不知是睡了还是昏迷了。 沈嫽怕打草惊蛇,不敢上前看,一时喉间窒闷,心中似压了千斤重物,不得动弹。 她靠在山壁上,紧紧闭上眼,掐了掐掌心,转身离开。 刚行两步,罗什正站那环臂笑看她,不知看了她多久。 沈嫽吃了一惊,连连后退。 罗什笑道:“怎么还惦记首领的女人?” “出来小解迷了路,您给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惦记首领的女人。” 罗什走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我知道药是你的。” 沈嫽蹙眉,“当着您的面从他身上拿出来的,您还怀疑我是吗?” “老三说得对,你狡猾得很,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搭在她肩膀的手向下滑落。 沈嫽退后半步,“不是我的。” “你说不是便不是,跟了我日后也不用受苦。要是想要女人,我也能给你弄。”罗什舔了舔唇,像在看一头猎物。 沈嫽脑袋空白一瞬,罗什该不会看出她是女儿身? 不对,他后半句话说得奇怪。 沈嫽试探道:“我没有龙阳之好。” 罗什附在她耳边,“跟了我你就有了,我定会让你活似赛神仙,”他尾音轻扬,话音落下抚摸了沈嫽的脸颊,“你不是说报答我吗?今晚便给你这个机会。” 沈嫽几欲作呕,强撑笑道:“明晚此时如何?” 罗什咽了口唾沫,“就在今晚……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我定会好好疼你。” (1)出自《诗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龙阳好 第55章 做买卖 沈嫽紧盯着他,手不着痕迹探向身后,“这些女人都是你弄来的?” 罗什抚掌道:“自然,跟了我你也不用跟他们挤在一块。”他抬头看月,“今夜月色好,天被地床,你我二人日日为夫妻快活一场。” 沈嫽握紧腰后短刃,腕骨微沉,扬起一抹笑,上前问道:“你可认识木塔亚?” 罗什脸上的笑瞬间凝滞,警惕地望向沈嫽,见她仍眸中含笑,人畜无害的模样,低笑一声,饶有兴味,“他还活着?你这是……想替他报仇?” 沈嫽低声道:“你也曾胁迫过他,对不对?” 罗什嗤笑一声,扼住沈嫽脖子,“别做挣扎了,我既能杀他,便也能杀……” “你……”罗什双目圆睁,错愕低头,胸口鲜血汩汩流着。 握住沈嫽脖子的手慢慢松开,“你……怎么……敢?” 沈嫽手腕狠狠往里一压,罗什胸口的衣物被血水浸透。 他再也撑不住,直直倒在了地上,沈嫽拔出短刃,毫不犹豫地向他胸口补了一刀,血溅到她脸上,粘腻。如同罗什一样粘腻。 她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木塔亚只说开罪了罗什,却没告知她罗什有龙阳之好,想来罗什也看上了木塔亚,而木塔亚羞于启齿,模糊了这件事。 她本不想杀罗什,或者说不想那么早地杀了他。 可当他扼住自己的脖颈时,沈嫽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一种被人掣肘的、无能无力的恐惧。 于是她动手了,既然已动手,他就必须死透。沈嫽如是想。 当沈嫽抬起头,却看到了此时自己最不愿见到的人。 卫谏站在不远处望着她,一如前几日那般。 沈嫽低头用罗什的衣服仔细擦拭着短刃,她不想见卫谏,若问其缘由,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种烦躁复杂的情绪横亘在她心口,当下她唯一能做的,想做的便是把短刃擦拭干净。 卫谏走到了她的身旁,静静看着她擦拭。 沈嫽擦了一会儿短刃,刃身被她擦拭得透亮,没有了一丝血迹。她忽觉无力,索性收好短刃起身。 月亮被一片云遮住,沈嫽看不清卫谏脸上的神情,她想,她应该一个人来这的,卫谏太令人心烦了。 卫谏伸出手探向沈嫽的脸,她本能地偏开头躲过。 卫谏悬着的手僵了僵,轻轻拽了下衣袖,向她偏头的方向擦去,粗粝的布料碰上沈嫽的脸,动作却很轻柔。 “脸上沾了血。”卫谏出声打破了僵局。 沈嫽不知卫谏有没有看见自己怎么刺向罗什,鬼使神差说了句:“他有龙阳之好,所以我才……”忽又突然止住,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解释。 一个罪恶之人,自己杀了便杀了,他若不喜与自己何干? “他该死。”沈嫽冷冷道。 卫谏低头看向地上的人,轻轻合上了他的眼,转身离开。 沈嫽看着卫谏离开的背影,心中空落落的,她揉了揉眉心,罗什死在这,对山后棚子里的女子们不好,离她们太近了,无论如何她们都会被迁怒。 她拖着罗什的尸体向西边走去。 罗什虽不算壮硕,可他毕竟是龟兹人,拖起来还是很费劲。 令她没想到的是卫谏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根铁撬棍。 他道:“我没找到短刃,想来你的短刃很重要,便用这个罢。” 沈嫽愣了愣,问道:“何意?” 卫谏道:“找替罪羊。” 他将罗什放平,铁撬在罗什胸口处滚了一圈,撬棍上沾了血,“你把短刃收好,这个就是凶手谋害他的凭证。” 沈嫽知道卫谏所说的替罪羊是谁,她伸手拿过撬棍道:“我自己的事,我来处理。” 她曾听教她龟兹语的货郎说过,阎王爷那有所有人的账簿,上面记载了一个人的功过是非。货郎说:“杀人是最大的恶,要下地狱的。” 那时的她很担忧阿父,曾偷偷向上苍祈祷过:“阿父所杀的人全都算在她的头上,地狱便由她来下。” 她第一次杀人是在来乌孙的路上遇袭的那一次,自身尚且难保,她也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只想着护住匣子。 第二次动杀心是对左夫人,但左夫人自裁了。 这算是她第二次杀人,既然注定她要下地狱,就不要把旁人牵扯进来。 她这话说得生硬,卫谏悻悻松开手道:“我去把那边血迹清了。” “不用。” 卫谏好似没听到,径自走去。 沈嫽看向手中撬棍,敛下了眸子。 卫谏清理好血迹,见沈嫽静静站在原地,月光清冷,连带着她周身都寂寥冷清。 他自幼被教习识人,聪慧的,愚笨的,奸诈的,复杂多样的,人见的多了,他总是下意识去给人定性。 此刻,他只想拨开缭绕在她身旁的雾,凭一颗心本能地、纯粹地认识她。 “走罢,别被发现了。” 光头弄灭了一盏灯,剩下的一盏孤零零地高悬。沈嫽在震天的鼾声中将沾了血的撬棍塞进了光头的身下。 白日碎矿山,晚上打了一架又杀了人,沈嫽累极了,将自己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第二天被鞭子抽地声、咒骂声唤醒了。 “都给老子滚出来!”老三扯着嗓子喊道。 不光这个棚子,所有棚子的人都被喊了过来,围着罗什的尸体站成一圈。 “哪个杂种干的!老子抽死你!” 沈嫽混在人群中向罗什的尸体看去,夜间十分寒冷,他身上暗红色的血凝和苍白的唇映照,可怖极了。 