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厂房里乌泱泱的,一眼望去全都是人。
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的腥气以及人身上的汗酸味。
陈深将李顺发给他发的工作服套在自己的短袖外面,工作服是旧的,洗得有些泛白,但还算干净,因为长年放在柜子里而沾了些霉味。
李顺发给他的工作服很大,厂里没有量身定制的说法。
车间主任是个地中海,陈深远远地就看见他站在车间门口等自己。外面太阳高悬,阳光刺眼,那人眯着眼,嘴里叼着半截烟,看见陈深过来,猛吸了一大口,就将烟屁股甩到了地上,用脚碾灭了火星子。
车间里不能吸烟,危险系数高,工人们空的时候就都喜欢挤在门口,你一只我一只,再开些粗鄙的玩笑。
“叫什么?”主任叫吕才良,嗓门很大,看着陈深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
“陈深。”
“哦。”事实上吕才良根本不关心手底下的员工都叫什么名字,反正叫人的时候他都统称为“喂”一个字。
但面前这个男生跟他别的员工不一样,他说不出哪里不同。
可能是气场。吕才良拍拍自己的地中海,想了半天才在脑海里搜刮出这一种解释。
“贵重物品就不要带咯。”吕才良努了努嘴,目光落在陈深脖子上挂的吊坠上,“弄丢了可没人赔给你。”
陈深低低地应着,但手上却丝毫没有要摘下来的意思。吕才良见他没反应,眉头皱了皱,只觉得来了个刺头,竟将自己的话当成是耳旁风。
不识好歹。吕才良撇了撇嘴,也懒得再管,转身带着陈深往车间里走。
车间里的工人大多三四十岁,养家糊口的年纪,流水线的传送带上是各式各样的零件。
隔壁大熔炉还时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陈深一走进车间,便开始觉得热。
吕才良将他领到一个角落,让他跟着角落的人学,尽早上手,说完人就走了。
一整个上午,角落那人都在喋喋不休。
唯独陈深沉默着,整个车间喧嚣不已,除了这个角落格格不入。
但不是人人都喜欢这种安静,总有人偏要打破。
“喂。”带陈深的叫邱山,估摸着三十岁不到,身上的工作服垮着,一条水洗的牛仔裤,脚上蹬着的帆布鞋头磨破了皮。他不停地在说自己的事,可陈深却不搭腔,这让他觉得没面子。
他就看不得有人故作深沉,装什么?
陈深抬眼看他,手里的活却不停。
“怎么了?”
见陈深反问他,他嗤笑道:“我以为你是个哑巴呢,原来你会说话啊。”
陈深不言不语地看着他,没懂他突如其来喊他是什么意思。
邱山见他又不搭理自己,心里无名之火突突地往上升。
牛什么。
才来第一天,也不看看谁才是这车间里的老大。
不懂规矩的小年轻,就是欠收拾。
邱山鼻孔出气,心里嗤之以鼻。
“你脖子上戴的啥,摘下来给我看看呗?”他凑到陈深面前,打量着他脖子上的吊坠。
看不真切,邱山又抬手想要去摸,陈深后退了半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哟,这么宝贝?”邱山一下子就来了兴趣,手里活也不干了。陈深后退半步,他就往前凑半步。
“看都不给看?”
