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偶能听见窗外马厩中传来草料与马槽相蹭的“沙沙声”,沈嫽辗转反侧,一闭上眼,各种事情就在她脑中反复出现,闹得她心神不安。
她掀开毡毯,轻手轻脚地点起了羊油灯,将药粉火石别在里衣腰际,一件件穿戴好衣物,又仔细地给自己梳了个坠马髻。
做完这些,沈嫽推开窗,熄了灯,枯坐到了天明。
他们是蒙着面跟着商贾后面混进龟兹城的。如今大致摸清了龟兹的情况,想要以使节的身份朝见龟兹王,就必然要回到城外光明正大地递交国书,出示印绶。
今日他们如法炮制地扮作商贾套了辆车,带着要奉给龟兹王的茶叶、丝绸出了城。
卫谏看着少得可怜的茶叶丝绸,笑问道:“怎拿得如此少,竟不到两成。”
沈嫽闷闷道:“投石问路罢了,龟兹王病重,还不知怎样呢?”言罢又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令卫谏心头微微一紧。
她向来能将事情做得妥帖得当,无论是假扮公主振奋人心,还是夜探传舍,又或是面对咄咄逼人的茂至仍能不落下乘。这一路上,她定夺果断,辨清利弊,事事游刃有余。
竟也会心生忧虑?
卫谏忽觉自己的想法可笑,何人不会生忧惧?
他握紧缰绳又缓缓松开,“尽力而为,无愧于心足矣。”
沈嫽轻轻“嗯”了声,隔着幂篱看不清神色。
城门处的守卫懒散的倚靠在城墙上,嘴里边嚼着东西,边闲话,没留给他们一个眼神,他们就这样混在人群中出了城。
离城越远,行人越少,二人行至人烟稀少处下了马,合力将车卸了下来。
沈嫽从包袱中取出衣裳,也不扭捏,在树后换下胡衣,穿上了汉廷服饰,待她换好衣裳从树后走出,方见卫谏背对着她迎着风站立。
风不时卷起地上沙土,他好似被迷了眼睛,闭上眼,微微偏过头,鸦睫轻颤。
沈嫽忍俊不禁,“我好了,你去换吧。”
卫谏这才回头,沈嫽望向他的眸子,他的确被风沙迷了眼,眼尾红了一片,眸中含雾。
二人收拾妥当,倒也不像来时那般急,高坐马背,晃悠悠地行到城门处。
城门守卫还似他们去时一般懒散,沈嫽轻咳一声,守卫们连一个眼神也未给她。
沈嫽心道,即便不乔装,恐怕守卫们也认不出来她。
她翻身下马,取出印绶,朗声笑道:“我等是大汉派来出使龟兹的使臣,凭证在此,劳烦几位通报一声。”
守卫“唰”地围了上来,盯着印绶和国书左看看右看看,看完国书后众人视线反复在沈嫽与卫谏二人身上横跳,为首的人道:“二位稍等。”
没过多久,来了一行红衣人引着他们去了靠近皇城的官驿。
为首红衣人道:“王储让二位在稍等几日,待他闲暇时设宴款待二位。”
就这样他们在这住了一日又一日,起先沈嫽还耐得住性子,有人伺候吃喝,好不舒坦。但日子久了,她也不免烦躁。
半月后的用过早膳的沈嫽与卫谏临窗望向长街,街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少有的几个行人也都步履匆匆。
雨势不大,却因临近深冬,带着一股寒浸浸的凌厉。风灌入沈嫽脖颈,她拢了拢袖口,“你说,王储何时会召我们入王城?”
“应就这两天,再拖下去丢的便不是我们的颜面。”
“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却又摆着谱,即便想要拿乔,也用不了那么久。”沈嫽打了个寒颤,退后了两步,“除非……”
“除非他那有更棘手的事情,无暇顾及我们。”卫谏关紧了窗,倒了杯热水递给了沈嫽。
沈嫽接过热水,杯口热气翻滚,冻透的双手渐渐有了知觉,刚要开口,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喘息声。
“王储今日召见二位。”红衣人气喘吁吁,沈嫽将手中的水递过,他也不嫌烫,一股脑灌了下去。
“现在?”
