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枯萎[久别重逢]》 第1章 重逢 深深枯萎 文/听游 2021.09.02 - 海城靠海,夏天尤其闷热潮湿。 水雾蒸腾起来,悬浮在鳞次栉比的楼房上空,将整座城笼罩成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蒸笼。 力图蒸熟地面万物,而后世界寸草不生。 林向意推着老式自行车靠着路边慢慢向前走,链条不知怎么了,或许是生锈到了一定的地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断开了。 自行车是二手的,卖家挂的价格低,林向意蹬了几步想着能用就行,没想到还没过多久就出了状况。 状况出在宋义洋邀请她一起去看电影的午后。 宋义洋几乎是她离开理城后唯一还有联系的人,走的时候很突然,她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说,直到开学后很碰巧在海城图书馆遇到了宋义洋,莫名有了点他乡遇故知那味。 越走越热,整个人口干舌燥的,晌午刚过,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前方传来自行车铃的声音,刺耳的“哗啦啦”好像要划开这条柏油马路一般。 宋义洋蹬着自行车在前面兜了一大圈,摇摇晃晃地赶回来,朝着她挥了挥手:“前面路口右转,有家修车行。” 说着,他用力握紧刹车,整个人稳稳当当地在林向意身旁停下,一只脚踩在地面上保持平衡,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包皱皱巴巴的纸巾,抽了张纸给自己擦了擦额头的汗。 “修车行?”林向意半信半疑地抬头往前望去,“修汽车的那种?能修自行车吗?” 宋义洋将用过的纸巾揉成团,丢进路边的垃圾桶,声音含糊不清:“能吧,汽车都能修,自行车不是更简单么?” 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宋义洋让林向意骑他的车,自己推那辆坏了的自行车,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右转过去果然看见一家修车行。 卷帘门拉下了三分之一,门下堆了几个换下来的旧轮胎,淡淡的机油味隔了好几米就扑鼻而来。 午后最热的时候没什么生意,门口一人正蹲在地上用半干的毛巾擦拭着自己的皮鞋,神情专注。 “师傅!”宋义洋朝着他喊了声,眼看着他终于是放下了手中擦得锃亮的皮鞋,才继续问,“咱们这儿能修自行车吗?” “坏哪儿了?”那人嗓音不大,说着一只手拿着毛巾,另一只手拍了拍裤腿上的灰,直起身来,“推过来我看下。” 林向意将宋义洋的自行车停在门口阴凉处,打量了几眼过来的人。 年纪不大,估摸着和自己也差不了多少,眉清目秀的,穿着洗得泛了白的工作服,裤缝边还蹭了点机油,颜色深深浅浅。他将毛巾甩在自己肩头,头发往后一捋,侧着头俯下身:“链条断了?能修是能修——” 林向意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就是你这自行车是老式的了,现在这种少了,店里不一定有配件,我得找找。”说着,他又抓了一把头发,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头猫着腰进了卷帘门后。 林向意看着他的背影往里走,莫名就想起了个人。 明明是两种不一样的性格,长相也没什么相像的地方,可她就是没来由的,猝不及防想起个人。 她垂了下眼,刻意不再去想,可是思绪却往往不受控。 她听见里面人在喊:“陈哥,你记得上次我给塞哪儿了吗?” 那个叫陈哥的不知道有没有答复,林向意没听清。 一晃眼人已经抱着工具箱出来了,顺便抬手将卷帘门往上推了推,光线顺着门框涌进去,照亮了店里一隅。 宋义洋跟着将林向意的自行车推进店。 “可以上二楼坐着等,估计要一会儿,楼上有水喝。”修车的小哥边打开工具箱边对宋义洋和林向意说。 林向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楼梯可以上二楼。 一楼的店面不大,东西却是应有尽有。二楼似乎是个阁楼,林向意微微踮脚,能看到二楼栏杆后是一扇硕大的玻璃。一楼的东西杂乱,这扇玻璃却很干净。玻璃上贴着有些过了时的海报,大大小小正好可以代替窗帘遮住房间内的陈设,正中间最大的海报是张学友2011年6月在昆明举办的1/2世纪演唱会的画面。 林向意的目光停留在那张画质不太清晰的海报上,心里忽然有些闷。 昆明,一座离理城只有几小时车程的城市。 2011年6月,她带着林荫离开理城的那个月。 “你上去坐会吧?我在下面等。”她的胡思乱想被宋义洋打断。 “啊。”整个人还陷在突如其来的回忆里有些愣神,林向意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连忙应下,生怕被宋义洋看出自己的神情古怪。 她沿着楼梯慢慢走上去。 楼梯是木质的,人踩在上面传来“吱呀”的松动声。楼梯不长,没走几步就到了二楼。 原来玻璃后面是个类似客厅的存在,凹陷下去的皮质沙发表皮已经开始褪色,沙发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包刚开封的一次性杯子,墙边是一台插着电的饮水机,桶里的水还有一大半,时不时“咕噜”一声冒个泡。 再往里走似乎是店员的生活区域,门没关紧,里面背对着坐了个人,正在用电脑浏览网页。 背影看上去是个很精瘦的人,夏天的短袖布料薄,林向意甚至能看到他肩胛骨隔着衣服凸起的痕迹。目光向上,是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将黑色短发统统压下,左耳有一枚很小的耳钉,不细看很容易被人忽视。 左耳、耳钉……林向意觉得今天的种种都有些不真实,心却在砰砰跳。 她从来不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那人背对着她,有一瞬间林向意甚至有一种推门而入的冲动,想要看看或许他左耳的耳垂上是否也有一颗淡痣。 她在心底嘲笑自己的不淡定,退后一步,坐回了有些掉皮的沙发里。 心底的波澜层层叠叠漾开。 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大,像被风吹过的记忆里十八幺的那片海。 墙上挂着钟表,秒针平稳地滑动着,预示着下午时间的流逝。 距离电影开场的时间还有一小时,影院离这里不远,林向意估摸着应该来得及。 二楼比一楼凉快很多,空调外机的声音很大,轰隆隆尽数传进耳朵里。 她为自己倒了杯温水,垂下眼后背僵直地坐着。 - 陈深坐在电脑桌前,光标停留在网页上很久都没有动。 楼下有声响传来,他站起身出去倒水,刚将一次性杯子的包装袋扯开就听到董一啸在楼梯口扯着嗓子喊自己,问他上次整理完东西都放到了哪里。 他懒懒地坐到楼梯边,给下面的董一啸指了个方向,看着他将要用的配件找出来,又领着客人进了门。刚要转身回去,陈深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了进来的客人身上。 一男一女说着话,女生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刘海因为天气太热而有些黏在额角,短发齐肩,一侧别至耳后,一侧自然下垂在脸旁。男生则是一身普通的格子衬衫,灰色的运动裤松松垮垮,脚下一双有些穿旧了的运动鞋。 陈深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檐,靠在楼梯口的栏杆边,手不受控地伸进裤子口袋里想去找烟。 摸了一圈才想起来上一包昨天就抽完了,新的还没去买。 他只觉得喉咙口痒得难受。 紧咬着的后槽牙磨了磨,他的手按在楼梯扶手上,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蜷缩着手指在微微用力。 似乎要把扶手扣出一个洞。 林向意。 陈深在心里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她没有看见自己,而是和身边一起来的那个男生说着话。 陈深觉得心底密密麻麻好像有上千只蚂蚁在爬,爬进他的四肢百骸里。 他记得林向意身旁的这个男生,是她高三时候的同桌。 陈深不喜欢他。 那个时候就不喜欢,现在依旧。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剪了短发和刘海,整个人看上去比过去更乖。皮肤好像比在十八幺那会儿还要白,人也清瘦了不少。 陈深知道林向意一定一定会来海城。 如她所愿。 只可惜海城太大了。 大到陈深找了林向意那么几年,希望渺茫,最后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她。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陈深原本以为,不告而别是林向意留给自己最后的惊喜。 现在才发现,最后的惊喜应该是——他以为她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实际上也只是他在自以为是。 或许只是断了和他的联系。 不然凭什么,这个讨人厌的同桌现在还可以站在她身旁。 陈深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眼底的嗤笑散开,化为数不尽的阴霾。 挺有种的,林向意。 真没良心。 - 陈深没有关门,故意的。 他背对着门坐着,手放在鼠标上,眼睛却看不进屏幕上的任何字眼。 从没觉得自己的听力这么好,除了现在。 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最后停在了自己的房门口。 陈深没动,身后的人也没动。 就这么彼此僵持了一会,门外的人忽然如同泄了气一般没再往前,而是退后一步,退回了门外的休息区域。 陈深心里好像有一根摇摇欲坠良久的弦断了。 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他居然紧张了。 手心的湿意是他第一次遇见林向意时喝掉的那几瓶啤酒,此刻好像被人倒在了他手里。 一滴一滴向下蔓延,无限扩大范围,酒气翻涌,酒瓶被摔碎成四分五裂的形状。 一如刚才在楼梯口,陈深听到董一啸让人上楼来坐坐。 林向意抬头向上看的那一刻,他无意识地向后躲了躲。 将自己隐匿在楼梯间的黑暗里,一如曾经那样。 明明知道自己站的位置是个死角,林向意一定看不到自己,可是还是警觉地后退半步。 鸭舌帽檐压了又压,一直在找她的人是自己,现在躲躲藏藏的又是自己。 陈深无数次觉得自己是该恨林向意的。 可是现在看来,恨意竟然也会让人心生怯意。 如果林向意看到他。 如果林向意还记得他。 第2章 不认识 陈深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桌边的空杯子上。 刚才被董一啸一打断,水都没来得及接就回来了。 他的手指在杯壁上碾磨了几秒,稍一用力,一次性杯子的材质就因为变形而发出清脆的声响。 秒针又转了一圈,杯子里的水被林向意喝了一半。 身后忽然传来推开门的声音,以及,越发清晰的脚步声。 沙发是背对着门的,看不到里面出来的人。 林向意的背僵了僵,好不容易压制下来的心跳又不受控地快到像在打鼓。 身后的人绕过沙发,从她身旁走过,径直走向墙根处的饮水机。 这一路都是背对着林向意。 他低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捏着杯壁,自然下垂在身侧,鸭舌帽檐投下的阴影几乎是盖住了他的半张脸。 深色的工装裤下是修长的双腿,脚上黑白格子的板鞋每走一步都让地板发出沉闷却令人难以忽视的声响。手指轻轻摁下开关,水流潺潺地落进杯子里,很快就蓄满了。 陈深直起腰来,依旧是以背对着林向意的姿态,将杯子放到唇边。 他只是抿了一小口,喉结滚动的瞬间,他就改变了主意。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从前不是,现在也不会是。 陈深缓缓地转过身来,将喝过的杯子放在他抬手就能够到的橱柜上。 光线透过玻璃上的海报缝隙涌进来,将陈深整个人包裹着。 他背对着光,林向意感受到面前人的动作,习惯性抬头望去,却因为逆光而看不清楚脸。 她觉得面前的人似乎是在看自己,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也不说话。 林向意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他的耳垂上,极力地想要寻找到她想得到却其实也害怕得到的答案。 脸上覆盖的阴影同样也覆盖在了耳朵上,林向意轻咬着下嘴唇。 空气好像凝固,没有一个人说话。 刚要别开眼,她的目光却忽然被眼前人胸前挂着的银质吊坠定住。 她的脑海在这一秒蓦然空了,周遭轰鸣的空调外机声被隔绝,世界万籁俱寂。 后脑勺的麻意遍布全身,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枚微微晃动的吊坠,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艰难地动了动,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向意第一次对重逢这个词语有了具象化的实感。 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了。 而后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黑缝,将她整个人吞噬。 回过神来的同时,林向意第一反应是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她其实也幻想过无数种再次见到陈深的场景,但她心里清楚那都只是自己无意义的幻想。 真的事到临头,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因为她从未想过她和陈深有一天还会再见面。 太突然了,这一切都没有在她的计划范围之内。 更何况,她离开理城、离开十八幺的这几年里,真正做到了和过去切断了一切联系。 连宋义洋,她都不会和他提起有关那里的一切。 唯有在深夜的时候想起陈深,她将头埋进被子里倔强地翻过身。 算了。 高三那一年,都只是她生命中很微小的一段插曲。 无足挂齿。她固执地想。 和林荫一起逃离过去,去渴求去追寻无杂质的未来,是林向意从未后悔过的初心。 可是此刻陈深站在她面前。 - 陈深从林向意的眼里看出了她的惊愕,以及她刻意想要掩盖却还是被他捕捉到的躲闪情绪。 除此之外,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任由自己居高临下地站在一旁,没有开口也没有其他动作。 冷漠的和当初说走就走不告而别一模一样。 陈深蹙着眉,却听楼下传来宋义洋的声音。 自行车修好了,董一啸的动作还挺快。 以往都是陈深嫌弃董一啸笨手笨脚的,除了这一次。 他开始有些痛恨董一啸难得的熟练。 “来了。”林向意边说话边站起身,陈深却先她一步,大跨步走向楼梯,向楼下走去。 宋义洋没认出下来的人是陈深,他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看到有个帽檐压得很低的男生在林向意前面下了楼。 他听到董一啸叫了声“陈哥”,估摸着大概是这家店的老板。 “多少钱?”宋义洋刚开口,就被下来的林向意赶忙打断。 “我来付,我来付。”林向意快步走下来,走到宋义洋身旁,“怎么能让你出这个钱?” 陈深抬眼意味不明地扫过林向意的脸,又将视线定格在宋义洋脸上。 董一啸望向陈深,只听他随便报了个价格,有些疑惑却又不敢说。 陈哥今天吃错药了,连大学生的钱都坑。 “这么贵。”宋义洋听罢,有些咂舌,“比我们一会的电影票钱都贵。” 林向意没跟陈深对视,只是一言不发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电影票钱。 这么说一会还要一起去看电影。 陈深的眸色愈发深,脸上的神情又冷了几分。 可以。 走的时候说走就走头也不回。 现在见到他也假装不认识。 亏的他从她走后就来了海城,兜兜转转找了老半天,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看来人家根本不记得还有你这号人,小日子不要过得太开心。 “呵。” 陈深几乎是笑出了声。 看来狠心的人都是如出一辙。 林向意翻了翻钱包,发现自己出门就带了点零钱,根本够不上陈深报出来的这个天价。 没想到还是家黑店。 人果然是不会变的。 想钱想疯了。 宋义洋看出了她的窘迫,连忙开始从自己口袋里掏钱:“我这有,我这有,你等我找下。” 陈深没给宋义洋机会,而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假装没听到宋义洋说话。 智能手机刚刚兴起没多久,微信支付的局面也堪堪打开。 “不够的话可以扫码。”陈深的语气假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说着点开微信的二维码,递到林向意面前。 他边说话边侧过身,挡住了一旁的宋义洋。 董一啸心底的疑惑更深,他明明记得背后的墙上就贴了收款码,微信的支付宝的都有,错不了,因为是他打印下来贴上去的。 不知道陈深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林向意迟疑了下将钱包放回口袋,掏出手机。 她的手机还是国产的朵唯,白色的外壳因为被她不小心摔了几次而有了坑坑洼洼的磕碰凹陷。 她的手指上滑,在锁屏界面的九个点上连接出自己设置的图案,打开微信扫一扫。4G网络刚刚普及,她还没来得及换,网速稍有些慢地加载出扫码后的图像。 一个纯黑色的头像,网名是一个大写的C。 “你给错了,这不是你的收款码。”林向意说。 陈深挑了挑眉,语气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淡淡的:“我知道,我个人比较喜欢收微信红包的感觉。” 林向意抿着唇,手指触碰到屏幕中间的那一行“添加到通讯录”。 她微信用的很少,学校里基本上还是用Q.Q的比较多,通讯录里也因此没有什么好友。 很快,C就通过了她的添加请求。 一片漆黑的头像跃入她的消息列表,她的微信零钱包里正好还剩了一点余额,过年收发红包后剩下的。 陈深默不作声地看着林向意在手机上操作,很快,发来了一个微信红包,他没点开,而是将手机锁屏收回了口袋里。 屏幕上裂了道缝,上次他钻车底下修底盘的时候磕到了,也分不清到底是膜上的裂缝,还是就是屏幕碎了。 他也懒得管,换张膜他嫌浪费,换个屏更是贵得离谱。 手机这玩意,能用用,就像他的人生,能过过。 宋义洋觉得怪,又觉得眼前人有些眼熟,可又说不上来在哪见过。 林向意很小声地对董一啸说了声“谢谢”,扶着车把手,用脚踢开脚撑,推着车往外走。 太阳没有来时毒辣了,温度下降了一点点。原本被汗浸湿的刘海也已经干了一半,此刻正虚虚地盖在额头上。 她用手捋了捋耳后的头发,从头到尾她和陈深都没有除了付钱以外的交流,好像他们真的只有顾客和老板这一层普通的关系在。 或许陈深是怨恨她的。 林向意在心里想。 她记得陈深刚才看自己的眼神。 冷漠、深邃,不带一丝柔和的情绪。 和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却听到身后传来董一啸的声音,似乎是在问陈深。 “陈哥,你要出去啊?” 她几乎是没经过大脑一般转过头去,却见陈深低着头走出来,没有一点要和她眼神触碰的意思。 “嗯,”林向意听到他的声音寡淡得像刚才在二楼喝的那杯温水,“去隔壁店里买包烟。” 陈深走到阳光下,林向意终于能够清楚地看清他左耳耳垂上的那颗小痣。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脖子上的银质吊坠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陈深走过她身边。 脱离了店里的机油味,林向意终于能够清晰地闻到陈深身上的、属于他自己的气味。 熟悉到,好像时光都会因此而倒流。 那些她回不去的,也不想再回去的时间与地点。 她听到陈深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跟她说话。 字字句句都落在她的耳畔,清晰地像要镌刻进她的脑海里。 心脏在此刻又一次猛烈跳动,整个大脑都在嗡嗡叫嚣。 明明夏天的温度那么高,她却打心底的觉得冷。 说完,陈深就从她身旁略过,只给她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不带一丝留恋地快步向前走。 林向意推着车把手的脚步顿住,抬眼去看头顶的太阳。 光晕很大,晒得她整个人脚步都开始悬浮。 林向意觉得自己像一片飘忽不定的羽毛,随着陈深远去的步伐一起往前飞。 她听到陈深问她:“林向意,你准备假装不认识我到什么时候?” 第3章 酒瓶 2010年。 理城十八幺。 原本嘈杂的音乐声被调小,聒噪的环境中氤氲着昏暗又压抑的光。 林向意趴在收银台前放空自己,今晚来台球室的人不多,不是休息日,只有十分钟前有个光头带着几个兄弟进了走廊拐角的那个包间。 隔壁麻将馆显得热闹许多,麻将牌碰撞的声音混杂着男人女人们的肆意谈笑声,穿过厚重的墙壁穿透林向意的鼓膜。 她合上书,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风姿绰约的女人涂着大红的唇,扭着腰肢向她走来,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手腕上的金器砸向林向意的肩胛骨,让她吃痛地闷哼一声。 来的人是虞兮,和她一样在这破败的台球室打工。林向意是暑期工,虞兮是全职。 她手里捏着一瓶啤酒,红唇凑向吸管。林向意看着里面扑腾的细小气泡和麦色液体,还没来得及开口,虞兮已经将酒瓶放到另一边。 “好孩子别想喝酒,还是认真看你的书。”说着,虞兮的目光落在林向意手边书的封面上,“《西厢记》,好像是个名著。我也看过名著。” 虞兮做了纯黑的美甲,笑着勾起自己的卷发发梢。 “什么?”林向意舔了舔有干得快要皲裂的下唇,哑着嗓子问她。 初来乍到,理城的气候她还有些不习惯。 “《金瓶梅》。”虞兮脸上的笑容更甚,她用手拍了拍林向意的脸,指尖温热,“你看过吗?” 林向意的脸红了红,在昏黄的灯光下不算太明显,却让虞兮放肆地笑出了声。 她从来是个内向的人,不善言辞。 小姑娘安静又怯生生的模样在虞兮看来像极了台球室里那只时常来借宿的流浪猫。 “谈过恋爱吗?”虞兮继续问,林向意摇摇头,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有些许凌乱,她从手腕上取下皮筋,随意地将其拢成一束。 “谈恋爱要和帅哥谈才有意思,”虞兮意有所指地拨弄着小手指上的尾戒,忽然又抬起头,对着门口楼梯的方向挑了挑眉,“你觉得那个怎么样?” 林向意循声望去,“谁?” 楼道的灯忽闪着暗了暗,她没看清来者的脸。 “陈深。” 叫陈深的人冷着脸走到收银台前,林向意才彻底清楚地看到了他。 黑色的发,刘海慵懒地搭在额前,薄唇抿着,眼底没什么温度,左耳耳垂上有一颗很小的痣,胸前挂着银质吊坠,看不清上面的图案。 皮相确实好看,可惜周身气息太烈,看上去不是位良善之辈。 他的手指随意地蜷缩着,不太耐烦地敲了敲桌面,冷声问:“哪个包间?” 林向意反应了两秒,才想起十多分钟前来的那个光头嘱咐过她。 “走廊拐角那个。”林向意伸手指了指,又怕陈深不熟悉,多问了句,“要我带你过去吗?” 陈深抬眼从她脸上扫过,与她对视了短短半秒,就重新又敛下眼皮。 “不用。”他后退了半步,转身就往包间的方向走。 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地关上,林向意这才收回了目光。 虞兮抱臂站在她身侧,轻轻地“啧”了一声。 林向意不解地转头看她,虞兮又拿起酒瓶,就着吸管喝了小半瓶。 一瓶啤酒就这么见了底。 “帅吗?” “嗯?”林向意没明白,或者说假装没明白。 虞兮笑着将瓶里的吸管抽出来,抬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解释道:“你不是一直盯着人家看?” 林向意没说话。 准确的说是,没否认。 “陈深确实长得不赖,”虞兮的目光越过林向意头顶,投向包间紧闭的门,“喜欢他的女孩子一大把。” “他上大学了?”林向意问。 “大学?”虞兮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才好笑地看着林向意,“如果那会儿没辍学,他现在大概是上大学了。” “这里是理城十八幺。这儿乱得很,懂吗?” 林向意刚要回答,只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像是砸了什么东西,振聋发聩。 她有些惊恐地望了眼虞兮,又转身去看那扇紧闭的门。 “要去看看吗?”今天是林向意第一天来,她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时有些被唬住了。 虞兮对比她就显得淡然了许多。她沉吟了片刻,摇摇头:“说实话,没必要多管闲事,只会惹祸上身。” “万一他们砸坏了东西?” “这儿不就是个约架的地方吗?你才来,没见过,那种头破血流最后被人抬出去的,断胳膊断腿的……都是家常便饭,我见的多了。”虞兮随意的两句话,倒是让林向意的脸色变了变。 她心里隐约有些担心,但虞兮一脸无所谓,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包间里又安静了半晌,门突然开了,是最开始那个光头,林向意听人喊他“阿光哥”。 阿光哥眼神犀利,一只手握住门把手,半个身子挡住了门缝,让林向意看不清包间内的情况。 “小妹妹!”阿光哥朝她挥挥手,声音粗犷,面色不善。 林向意着急忙慌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 “拿几瓶啤酒进来。”说完,阿光哥又一个转身进了包间。林向意不敢怠慢,连忙踮脚从身后的柜台上拿下几瓶,放在托盘上端去。 她刚抬手敲了一下门,门就开了。 里面烟雾缭绕,烟味呛得她直皱眉。阿光哥的几个小弟坐在台球桌上,翘着腿在那里吞云吐雾。 墙上已经开始斑驳,墙皮几欲脱落。头顶的吊灯灯罩被熏成了难以形容的深色。 地上是一把椅子,刚砸的。 “拿去给他。”阿光哥手一指,林向意才注意到坐在包间最里面的陈深。 他只是很安静地坐着,手肘撑着扶手,骨节分明的手托着腮,一脸睥睨地注视着眼前形形色色的人。 林向意小心地绕过地上的残局,绕到陈深面前。 陈深没接她托盘里的酒,只是再一次抬眼去看她。 林向意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大部分的光,身上套着宽大的工作服,尽力挺直了腰杆,下身穿着条黑色的热裤,笔直的腿立在自己面前,白皙又修长。 陈深的目光自上而下,最后定在她的工作服上,她没有带胸牌。 “新来的?”陈深问她。 林向意迟疑着点了点头,端着托盘的手有些酸。 “你他妈管她是不是新来的?”阿光哥有些不耐烦地掐灭了手中烟,甩在地上用脚撵了撵,“你不是很狂吗陈深,你倒是吹啊。” 陈深懒懒的,没说话,伸手从托盘里拿了一瓶,在桌子边磕掉了瓶盖。 他喝的挺猛,是张开了嗓子在喝,喉结上下滚动着,偶有一滴酒顺着下颌线淌下来,滑入他的衣领,蓄在他的锁骨上。 林向意将剩下的几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很识时务地退出去,关门时还不忘多看了陈深两眼。 心想他能不能喝的完,喝完会不会醉。 身后有酒瓶落地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低破碎的玻璃渣子,散落得到处都是。 林向意突然觉得心惊,没来由的。 酒瓶碎了好几声,正好是她送进去的瓶数。她坐在收银台前盯着面前的书,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耳朵时刻在听着包间内的动静。 