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谏用头巾围住面,只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沈嫽则戴上幂篱,两人点了点头走进了驿站。
驿站前堂有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见沈嫽二人进来,他一双混浊的眼睛眯了眯,“这是官驿,赶紧走……”
声音沙哑的像是在荒漠上拖拽枯木。
沈嫽打量前堂,堂内不同于外面奢华,只有几把杨木椅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角。
她不言语,老人见她向前走来,顺手抄起身旁的木棍,不耐烦地对她道:“滚,赶紧滚。”
沈嫽压着声音,“山隼让我来的。”
老人这才放下手中木棍,手背在身后,仰着头绕着沈嫽与卫谏走了一圈,“那矮子怎会让你们两个来?”
沈嫽轻笑一声,“你无需试探我,他是不是矮子你清楚得很。”
老人转过身咯咯笑起来,声音刺耳,“跟我来吧。”沈嫽没忍住揉了揉耳朵。
沈嫽卫谏二人对视一眼,跟在老人身后,三人穿过几道门,走过了几个游廊,行至高邸,才停住了脚。
“你们在外面等着。”
沈嫽一副纨绔模样,“快点。”
老人自顾自嘀咕了句,“乳臭未干倒摆起谱来。”
沈嫽趁此间隙,大致摸清楚了这个驿站的规制,只是从她们自前堂到这,一路上未见到一个人,偌大的一个馆驿竟无一仆役,着实有些奇怪。
二人又等了会,老人背着手走出来,“大人让你们进去。”
沈嫽点头,故作埋怨大声道:“怎去的那么慢?”
老人冷笑,没有答话。
刚踏入邸中,就见一个魁梧大胡子翘着腿高坐邸前,手里还拿了串葡萄,一颗接着一颗扔进口中。
“不知如何称呼?”沈嫽问道。
“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沈嫽轻笑,“好生狂妄。”
大胡子手抓葡萄向她扔过,沈嫽侧身躲开的同时握住了这几颗葡萄,向前一抛,葡萄稳稳落到了大胡子的袍上。
大胡子起身拍着手,袍上的葡萄滚落到地上,有两个滚到了沈嫽的脚边,“好身手。”
“谬赞。”
“说吧,山隼让你来干什么的?”
沈嫽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
“就这?”大胡子挑眉问道。
“你打开一看便知。”沈嫽将帕子递过去。
大胡子接过帕子,一层层打开,里面是茶叶,叶身微曲,没有碎末。
他将茶叶放在鼻尖嗅了嗅,“货是好货,就这么一点?”
“自然不是。”
“有多少?”
“你要多少有多少。”
大胡子哈哈大笑,“年轻人可不兴夸下海口。”
“我没有必要骗你。”沈嫽认真道。
“当真?”
“自然。”
大胡子抚掌,“好好好,明日你便运来两箱,不,我派人跟你一同去。”
沈嫽神情自然地坐到旁边木椅上,卫谏站在她身旁。
“不急,哪有价没出就要货的道理。”她顺手拿过旁边的葡萄,穿过幂篱,送到口中,是酸的,她不由皱了皱眉。
“我给你这个数。”大胡子比了一个五,“良心价,你出去问问,没有比我这价再高的了。”
沈嫽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翘起腿,呸了口,“你看我年纪小诓骗我不成?山隼说了,市价都五十成了,你这比市价还低?”
大胡子擦了擦嘴,“山隼那混球胡扯!我看你比山隼靠谱,这样,我给你六十成,若这次买卖好了,日后我们好处也少不了你的。”
沈嫽起身,用龟兹语对着卫谏道:“我们走,有人出价比山隼还低,我看这生意没法做。”
卫谏听得似懂非懂,见沈嫽向门外走去,便也跟了过去。
大胡子连忙追上去,“六十五!最多六十五!实在不能再多了,若是你们早来一两个月,我还能出多点,如今最多只能这个价。”
沈嫽停住脚步,回头道:“为何?可别想着胡扯些鬼理由搪塞我。”
大胡子见沈嫽有谈下去的意思,忙不迭道:“没骗你。王储失踪……”
“咳咳……”佝偻老人猛地咳嗽,大胡子一惊,咽下了后面的话。
沈嫽又重新坐回原处,“王储可是在王城好好的。”
大胡子犹豫片刻,觑了眼老人,“左右又不止我们知道,说了也没什么。”
老人拱手,“全凭大人做主。”
大胡子对沈嫽道:“我们这货是卖往王城的,出价高也正常,原来龟兹王不管这些,王储对我们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然有的赚。”
“你一个驿长也能行商?”
“人总得要吃饭的,谁嫌钱少?”
沈嫽“嗯”了声,他果然是驿长,“那为何现在出价低了?”
