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嫽沉默半晌,视线落在月华罗脖颈上的伤痕,又想到自己因一时心软被她反击,便起了戏弄的心思,当下道:“不知。”
月华罗攀着她胳膊的手更加用力几分,眉头紧蹙,语气虽焦急,却刻意压下了声音:“不,你一定知道什么。”继而转头对卫谏笃定道:“你也知道对不对!”
沈嫽抽回胳膊,“你们王廷的事,我们不想知道。”
是不想知,不是不知。沈嫽刻意在话中留了漏处。
月华罗也察觉到这一点,她努力克制狂跳的心脏,自顾自倒了杯热水,热水递至冷唇边,幽幽开口,“你们是想与我龟兹交好,毗礼没有同意是不是?”
沈嫽心道,原来王储名毗礼。
月华罗见沈嫽没否认,紧握着杯子的手松了松,“我阿翁是击胡侯,在毗礼那还能说得上话。”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在等沈嫽开口求她。
谁知沈嫽轻笑道:“我也想信你,可刚才所见……”沈嫽摊开手,没有继续说下去。
月华罗脸涨得通红,听出沈嫽在暗讽毗礼待自己疏离厌恶。她从出生起就一直被人哄着,捧着,敬着,从未有人敢这么下她的面子,此刻又羞又恼,猛拍桌案,作势要往外走。
“运的是矿石。” 沈嫽声音很轻,却稳稳地送到了月华罗耳中。
月华罗又重新坐回去,对上沈嫽平静无波的眸子,这才惊觉自己一直被她牵着情绪。
“我会让阿翁替你们说话的。”
沈嫽道:“王储是失踪后才对你疏离的对吗?”
月华罗不愿回答,“这是我们家事。”
“发现了矿石还是家事吗?”
“那也与你无关。”
“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矿石?”
月华罗不解,“矿石还能有什么不同?”
沈嫽听闻这话,算是明白了月华罗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名门千金,端的是清冷孤傲,如今肯舍下脸来,想必心中郁结已久。
“煤矿石用来冶铁,取暖,铜矿石用来铸币,不同的矿石用处自然不同。”
“是什么矿石?”月华罗神情紧张。
沈嫽不语。
月华罗咬唇,纠结良久道:“是,毗礼自从失踪回来后,待我便不同于往日,冷淡非常,甚至不愿见我。”
沈嫽点头,“在今日之前,你可曾有猜测过运的是什么吗?”
月华罗垂眼道:“起初我以为是给国王运的药材,可这几日连着运,我便怀疑王城内有人相勾结,运兵器于城内意欲谋反。”
沈嫽道:“若我没记错,击胡侯掌有兵权。”
“我阿翁不会谋反的,况且你说了运的是矿石,不是兵器!”月华罗情绪激动,门外寒鸦嘶鸣。
卫谏掌着灯走出里间,将门关紧,站于院内,以防隔墙有耳。
“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是什么矿石?”月华罗越过摇曳的灯光,看向墙上的残影,她第一次生出深不见底的无力感,情绪一直被沈嫽所左右,而沈嫽却淡然平和。
月华罗甚至觉得自己像只被食物所引诱的稚犬,哪里有残羹就向哪里吠叫。
沈嫽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月华罗压抑着怒气,唇齿张合,终只问出,“为何骗我?”
“我从未说自己知道。”
月华罗细想,沈嫽确实未明确说过,她拧眉望向沈嫽,起身离去时绊了下桌案,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事最好就你知道。”沈嫽望向月华罗的背影,发自内心地说出这句话。
月华罗身形一滞,匆匆点头离开。
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合上。
卫谏将灯盏放至案上,“不早了,你且在这睡,我去外间。”
“我还不困,你说运铁矿石能做什么?”沈嫽撑着头问道,她心中已有了猜想,所以才没有告诉月华罗。
卫谏低声道:“冶铁铸兵器。”
“会是王储吗?”
卫谏想了想,“龟兹我不知,大汉采矿之权在天子,我想龟兹也应是一样的。龟兹王虽病,可终归没有禅位于王储,想必王储没有采矿之权。”
“若他偷采铁矿运到王城,私铸兵器意图谋反呢?”
“他是王储。”卫谏道。
是了,他是王储,没理由冒险造反。
可除了他,谁又能有那么大能耐能支使卫兵呢?正如月华罗所说,击胡侯若想造反,直接运兵器岂不更省事?
沈嫽闷闷地撑着头。
卫谏见她苦恼,上前灭了灯,“休息吧,或许明日就能想明白。”
夜深风断续,沈嫽拢了拢外衣坐在榻上,外间衣物窸窣声起,很快又归于平静。
第二日沈嫽顶着乌青的眼底走出里间时,着实让卫谏一惊,他脱口问出,“昨夜你没休息好?”