包间里又是安静了一会,猛然有人嚎了一句脏话。 噼里啪啦,轰隆作响,然后就是各种东西断裂的声音。虞兮将音响的声音重新调大,想要盖过包间内的打斗声。 她不想听这些血腥的声音,刻意放了首喧闹又热烈的摇滚。 一曲终了,包间内也归于平静。 门被人重重地用脚踢开,阿光哥抹了一把他锃亮的光头,朝着门口啐了一大口口水。 身后跟着几个小弟,不见陈深。 众人走过收银台时,林向意又站起来。阿光哥却指了指身后空荡的包间:“去找他收钱。” 虞兮比林向意反应快,谄媚的笑容浮上面颊,声音都娇俏了几分:“好嘞,慢走啊哥。” 老旧的楼梯年久失修,每走一步都传来声响。楼道里有几只飞虫围着灯,投下放大了几倍的影子,在墙上地上胡乱留下印记。 待到楼道的脚步声几乎消失,虞兮才朝着包间的方向努了努嘴:“快十点了,我先下班了。给你个机会,去问帅哥收钱。” 林向意推开半掩着的包间门时,满目都是碎了的玻璃,有液体顺着地面的纹路一直流到她的脚边,微醺的气味扑鼻而来。 一地狼藉,陈深就坐在离她不远处,看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面前。 身上干净又柔和的洗衣粉香气瞬间再一次包裹了他。 而林向意闻到的,是如同铁锈一般的血腥味,浓烈地弥漫在夜色里,聚拢、又散开,却让人觉得挥之不去。 陈深的眼睛是猩红的,嘴角有破皮的痕迹。手臂上的大片肌肤翻着肉,让林向意看了一眼就没再忍心,连忙瞥过了头。 两个人沉默了良久,林向意细细的声音才响起:“那个,包间费50。” 又是良久的寂静,静得林向意怀疑陈深压根没听清自己刚才说的话。她张了张嘴,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钱。”陈深这才发声。 他的嗓音有些哑,带着撕裂般的味道,像是含了一大口沙。 林向意急了。 她第一天上班,遇到的都是什么事。 陈深用另一只还算完好的手撑着椅子艰难地站起来,越过林向意准备往外走。 林向意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接抬手拽住了他被扯破且血迹斑斑的衣摆。 “我也没钱替你垫,你必须想办法。”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跨了一步拦在陈深面前,却比他矮了大半个头,气势一下子就弱了。 “我说我不付了吗?”陈深开始不满,连带着语气也重了几分。 “那你?” “我回去拿。” 林向意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放心。她根本不了解陈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诓她。 “万一你走了就不回来了?” 陈深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不太耐烦地瞪了她一眼,眼神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恶狠狠的。 “那你跟我回去拿,行不行?” 第4章 深哥 台球室门口的灯牌暗了半边,亮度甚至不及街对面理发店的三色旋转灯。 晚了没什么客人,理发师蹲在店门口抽烟,染着黄色的短发,肩膀上搭了块毛巾,看见陈深,挑着眉喊了声“深哥来烫头啊”,陈深没理他。 那理发师也不恼,笑嘻嘻地又将目光转到陈深身后半米距离的林向意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贼兮兮地朝着她吹了个流氓哨。 林向意皱了皱眉,莫名就想到自己姐姐林荫和小姐妹开的那家按摩店所在的街,比这里更加颓靡的气息,笼罩在粉色的光景里。 深夜的十八幺,气温降到了二十度,比不上白日里让人汗流浃背。林向意光着两条腿,在路灯下拖着长长短短的影子。 陈深在前面的路口拐了个弯,余光瞥到身后的人,脚步顿了顿。 “冷?”他的嗓音没有刚才那么哑了,但依旧低沉。 林向意抿着嘴,点了点头,随即又赶紧摇头。其实也没那么冷,就是风吹过的时候她难以控制地就冻出了鸡皮疙瘩。 “不是这里人?”陈深捂着手臂上的伤口又问。 很清楚的,在明晃晃的路灯下,林向意甚至能看见他指缝里渗出的血。 “不是。” 陈深了然地点了下头,在继续往前走的同时说:“以后晚上别穿这么短,昼夜温差大。” “哦。”林向意愣了愣,才点头回应。 说着,陈深停顿了一下,又加了句,“而且不安全。”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低低地落入林向意的耳朵里。 来时林荫就说这里没老家那么太平,晚上虞兮又告诉她十八幺乱得很,现在陈深又加了句“不安全”。 林向意才来没几天,只见过林荫店里晚上来的几个男人,其他也没接触多少。 她心里还没那么明白,反问了句:“是吗?” 陈深回头看她巴掌大的脸,在路灯下显得更白,他轻笑了声:“不信你可以试试。” 林向意没接话,只是跟着他继续往下走。 理城多山,十八幺又在山脚下,路上多的是坡。林向意来时骑了次自行车去买菜,一路都心惊胆战地握着刹车,深怕一个不注意就栽下去了。 陈深家不远,差不多拐过两条街就到了。路上没什么人,沿街的店铺大多数都关门了,很是安静。 偶有犬吠,裹挟着唯一开着的副食店里传来的收音机声。 钥匙孔有些生锈,陈深借着路灯的光抵着门,转了两圈才推开。 一下子就进了一个更加昏暗的环境,墙上光秃秃的,让人觉得压抑。 似乎是一个仓库,不太大,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床、破旧的沙发、空荡的桌子,没什么其他东西。陈深示意她随便坐,自己去拿钱。 林向意一时不知道该坐哪,犹豫了片刻从旁边拉了张小板凳,毕恭毕敬地坐下。 墙上有扇窗户,没拉窗帘。今夜月明星稀,月光正好透进来,能照亮大半。 陈深从抽屉里抽了张五十,顺手又从床底下拉了个小箱子出来,里面放了瓶看上去已经开封很久挥发了大半的酒精,一小罐子棉签和一小卷纱布。 他将钱递给林向意,自顾自地窝进她对面的沙发里。 林向意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干坐着似乎不太像话,她将钱塞进裤子口袋,弯下腰从他脚边的小破箱子里抽了根棉签递给他。 陈深抬了抬眼皮,刚拧开酒精盖子。 “没必要那么麻烦。” 林向意拿着棉签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悻悻地收了回去,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棉签头柔软的触感抵着她的指尖,有些痒。 酒精的气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颜色有些暗。 林向意用舌头舔了舔虎牙,才开口问他:“不开灯吗?” 陈深将酒精的瓶盖摔到一边,直接拿起瓶子就往伤口上倒。 末了,他才说了句:“电费太贵。” 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淌,滴落在地上留下一小摊水渍。 没过多久,又挥发得渐渐淡了痕迹。 林向意看着就觉得疼,但是陈深却没什么反应,冷淡地注视着,又继续包扎。 “你不疼吗?”白色的纱布明晃晃的,在昏暗的环境里反而显得更加亮眼。 陈深用牙咬住一头扯断,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没打过架?” “……” 门外有摩托车驶过,声音大得惊人,叫嚣着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骑车的人还在走音地唱着歌,撕心裂肺的,逼迫这条街上每一个清醒的人都听到。 “那你为什么跟他们打架?他们人多,你不是吃亏吗?” 陈深将东西重新放回箱子里,踢了一脚,将其正好踢进了床下。他整个人向后靠,让身体陷进沙发里,另一只手的手指插进头发里顺着。 “你管得着?” 林向意一下子就被他噎住了。 彼时忽然有人敲门,沉闷的声音传来,林向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迈开腿就往门的方向走。 直到手搭在门把手上的一刹那,她才反应过来,她又不是这家的女主人,她干嘛上赶着来开门。 敲门声停了停,可能是以为家里没人。半秒后,传来浑厚的一声“深哥——”。 话音还未落,林向意正好将门拉开。门外站着个虎背熊腰的男的,两个人四目相对,那男的揉了揉肥大的鼻子,眯起眼不太确定地问:“你是深哥的新对象?” “啊?我不——”林向意连忙摆摆手,却直接被那男的打断。 他的脸上一下子就绽放出笑容,看上去倒是憨态可掬了许多,声音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那什么,这么晚了没打扰你们吧?我不知道嫂子你在,要知道我就不来了,抱歉啊抱歉。” “肥金。”陈深轻咳了声,声音从里面传来,“她不是。” “不是啊?”叫肥金的男的瞪大了眼睛,又看了林向意两眼,赶忙转过头挤进来,跑到陈深面前一屁股坐下。 林向意关了门转过身来,才发现肥金坐的是自己刚才坐的位置。而此时此刻,整个仓库里没有发现一把多余的凳子,她站在这里倒显得有些突兀了。 陈深没看她,肥金也只是手舞足蹈地唾沫横飞,浑然没注意到一旁林向意的窘迫。 “晚上什么情况啊,阿光那逼崽子现在到处说他把你打了。” “你就为这事来的?”陈深拖长了尾音,随手拿着桌上的打火机在手里把玩,一下一下的,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半张脸。 “不然呢?”肥金把手往口袋里一揣,翘着二郎腿,“不是,你去台球室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一个人就去了?” “本来跟你也没关系啊。”陈深有些疲惫地用手撑着头,舔了舔后槽牙。 “你话不能这么说。我看阿光就是看你不爽,故意找茬,还拿什么你抢他女朋友做借口。” 听到这里,陈深闷笑了两声。那笑声自胸腔中传来,林向意一时没听出他笑里的情绪。 “算了吧,就他女朋友那个类型,我是真不喜欢。而且他女朋友什么样子你上次也看到了,趁着没人就往我身上扑,推都推不开,像个八爪鱼。” “那你就由着阿光在外面说啊?”肥金一脸的痛心疾首,像个护崽的母鸡。 “我无所谓啊。”陈深好笑地摊手,又将打火机重新仍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 林向意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知何时蹭到了一小块灰,她弯下腰拿手指去抹了抹,发现污渍还挺顽固,竟然擦不掉。 再直起腰来的时候,陈深正好转头,两个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眼,陈深才想起来这里还站着个人。 林向意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就好像偷听别人说话被抓包了似的。 “我走了?” 陈深颔首,用余光瞥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慢悠悠地从沙发里站起来:“我送你吧,挺晚了。” 林向意本能地想要拒绝,就听一旁的肥金促狭地嚎了句:“深哥大半夜做慈善呢?” 陈深暗自挑了下眉,难得好脾气地回头解释了句:“你不觉得这么晚了一个小姑娘在街上走很危险?” 肥金适时地闭了嘴,陈深什么臭脾气他知道,刚才也就随便一句玩笑话,没想到居然能得到他认真的解释,简直百年难遇,让人觉得蹊跷得不行。 于是他翘着二郎腿的脚晃了晃,眨巴着小眼睛,见好就收:“行——吧。” - 时间刚过十点半,肥金也打着呵欠回家睡觉,转了个身往反方向走。 陈深顺手带上门,问她家住哪。 林向意说了个地名,好巧不巧地注意到陈深的眼神变了变,颇具玩味,又带着些暧昧的感觉。 “看不出来啊。”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陈深说着踢开脚边的一块石头。 林向意没接话,来时的副食店也正关门,店主关了灯,正背对着他们俩拉起店门口的卷帘门。 她挺困的,想起自己明天白天又要去火锅店打工,就为了赚那么点学费,开始有些头疼。 前两天刚把学籍转到这边的高中,过了这个暑假就要上高三,她心里挺没底的。 十八幺睡了大半,按摩店所在的那条街却还闪着不明不白的光。窗户上拉着深粉色的窗帘,透出来的光线更是引人遐想。 林向意远远地就看到有男人推门挤进去,是前天来过的,油腻的头发贴着头皮,后颈叠起的肉让她看着总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林荫似乎一点不反感,笑得谄媚又矫揉。 陈深也看到了那个男人,转头看了眼林向意,眼里晦暗不明。 第5章 争执 林向意不想跟着那个男人进去,她略一思索,脚步一转就往后门穿去。 陈深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从两间房子之间黑漆漆的缝隙里穿过,然后绕到房子后面。 后面没有灯,更是黑了不少。理城的气候很好,星夜也清晰。 只可惜今晚没什么星星,不够璀璨,唯有月光皎皎。 “啪嗒”一声,林向意摁下后门的门把手,一只脚刚踏进去,才想起身后的陈深。 她又放开门把手,后退一步,转身对陈深说:“我到了。” 陈深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深夜静谧,陈深走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清晰。 林向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叫住他,她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这种宁静—— “陈深。” 陈深停下来,转身不解地看着她,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林向意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陈深等了一会,见她没有继续往下说,于是微微蹙眉,沉声问道:“什么事?” “就,”林向意抓了抓脑后的长发,轻咬着下唇,“晚安?” 陈深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但没有刻意显露出来,而是静默了一秒,抿直了唇线。 “嗯。”他没带太多感情地点点头,懒懒地回应了一声,算是听到了,便又转过身去往外走。 林向意站在后门口,一直等到他修长的背影被夜色笼罩得彻底不见踪影,才恍惚反应过来。 温度更低,后门口多是穿堂风。 她后知后觉地觉得腿快被冻僵了,膝盖像是缺少机油的机器,一步一步,沉重且僵硬。 一楼亮着灯,她穿过院子,往楼梯的方向走。 周同正从楼梯上下来,穿着单薄的短裙,一摇一晃,顾盼生姿。她的手里夹着烟,微弱的火光沁出苦靡的烟雾,一丝一缕,升腾而起。 看到林向意,周同笑着勾唇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是林荫的朋友,几年前喊着林荫一起来十八幺赚钱,开了这家店,直到今年上半年,林荫顾及林向意即将高三,一个人在老家那边没人照顾,打电话让她住了过来,她才认识了这个一直活在林荫描述中的周同。 “这么晚还不睡吗?”既然相遇,就免不了要寒暄一番,林向意觉得自己实在是没话找话。 周同挑眉,烟头的烟灰被她抖落在墙角,用眼神示意着前面亮灯的房间,里面传来调笑声。 “赚钱呀。” 她的语气轻浮,脸上画着浓艳的妆容,眼线上挑,摄人心魂。 林向意低下头思忖片刻,说了句“那我先上去了”就从她身侧挤上楼梯。 二楼有些浓郁的香水味,闻多了刺鼻又让人头疼。林向意飞快冲了澡,换了身干净的T恤躺在床上。 天花板上印着窗外明艳的灯光,她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 翻了个身,原本只是在发呆,却忽然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陈深。 想起他眉眼低垂着反问肥金:“你不觉得这么晚了一个小姑娘在街上走很危险?” 她活在一直循规蹈矩的生命里,好像第一次遇到陈深这样的人。灰暗的模样像一滩被浸湿的泥,泥下却藏了点不为人知的东西。 林向意重新闭上眼睛,鬼使神差地就想知道,明天晚上,陈深会不会来。 不打台球的话,去隔壁打麻将也好啊。 林向意一把扯过被子,闷住头。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 晚上台球室,白天火锅店,林向意把这个假期安排得满满当当,满到她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看书。她要赚足够多的钱,然后去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大学,带着林荫一起。 她想让林荫离开这里,永远都不回来。她不讨厌十八幺,只是讨厌林荫现在的市侩。 火锅店临近中午才开,烟熏火燎,却又香气扑鼻。 中午吃火锅的人不多,林向意去后厨端菜。说来也巧,她一掀开帘子走出来,就看到靠窗的位置上坐着肥金。 而陈深背对着她,百无聊赖地翻着菜单。 菜单上沾着油腻的触感,陈深只是翻了一下,就抿着唇推开了。 他穿着浅色的短袖,身型有些单薄,依稀能看出后背肌肉的线条。 精瘦的小臂上裹着白色的纱布,左耳上多了一个很小的耳钉,恰巧遮住了耳垂上的那颗痣。 林向意穿过满堂的桌椅,去给另一桌上菜,一晃神就听见肥金的说话声。 她好像总是在偷听肥金和陈深的对话,可她明明不是故意的。 肥金给陈深和自己的杯子里倒上水,刚喝了一口,就看到陈深拿那水在冲洗着碗筷,滑过喉咙的温水呛了呛。 “啧,三四年了还改不了你当初矜贵的那一套,一对比显得我糙得很。” 陈深低笑着,好脾气地回应他:“那倒也没有,你反正一向糙。” 肥金的脸黑了黑,有些尴尬地抹了一把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问他:“上次我爸认识的那个律师朋友,我不是把他电话给你了吗,你到底联系了没?” 陈深愣了愣,似是在思索,随后懒懒地将碗里的水侧身倒入脚边的垃圾桶:“忘了。” 肥金气得对着窗外翻了个白眼:“皇帝不急太监急。当然我不是说自己是太监。” “但说真的,你自己的事还没有我上心,”肥金说着扣扣搜搜地剥着手指甲,语气里还带着埋怨,“我可是真为你好,你说当初你爸不出那些事,你现在不是早出去上大学了,至于像现在一样……你就甘心在这破地方窝一辈子啊?” 陈深听着,往椅背上一倒,转头就招手喊了声“点菜”,直接打断了肥金的碎碎念。 肥金无奈,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得堪堪闭了嘴。 林向意将隔壁桌的菜一一上齐,将托盘夹在手臂与腰腹之间,从口袋里掏出纸笔,乖乖地往陈深旁边一站,摘了笔帽就顺从地问:“吃什么?” 陈深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掐灭了刚点上的烟,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点菜的语气也是自然至极。 林向意在记录的同时垂眼扫过他的侧脸,睫毛很长,低垂的同时在眼下扫下了一片阴影。 陈深点完自己要吃的菜,又让肥金加了几个,林向意眼看着他们越点越多,深怕他们吃不完,刚想开口提醒,陈深就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好了,就这么多。” 林向意转身拿着纸去后厨下单,陈深慵懒地窝在椅子里,眼皮半阖着。 肥金重新给他倒上水,才问:“那姑娘叫什么?” 陈深睁开眼,有些敷衍地歪着头:“不知道。” “不和人家打个招呼?” 陈深听罢,重新又阖上眼皮,轻描淡写地开口:“很熟吗?” 肥金反问他:“那你把烟掐了?” 安静了半晌,陈深才深吸了一口气:“在室内吸烟,不好。” “滚啊。” - 阿光搂着女朋友进店的时候,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 他穿了件90年代港风的衬衫,上面花花绿绿的,看不清图案,倒是“八仙过海”四个字足够靓眼。 怀里的女人烫着大波浪,媚俗地挑染了几缕五颜六色的发,小鸟依人地依偎在阿光身边,像被人吐出来的口香糖,粘在了脚底,怎么也撇不开。 林向意就这么联想到了昨晚陈深说她推都推不开,看这架势,倒是确实如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头顶老旧的电风扇摇摇欲坠,林向意热得满头大汗,刚坐下来喝了两口水,就听见肥金喊她过来买单。 循声望去的除了她,还有阿光。 阿光也看到了他们,原本进来时晴空万里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玩味的表情。 有的男人就是这样,所谓嘲讽与炫耀,永远都是他们的心头好。 任何一个机会都不能放过。 更何况这种主动送上门的。 阿光搂着女友先林向意一步走到陈深桌边,大剌剌拉开他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又顺势把女友拉到自己腿上。 他的嘴里叼着烟,眼神睥睨着,嗤笑了声:“哟,这不巧了吗,又见面了。” 陈深没理他,而是慢条斯理地拿着纸擦手。 “果然我们就是有缘,吃火锅的选择一样,连看女人的眼光都相同。”阿光的脸上浮现出贼兮兮的狞笑,眼里闪着得意的光,“要不干脆拜个把子,或者你做我小弟啊陈深?” 林向意站在他受伤的那只手旁,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肥金看到她,很主动地就把钱付了。 陈深低着头将擦完手的纸揉成团,随手丢进吃完了的碟子里,沉默着拉开椅子站起来。 阿光在十八幺豪横了那么些年,陈深真就是他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刺头。 跟他说什么都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而偏偏他越静默,越是透露出一种不屑与你多烦的情绪。 看的阿光心头的火直往上窜,险些冲破天灵盖。 “我在跟你说话呢,”他啐了一口,吐掉了嘴里的烟,“你还当你现在是个少爷呢,在这里跟我惺惺作态爱理不理,你他妈也配?” 在阿光说完这句话后,陈深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身上的气场骤冷。 肥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陈深身上这种异样的变化,每次都在人故意揭他伤疤之后。 “我配不配,也轮不到你来管,懂吗?”但他的声音依旧不大,只是像极了冬日里骤降的冷空气,好似下一秒就会天寒地冻,深陷寒窟。 “操!”阿光将手里把玩着的玻璃杯往桌上奋力一砸。整个人阴恻恻的。 现在还是大白天。 店里客人不多,窗外倒是有几个看戏的。 不管什么事,总有三三两两那么几个看客,手里抓一把瓜子,也不分青红皂白,就对着人一番评头论足。 人都有劣根性,且在这个时代,多的是不正之风,他们尤其喜欢看落魄潦倒之人失意受辱的模样,不为什么,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巴掌反正不打在他们脸上,拳头也不会落在他们身上,茶余饭后多一点谈资,何乐而不为。 谁不爱看热闹,而且这个热闹的对象,还是陈应天他儿子陈深。 看吧,千禧年那会陈家多风光,现在才一零年,短短十年,就天翻地覆成这样。 那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谁都懂,而可怜之人未必可恨,却足够可笑。 看客要看的,就是这点笑料。 陈深也看到了窗外的人,他们脸上带着讥笑,叽叽喳喳。他的目光暗了暗,又想起陈应天出事那会他那群落井下石的酒肉朋友的丑恶嘴脸。 他很讨厌这样的感觉,甚至是憎恨。他是想直接转身就走的,跟阿光在这里耗时间给别人看,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是在一寸一寸击碎他从小到大浸透在骨子里,如今还依稀尚存丝许的狗屁骄傲。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家店的玻璃杯这么不经砸,在四分五裂的同时触底反弹,像是一场揭竿而起的起义,争先恐后,不甘人后。 陈深几乎来不及思考,抬手就去拉开身旁的林向意。 第6章 创可贴 林向意的手腕很细,像是轻轻松松就能捏断那样。 一时间用力不当,陈深手臂上的伤口有在纱布下崩裂的迹象,像是咆哮着的野兽,意图冲破牢笼的束缚而拼命叫嚣。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拉的慢了半拍。 索性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有很细小的玻璃碎片弹到林向意脸上,在眼睑下方的位置留下了一小道血痕。 林向意被陈深突如其来的一拽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觉得眼下有轻微的刺痛,忙用手去揉眼睛。 “别乱摸。”陈深语气不善,低沉得让人觉得像是在呵斥,却捉摸不透他生气的点。 说着,顺势放开了她的手腕,留下了一小圈不算太重的微红印迹。 做生意的一向是和气生财,老板原本是在后厨和厨师唠嗑的,听到动静连忙出来,“哎哟哎哟”地就上来劝架。 陈深踢开脚边的凳子转头就走,出门时扫了一眼路边站着的几个看热闹的人,眼底的戾气更重。 阿光本来也不是来故意惹事的,不过是看到陈深就虚荣心作祟,没想到对方压根不理睬自己,倒显得他不讲道理。 虽然他们那帮弟兄本来不是讲道理的种。 但是陈深直接就走了,几乎是没把他放在眼里,连狠话都懒得放一句,倒让阿光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没出气,反倒是心里更加说不出的不顺。 于是他只得骂骂咧咧地甩了张皱巴巴的十块钱纸币在桌上,又重新搂起了自己的女人:“妈的,赔你的杯子。”说罢,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外面几个看客见热闹没了也就散了,老板收了桌上的钱,让林向意把这一片狼藉打扫了就准备回到后厨去说他家长里短的山海经。 刚走两步又退回来瞪了眼林向意,让她以后遇到事别像个木头一样,一点没有眼力见。 林向意有些无语地将桌上的油污用抹布擦干净,收拾了碗筷刚到后边放下,就听见原本躲在后门口偷懒蹲着抽烟的人喊她。 “啊?”林向意没听清,洗了个手重新将头发挽起来。 “我说,有人找你,后门口,快点去!”那小哥不耐烦地将烟头在地上摁了摁,随后拍掉手上的灰尘,站起身来往店里走,经过林向意的时候指了指后门方向。 林向意将手上的水甩干,往外走的同时还在心里纳闷是谁找她。 整个十八幺,她来了不到一个星期,能叫的出名字的还不超过五个人。 后门口的塑料帘子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她一掀开,就撞进了炎炎夏日的火热温度里。 空气里全是让人大汗淋漓的因子,墙头的爬山虎纠缠在一起,日光晒得墙根处蹲了好几只野狗在吐舌头。 陈深站在那几只狗旁,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听到动静,他朝林向意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他周身的气息比刚才离开时柔和了很多。 林向意走过去,撩开横在空中的几根爬山虎藤,问他:“怎么了?” 陈深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创可贴,看样子应该是刚从药店买回来的,还没拆封。 他低着头撕开盒子上的封口,从里面抽出一个,揭开上面覆盖着的纸,又抬头很仔细地帮她贴在眼下破了皮的地方。 