沈嫽学着周围人的样子垂下头。 “都不说是吧!不说一个都跑不了!”老三火大,首领早就因为人少敲打过他,如今给自己谋好处的人被弄死,不光打了自己脸,说不好还要被首领敲打。 “平白无故给老子找事干!”老三的鞭子落在了离他近的几人身上,杀鸡儆猴。痛呼声此起彼伏。 人昨日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指着光头开口道:“是他,昨晚他说早晚有一天要杀了罗什。” 光头本还昏昏欲睡,一听这话跳脚道:“我那是气话!” “你身上还有血。”少年又道。 老三扯着鞭子走过来,果真在他身上看到了血迹,虽不多却很清晰,“你说过要杀他?” 光头矢口否认:“没有……” 老三甩手抽了他一记鞭子,光头疼得嗷嗷叫喊。 “老子亲耳听到你承认,你还敢在我面前扯谎。”几记鞭子下来,光头被抽打地躺在地上哭喊:“我真没杀他,我昨天早就睡了,他们都看见。” “他们?”老三自言自语,“杂碎的话也能信?” 众人脸色变了又变,谁都没敢说话。 老三不管是不是光头杀的罗什,他只需找到凶手,对首领有交代,有了发泄口,鞭子毫无顾忌地连连落下。 光头痛得连闷哼都发不出来,只有尚在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沈嫽走到老三面前道:“人手不够,您把他交给首领处置就行,若您杀了他,恐怕首领要怪罪。” 这话说到老三心头上了,他没想杀了光头,杀鸡儆猴一时没收住劲。但被沈嫽一提醒,岂不当真丢了颜面?他呵斥道:“还用你教老子怎么做。” 沈嫽压低声音道:“我能给您的定然比罗什给您的要多,要好。” 老三眼睛一瞥,对周围人道:“都安生点,滚!” 众人如蒙大赦,作鸟兽散。 “你要是敢故弄玄虚,我这鞭子可不长眼。” 沈嫽弯了弯腰,“不敢。” “我是被您亲手抓来的,算是领略过您的威猛,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您知道我是个货郎……” “接着说。” 沈嫽道:“其实我做的是王城里的买卖,手中攒了不少金银,都埋在了城西空房后头,空房前头有棵老杨树。” 老三质疑道:“就你这副寒酸样,走街串巷的还能做王城的买卖?” 沈嫽向四周望了望,“不瞒您说,我那大兄不知道我攒了不少家私,穷亲戚最难缠,我这不是做给他看,好让他知难而退吗?只是他还没退,就给您给……” “你就想拿这些跟我交易?过不了多久老子就吃穿不愁,还看得上你这点?” 沈嫽谄媚道:“您是有本事的,可毕竟首领不是您。” 老三骂道:“呸,你还看不上我?老子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沈嫽道:“我自然知道您勇猛,可万一,万一首领鸟尽弓藏,又或者分给您的只有微末,届时您又能如何?我这个可是孝敬到您手上,拿到手里才是真的。” 老三想了想道:“罢了,苍蝇肉也是肉。” “大事一成,我能给您的可不止苍蝇肉。” 老三手中缠绕着鞭子,眼冒着光道:“还能有什么?” “我还在官驿里放了一批货,这货一卖足够下半辈子吃喝不愁,我给您八成,不过他们认人,只有见到我才能给货。” 老三斜睨她道:“你是想让我放你出去?” “只求您给两床干净的毡被,再给两身厚点的衣裳,大兄毕竟是来投奔我的,总不能让他冻死。” “就这些?” “如果您能让我承了罗什的活和住处,那便再好不过了。” 老三想了想,这是个不错的买卖,只是眼前人不像是安分的,心中疑虑难压。 沈嫽坦诚道:“我也不傻,知道事情成了这矿山里的多半没命了,只求您保住我和大兄,货我也不要了,全都给您,我们两个外乡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如果为难,只保住我就成。” 老三唾弃沈嫽只顾自己的行径,又想届时拿了货再杀她也不迟,松口道:“我要是发现城西没金银,小心你这条贱命。” 第56章 春月柳 沈嫽提前在城西埋了金银,本计划从矿山中出逃,应急用的,如今也能勉强算是用到了她身上。 老三他们不住在矿山,亥时一到便不准许矿役们出来,别人不知道缘由,沈嫽却是猜出来了。 老三不光夜间轮流安排人守在这看着他们,还从他们之中选人去管人,自己躲清闲。 罗什一死,众人心思就活络了起来,都想顶替罗什的位置,既能够少干活,又能够有单独的通铺。 有人大着胆子对老三溜须拍马,有人一边咬牙唾弃,一边卖力干活,希望这活计落到他身上。 当老三从城西空房拿到了金银,宣布沈嫽接罗什活时,虽有人不满,却没有太大的异议。 只是纳闷一个新来的,怎么就能够讨好老三呢? 老三也算说话算话,给她拿来毡被,厚衣,不过破了洞,脏臭些,眼看着天越来越冷,他们总睡在地上也不是长久之计,有总比没有的好。 沈嫽去罗什的住处看了看,他一个人住了整个大通铺,光毡被就有三四条,怪不得有那么多人无铺可住。 酷似王储的人还在昏迷,也幸好沈嫽承了罗什的活计,才能替他遮掩着,否则他早就被草草一裹扔在如同木塔亚一般扔在林子里任其自生自灭。 她和卫谏商议一番,决定先把酷似王储的人背到罗什的棚子来,看在他们眼皮底下。 安顿好他后又将没抢到床铺的人聚集起来,让他们随自己走。 称她为提婆的少年从铺上跳下来,亮着眼睛问道:“你带他们去哪?我也要去。” 沈嫽笑问道:“我把他们卖了你也去?” “去!” 沈嫽指了指那些智商只有三五岁的人道:“你带好他们行吗?” “行。”他爽快答道。 “我叫勒风,我可以认你当我兄长吗?” “随你。”她心里想着龟兹王城的事情,心不在焉,随口一答。 勒风的眼睛更亮了几分,阿兄就连说话都有豪杰风范! 卫谏低声对沈嫽道:“你歇在最里面。” 她也是这般想,将众人安顿好后,和衣躺在通铺上。 勒风兴冲冲地爬上榻,“我要和阿兄一起睡!” 卫谏扯过他道:“她是我外弟,亲的。” 勒风上下打量了卫谏道:“不像,你没有我阿兄的英雄气概!亲的又如何,我想挨着阿兄睡。” 卫谏不和他争执,脱了外衣放在他与沈嫽中间,闭眼装睡。 勒风没了法子,叫嚷道:“阿兄!” 沈嫽道:“睡吧,困了。”轻轻闭上眼,侧身面向干草席子。 勒风没法,气鼓鼓地脱了衣服,赌气般对卫谏道:“她现在是我阿兄了,你还隔了一层。” 又干了两日的活,酷似王储的人才醒来。 彼时,沈嫽正在给人放饭,这几日伙食越来越差,连馕饼都没有,只有一桶发粘的稀粥,里面混着麦麸,豆子,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眼望去,说是泔水也不为过。 他扶着棚杆向这望来,卫谏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他,抬眼示意了沈嫽,她心领神会,放快了分饭的动作。 分完饭她与卫谏一同向棚子走去,那人见沈嫽向他走来,往棚侧躲了躲。 沈嫽将稀粥递给他,“你病了,我们照顾了你几日,喝完粥躲好点,别让老三发现。” 他怔了怔,视线在沈嫽卫谏二人身上来回转换。 “别看了,我们被抓来没多久。”沈嫽道。 她这两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就等着这人开口。 “多谢。” “你来这多久了?”卫谏问道。 “几个月了。”他模糊答道。 沈嫽卫谏二人对望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的意思。 无需卫谏,连沈嫽都看出了这人与王储的不同。王储周身冷寂,像是寒地中独傲的一株白梅,混在雪色里。 眼前的人虽然与他面相相似,却比王储要柔和许多,若说王储是白梅,那么他就像是晒了太阳的毡毯,没有锐气。 “不知怎么称呼?” 他摇了摇头道:“我记不得名字了。” 卫谏上前两步,对上他的眸子道:“我见你面善,赠你一个名字怎样?” 眼前的人默不作声。 卫谏自顾自说道:“毗礼。”他顿了顿,“毗礼这个名字你觉得如何?” “好名字。”他笑道,“你们照顾我几日已不胜感激,哪敢再令二位费神赐名,我想了一个,就叫我落延……” 他高热了几日,将将醒来,说话气若游丝,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他身子晃了晃,手伸出去撑着棚杆借力,脚下连连踉跄几步,顺着杆子倒下。 卫谏眼疾手快护住他的头,将他放到了榻上。 老三挥鞭扯着嗓子叫骂声传来,沈嫽回头再次望了一眼落延。 卫谏边走边道:“他是装晕的。真正昏倒的人脖颈没有那么紧绷。” 沈嫽道:“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下午凿山的时候,沈嫽将勒风安排在自己身旁。 勒风手拿撬棍敲打铁矿石,喋喋不休道:“你是不是看我根骨奇佳,要教我绝世武功?” “绝世武功?”沈嫽笑道:“我不会。” “你前几日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和我阿翁讲的绝世武功简直一模一样!”说着勒风拿起手中的撬棍舞了起来。 “落水狗?”沈嫽想这个比喻挺有趣的,光头被老三交给了首领,首领当场将光头射杀。 光头被射杀的消息传来,受他欺凌已久的人反倒没有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大都是一种兔死狐悲的麻木。 兔死狐悲,悲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沈嫽清了清嗓子,“我可以教你,但是你得给我解闷。” “好啊好啊!我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无论是天上飞的,还是河里游的我都能说出个一二来。” “那你就说说像你这么机灵的人怎么被抓进来的?” “我……”勒风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自己闯进来的。他们说城西有鬼,我不怕鬼,想把鬼抓了给玩伴们炫耀,结果被“鬼”给抓了。” “你被抓来多久了?” “比你早上半个月。阿兄,你那么厉害怎么被抓来的?” 沈嫽一本正经道:“和你一样来抓鬼。” 勒风兴奋地砸向碎石,没收住力气,碎石溅到了他的头上,“我就知道我们投缘!连被抓的原因都一样!” 沈嫽笑了笑,“你知道那个昏迷的人叫什么吗?他又被抓来多久了?” 勒风撇嘴道:“你不认识他啊,那你还救他?” “顺手的事罢了。” 勒风心说:他日后也要像阿兄英勇救人后拂衣而去,深藏功与名。 “我来到这他就在了,他干活不麻利,挨的打可不少。他这人很怪,不喜欢说话,只跟那群傻子混在一块。” 沈嫽点头,指向东边道:“那边管事的可是二首领?” 勒风看向那边指挥人干活的大胡子,“他跟我们一样是被抓来的。我听说二首领被大首领杀了。” “杀了?”沈嫽不可置信道:“你莫不是在胡诌?” “我没骗你!他们都这样说,说是二首领不同意采矿还是不同意别的事,当众被大首领射杀了。” “那三首领还对大首领俯首帖耳的,他不怕么?” 勒风冷嗤,“他啊,有奶就是娘。” * 天色渐晚,沈嫽掀开草扎席帘,走到棚外张望。 她思忖了一下午王储的事情,越想越心惊,心惊过后,一种难言的、抑制不住的兴奋感在她心头萦绕。她盼着和卫谏说出自己的猜测,可等了许久未见他人影,于是索性出来等着。 棚子外,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这样亮的天,这样空旷的地,沈嫽心生恍惚。 塞外,长安,彭城,乌孙又到如今的龟兹。她从未安稳过,是注定要飘零一生么? 棚内的微光摇曳,隔着席子透出来照在地上,将她的影子拉的忽长忽短。 “怎么在外面待着?”卫谏手捧着碾碎的草向她走来,即便一身破旧布衣,仍濯濯如春月柳。 若他未曾来此,有师长相佑,此时应在朝廷之上执笏而立,想必又是一番别样光景。 “落延在里面。”沈嫽想了想,还是用了“落延”这个名字称呼他。 “没想到这草药还能在矿山中生长,将其研碎敷在伤处能消肿止痛。”卫谏手捧着草药给她看,眉眼也跟着手上的动作弯了弯。 沈嫽问道:“不是有药粉么?” “没这个有效。” 沈嫽偏头看向卫谏的脸,长长的鞭痕已经结痂了,像一只狰狞可怖的蜈蚣趴在上面。她招了招手道:“别进去,就在这我给你敷上。” 卫谏怔了怔,笑道:“我不用。” 他走到沈嫽面前,轻声道:“伸出手。” 沈嫽不解,却还是将手伸出。 这是卫谏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她的手,明明正值桃李,手上却布满了细密的裂纹、粗糙的茧子,新起的水泡,层层叠叠。 他轻轻将草药敷在沈嫽掌心,冰凉的触感弄得她痒痒的,“敷上半个时辰就行,水泡破了不要去碰它。” 沈嫽低头看着卫谏小心翼翼地将一层层草药铺开,推拒道:“我皮糙肉厚,好得快,以后不需要去采了,被巡夜的看到,免不了一顿打。” “我会多留意。”他道。 沈嫽席地而坐,将手搁在腿上。她压住心底的兴奋,尽量放平声音道:“关于落延,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卫谏看向远处,“我能想到的,你都已经猜测出来了。一种可能,他就是毗礼,不愿与我们相认,另一种可能是……”他偏头看向沈嫽。 沈嫽接道:“另一种可能他才是真正的毗礼,你还记得龟兹王对我说的话吗?”未等卫谏回答,沈嫽又道:“当时不甚明白,现在想来他说的是‘假’” 第57章 未逃脱 雪如棉絮般纷纷扬扬,天是白亮的,地是白亮的,连人也成白亮的。雪飘落在发间,颈窝,生满冻疮的手上……须臾化成一小滩水,雪水浸湿了破损的、露出脚趾的布鞋。 一人挑着装满矿石的担子,肩部磨出血,将他压垮,脚底一软栽倒在地。周围人已经麻木了,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继续干着手下的活,他们太累了,甚至有些艳羡他,睡吧,睡着了就不会累,不会冷了。 