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夜间风大,白日却骄阳高照,沈嫽穿了件龟兹的对襟窄袖紧身长袍,此时走在人群熙攘的街上不免觉得燥热。
这儿街道不同于长安有东西两市,既有商铺,又有作坊,甚至商铺前还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
“使君怕不是来采买的。”卫谏跟在沈嫽身侧,街上人多,他与沈嫽相距也不过一拳。
“你是不是觉得不自在?”沈嫽望向他,莞尔一笑。
许他们是异乡人的缘故,周围行人直勾勾地望着他们,卫谏低头避开他们视线,为缓解局促,主动递了这句话,却没想到被沈嫽戳破。
他倒也不觉羞恼,抬起头笑道:“是。”
“你看我的。”
沈嫽停下脚步,环视周围的人,打揖道:“别再看了,他害羞了。”
周围人“轰”地笑开,有个高挑的女子戏谑道:“不看啦,不看啦。”
卫谏只听懂沈嫽让他们别再看了,未弄明白后半句的话,见周围人笑得厉害,他顿觉窘迫,面上却不显,只单手背于身后,礼貌地笑望回去。
众人见他如此,笑得更厉害了。
沈嫽摆了摆手,“我们来这看出嫁的妹子,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这才散开。
龟兹街市有许多沈嫽未见过的新奇物件,不由得越看越起兴。
她目光扫过两侧货摊,被一个老翁的货摊吸引了目光,摊上摆放着类似于斗笠的东西,边沿垂着长纱,风一吹,纱随着风舞动。
沈嫽走到货摊前,拿起一顶戴在头上,“老丈,这叫什么啊?”
“幂篱,都是自家做的,能挡风沙。”
“怎么样?”沈嫽转身望向卫谏,幂篱上的纱垂到腰际,从外面望去,看不出里面人的面容,从里面却能看得清外面。
卫谏神情认真,“好看,适合你。”话落他解下钱袋,放在老翁面前,老翁见状笑呵呵拿了两个铜板。
沈嫽微微诧异道:“你怎有龟兹的钱币。”
“昨日与店家换的。”卫谏道,心中泛起悦意。
“那便多谢掌故。”沈嫽笑道。
卫谏眸光闪烁,“我表字承砚,你唤我名或字皆可。”他望向一边笑了笑,“掌故一词太生分了。”
沈嫽敛了笑意,闷闷道:“好,我没有表字,你也别叫我什么‘使君’,唤我名就行。”
她无人起表字。
卫谏忽觉失言,只道:“好。”
沈嫽将视线放回老翁身上,“老丈,我们来这探亲,听说龟兹王病了,不知好些了吗?”
老翁有些耳背,他眯着眼,身体前倾,“谁病了?”
沈嫽又拿起一顶幂篱,“龟兹王。”
“嗐,还没好,看样子悬哦。”
“也不知王储怎么样了……”
老翁只听见“王储二字”,笑呵呵道:“王储好啊,他现在监国,街上的盗匪都少了很多。”
沈嫽惊诧道:“王储监国?”
“对啊,你是外乡人不知道他有多好,他从小就聪慧……”老翁絮絮叨叨,从王储三岁说到至今,沈嫽也不嫌烦,时不时还附和两句。
卫谏视线落在沈嫽身上,凝神细听,却一知半解。
老翁与沈嫽相谈甚欢,临别时还依依不舍,让她明日再来相叙。
“有什么事?”卫谏见沈嫽神情不对。
沈嫽低声道:“他说王储现在监国。”
“他不是……”
“许是有人撒谎,明日必须进一趟王城。”
沈嫽昨夜滴水未进,今日又走了许久,喉咙干得发紧,“我们先吃些东西,待会还有事要做。”
“好。”
他们踏入一家酒肆,肆中人不多,二人寻了处角落坐下。
店小二见他们是外乡人,试探地用手比了个往嘴里送食的动作。他身材魁梧,头发卷曲衬得面相有几分粗犷,做出这种手势令人忍俊不禁。
沈嫽点头,“你们这有什么招牌菜?”
店小二见她会龟兹语,憨憨笑道:“我们这有烤羊排、手抓饭、大囊、烤包子,多得很呢,你看要不要都试试。”
沈嫽望向卫谏,“烤羊排,馕饼可以吗?”
“都可以。”
“他们喝的是什么?”沈嫽看向靠近门处的一桌人。
“哦,那是果酒,不醉人的,我送你些尝尝?”
“多谢。”沈嫽不动声色将一串钱放在桌上,示意店小二收下。
店小二不着痕迹将钱塞进腰间,脸上堆满笑,胡子也跟着颤动,“您真真是个敞亮人。”
“我是游医,昨日才到这的,听说龟兹王病了,不知得的是什么病?”