陈深身上有很淡的清香,大概是洗衣粉的味道,与昨晚在台球室里满是血污的感觉大相径庭。 一瞬间,林向意就觉得自己被他的气息包裹了。 他的脸近在咫尺,可以很清晰地从他棕褐色的瞳孔里看到她的眼睛,而手指碰到她面颊的同时带来了一点凉意,将夏日的沉闷恍惚间驱散开来。 林向意有些不太自在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她难以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近距离。 陈深将剩下的创可贴顺势放进她工作服前面的大口袋里,终于开口道:“记得别碰水,留疤了不好看。” 林向意木讷地点了点头,却没忍住说道:“有那种防水的创可贴。” 陈深瞥了她一眼,语气自然:“防水的要贵一点。” 林向意想想也是,她从小到大磕了碰了也都是买那种很普通的,大概一毛一个,而且标榜自己防水的不一定真就防水。 “走了。”陈深言简意赅地加了一句,转身走了两步又忽然折回来。 林向意刚打算回店里,发现他又转回来了,愣了愣:“还有事?” “你很缺钱?” 陈深说这句话的时候很突然,像是毫无防备地撞进了林向意的视线里,她眨了眨眼睛,没太明白意思地歪了下头。 天气热起来,站在外头没几分钟,林向意的鼻尖已经铺上了薄薄的一层汗。 陈深盯着她看了一会,目光流转,然后移开,算是一个解释:“白天火锅店,晚上台球室,你很缺钱?” 林向意这下懂了,她点了一下头,意思是肯定的。 “我以为你不会缺钱。”陈深意有所指。 林向意皱着眉,这年头谁都不傻,上次陈深送她回家的时候眼神就已经暴露了他的想法,准确的说,他的误解。 “你把我当什么?”她语气平淡,但陈深也听出了不悦。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人,在心里思忖着。 说来也确实不像,整个人没那么重的风尘气。头一回见面的时候给人一种怯怯的感觉,可是眼底又没那么脆弱,有不易显露的坚韧。 这个年纪长开了,媚而不妖,多了点清新脱俗的味道。 “你这里每天几点上班?”陈深收回思绪,抬头扫了一眼火锅店的后门,**的味道裹挟着热气,从里面溢出,然后整个胡同都被侵染。 “11点,你也要来吗?正好现在还在招人。” 陈深听着,很突然地笑了一声。 想多了,怎么可能。 “你叫什么名字?”陈深眼睛漆黑,说这句话的时候直直地望着她,话题转变得很快。 “林向意。” “哦。”陈深这次是真的走了,一直走到胡同口也没有再回头,一个转身就消失在了林向意的视线里。 林向意揉了揉鼻尖,好似他身上的气息还未散尽,也可能只是她的臆想。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回来问自己这些,林向意原本以为陈深有什么事情要问她,可是这样看来,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 没来由的,林向意站在原地没动,一直等到陈深的背影看不到了,她才往后退了一步。 那几只狗还蹲在墙根处晒太阳,喘气声比刚才更重,呼哧呼哧的。路边几棵草有些无精打采,而林向意看在眼里,觉得自己也快蔫了。 十八幺的夏天是真的热。 像极了陈深刚才低头凑近时喷洒在她脸上的气息的温度。 - 林向意醒的很早,是被楼下的说话声吵醒的,她瞪着天花板愣神,墙角放着老旧的钟,才刚敲过了七下。 她翻了个身,没有了睡意,索性爬起来冲了个凉,然后下楼做早饭。 前院有关门的声音,林向意已经听惯了,是那些男人离开。 果不其然,林向意刚踩着人字拖从厨房出来,就看到周同揉着眼睛穿着肥大的T恤往后院天井的方向走。 她的T恤没有穿得太整齐,领口大开着露出半边肩膀,隐隐约约显露出肉眼可见的红痕。 谁也不是小孩子,有些事情一目了然。 夏天的井水冰凉,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林向意将自己从水里捞起来,两边的碎发滴着水,伸手去够一旁的干毛巾。 林荫从楼上下来,看见周同,惺忪着睡眼打了个招呼。 周同正站在一旁洗衣服,洗到泛白的内衣浸泡在肥皂水里,她的手被泡得有些红,朝着空中一甩,泡沫落了些在林向意发梢。 林向意不动声色地拧开水龙头,将发梢上的水挤干后,才做到后门口的板凳上梳头。 “昨晚那个男人出手还挺大方,”周同一边挤着内衣上的水,一边和一旁的林荫说话,“而且还单身。” 林荫看了她一眼,没有急于表态,而是等待着她的下文。 “没有家室的男人,就没什么后顾之忧,大概可以捞一把了。”周同耸耸肩,将内衣挂在晾衣绳上,有水顺着肩带滑下来,滴落在地上,很快又被炙热的阳光烘烤得一干二净。 就像所有荒诞的事情,在透亮与炽热中,都无处躲藏,被迫现形,最后束手就擒,留不下一点印迹。 林向意抬头扫了一眼周同的背影,莫名就有些烦躁。她手里的头绳正好绕到最后一圈,梳子上缠绕着几根头发,被她甩到地上。 周同转身看到林向意,忽而就笑了:“要不要跟着姐姐我一起干?你看你每天这么忙,还赚不到多少钱,我一晚上轻轻松松,就到手了。” 林向意还没表态,林荫就皱着眉插话道:“说什么呢周同。” 周同撇着嘴,面露嘲讽:“我也没说错啊,你看你这个妹妹,十七八岁,发育得这么好。一脸狐媚样,指不定内里比我们干净不到哪里去。” “周同!”林荫的语气加重了。 林向意看了周同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头就往厨房走。 她不是个脾气大的人,大多数时候很安静,可有些时候的安静就莫名透出了一种轻蔑。 这一点周同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看着林向意的背影,白眼快翻到了天上。 “都是各凭本事赚钱,谁又比谁高贵呢?” 没有指名道姓,但林向意知道她的意思,她心里有一团火,倒也不是气周同,气的是林荫。 什么叫交友不慎,她如今算是明白了。当初林荫在电话里夸得天花乱坠,林向意还放心地以为她去跟着做了什么大买卖,来了十八幺才知道。 这个世界真就挺奇怪的。 猎奇、颠倒。 人们胡言乱语,还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自命不凡。 林向意忽然就不想在这方天地呆着,她透不过气来。火锅店开门还早,她没什么认识的人,也没什么可去之处,一切陌生的环境最初都让人缺乏归属感。 她有些饿,刚蒸上的包子雾气腾腾。她随便抓了两个,将塑料袋扎紧塞进包里。前天看的《西厢记》还没拿出来,此刻被包子压在包的最下层。 清晨街上人还不算多,林向意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 一抬头忽然看到了陈深。 第7章 好孩子 陈深看上去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倒像是一夜没睡。 他从路口走过来,在日光下短暂地闭了一瞬眼睛,睁眼时才看清了林向意一张素净的脸。 林向意这才发现路边就是陈深家,七拐八拐之下她居然走到了陈深家门口。 陈深眼底有淡淡乌青,满面倦容,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平添了些盘根错节的红血丝。 他走到林向意面前,不带任何情绪地瞥了她一眼,两个人谁都没做主动说话的那一方。 抬手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旋转了两圈半后,门开了。 门内的漆黑被突如其来倾斜而入的光亮所包裹,陈深一只手将钥匙重新丢回门口的水箱背后,一只手抵着生锈的门把手,慢悠悠走进去。 陈深没有邀请她进去的意思,但林向意没有从他的面部表情里,读出任何对她私自踏足他的地盘的不满情绪。 于是她装傻,反手关上背后这扇厚重的门。 好不容易有了亮光的空间里,一下子又全部遁入黑暗,只有墙上那扇不拉窗帘的窗户透出些许微乎其微的温度,勉强能让她看清陈深的脸。 她不说话,陈深也只是站着,整个空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静谧,莫名让人觉得压抑。 林向意沉默着思考是否应该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种氛围,却听陈深寡淡又深沉的声音幽幽响起。 “你找我有事?” 有事?林向意没有。 不过是心情不好随便转转,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就出现在了这里。 无法解释,她的手伸进包里,忽然就触碰到了一抹温热的触感。 于是她张口就来:“我来送饭。” 陈深转了一下脖子,用手指挠了挠眉骨,有些讶异地凝眉。 “那你放桌上吧,没别的事可以走了。”他很累,原本昨晚没打算出门的,结果人都爬上床了又被肥金驾着去网吧打了一晚上魔兽。网吧里烟雾弥漫嘈杂不堪,让他整个人头痛欲裂。 半夜就想走,结果肥金玩上头了非说不通宵不是人。 陈深拗不过他,只能舍命陪君子。 换成别人他早走了,但这个人是肥金。 世界上没几个人真心待他,肥金算一个。从小玩到大的交情,在他家落魄时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避之不及,而是依旧跟他称兄道弟。 陈深说完就闷头将整个人埋进被子里,昏昏沉沉的。 他睡觉的时候很安静,好像全世界在此刻按下暂停键。 林向意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将包里的包子掏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在一旁坐着发呆。 她开始觉得自己奇怪,她和陈深不过是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 可是此刻坐在这里,林向意莫名觉得很安心。她抬头看向墙上那扇透出微弱光线的窗,像极了一只被束缚住的鸟在眺望自由。 窗外的世界足够辽阔。 一定有一天,她会成为那只越飞越高的鸟。 陈深醒来时头痛缓解了许多,他睁着眼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久呆才撑着手坐起来。 一转头,发现林向意还没有走。 天色大亮。 他下床洗完头,用毛巾擦至半干。额前的碎发还滴着水,随意地甩了甩,走出来看见林向意正窝在沙发里看报纸。 他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报纸是昨天肥金硬塞给他的,说是让他在家陶冶情操,提升文学素养用。 陈深给自己倒了杯水,在林向意对面坐下。 林向意眼睛都没离开报纸,将一旁的塑料袋推到陈深面前。 陈深顺着她的手望去,看到了塑料袋里一个孤零零的已经冷了的包子。 他用食指将塑料袋勾起来,扯了一小块包子皮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吃着。 冷了,干巴巴的,有点噎人。 陈深用手指揉了揉眉心,在心里“啧”了一声。 林向意抬眼看到对面的人靠着椅背,懒懒地垂下眼皮,咀嚼完最后一口又慢慢地咽下,抽了张纸巾擦干净了手。 随意一丢,纸巾被揉成团,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稳稳地落进垃圾桶里。 从早上到现在,陈深都没有问出一句“你为什么来找我”,抑或是“你为什么还没走”,只是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她。 如果陈深真的问她,林向意也是没有答案的。 目光在空气中打转,最后碰撞在陈深深邃的眸子里,林向意下意识低头躲避,盯着手里的报纸,胡乱地翻到下一个版面。 陈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会聊天的人,以至于林向意坐在他面前,空气里满是尴尬。 他抿着唇,舌头舔舐了一圈牙齿,才堪堪问出他睡醒后的第一句话:“上高中了吗?” “快上高三了。” 陈深问:“准备去哪上大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静静地看着她。 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林向意静默了半晌,好像真的是在深思熟虑。 她只知道自己想去离家远的地方,感受与前十几年完全不同的日子。 从小生活的日子,她受够了。早晚有一天,她要去看灯红酒绿,华灯初上。 目睹了周围的人漂浮在安逸日子里,才深知人永远都别做坐井观天的蛙,偏居一隅,窥见天光,就以为是最虔诚的信仰。 走出去,去看这个世界,去奔赴无尽的山海,有眼界,有阅历,才有足够的资格嘲笑这狗屁生活。 说到底,林荫算一个。可不一样的是,林荫的眼界不够,她想要赚钱的初衷没有错,但她永远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然后放任自己在世俗的狂潮里沉浮。 林向意将报纸掉转了个方向,推到陈深面前,又用手指点了点头版头条。 陈深伏下身子去看她指的版面。 是一则对海城世博会的报道。这个夏天刚刚开幕,图片上是络绎不绝的人,是高耸入云的建筑。 这是距离理城将近3000公里的地方,看上去有些遥不可及。 陈深也不知道林向意是不是认真的,他移开目光,重新靠回椅背,勾着唇:“挺好。” 他是个很颓废的人,一度觉得生活就这样了。可是林向意不是,她还有理想,还有足够的希望。陈深并不羡慕她,至少现在不羡慕。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还能浮现出刚才看到的图片。睁开眼,他问林向意:“这次世博会的主题是什么?” “Better City,Better Life。”顿了顿,林向意又加了一句,“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陈深笑了,很突然的。 他不常笑,至少林向意没怎么见过。皮相生的好,笑起来于他人来说其实是一种享受。 从眼角,到眉梢,林向意就这么望着他脸上的笑意。 “我知道意思,你用不着再给我翻译一遍。”是从眼角露出来的愉悦,可声音中却带着自嘲的意味,他说,“我是辍学,又不是文盲。” “你为什么辍学?”她的声音很轻,一脸的乖顺模样。 陈深一直觉得她像一种动物,这一瞬间他突然就想到了。 像只兔子,不谙世事,纯净清明,却又天生带着警觉。 “想知道?”陈深的尾音上扬,做足了一副混账模样。太阳光开始投射进来,又被窗棂割裂得有些斑驳。 一块块,印在地上。风吹过的时候会有树影,夏天总是伴随着绿色,给人一种向上又充满希望的感觉。 只可惜,这种感觉照亮了陈深的半边侧脸,却与他一点也不搭。他的身上带着刻意的慵懒与颓废,像是故意自暴自弃,又好像是天生就烙在他的骨骼里,难以分辨。 林向意看不透他,却试图去了解他。 她的生命里出现过太多中规中矩的男孩子,陈深这样的,与他们都不一样。 他让人感到好奇,不自觉地想要窥探一二。 林向意点点头,陈深说话时动了动身子,阳光顺着他的下颌线一直照射到他的半边肩膀,然后停留在锁骨处。 他身上的线条很流畅,锁骨突起,此刻蓄满了阳光。眼神漫无目的,最后停留在林向意脸上,声音轻飘飘的:“忘了。” 说得很随意,林向意知道他不是很想说深层的,适时地闭了嘴。 陈深站起来,他真的很高,此刻给林向意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他向前走,绕过桌角,停留在林向意面前,忽然就低下身来。林向意整个人为之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周身就被笼罩了。 陈深的手擦过她耳边,带起了一阵风,勾开她耳后的发,他的呼吸很近,和窗外蝉鸣一起倏的落入她的耳朵里。 她的耳朵红了,不受控制的。 想要站起来躲开,却又觉得整个人被定住了,像一尊雕像,僵硬无比。 “你紧张什么?”陈深低哑的嗓音传来,抬手又直起身子。 “我只是拿个东西。” “没有。”林向意咽了咽口水,没吭声,良久才说了几个字,“我没有紧张。” 她不擅长撒谎,眼神飘忽不定。耳廓的红晕还未褪下,陈深已经先后退一步离开了她的身侧。 她听到陈深轻笑了声。 林向意的心被轻轻拨了一下。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嘀嘀”响起,她拿出来看,是虞兮发来的短信。 问她现在有没有空,说是晚上男朋友生日,让她帮忙挑个礼物,参谋参谋。 时间还早,林向意心想自己都没谈过恋爱怎么参谋,但手上还是摁着键盘说自己有空,让她把地址发过来。 蝉鸣声逐渐变大,开始聒噪,吵得人头疼。林向意顺着路边阴凉处一直往前走,这边的路她不太熟,好久才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虞兮。 她朝虞兮笑,脑海中却想着陈深。 没来由的,这一路都是。 她暗自好笑,怎么就挥之不去。 “你很慢。”虞兮换了指甲的颜色,这次是红色的,像滚落的红豆,一颗颗,镶在她的指甲盖上。应该是刚抽过烟,身上还残留着烟草的味道。 “抽烟是什么感觉?”林向意抬头问她。 “好孩子别抽烟。”虞兮抬手推开她的头,眉眼带笑。 林向意耸耸肩:“你不说就算了,我早晚会知道。” 真是奇怪,虞兮总叫她“好孩子”。好像称呼就能把人分隔开来,像是黑夜里的星星。 天暗着,星星亮着。 就像陈深在夜里,而她在光里。 第8章 刺激 “那等你自个儿知道了再说吧。”虞兮也笑,抬手搂着林向意的肩膀带着她往里面走。 这年头地下商场正流行,里面放着当下时兴的歌,听得让人想要摇摆起来。 老远就有老板娘眼尖,看到虞兮就嚎了一嗓子:“新到货的面膜,我自留款,来几盒?” 虞兮摆摆手,将手中的烟头掐进门口的灭烟沙里:“今儿个给对象挑礼物来的,回头再来您家。” 老板娘“哎哟”了声,笑得满脸堆起鱼尾纹。 虞兮踩着高跟鞋,比林向意高出来半个头,林向意被她搂在怀里,颇有种小鸟依人的感觉。虞兮给男朋友挑了条皮带,林向意不懂那些,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嘬着刚买的西瓜汁。 她看得花花绿绿迷了眼,心想谈恋爱可真够麻烦的。 虞兮拿了两条纹路不同的到她面前,问她哪条好看。 林向意左看右看,实在没看出大的差异,随便指了一条,还不忘问她:“这俩有什么区别吗?” “确实没什么区别,”虞兮一边说着一边让老板娘包起来,回头对林向意嫣然一笑,“横竖都得被我解了。” 虞兮说的不算太露骨,可林向意还是听懂了。 她脸红了红,瞥过去继续喝她的西瓜汁。虞兮的笑声从胸腔里散发出来,逐渐扩大。 然后她说:“小妹妹,脸皮别这么薄。” - 虞兮晚上请了假,留了林向意一个人坐在收银台前孤苦伶仃。 最近生意难做,什么行业都不景气。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还是虞兮的短信。说什么江湖救急,收银台下面柜子里有个袋子急用。 林向意蹲下去翻箱倒柜,找到虞兮说的那个袋子,绕到后面跟老板说明了情况。 最近天热,热得不正常。 现在倒是起风了,卷起路边的落叶,推着林向意往前走。 酒吧一条街总是灯红酒绿,彻夜狂欢,永远有人栖身于酒池,也永远有人奋力挥臂,引吭高歌。镭射的灯晃得人眼花缭乱,舞池里像是群魔乱舞。 林向意听不清音乐里的字眼,又要避免撞到端着酒杯穿梭的服务生。转头的时候,她觉得有个人像陈深,又有些模糊。 再想仔细看看,灯一晃,连人在哪都找不到了。 虞兮过来接她,对着她一通道谢,硬是要留林向意一起坐坐。 林向意扫了一眼,都是陌生人,看着和虞兮一般大,穿着紧身的短裙与高跟鞋,涂着烈焰红唇。 她说老板让她早点回去,算是一种婉拒。 虞兮也就不多留她,拍拍她的肩膀说了几声可惜,最后还是叮嘱她路上小心。 来时多喝了几杯水,林向意拉了个服务生问卫生间在哪,绕了好几圈才在角落里找到那个小门。 门口没有标男女,林向意推门进去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是男女通用的。 这种地方,这样的设计,就是求一个刺激。 关上门,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隔绝在了门外,一共两个隔间,她拉开空着的那一个,刚插上插销,忽然听到隔壁有人说话。 是个女声,媚得要滴水,呼吸急促。 “有人来了啊。” 林向意愣了愣,这是还有别人? 回复她的是个男声,喘得像头驴:“没事,怕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拉链解开的声音。 很急,像是被人用力扯开的,“呲啦”一声,伴随着女人的娇嗔。 “猴急什么?” 激烈的声音,男女混合着。女人后退了一步,被抵到门板上,高跟鞋踢到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行不行啊?怎么还没找到位置——嗯——”呼吸声更加错乱,像是掺了毒药,一声一声,撞击着人的耳膜。那女人身上有浓重的香水味,从隔板的空隙里飘过来,萦绕在林向意鼻尖,随之又被靡乱的味道淹没。 林向意没来得及多思考,拔出门上的插销就往外面走,推门的力气没有控制住,门撞到一旁的墙壁,发出巨大的声音。 整个人像是火烧一般,低着头只顾着往外跑,刚跑到洗手池边,忽然觉得额头一阵疼。 真该死,怎么还撞到人了。 她想。 - 陈深是被人拉过来的,他其实是想回去睡觉的,昨晚通宵,早上回去就睡了几个小时,整个人疲乏得不行。 一阵阵的困意袭来,却拗不过狐朋狗友的纠缠。 索然无味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有兄弟给他递烟,点火的同时笑说:“一会蒋昕昕来。” 陈深抬起头来,问他:“她来干嘛?” “找你啊。” “找我干嘛?” 那兄弟搂住他的肩膀,用叉子叉了块水果塞进嘴里,声音含糊不清:“你说呢?” 说着话,蒋昕昕就来了。那兄弟是个识相的,立刻往旁边挪了挪,给人姑娘留了个位置。 叫蒋昕昕的带了个小姐妹,在陈深旁边坐下,还要假装矜持,忸怩着跟小姐妹聊天。 很刻意地找话题,聊了几句口红色号,又聊了几句地下商场新开的服装店。 蒋昕昕妆画得很浓,眼线粗长,穿得倒是清凉,一双腿若有若无地往陈深身上蹭。 陈深不动声色地移开,与她稍微隔了一点距离出来。 有人提议玩骰子,蒋昕昕又捂着嘴矫情地笑,声音妩媚性感:“我不会啊。” “很简单的,一教就会。”旁边小姐妹撺掇她。 蒋昕昕怎么可能不会,她来就是有目的的,不过是装个样子。于是她转过身去,整个人差不多快贴了上去:“陈深,你玩吗?要不你教教我?” 陈深今天困得头疼,平时他心情好说不定还愿意玩个几把,但此刻他只想睡觉。 尤其是蒋昕昕身上的香水味,很劣质的感觉,闻着让人头晕。 “不会。”陈深回了她两个字,让她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他手指夹着刚才兄弟点的烟,深吸了一口,两颊凹陷下去。 “那我们可以一起学。”蒋昕昕还是没放弃,她早就听说陈深难追了,坐怀不乱如柳下惠,可她偏要去撞南墙。 总有人稍微有些姿色,就急不可耐地想要证明自己。 这种人陈深也是见多了。 他没理会蒋昕昕,蒋昕昕却是不依不挠。她转头去包里翻找着什么,继而拿出一只眼线笔。 包装纸被撕了,看不出牌子。拔开盖子,是黑色的液笔。 她去拉陈深的手,看似柔弱,却暗地里强硬。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眼线笔的头不硬,碰到皮肤有微凉的感觉。 “记得联系我。”蒋昕昕眨眨眼,眼皮上的大亮片闪烁,她在陈深的手背上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陈深抽回手,面无表情地看她,随即站起身来。 “往哪去?”旁边有兄弟问他。 “透透气,闷得很。” - 陈深低头看着面前的人,到他胸口的位置,耳根有点红。 她似乎很容易羞窘。 林向意抬起头,陈深顺手把背后的门关上。再一次的,阻隔了外面喧闹的声音。 她干巴巴地憋出两个字:“好巧。” 陈深听着,挑了挑眉。确实挺巧,十八幺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结果他们总相遇。 “让一下?” “啊?”林向意还没反应过来,陈深已经迈开腿正从她身侧走过,她回想起刚才尴尬的场景,一把拽住陈深的衣摆,摇摇头,“哎,别。” “怎么?有人?”陈深不解地扫过她拽着自己的手指,指甲修得很齐,很健康的月牙形状。 “也不是。”林向意咬了咬唇,还没想好该怎么描述。 “那怎么了?”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蒋昕昕那种女人像烈酒,浓郁,却烧灼。他低头看着林向意,忽然就觉得她像杯白开水。 清澈,甘洌,解渴。 他在心里笑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这么会用比喻句了。 “里面有人,”林向意顿了一下,“他们在……” “在干嘛?” 陈深追问得很快,甚至都没留给林向意思考的空间,她撇了撇嘴,最后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就,你懂的。” 陈深这下明白了,他忽而就想起她刚才微微染上红晕的耳根。 “哦。”他轻微地点头,两个人都沉默着,里面的声音就会凸显得清晰起来。 “这没什么,”陈深囫囵地说,想了想还是多解释了一句,“在这里还挺正常的。” “很正常吗?”说实话,林向意也不是个特保守的姑娘,这个年纪该懂的都懂,但这还真是她头一回撞到活的场景,听得太真切总让人发自内心的尴尬,明明不是故意要听到的,倒好像偷偷摸摸得像是在做贼心虚。 “嗯。”陈深抿了抿唇,将烟头随意地丢弃在一旁的垃圾桶里,转头去水池边洗了个手,整个人相比林向意来说自然了许多,“来这里,本来就是寻求点刺激的东西。” “那你也这样吗?”林向意反问他。 哪样? 陈深关了水,很轻微地蹙眉,眼神有些晦涩。 他就这种负面形象? 打架、斗殴、抽烟、喝酒……可能在她眼里都差不离。 眼线液笔的笔迹干了就很难用水洗净,那一串数字留在他的手背上夺人眼球。 前一个人大概是个不遵守规矩的主,烟头乱扔,在水池边显得格外扎眼,灰白的烟灰落在周围,有风吹过,卷起了一些,洋洋洒洒。 通风的窗户开着,外面传来风声。起风了,今晚不是个好天气。 陈深回过头去,林向意还站在原地。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女人嗔怪道:“这么快啊?” “得,你可真是个难伺候的主,这还快?”男的声音依旧粗,还有些哑,两人气息都不稳,起起伏伏。 男人又捏了一把女人的腰,故意问她:“是不是比你对象更让你爽?” “戚——”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大概是在穿衣服。 陈深没直接回答林向意的问题,而是看着她的耳根又开始红,一直蔓延到脸颊。 他暗自好笑,然后拉开身后的门。 外面的喧闹声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一下子充满了整个卫生间。 陈深往外走,林向意也跟着他,她听到他说:“傻姑娘。” 第9章 淋湿 陈深没有再回去,而是直接往外走。 他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跟着一个人,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 林向意始终跟他保持着半米距离,直到走到门口,陈深突然停下了。 林向意及时刹住车,避免自己撞上去。 陈深回头看她,然后动了动唇,问她:“为什么跟着我?” “没有。”林向意回答得很干脆,确实没有故意跟着他,她要回去了。 但陈深不会相信。他没追问,而是推开大门,风一下子席卷进来。 像是夏日澡堂里的搓澡巾,揉搓着他暴露在空气里的每一寸皮肤。 却又力气过大,搓得他生疼,不红肿不罢休。 简直是一阵妖风。 林向意跟着他走出酒吧,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面下雨了。雨势很急,像鞭子,打得周遭一切啪啪作响。 她不过是往前走了一步,就被嘈嘈的雨水溅了半身。被迫地,林向意退了回去。 她不了解十八幺,以为是夏天的阵雨,过一会就能翻篇。但陈深抬头看天,乌黑着,就知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带伞了吗?”