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回来的人昏迷了两日,高热不退。沈嫽不知他来路,是以不敢冒然请郎中,几个人轮流照看着他。
沈嫽烦闷的时候喜欢写些东西,此刻正伏在案上勾画。
“醒了!他醒了!”张信兴奋地叫喊,推门的力道太大,发出了不小的声音,“不过他好像是个痴傻的,嘴里一直淌口涎,逢人就笑。”
沈嫽擦拭着手上的墨迹,吩咐道:“你们都出来,不许与他交谈,门窗都关好了,守在门口,别让他逃了,另外不允许给他点灯。”
“是……”张信不明白,为什么辛苦救上来的人就这样撂在一边,还像犯人一样待他,
沈嫽也没解释,径自寻了店家,又要了个房间。
店家迟疑道:“你别怪我多嘴,我可看见你随从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我得弄清那人的来路,别是惹了什么仇家?”
“他是我妹婿,被人捉到打了半死,昨日我才寻到他,哎,只剩了半口气,抬他进来的时候你不在,没见到那副惨样。”沈嫽揉了揉眉心,“他这副模样,我怎敢让妹子知道?只得带来这好生调养。”
店家笑道:“找到就好,也省得你整日奔波操劳。”
“谁说不是呢,劳烦这几日将他的吃食送到我房间来,要做得清淡些。”
“好嘞。”店家应得爽快。
晚间时刻,沈嫽走到卫谏门前轻叩两下房门,推门进去。
卫谏抬眼见是沈嫽,搁下手中的笔笑道:“是为了那个人了?”
沈嫽开门见山道:“他是装傻的。”
这话说得笃定,卫谏问道:“何以见得?他装得挺好的,没什么破绽。”
沈嫽笑了笑,“看来你也是这样想。他在林中求救时可是很清醒。”
卫谏起身,走到沈嫽身边,拖着尾音道:“让我猜猜……你是想诈他?”
沈嫽不置可否。
*
沈嫽卫谏连着给那人送了三日的饭,一言不发,放下就走。
起先那人状似疯癫,时笑时哭,好在他身上的很重,还不能下榻,不至于将屋子都拆了。
为了他能好吃饭,卫谏将桌案搬至榻前,将吃食摆放在上面。那人却用挣扎着推翻桌案,吃食散落到地上,溅污了沈嫽衣摆,当然,卫谏也没能幸免。
边扔还边哭喊着:“有毒……毒……”
沈嫽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只感叹他恢复得也太快了。
莫非龟兹人与汉人在身体上也有什么不同?
第二日一开门,屋内就传来恶臭——他便溺在榻上。秽物沾到了伤处,起了热,不再像第一日那般有精神气。
沈嫽很是心疼衾褥,好好的东西就这么糟蹋了,寻常人家哪能用起?
于是她没让人更换衾褥,让他就这么受着。
卫谏心有不忍,“这般恐怕他高热难消。”
沈嫽冷声道:“那也是他自找的。”
卫谏讶异,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沈嫽动怒,心中触动,横生出一种难言的滋味,不由扬唇失笑。
他知沈嫽只是气话,总不能真让此人一命呜呼,于是唤来了店内小厮,使了些银钱,让他们帮忙更换。
龟兹话不易学,饶是沈嫽初学时也吃了不少苦,难学的点在于明明很简单的词句,却要转很多个调,听上去极为生硬,说起来也很拗口。
卫谏说龟兹话时,速度放缓了不少,每个调都听得很清楚,像是清凌凌的井水,沁人心脾。
“你龟兹话竟说得这般好。”沈嫽颇为感慨,不得不承认卫谏过目成诵。
卫谏拱手作揖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
沈嫽一愣,随即清嗓沉声道:“孺子可教也。”
两人齐笑出声,方才的不快一消而散。
到了第三日,那人已没了力气哭喊,眼神空洞地盯着一处看,沈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一块挂在墙壁上的毡毯,上面的图案诡谲奇异,有身无头,像是传说中的刑天。
卫谏将吃食放在桌案上,不耐烦道:“什么时候才能不送,这人又痴又傻,也活不了多久。”
沈嫽道:“龟兹王说了要严查铁矿一干人等,他纵然痴傻也是人证,不过放心,也用不了几天了,最迟到后日。”
卫谏放低声音,却足以令那人听见,“此话何意?”
“等到后日案子就审完了,便不用给他上药送吃的了。”
“他这痴傻样,放出去能活得下去吗?”