大胡子面露难色,连连叹息,“王储失踪不到几天就找到了,说是龟兹王的侄子囚禁了他。也不知这段时间他经历了什么,性情大变。”
“怎么个变法?”
“原来的王储性情温和,聪慧异常,平日里也帮着龟兹王处理国政,对待仆役也很好,时常给我们油水捞。”
沈嫽心道,这与卖幂篱的老翁说得一样。
“现在呢?”
“现在他手段狠厉,惩治一批又一批贪官污吏,流氓恶痞。王城内人人自危,生怕被他盯上拿来作筏子。”大胡子啜了口水,“王城大臣都说王储见龟兹王不行了,在这立威呢。
这个时候谁敢当出头鸟?我能给你这个价都已经是够仁义的了,要不是看在你是山隼的熟人,定不会给你这个价。”
沈嫽沉默半晌,问道:“为何我不曾听闻?”
大胡子上下扫过她,“要是连你能知道王城的事,我还怎么赚钱?”
“行,六十五就六十五罢,货后日我亲自送来,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这事弄明白了,我们也能放心做买卖不是?”
大胡子笑道:“你一个黄口小儿,事还不少,说。”
“临泽驿既为官驿,为何无一仆役?”
大胡子向前走了两步,踩上滚落的葡萄,葡萄汁水溢出,“因为他们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被我发卖了。”
他弯身隔着幂篱与沈嫽对望,“你最好后日送来,否则我也不介意把你发卖了。”
沈嫽起身,“你最好备好钱币,否则谁发卖谁还不一定。”
大胡子又扔了颗葡萄到口中,“好啊,我说到做到,外乡来的小女娘。”
沈嫽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后日这个时候见。”
出了驿站门又行了一段路,沈嫽才放缓了脚步,卫谏此时低声道:“有人跟着我们。”
沈嫽蹙眉,“跟紧我。”她快步向人多处走去,没有按照来路回去,而是绕了几段路,在人群熙攘处拉着卫谏躲进巷缝处。
巷缝逼仄,仅仅容下二人,二人离得很近,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卫谏偏头与沈嫽的视线对上,两处视线都下意识躲闪开来。
街巷熙熙攘攘,叫卖声、嘻耍声此起彼伏,二人默契地没有说话,又默契地道:“甩掉了。”
话刚一说出,两人垂眸抿唇笑开,颇有些狼狈地从另外一头出了巷缝。
卫谏从巷缝拿出一根长长的木杆,在原来木杆处放了几枚钱币。
“你拿这个做什么?”沈嫽不解,这木杆怎么看都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木杆,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它好看。”卫谏笑道。
“胡扯”沈嫽在心中回道。
“你在驿站看出了什么吗?”沈嫽边走边问。
卫谏拿着长杆又蒙着面,引得巷中人注目。
他想了想道:“佝偻老人应是拿主意的人,且他会武,虎口处掌心处皆有层厚厚的茧子。游廊杂草很多,马厩就一匹瘦的见骨的马,足见驿站很久没住过人了,”
“一个人会在十几天内性情大变吗?”
卫谏道:“若经历过巨大的变故,性情大变也是有可能的。”
“什么样的变故会让一个圆滑和善的人变得手段狠厉?”沈嫽自言自语。
卫谏眸光微动,“可以与我讲讲刚才你们谈了些什么吗?”
沈嫽大致说了刚才交谈的内容,只是隐去了自己拿茶叶装作商贩诓骗的事情。
卫谏停下脚步,摇了摇头道:“明日不一定能见到龟兹王。”
沈嫽颔首,“那便偷摸着见。”
“可以试着正大光明地见。”
“嗯?”沈嫽眼睛微眯,“有何高见?”
“明日我扮作使节,你既说你是游医,便由你扮做医死人,肉白骨的医官。我们听闻龟兹王得病,故来相助。”
沈嫽眼睛一亮,“是个好法子,不过,为何你不扮作医官?你能识人,见到龟兹王知道的东西定然比我多。”
“现在还不知王城形势,不能轻易让他们知道使节是谁,明日你还需戴上幂篱,危急时刻,定要护住自身,别的都不重要。”
沈嫽没有言语。
二人一路上又给张信等人买了些日常用具,沈嫽还买了些火石、药粉之物。卫谏则买了件短刀,刀身镶嵌着彩石,刀口很是锋利。
待回到客栈,沈嫽将东西给了张信,又对他道:“明日我与卫掌故进一趟王城打探虚实,若一月后仍未回来,就是凶多吉少了。你便赶回乌孙向公主说明,莫要再入王城。”
张信抱拳,“我不是怕死的孬种!”
沈嫽无奈道:“你的职事就是护送,如今已办妥了。”
张信又重重道了句:“使君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