沈嫽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然没了气息。 雪下了大半个月,人也越来越少,人少了,活就随之变多了,毡被是没有的,吃食是一日比一日差的。就连他们的住处都堆满了柴,以防被雪洇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可即使这样,柴还是湿了好多,剩下的柴不足以烧山,只能靠着人一点点撬、砍、凿。 山后被关着的女子们甚至连一床破袄都没有,沈嫽晚间将自己的毡被送过去,天微亮再偷偷拿回。 所有人过得苦不堪言。 这月余来,沈嫽摸清了矿山的运作方式,老三会点人出去砍柴,外面有人将饭送进来,亥时士兵们会来运矿石,这些都是能与外界接触的机会。 地上的雪结了动,刚被踩化,新的雪又铺上,她小跑着到老三面前,“三当家,又死了个人。” “他娘的,人死了就让他们丢出去,跟我说做什么!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 沈嫽道:“柴也快没了,趁着还有些剩余,能不能拨出人手去砍些来?” 铁矿量越来越少,上头的人责怪下来,连带着老三也挨了骂。 老三心情烦闷骂道:“人,人,人,老子上哪给你弄人!你给老子现场拉人出来吗?” 沈嫽恭敬道:“磨刀不费砍柴工,把柴烘干烧山,凿矿也会轻松不少。” 老三望着那些“行将就木”的人,皱起眉。 沈嫽趁热打铁,“伙食不够分的,他们没力气干活,这雪什么时候是个头?” 老三道:“你别以为我听不出话外音,就快了。” 沈嫽心中一紧,面上露出喜色道:“可太好了!出去了我一定好好孝敬您,这一个多月来我算是看明白了,您才是实干的,这矿山压根离不开您,出去跟您混,我定能干出一番名堂!” 老三啐道:“你嘴上抹了油,今晚就别吃饭了。叫五个人跟我出去砍柴,挑老实的人。” “哎!”沈嫽痛快答道。 她上前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停下,三当家让我们进城一趟。” 她余光注意到落延的欲言又止。 勒风年轻,比其他人更有活力,闻言连忙丢下手中的撬棍,“去城,是不是……?” 沈嫽压低声音道:“去林子砍柴,别想着逃,被抓住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勒风撇嘴道:“你怎么那么怂。” 沈嫽笑了笑,“会出去的。” 落延始终离他们远远的,却总忍不住打量他们。 昨夜沈嫽和卫谏商议了番,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人还没救出来都冻死光了。 身上的药粉药丸也都救济人去了,他们将自己的后路给赌进去了。 现在唯一的入手点就是落延。 林子里的积雪到了小腿肚子,沈嫽每走一步,牙关都颤了颤。 好冷。 等出去了她一定洗个热水澡,在房间里烤上两个火炉,盖上三层厚毡被,捧着热茶。 想着想着,冷意减轻不少。 卫谏伸出手让她借力,沈嫽不着痕迹摇了摇头。 林子很深,深到不知往哪里逃才能出去。老三一直盯着他们,只允许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砍。 砍了许久老三斜靠在树干上打着哈欠。 勒风丢下手中的斧头,蹑手蹑脚地走,起先还是走,紧接着变成小跑。 沈嫽是最先发现他逃跑的,心中紧张不已。一方面盼着他能逃出去,一方面又担心他被抓到。她眼睫颤了颤,卖力挥起斧头向树干抡去。 积雪深厚,跑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几乎是在他开始跑的瞬间,老三就睁开了眼,他低声呵骂了句,大步跑去去追。 勒风跑得虽快,林子他是没来过,很快就被老三抓住。 他扬起手中鞭子向勒风抽去,鞭子从他背后落了上去,衣裳当即被抽破,勒风踉跄几步,栽倒在雪中。 他手嵌入雪中,试图撑起身子,又被鞭子抽倒,脊背鞭痕累累,“小贼羔子,还敢跑,老子抽死你!” 老三下了死手,勒风“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红白刺目。 沈嫽急骂道:“你长本事了,还敢逃,回去我定饶不了你!” 她对老三道:“三当家,他平日干活挺卖力,打死了他又少了一个劳力,我回去定好好责罚他……” 一声鞭子声打断沈嫽的话,鞭子落到了她身上,火辣辣的痛感从她臂膀延伸到腰腹。“你瞎眼了!挑的什么人,他要是逃了,老子当场打死你!” 沈嫽连声称是,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痛,上前搀扶勒风。 勒风昏了过去,背后的衣裳粘黏着皮肉,说是皮开肉绽也不为过。 卫谏上前背起他,望向沈嫽的唇张了又合。沈嫽轻轻摇头,“衣裳挡着呢。” 出了勒风这事,剩下的两个人眼观鼻鼻观心,歇了出逃的心思。 暮色渐深,几人来回好多趟将柴背了回去,老三望着那些只够烧三五次山的柴道:“明天要是砍得比这少,哼……我让你们长久地歇在林中。” 他不允许卫谏将勒风送回,冷声冷气道:“能活下来是他命硬,活不下来也是他自找的。你们谁要是动了逃跑的心思,掂量着能受得了多少抽鞭子!” 他们回去时快到亥时,勒风起了高热,雪来了兴致,下个没完,沈嫽咬咬牙脱了外衣盖在勒风后背,替他挡着风雪。 卫谏眉头紧锁,最终没作声,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回到棚中,卫谏小心翼翼将勒风放到榻上。众人围了上来,这间棚子都是些心智不全之人,说话也颠三倒四。 “他是跌倒了吗?” “笨死了,他是被‘鬼’给咬了” 还有人咿咿呀呀的,只能辨认出一些音节。 沈嫽轻咳一声,她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道:“龟兹王病重没了,王储继位要迎娶王妃,巡街见民。勒风听闻王储是个贤君,动了出逃找王储做主的心思,这才被三当家罚了。” 沈嫽言语太过冷漠,可这些人心智不全,只知道沈嫽会给他们住的地方,给他们吃的,对她很是亲近。 她话一出,落延生生呕出一口血,身形踉跄,扶着榻瘫坐在地上。 卫谏正一点点扯去勒风身上的布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从前不知怎么形容沈嫽比较恰当,如今想来,用“水”作比再合适不过了。 勒风被抽打,她挺身相护,回到棚中又能快速从这件事中抽离,按照他们所商议的进行。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所恶,故几于道。如今不可不谓是“动善时”(1) 沈嫽上前搀扶起落延。 落延一把攀住她的胳膊,按在了她的痛处,沈嫽没忍住,闷哼了声。 他几近绝望问道:“新王继位?” 