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王城内的地砖并不平整,地上一个又一个水坑,月光较平日要亮些,他们不带火石也看能看得清。
二人走得不算慢,龟兹前朝后寝,南为前,北为后。没一会便将北半边摸了个差不多,主院落的寝宫恢宏,其余院落相对独立,院落周绕回廊。
墙壁细看去,用细泥填了缝,上面绘制的彩色壁画有些落了色。
沈嫽心下狐疑,偌大的王城,竟连个巡夜的人都没有?
她向卫谏示意,沿着墙向着南边悄声走去。
南边靠近城门处有几间低矮的土夯房,能容纳十余名卫兵,营房后侧设有兵器库,沈嫽来时便将城门周围摸了个差不多。
王城内的守卫要比城门外的守卫尽职,他们进来时还被查了凭证。
既然寝宫附近没有巡夜的守卫,沈嫽便想去南边城门附近打探一下。
还未走到南门,远远看见几点火把光,车碾过水坑的的颠簸声音在寂寥的夜里也变得十分清晰。
沈嫽卫谏对望一眼,紧贴着墙壁,小心探出头。
车一辆接着一辆运到营房后面,每辆车都跟着很多士兵,车上的东西堆得满满当当,被篷布盖着。
他们离得远,看不清上面有什么。
沈嫽探向腹间,摸到短刃,猫着身子想要上前,冷不防被卫谏握住臂膀,她诧异回头,卫谏轻轻摇头,几不可闻地说了句:“人多势众。”
她不是不知这个理,可现在不去看,恐怕到时什么都看不到了。
卫谏握住她臂膀的手用足了力气,生怕她脑子一热冲了出去。
沈嫽重新靠回墙壁上,颇有些无奈地看向卫谏。
他松开了手,轻声道:“相信我。”
云遮了月,风声凛凛,车马声渐消,城门被关上,重重落了锁。
沈嫽站得太久,腿脚有些僵硬,她扶着墙缓了会,向营房后面绕去。
城门处的卫兵手握矛塑,身形高大,腰脊笔直。
营房后侧的兵器库也有两排卫兵来回走动着,她试图从地上看出车辙印,但龟兹是石板路,地上本就有积水,很难辨认出车是驶向哪里。
卫谏轻拽了沈嫽的衣袖,摊开了掌心。
夜深天暗,沈嫽看得不真切,她靠近看去,卫谏手指修长,掌心处是黑黢黢像石子般的脏污硬渣,硬渣还带着水痕,像是刚从地上捡起来的。
卫谏指向地面,又做了往回走的手势,沈嫽心领神会,跟着他往回走,走时又向兵器库深深望了眼。
直到回到寝宫附近,沈嫽才开口问道:“这是矿渣?”
“应是铁矿渣。”
周围静得很,似有人影闪过。沈嫽心中一紧,将手指抵在唇边,目光越过卫谏,望向不远处的胡杨树。
她握着短刃,敛了气息,脚步放得极缓,悄无声息靠近胡杨树,趁其未觉,短刃已贴着皮肤,压在了那人的颈侧。
沈嫽这才依稀看清树后的人就是白日的素衣女子,手下的力气不自觉放缓了几分,素衣女子的脖颈渗出血丝。
她比沈嫽要高上一头,两人无声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素衣女子察觉到沈嫽腕间松了力道,眸光微动,猛地屈膝,狠狠撞向沈嫽腹部。
沈嫽躲闪不及,吃痛闷哼,素衣女子趁机回身,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向沈嫽袭去。
就在此时,一支“银丝”带着风射向素衣女子,她撤手躲避不及,“银丝”擦过她的手与匕首相击,她只觉手腕一麻,匕首脱手飞出。
一支寸许长的袖剑深深钉在树干上。
待她回过神来,卫谏已站在沈嫽面前,袖口微敞。
她轻声哼了句:“一打二,真光彩。”被袖剑擦过的手背疼痛更甚,她望去,已然发紫肿胀,直到此时,素衣女子才慌了神,“箭上有毒!”
沈嫽望向卫谏的腕间,与他同行几月,竟从未发现他有袖箭,没来由地感到烦躁。
沈嫽视线又重落到素衣女子身上,方才见树后是她时,莫名想到了她持伞而立的清冷孤傲,一时心软大意,这才让她有机可乘,这才发现卫谏藏有袖剑。
沈嫽问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我还要问你们半夜如鬼魅般在王城内干什么?”
卫谏从袖中取出药粉,递给沈嫽,“她不曾叫嚷,怕是有什么顾虑。”
沈嫽接过药粉,晃了晃,“你为何跟着我们?说了解药就给你。”
素衣女子冷嗤一声。
沈嫽试探道:“是为了王储吧,所以即使你被我们所伤也不敢叫嚷。”
素衣女子神色变了又变。
沈嫽轻笑,“看来我猜对了。”她颠了颠药粉,掷到素衣女子怀中,对卫谏道:“走吧。”
卫谏道:“问清楚了?”