陈深问她。 “没。”这几天大热,谁能想到会突然下暴雨。 陈深盯着脚边溅起的水花,天边有光亮起,很快就炸开了。 “回家?” 林向意又摇头,五分钟前老板再一次发消息来催了。 陈深不急,他拉开门边一把还没被完全淋湿的塑料椅子,用手抵着墙坐下。 林向意眼尖,准确的说,是陈深手背上的数字显眼。 外面的光很亮,不难看清。她索性多嘴了一句:“你还挺受欢迎。” 陈深扫了一眼手背上的数字,没说话。周边有些红,刚才洗手时被他搓的。 蒋昕昕知道他压根不会联系她,可她还是要写。不联系没事,先记住她。 陈深也明白这层道理,但他不想记住。他手机的通讯录里基本上就是空的,陈应天那事之后,他就换了个号码。那天也下雨,跟今天差不多大,他走了好几条街,走到裤腿上沾满了泥,才停下来。 然后,他拐进旁边那家手机店,买了张新的电话卡。 一切结束了,但不代表会重新开始。 有些事会,有些事永远不会。 陈深知道是后者,他也就认了。 天空又是一声闷雷,才把他的思绪拉扯回来。他刚才在想事情,想着想着神情就变得阴鸷。 林向意以为他怎么了,动了动嘴皮子,声音糯糯的:“你心情不好?” 陈深像是考虑了很久很久,他微微躬起身子,回答得含糊,声音也不大:“没有,困的。”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眼看向街对面的灯,用脚移开塑料椅。 “在这等我。” 林向意还没回答,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他做什么,就看到他直接走进了雨帘里。 他穿过湿透了的街道,有行人骑着自行车,穿着厚厚的雨披,差一点就遮挡了视线。 两人有轻微的擦碰,那人骂了句脏话,陈深也没理,径直往前走,一直进了马路斜对面那家准备关门了的小店。 小店门口挂着灯泡,晃晃悠悠的,上面沾满了油污,让亮度硬是减轻了几分。 陈深低着头,避免自己撞到,然后弯下腰走进店里。店很小,却像个黑洞,一下子就把他吞没了。 林向意不知道他去干什么,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忽然就看不到他人了,心里没来由地慌了一下。 也只是慌了那么一下,陈深就出来了。 她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可眼神就是移不开。 陈深去对面买伞了。他拖着长长的影子,站在马路对面开伞,那一刹那伞面像是绽开了一大朵花,把多余的雨水都撇开。陈深举着伞,又重新向她走来。 走到她面前的楼梯下停下,没再上来,两个人中间隔了条小水沟,以前都是干的,现在水流湍急,直直地往下淌。 “下来。”伞的阴影遮挡了他的半边脸,林向意只能看清他的嘴唇上下动了动。 她从楼梯上跳下来,钻进陈深的伞。陈深顺势扶了她一把,鬼使神差的,又加了一句不算解释的解释,“那店里就剩一把伞了。” 林向意看到他的手背又湿了,这次是雨水淋湿的,不是自来水的功劳。 上面的数字有些模糊了。林向意移开眼,往上扫的时候才看到他手臂上的纱布。 原来他的伤还没好。换了新的纱布,却因为这场雨变了颜色。 “去哪?”陈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吓得林向意一激灵。 不等她回答,陈深又说:“知道了。” 林向意懵了,你知道什么? 但陈深是真的知道,他一路上一句话没说,但走的路确实是正确的。 这段路说长也不长,没人说话通常会显得尴尬。但这次还好,因为现在在下雨,雨点打在伞面上,“砰砰砰”的,像是无形中被放大了声音。 林向意吸了吸鼻子,觉得她快失去呼吸的能力了。她满满的,只闻到了陈深身上的气味。 不知道怎么形容,有烟的味道,酒水的味道,还有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铺天盖地的包围在他身侧。 林向意垂着眼,看着自己每走一步脚下溅起的小水花,忽然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陈深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手背上写着女人的联系方式。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她思来想去,觉得形容不出来。她偷摸着抬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了陈深的下颌线,忽明忽暗的,因为路灯。 于是她又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移了移,很快,半条手臂就湿了。 冷是真的冷。 两个人之间隔开了一点距离,风就趁虚而入。陈深觉得手臂有些凉,吹得他觉得自己快起鸡皮疙瘩了。 他低头去看林向意,勾着唇:“你躲什么?” 林向意没回答他,说白了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情绪上来得莫名其妙,她自己还没有搞明白。 “没有。”又是没有,她一天跟他说了三次没有。 陈深又问她,算是给了她一个回答的方向:“你怕我?” “不怕。” “不怕你躲什么?”林向意觉得这个问题绕不过去了,她踩着迎面而来的一块石头,顺势又往陈深的方向挪了回去。 意思不言而喻,你看吧我说了没躲。 陈深也没再多说什么,将伞往她的方向偏了偏。他用余光瞥到她的手臂湿了半截。 受伤的位置彻底暴露在了雨中,纱布被浸湿,陈深觉得有些疼,是由内而外的,像有蚂蚁在啃噬着周遭的皮肉。 他动了动手腕,甩开附着在皮肤上的水珠。这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因为很快又会有新的雨水淌下来。 陈深想骂句脏话。 这破伞怎么就这么小? - 陈深把林向意送到台球室门口,收了伞,甩去伞面上的水花,一滴一滴淌下来,把台球室门口仅有的几块干的地面也打湿了。 “上去躲一会?这个雨应该很快就停了。”现在还早,她还要很久才会下班,下了雨,来台球室的人只会更少。 陈深摇头,他知道这场雨大概一晚上都不会停。等到明天早上,可能会变成多云,然后中午才会出太阳。 所以上不上去躲雨都无济于事。头有些重,更多的是手疼。他把伞收好,然后塞到林向意手里。 “我不上去了。” 对面的理发店没有客人,估计是准备早点下班了。平日里蹲在门口抽烟的人在里面扫地,把满地碎发扫进垃圾桶里,然后又开始洗毛巾。 林向意收回目光,伞柄上还残留着陈深手心的温度。老板在窗口老远就看到了她走过来,等了半天还没等到她上楼,扯开门就朝楼下喊:“林向意你在下面搞什么?别想着偷懒,小心点我扣你工钱。” “来了。”林向意抬头对着黝黑的楼梯喊,回声不大。回过头来发现陈深已经不见了。 她愣愣地停驻了几秒,赶在老板继续催下去之前开始往楼上跑。跑到窗边时,她推开窗往下看。 路灯昏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风灌进她的领口,雨一下子劈到她脸上。 老板走过来,“啪”的一声就把窗户关上了。 - 陈深从水箱后面摸出了钥匙,那个小凹槽此刻蓄满了雨水,钥匙漂浮在上面,像是湖上的船。 他关上门,把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来扔到一边,整个人直接栽进了床里,也顾不得头发还滴着水。 手臂上痛得厉害,他也不想管。可是它一直不依不挠地叫嚣着,惹人心烦。 陈深用另一只手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不得不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 揭开纱布,皮肉被雨水泡得开始泛白,隐隐有发炎的趋势。他草草地重新包扎好,从一旁扯了块毛巾把发梢的水挤干。 整个人又跌进床里,深深地陷进去。他困得厉害,此刻却睡不着,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陈深伸手去摸,是个陌生号码。他没接,直接挂断了。 电话那头不依不挠,打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遍响了短短两秒,陈深接了。 “喂。”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哑。 对话那头有些嘈杂,噼里啪啦的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声音。 “陈深。”蒋昕昕一说话,陈深就直接把手机丢到了床上,到底是谁他妈的乱给他的号码。 但她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外面下雨了,你能不能来接我?” 陈深又把被他一下子扔开的手机捡了回来。 “滚。” 他把电话掐了,毫不留情。 第10章 发烧 天空像是被扯开一道口子的幕布,桌上放着的白开水开始变凉。 陈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听着主卧的动静。 魏静和将自己的衣服一一叠起,塞进行李箱里。推开卧室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陈深。 他猩红着眼,死死地盯着魏静和站立的方向。 “你要去哪?”陈深问她,刚过变声期的男孩子,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去哪。”魏静和朝着陈深走过来,端起桌上凉了的水,刚碰到嘴边,就被他打断。 陈深从椅子上站起来,原本握紧的拳头展开,按在玻璃桌面上:“我听到你收拾东西了。” “没有,”魏静和将水喝下,润了润嗓子,她的语气平淡,看着面前的人,眼里也没什么波澜,“我只是要把换季的衣服拿去干洗。” “魏静和,你不要骗我。”窗外一声闷雷炸开,天色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客厅里没有开灯,魏静和将水杯放下,就听见陈深闷闷的声音。 他又将拳头握紧了。 魏静和抬起头,注视着眼前人。 “陈深,我是你妈,你不该这么直呼我的名字。” 陈深嗤笑了一声,他扫过墙上挂着的画,是一场大雨,与窗外此刻的天气如出一辙。画上的雨滴是深黑色,如墨染过一般,压抑得像是黑云压城的生活。 “你把我当过儿子吗?”你现在想起来你是我妈了? 后半句陈深没说,卡在喉咙口,最后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他有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从小到大的家长会魏静和一次都没有去过,说过的承诺也总是草草收场,从未兑现,她不在意他,此刻却说他是她儿子。 风拍打着窗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今天不是一个好天气,他与魏静和就这么僵持着,没有人愿意做第一个败下阵来的逃兵。 可他早就输的溃不成军了。在这十几年里,从憧憬到羡慕,从希望再到失望,一次又一次的,魏静和眼里从来就没有过他,好像他是从孤儿院里捡来的小孩,没有血缘关系的羁绊,魏静和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任他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渴望得到关注。 他开始结交坏朋友,和他们混在一起,夜不归宿,打架斗殴,他把酒杯碰得震天响,骰子摇得上天入地。他跟着那些所谓的兄弟胡作非为,在原本应该好好学习的日子里,故意惹是生非进了局子,魏静和都没有管过他。 他是陈深啊,从小就家境优渥的小孩,却只能蹲在派出所的墙角,看着其他人都被家长领走,哪怕是被拎住耳朵呲牙咧嘴,哪怕是被骂得狗血淋头,可他们至少有人接啊。陈深那么骄傲一人,从暗自窃喜等到望眼欲穿,他知道天亮了,魏静和不会来了。 不管他多么故意,去闹得天翻地覆,都没有人会在意。 陈应天很忙,忙的一个月基本上见不到面。他开始变得极度缺爱,然后心上建起一堵墙,别人进不来,自己出不去。 一座围城,把他框死了。 陈深忽然有了深深的挫败感,他又把拳头松开,声音也卸了气:“你别骗我。”又重复了一遍,却像是在哀求。 魏静和没说话,她甚至连哄骗都懒。 陈深又想起他上次开玩笑地对魏静和说:“如果有一天你走了,就永远别再回来。”他又一次幼稚地想要试探魏静和的态度,希望从她嘴里听到“我不会走”等诸如此类的话语。 可是魏静和却说:“我不会回来。” 陈深累了。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开始慢吞吞地往自己的房间走,一步一步,脚步声好像也被雨点打湿,被吞噬在这个充满湿意的午后。 魏静和是独自离开的。陈深醒来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他面对着空了的衣橱,就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开始崩塌了。 陈应天在外面风生水起,他却在悄然之间,成了没妈的小孩。 或者说,他一直都是。 - 陈深猛然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大汗淋漓。 雨变小了,他却像一只溺水的鱼。 翻了个身,只觉得周身阴冷无比,冷到被子裹紧了也无济于事。 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捂得热他了。 他很久都没有梦到魏静和了,她走了好多年,杳无音讯。可是今夜梦回,陈深觉得一切都变得反常。 他瞪着天花板,实际上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今夜没有了月亮,一切黯淡无光。 他头痛欲裂,冷汗涔涔。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钟声,陈深用力去分辨,知道没多久就该天亮了。他又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忽然就有些怨魏静和。 怨她为什么不告而别,怨她为什么不爱他。 - 雨一直断断续续地,直到天亮了才停。 林向意将昨晚回来时晾在卫生间里的伞收起来,十八幺过于潮湿,伞面上还凝结着水珠。 她今天起的有些晚,周同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厨房里只有林荫一个人在下面吃。 “要不要尝尝?”看到她进来,林荫将刚下好的面推到她面前,又在上面卧了个蛋。 林荫不是一个会做饭的人,林向意试着咬了一小口,面条没有煮熟,酱油又倒多了。 林荫看出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从她手里拿走了筷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林向意:“你还是去外面吃吧。” 林向意也不推脱,拿了钱就出门了。 二十块可以吃两碗面,普通一点的,两碗雪菜肉丝面。 林向意站在收银台前,盯着墙上的菜单看了好一会,还没决定。收银的人烦了,用不太客气的眼神睨她:“看好了没?要把墙看出个洞吗?后面还有人在等着呢,你这脸够大的。” 林向意要了碗小刀面,最便宜的,没有一点浇头,上面撒了几粒葱花,五块钱。 收银的人又翻了个白眼。 她草草地吃完,外头还没有出太阳,阴阴的,天空也被云遮住了,看不到一点蓝。 “要大碗的牛肉面,再加个鸡腿。”她又走到收银台前,指着墙上的菜单说,“打包带走,再加个荷包蛋吧。” 收银的人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她,收钱的同时还不忘反问她:“吃得完?” 林向意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又想起了被她挂在卫生间门口的伞。 所以昨晚陈深把伞留给她,自己淋回去了。 她呼了口气,接过白色塑料袋里装着的打包盒,沉甸甸的,险些盖不上盖子。 钥匙被泡在水里,林向意把它捞起来,转开钥匙孔,里面昏暗又安静得可怕。 她叫了一声“陈深”,却没有人理她。 想去摸墙上的开关,忽然就想到上次陈深说“电费太贵”,林向意收回手,默默地走过去,将面放在桌上。 陈深还没醒。 林向意坐了一会,坐不住了。 她把垃圾桶里的垃圾倒出来,袋子口的绳子抽紧。桌上还摊着昨天早上他们看的报纸,她又把报纸叠起来,塞到抽屉里。 好像很空旷,没什么东西的空间里,林向意愣是打扫了很久。一点一点,很细致的,从内而外都打扫了个遍。 可是一直到她把垃圾扔了回来,陈深都还没有醒。 林向意在此刻觉得陈深就是只猪。 她玩心大起,探头凑到陈深面前,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一会,伸出手。 她的手刚用冷水洗过。 可是还是被烫了一下。 陈深脸上很烫,林向意在碰到他的瞬间被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将手覆上他的额头。 陈深在发烧,这点她可以肯定。温度应该不低,她又叫了一声,陈深迷迷糊糊的。 翻箱倒柜,家里没有药,也没有体温计。 准确来说,陈深家里就没什么东西。说难听点,家徒四壁。 林向意不得不去药店买,她是跑着去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着急,一出门就没忍住迈开腿跑了起来。 全是下坡,她差点就没刹住车。 一头扎进药店的货架,她不是很懂,拿了几盒她平时喝最多的999感冒灵,又蹲在那里找体温计。 “你在找什么?”头顶有人问她,一个还算温柔的男声。 林向意头都没抬,小声说了句“体温计”。 那个人从另一个货架拿了一支递给她,她接过就去收银台付了款,出了门又开始跑。 天气很闷,跑得她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全是汗,衣服紧紧贴在背上。 夏天也不是一直美好的,至少现在一点也不。 重新打开门的时候,陈深已经醒了。可能是林向意刚才关门出去时过于大声,把他吵醒了。 他有些颓唐地坐在桌前,打开了林向意给他带的打包盒。 上面铺着大块的红烧牛肉,面里还藏了一个鸡腿,荷包蛋是金黄色的,色泽诱人,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 可是能感觉到胃里空空的,很难受的饿意。 林向意走进来,把药放在桌上。 “你发烧了。”她的声音很轻,愧疚感冲破心底的隔膜,开始往四肢蔓延,她觉得一定是陈深昨晚把伞给她自己淋雨造成的。 陈深点点头,他昨晚睡前就觉得不对劲了,却也没管。他不是个矫情的人,这种小病一般不会在意,可是这次似乎来势汹汹。 他做了个噩梦,醒来浑身无力。 林向意把体温计拿出来,陈深没接,而是掰开一次性筷子,挑起了几根面条。 面条吸干了汤汁,已经坨了。一大块糊在一起,表面上浮着开始冷却的油。 林向意迟疑了一下,在陈深即将把面放进嘴里的一刹那,拿走了他手里的筷子。 陈深抬头看她,终于接过她手里的体温计。这玩意他已经好多年没用过了,小时候没人给他用,长大了也就没这习惯。 林向意看着他把体温计塞进衣服里,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买的冲剂。 “林向意。”陈深突然叫住了她,把她手里的冲剂拿走。 林向意空着手,疑惑地“嗯?”了一声,没明白他的意思。 陈深眼底的情绪有点悲,看得林向意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忧伤的情绪。 “没事。”陈深移开视线,避免自己再与她对视。 “面坨了,”林向意也垂下眼,自顾自地替他盖上盖子,“别吃了。” 陈深想伸手制止她,她却抢先一步将打包盒移开。 “我去给你煮点粥吧。”她吸了吸鼻子,抬头看钟,看不清具体的指针指向,她又不得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确定五分钟还要一会才到。 天阴就是麻烦,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出太阳了。 “你等我一会,马上就好的。” 第11章 打架 蒸汽附着在墙壁上,林向意用勺子搅拌着锅里的水与米,耳边全是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进厨房之前她给陈深泡了感冒灵,杯中扬起袅袅的烟雾,棕褐色的液体泛着细小的泡沫。 陈深捧着杯子,感受杯壁由炙热慢慢变凉,像梦里魏静和喝的那杯白开水。 他盯着厨房里林向意的背影发呆,思绪也晃晃悠悠。 他好像从来没有被人细致地照顾过,这是第一次。却来自一个认识才没多久的姑娘,他们似乎都不太熟。所以说,没有关系也可以如此在意的事,却是魏静和从来都不想给予他的。 陈深将杯子里的冲剂喝了,入口的时候有些苦涩,咽下后又开始回甜。一杯就这么见了底,他将体温计从衣服里拿出来,39度,背上隐隐开始出汗。 林向意关了煤气灶,发出“啪”一声,她蹲下身子,从最下面找了一只碗,将粥盛进去。 白生生的米漂浮在碗面上,颗粒饱满,颗颗分明,林向意放凉了些,才端给陈深。 陈深其实是不太想吃的。他用筷子在碗里捣了捣,又放下了。 “你不吃吗?”林向意迟疑着问他。 陈深本来想直接拒绝的,可是抬头对上她视线的一刹那,又变换了想法。 他忽然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于是他哑着嗓子说:“我没胃口。” 林向意声音软,踌躇了半晌,才小声问他:“是不是没味道?” “要我去买点榨菜萝卜干吗?” 陈深的话骤然就被堵在了喉咙口,林向意的声音细得像猫爪,在他心里挠了挠,不重,却痒。 陈深揉着额角,随后移到眉骨,才说:“不用,我就是不太饿。” 林向意在他对面拉开凳子坐下,用手托着腮,叹了口气:“多少吃点吧。”她去拿陈深放在手肘旁的体温计,凑近了看水银的位置。 “吃完了再睡一觉,捂热了出点汗就会好的。”她小时候林荫总这么说。 于是她也这么告诉陈深。她不是一个会照顾人的人,能做的也就这么多。可说到底,她也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留了下来,又做了说了这些。 她捉摸不透自己。 这个世界上能捉摸清楚的本来也不多,有无数人糊里糊涂地度过了漫长的一生。有时候,很多事情用不着看得太清,模糊一点,感觉就不一样了。 太过透明不好,像一张写满了答案的纸在自己面前被摊开铺平,一切就显得毫无意义了。 答案要自己去找,而不是轻而易举地得到。 陈深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小粒米放进嘴里。糯糯的,很软,带着米粒特有的清香,在舌尖散开,然后滑入他的喉咙。 “林向意。”他叫她。 “嗯?”林向意歪着头发出疑问的声音。 陈深又吃了一小口,比刚开始稍微有了些力气,他扯着嘴角,问她:“谈过恋爱吗?” 林向意一时有些愣怔。今天的陈深没有带耳钉,耳垂上的淡痣像摄人心魂的毒蛇。 她移开目光,将手里的体温计洗净擦干,放回原本的容器里,才摇头回答他:“没有。” 陈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只是突然想到了,于是就问了。 他又想到刚才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好像给这个冰冷的房子带来了一点点烟火气。 昨晚很冷,冷得他裹紧了被子也无济于事,现在好像温暖了许多,他舒展着四肢,估摸着外面可能出太阳了。 “你像个贤妻良母。” 林向意看着他,没忍住眯着眼笑了。 还能跟她开玩笑,看来脑子没烧坏,神志还算清楚。他最开始病怏怏的,像是沙漠里被太阳直射的绿植,枯萎,毫无生气地耷拉着,现在整个人有了一点活气了。 “你用不着这么夸我。”她好心情地说。 “我没在夸你。”陈深说着,端起碗慢悠悠地喝着。他的动作充满了贵气,一举一动,哪怕只是喝粥,都与街头那些粗鄙的小混混不一般。 好像他天生就不该属于那里。 他本来就该属于光。 只是熄灭了,就没有再燃起的火种了。 等到陈深把一碗粥都喝完,林向意才从他对面站起来,也学着他开玩笑的模样,语气认真地靠近他的脸:“与其说我贤惠,不如赶紧给我报销。” “我今天一早上为了你,花了好多钱。” - 林向意走了,陈深又回到床上,睡了一下午。再醒来时,已经过了五点,窗外有余晖洒进来,温温柔柔的。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看样子,明天是个不错的天气。昨天那场大雨,把温度浇了下去,给这个闷热的夏天一点喘息的机会。 他把自己从床铺中捞了起来,捂了一下午,出了不少汗,浑身上下比早晨轻松了许多。 换了干净的被套床单,陈深又去冲了个凉。 他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擦干了头发出来,陈深才意识到,家里有些不一样。他惊讶于林向意居然还替他打扫了房间,原本有些杂乱的桌面上此刻只放了一盒没喝完的999感冒灵。 他又想起上午林向意走的时候,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记得吃药。 他走到桌前,从里面抽了一包出来,倒进杯子里。颗粒状的药在杯壁上弹跳,发出很细小的声音,像是钢琴琴键上翻飞的手指。 他想起林向意的声音,也是这样细细小小的。 喉咙忽然有些干,他一口闷了还没凉好的药,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还是没能完全把林向意的声音忘记。 他用纸巾擦干嘴角的水渍,不得不承认,从醒来到现在,他总是难以控制地想起她。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街上的车声此起彼伏。他沿着路边的绿化带一直走,去找肥金吃晚饭。 肥金被他爸关在家里看书,因为他要复读了。下个月重新回学校读高三,哪怕最后上个大专或是三本,也总比现在无所事事来的强。 为此,陈深深以为然,可肥金却痛苦万分。 以至于他一听到敲门声,整个人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觉得陈深就是他此刻的救星,光芒万丈,仿佛是踩着七彩祥云来接他离开。 他开门的一刹那,张开双臂就想给陈深一个大大的拥抱。 但陈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跨了一步,让他扑了个空,甚至还轻飘飘地弹了弹自己的衣服,生怕沾染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搞什么?我身上有病毒吗?”肥金不满地哼哼,但脸上还是挂着笑意。 他总是在笑,永远乐观无比,好像活在这该死的人间,却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奔向快乐。 陈深偶尔也会羡慕他,却不自知。 后街有一家烧烤店,是他们几个人的据点。陈深大病初愈,难得清淡地点了几串蔬菜,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吃着。 上回说蒋昕昕要来,后来又给了陈深电话号码的那哥们邹飞也在,此刻依旧不忘拼命撮合。 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蒋昕昕给了他不少好处。 “说实话蒋昕昕身材还挺好的,胸大屁股翘,腿还长,人长的也还行,说到底陈深你也不亏啊。”邹飞眯着眼,唾沫星子横飞。 “得了吧,阿深拒绝的姑娘里不还有长得跟天仙儿似的,蒋昕昕她凭啥啊?”肥金将孜然洒满牛肉串,还不忘给陈深递一串。 陈深摇了下头,言简意赅地说:“我不吃。” 肥金又把牛肉串塞进嘴里,还不忘夸他今天真养身。 邹飞一连喝了好几口啤酒,打了个嗝,含糊不清地说道:“凭啥?凭她活儿好啊。深哥我说真的,你不走心也可以走肾。” 