沈嫽“嗯”了声。 落延咳了两声,摇头道:“你们怎么知道毗礼这个名字的,你们在诓骗我。” 沈嫽笑了笑,“您这是承认了?” 落延抬眸,胡人多是粗犷的,可他是异数,举手投足间像是长安的贵公子,他失了力气,撑地起身又再次跌坐在地,“你们是谁派来的?” 沈嫽附在他耳边道:“我们自愿来的。” 落延闭上眼,向后仰去,“动手吧。” 沈嫽道:“天太冷,有些事再拖下去真要‘一语成谶’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没空说了。” 说罢,沈嫽转身离开。 落延望着沈嫽的背影,咬了咬舌尖撑地起身。 卫谏将粘在勒风肉里的布条一点点清理干净,沈嫽探向他的额头,比来时还要烫上不少。 “没了药,只能靠他自己撑着。” 沈嫽有些懊恼自己将药全给别人使了,可如果那时不让她使,也是不能的。 “大兄……”勒风迷迷糊糊地唤了声,气息奄奄。 沈嫽上前握住他手,她不该让他去的,这么机灵的一个人,有了出逃的机会,又怎会不逃? 她该想到这一层的。 “我在。” “我好……疼” 沈嫽轻声道:“你想听两军交战的场景吗?” 勒风闭上眼,“嗯。” 沈嫽讲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故事,讲到精彩处问起勒风的想法。 勒风不知什么时候昏了过去,沈嫽就在他旁边一直讲着,她太怕勒风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卫谏撩开席帘,冒着风雪出去,最后一株能镇痛的草药被他采摘了,他心里清楚多半没有了,又不愿在棚内袖手旁观。 远处滚滚车轮声,矿石碰撞声、士兵呵骂声在空旷寂寥的夜中清晰非常。 天地间白茫茫、雾蒙蒙、灰沉沉。身体上冻到发颤,心中却有一池烈火,混着浊油,灼灼燃烧。 (1)出自《道德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7章 未逃脱 第58章 无灾厄 雪堆满了卫谏的衣裳,他站在棚外抖了抖身上的雪,这才轻轻撩开一条缝进去。 棚内比棚外没有暖和多少,沈嫽跪坐在榻前,撑着下巴小憩,她睡得不安稳,秀眉紧紧拧在一起。 卫谏蹑着手脚将毡被披在沈嫽身上,毡被刚一落在她身上,沈嫽就惊醒了,她回头望去,见是他,复而闭上眼。 这样的天便是有草药也早就冻死了,如今只能看勒风的造化,幸而他身强力壮,若换作旁人,在林子的一下午怕是就难捱过去。 沈嫽鞭痕大半在腰腹,虽有衣物遮挡,但老三用了十足的力气,以至于伤处似火烧火燎般细细密密地跳动,疼痛尚且能忍,砭骨的冷却是难熬。 直到寅时她才堪堪睡去。 早上醒来,勒风热退了不少,沈嫽却脑袋昏沉,头重脚轻。 她咬着舌尖保持清醒,又随老三砍了一天的柴。 “明早再来一天,差不多够用了。”老三哈着气,幽幽道。 沈嫽问道:“这几日怎没见到首领。” 老三白了她眼:“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看您太辛苦了,又要管砍柴又要监工。” 老三低声骂了句,笑道:“你小子还会体谅我,怕不是肚子里藏着什么坏水?” 沈嫽面上陪着笑,碾化落在她掌心的几片鹅毛雪花。 她与卫谏回到棚子,落延正喂勒风喝水,矿山附近本有条小河,近日上了冻,只能接雪化水来喝。 勒风看他们回来,内疚地唤了声:“大兄。” 沈嫽见他还能说话,悬了的心稍稍放下。 落延放下手中的碗上前低声道:“我想知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来这?” 沈嫽看了看棚内因寒冷而瑟缩的人,掀开席帘,去了棚外。 棚外雪花飞扬,她打了个寒颤望向跟上来的卫谏和落延。 卫谏不着痕迹站于沈嫽旁侧,尽可能替她挡着雪。 “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你只需回答我你是不是王储?”沈嫽开门见山道。 落延沉默良久,“我本以为你们是来杀我的,左等右等,你们迟迟不动手。” 沈嫽不甚理解他的想法,“既要杀你何必救你。” 落延低声道:“是,我是毗礼。” 沈嫽与卫谏互换了眼色,“你有个双生的兄弟?” 他道:“你们究竟是哪国人?为什么对我龟兹的事知之甚多?又从何知道我的名字?” 连续的三问令沈嫽心喜,这般虚张声势无异于自乱阵脚。 她道,“看来是了。”顿了顿又道:“我们是哪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见过龟兹王,也见到过月华罗。如今那面貌同你一致的人正坐于高堂,风光无限。” “父王……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尚还有一口气吊着。” 他启唇又问:“月华罗,她……” 沈嫽道:“她也不好,你的胞兄或胞弟对她冷淡至极,已至决裂的地步。那日雨中她立于阶下,要与“你”桥归桥,路归路。 你能在这躲几时?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不需要铁矿,你觉得这里的人还能有命回去么?” 她话音一转,“毗礼,矿石是运到王城的,会用来做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即使你不在意这的人,不忧心自己性命,你父王呢?龟兹内的臣民呢?当然,如果你认为他能成为一个好的龟兹王,就当我今日的话没说过。” 毗礼紧锁眉头,许是吸了冷风,肺腑的寒意令冻得他胸腔起伏。 “他颁了召令,从今年起十税一。”沈嫽平静补道。 从见到真正的毗礼开始,沈嫽就陷入纠结之中。这是他们的王争,她作为外乡人不该站队,可偏偏作为使节,她明白这是最好的机会,从龙之功,没有比这再好的时机了。 即使有忧患,她也想赌上一把,她身无一物,有何可惧? 于是再以“税收”相探,这位王储是否真如百姓所说有爱民之心不得而知,但身为王储,这颗爱民之心便是装,也要装出来。 “他是我胞弟,萨满法师曾言双生子是不祥之兆,胞弟是祸国邪祟,理应处死。父王狠不下心,给他起名重岭,送出王城,令一户人家抚养。并对外宣称只有我这一子,是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我也是这两年才得知此事。” 毗礼被风呛得直咳,“父王年纪愈大愈发对胞弟愧疚,几月前私召胞弟回王城,却没料到胞弟与匈奴勾结,藏兵入城,囚禁父王,我在随从的保护之下得以逃脱。东躲西藏,才出虎口,又入狼窝,被抓到矿中做了苦役。” “藏兵入城,囚禁国王,追杀王储。那么大的动静王城内无人发觉?” 毗礼苦笑一声,“哪都有忠臣,贤臣,相应的哪都有奸臣,佞臣。” 沈嫽问道:“既与匈奴勾结,又何为要采铁矿入城?又为何不趁此登上王位?” 毗礼道:“我朝兵权一分为三,父王掌其一,击胡侯,安国侯掌其二,只有铜龟符对上,才能遣兵调将。