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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路分明

作者:淮加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边一道惊雷诈响,雨势又大了几分,土夯墙隐没在雨帘子中,风雨如晦。


    沈嫽站在檐下,垂到腰间的乌发被风吹得凌乱翻卷,即使稍显厚重的长袍被这么一吹,也将她身形勾勒出来。


    卫谏守着火,抬眸向门外望去,此刻才惊觉她竟如此单薄,像是秋枝上轻颤的白玉兰,莫名心头滞闷。


    他起身轻咳一声,“屋内水滚了,进来暖暖?”


    “不知雨何时能停?”沈嫽轻轻道,像是自言自语。


    卫谏抬眸望天,不见天,“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稍顿道,“你是想……”


    沈嫽转身,额前发被风吹起,卫谏下意识移开视线,望向地面白雨跳珠。


    她眸光微动,“你不觉得这城内很奇怪吗?一路上没见到几个宫人,就连龟兹王身边都没个服侍的人。”


    沈嫽放低了声音,“我想夜探王城。”


    “好,我同你一起。”卫谏毫不犹豫地回道,他轻拂掉手上溅到的雨水,神情认真:“不过,现在你需回屋,好好暖一暖身子。”


    言罢,卫谏向室内走去。


    这有些像长安的一进院落,只是旁边两间落了锁,正房又被隔为内外两间,龟兹民风开放,男女无禁,自然没觉得将他们二人安排在这有什么不妥。


    沈嫽拢紧了外衣,坐在炉边。屋内没有点灯,只靠着一只炉子照亮。


    卫谏斟了杯水递给她,“驱一驱身上的寒气。”他坐在沈嫽对面,见她已重新整理好了头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滚水很烫,沈嫽轻轻吹着,隔着一层雾气望向卫谏,橘色的炉火打在卫谏脸上,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投出影子,她想,怎么会有人生得如此好看。


    念头一出,她又在心中嘲笑自己简直是话本中的流痞,只低头啜饮着手中的水。


    卫谏又坐了一炉水,水珠落进炉中,“刺啦”一声消失不见。


    他坐在胡床上,问道:“可知龟兹王怎样?”


    “龟兹王说“佳…”,我没弄明白。”


    “佳?”


    “用我们的话来说应是这个音,而且他应是怕王储的,不对,也不能说是怕。”沈嫽想了想,不知该怎么形容,终道了句:“总之不对劲。”


    卫谏轻轻点头附和。


    “我现在糊涂得紧,王储早晚都会登上王位,没理由弑父,龟兹王也不像是被苛待的样子。可又为何龟兹王不愿见他?他一进来,龟兹王就闭目装睡。”沈嫽将心中的疑虑缓缓说出。


    卫谏身体微微前倾,斟酌良久,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西域诸多国家的语言你都会吗?”


    这问题问得突兀,将沈嫽的思路打断,“嗯?”


    “西域国家那么多,怎么可能都会,远的不说,疏勒的语言我可是一窍不通,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卫谏笑了笑,“今日见你与王储交谈无阻,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什么都会。”


    沈嫽道:“什么都会那还是人吗?”炉火的热气与门外的冷气交融,她眯着眼,“儿时有位货郎行走于西域,我会的这些都是他教给我的。”


    “卫谏。”沈嫽轻唤一声。


    “嗯?”卫谏抬眸,略有些诧异,这还是沈嫽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姓,语气认真。


    沈嫽望向他,“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对吗?”


    卫谏沉默,“只是猜测。”


    “呵。”沈嫽笑着看向门外,“你对茂至诌谎话时就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是。”卫谏怕沈嫽多想,忙道,“我绝无轻慢你的意思,只是情急……”


    “我知道。”沈嫽打断了他,“卫谏,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我……是我一直在逃避,我总以为只要我不提,公主帮着我遮掩,便没人知道。即便有人知道,我也能哄骗自己,自欺欺人。”


    卫谏的唇张了又合,沈嫽眼中的悲戚让他无措,“这怨不得你。”


    “那又能怨谁呢?”沈嫽声音平静,像是在问一道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无关己身。


    “方才你顾及我的情绪,刻意避开我额上的黥字,你宽厚有礼,维护我仅剩的自尊。可卫谏,我不希望你这样。”


    沈嫽叹息,“我不需要可怜。你既已知道,便平常待我,我不想见你躲闪的目光。”


    仿佛一直在提醒我是个罪人。


    卫谏郑重点头,“好。”


    他谏咂不出此刻心中的滋味,沈嫽唇角含着笑,可他总觉得这笑下藏着无边的寂然。


    “说来也巧,当年朝堂为这事乱作一团,是老师与刘丞相力保下你。”


    沈嫽从未听过有这事,“老师?”