陈深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晃着杯子抬眼看向邹飞,看着他憨憨地笑着,眼里还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他没接话,莫名就想起昨天晚上林向意在酒吧卫生间红着脸问他:“那你也这样吗?” 他好像没有直接回答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众人的看法开始趋于同化。他在每个人眼中变得不堪、靡乱,和所有街边的小混混一样。 人们提起他,从最初一句“陈家那个挺乖的小少爷”变成了“陈深啊,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一切都败他自己所赐。他在这个灰暗的世界里无限下沉、堕落,像跌入了一个永无止尽的枯井,还不忘用手遮住眼前所有的光芒,然后变得十恶不赦。 他将那杯热水放回桌上,身后的电风扇转着头,风有一耷没一耷地吹着他的后背。 “不了。”他说。 “别介,咱哥几个还没这福气呢。”邹飞靠着椅背,用吃剩的串子剔着牙缝。 陈深有点烦,但他没有表露得太明显,只是眉头皱了皱。 他从来不是一个开不起玩笑的人,除了现在。 他开始讨厌这种感觉。 身后有人走过,踢了一脚他的凳子,还不屑一顾地嚎了声:“真是不长眼的,坐在这过道里,好狗还知道不挡道。” - 今天的台球室放了首抒情的歌,是林向意放的。因为虞兮还没来,她难得地迟到了。 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七点。 她穿着最适合夏天的人字拖,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在她晃动的步伐中拖着裙摆。细细的吊带挂在肩膀上,露出瘦削的骨骼。 林向意撑着头问她:“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呀?” 虞兮抱着刚劈好的椰子,用吸管吸着里面的椰汁。吸管口留下她唇瓣上鲜艳的红色,明媚又动人。 “看人打架去了。就在后面那条街,两队人,直接见血了。” 林向意低下头,她对这种流氓混混的事情实在提不起兴趣。 但虞兮却是兴致勃勃,她用手指勾起林向意的下巴,强迫她转过脸来:“你猜猜都有谁?” 林向意躲开她的手指,哑然失笑:“我肯定不认识。” 虞兮撑着头,好笑地用牙咬住吸管,一直等到吸管被咬扁,她才慢悠悠地直起头,眉眼带笑:“陈深啊,你怎么不认识?” 第12章 高墙 林向意脑海中瞬间就浮现出早上陈深无精打采的模样,她张了张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虞兮。 “啊?你确定?” 虞兮又用牙把瘪了的吸管咬开:“这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就陈深那张脸摆在那里,我就算近视800度也不会看错。” 林向意又沉默了,她觉得虞兮说的有道理。 所以早上萎靡不振,晚上生龙活虎? “严重吗?”她在心里腹诽着陈深,还是不忘关心一番战况。 “还行吧,陈深把对面那人的头砸破了,用的椅子。”虞兮轻描淡写地说着,顺手打开收银台前的老旧台式电脑,她点开了蜘蛛纸牌,电脑发牌的声音清脆又有规律。 “为什么会打起来?” “不知道,打架哪里需要什么理由,一两句话不和就打起来了呗。”虞兮满不在乎地把红桃六拖到红桃七的下方,鼠标点着屏幕。 有人走过来,林向意站起来收了钱,坐下后又没忍住多问了一句:“陈深受伤了吗?” 虞兮的眼睛没有离开桌面,但语气中隐隐透出一丝笑意:“你怎么这么关心人家?” 林向意转过头去,舔舐着自己尖尖的虎牙,故作不解,眼神无辜:“我就是随便问问。” 虞兮收了红桃的牌,转而去攻克梅花,间隙她又吸了一口椰汁:“我不清楚,不过打架哪有不受伤的?” 林向意想起他昨天手上的纱布还没拆,这是又给自己添新伤? “这次又是和那个什么阿光吗?”说完这句话,林向意自己也愣了愣,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陈深,从肥金到阿光,似乎她能联想到的也只有这两个人。 虞兮摇摇头:“不是。”顿了顿,她也想起前几天台球室的事,继续说:“不过陈深打架还是挺狠的,上次和阿光,那是一挑多,他但凡带个兄弟来也不至于输。” 林向意没说话,她心神不宁地托着腮,脑海中断断续续,没有明确地在想些什么。 却总是能联想到陈深。 以至于她盯着眼前的账本,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一直到她来时选择的歌单全部播放了一轮,她终于坐不住了。 “虞兮。”她抬头。 “嗯?” “今天老板在吗?”她来的时候没看到,心里抱着一丝侥幸。 虞兮重新发了一副牌,把吸光了椰汁的椰子弯腰扔进脚边的垃圾桶,再直起背的同时,肯定地看着林向意:“你要去找陈深。” 她说得笃定,林向意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透明的。就这么简单、直接地被人看透了,好像她就把这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可她嘴上还是倔强地否认:“没有啊,我就随便问问。” 虞兮眼里闪过笑意,很短暂。面前的小姑娘安静地坐着,温婉的语气里怎么也藏不住的情绪。她也是从十七八岁走过来的,有些小心思在她看来,遮遮掩掩都没有必要。 她直觉一向准,而十七八岁的青春里,一池春水漾起波澜,是轻易抚不平的。 林向意可以不知道,但她不会猜错。 她虞兮就是那么自信。 “你去吧,”她眨了眨眼,没有直接揭穿林向意拙劣的否定,“如果老板问起来我给你打掩护。” 林向意猫着腰下楼的时候,虞兮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她忽然有些羡慕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好像做什么都带着一腔孤勇。 歌单里的歌又开始重新播放了一轮,不是虞兮喜欢的那种热情奔放的风格,她却很认真地听着。 蔡健雅还在用她慵懒温暖的声线鲜活地展示着不用解释也不必追问的感情,心照不宣又只凭直觉。 “我爱你有种左灯右行的冲突,疯狂却怕没有退路。” - 林向意顺路去药店买了碘酒、药膏、创可贴,在货架上挑选的时候还在感慨自己竟然一天来了两回。 她也不知道陈深有没有受伤,索性多买了几样,可以留着给他以后用。付钱的时候又遇到了上午给她拿体温计的男生,带着细框的眼镜,斯斯文文的。 “你受伤了?”那个男生一边替她装进塑料袋里,一边问。 “没有,给朋友买的。”林向意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说。 到陈深家的时候,也不过才过了十几分钟。她转动钥匙的时候,忽然想起她压根不知道陈深回来没有,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来了。 房子里很安静,静得林向意踏出一步似乎都能听到回响。 她闻到了烟味,暗中有猩红的光闪过,她知道陈深在家。 “陈深。”林向意先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 “陈深。”她又叫了一遍,走近了才看清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懒懒地掀起眼皮看她,手指间夹着烟,整个人看上去松松垮垮的。 陈深穿着黑色的衣服,整个人都像是陷入了一片暗色中。外面的路灯灯光透进来,林向意看着他整个人没什么生气地塌着肩,却没有理睬她。 短短一瞬间,或许又很长。林向意直视着他,他也颓然地看着林向意。两个人四目相对了片刻,林向意忽然就感受到了一种疲惫感。 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翻天覆地排山倒海,席卷而来,把她包裹,把陈深淹没。 陈深的眼底没有温度,却有着让人不易察觉的悲伤。目光深深,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沉。在林向意转动钥匙的那一刹那,其实他就听到了。 重重地呼出烟雾,他听见她叫他。可是他没有理睬,心里的矛盾愈发强烈。沉重、晦涩,让他难以承受。 指尖烟蒂上的灰掉落下来,擦过陈深的手指落在地上,他掐灭了烟,移开与林向意对视的目光,偏过头去闭上了眼。 陈深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塑料袋之间的摩擦,他也没管。脸上忽然有冰凉的触感,带着零星的痛意,激得他下意识皱眉。 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他猛然睁开眼。 林向意手上的动作很轻,她用棉签拭去陈深脸上沾染到的血污。 陈深心底的矛盾忽然就被浇灭了。林向意与他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他们下一秒或许就会有所触碰。 但很快,林向意直起了腰,原本的压迫感消失了。陈深又懒懒地窝进沙发里,抿着唇一言不发。 “陈深。”林向意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声音绵绵的。 “嗯。”陈深低哑地回应了一声。 林向意很认真地注视着他,嘴却比大脑快。 “打架会受伤,很疼的。” 陈深用手撑住头,静默着看她。林向意想了想,缓缓弯下腰:“所以你应该爱惜自己,别让人担心。” 陈深像是听到了一句很好笑的话,他没忍住嗤笑出声,反问她:“谁担心?” 第一次有人跟他说“担心”,不是来自血缘关系上的亲人,而是一个认识不到一周的人,说来实在嘲讽。 又难免让人觉得这个世界虚伪无比。一切可笑又不屑,还拼命按着他的头让他去承认这个世界尚有美好可言。 美好个屁。他只觉得可悲,又愚蠢。 林向意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有一种答案似乎不容易出错。于是她说:“你父母,他们会担心的。” 但她这次错了。陈深看似平静地坐在这里,可他心底波涛汹涌。他不快乐,林向意一句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深猛的站起来。 林向意整个人跌进沙发里,撞的她生疼。 陈深压着她,手按住她的肩。他的力气很大,林向意挣脱不开。 他不言不语地冷眼看着林向意,心头的火气却更甚。他从来讨厌别人戳他肺气管,更不需要带着怜悯的好意。 陈深手上用劲却不自知,林向意一时疼得说不出话来。可是陈深的眼里再怎么狠戾,她却分明看到了无尽的悲伤。 “林向意,”陈深终于开口了,“你最好别惹我。” 他低头的时候额前的碎发擦过林向意的脸,他们之间距离很近,林向意在一片死寂中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心跳。 可是他在威胁她,用无比陌生的语音语调,一点不似从前的模样。他用最冷淡、最孤傲的语气跟她说话,和他对其他女生一样。 林向意忽然就有些难过,心脏在一瞬间收缩。 “陈深。”她定了定神,一开口嗓音却沙哑,沾染着很细微的哭腔。 陈深掐着她肩膀的手松了松,但脸上的神情依旧很凉,全然不似这八月的天。 “我爸妈,”陈深将她抵在沙发上,扣住她的下颚让她不得不看着自己,无法躲避,“他们是最不配担心我的人。” “而你,也用不着在这里假惺惺地可怜我。” “我不需要。” 陈深的指尖很凉,凉到林向意被他触碰到的皮肤快要起鸡皮疙瘩。 她不了解他,却固执地把自己摆在了一个救世主的位置,想要拉他出泥潭,却被迫随他入深渊。 可是在虚妄的感情里,谁又是谁的救世主? “我没有。”林向意伸手去推他,手肘抵在他们之间。 我没有在假惺惺地可怜你。 痛苦近乎麻木,陈深的眼前闪过昔日场景,耳边却听到林向意在说话。 她说,“我出生的时候我妈难产,失血过多死了。你的经历我不了解,可我连她的样子都没见过。” “我从小是被姐姐带大的,我爸就是个赌徒,永远泡在酒缸里,喝多了就折磨我和我姐,对我们拳打脚踢,欠钱的人不分白天黑夜地来我家敲门,他自己躲得远远的,找不到人,除了偶尔会偷摸着回来问我姐姐要钱,你觉得他又尽到一个父亲的义务了吗?”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怜又痛苦,和自己比的时候觉得天崩地裂,深陷不得出。像是钻入了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四周高墙围绕,翻过去,才有生的机会。 可陈深忽然就疲乏了,这座高墙,他翻不过去。 他虚假的自傲,对爱偏激的渴望,让他用尽了力气,却只是为了成为一个正常人。而这一切,空洞又乏味。 他有些颓唐地松开手,在林向意身旁垮下。他身上很烫,挨着林向意的时候似乎要透过单薄的衣物灼伤她。 林向意转头去看他,恍惚觉得他脆弱又敏感。 于是她支起身子凑近他。 “我明天休息。”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陈深转头看她,看她眼角染上笑意,明明前一秒还被他掐着恶语相向,带着哭腔像只畏手畏脚的猫。 好会自我调节的一个人。是陈深学不来的。 林向意继续说:“我姐姐说十八幺旁边有个红岩古城,你去过没有?” 陈深点点头。 “我还没去过,”林向意往他的方向挪了挪,“你陪我去,好不好?” 陈深默不作声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刚点上火,又听林向意继续求他:“我在这里也没什么其他朋友。” 陈深偏过头去看她,琢磨着这两个字:“朋友?” “我们不是吗?”林向意和他装傻。 “陈深。” “陈深。” “陈深。” …… 她不停地喊,听上去像在撒娇,越喊越腻。 陈深心沉了沉,像被泡在福尔马林里。 当她再开口的时候,他终于受不了,淡淡地点了下头:“知道了。” 林向意从沙发里站起来,顺手从陈深手里夺走了烟,掐灭了甩进垃圾桶里。 她也没什么太大的出息,但是现在,她要陈深快乐。 第13章 狗尾巴草 周末天气晴好。 前日下过的雨抖落了夏日的热浪,林向意一个人坐在候车室的窗口,手里握着两张票。 室外再凉爽室内都是闷热的。头顶老旧的电风扇在转,一圈一圈,有阴影投射在她手边。 周围的人拖着行李,操着满口方言,都是林向意听不懂的话。 她开始觉得热。燥热、闷热,说不出的感觉。 手心里沁出汗意,把薄薄的车票润湿。她在猜陈深到底会不会来。 墙上的钟不停地走,检票窗口已经开始排队。林向意扫了一眼周围,用余光在瞥队伍的长短。 等到只剩三个人的时候,她就去检票。她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己定下目标。 好在还剩五个人的时候,陈深进了候车室。 他远远地看见林向意背对着他,坐在窗边。耳畔传来大喇叭播报的声音,喊着红岩古城检票。 于是他走过去,拍拍林向意的肩。 她低着头,穿着圆领的连衣裙。感受到身后人的到来,林向意抬起头转过身去。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林向意笑得眼睛像月牙。 “睡过头了。”喇叭里又在喊,还有没有没来检票的,再过两分钟就要开了。 林向意这才注意到,排队的地方只剩一个人了。她抬起头,边走边对陈深说:“没事,也不晚。” 还不算太晚,加上他们俩正好三个人。 陈深在她前面上了车,他人高,微微弯着腰去后排找座位,以免撞到头顶。林向意跟在他身后,觉得他越发瘦了。 衣服空荡荡的,风一吹过,险些露出他精瘦的腰。他今天没有带耳钉,黑色的短发也没有过多的打理,精致的侧脸,精致的眉眼,却依旧抿着唇。 仿佛做什么都兴致缺缺。 陈深在座位旁停下,让林向意坐窗边。 车开动的时候,林向意忽然有了出去旅行的感觉,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可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之情就像被晃动的汽水,稍不留神就会喷洒出来。 陈深侧着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如果说十八幺是理城一个不算太偏僻的镇,那么红岩古城就是理城最偏僻的角落。 她蛰伏在离十八幺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湛蓝的天,澄澈的水。他上小学那会,学校组织春游去过,后来上初中了,学校又组织秋游去过。等到上高中的时候……陈深睁开眼,意识到他高中的经历少的可怜。 林向意系上安全带,用手托腮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 高三要提前开学,昨晚刚发的通知,林向意一阵头疼,这等于缩减了她打工的时间。 她捏着裙摆,两条腿规规矩矩地放在椅子的踏板上,然后转过头去,正好撞上陈深一脸淡然的眼神。 出去玩也不开心吗?林向意在心里想。 “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她把侧着的身子摆正了,歪着头问陈深。 陈深不动声色地回望她,半晌才回答她:“什么?” “你应该多笑笑,别老苦着一张脸,好运会飞走的。”林向意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就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与冲动。 她支起身子,探过手去,直到手指实打实地碰到了陈深的嘴角,她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大胆。 手指微微用力,将嘴角向上扬,然后林向意像是端详自己的作品一番认真地点点头,眯起了眼:“所以要像这样,多笑笑。” 陈深停顿一秒,原本还心不在焉的模样。他抬手握住林向意的手腕,让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本能地想要抽走。 陈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些懒散,像窗外的阳光,也像他指腹的温度。 “别随随便便对男生动手动脚的啊。” 他的声音里含着笑,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是。 林向意一用力,将手抽出来。陈深适时地松开手,看着她又重新拘谨地捏着裙摆一角。 林向意刚才用力,天气又热,背后微微有些出汗,脸也开始泛红,倒是陈深像个没事人似的。 “我没有啊。”她轻声说。 手腕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林向意有些别扭地摩挲着裙摆,就听见陈深顺着她的话肯定道:“嗯,你没有。” 与其说是肯定,不如说是带着揶揄的意味。 林向意一时有些忿忿,但她不知道如何反驳,反倒像是吃瘪了似的。 红岩古镇是景区,周末人自然不少。下了车还要走好长一段路才能到。 八月的阳光照在人身上,上午还算温暖,下午就只能用炙热来形容了。 路边没什么树,紫外线强烈地让人想要仓皇逃脱。林向意走在陈深的右侧,准确的说是陈深走在马路边,她走在高出一截的人行道。 加上这段高度,她才堪堪和他平视。 沉默着走了两分钟,路边有车开过,卷起的尘土飞扬,林向意咳嗽了两声,去包里掏水。 似乎是默不作声委实有些尴尬,如果不说两个人是认识的,大概在外人看来会觉得是两个陌生人拼团出来玩。 于是陈深在她喝完最后一口水后,才侧了侧头:“什么时候开学?” “下周末。”林向意说着,又从包里掏出一瓶新的,然后问他,“喝吗?” 陈深摇头:“我来拿吧,两瓶水你背着也不嫌重。”他伸出手去,林向意迟疑了一下,把肩上的包拿下来递给他。 陈深很自然地背到自己的左肩。 他人高,包小小的,淡蓝色,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好笑。林向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陈深没理会她的笑,而是继续问:“住宿吗?还是走读?” “没有特殊情况不允许走读,”林向意认真地想了想,“所以应该住宿吧,住宿也挺好,可以专心学习。” “嗯。”陈深点点头。 两个人又安安静静地走了一小段路,快到古镇入口处时,陈深忽然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加油。”他说的声音不大,旁边有车鸣笛,林向意听得不太清,但还是通过他的口型依稀辨别出来。 “好…好啊。” - 石板路,凹凸不平,有绿色争先恐后地从石头缝里钻出来。 挨家挨户都是两层楼,二楼开着窗,绿植垂着长长的手荡下来,沿着墙壁一路往下。 路口是一家民宿,不太大的门,门口有狗,蹲在墙角热得呼气。 陈深记得以前来的时候还是民风淳朴的模样,如今倒是平添了许多商业气息。 风是热的,耳边是嘈杂的游客声。林向意在他前面半米的距离。 她好像对于周边的一切都很好奇,从前看到后,从左看到右,然后在一家编发的铺子前停下了脚步。 陈深微微皱眉。 手艺人脚边放着小黑板,上面是用粉笔写的价格。 编发,15元一次。 “好看吗?”林向意回头问他,眼里是期待的。 但陈深不会因为你期待而肯定你,那是在自欺欺人。于是他睨着眼摇头,惜字如金:“丑。” “你根本就不懂。”林向意抿抿嘴,低声说。 嘴上这么说,但她还是收了目光,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 陈深忽然伸出手,拽住她的马尾。 “哎——”她一动,头皮被拽得好像要被连根拔起,让她本能地想要逃。 陈深稍微用力,将她向后拉。林向意一个踉跄,倒退了几步,一下子没站稳,背撞在陈深胸口。 撞得生疼。 陈深终于收回了扯她头发的手。林向意抬手去摸自己的头发,很明显感受到陈深的呼吸。 温热的,触碰到她的手背。手僵了僵,赶忙放下。 “干什么?”她转过身来,与陈深面对面,有些赌气地瞪着眼。 “你不是喜欢?”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陈深也同样没好气。 “啊?”林向意似乎永远慢半拍。但陈深不会留给她反应的时间,而是直接上手,将她摁在编发的小凳子上。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二十的纸币递给一旁等待着的女人。 “喜欢就编吧,反正丑的是你自己。” 女人收了钱,编发的速度很快。手指上下翻飞,像蝴蝶。彩色的线穿过指缝,又穿过头发,形成一股一股的模样。 林向意坐在小板凳上,头发被拉扯着,让她无法抬头,只能平视或者向下看。 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陈深的脸,他站着倚靠在一旁的墙边,折了路边的狗尾巴草编着玩。 编完了狗尾巴草,他就看着林向意,看她的白裙子被风吹得微微摇动,看她一脸认真又紧张地坐着,手也安安分分地放在膝盖上。 乖乖巧巧的,活脱脱一个小学生上课的模样。 陈深就笑,难以忍住的。起初只是微微地笑,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他的胸腔在颤,笑声从喉咙口溢出来,一点一点放大。 林向意看不到他的脸,问他怎么了。 等陈深笑够了,笑完了,平复下来,他才悠悠地回答她。 “这个编发真的很丑。” 林向意气得跺脚,女人编完最后一股辫子,她就直接站起来往前走,也不等陈深。 任凭他在身后叫她。 林向意走了一会,停下来一转身,就发现陈深站在自己身后,总算是收了笑意。 “生气了?”陈深微微俯下身子问她,替她遮了点阳光。 林向意口是心非地摇头。 “傻姑娘。”陈深低声说,然后伸出手,摊开,将刚才编的狗尾巴草手环放在林向意面前,“要吗?” 他不说给你,他问要吗?这就让人难以回答。说不要吧不给人面子,说要吧又好像哪里不对头。 林向意的表情风云万变,一下子被噎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深也懒得等她,自顾自地将狗尾巴草拿起来,然后挂在林向意的手腕上。最后端详了一会,才说:“行了,别生气了。” “其实也不算太丑,还看得过去。”末了,陈深又补上一句。 第14章 硬币 夏日的午后是一天中最沉闷的时刻,哪怕在即将过去的八月,空气中也依旧充满了行人淡淡的汗味。路两旁堆起的石墙高耸,时有人停下脚步与之合影。夏日的颜色无疑是缤纷的,相较于春日的绿、秋日的黄与冬日的白,夏天的主色调似乎充斥着红橙黄绿各色,它们模糊在一起,蔓延在每个人的脚下、手边和头顶。 太阳开始直射,陈深的脸上有光影斑驳,神色淡淡的,或许是前日的事,他的眉间依旧有藏不住的倦意。 路的尽头是一座寺庙,人烟稀少。门口有猫,趴在树荫下翻着肚皮晒太阳。陈深记得这座寺庙,存在于他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里,久到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但他始终像是不愿离开的小孩,死死抓着残存的那一点。 那是在他的前二十年里,好像是唯一一次,魏静和带他来过的地方。 想到魏静和,陈深开始头疼。起初是一丝一缕的疼,后来这感觉开始无限放大,他的脑子里嗡嗡的,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拼命撞击。 天很热,他的额头开始出汗。 陈深又想起前几天的那场梦,那个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场景。好像这几天,他频繁地想起魏静和。 比如现在,这座寺庙如此真实地坐落在他面前。他无意识地走到大门口,随后他听见林向意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渐渐扩大,大到他终于发现就在他的耳边。 他听见林向意问:“要进去吗?里面似乎没有人。” 陈深的目光探进去,看门的老大爷斜倚在藤椅上打盹,手里还拿着大得宛如芭蕉叶的蒲扇。除此以外,里面没有第二个人。香炉里也没有烟,香灰沉寂着,就连一旁系着的红绳,都褪了颜色,开始泛白。 眼前的场景开始与记忆重合,魏静和带他来的那天是除夕,庙里熙熙攘攘,满是前来为新的一年祈福的人。香火味很浓,烟雾弥漫开来,惹得陈深一进去就呛得连连咳嗽。 那一年他四岁,又或是五岁,具体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身高刚刚超过门前空地上的那口大水池子。他微微一垫脚,就能看到水池里明晃晃地放着许多容器,像是瓶子,又像是瓦罐,坐落在水池各处。中间是假山流水,池底铺满了从一分到一块的硬币。 那天是个好天气,哪怕是前几日刚下过雪,古镇里仍旧是白茫茫一片,残雪还挂在枝头,抖落一地的水渍。阳光微微带着暖意,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水里有大大小小几条锦鲤在穿梭。 都说化雪时是最冷的,可那天陈深却不觉得。 魏静和在一旁和友人说话,笑得眉眼弯弯。那时候的她还年轻,眼角没有皱纹。陈深踮脚趴在池边,伸手去够水面。突然他听到魏静和的朋友叫他名字,一回头,就看到纪方雅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一旁的魏静和也看着他,目光难得的没有那么冷冽。 “阿姨听说,如果硬币能扔进那个瓶子里,一年都会有好运的。”许是看到陈深对那个水池感兴趣,纪方雅指了指,说道。 明天就是新年,彼时树枝上挂满了红绳与平安扣。在新的一年来临之际,似乎每个人都喜欢这种图个吉利的事。 “你要不要也试一下?”纪方雅继续问道。 陈深无疑是感兴趣的。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他略加思索,又向魏静和投去询问的目光。 魏静和会不会拒绝,他说不准。他的眼里有希冀,不出意外的话,今晚陈应天再忙也会回来吃除夕的团圆饭,所以他觉得魏静和或许今天心情不太差。 魏静和低头拉开包,从包的侧面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有两三个一块的,也有枚五角的。她数了数,随即递到陈深面前。 “去吧。” 一旁有其他小孩在尝试,硬币入水溅起微弱的水花。而入水后,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左右漂浮,颤颤巍巍的像是垂垂老矣的老妪,每一步都打着晃儿,最后在小孩充满期待的目光中堪堪落在池底。 而瓶口像是无人问津的店铺,任凭店主怎么叫卖吆喝,路过的人都只是留下惊鸿一瞥的身影,很快又去往别处。 好像它们不属于那个窄口瓶,池底才是永恒的归宿。 陈深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捏着硬币垂直在水面上。一松手,硬币就倏地一下坠入水中。 身后依旧是人声鼎沸。魏静和和纪方雅已经进入殿内,陈深回头,却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她们。等他再回过头去时,硬币已经稳稳当当地停在水底,而它入水时泛起的涟漪也缩小得快要看不见。 陈深不死心,又向水中投了一块钱。 ——回忆被林向意的声音拉回了现实。林向意看他不说话,又问了一遍:“要进去看看吗?” 陈深呆愣愣地注视着她,耳边似乎还回想着那天魏静和给他递硬币时说的那句“去吧”。 他将手伸入裤子口袋中,冰冷的触感又让他伸回手。他将口袋里的硬币摸出来,跨出一只脚。 风一吹过树叶就沙沙响个不停,寺庙衰败得只有那口水池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只是曾经神龙摆尾的锦鲤已经不在,而窄口瓶依旧孤独地立在水中,等待投掷的人,一连等到瓶口已微微开始生锈。 “去吧。” 林向意听到他的肯定,也跟随着他的脚步跨进大门。 “这水池里的瓶子,是干什么用的?”她歪着头去看陈深,看到他的刘海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如果硬币能扔进那个瓶子里,一年都会有好运的。” 如同当年纪方雅说的那样,陈深向她做出同样的解释。 林向意听着,嘴角不自觉上扬,仍旧不忘揶揄着问他:“你还信这个?” 陈深不动声色地垂下手,搭在池边的石壁上。半晌,他的眼底好似有光,他对上林向意的目光,如同这炎炎夏日般,是扑面而来的温热,又化作绿荫下难得的清凉。 “是真的。”他肯定地点点头,如今他长大了,再也不用踮脚去看水池里的景象,他侧身去看那几个窄口瓶,依稀能看见瓶底闪着光。 或许是水,又或许是硬币,在阳光的照射下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他忽然有些好笑地想:那年他最后终于投进的一枚五角硬币,会不会还留在瓶底。 林向意微眯着眼,有些难以置信地反问他:“你怎么知道?你投进去过?” 陈深又点头,随后解释着说道:“投进去五角的,一块的没有进。”说完,弯了眉眼染上笑意,他将手心展开,将自己口袋里找到的几枚硬币递到林向意面前:“你要不要试试?” 林向意接过硬币,神色专注地捏着一半,在水池上一定的高度定格,似乎在寻找合适投掷的位置。陈深抱臂倚在一旁看她的动作,又看她编着自认为很好看的编发,手腕上还带着他给的那个狗尾巴草手环,不免有了笑意。 他比林向意大不了多少,一两岁的年纪,却让他总是觉得林向意像个小孩,明明也快上大学的人了,好像又有些不谙世事,没来由的让人平添了几分保护欲。 “啊,没有进诶。”她的声音又甜又脆,像刚摘下来的青苹果,又带着几分不满与懊恼。下颌线紧绷着,一脸严肃又认真地重新举起手,将硬币第二次对准瓶口。 陈深想起自己最后投进的那枚五角硬币,比一块的小一圈,是金灿灿的黄,落水时像一条灵活的金鱼,呲溜一下窜了进去。 那是他临走时最不抱希望的一次,周边已经零零散散掉落了好几枚,都是他失败的象征。于是最后那一下,他没有很认真地对准,而是带着沉闷的情绪,歪着手,自暴自弃地向内一丢。 突兀的声响,是硬币碰到瓶壁又沉入瓶底的声音。沉闷的情绪好像在那一刻散开,他开始迷信地想:或许希望今年一年真的会有好运发生。 林向意又失败了一次,正歪着头仔仔细细研究瓶口到水面的距离,她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劲头,抿着嘴,脖颈出起了薄薄的汗,有碎发贴在后颈与耳根处,让人看着都觉得有些痒。 陈深看着她手里的硬币已经所剩无几,没忍住迈开步子,走到她身边。 风吹过,林向意别在耳后的碎头发被吹落。陈深本打算伸手去拿她手心的硬币做示范,却在那一瞬间改变了想法,将那几缕不听话的碎发重新别在她的耳后,还不忘加一句:“这编发不仅丑,还不牢固,这几根都掉出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漫不经心的口吻,又好像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笑意。似乎在说,你看吧,我就说它不行,你非要编。 林向意听出了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洋洋得意地想让她承认她确实做了错误的决定。她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将头绳紧了紧,也不理睬陈深。 陈深的喉结滚了滚,本想嘲笑她一下,看她跳脚的样子,如今也只能移开视线,重又从她的手心里拿走一枚硬币,岔开了话题:“我来教你吧。” “看你拼命浪费钱的样子,我有点心疼。” 陈深绕过她身侧,找了一个合适的角度,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微凸,手腕自然下垂着,没有刻意与瓶口对齐。 落水的声音不轻不重,恰好在两人的耳畔漾开,一如水面上一圈又一圈扩大又消失的涟漪,弥散开,晃晃悠悠。 那是一枚一块钱的硬币,在投之前,陈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进。水面上还残留着他手臂动作在日光下留下的倒映,被一点点冲散,深深浅浅。 后背被闷的出汗,他看着硬币落入该去的地方,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所以你也是能扔进一块的硬币的。”林向意突然开口,“那为什么以前不行?” 陈深一愣,后退了一小步,萦绕在林向意周身的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被抽走,他沉默了片刻,才有些颓然地回答。 “也许那时候,有些人注定不能一块。” 原来他当初扔进的那枚五角硬币,仅仅只是属于他的那一半。 而属于魏静和的另一半,却从未给过他。 第15章 光碟 闷热的空气又聚拢起来,还是夏天一如既往的感觉,黏糊糊的,让人不清醒。 红岩古镇很大,陈深陪着林向意在里面转了一圈,哪怕是走马观花,也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 彼时夜幕四合,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立秋一过,日子就不再是昼长夜短了。 距离大门还有一个拐角的地方,有一家音像店。门口挂着风铃,一有人推门而入,就叮叮当当得响个不停。 门外的空地上摆着几张桌椅供人休息。 音像店大概是近几年新开的,陈深对它没什么印象,他上一次来时近门的这段路似乎没有什么店铺,有的只有几家原住民,傍晚的这个时候会拖着小板凳出来闲聊唠嗑晒月光。 瓜子壳吐了一地,桌上还摆着自家卤煮的鸭货,甜辣口的,闻着让过路的人眼热。吃剩下的骨头随手丢在地上,自家养的大黄狗就会懒懒地摇着尾巴过来收拾残局。 而如今,变成了一家小资的音像店。此刻放着陈深没有听过的一首粤语歌。 林向意停下脚步,驻足听了一会,才抬头对陈深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粤语歌。” 路灯到点开始一盏一盏亮起,陈深终于看清了她的表情,在这个闷热的夏日傍晚,昏暗的天与橙黄的灯光混在一起,穿过她的每一根发丝,又定格在她身边。 他开始认真听歌。 低沉的男声,伴奏却不是那种厚重又让人压抑的慢情歌调子,而是带着些许欢快的感觉。 “当身边的一切如风 是你让我找到根蒂 不愿离开只愿留低情是永不枯萎 而每过一天每一天这醉者 便爱你多些再多些至满泻 我发觉我最爱与你编写以后明天的深夜 而每过一天每一天这醉者 便爱你多些再多些至满泻 我最爱你与我这生一起 哪惧明天风高路斜 ……” 老板似乎也很喜欢这首歌,单曲循环着又放了一遍。 陈深在一曲终了,同样的伴奏再次响起时开口。 “林向意,”陈深低头望向她“这是什么歌?” 声音穿过音乐声落入林向意耳中,她眼底一如既往带着笑,像是一个小孩子同别人骄傲地介绍自己很喜欢的玩具一般,语气熟稔又清脆。 “《每天爱你多一些》,”她跟着音乐声轻轻哼着,半晌又加了句,“张学友的。” “你也觉得很好听对吧?”林向意的嘴角依旧噙着笑,对于自己喜欢的事物,如果能得到别人的肯定,是一件更让人充满喜悦的事情。 陈深向她那边靠了靠,又侧耳倾听了一会,等到副歌过去,才垂眸肯定地点了点头:“嗯,挺好听的。” 他的语气清冽,林向意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脸上的笑意更浓。 音像店老板推门出来,看到两人在门口,热络地问道:“小姑娘也喜欢这首歌吗?要不要买张碟回去听?” 林向意刚想拒绝,她家里已经有一张了,只是在老家没有带过来。但陈深在她开口前抢先一步迈开腿,直截了当地走进店里。 风铃叮咚作响,陈深的背影被光阴勾了线,林向意还没来得及跟进去,就看见他跟随老板在货架上从一众光碟里抽出想要的那一张,熟悉的封面,她站在门外,与陈深一墙之隔,玻璃门里是他低头认真摩挲光碟的样子。棱角分明的脸上是抿直了的唇线,他高出货架一个头,一抬眼就与门外的林向意对视。 相比于店内五颜六色的灯光,门外显得晦暗了许多。他看不清林向意的表情,只觉得她的眼里亮亮的,站在茫茫夏日晚风里,裙摆跟着风微微飘动。 有路人经过,在那一瞬阻隔了两人的目光,陈深别过头去,转身付钱。只见老板又从头放了一遍,还不忘憨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和陈深解释:“这是我觉得最浪漫的一首歌。” 陈深接过找零,欣然附和道:“我也觉得。” 陈深推门出来,属于他的气息又一次将林向意包裹。关门的瞬间带出了店内的空调风,让外面的人也跟着染上些许凉意。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刹那,林向意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边往前走边说:“其实我一直有个愿望。” “嗯?”陈深接过她的话茬,尾音上扬着,与她并肩而行。拐了个弯,就到离开古镇的大门。 门外是喧嚣的大世界,门内是慢速的小生活。 林向意的眸色微动,漆黑的眼睛愈加认真,在眺望远方的瞬间开口发出诚挚的声音:“想去看张学友的演唱会,听他现场唱这首歌。” 陈深不着痕迹地将她带到内侧,两个人走在马路边上,往车站的方向走。 他的回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这一次没有被车声掩盖,也没有被晚风吹散。 林向意清楚地听见他说:“会实现的。” - 回去的车不多,发车时间间隔很长,两人到车站时,只剩下末班车的票。 车站候车区的座位已经有些生锈,人坐下去时像极了一位骨头快要散架的老人,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提醒着别人自己快坚持不住了。 陈深有些累,或许是昨天白天发烧还没好透,又或许是今天一天的消耗。他沉默着靠在椅子上,眼皮耷拉下来,呼吸浅浅。 林向意本来不困的,但被头顶昏黄老旧的灯光不停地照着,又看着陈深休息的模样,不知不觉竟也有些困意袭来。一旁小卖部有人在冲泡面,阵阵香气扑鼻而来。老板娘坐在电风扇前看着电视剧,发出大声的笑。 车站检票口的报站音时不时响起,她支棱起耳朵用力去听,以免错过班车。 有蚊子嗡嗡叫个不停,却让人找不到它的位置。夏日的夜就是这样,一如既往地弥漫着花露水的香气。林向意突然有些舍不得这个夏天过去,即使他闷热难耐,可是他澄澈、干净,炙热的阳光将一切污秽都暴露无遗。明媚的日光下是盎然生长的绿意,是翘首以盼的希望。 她舍不得这个夏天,却又无比期盼明年的夏天。或许那个时候的她,也会像现在一样坐在候车室里,去很远的地方,为她展现车水马龙无限希望。 然后一切的一切重新开始。 没有人会不期待新生活的。 世界那么大,别总拘泥于自己头顶的那口井,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彼时的夏日晚风,或许依旧如同今日般闷热,但过去的遗憾终将被一一吹散,所有意难平从此化为乌有。 原来,缘起缘散,从来都是该走的人留不住,该留的人不会走。 尖锐的女声将陈深唤醒,车来了,检票口排着几个人的队伍。上车时车厢仍是昏暗,空调像是被透支了年限,没有多余的凉风,却发出恼人的声响。 林向意还是靠窗坐着,陈深将她的蓝色小包放在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坐下后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林向意扣上安全带,又拉上了一旁的窗帘。 她本来没有很困,可是摇晃的车厢像是顽固的胶水,将她的眼皮黏上,久久难以睁开。她的头随着颠簸的路面晃动,脖子的酸痛让她在迷糊中连连皱眉。 恍惚中她觉得有人托着她的头和脖颈,像是编织了一张密闭又温热的网,将她从晃晃悠悠的海里打捞上岸,放在柔软的沙滩上。 她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重获新生,大片空气喷涌而来。 这是林向意对于在红岩古镇的这一天里最后的记忆。 再睁眼时,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等适应了大概两分钟,她才捕捉到了微弱的月光,透过窗,丝丝缕缕地碎在角落里。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她的头晕晕乎乎,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哪里。 她好像是回家了,又好像对这段记忆有些欠缺。就像是一个喝到断片的醉汉,绞尽脑汁想要去拼凑出发生的一切。 直到她支起身来,借着月光,看到了床边沙发上坐着个人。 坐着个男人。 “醒了?”陈深的声音愈发沙哑低沉,听得林向意吓了一跳,还未平复好心情,她又更加觉得不对。 “这是在哪?” 陈深轻笑了声,满是疲惫又惜字如金:“你不是来过?” “你怎么没有叫醒我?”林向意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白天编织的头绳有些松动,杂毛开始争先恐后地挤出来,让她看起来活脱脱像只炸毛了的小猫。 陈深将手交叠在脑后,深吸了口气,慢悠悠的,声线慵懒又无奈:“你睡得太沉了。” 林向意挣扎着想要从床上下来,又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一脸警觉地望着他:“真的只是这样?” 陈深看她的眼里有些好笑,舌头划过后牙槽,裹挟着没什么情绪的语气。 “你想的有点多。” 林向意知道他只是看着混,实则不是那样的人。于是她伸脚想要去够地上的鞋,又听陈深伸了个懒腰继续说:“马上天亮了,你等天亮了再走吧。” 末了,怕她再多想,他只得加上一句:“前面有段路路灯坏了,不安全。” “现在我也实在懒得送你。” 林向意知道他也累,脸上的倦容藏不住。思考了片刻,借着手机微弱的电量确定现在离天亮确实没有太久,便也采纳了他的意见。 “你一晚上没睡吗?”她的声音很轻,在夜里尤其如此。门外偶有犬吠,一声一声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处传来的,在十八幺的山路盘旋中回荡。 陈深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将头靠在沙发上,手臂搭着眼睛,身旁还放着林向意的包:“在沙发上我睡不着的。” 他认床,更别说沙发,从小养成的习惯他改不掉。陈家刚被封的时候陈应天跑了,不知所踪,肥金替他找到这个废弃仓库,又帮他弄了点还算看得过去的旧家具,那会儿他整宿整宿睡不着,睁眼等天亮的日子他过得多了。 后来一晚上的时间对他来说也就不算漫长了,无非就是上半夜的喧嚣加上下半夜的静谧,太阳落下又升起。 只是他偶尔也会希望,落下又升起的不止是太阳。 林向意有些抱歉地咽了咽口水,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你,要不要上来睡?” 第16章 吊坠 陈深微阖着眼,没接林向意的话。隔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皮耷拉着,稍微挺起了背,闷哼了声又重新陷进沙发里。 “早点睡吧。” 他的声音幽幽的,像这静谧的夜。夜空中无星,昏昏沉沉的云偶尔露出一角月。 夏天就快要过去了。 又是一年秋,一年无生机的秋。 - 高三提早开学是早已通知了的,林向意在家呆了一个周末,白天照常在火锅店打工,晚上去台球室,一直到开学的前一晚,她都没有再看到陈深来。 准确的说,自从上周末从红岩古镇回来,他们就好久都没有联系也没有见过面了。 明明之前总是频繁相遇,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频繁消失了。林向意终于意识到,原来没有缘份的时候,不刻意去见的人是很难见到的。 开学前的最后一晚,虞兮没有来,林向意一个人坐在收银台前,因为无趣,她学着虞兮的样子玩蜘蛛纸牌。一种花色成功的时候电脑会有音效,等到四种花色都收齐,屏幕上开始放烟花时,她的眼前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你今天怎么一个人?”陈深是和肥金一起来的,身旁还有他别的朋友,林向意没见过。 他的耳垂上又重新带上了耳钉,胸口挂着的银质吊坠随着他弯腰说话而在空气中慢晃着。 肥金也跟着在一旁打了个招呼,他笑得憨憨的,给人一种老实又可靠的感觉。身后的男生猛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烟雾缭绕中林向意又听到陈深继续问:“你明天开学吗?” 林向意点点头,末了又加上一句算是对上一个问题的回答:“她今天请假了,所以我一个人。” 陈深只是顺口问的,对她的回答也没多在意,肥金和另一个男生先行一步去了里面的大厅,留下陈深一个人绕到林向意身后。 林向意侧了侧身,转头看到陈深拉开冰箱门拿饮料,冰箱里传来的冷气似雾,袅袅悠悠的裹挟着听装的百事可乐。 “啪嗒”一声,有气泡聚集向上涌动的“滋滋”声,陈深关上冰箱门,经过林向意身侧时突然对她说:“无聊的话,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林向意是不会打台球的,她跟着陈深来到桌前,接过他递来的球杆,鼻尖似乎还能嗅到他身上洗衣粉的清香。是很熟悉的味道,和他床上的味道相似。 陈深俯下身子,林向意学着他的样子,看着他的球杆触碰到白色主球,又在主球的撞击下其他颜色的目标球落入球袋。 他的眼里满是认真,立式空调开了大风,“呼呼”直吹他额前的发,他的吊坠在胸前晃动,耳边是两个球碰撞的声音。 今天的音乐一如既往是林向意放的,音量不大,甚至盖不过隔壁桌的调笑声。林向意定定地看着陈深,陈深也转头看她,在她还没来得及转头避开目光时轻笑着问:“你要不要自己试试?” 做足了一个老师的模样。 她和陈深之间的关系好像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她把这种不同归结为他们比最开始更熟了,于是她又想起上次她对陈深说他们是朋友时陈深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 他咀嚼了朋友这个词语,林向意也是。 这种感觉让人陌生,又让人烦躁。在陈深看来,肥金是朋友,邹飞等人能算半个。还有曾经一些所谓的朋友,在他家出事后好像都不怎么来往了,不管曾经他们如何赤忱相待过。小学的时候一起放学回家,还是初中那会打架斗殴抽烟喝酒,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人终究只是过客,陪你走过人生漫漫旅途中的一段,而有的人是大浪淘沙,是吹尽黄沙始到金。 林向意拿着球杆,弯腰的刹那眼前还闪过陈深那个挂坠。 银色的,触感是冰凉。 不由得让她想起那天夜里的风,她一觉再睡醒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有了颜色,很淡,是氤氲的晨雾。她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又好像没怎么睡着。 迷迷糊糊,如梦似幻。分不清是睡了还是醒着。只是她再睁眼的现在,沙发上已经没有了人,失落感不知是大梦初醒,还是因为不见陈深。 整个环境空荡荡的。而几个小时前陈深对她说:“早点睡吧。” 她揉了揉眼睛,用手指做梳子梳通了缠在一起的头发。 陈深推门进来的时候,林向意已经从床上转移到了沙发上,她一抬头,就与陈深对上了眼。 她没说话,陈深也没有。而是沉默着转身关了门。 又沉默着走到她面前的桌子前,将手上的塑料袋放在桌上。 眼下是遮不掉的乌青。他换了身衣服,在出门之前。塑料袋里还冒着热气,林向意偷摸着闻了闻,是早饭的香气。 她惊讶于陈深竟然会主动出门买早饭,准确的说,是给她买早饭。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又自作多情了。 因为陈深在坐下解开袋子的那一瞬间,低眉说了句:“早饭钱平摊。” 靠。 林向意难得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做人不能太抠门。 烧麦的香气很快就驱散了她心里的独白,颗颗饱满的米粒,被外皮包裹着,肉汁是咸香的,不腻又带着微甜的口感。 林向意饿透了,豆浆被她一口吸了大半。 她狼吞虎咽的同时,还能听见陈深拧眉说了句:“你能不能斯文点?” 答案当然是不能。林向意不会因为他的嫌弃就放慢自己觅食的速度。她风卷残云地吃完,舒心地摊在沙发上打了个饱隔,彼时窗外的天比刚醒时亮了几个度。 林向意是在站起来的时候碰到了桌子,膝盖撞在桌角上,让她痛的直吸了口凉气。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叮叮当当的,是与地面的撞击声。 她循声低下头,在桌腿旁捡起了一条吊坠。 银色给人的感觉是冷艳的,正如它在林向意手中的触感。这一次,林向意终于看清了吊坠上的图案。 她想起第一次见陈深的时候,他就带着。 陈深站起来,从她手里拿过吊坠,飞快地挂在脖子上。银色的光亮一闪而过,冰冷的触感在指尖消失。 似乎是陈深很宝贝的东西。林向意没来由的开始猜测它的来历。 或许是喜欢的女孩子送的? 目光暗了暗,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弥漫开来,从心口到四肢,充斥在血管中传输到身体每一个细胞。 当白球与球杆碰撞发出声响的那一刹那,才将林向意拉回现实。她愣愣的看着球从球桌上滚落进球袋里,才意识到落下去的是白球。 陈深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还不忘用揶揄的声音反问:“你在想什么?” 她在想什么呢刚才?林向意抿着嘴没说话,她总不能回答刚才在想你吧。 陈深绕到球桌的另一边,替她将球的位置重新摆好。又顺手将身后立式空调的叶片向上拨,让风不再直吹着人。 等他重新走回林向意身边时,突然出声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是在想我吗?” 有那么一瞬间,林向意怀疑他是有读心术的。 她没说话,定定地站着,吹不到空调风后让她突然觉得燥热起来。 音乐正好播放到副歌,充斥着她的耳膜,她的神经。 以及,陈深在她耳边清晰的呼吸。 “逗你玩的。” 末了,陈深说。 - 新学期开学,高三的提前到校。 整个学校里挂满了高三冲刺的标语。每一年,每一届学生,都在这些红彤彤的标语下走过,走向他们不同的人生。 高三似乎是一个很特别的年级。不管曾经多么懒散、随意,好像到了高三都一下子长大成熟了起来。开始有了冲刺的目标,有了奋斗的劲头。 老师一遍又一遍地说“上了大学你们就轻松了”,家长跟在后面强调“学习是为自己学的”,每个人开始为前途奔波,他们竞相奔跑着,你追我赶,唯恐落了后。 或许每个人的青春里都会有浓墨重彩的这一年,口号在操场上、教室里响起,震得大地都跟着抖动。 彼时,青春才是真正不朽的。 林向意爬了三层楼梯的时候,诧异地在拐角碰到了肥金。 肥金也看到了她,对她嘿嘿笑,不好意思地用手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解释道:“真巧啊,我复读生,10班的。” 肥金是被他爸压着来的,前一年高考失利,分数差了本科线一大截。他爸吃了不读书的亏,深知学历在社会上的用处,说什么都要让他去复读。 肥金不愿意,他嫌丢人。尤其是那帮弟兄们得知他要去复读时都统一发出了振聋发聩的笑声。 他爸直接用拖鞋拍着他的屁股呵斥他:“有什么比你不学好还要丢人的?” 肥金和他爸苦苦对抗了一个夏天,最后没办法还是被摁着头送了进来。他厌学厌到昨天一晚上没睡好,愁的黑眼圈快荡到苹果肌,下巴上的胡茬长了满满一圈。 只可惜,一切由不得他,只得听天由命。 林向意进班的时候,门上贴着9班的座位表。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坐下时,惊讶地发觉那个叫宋义洋的新同桌竟然是个熟面孔。 他们上周才见过,在药店的货架边。 宋义洋也认出了她,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世界真小,林向意想。 第17章 雪糕 “我叫宋义洋。”林向意坐下,把包放进课桌,一抬头就看见身旁的男生笑意满满地朝她伸出手,“义气的义,海洋的洋。” “你好,”林向意伸出手虚虚地与他碰了一下,以同样的笑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真巧啊,竟然成了同学。” 宋义洋收回手,将桌上的笔袋拉开拿出黑笔,边给新书写名字边回复道:“而且还是同桌。” 今天的天气无疑是热的,窗外有蝉鸣,阳光金灿灿的,风一吹树枝跟着晃,光影婆娑间有麻雀扑棱着翅膀。 林向意一抬头,就看到肥金和别人勾肩搭背地扛着拖把去洗手间,后面还有人大喊他的名字追上来。他似乎很吃得开,朋友很多,轻而易举地就能和人打成一片。 在这一点上,陈深不如他。在林向意眼中,陈深像一头沉睡的猛兽,慵懒间多的是冷漠。他好像不需要朋友,一直一个人行走在这苍苍莽莽的人世间。 肥金一行人从窗口走过,声音也飘得远了。林向意收回目光,却发现宋义洋正歪着头看她。 她疑惑,用眼神示意他怎么了。 宋义洋手上在转笔,速度很快,头发梢上沾了点日光,亮闪闪的。 “你认识他们?” “谁?” “肥金啊,我看你刚才一直在看他们,跟你说话都没反应。”手指间的笔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宋义洋重新拿起来,打开笔帽在白纸上划拉了几下。 白纸上出现了几条黑色的线,细细的,有些扎眼。 “……”林向意一时有些踌躇,大概她与肥金的关系,就是认识,但也只是普通的认识吧。思考间,她又想起了些什么,“你刚才跟我说话了?说什么?” 宋义洋扬唇笑着,扫了一眼正从门外走进来的班主任,是他高二时的班主任,很有缘地又分在了她的班里。周围的喧闹声变小,他也跟着压低了声音。 “我说,你是不是……” 还未来得及说完,宋义洋的话就被打断。彼时班主任已经将手中的书本放在讲台上,正朝他挥挥手,示意他过来。 宋义洋有些抱歉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往讲台走去,回来时手里抱着一沓讲义,一组一组地发。 宋义洋成绩好,一直是各科老师眼里的香饽饽。