想来他没得到父王的铜符,又不愿打草惊蛇,这才冒我身份,偷采铁矿,私铸兵器。至于为何不用匈奴的兵器……”毗礼摇了摇头,“我也无从得知。” “击胡侯,月华罗阿翁吗?” 毗礼“嗯”了声,感慨道:“她连这个都与你说了。” 沈嫽郑重道:“我们会帮你。” “什么条件。”毗礼接着道:“金银珠宝,良驹玛瑙随便你提。” 沈嫽笑了笑,“我们不提条件。” “没有条件就是最大的条件。”毗礼回道。 “最初来这的目的是想解救矿中之人,如今事情赶到这了,我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出去之后,我会忘掉在这的一切。希望届时你我二人能重新认识,王储可愿给这个机会?” 卫谏抿了抿唇,沈嫽与他想到一块去了。他们知道了王室密辛,又见过王储如此狼狈的模样,即便他们救了王储,即便有从龙之功,若王储真是冷心硬肺之人,他们处境危矣。 这番话说得含蓄又坦诚,毗礼思索片刻道:“我定不会有负于恩人。” 沈嫽闻言点了点头,强撑了一天的劲有了松懈,脚步虚浮地进了棚子,摸了摸勒风的额头,见其比昨日好了许多。这才爬上榻面朝里昏昏睡去。 白日砍柴时卫谏就已经发现沈嫽身体不适,她虽硬撑,可病是最难瞒得过人去,脸上的潮红,呼吸时的停顿,这些都是不能够被遮掩住的。 卫谏向沈嫽望去,她的呼吸轻又急促,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 这月余来她一直以男子身份示人,黥字很难遮掩住,偏她要强,从不肯露半分怯,黥字反倒给她增添了粗犷之感,没人怀疑她的身份。 如今她蜷缩在通铺角落,眉头无意识皱着。卫谏心中涌起难言的酸楚,这些酸楚争先恐后的想要冲出他的胸腔,又被心间飘浮的风絮裹住,挣扎过后,留下一片粘腻。 他没有探向沈嫽额头,转而探向她的手,冰冷的触感如同握了块寒冰。卫谏搭上她的脉,触碰到她皮肤的那刻,他错愕低头。 棚角的灯期期艾艾地晃悠着。 卫谏离灯远,看不清沈嫽的手腕,他轻轻撩开沈嫽的袖子,指尖触碰到的是一片横七竖八,狰狞弯曲的疤痕,一道叠了一道,全都脱了痂,摸上去已有许多时日。 是他人所伤么? 卫谏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她竟心郁至此么以致自伤吗? 他竟没看出来她心郁至此! 沈嫽睡得不安稳,轻轻“嗯”了声,卫谏连忙松开手。片刻过后将自己的毡被盖在了她的身上。 卫谏蹲坐在沈嫽榻前,搓热了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天寒地冻,无医无药,他不知该如何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他想起阿父还在时训斥他的话:心软难成大事,凡有所成者,喜怒不可形于色。 他也一直在压制情绪,所喜所不喜的都如实记录,不加偏私,这是他的职责。可此刻他自暴自弃地想,他做不到。 他是人,有心有肉的人。 泪从他眼中滑落,温热的泪被凉风吹散,复又落下。 初闻沈嫽阿父之事,他从旁观者的角度评析,极其冷静揣度圣意,分析局势。当老师告诉他,沈父遗孤被救下来时,他也只感叹了句:“老师仁慈,实她之幸。” 这句话横亘在他脑中,他懊悔地想:这般如蒲公英孤零而又鲜活生长的人,能为他所见,实他之幸。 延尉狱,向来是吃肉不吐骨头的地,嘴再硬的人进去都能呕出心肺来,他不知道她经受过什么,郁结至此。 换作自己呢?卫谏不敢深想,阿父被陛下厌弃时,他有师长相护,尚且惶恐难安。 他身上冷,他心中燥,他被水煎火燎。 明日最后一次砍柴,这是他们能往外递消息的最后机会,错过这次,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多久。 沈嫽与张信如何联系他委实不知,沈嫽也无意让他知道。 卫谏紧握沈嫽的手,虔诚祈祷:若真有神灵,诸般苦厄皆加余身,换其无灾无厄,福履齐长。 第59章 杏花开 沈嫽醒来时,两条破旧脏臭的毡被将她包裹严实,身又冷又热,喉间像是吞了沙砾,她撑床起身,周围鼾声此起彼伏,风挟着雪掀开席帘,“啪嗒啪嗒”打在杆上。 卫谏端碗掀帘进来,碗中冒着热气,见她醒来,弯了弯眉眼,低声道:“刚烧好的。” 沈嫽偏头向外望去,卫谏会意:“天没亮,老三还没来呢,喝完再睡会。” 沈嫽声音喑哑:“你……是没睡吗?” 卫谏将脸凑过去,“我这么精神抖擞,像没睡的样子么?” 沈嫽接过碗啜饮了两口,没釜没灶,还下着雪,想来烧热这碗水,他定费了不少力气。 热水进肚,沈嫽喉间的疼缓解了不少,她吸了吸鼻子下榻,“你去睡罢,我写些东西。” 言讫,她割掉一块还算干净的里衣,又在指腹划了道口子,在里衣上写起。 卫谏拧眉:“有碳灰,何必……” 沈嫽摇了摇头,挤出笑来,“不一样,这才能看出我们的诚意。” 她唇无血色,卫谏别开视线,他几乎脱口而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话至唇边又咽了回去。 寂寂然道:“不要自伤。” 沈嫽没听出卫谏的话外音,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昨日毗礼告知她与月华罗的私称,如今她以其落名,又加来此前与月华罗的那卷书信,想必月华罗不会不理。 月华罗能够自由出入王城,又有作为击胡侯的阿翁,行事比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要便宜。 天愈冷,铁矿山巡夜的人也愈松懈,她观察过几日,士卒来此搬运铁矿多半在丑时二刻结束。 才落几字,不知是血被冻住了,还是她身体太弱,指尖不再出血。沈嫽再次拿起短刃,卫谏伸手夺过夺过,刃身落在他的掌心,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赫然出现,他平静道:“用罢。” 沈嫽惊异抬眸,不知该说些什么,卫谏笑着挑眉:“再等下去等它结痂,我可白就挨这一刀了。” 沈嫽垂下眸子,沾了沾他的血在布条上写了起来,言明详情,约定时刻,言简意赅。 沈嫽写完时,卫谏的掌心还往外冒血,她扯下一块布条替他包上,低声问:“为何?” 卫谏望向她浓密长睫,良久,答道:“为心。” 沈嫽鸦睫颤了颤。 卫谏微怔,续道:“你为了他们做了许多,为的是你的仁善之心,我亦为我的仁善之心。” 榻上有人呓语,沈嫽没有答话,她呼出一口郁气,将用布条塞进里衣,向外走去。 卫谏眉拧得更紧,不放心地跟了上去,始终距她一丈远。 沈嫽走至山前停下脚步,对卫谏道:“这里你不能进。” 卫谏点头,也不问缘由,就这么站立在那,任雪落在衣衫。 沈嫽想起叔伯送她的那只胡犬,通体黑如墨色,十分讨巧机警,时常沉默乖巧地望向他,就如同此刻的卫谏。 山后女子们被铁链束缚,瑟缩在一团,在沈嫽与老三的周旋下,才堪堪有了毡被裹身。 老三为了泄欲,不给她们厚衣物,前几日冻死了两个人,老三嫌冷,让沈嫽把她们扔到林子里,也因他躲懒,她才得了机会将她们好好安葬。 