“这哪是个我这个平头百姓能知道的,不过倒是病了很久,那些医官都是吃干饭的,一遇到事就不管用了。”
“王城医官若束手无策,为何王储不向民间寻名医。”沈嫽蹙着眉道。
店小二望了望周围,悄声道:“您想,王储他得先是储君再是儿子。”
沈嫽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店小二见她听懂了也很是开心,“您虽是游医,医术却不见得比王城那些老官强,我劝您莫要插手这事。”
沈嫽撑着下巴,“我可是能医死人,肉白骨呢。”她话音一转,“不过,要不是你告诉我这些,我可真要去王城医人讨赏了,还是你见识多,心肠也好。”
店小二自觉做了件好事,又被沈嫽这么一夸,直乐道:“我从小就爱做好事。”
“行善积德,你日后的福报大着呢。”沈嫽眼睛不眨,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卫谏薄唇轻抿,也跟着笑开。
沈嫽不解地望向他,卫谏低声道:“你这副样子,定是在忽悠人。”
“我忽悠人的本事还没使出来呢。”沈嫽眨眨眼道。
卫谏道:“望有幸得见。”
“还是别见为好。”
“为何?”
沈嫽摇了摇头,“因为那人一定会被我诓骗得很惨,怕你不忍看。”
卫谏眼眸一弯,轻笑出声。
没过多久,店小二乐颠颠地将菜送上来。
卫谏见这的盘子比脸还大,烤羊排层层堆叠在盘子上,似小山一般,着实吃了一惊。
“用手拿着吃,这儿没有箸。”沈嫽拿起一块羊排放在唇边一咬,羊肉鲜嫩,汁水在口中爆开。
卫谏也学着她的样子,拿了块羊排细细嚼着。
沈嫽直勾勾望着他,卫谏感受到这道视线,抬眸望去。
“你们长安的人吃饭都是这么好看吗?”沈嫽问道。
“嗯?”卫谏放下手中羊排,身体微微前倾。
“我说你吃饭好看,我以前见到那些男子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吃饭和公主很像,都是不紧不慢的,他们吃得很快,还喜欢喝酒划拳,嗯……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沈嫽仔细想了想道。
卫谏沉默片刻,“许是所处之地不同,所临之境也不同的缘故。就如文人与武将而言,前者讲究食宜缓细,可放在武将身上就不适用,他们更讲时效,无优劣之分。”
他稍顿,“若无急事,还是要缓嚼慢咽的,能够滋肝养脏。”
“我学不来,不过看你吃饭舒坦。”沈嫽端起果酒,轻抿一口,“这酒好喝,你尝尝。”
卫谏端起果酒,浅啜一口,先品到酸涩味,酒到喉嗓处,又有几分苦辣味道。他心中诧异,看向沈嫽,见她一副得逞的模样,心底顿觉暖融融的,也跟着高兴,附和了句,“不错。”
沈嫽挑眉,见卫谏笃定的样子,又抿了口。
果酒的酸苦感再一次呛了上来,她鼻头发酸,忙不迭咬了两口肉,缓过口中的不适。
卫谏这才笑出声来,“是好喝的。”
“大忽悠也有栽跟头的一天。”沈嫽摇头自嘲,卫谏笑声更甚。
被沈嫽这么一闹,卫谏原本略收着的话也多了起来,“以前于书中观西域,只觉这是蛮夷之地,物产不丰,如今看来,倒有别样的景致。”
“你所见的乌孙、龟兹是西域比较富足的地方,西域还有诸多小国,可谓教化未开,更有甚者搞活人祭。”
卫谏想起了江平,一时间唏嘘不已,“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若汉廷能与西域建立联系,互通有无,于两地而言都有裨益。”
待二人吃得差不多时,沈嫽招手唤来店小二,“你知道临泽驿站怎么走吗?我有个病患让我去那找他。”
店小二轻拍了下桌子,惊呼道:“那可是官驿,您可要小心,别惹上大人物。”
沈嫽抱拳道谢,“谁让他给钱多呢,开张吃三年。我会多加小心,劳烦你指个路。”
“沿着这条街南走,走到头往西走,见到一条河,绕过那条河就到了。”
沈嫽与卫谏出了酒肆,才道:“我们必须去一趟临泽驿站。照店小二与那老丈所言,王储还在王城,可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伙窃贼却言王储失踪。”
“与临泽驿站有何关系?”卫谏今日才听沈嫽提到这个驿站,心中大为不解。
“那伙窃贼说去临泽驿站行商能给我出高价,偏店小二说临泽驿站是官驿,想来能发现什么也未可知。”
二人又行了许久,这才到了临泽驿站。
沈嫽站在门外,望向驿站,驿站虽也是土夯墙,墙体却有彩色石子拼砌的精巧图案,两侧门柱上挂着彩色帷幔,驿站要比周围的房屋高上一圈,足见奢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