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阴雨,愁也似的淅淅沥沥。
沈嫽等了两日,见雨没有停的架势,又想着雨算不上大,便向店家借了件毡衣,将自己裹了个紧实,打算去城西铁矿探探虚实。
她拢了拢毡衣,一只脚已踏出门槛,身后忽传来一道声音,“快酉时了,出门做什么?”
沈嫽收回脚,没有转身,“有些闷,出去透透气,很快就回来。”
长久的寂静后,身后传来一道几不可闻的叹息。
沈嫽垂眸,再次踏出门槛,地面吸足了水,一步一个泥印,长靴沾了泥,走起路来有些吃力。
她弯腰捡起一根树枝,扒拉掉靴底的湿泥,起身时,头顶笼罩着一顶通体青绿的伞。她顺着伞骨向执伞的人望去,卫谏长身玉立,眉眼沾了水气,颇有些无奈道:“走吧。”
雨滴砸进地面,溅起了泥点子,沈嫽抿唇,“我有毡衣,淋不着的。”
卫谏似没听到,自顾自道:“这几日连着落雨,铁矿那多半不会动工。”
“一动工,人就多了,反而不好看了。”
店家位置说得笼统,二人沿着西边走了许久,路上行人匆匆而过,越往西,行人越少,且都是与他们相反的方向。
“两位别再往前走了,前面闹邪祟,怪得厉害。”
顺着声望去,是一位挑着担子的中年妇人。
沈嫽佯装讶异,“我们初来此地,一时不察迷了路,多谢提醒。”
多亏这声提醒,让她更加确信城西铁矿位于此处。
她打量起周遭,此间路还算宽敞,前面不远处是大片高耸入云的杉树林,天阴沉沉的,路隐没在林中。
“我要进林子。”沈嫽走出伞下,她想说,让卫谏在这儿等她,可鬼使神差的,没有说出后半句。
卫谏伸出手,雨小了许多,他收了伞,点了点头,向前走去。
雨丝斜斜,雨雾霭霭。
进了林子,原本昏暗的天又黑了些,高大的树顶遮住了雨,也遮住了天。他们辨不清脚下的路,又不敢贸然点火照路,只扶着树干缓步走着。
“别走了,就扔在这!”低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沈嫽拽住卫谏衣袖,卫谏身形僵硬,二人屏息敛声站着不动,远处声音继续传来。
“扔这能行吗?平时不都是……”
“要去你去,这鬼天气还指望谁卖命呢!”
“不会出什么事?”
“人都快死了,能出什么事,别磨磨唧唧!”
紧接又是一阵窸窣声。
“冤有头债有主,弄死你的不是我们,你该找谁找谁。”
“没完了是吧?!还不快走!”
“来了!”
脚步声、交谈声越来越远,沈嫽这才顺着声音方向走去。
风声凛凛,声若鬼魅,倒令人生出一层冷意。
沈嫽走得极慢,直到脚底一软,这才惊觉地上躺着一个人!
她俯下身子,探了探那人鼻息,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这人快死了。”沈嫽低声道。
卫谏向这人身上摸去,一手的粘腻,“他身上都是外伤。”说着从怀中一粒药丸,捏住他下颌,塞进他口中。。
地上的人抓住沈嫽的毡衣,艰难吐出:“救……我……”
“我背他出去,你带着路。”卫谏往这人口中塞了块帕子,伸手托住他的后颈,将他背起。
身上的人没了意识,血却从他喉间咳出,灌入卫谏的脖颈,顺着脖颈往胸前渗去。
怕背上的人伤势加重,卫谏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血腥气熏得他眉头直蹙。好在很快出了林子,气味散了大半。
在林中还不觉,出了林子雨意变得更明,沈嫽脱下毡衣,披在那人身上。毡衣落上时,她瞥见卫谏脖颈处的血,取出了帕子替他胡乱擦拭了几下。
卫谏怔愣,低声道了谢。
“带回客栈吗?”
沈嫽想了想,“也只能带回去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她又将毡衣向上拽了拽,遮住了背上之人的面容,打着遮掩将人送到了卫谏房间。
已经入了冬,这人身上还只着了件单薄的秋衣,秋衣也已经破败不堪,上面一道又一道鞭痕,衣物嵌进皮肉。
“我先替他上药换衣。”卫谏从包袱里翻出几包药粉,药粉旁边还有许多小瓷瓶,看起来也是药。
沈嫽“哎”了声,将门关上,倚靠在门上。
张信探出头,惊呼道:“使君受伤了?”
沈嫽看向手上的血,是那人身上的。她轻轻摇头,“我不便见人,你去弄两桶热水来,送到卫掌故房间,再要一床毡毯。”
张信忙不迭前去,刚走两步又退了回来,憨憨道:“我不会龟兹话。”
沈嫽一字一句教他,张信一字一句跟着学,无奈他委实没有学习的天分,总是缺词少字。
他一咬牙一跺脚道:“少字我也能弄来热水,说不出来,我还能比划不来吗?”
没一会,他竟真提着两大桶热水上来,一手一个木桶,那桶粗重,是比着龟兹人身量做的,即便就是龟兹壮汉,也只能一次提一桶。
送完水,张信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又下去一趟拿了毡毯,送到了沈嫽房间。
沈嫽不吝啬称赞,直夸得张信不好意思,“使君若有事只管唤我!”