剩下的人彼此之间紧挨着,不知是冻晕了还是睡着了。 有还醒着的女子,见沈嫽来这,拿她当老三的走狗,拼着力气狠狠啐了口。 沈嫽怕过了病气给她们,远远站着,道:“恨吗?恨就活着出去。” 人心中只要还有口气,凭这口气吊着,总能推着自己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 月华罗坐在铜镜前,案上摆着张信送来的带血布条。 和“毗礼”起了争执后,她搬出了王城。 “毗礼”已然变心,她有她的傲骨,再死乞白赖地呆在那,只会徒留笑话。 即使出了王城,每晚运送的铁矿,凭汤药吊着命的龟兹王,沈嫽去时送的信,桩桩件件都仍令她心神不宁。 偏生今年雪比往年多,院中的杏花竟诡异绽开,花开得小小的,蜷缩成一团。下人贺喜,阿翁也喜笑颜开,都言是吉兆。 唯她惴惴不安。 今日戌时,张信拿着令牌求见她,魁梧黝黑的汉子又是跺脚叹息,又是咬牙抹泪。 直到她接过那块以血为墨的布条,一颗沉寂的心骤然狂跳不已。 炭盆中将将熄灭的柴灰有火星子在闪动。 多日来愁闷痛楚,多日来郁郁寡欢,都有了归处。与她翘首盼来的回音一同而来的是无边的苦寂。 月华罗既心痛,又恐慌,她宁愿毗礼变心,也好过在矿中受刑。既以血作墨,想来他们的处境岌岌可危。 阿翁,她要找阿翁。 月华罗将布条塞到羊皮卷中,起身理了理衣。 击胡侯善使双短矛,此刻正在院中挥舞短矛。 “阿翁穿得这么少,小心膝盖疼。”月华罗沉声道。 击胡侯笑得胡子发颤,又弯身挥矛,双短矛震颤,发出铮鸣,“哎呀,这一套下来,身体是真暖和,你看看你阿翁多有劲。” 月华罗没说话,将击胡侯挂在树干上的外衣取下,抖了抖雪,披在他身上。 击胡侯拢衣问道:“怎么兴致缺缺,谁又招惹你了?要我说和王储把婚退了,我龟兹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英武的,俊俏的,你想要,他们哪个不巴巴贴上来,何必……” “阿翁。”月华罗打断他。 “国王得的什么病,怎么就突然病倒了?” 击胡侯捋了把胡子,“我哪知道。” “国王一直看您不顺眼对不对?” “谁说的?” 月华罗不语,就这么看着他。 击胡侯最怕见到她这样子,她是他从小带大的,死犟。真生气来也不哭不闹,就顶着一双水溜溜的眸子望着他,便是有重话又怎么忍心说出口。 “不用担心阿翁,哪天阿翁把铜符一交,种种树,练练矛,劳碌一辈子,也该歇歇了。” “您没看出毗礼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他好像变了许多,就像,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月华罗声音放得很轻。 击胡侯别过脸,捡起地上的银带钩,扣在腰间,“人都会变的,你阿翁不也变老了吗?不要想太多,天塌了有阿翁顶着。” 月华罗转过身去,温热的泪不受控地滑落,肩膀轻轻松动,她“嗯”了声,向屋内走去。 阿翁知道,阿翁知道他不是毗礼,她近乎于绝望。 是了 阿翁不肯让权,国王又忌惮他,此刻国王病危,王储易主,他自然乐见其成。月华罗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能眼睁睁见毗礼身首异处,更不愿阿翁遭剐。 月华罗身心俱疲,她与毗礼一同长大,竟连他换了个人都认不出来,她颓然跌坐在地上,咬唇痛哭。 就这么伏案歇了整整一日,第二日未时,她起身梳妆,用黛石细细描了眉,涂了口脂,里面穿上毗礼送她的绯色对襟长袍。 亲自下厨给击胡侯做了炙羊肉。 击胡侯乐呵呵地咬下一大块,“月儿的手艺就是好,要是能再来上一碗葡萄酒,阿翁死而无憾了。” 月华罗眼皮抽跳,大声喊道:“阿翁!”随后悻悻道:“慎言。” “我就说说,给阿翁一碗酒,一碗就行,阿翁保证绝不多饮。” “您忘了医工说的,不能饮酒。” “他净日胡扯……” 击胡侯眼皮沉重,口中咬着炙羊肉,声音越来越小,伏倒在案上,倒下时深深望了月华罗一眼。 月华罗不敢看向他,偏过头哑声道:“阿翁,对不住。” 她自幼失怙,与阿翁相依为命,阿翁从不曾对她设防,此刻她心底的愧疚遮天蔽日,枝枝蔓蔓缠住脏腑。 月华罗轻而易举找到了击胡侯的铜龟符,击胡侯打仗是个好手,操兵训将也不逊色,唯独做事大条,铜龟符被他随手抛掷,险些几次找不到。 是月华罗编了条穗子挂在上面,教他放置好。 月华罗抚上穗子,在心中默道:“阿翁,信我一次,你好好睡上一觉。” 她召来府兵,令府兵们整理好行装。这不是她第一次带兵,却是她第一次独自带兵,下面站着的百十来号人,风声凛凛,为她助威。 她忽然明白阿翁为何不肯放权,她独自带府兵尚且如此,更何况阿翁呢! 心念及此,千回百转。 直待天色暗了下来,月华罗扬声道:“此行,胜则加官进爵,败则遗臭万年,不愿去的自行出列。” 府兵是她一手选拔操练的,有男有女,每个人的模样,功夫,善使的技法没有她不知道的,本事有高低,品性却无优劣之分。 无人出列 月华罗对众人抱拳,随后利落地挥了挥手,“走!” 龟兹夜禁,街上没了行人,独有零散的巡夜士兵。 月华罗将府兵分为三路,抄小道暗夜潜行。 没人比她还熟悉龟兹城了,打小摸鱼爬树,走街串巷,闭着眼她都不会走错。 沈嫽给她的布条写了林外住有贼子,要留活口,既留活口,打草惊蛇是要不得,这可对上了她的老本行——下迷药。 第60章 生篝火 沈嫽不知道张信有没有找到布条并将其递给月华罗,也不知月华罗会不会有自己的考量,利弊权衡之下舍弃他们。 约定的时间就在今晚,时间越临近,她心中越不安。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今日老三受了首领的责骂,当众失了面子,一怒之下留在这守夜,以示他的不满。 搬矿石的声音闷沉沉地传来,大雪寒天凿石少,来的人也少了许多。车辙好像陷进雪里,她依稀听到埋怨、咒骂声。 沈嫽冷得骨头疼,月信迟迟不来,看来是冻伤到了。身上热未退,她脑中却清明非常,回头望向通铺上挤作一团的人,咬咬牙抽出木柴和干草。 棚子里的地面是阴潮的,干草木柴也泛着潮气。 卫谏随着她一齐蹲下:“柴火潮湿,生起火来烟会很大。” 沈嫽将干草树皮铺平,“巡夜的人这几日都整宿待在帐子里,老三也是个躲懒的人,小心点不会被发现的。” 勒风趴在通铺上打着寒颤问道:“要钻木取火吗?潮柴是钻不出火的。” 沈嫽含糊应了声,每每烧山老三都会给她火石,用完就要交上去以防他们造反。老三不知道的是她在来时就已经买好火石藏了起来。 地面上湿漉漉的,她用短刃撬开了一块硬土,以此为中心向四周扒拉,地下的土冻得很硬,不时撬出硬石。 卫谏跟着她扒着硬土,没一会地面上出现了小小的坑。 沈嫽削了些木屑混着干草堆在土上,从怀中拿出火石,轻轻一擦,微弱的火光被风吹得乱颤,卫谏用侧身挡着风,将柏枝搭在错落堆在上面,沈嫽配合地竖起柴火,在柴火之间留了缝隙。 榻上的人见到火光兴奋地喊叫起来,沈嫽望向他们蹙眉摇了摇头,喊叫声消减停歇。 