沈嫽胡乱点着头,“我要去城西铁矿。”
这话说得突兀,卫谏道:“为何?”
“你说得对,王储恐怕没有采矿之权,可城西铁矿闹鬼传言频出,靠近那的人都不见了。没有人烟的鬼矿,可不正利于开采?”
卫谏摇头,“不妥。”
沈嫽诧异笑道,“你莫不是怕鬼?”
卫谏也跟着笑,“真鬼倒不可怕,怕的是人扮作的鬼。”
“那便更不用怕了。”
“我们就两个人,算上张屯长他们也不过五人,如果城西铁矿真有什么蹊跷,我们五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卫谏见沈嫽垂眸凝思,解释道:“我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只是……”
沈嫽出言打断,“我知道。”她沉默须臾,“那便不去了。”
卫谏不忍她失落,“不急这一时,可以先将周围情况弄清楚,再探铁矿也不迟。”
“嗯。”沈嫽心不在焉地应道。
毗礼今日又再次设宴款单他们,和昨日不同,今日宴席之上有官员相陪,只是这些官员看上去十分拘谨。
沈嫽重提两国邦交,毗礼仍以“父王病重,不能擅作主张。”为由推拒。
后又在王城内住了几日,二人离开时,毗礼依例赠她们宝石、金银玉器,并给他们套了车送他们出王城。
沈嫽想,用茶叶换这些珍宝,当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也不知剩下两个国度会赠给她什么?
士兵们将他们送出王城就回去了。沈嫽卫谏驾着马车,七拐八绕许久,确保后面没人跟着他们,才晃悠悠地回了驿站。
张信见他们回来,忙迎了上来,这些天在驿站中吃好喝好全然没有要发愁的事。起初沈嫽给他递了信,他尚且不用操心,后面接连许久没有收到,难免担心起来。
今见他们全须全尾地回来,自然喜不自胜,一时没收住声音,震得沈嫽耳朵疼,“终于回来了,咱什么时候出发,在这待得我屁股都僵了。”
沈嫽被他逗乐了,“恐怕你还要再僵一段时间。”
“啥?”
“我们还要在这待一阵子。”
张信垮着脸,“没见到龟兹王?”
“算是见到了,左右公主没给我们设期限,我想着,索性在这过了年再走。”
沈嫽打开杨木箱,里面珠光宝气,流光溢彩,一看就价值不菲,她从中挑拣了几件不那么显眼的小金器物,对张信道:“我登记在册了,剩下的你收好。”
这一路上用钱的地方不多,但身上的钱也花了不少,仅靠着剩下的钱,只怕到不了于阗,就要饿死在路上了。
张信瞠目结舌,“难不成这些天您把土匪窝给剿了!”
“什么土匪窝?”
“不剿土匪窝,哪来的那么多宝物,这些可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沈嫽哑然失笑,“放心,剿土匪肯定叫上你。”
“啥时候?”
沈嫽与卫谏对视,彻底忍不住笑出来,这一笑,将几日来的不快都冲刷干净了。
只留下摸不着头脑的张信以及另外两个顾及张信面子偷笑的士兵。
*
沈嫽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一趟城西铁矿。
她本不想管太多,尽早应付完,回到公主身边对她来说才是要紧的事,龟兹不愿与他们交好,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弄不清运铁矿石是做什么的、不明白龟兹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有何妨?
这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
朝廷要是嫌她没用,就换个有用的来。至于奴籍,她不在乎。
可月华罗离去的那晚,她竟梦到了江平,那个难说其功过的江啬夫。
长长弯弯的黄土路上,江平背过身子,一步步向前走去,沈嫽没忍住,试探性唤了声,“江啬夫。”
江平似未听到般,专心地走着路。
眼见江平越走越远,沈嫽加快步子跟了上去,可江平竟从她眼前消失不见。
天旋地转间,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我要让后人明白,和亲公主绝非权力附庸,而是执棋弈者,不逊使节!”
梦中的她只觉这声音十分耳熟,就连这话都好似听过,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又一道女声传来:“愿为公主节仗。”
沈嫽这才陡然想起这是自己与公主在传舍时的对话。
沈嫽醒来时,胸口堵闷得厉害,她灌了杯冷掉的水,心情平复了大半,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良久,汇作一句无奈的“罢了。”
既然卢太常与刘丞相这两位与她素不相识的人都能尽力保下她,她多为皇帝做些事也没什么,细想下来,也算不上为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