沈嫽摇头,“她白日站在雨中要见王储,话语间意有决裂,我猜测她跟着我们也和王储有关。”
卫谏了然,两人谁都没提袖剑的事情。夜色浓稠,空气中带着泥土气息,沈嫽衣摆鞋袜湿了大半,凉丝丝的粘腻。
走到住处时,门是半开着的,里面亮着光,她用口型道:“有人。”
卫谏站在沈嫽前侧,向院内走去。沈嫽拽住他衣袖,视线落在了后墙。卫谏摇了摇头,弯腰附在她耳边,“从正门进。”
进到院中,见到的便是两个宫人举着灯笼,王储坐在正中假寐。
听到二人脚步声,这才缓缓睁眼道:“使节不睡觉,去哪了?”
卫谏道:“今夜月色澄亮,睡不着,出去走走,不知王储怎夜半前来?”
沈嫽转述后,王储起身,眼神阴翳地望向她,轻挑起她的下巴,“这就是译者?白日你带了幂篱,未曾见到真容。”
沈嫽退后两步,卫谏用着不甚熟练的龟兹语道:“王储慎重。”
“该自重的是你们,你们去哪了?”王储声音提高了几分。
“他们陪我散心。”
门外传来女声,素衣女子踏入院内,“你多日不肯见我,我自己寻乐子不成吗?”
王储蹙眉呵斥道:“胡闹,这二位是汉朝使者,岂能容你取乐?”
“你也知道他们是使者,大半夜你又为何来这?”
王储道:“身体不适,来找译者相看。”
素衣女子眉目染上焦急,“可是旧疾复发了?为何不找巫医?”继而对沈嫽卫谏道:“你们快与他看看。”
王储厉声道:“回去。”
素衣女子双目含雾,僵持不动。
沈嫽上前道:“我为王储诊脉,也好让……她放心。”
王储伸出手,沈嫽搭在他腕上,故作沉思。
她搭脉的姿势是错的,卫谏忍俊不禁道:“肝郁气滞,肺燥阴虚,时有盗汗之症。”
王储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狐疑望向他,卫谏目光平静地与他对上。
又过了片刻,沈嫽将卫谏的话用龟兹语浅显易懂地说了出来。
王储收回了手,语气冷淡,“回去。”
宫人忙不迭打着灯笼上前,橘黄的光投在王储脸上,半边脸被灯笼照的透亮,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他走至院门口,身子未动,声音已阴恻恻传来,“还待这做什么?”
“你这是以什么身份管我?”素衣女子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期许。
王储身形一僵,一言不发,旋即迈着大步离开。
素衣女子抹了把泪,又恢复到清傲的样子,只是声音藏着压不住的哽咽:“我有些话要和二位说。”
沈嫽侧过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将院门落了锁,又把房门从里面扣上,三人这才去了里间。
室内只有两张胡床,卫谏单手背于身后站立着,周身透着不动声色的沉静。沈嫽与素衣女子则坐在胡床上。
素衣女子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开口问道:“你们谁是管事的?”
沈嫽笑道:“那要看什么事,天色已晚,您要是不说,我可要休息了。”
“我叫月华罗。”她顿了顿,“是王储的……我自幼与王储有婚约。”
“父母之命。”沈嫽接道。
“不是。”月华罗反驳道,“我们心甘情愿的。”
“那就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
“是。”月华罗承认的干脆利落,毫无羞赧,反倒让沈嫽稍感诧异。
“我想知道你们是汉朝来的使节对吗?”
沈嫽点了点头。
“你们今日看到了什么?”月华罗问道。
“和您一起散心,您看到了什么,我们便看到了什么。”沈嫽又将话绕了回去。
月华罗抿紧了唇,放在案上的手已然蜷起,良久缓缓松开,似泄了力气般道:“我看到了他们往城内运东西。”
“寝宫处一直没有巡夜的卫兵吗?”沈嫽突兀问道。
“不是,近两个月才没有的。”
“往城内运东西也是近两个月?”
“不知道。”
“你是何时发现的?”
月华罗叹息一声,“就这几日。”
“可知运的是什么?”
月华罗道:“城门守卫多,我不曾靠近过。”
沈嫽轻拧着眉,对卫谏道:“你确定是铁矿渣。”
“十之**。”
随着话音一起落下的是火石的声音,卫谏点了盏灯,微弱的光反而比黑暗更让月华罗感到不安。
“你们知道是什么了,对吗?”月华罗攀上沈嫽的手臂,紧紧看向她。
月华罗脸颊明暗交替,沈嫽从她水墨似的双眸中看到了探究,激动,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