勒风因榻上多是痴傻之人,说话没有顾忌,亮着眼睛道:“你们有火石!” 沈嫽走到他面前,“要想逃也得等你好了再逃。” 勒风摇了摇头,“我这个样子怕是难逃出去,大兄,你逃了吧,你有这个本事。” 沈嫽沉默了会道:“会有出去的那天。” 榻上的人觑了觑沈嫽的神色,试探地抱着毡被围着篝火坐下。 沈嫽问勒风:“我扶着你下来暖和暖和?” 勒风望着火堆,眼中映着的火光在耀动,舔了舔干裂的唇,轻声推拒了。 沈嫽拢了拢他的被角,“下来吧,人多挤在一块,身上的冷能减轻很多。” 卫谏过来搀着勒风起身,勒风挣扎了两下,任他摆布,口中却呛声,“用不着你多事。” 卫谏道:“不用担心,还会扶着你上榻的。” 被卫谏这么戳破心中所想,勒风感到羞恼:“谁稀罕你帮忙。” 沈嫽乐了:“你俩可有仇怨?说话那么冲。” 卫谏回头看了沈嫽眼,叹了口气,颇为无辜地耸了耸肩。 毗礼独坐榻上,默默望着拥偎在一起的人,他一直很沉默,阴郁,说他自矜身份,他却能和痴傻的人交好。说他平易近人,言行总是拒人千里之外。 沈嫽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您不过去暖一暖身子?” 毗礼摇头示意沈嫽看向篝火旁的人:“你说他们会有人牵挂么?” 沈嫽心神微动,却装作没听懂他的话外音,“他们要么痴傻,要么如我一般是外乡人,哪来的人牵挂呢?” “即便是痴傻的人也是娘生爹养的。” “外乡人如果有牵挂,又何必孤身一人来此?我听这的人说因外乡人无户无籍的缘故,在徂侩那不需要几个子就能买到。”沈嫽追问道。 毗礼苦笑两声:“是我平日疏忽了。” “您坐高堂,眼前所见的自是大事,小若一隅的事您便是想看也看不着,说句不该说的,经此一事,您也算是体察民情了。” 毗礼“嗯”了声,怅然道:“若能再回王城,我定自省自察,修身自存。” 沈嫽无意为人师,点到为止,说得太多日后王城相见恐是另一番光景,随口奉承道:“您圣明。” “都在这了圣不圣明能做什么用。”毗礼拽了拽袖口,“你来时就做好逃脱的准备了。” 这话说得肯定。 沈嫽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矿灰,向棚外走去,“我答应您的就一定会做到。” 她身心力竭,起身太猛,走得过快以致眼前眩晕,身子不受控地晃了晃。她猛咬了舌尖,痛感让她清醒几分,接着向外走去。 卫谏伸手拦住了她欲要掀席帘的手,“要做什么,让我去吧。” “我去给山后送火。” 卫谏收回手,沉默了一阵,抬步跟上了沈嫽,风呛得他们直咳嗽,卫谏快步走到沈嫽前面被迫咽下几口风,后山都是女子,他便是想去也是不能独自去的。 他守在山前,周遭只剩下风的喧嚣。 沈嫽如法炮制地给她们燃了篝火,还醒着的人瞥了眼沈嫽,歪斜着靠在山背上,冻得牙关打颤,“猫哭耗子,走狗败类。” 见到燃起了火,沈嫽想要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腿脚发麻,像是马蜂蛰,细细密密的痛不禁让她吸了口凉气。 她试着用力,又因高热而力竭地跌坐在雪地上,伸出手想要撑地起身,却忘了雪的存在,手臂一下子陷进雪里,随即整个人彻底跌进雪中。猛地吃了一大口雪,猝不及防的冷意将她贯穿。 沈嫽将自己翻了个身子,仰面躺在雪地上,再没有起身的力气。她大口喘着气,简直要被自己蠢笑了,也真的笑了。 笑得肩膀耸动,笑得流出热泪来,硬是没有发出声音。 这些女子脚上被链子拴着,骂她的女子试探地爬了过来,链子不长,她靠近不了沈嫽,犹豫了会还是伸出了手,露出了淤青的臂膀。 沈嫽愣了愣,见到伸过来的手,笑着皱起了眉,脸上的矿灰混着泪,她想,一定丑极了。 她搭上那女子的手,借着力起身,靠在山背上望了望不断飘雪的天,雪飘落在她手背上,六片棱角分明。 回眸看向几人的脚链子,无力地阖上眼,今夜是与月华罗商定的日子,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 她缓步走出来。卫谏见她出来,眉目舒展,他往回走了两步,迎了上去。 沈嫽喉间跟着身子一齐发烫,她从怀中取出短刃,放到卫谏手中。 卫谏怔愣:“这……” “如果月华罗今夜如约前来,你护着王储,勒风还不能走,你也照看这些,能逃出去多少算多少,这刃留给你自保。” 卫谏心中生起不安:“我有袖剑,短刃给了我,你又如何自保?” 沈嫽指了指山后,“我要护着她们,拳脚功夫你可比不上我,短刃跟了你还不算无用。” 卫谏竟听出了一股托孤的意味,手中的短刃冰凉硌手,他握紧了短刃,认真地将其放回沈嫽手中,“再好的利器到了文人手中不过废铁一块,它跟了我怕是要生锈卷刃。” “那是它的命。” 卫谏凭生出无名的火气来,“这个时候你跟我论起命来,沈嫽你的命不是命吗?”他长出一口气,“若真论起命,你从战场上活了下来,从延尉狱中活了下来,从和亲路上活了下来,命不该绝!这就是你的命!” 沈嫽没和他争辩,反而笑了笑,“不过好心给你利刃自保,怎说到那么远去了。” 卫谏自觉失态,“我是说你命太硬了,阎王爷不肯收,既然如此,便好好过活这一生,体会春阳夏婵,秋果冬炉,不要自伤。” 他又提了一遍“自伤”,沈嫽仍没听出,随口嘟囔了句:“你们文人都是酸儒么?拽词拿调的。” “酸儒……”卫谏重复了遍,扬起若有似无的笑,放轻快了语气:“酸不酸不知道,再不出去就要臭了。” 沈嫽没那么多讲究,边境缺水乃是常事,平日想要喝上一口干净的水不是件易事,也是跟了公主,她才洗得勤快了些。如今虽不适,倒还能忍受。 “你听。”她轻声道:“远处的声音小了许多,他们快要搬完了。我帮你混在他们之中出去吧,届时里应外合……” 卫谏压下去的火气又“蹭”得窜了起来,他哼道:“你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沈嫽头昏脑胀,“只是不想牵连你。” 卫谏拂去她衣裳的雪,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同条绳子上的蚂蚱,哪来牵连一说,走罢。” 他实在拿她没法子。 二人将白日做工的撬棍,铁掀等器物搬到了棚中,又去了其他棚子点燃了篝火,沈嫽怕他们坏了计划,便说是老三看他们受冻,过来送火,不准他们张扬出去,也不许借火生事。 众人不是没逃过,在沈嫽来之前他们尝试逃过多次,哪次都被打得半死,即使有人侥幸逃了出去,可外面全是他们的人,还会被抓回来活活打死。 时间长了,他们也就歇了逃跑的念头。 棚内人将自己裹在毡被里,拥着篝火相互倚靠着睡着了。 勒风还醒着,见他们回来,挪了挪位置,示意沈嫽坐下,沈嫽摇了摇头,往里面添了些柴火,走开坐回到榻上,缓缓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棚外传来嘈杂的吵闹声,细听下去,是兵刃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