沈嫽瞥了眼榻上的人,“怎么可能放他出去,他参与了私挖矿藏,我听说届时同那些人一齐问斩。”
卫谏叹息道:“那么多人说杀就杀太可惜了。”
沈嫽道:“谁让他命不好,能揭发罪证,提供线索的人龟兹王赦免了他们死罪,如今让他活到现在都是国王仁慈。”
二人对视一眼,关上了门。
到了晚上,沈嫽没有去送饭,依旧令张信守在门前。
她点了盏灯,撑着脑袋轻叩桌案,灯油见了底,一滴滴聚在灯台上。
亥时,张信来报,“使君,那人在屋内呻吟,好像是在说话,我也听不懂,也没敢开门进去,您去看看?”
沈嫽拍了拍手,心道他还算是沉得住气。刚刚死里逃生,紧接着被关三日,再听闻这消息,纵然心性再坚之人,怕也会心神崩溃。
出门时,卫谏已拿了羊皮纸在门口等候。
推门进去,那人第一句话便是,“我要见官。”
沈嫽笑道:“呦,清醒了?”
那人已气若游丝,强撑着又重复一遍,“我要见官。”
沈嫽指了指卫谏手上的羊皮纸,“有什么对我说,我会替你呈上去。”
那人冷笑。
沈嫽转身欲走,“不说便罢。”
门再一次要关上时,那人闭上眼道:“我说。”
沈嫽居高临下地站立,神情肃然。
“给我……水。”
“先回答我你叫什么?”
“木塔亚。”
沈嫽示意张信给他水,木塔亚起身够水,牵扯到了伤口,吃痛出声。
沈嫽上前将薄毡毯叠好垫在他身后,语气依旧冷硬,“木塔亚,你是如何到的城西铁矿,如何帮助贼人私开矿藏,身上的伤又是如何弄的?又为何装疯卖傻,一一说来,不得有假。”
木塔亚喘着粗气,“我靠卖力为生,家中有妻儿老母,两月前,城西有人招工,我就去了,谁知被贼人所惑,迷晕了我,一睁眼就到了铁矿。”
“你家住何处?”
“城东。”
“城西之前可曾有招过工?”
木塔亚轻咳两声,“有过,很少。”
“去之前可曾有过闹鬼传言?”
木塔亚点了点头,“有,也丢过人,传言丢的都是些痴傻流民之类的。”他顿了顿道:“家中实在不富裕,要不然我也不至于……”
沈嫽问道:“捉你的是何人?”
“是龟兹人,穿得比寻常人要好。领头的那个人善使鞭子。”
沈嫽望向卫谏,见他点头,接着问道:“可是官吏?”
木塔亚摇头,“不知。”
卫谏问道:“你们是如何采矿?是否攻山、开凿井巷?”
这些问题皆是沈嫽与卫谏二人商议过的。
木塔亚道:“我听不懂你说的,我们拿着镐头、铁掀,石锤,咳咳……去凿矿。”
“在地面?”卫谏问道。
“在山脚,山腰。”
卫谏了然,看来是露天采矿,并未开凿井巷,想来这座矿山以前没有开采过。
沈嫽也想到了这点,问道:“龟兹矿多吗?”
木塔亚像是后知后觉反问道:“你们是外乡人,如何能接触官吏?”
沈嫽从怀中掏出王储给的金饼,上面刻有龟兹字。
木塔亚不识字,见沈嫽从容不迫,心中疑虑稍消,“你保证我能活。”
“你现在不就活着的吗?”
“我要回家”木塔亚抬头,本就深邃的双眸因他瘦弱愈发显得凹陷。
沈嫽沉默片刻,道:“现在还不行。”
“什么时候行?”
沈嫽道:“你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木塔亚紧紧盯着沈嫽,良久,像是失了力气般低下头,“龟兹很多矿,城西那座矿一直没有动过,采矿的人来头不小。”
“矿役都是如你一般被虏去的?”
“不是,有的就是流民,傻子,外乡人也有。”
木塔亚又啜了几口水,哑着嗓子接着说道:“矿上死了很多人,不听话的人会被鞭子抽打,他们不顺心了还会打人,傻子们不会干活,被矿石砸死的不在少数。”
他面露悲戚,眼泪不受控制滚落。
“我之所以装疯卖傻,是担心你们是他们的人,我害怕……我太怕了……”
沈嫽又细问了矿山的位置,铁矿的开凿,那些贼人的喜恶。意外得知贼人们除了强虏壮汉,就连妇人也不放过。
本只想弄清事情缘由,如今拿定主意要插手这事。
“你要是想活下去,从此刻起就记住,你是我妹婿,这样我才能护住你。”
木塔亚闻言,不顾伤痛想要起身,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跪伏道:“谢您救命之恩。”
“这两月你不要出门。”
门被关上,沈嫽对着门口两个士兵道:“这两月看好了他,不要让他与外人接触。”
问完话已经子时了,不知谁家的狗在夜间狂吠,沈嫽紧了紧外衣,进了自己的房间。
楼下店家早已熄了灯,卫谏望着沈嫽的方向,攥紧了手中的羊皮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