班主任进来看到他这个熟面孔,顺理成章地就让他过来搭把手,把学校要求统计的家庭信息表发了下去。 所谓家庭信息表,无非就是填一些个人基本信息、家庭成员的信息等,以便于学校更好地进行家校共育。 毕竟高三了,学习关系着每个人的未来,一步都不敢出差错。 信息表填完,老师布置着上午大扫除后发书的任务,任命了几个课代表收暑假作业,又宣布了下午开始开学摸底考试。 突如其来的“惊喜”,班里哀嚎一片。但高三最不缺的就是考试,从周练到月考,再到各路省市模拟,将这一年串联在一起。 都考完了,黎明也就来了。 - 学校的宿舍区重装水管,尘土飞扬。原本定的住宿时间又因此而推迟。好在学生基本都是本地人,住的不远,走读也不会太麻烦。 下午考了语文,3个小时考的人精疲力尽,以至于800字作文写完收卷铃声响起时,班里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林向意收了东西就往校门外走,没走几步便听见宋义洋叫他。 宋义洋是来跟她对答案的,有到选择题他捉摸不定,好几个人的答案都不同,没个准数让他心里不踏实,甚至可能一晚上都睡不好。 两个人边出校门边讨论,宋义洋家比林向意家离学校近,等到再拐个弯就能到他家时,两个人刚好讨论出了一致的答案。 夕阳燥热,昼长夜短的日子太阳在这个点还是高挂在空中的。 正是放学下班的时候,路上车流不断,摩托车轰鸣着穿梭于汽车的尾气中,带来一串串机油味的呼啦啦的风。 两个人拐了个弯,宋义洋刚好到家,今天他不用去药店帮忙,挥挥手就和林向意说了再见。 林向意等他进门后移开眼,刚想继续往前走时发现墙根底下停了辆摩托,正是刚才从她面前驶过的那辆。 陈深摘了头盔拿在手里,头发梢有些乱,也没出声喊她,就斜靠在车旁看她。 林向意的脚步不自觉停住了,右手边是间小卖铺,老旧的电风扇上沾着灰,有只深色的猫微阖着眼趴在卖烟的玻璃柜子上打盹。 林向意只思考了短短两秒,便移步进了小卖铺。冰柜里白雾袅袅,她拉开柜门,拿了根小布丁后关上。 视线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她又重新拉开门。 林向意再从小卖铺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根小布丁,另一根拆开了包装,被她叼在嘴里。 她走到陈深面前,靠近了才看清陈深脸颊上的汗,薄薄的,以及他的眼皮眨了下,眼睫毛跟着颤。 她将小布丁递给陈深,陈深抿直了唇线,也不推脱,接过小布丁就撕开包装。 第一口只觉得好甜。 第二口觉得冷。 他咬的太大口,牙齿被冷得生疼。 不由自主地皱眉,发出了“嘶”的一声。 林向意没忍住笑出了声,她咬下一小口雪糕,嘴角不自主地上扬。 陈深直到把那一大口冷意咽下才开了口,嗓音被冻得有些沙。 “放学了?” 很明知故问的话题,好像人与人之间最直接的寒暄都是如此。 比如“吃了吗?”“回来了?” 林向意点点头,听见陈深又问,“刚才那个是你同学?” 夕阳不如刚才刺眼,天边的晚霞变得明媚且艳丽,雪糕于陈深来说依旧甜得发腻。 他刚戴着头盔,远远便看见林向意和一个男生边走边说着话。 那个男生看着充满了书生气,带着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和他不一样。 林向意嘴里叼着雪糕,含糊不清地嗯了声。陈深没再接话,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自顾自地面对面吃着剩下的雪糕。 一直到雪糕被吃完,陈深将棒塞进包装袋里,连着林向意的那一份一起扔进路边的垃圾桶,他才重新开了口。 “上来,”他跨坐在摩托上,伸手将头盔递给林向意,“送你回家。” 林向意没坐过摩托,带上头盔的那一刹那只觉得有些热。 陈深把头盔给了她,自己不带,头发在风中被吹得越发乱。 十八幺的路陡,多的是弯弯绕绕的山路。陈深开的不算快,可林向意看着直冲下去的路面,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的手用力扒着座位,深怕一不留神就被甩了出去。 陈深稳稳地在红绿灯前停住,林向意跟着惯性一个踉跄,头也跟着稳稳嗑在了前面人的肩胛骨上。 好在带了头盔,只觉得脑袋有些嗡嗡的,痛意倒是减轻了几分。 陈深忽然回头跟她说话,她带着头盔没听清,耳边有风声和汽车鸣笛声,只见他嘴张了张,唯独又一次没听清他说的话。 好像她总是听不清,上一次在红岩古镇也是。 “你说什么?”林向意抬高了声音,蹙着眉反问他。 陈深指了指她的头盔,示意她可以拿下来说。 林向意照做着,只觉得头上轻了不少,也少了几分闷热。 额前有碎发被头盔压着粘在脸颊上,沾着汗意湿湿的。陈深接过她手里的头盔,挂在摩托车的把手上,一面跟她解释,“觉得热的话不带也没事。” “所以你刚才说什么?”林向意又问了一遍,用手扯下头绳重新将头发束起。 原本好好的马尾被头盔压的有些松垮。 “我说,”陈深顿了顿,转头回去确认了下红灯还有十几秒,又重新侧着头说,“你要是觉得太快而害怕的话,可以……” “那多不好意思啊。”林向意知道他下半句要说什么搂我的腰之类的话,连忙抢答着打断。 陈深愣了下,很认真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是说,可以拉着我后面的衣服。” 红灯适时地跳成了绿灯,身旁的车逐一启动。 陈深重新将头转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路面,只留给了林向意一个后脑勺。 他似乎是放慢了些速度,没有刚才那么风驰电掣。 没有了头盔的束缚,林向意与风的距离变得更加亲密无间,她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 刚才的马尾又白扎了。 陈深拐了个弯,林向意跟着车侧身,慌乱之中习惯性地去抓东西保持平衡。 他今天穿着纯色的t恤,衣角被林向意捏在手里,原本平整的模样多了几分褶皱。 她攥得紧,连带着人也跟着往前靠,鼻尖充斥着陈深的味道。 是很熟悉的洗衣粉味,清淡不浓重。 他今天也带了项链,后脖颈上闪烁着银光,耳钉没带,耳朵上空空如也。 因为天气热,陈深的皮肤有些红。 当终于意识到自己盯着他的后背发了很久的呆是在陈深将摩托车停下的一刹那。 刹车声将她拉回现实。 陈深似乎还记得第一次送她回家时的那个夜晚,和上次一样,他很细心地停在后门的巷子口。 巷子往里看有灯光,一如既往昏暗暧昧的粉嫩,巷道里没有人,安静如常。 林向意松开手,眼见着他被弄乱的衣角一点一点从她的手心散开。 陈深先跨下了摩托,站在一旁等她下来。 摩托车高,上去时林向意就有些艰难,下来时她踌躇了几秒。 陈深看出了她的窘迫,不动神色地往前走了一步,朝她伸出手。 意思不言而喻。 第18章 撒泼 巷口外车水马龙,喧嚣的街道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巷子里静谧黯淡,砖缝里有冒出来的青苔,幽深的绿,短小的生机。 路边不平整,坑坑洼洼处积蓄了悄悄的水渍。陈深的手停留在半空中,骨节分明,甚至能看清他指甲上健康的小月牙。 先前受得伤已经愈合,手臂上留下了很淡的伤疤,新长出来的皮肤是肉粉色,薄薄的似乎透着光。 见林向意没反应,陈深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后又摊开。 他抬眸,与她的目光交汇在空中。 薄唇轻启,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最后汇集在她的耳边。 “下来吧,没事的。” 他的掌心温热,是林向意的第一感觉。受力的那一刹那,陈深不自觉地握紧手。 林向意任由自己的手背被这触感包裹,她能感受到陈深微微用力,指甲划过自己的手心,痒痒的,让她心头一颤。 她脚下也跟着用力,跨坐在摩托后座的身子微微腾起,在她下来的一瞬,陈深又伸出了另一只手,唯恐她摔倒。 身子习惯性地前倾,险些要撞到前方的人,林向意下意识想要挣脱陈深握紧她手腕的手。 陈深顺着她的意松了手,林向意踉跄着倒退了两步,脚后跟已经提到摩托后座下的轮胎,陈深的另一只手却适时地将她圈住。 虚虚的,没有碰到她的后背,只是很绅士地护住了她,防止她与摩托相撞。 一直到林向意站稳,陈深才收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转动着脖颈上的项链。 “谢谢。”林向意低头整理好校服,才仰起脸笑着看他。 夕阳投射下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光,不算刺眼,却闪耀,让林向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个虚无的轮廓站在光下。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喉结上下微动,神色不变,低沉清冽。 “没事。” - 林向意拎着书包上楼的时候,脑海中还不停地想起陈深。想起他指腹的温度,手心微微出汗,包裹着她。 原来,比戴着头盔更让她觉得闷热的,是此刻无休止地想起。 吃过晚饭了她就上楼复习,开学第一天没有作业,明天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英语。 女生似乎天然对文科更容易上手,语文英语她都不怕,但数学考试却让她难免紧张。 校服短袖被她洗了挂在阳台上,晚风吹得微微摇晃。水滴很缓慢地滴下,几秒发出一次声音。 面前老旧的小电风扇噪音不小,吹出来的风也不算凉,水杯里的水还剩一点,多喝一口就见了底。 她对着一道圆锥曲线题犯难,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形让她口干舌燥。 放下笔,揉了揉发烫的太阳穴,窗外的天暗下来,路上的车声变得少。 林向意拿起水杯,推开房间门准备下去倒水。 忽然听见有人撞开门进来的声音。“嘭”的一声让人心惊肉跳,捏着水杯的手跟着一颤,林向意伸长脖子往楼梯下看。 闯进来的是一个微胖的女人,穿着洗褪了色的粉色短袖,后背的图案斑驳,领子也因为长时间的晾晒变得松松垮垮。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只用了一个大夹子胡乱地夹在后脑勺上,额前刘海油腻,搭在眉毛上方。眼睛细长,鼻子扁平,嘴唇的颜色深得发紫。 女人手里捏着根绿色的铁丝衣架,在空气中挥舞中。 “滚出来!”她大喊了一声,衣架敲打着门框,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门外有人经过,没忍住探头进来想看热闹。 林向意下楼的脚步一顿,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楼房间里的暧昧声响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声。 推门而出的先是林荫,她身后站了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没比她高多少,套着个宽大的短袖,手里捏了只刚点的烟,看到站在门口怒气冲冲的女人,皱着眉深吸了口烟,再吐出时烟雾缭绕。 那女人看到自家男人不屑的模样,火气一下子又冲了上来。她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一把推开林荫,捏住男人的耳朵就将他往外拽。 林荫被推得险些没站稳,她的脚上穿了双拖鞋,身上的连衣裙也是胡乱套的,歪歪扭扭地被女人一推,一下子领口就往一边滑去,露出了一截肩膀。 白皙的皮肤上还透着未淡去的潮红,肩膀上不着一物。 林向意眯了下眼,看出林荫里面没穿。 她皱眉,知道门口来势汹汹的女人一定也看出来了。 果不其然,女人气得顿时红了眼,她一把甩开手里男人的耳朵,骂骂咧咧地就朝林荫举起了衣架。 “不要脸的狐狸精!”她的嗓音尖锐,似乎是要戳破房顶,门外聚集的人又多了几个,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探来目光,想要一探究竟。 “不要脸!勾引男人!不要脸!”女人的词汇匮乏,愤怒冲昏了她的头脑,眼见着衣架落下,在林荫的肩头“啪”的一声留下红痕,泛着血丝。 林荫痛的往旁边躲,男人赶忙掐灭了烟冲上来制止。 不来倒还好,一冲上来女人更是怒火中烧。衣架开始四处敲打,也顾不上是打到了林荫还是自己男人。 嘴里越发骂得难听,原本在后院洗头发的周同也闻讯赶来,发梢上还有没冲干净的泡沫,滴着水,从脖子上淌下来,领口湿了一大片。 本是没什么的画面,在狂暴的女人眼里却是见不得人的香艳。 “又来一个!”她气得大叫,一把推翻了桌上的碗筷,搪瓷碗在地上碎的四分五裂,碗里没吃完的菜泼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油腻的食物的味道。 “狐媚东西!女支女!不害臊!”女人放下手里的衣架,开始直接拉扯着林荫的衣服,另一只手抬起来就往下扇,“不学好!不学好!” 林荫抱着头尖叫着,嘴里还嚷嚷着什么,林向意听不清楚。 她抬腿往楼下走,只见周同冲上前去,推搡着女人道:“你干嘛打人呢你!” “我就打她了怎么着!我打她怎么着!”巴掌声清脆,三个人扭打在一起,门外有人指指点点。 “你再打人我报警了!”林向意跑上前,将手里的杯子朝女人扔去,一旁的男人不知何时又冲了上来,将她一把扯开,惯性太大,林向意一屁股跌坐在地。 “报警啊!报警就报警,把这几个不要脸的女支女都抓进派出所,让警察评评理,说说她们都干什么了!因为什么被打!”听到报警二字,女人的声音更是提高了好几分贝,眼睛瞪着好像要吃人。 门外有人看不下去,起身进来劝架。男人掐灭了手中的烟,烦躁地将烟头碾在地上踩。末了,终于看不下自己老婆的泼妇样子,碍于外面这么多人看热闹的面子,上去舔着脸认错。 女人又不死心地开始扯着男人的衣领骂,问候在场人的祖孙三代。 “行了行了,回去说吧,这么多人呢,丢脸的。”男人任由她骂着,也不敢反驳,只得叹着气道。 “你也知道丢人啊!你出来嫖不丢人吗!”女人气急了,扬手又要打,被一旁劝架的人连忙拉住,喘着粗气喊道,“多少次了,这个家我看你是不想要了!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跟你离了,这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 “是是是,错了错了,下次不敢了。”男人唯唯诺诺地点头,嘴里小声念叨。 林荫扯了张纸擦拭嘴角被打出来的血渍,一言不发地拿起餐桌椅靠背上的外套披上,径直往房间里走。 林向意忙从地上爬起,来不及管门口的狼藉,跟着林荫进房,并顺手关上门。 林向意固执地想要将门外的吵闹隔绝在外,可那刺耳的叫骂声却如同奔流不息的河流鱼贯而入。 林荫的眼圈微红,肩膀上有青紫的痕迹,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林向意一眼。 林向意的嘴张了张,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姐……”沉吟片刻,她从桌上倒了杯水递给林荫。 林荫没接,却抬头望向她。 她的眼底没什么温度,像冬日里的一潭死水,刺骨冰冷。 “姐,”林向意咽了咽口水,继续艰难地开口,“你没事吧?” 林荫无声地摇摇头,转身在床边坐下。 床上的被褥凌乱,似乎还有未褪去的温度与糜烂的气息。 “你别管我。”林荫声音沙哑。 林向意没接她的话,转头拉开抽屉,翻箱倒柜想要找到红药水或者酒精来消毒。 “你别找了,”林荫的语气同样冷,她咬着后槽牙,声音像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那样,“出去,别管我。”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啊!”林向意重重地关上抽屉,转身看着林荫,“他们说的那么难听!” “难听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们说的是我又不是你。” 林向意气急,连带着声音也因为音量拔高而有些颤抖。 “我自己的事我可以解决,不需要你插手,你负责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大学就可以了!”林荫继续说。 “你怎么解决?”林向意反问她,“继续做这一行吗?” “怎么了?这一行怎么了?”林荫突然像被人踩了尾巴般疾言厉色,“我赚的钱供你吃供你住供你上学,我还有错了?” “谁要你拿这种不干不净的钱供我!” “你不需要你可以走,我凭自己本事赚的钱,用不着你说三道四。”说完林荫直接没再看她,而是一个人翻身上了床,紧紧地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不管林向意再有什么反应。 林向意在房间里站了许久,林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等到门外渐渐安静下来,她才拉开门。 周同正在收拾地上的东西,是被她扔掉的水杯,还有被女人推倒在地的搪瓷碗。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与林向意对视了半秒,又低头继续手上的事。 外面天已经黑了,风开始刮,天气预报似乎说今晚要下雨。 林向意没有上楼,而是漫无目的地从大门出去。 她很少从大门走,基本都走后门的巷子。 夜幕是沉寂的,路上人烟稀少。她觉得周遭安静,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她就这么一直走着,拐了几个弯,又下了几个坡。 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林向意上前一步,习惯性地去水槽里拿钥匙。 钥匙不在,陈深出门了。 林向意不知道这么晚了他能去哪,也不知道这么晚了自己能去哪。 她慢慢地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将头埋进手肘中。 终于卸下浑身紧绷的情绪,只剩呜咽。 第19章 苦的 酒杯碰撞的声音被巨大的音乐声掩盖,台上的人边唱边舞,活像条妩媚的蛇。 灯球闪耀,从红变成绿,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没有过渡,晃得人眼睛疼。 杯中的酒下去了又被人无声无息地倒满,耳边有人在大声说话,却依旧听得艰难。 果盘里东倒西歪的还剩几块西瓜,流出红色的汁液,鲜艳如血。 插在果肉上的牙签摇摇欲坠,陈深盯着看了很久,突然伸出手把牙签拔下来扔进了一旁的烟灰缸。 手指间有零星的亮光,烟雾缭绕笼罩,最后一口吸完,烟头和牙签一样,被碾了进去。 陈深许久没出来喝酒,这次是邹飞生日,从啤的开到白的,每个人都喝的摇摇晃晃,还在叫嚷着一会结束了就转场,去老地方吃烧烤。 “一会先来20个生蚝,”邹飞一杯酒下肚,眯着眼笑,“好好补补。” 陈深睨了他一眼,深知他又要开点黄色玩笑。 “那家店的花甲好吃。”蒋昕昕在一旁接话,故意装作纯情少女听不懂邹飞话里的意思。 有人故意起哄地笑,闹哄哄的。邹飞大手一挥:“吃呗,今晚你飞哥请客,放开了吃。” “一会要下雨,”陈深将手机屏幕熄灭,他刚看了天气预报,夜里东北风三到四级,“我先回去拿个伞再过去和你们汇合?” “那我和你一起去呗。”蒋昕昕笑得忸怩,不放过一切独处的机会。 陈深看了她一眼,低笑着摆弄手里的打火机,慢慢道:“今晚邹飞是寿星,你还是多陪陪他吧。” 眼见着陈深不买她的账,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蒋昕昕撇撇嘴,头跟着舞池里的音乐晃。 她烫了惹眼的大波浪,棕色的眼线上挑,眼影是加了闪片的橘,千娇百媚,配着脸颊两侧的红晕。 唇上的口红沾在杯口,留下完整的唇型。她拿着杯子在手中晃,酒也跟着摇,一如耳畔的场景。 摇摇晃晃,让人迷离。 酒喝的多了,人也开始飘飘然。眼前的场景不固定,偶尔会让人有晕眩的感觉。陈深去口袋里摸烟,摸了许久没有找到,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已经是最后一根。 尼古丁的味道让人沉沦,缥缈虚无的烟让人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的嘴里有点苦,是上一支烟留下的痕迹,舌头舔过后槽牙,一圈过后他终于没忍住开口,问身旁的人又要了一支。 打火机的火光微弱,与烟头触碰的一刹那会有焦枯的苦靡气味。 他一个人倚着沙发靠背开始抽,胸腔一起一伏,没来由的,他想起林向意。 不知道她现在在干嘛。他歪着头想。 大概是在学习。人家是好孩子,他不是。 他想起放学路上那个和她边走边笑的男生,目光炯炯,举手投足间都是青春的味道。 他没有多羡慕对方,只是越发觉得烟味刺鼻。 他咳嗽了几声,深吸一口气。 等一支烟抽完,陈深站起身来。他跟邹飞说了回家先拿伞,然后再去找他们。邹飞正和人玩骰子玩得高兴,一口应下了,并千叮咛万嘱咐陈深一定要回去,不许溜走。 陈深反复保证,邹飞一口喝下杯中的酒,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推开酒吧的门,外面已经开始起风。路上有被卷起的落叶,在空气中和灰尘一起翻滚。 他随手在路边小店买了条绿箭口香糖,拆开包装纸,放入嘴中慢慢咀嚼。 嘴里的苦味瞬间被清新的薄荷味替代,薄荷清凉,他只觉得酒意一下子醒了大半。 没走两步风开始变大,似乎有水滴开始往下落,陈深加快脚步,想要赶在阵雨来临前回去。 天色又暗了不少,头顶有乌云,黑压压的一大片,鸟扑楞楞地振翅欲飞。陈深边走边掐着时间,走的有些热了,只觉得背后开始出汗。 雨大了起来,从最初的一滴两滴变成连线的珠子。他贴着墙根的屋檐下走着,好在酒吧离他家不远。 远远的,他只觉得门口坐了个人。看不大清楚,只有一团人影,蹲坐在门口台阶上,脸埋在手臂里,身体跟着颤。 陈深走近了些,听到很轻的抽泣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人在哭。 - 林向意也不知道自己在陈深家门口坐了多久,久到天开始由闷热转阴,久到她哭得眼睛开始酸涩。 林荫是个很倔的人,从小就是。她一意孤行义无反顾地离开家来到这里,林向意就这件事跟她说过好几次,但都被她无情驳回了。 她想要赚钱的心不假,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她想走捷径,却深陷囹圄之中。 好像谁都可以拯救她,又好像谁都没办法做拉她一把的救世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多少人看似光鲜亮丽,可是内里却腐烂至极。 她哭的有些累,只觉得手臂上有凉意袭来。估摸着一会会下雨,她突然有些迟疑了。 如果陈深一直不回来,自己该去哪。 想到自己和林荫的争执,她鼻子一酸。 耳边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雨开始变大,风也刮的急。她抹了把眼角的泪抬起头,猛然发现面前站了个人。 “林向意,”她听见陈深叫她,“你怎么在这?”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原本就漆黑无比的天空终于落下了倾盆大雨,雨滴豆大随风飘扬。 吹进屋檐下,吹到每个人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落下的冷意没有被温度消融,反而越下越大。 是无声的,是盛大的,是沙沙作响的树,是隔壁人家急匆匆冲出来关窗关门的叫嚷。 林向意抬头看陈深,陈深也看她。 只这么短短几秒,陈深又一次伸出手。 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他向她伸出手。 “起来吧,”陈深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有什么事进去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漆黑一片的内里。陈深回过头去看自己脚边坐着的人,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在她身边陪她一起蹲下,后背被雨打湿,却实实在在替她挡住了风。 陈深的手抬到半空,安慰的话如鲠在喉,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无奈之下他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却在快要触碰到头发的一瞬间反悔。 于是他又将手放到她面前,手心是一片绿箭口香糖。 刚才在路边小店买的那一包,还没吃完。林向意看了看他手里的口香糖,又看了看他的脸,没说话。 她的眼睛红彤彤的,鼻尖也通红,眼里有浓重的红血丝,看上去像是哭了很久。 整个人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像只被人遗弃的兔子。 陈深见她没反应,伸展的手心收紧。他将口香糖捏在手里,然后将包装纸撕掉,团成团。 口香糖是白色的长方形,闻着清凉中带有甜腻。 他将包装纸装进口袋,而拆好的口香糖递到林向意嘴边。 两个人离得很近,林向意似乎再靠近一点就能感受到他的呼吸。鼻尖是满满的清凉,她愣怔着,却没忍住,艰难地张嘴。 陈深顺势将口香糖塞进她嘴里,垂眸去看脚边的积水。 陪着她一起在门口蹲坐了会,后背实在冷。陈深终于受不住,他起身的同时握住了林向意的手腕。 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冰冷触感,林向意惊愕地抬眼。陈深将她一同从地上拽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带她往里走。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林向意的眼睛来不及适应。她只觉得陈深牵着她的手腕。 风雨被阻隔在外,周围安静地只剩彼此的呼吸声。 林向意的手腕转了转,感受到她的挣脱,陈深松了力气。 她难得大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在陈深松手的刹那,林向意反扣住他的手。 门外风雨琳琅,风拍打着路边的广告牌,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抽烟了。”林向意的声音沙哑,但语气肯定。 陈深身上有浓重的烟酒味,以及刺鼻的、热烈的女香。掩盖了他平时一贯的洗衣液清香。 林向意皱着眉,陈深低声应着,任由她牵着自己。 “你喝酒了。”林向意又说。 她抬头借着光线去看陈深的表情,只可惜看不清。陈深轻笑着颔首,反问道:“是啊,怎么了?” 林向意无声摇头,牵着他的手用力,指尖泛白,心头似乎还哽着一口气。 不上不下的,让人难受。 于是她问:“抽烟是什么味道?” 陈深沉默了半晌,才慢慢悠悠地回答她:“苦的。” 林荫也会抽烟,林向意曾见过她一个人坐在后院的凳子上,脚边是烟头。她用细长白皙的手指捏着烟,然后朝空气中吐出了一个不太圆整的烟圈。 “还有呢?” 陈深想了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只得说:“不太好闻,有点刺鼻。” “我可以尝尝吗?” 很明显不行,陈深没有接她的话,空气中又是寂静的可怕。 两个人相顾无言了良久,林向意继续道:“那喝酒呢?好喝吗?你为什么喜欢?” 一下子抛出了三个问题,让陈深觉得有些好笑。 他本没打算回答,忽然觉得手上的力道加重。 他的手渐渐热了起来,林向意用力捏了下他的食指,他才缓缓开口:“喜欢不需要理由。” “我可以尝尝吗?”她又问出同样的问题。 “你不会喜欢。”陈深摇头,“不好喝的。” “我就尝一口。”林向意不死心,她听见陈深在笑,从头顶的漆黑中传来,来自于他的胸腔。 “陈深,给我尝一口。”她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门外传来一声响雷,是炸开的,雨声大到让人恐惧。 “就一口。”她的声音细细软软,和雨声有明显的不同。 