    卫谏道:“卢太常。他与刘丞相向来不对付,唯独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他们认为我阿父无罪?”沈嫽紧蹙着眉头,“为何做臣子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他却要给我阿父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因为沈伯父与王将军是挚交。”


    “什么王将军?”沈嫽忽觉自己错失了好多消息,说是睁眼瞎也不为过,心中顿时焦急万分。


    “王将军北击匈奴,腹地受敌,被匈奴所虏,后有人称王将军教匈奴备兵以防汉军,陛下大怒。恰在此时……”


    卫谏没有说下去,沈嫽已然明白,她阿父与王将军交好,又恰在此时失守,无论真伪,皇帝必然迁怒。


    竟是这样荒诞,泪从沈嫽眼角滑落,竟是这样……


    卫谏心头蓦地一紧,他慌忙拿出帕子想要替她拭泪,又觉不妥,手一时僵在那,有些懊悔自己说这些。


    沈嫽接过帕子,没有拭泪,只紧紧攥着,“王将军当真投靠匈奴?”


    “我不知。”卫谏道,“陛下既是迁怒,又是在震慑。但朝中大多数人都认为沈伯父无罪。我想说,你如今便很好,想必老师若见你,定会心生欢喜。”


    沈嫽溢出一声悲叹:“我恨他。”


    “是,他自私、冷血、凉薄,我曾也怨过他。”卫谏苦笑了声,“可你知道百姓怎么说他的吗?他们说陛下是仁君,省刑薄赋,他们能过得下去。


    我那时也不知该如何自处,是老师,是他劝我来这,让我潜心修书,以史载道。所以,我来到这里。”


    卫谏望向沈嫽的眸子,“我那日与茂至说,你额上的刺字是军功印记,是我真心的话,它是沈伯父鞠躬尽瘁的凭证,也是你的凭证。你仁善聪慧,不该痛苦。


    我希望你不要自囚樊笼,你要乘风而起,天高地阔,自能任你扶摇而上。”


    沈嫽心头触动,摇了摇头,“我不想有什么作为。”


    “那便好好生活,这世间仍有人盼着你能过得更好些。”卫谏这话说得真挚,无论是卢太常、刘丞相,又或者他都盼着沈嫽好好过活。


    沈嫽从前不知这些,她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未料到有人曾为自己争取活下来的机会。


    她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你说阿父会不会怨我?我明知他无罪,却遮掩着额上刺字,生怕别人发现我的过往。”


    话说出口,沈嫽又懊悔,她不该与卫谏说这些的,为何别人对她好些,她便溃不成军?


    卫谏闻言方知沈嫽心中竟是如此矛盾痛苦,他缓声道:“你在意的是刺字,而非是你阿父的女儿,二者并非对等,当局者迷罢了。”


    他指向旁边土夯成的榻,“累了就去休息吧,雨停了我喊你,明日又是新的一日,往之不谏,来者可追。”


    沈嫽心乱得很,点头走向土夯榻,鞋袜未脱,侧身面向墙内细咂刚才的一番话。


    明明是她先开的口,如今不知所措的也是她。


    沈嫽乱七八糟地想着各种事情,想着阿母唱的童谣,想着叔伯们教她习武,想着延尉狱的阴冷,想着暖烘烘的炉火……就这么睡着了。


    卫谏听着她渐渐平稳的呼吸声,借着炉火偏过头望向她,她屈膝蜷缩着,安安静静的。


    他又一次想起沈嫽雪中试探自己的场景,虽表面平和,心中不知怎样张牙舞爪,像个刺猬一样。


    现在蜷缩入睡的她,也像只刺猬。


    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


    沈嫽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睁眼时,屋内黑沉沉的,没有光亮,炉火不知什么时候熄了。


    她心中一惊,连忙下榻,门打开的那一刻,见卫谏站立在门外,心中的不安稍减。


    下过雨的夜更亮,月光洒在地面积水上,波光粼粼。


    卫谏见她出来,轻声道:“还未到子时,再休息会罢。”


    夜间的龟兹王城极静,甚至连虫叫声都听不到。他们所处的位置离正殿较远,沈嫽想了想,“我想现在就去。”


    “好。”卫谏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帛,“我将我们所走的路都画了下来,空白的是我们不曾去过的地方。我想,我们可以重走一遍来路,再去别处。”


    沈嫽接过绢帛,他画功很好,一眼望去,便知该怎样走。


    “你刚才画的吗?”


    “嗯,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吗?”


    沈嫽笑了笑,“画得很好。”


    路很清晰,知道该怎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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