“我倒还真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您尽管说。”
“明日买几件冬衣,嗯……比你身形还要大一些,可以往大了买。你看有什么喜欢的也顺道买了,也可以带着他俩逛逛,别闷在客栈。”
张信虽不知为何要买冬衣,仍乐颠颠答应,虽不会龟兹话,可他会比划!买东西的油水大着呢!
卫谏打开门,屋内一股闷热的血气扑面而来。
“怎么样?”
“我只跟叔父学了些皮毛,新痕加旧伤不知能否撑过这两日。”卫谏神情寂寂,“他身上伤痕虽不致命,但奈何太多了,说是皮开肉绽也不为过。”
“能看出旧伤有多久了吗?”沈嫽问道。
“差不多两月有余,而且他指缝、衣物上都有煤渣,我们的方向没错。”
沈嫽向室内看去,“但愿他能撑过去,像他这样的人应该还不少。”
她转身进房间抱出两条毡毯,“天冷了,你又将榻让给了他,地上铺厚些,别受冻着寒。”
卫谏垂下鸦睫,心中触动,推拒不肯收,直到被沈嫽打趣道:“这是问店家额外要的,分文不收。”这才收下。
*
沈嫽抖了抖毡衣上的水,毡衣上沾了血迹,好在很容易就能擦掉。
店家倚靠在墙上,手里翻着一卷羊皮纸,口中念念有词在算着帐。
沈嫽将毡衣叠好放到了桌案上。店家没有关门,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只有案上有着微弱的灯光。
“哎,奇了怪了,往年哪里见过那么多雨,偏今年下个没完了。”店家皱着眉抱怨道。
“你愁的怕不是雨吧。”沈嫽顺着店家的视线向门外望去。
店家一面收了毡衣一面道:“都愁,往年都是十五税一,这两天贴了告示,要十税一了。”
“怎么那么突然,打明年起算吗?”
“要是那样还好呢,就打今年算。”店家长叹一口气。
“是突然了些。”沈嫽附和道。
“你前些时日不是去看妹子了吗?打算什么时候回程?”
“怎么还盼着我走呢?”沈嫽笑问道。
“哎呦,我可巴不得你一直住下去,好贴补我的税银。”
“要住上一阵子了。我妹婿前阵子躲懒,让两个矿役给跑了,他怕受责罚连夜收拾东西也跟着跑了。”
“你妹婿?”店家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你妹婿是矿监。”
店家看了看天,这么晚了,想来不会再来人住店,他关了门,又掌了两盏灯,“你妹婿糊涂啊,矿监再怎么说也是个官,逃跑可就成了犯人了。”
沈嫽道:“不跑能怎么办呢?丢了矿役,这个罪可不轻。”
“你这么年轻,想来你妹婿也不大,到底是年轻人,一遇上事就发昏了。”
沈嫽“哦”了声,不屑道:“你不过仗着年纪比我大些,就在这装模作样,装腔作势。”
店家急了,“你怎么还是那么无礼,年轻人要听得进去话。”
“那你说说还能有什么法子,若能说出个一二,我就心服口服,此后定对你恭敬有加。”
“这有什么难的?矿上死了人是常事,报上去不就行了?”
“人死了还有尸体呢,难不成去挖别人的坟?”沈嫽问道。
“呸呸呸,也没个忌讳。”店家拍着桌案,“可不能乱说话,要敬畏死者。”
桌案上的灯灭了一盏,店家连忙点上,抱怨道:“你看看,神灵不高兴了。”
沈嫽心道:分明是你拍桌案给振灭的。她故作惶恐,“不知者无罪,莫怪莫怪,您接着说。”
店家见她态度好转,也乐得多说几句,“不说人死了也好办,去驵侩(1)那买两个外乡人充数,再打点打点,这事也就过去了。”
沈嫽不解,“外乡人也能买卖?没有人管吗?”
店家“啧”了声,“都说了外乡人,哪来的户?哪来的籍?无户无籍,自然没人去管这事。”
沈嫽惶恐道:“我也是外乡人。”
店家仰脸大笑,“妹子,你不用担心,你一看就出身富贵,谁会对你下手?那些外乡人都是吃不起饭的来这孤身来这讨生,自然就被驵侩盯上了。”
“我妹婿多半买不起。”
店家摇头,“你出手阔绰,你妹婿又能穷到哪里去?”
沈嫽偏过脸,“我妹婿要家私没家私,要门第没门第,偏妹子一根筋,非他不嫁,我也只能常来看她,贴补贴补。”
“你也别愁,买不起也有买不起的法子。”店家咧嘴一笑,“别看龟兹富硕,流民、乞儿也是有的,还不少。他们吃不上饭,自然没力气,哪能比得上你那些随侍健壮,迷晕了毒哑了抓去做矿役,这缺不就补上了?”
沈嫽只觉遍体生寒,明明方才还对着死人心存敬畏,现在却能笑着说出此般恶毒的话。活人竟比不上死人!
“我的随侍啊……”沈嫽放低了声音,直勾勾看着店家,盯得他心里发毛,“他们见惯了血。”
店家忙道:“我就随口一提,像您这样气度的人,我们压根不敢招惹啊。”
沈嫽眼眸一弯,笑意盈盈,“那样最好。”
(1)驵侩,原指说合牲畜交易的人,这里引申为人牙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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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逃矿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