邱山也不管陈深乐不乐意,一把抓住他脖子上的吊坠。吊坠的扣子时间长了,经不起用力折腾。邱山一拽,直接从链子上拽了下来。
陈深的脸在一瞬间变阴。
山雨欲来的黑。
邱山不以为意,倒是直接拿到眼前端详起来,看完还满不在乎地笑道:“就是个银制的牌牌,你宝贝什么?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
“给我。”
脸色骤变,连带着声音都变得凶。
车间里的灯在头顶晃,深深浅浅的暗影投射在他脸上。
邱山看到了陈深脸上的不悦,但他也不是个吃素的人。
“你急什么?看完不就给你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说着,还在手上颠了颠,差一点就要颠出去不见踪影。
陈深盯着他贱笑的脸,半晌才开口:“我说给我。”
“那我要是就不给呢?”邱山的劲也上来了,连着嗓门都大了许多。
邱山声音一大,旁边的工人就都注意到了这边。
有几个人慢慢向这边聚拢,看热闹的心态会传染。
陈深的眼神冷冰冰的,像淬进了冰,邱山看着只觉得瘆人,他“啪”的一下将吊坠按在一旁的桌子上,朝着地面直接吐了口口水。
“妈的,小兔崽子,你敢用这种眼神看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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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向意一整天在教室都有些心神不宁,她不停地想起虞兮。
以至于宋义洋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什么事?”一开口,她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沙哑。
“班主任,让你下课了去她办公室找她,你忘了?”宋义洋指了指教室门口。
林向意这才想起来,刚才上课前,班主任确实这么说了。
她急匆匆地往办公室赶。
办公室里没有别的老师在,林向意打了报告,得到允许后往里走,走到班主任的办公桌旁站定,一眼就看到了前两天月考的排名表。
自己的名字排到了中间,平均分上一点点。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班主任找她来的目的。
“你这次退步很大,什么情况?”班主任也不含糊,直接用手指点了点纸上的名次,问道。
林向意不语,她承认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她的心思没有都放在学习上。
班主任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打表格,是开学时让每位同学填写的目标院校。
“你现在的成绩,”顿了顿,班主任喝了口杯子里凉了的茶,叹息道,“要是目标上海城的大学,有点距离。”
林向意看向窗外,在心底唉了一声。
耳边班主任还在持续输出,只是一句话都没有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距离高考还有200多天。
班主任见她有些萎靡,脸色苍白,以为是自己言重了,给学生造成了太大的心理负担。
“算了,”她将林向意的卷子从一个班的试卷里找出来递给她,“你回去好好看看错题吧,看看有哪些是不该错的,哪些是不该丢分的。好好分析下,下个月期中考试再迎头赶上,还来得及。”
林向意接过卷子,头垂得低低的。
“行了,你回去准备下一节课吧,别再浑浑噩噩下去了。你是个好苗子,老师知道,稍微摆正学习态度,肯定能回到第一梯队的。”
林向意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下一节课的预备铃正好响起,她着急忙慌地回到座位上,将试卷塞进课桌。
宋义洋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顶上红笔写的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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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深站在吕才良的办公桌前面,后背溺在阳光下。
暖洋洋的,他却只觉得嘴角有些刺痛。
破皮的地方有血丝,周边是淤青。
邱山也没好到哪里去,此刻正抱着青紫的手臂坐在一旁哼哼唧唧着。
做足了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陈深一眼都不想多看他。
吕才良看着面前两个破相的人,只觉得一阵头疼。
“你,上班第一天,打架?”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吹散了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渣滓,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瞪着陈深。
“他先招惹我的。”陈深语气淡然,不卑不亢地看着吕才良。
邱山一听,更加不乐意,嘴里喊疼的声音更大。
吕才良将水杯重重放下,“不管谁先招惹谁,在车间里打架,就是不对。”
陈深不说话,静静看着吕才良。
“我不就是动了他的吊坠吗,”邱山见吕才良放下了杯子,仗着自己有点关系,连忙开腔,“他竟然对我下死手,主任你看我的胳膊差点被他折断!”
吕才良瞥了邱山一眼,心里烦躁更甚。
这邱山可得罪不得。
论亲缘关系,他和李顺发还能搭上点边。
往简单了说,邱山是李顺发第一天的时候亲自领过来的,特地嘱咐吕才良照顾着。
但陈深不一样,新来的毛头小子,没背景,没关系。
吕才良心里一下子就有了思量。
“那你说该怎么处理?”他眯着眼,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邱山。
邱山听了,也不抱着手臂了,而是挺直了腰背,假装思索了半晌,才气愤道:“依我看,在车间打架,影响极差,建议开除。”
陈深抬起头,对上邱山的眼神。
邱山微微昂着头,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他。
吕才良没想到邱山上来就说要开除,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准确的说,有些拿不定他和李顺发的关系远近。
他沉吟片刻,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邱山,又转头看着陈深。
邱山以为吕才良不敢,撂下句骂娘的话:“要不然老子告到李顺发哪里去?也只有开除一条路可以走!”
去他妈的,不给这小子颜色瞧瞧,他真是要上天了。
刚在车间里,邱山只觉得自己被打没了半条命。他是个好面子的人,被新来的打成这样,以后在工友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他气极了,只觉得威严遭到了挑战。
吕才良看着陈深,也没办法:“那你呢?有什么想法?”
陈深拳头握得紧,指甲掐的手指皮肉疼。
办公室里是诡异的平静。
他不委屈。
但他早就不是当年的陈深了。
“我道歉。”再抬眼,他突然就尝到了屈服的味道。
向自己,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