红衣人点头,“我已为二位套好了马车。”
沈嫽拿过幂篱戴在头上,微微弯腰对着卫谏用龟兹语道:“使节,请。”
卫谏眸中含笑,走在前面。
龟兹的马车十分简朴,只有一顶车盖堪堪遮着雨,四周漏风,细雨密密麻麻地斜砸在他们身上,衣摆处湿了一片。
隔着鞋袜,沈嫽仍感受到了脚踝处冷飕飕的痒意。
好在驿站离王城近,直至下了马车,二人也不过湿了衣摆。
龟兹王城虽不如大汉巍峨肃穆,贵气逼人,却有着别样的气韵,侍从没有带他们去正殿,反倒引着他们穿过小门去了偏殿。
不知是否是落雨的缘故,一路上竟未见到宫人,冷清得像是座空殿宇。
偏殿内点燃了羊油灯,灯火摇曳依稀照着案几上的膳食。
侍从领着他们入殿,没有宣告,没有受礼,更无大臣作陪。只一深目高鼻的男子坐于殿前。
沈嫽莫名想起话本子所写的在破败戏台上咿咿呀呀的人偶。
卫谏虽会说些简单的龟兹语,可为合乎礼仪,他仍用汉语向王储问好,再由沈嫽用龟兹语转述。
王储端起酒樽起身,“早听闻大汉国富民强,只憾不能亲见,今日使节前来倒解了我这遗憾。”
卫谏立在下手处,遥遥举起酒樽,“今日能得见王储,也是我之幸事。”
沈嫽嘴角抽了抽,卫谏这张嘴真是不饶人,明面上恭维,实则暗讽。她没有加以措辞,直接转述。
王储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面露悲戚,“实不相瞒,父王病重,这才耽搁了召见使臣,我自罚一杯。”
卫谏道:“王储言重了,不知龟兹王所患何疾,竟无人可医?”
“陈年旧疾不知怎么就复发了,医官说其积重难返。”
卫谏拱手道:“我身边这位不仅是译者,更是位医官,有医死人,肉白骨之能,不妨让她一看,许有转机。”
沈嫽脸不红心不跳地转述,在此之上又添油加醋地夸耀自己一番。
王储摆摆手,“不劳二位费心。”
卫谏继续追道:“王储若不放心,可亲自相看,若龟兹王能医,对我两国来说也是也是一桩美事。”
王储再次推脱,卫谏直问道:“王储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殿外的雨下得越发急了,须臾间,殿前阶处浸透了水色。
沈嫽隔着幂篱依稀见王储神情寂寂,他漠然道:“有劳了。”
侍从撑着伞,地下浅浅积了一层水,他们穿过长廊又绕了几座宫殿,在一座巍然殿前停了脚步。
几人抬步上阶,沈嫽在阶前驻足,轻轻跺了跺脚借以抖掉身上的寒气。
“译者,请。”王储语气和善,眼神凌厉。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着实令人悚然,沈嫽越发觉得他像木偶。
沈嫽脱下了外衣,躬身道:“还请在外稍等,以免将身上寒气过给病人。”
王储挑眉,冷冷道:“译者倒是个能人,不过我更希望你是个聪明人。”
沈嫽脊背一僵,诺诺道:“是。”
内室摆放着铜制火炉,沈嫽一进来只觉周身暖烘烘的。窗打开了一角,内室没有炭火味,反倒带着些雨气的清爽。
她向榻上望去,榻上的人约莫不过天命之年,双目微睁,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像是从喉间发出的。
沈嫽上前细细打量着他,他的指甲被修剪得齐整,指缝间也无脏污,身上盖着的羊皮毡毯,毛皮厚实柔软,看上去被照顾得很好。
可为何王储会说出那番话?
沈嫽撩开幂篱,龟兹王似乎是在看她。
她试探着起身,向窗边走去,果不其然龟兹王的双目自始至终随着她的身影晃动。
沈嫽连忙蹲在榻边,低声道:“我是大汉派来的使节,您能听懂我说话吗?”
龟兹王喉间的“呼哧”声大了几分。
“若能听懂,您就眨眼。”
沈嫽紧紧看向他,他用力地闭上眼,片刻后睁开,露出半截混浊的瞳子。
她心中一紧,刚要继续发问,就被龟兹王的粗重的“呼哧”声打断,她俯身凑近,仔细辨听,他想说话!
他不断重复着一个音节,断断续续将调子拉得老长,气若游丝又悲愤填膺。
“佳……”
“佳?”
室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
沈嫽紧紧握了下龟兹王枯瘦的手,紧接着将手搭在他的腕间。
“怎样?”王储问道,听不出喜怒。
沈嫽松开手,起身摇了摇头,“恕我无能无力。”
王储垂眸,语气低落,“我就知如此。”他顿了片刻,又道:“二位今日就在此住下,明日我再招待二位以商两国之事。”
沈嫽望了眼卫谏,垂眸颔首道:“却之不恭。”
“我在此陪着父王,便让侍从带二位休息罢。”
行至檐下,卫谏将搭在臂弯处的外衣递给沈嫽,“穿上吧,别着了凉。”
沈嫽这才后知后觉接过,嘴上道着谢,手上却没有动作。卫谏顺着沈嫽视线望去,一女子撑伞立于阶下。
眉如远山,目似水墨,一身素衣更衬得她清冷,平添了几分疏离。
为首侍从撑起长伞道:“使节请。”
沈嫽偏过头,问向身侧的侍从,“阶下是何人。”
侍从低声道:“王储未过门的妻。”
“为何站在阶下?”
侍从摇头,只道不知。
沈嫽披上外衣,快行至女子跟前时,这女子骤然对为首侍从开了口,“告诉他,不想见我,便将东西还我,此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为首侍从陪着笑,“您言重了。”转身对身后侍从道:“还不送王储妃回去。”
女子冷笑,目含悲戚,猛地甩开侍从欲要搀扶的手,转身离开,只留下一方未歇的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