陈深想拒绝,本能地说出了“不”字,却在话音未落时反悔。 “那就一口。”他说。 第20章 水果糖 家里没酒。 陈深环顾四周,确认了这个事实。 从抽屉里摸出几张纸币,他转头对林向意表示现在出去买。 “那我和你一起去。”林向意的语气是肯定的,不是在和陈深商量,反而是一种笃定的通知。 陈深拒绝的话还在嘴边徘徊,却适时地被林向意堵住:“我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 “太黑了。”末了,她又加了一句,算作解释。 她的声音还沾染着未消散的哭腔,软而湿,眼皮沉了沉,混合着雨声,“真的,我会害怕。” 手机传来“嘀嘀”的通知音,陈深在回答林向意前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屏幕闪烁,在黑暗中格外惹眼。 林向意抬眸,看清了屏幕上的字。 是一个电话,来自一个叫“蒋昕昕”的人。 她不认识,但直觉这名字是个女生。撇了撇嘴,望向陈深。 陈深本意是想挂掉的,但转念一想挂了反而会让她不停地打来,倒不如现在直截了当一点。 “喂。”他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人声嘈杂,听上去一行人应该是在转场,叫嚷着“快点快点”。 “你怎么还不来啊!”蒋昕昕的声音尖锐又高亢,还带着跳跃又矫揉造作的甜腻。 林向意一下子就听见了。 在这极致的黑暗中,一切声音都被无形中放大了许多倍。她微微挪动了一下,去看陈深的表情。 陈深与她的眼神在黑暗中对视了短短一瞬,清了清嗓子,冷淡道:“临时有点事,可能来不了了。” 蒋昕昕夹着嗓子“啊”了声,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见那头又传来一阵男声:“陈深你不够仗义啊,说好了会回来的,怎么回事啊!太不把哥们当回事了吧?” 原来他有事。 林向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是她的自作主张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下次我请客,咱们几个再出来聚一次。今天临时有事,挺重要的,真来不了了。”陈深陪笑着说。 林向意突然有些烦躁。 不知道是烦自己,还是烦陈深。 又或者说,烦这个蒋昕昕,和电话那头陈深的其他朋友。 但她深知明明是自己打扰了陈深,有这种脾气不对,但还是固执起来。 原来陈深有其他朋友,而她在十八幺,却好像才是孤独的那一个。 亏她之前还可怜陈深,现在更应该可怜可怜自己。 “你去吧。”她倏忽松开了原本握着陈深的手,有些赌气。 陈深正巧挂了电话,转身从身后的桌子上拿了把伞,他伸手推开门。 门外风雨交加。 “不去了。”风拍打着门,灌进房子里,让人冷得直打颤,“走吧。” 前一句是在回答林向意的话,后一句是在和她说。 林向意的心情有些复杂,但脚还是听话地跟上。 眼泪流完了,让人眼睛酸。她努力地眨了几下眼,跟在陈深身后,看着他撑开伞,又随他一起走进雨中。 - 蒋昕昕挂了电话,心情瞬间落到了谷底。 一群人叫嚷着转场,她也不想再附和。邹飞和人勾肩搭背在前面走着,她攥着她新买的皮包的链条,无精打采地在后面跟。 雨有变小的趋势,风却依旧很大。弄堂里是穿堂风,她拢了拢自己的衣服,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她决定去找陈深。 趁着邹飞等人在前面没注意,经过路口时一个转身,她撑着伞钻进了另一条街,向反方向走去。 路灯昏暗,坏了的灯泡在熄灭的边缘试探,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闪一灭。 她的影子也跟着时而亮时而暗。 地上的积水晃着涟漪,她的脚下深深浅浅。 远远的,她好像看见了陈深。 撑着伞在路口的小卖部。 只见他右手提着塑料袋,左手撑着伞。小卖部的老板在数钱,等他将钱数完放进抽屉之后,陈深才转身准备往回走。 她刚抬起手扯开了嗓子想要喊他的名字,忽然在他转身时看见了一个人。 是一个女孩子,在陈深的伞下,站在他的左侧,和他并肩往回走。 刚才被陈深遮住,又就着暮色朦胧,让人没有看清。 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两个人的影子被路灯拉的长,陈深给她撑伞,向她身侧微微倾斜。 蒋昕昕有些如鲠在喉,抬起准备打招呼的手僵在半空中,淋了些雨,让她觉得冷。 打心眼里的冷。 但她还是跟了上去,是好奇心,也是占有欲。 她想看看那个女孩子是谁。 - 陈深在小卖部挑了几听度数不高的,原本想顺手带包烟回去,但注意到林向意还在旁边,便也只能作罢。 两个人回去的路上没有一个人讲话。林向意今天的气压一直低,只是敛住了刚来时的哭腔,心情算是平稳了些。 林向意不说原因,陈深也没多问,他没有过多的好奇心。林向意不开心,那他陪陪倒也无妨,没必要问东问西,显得揭人伤疤。 两个人沉默着走完了全程,陈深用手拉开易拉罐,罐中穿出小气泡一个接一个破碎的声音,滋滋作响,他开了两罐,林向意一罐,他一罐。 晚上给邹飞过生日已经喝了许多,此刻他没什么想喝的**,嘴唇虚虚地碰着易拉罐打开的口子,将另一罐递给林向意。 林向意接过,鼻腔中便闻到浓烈的酒味。这股熟悉的气味开始与她的记忆重合。黑暗中她又想起了多年前家里的那位酒鬼,几乎每晚都喝得烂醉如泥。 桌上、脚边,整个房子里,堆满了空瓶,凌乱的被褥里拥着呼呼大睡的人,呼噜声如雷贯耳,令人作呕的酒气弥漫开来。 想到这里,林向意的心里更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让她觉得胸闷,她闷头喝了一大口,进口是苦涩,随即有些酸,冰冰凉凉的,顺着她的口腔滑进喉咙,然后沉淀在胃里。 不好喝,但也不算难喝。她不解于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执着于酒精,快乐的时候如此,麻痹自己的时候亦然。 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往下灌。这一次,她又想起了陈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台球馆的包房里,陈深也是这样闷声灌着酒。 然后,身旁是阿光哥咬着后槽牙,粗鄙又低沉地咒了声:“草。” 耳边是虚无缥缈的声音,不近不远,像陈深在叫她。 她放下手里的易拉罐,侧身去看他。 陈深整个人斜靠在沙发一侧,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握着酒,眼神流连在她脸上,片刻后他问道:“不喝了?” 林向意将空了的酒瓶往前推了推,她有些困。眼睛是酸的,但大脑却在叫嚣。 陈深也将手里的酒放下,桌上空了的酒瓶被他摁扁了扔进垃圾袋,没喝的那几罐收起来。他慢条斯理地做着手上的动作,手机亮起微弱的光,是蒋昕昕的电话。 他伸出手去拿桌上的手机,还没碰到,屏幕便暗了下来。电话那头的人挂了,仅仅是短短几秒。 陈深没再管,手伸进口袋掏了半晌。 “吃吗?”他将掏出来的东西递到林向意面前,借着微弱的光,他的手心里是玻璃糖纸包裹着的水果糖。 “不知道什么味的,可能是草莓。” 见林向意没反应,他从手里捏起糖纸,剥开,一颗晶莹剔透的不规则体。 “张嘴。” 林向意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只见陈深的身体往前凑,她的嘴里被塞了一颗糖。甜腻的味道便飞快扩散开来,钻进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盖过了原本酒精的麦芽味。 林向意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像屋外的雨点滴落一般频率。舌尖感受着甜味,原本愣怔的情绪变成了忐忑。 屋内的黑暗在雨天尤其浓,像被人泼入了一大桶墨。 她的注意力涣散,又聚拢,唇边还残留着刚才陈深给她塞糖时指尖的余温。 “不是草莓味。”她终于开口,陈深歪着头望向她,很认真地听着她的这句废话。 他的嘴角有弧度,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两个人同坐在沙发上,逼仄的环境,中间间隔着稀薄的空气。 “是葡萄味的。”林向意又加了句,呼出的气息也变得甜腻。 陈深将头靠在沙发上,鼻尖确实是淡淡的葡萄味。 很甜,和这个夏天很搭。 明明是个下雨天,他却觉得热。 他将头转向另一侧,胸口起伏着。大概过了半分钟,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径直向门外走。 “你去哪?”林向意问他。 “买包烟。”他本没有想好去哪,只是想去门口吹下风,但他的手在裤子口袋里触碰到打火机的那一刹那,他便改变了主意。 可能此刻,他更需要尼古丁。 - 雨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停的。整个十八幺弥漫着水汽,路边淌着水,往山脚下流。 林向意急匆匆地回家拿了书包,在路边小摊买了个鸡蛋饼,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刚好吃完。 她远远地看见宋义洋从另一边走来,刚想抬手打招呼时,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女生拦住。 女生穿着吊带短裙,眼睛上涂着淡粉色的眼影,头发束成了高高的马尾,在四面八方吹来的风中有些凌乱。 宋义洋也看见了她,朝她挥了挥手,向她走来。 蒋昕昕将双手交叠在胸前,昂起头用尖尖的声音问她:“你昨天晚上,是住在陈深家的吗?” 蒋昕昕笑出一口白牙,但林向意分明从她的笑容里看不出一丝好意。 她并不想别人知道昨晚发生的事,于是她摇了摇头否认。 蒋昕昕眯起眼,眼神里满是不信与怀疑。 宋义洋也看到了林向意面前的人。他走到林向意面前,指着蒋昕昕问道:“你朋友吗?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没见过。” 蒋昕昕没等林向意回答,而是继续追问道:“你喜欢陈深?” “陈深?”宋义洋瞪大了眼睛,“你认识陈深?” 林向意看了他一眼,就听到他的语气中带着满满的不可置信:“我听我爸他们说,他家可不是什么好人。” 林向意皱着眉。 宋义洋压低了声音,连带着看林向意的眼神都变了:“他自己是个混混不说,他爸之前的厂子也是故意害了人命被——” 还没说完,蒋昕昕就恶狠狠地打断了他,原本交叠在胸前的手插在腰间,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喜欢陈深?” 早读课的预备铃适时响起,林向意的目光与宋义洋交汇了短短一瞬,耳边传来他的催促声:“要迟到了。” 她还在想着宋义洋刚才说的话,大脑有些宕机。宋义洋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快进校门了。 “他家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是个混混。” “故意害了人命。” …… “你想多了。”林向意深吸了口气,没有去看蒋昕昕,而是望着宋义洋,“我怎么可能喜欢他那种人?” 是个反问句,她看见宋义洋眼里的顾虑化开。 正式铃不依不饶地叫嚣着。蒋昕昕望着两个人匆忙跑进校的身影,玩味着对身后慢慢悠悠晃过来的肥金嬉笑道:“听见了吗?” 肥金没搭她的话,从她身边走过,手里还提着没喝完的冰豆浆。 “她说深哥是‘那种人’啊,”蒋昕昕也不管肥金理不理她,只是自顾自笑说着,“深哥知道自己背后被人这么说么?你觉得,是我去告诉他呢,还是你去啊?” 肥金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将手里没喝完的豆浆扔进一旁的垃圾桶:“你少多管闲事。” 第21章 烟雾 蒋昕昕找到陈深的时候,陈深正和邹飞等人在麻将馆。 他坐在靠东边的位置,手里摸着牌,嘴里叼着烟。 整个包厢里吞云吐雾,几个人的叫牌声此起彼伏。 听到有开门的动静,陈深抬了下眼皮,看见是蒋昕昕,他又重新垂下眼。 蒋昕昕也不说什么,拎着包拉了把椅子在他身旁坐下,自顾自地开始用叉子吃陈深手边的果盘。 陈深点了一盘葡萄,一颗颗圆溜溜的,皮上还挂着清洗后残留的水迹。 她便放下手里的叉子,开始直接上手剥皮。新做的美甲被染上了紫色的葡萄汁。 这一轮牌局已经接近尾声,陈深单吊了一张八万,只要再摸到一张同样的牌,就能胡。 蒋昕昕吃着葡萄,看到场上凌乱的牌堆里已经出来了一张八万,还有一张被邹飞七**万吃掉了放在了右手边。 在还未翻开得到牌堆里,或许还有最后一张八万,又或者可能在谁的手里,跟陈深的牌对上了。 陈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等这张八万他已经等了好几轮,从第一个听牌等到了对家三个人都听了牌。 他用手指捏着自己仅剩的这张牌,轻抿着唇,眉间透出一丝烦躁。 场上还没翻开的牌也变得越来越少,再没人胡,或许这把就只剩留局一种下场了。 开局到现在,陈深还没有开张,倒是另一个朋友赢得盆满钵满。起初还能用“好汉不胡头三把”来安慰自己,但渐渐的,陈深隐约开始怀疑是不是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可能今日的黄历上写着,忌麻将,宜在家躺尸。 他用手捻起牌,指腹摩挲了下,还没翻开看,他就知道,不是张万。 是张筒。 他将牌拿到自己面前,又重新扫视了整张牌桌。三筒只出现了一次。 换听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似乎从牌面上看,现在换成三筒的胜算会更大一点。 他将三筒放在八万旁。 然后将八万丢出去。 “胡了。”对家把牌往前一推。 陈深的八万点炮。 “……” 陈深的脸一瞬间由晴转黑。 无语。 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从手边一堆纸牌里算出代替金额的数字,甩到对家面前。 再一转头,发现他点的一盘葡萄被蒋昕昕吃了个精光。 他自己还没吃几粒。 眼神暗的仿佛要吃人,他整个人脸色更黑。 他盯着蒋昕昕,此时她正在用纸巾擦自己被葡萄染色的美甲。 陈深的身体往前靠了靠,在蒋昕昕面前投下一大片阴影。 “你来干嘛?” 他用手捏着鼻梁,烦得有些头疼。 蒋昕昕擦完手,将纸巾随意地丢在一旁,又从包里拿出粉饼,打开里面的小镜子,开始涂上明艳如夏季烈阳的口红色号。 “你昨天带回家的那个女的——”说着,她顿了顿,头一偏,眼神越过镜子,玩味地盯着陈深看,“是你什么人呀?” 陈深有些好笑:“关你什么事?你跟踪我?” 蒋昕昕装作无辜地撇撇嘴:“正好撞见罢了。” 一行人重新开始洗牌,麻将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噼里啪啦,陈深懒得继续搭理她,却听见她继续说:“人家小姑娘可不喜欢你。” 他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表情有了明显的起伏。蒋昕昕看到他的反应,眯起了眼。一双大眼睛上贴着浓密的假睫毛,眯起来,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暗影。 “她还嫌弃说你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小混混。” 陈深看着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嘴里吐出的都是些他不爱听的。 “她说,她才不会喜欢你‘那种人’。”蒋昕昕故意加重了“那种人”三个字。 牌桌上的另外三人仿佛一下子嗅到了八卦的因子,默契地停下了手里洗牌的动作,屏住呼吸。 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下来,甚至有些诡异与让人窒息。 “嗯。” 一个字的回应,低沉,裹挟着与这个季节不符的寒意。 说罢,陈深继续去理手里的牌,低着头,脸上一半是没有光照射的阴影。 戾气横生的,像是一座静默的雕塑。 只是这座雕塑,会洗牌。 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打麻将,没什么更重要的事了。 蒋昕昕以为是他不信。 “不信的话。” “你可以问问肥金。” “他也在场哦。” 陈深冷着脸,一言不发。 蒋昕昕从他身旁站起来,随手将吃剩的葡萄皮倒进角落里的垃圾桶。 说完了,她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拉开门的刹那,她突然听到陈深的声音。 “蒋昕昕。”陈深叫住她,略哑的声音将原本准备离开的她留住。 蒋昕昕重又转过身来。陈深将嘴里一直叼着的烟头捏住,很用力地在烟灰缸里撵了撵。 眸色深深,明明是一种邀请,语气却平淡得像一潭死水—— “下周三我生日,肥金说要组个局,你也一起来吧。” - 林向意一连一周都没遇到陈深。 开学考的成绩出来了,整个高三都不算太理想,教务处决定延缓放学的时间,开始老师轮流坐班辅导的晚自习。 虽说是晚自习,但也不强制参加。 都这个时候了,不自觉的人逼迫他也没用。 高三的进度很快,一轮复习像是不停前行的车轮,每个人都必须全力以赴地跟紧,才能不掉队。 宋义洋的成绩很好,一直是数一数二的名次。林向意每次都被他压一头,但这才叫竞争。 夏天在悄悄过去,每下一场雨,天气就悄悄改变一点点。 但秋老虎时不时得反扑,教室顶上悬挂着的老式风扇咿咿呀呀吵个没完。 做不出题的时候,林向意就去看头顶的风扇,开始思考它会不会突然砸下来—— 如果突然掉下来了,那她坐在风扇底下应该怎么办—— 然后,她就更做不出了。 体育课被缩减成了一周一节,在周三的最后一节课,三个班一起上。 男生大多成群结队地下去打球,要好的女生更愿意留在教室里做题。 林向意会去操场上走一圈,再在司令台坐一会,吹吹风,让脑袋更清醒。 操场的最边上,是几张乒乓球桌。 大部分男生都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肥金跑两步就喘,一般都是和人来打乒乓球。 他手里握着球拍,口袋里揣着一瓶没开封的可乐。 林向意和他都看到了对方。 她的脸上堆起笑,但肥金脸上却没了笑意。 看见她,只当没看见。 两人擦肩而过的同时,她清楚地听到,肥金冷哼了声。 然后又大摇大摆地继续往球桌的方向走,不给她一点搭话的时间。 林向意被他的态度弄得有点懵,以至于一直到她走回教室,坐在桌前摊开没写完的化学试卷,她都没想明白肥金到底是怎么了。 一连串的化学方程式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视线,离下课放学还有半个小时。林向意看了一眼钟,身边的人已经做完了一套英语阅读题,正托着腮笔动如飞、洋洋洒洒地写着最后一篇大作文。 林向意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时间紧迫,还得赶在下课前写完这张化学卷子。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操场上还有舍不得放下球的男生,继续嘶吼着迸发出青春的力量。 林向意往楼下走,准备去门口面馆吃碗面,再回来继续上晚自习。 门口的面馆是宋义洋推荐的,他说他最喜欢里面的阳春面,加上一块红烧大排,再撒一把葱花。红红绿绿,在飘着油花的汤底里四散开来。 于是这次,林向意准备跟他一起去。 门口的学生横冲直撞,陈深好几年没有踏进校园,一晃眼他早已过了读高中的年纪。 肥金非要说二十周岁是个大生日,一定要好好庆祝下,于是跑到十八幺最火的ktv定了个豪华大包,说要一醉方休。 陈深不忘提醒他第二天是周四,还要上课。 “翘课算了。”肥金嚷嚷着,不管不顾。 他带着帽子,双手插兜地走到高三楼楼下,肥金说上去放球拍,让他们等他一会,他便只能无聊地靠在楼梯扶手上放风。 林向意和宋义洋从楼上一路小跑着下来,看到陈深的一刹那,她迟疑了下。 以为自己看错了。 “陈深?”她试探性地叫了声。 熟悉的声音,陈深搭在扶手上的手一顿,然后抬头。 林向意站在高几层的楼梯上,傍晚昏黄的光线印在她脸上,她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身旁站着上次一起放学的那个男生。 陈深站直了些,没搭理她,而是垂首摆弄着刚从口袋里拿出来的烟盒。 再抬头时,他嘴里含着烟,抬高自己的下颌,半晌,他轻蔑地朝两人吐出一溜烟圈。 烟雾缭绕的灰白色,烟头有一闪而过的火光。 “喂!”宋义洋率先开口,横眉冷对道,“这里是学校,禁止吸烟,你懂不懂规矩?” 陈深将注视在林向意脸上的目光转向宋义洋,随即轻蔑地嗤笑了声。 低低的,但还是不折不扣地落入林向意的耳朵。 他的嘴角勾着笑,却带着浓重的挑衅意味。 林向意觉得今天的他不一样,心微不可察地跟着颤了下。 陈深眉间的冷气凝结,下一秒他就听到宋义洋避之不及地对林向意说:“我们快走吧。” 陈深“啧”了声。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林向意一噎,没懂他今天怎么了,怎么这么冲。 但是下一秒,她在楼外看到了又一个熟悉的身影。 依旧是张扬的妆容。 她一下子懂了。 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如鲠在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深没等她开口,楼梯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肥金拎着书包从上面跑下来,挤开站在中间的两人,又登登登跑到底,一只手勾住陈深的肩,嘴里喊着“寿星快走吧”便将他往外拽。 寿星? 林向意愣了下,今天是他生日? 陈深被拽走的同时,回头与她对视了眼。 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被一场倾盆大雨浇灭的火苗,枯草上只剩几丝烟,摇摇欲坠,没有生气。 而这一眼,也被困在灰白色的浓重烟雾里,林向意的鼻尖仿佛能感受到陈深残留在楼道里的烟味。 刺鼻、难忍。 她的心在这一瞬间被收紧,像被无形的手拽住,拽得她生疼。 “陈深——”她抬高了音调,想要下楼去追他。 袖子却被宋义洋拉住。 她一个踉跄,差点从楼梯上摔下。 而陈深也没有回头。 他一定听到了。林向意想。 第22章 那种人 去面馆的一路上,林向意都沉默不语。她心里有点乱。 倒是宋义洋,一直在喋喋不休。 无非就是说一些不要和那群人为伍,要好好学习,别被带坏了之类的话。 听得林向意更加烦躁。 她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陈深那句“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他面色不善,用一种在他们俩之间从未出现过的眼神看她。 阳春面里的大排一直被泡软,她都没有吃一口。她小口吸着面条,也不和宋义洋说话。 饭桌上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和整个面馆的吵闹格格不入。 陈深生她的气了吧。 林向意在心里懊悔地想着。 恶语伤人六月寒这句话果然是普世真理。 也不知道当时的她为什么要嘴硬那么说。 或许是因为宋义洋在旁边,可是她为什么要在意宋义洋的看法呢? 又或许是因为蒋昕昕,她用质问的语气与自己对峙,凭什么? 她是陈深什么人呢? 管的真多。 林向意心里的无名火更甚。于是做不出数学题的草稿纸被她涂涂改改,最后直接揉作一团。 口袋里传来“滴滴”的声响。 是虞兮的短信。 “我在‘夜色’看见陈深了,以为你也在呢,找半天没看见你,你在干嘛呢?” 林向意将屏幕亮度调亮,摁着按键:“晚自习。” 虞兮的回复很快,隔着屏幕林向意仿佛能听到她熟悉的揶揄声:“好孩子就是不一样。” 林向意没有再回。手机重新归于平静,被她塞到书包最夹层。 圆锥曲线的圆仿佛在她眼里转圈圈,她做了几次不同的辅助线都于事无补。 愣怔了片刻,她突然抓起课桌里的书包。 “你干嘛去?”宋义洋被她突然起身吓了一跳,忙从题海里抬起头问她,“上自习呢。” “上厕所。”林向意头也不回。 “上厕所你带包干什么?” - 夏末秋初的蝉鸣声没有那么尖锐,街上是刚吃完晚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唠嗑的居民。 林向意迟疑了一下要不要把书包放回去,但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先回家了。 她其实是不太认识路的,夜色是十八幺一个很有名的ktv,她听林荫和周同聊天的时候提起过。 陈深坐在中间的位置上看着肥金嚷嚷着切蛋糕,一群人便把刚从蛋糕店里拿来的蛋糕拿出来。 烟盒里的烟被他抽光了大半,一支又一支不带停的。 “你今天烟瘾很大啊。”万鸿远坐在陈深左边,也同样叼了根万宝路去他的打火机下借火。 陈深睨了他一眼,淡漠道:“单纯觉得这包比较好抽。” “我差点就信了。”万鸿远点点头,看他漫不经心地衔着烟,又问道,“过生日还不开心?” “没啊。心情好得很,”陈深猛吸了口,腮深深凹陷下去,烟雾随即又从唇边溢出,直直地往万鸿远脸上扑,“滚去吃蛋糕,没事别来烦。” 万鸿远差点没笑出声,他觉得陈深今天气生得莫名其妙,但他现在的样子,气鼓鼓的又像极了一只炸毛的猫。 “得,我不来触你的霉头。”他掸了掸落在裤子上的烟灰,贱笑着站起来,往肥金那堆人里面挤。 肥金一行人终于把蛋糕拿了出来,蛋糕是邹飞去店里订的,肥金说二十大寿是个大日子,邹飞便特地挑了个吉利的图案。 一大颗粉红色的寿桃昂首立在蛋糕上,旁边衬托着几片用奶油做成的绿色叶片。蛋糕中间用果酱写了个大大的寿字,歪歪扭扭的。 “我亲自操刀写的,怎么样?”邹飞骄傲地指着中间的寿字。 “颜真卿都没你会写字。”万鸿远第一个附和,认真的样子就差没鼓几个掌给他助助兴。 肥金把寿桃和邹飞写了寿字的那块部分挖下来,放在塑料小托盘里给陈深端来。 样子像在献宝。 陈深脸更黑。 “你们几个是不是有病啊?” 他想把这块蛋糕盖在面前几个偷笑的人脸上。 他们搞得他好像两百岁大寿。 陈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夜幕降临。 蒋昕昕点了歌在前面唱。她的声线尖,高音自然飙得狠。 肥金拉着陈深和其他人一起玩□□。 陈深看着桌上逐一翻开的牌,再看看自己手上的,两轮下来周围人已经放弃得七七八八,他准备搏一搏最后一张。 下家邹飞也捏紧了手里的牌。 成败在此一举。 这把下的赌注可不小。 桌上是一张红桃7和一张红桃10,还差最后一张没翻。很巧的是,邹飞手里是一张梅花7和方块10,只要最后一张开出来是个7或者10,那他这一把就是个葫芦(3张相同加一对)。 其他人聚在一起看得正起劲。 包厢的门突然开了。 - 林向意找了很久,才找个“夜色”在哪。内饰是五彩斑斓的灯光。灯球闪烁,背景音乐吵得能刺破人的耳膜。 服务生拖着托盘,上面放了顾客点的各种饮食酒水,飞快地往各个房间里面送。 “你在哪看见陈深的?”林向意踏进大门后,才发现自己莽撞了。 一间一间找不现实,问前台人家未必会透露顾客**。 于是她只能再次联系虞兮。 虞兮回得很快。 “洗手间门口。” …… 林向意一时语塞。 “然后他往右转了,大概进的是旁边第二间包厢。” 手机又是“滴”的一声,虞兮的消息发来。 “谢谢。”林向意将手机塞进书包里。 虽然她还没想好跟陈深说些什么,但是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推开了包厢门。 - 门外的光比包厢里强烈,门开的时候陈深正好抬头。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林向意。 但她身后的光太亮了,衬的她整个人反光到让人看不清正脸。 陈深便觉得自己想多了。 怎么可能是她。 这个时候,她就应该坐在教室里,和那个自以为是的好学生一起。 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而飞鸟与鱼不同路。 陈深自嘲地勾着嘴角,有一种无奈的情绪累积起来,在他心底扎根、生长,然后生出千千万万根藤蔓,肆意在他的每一处骨骼、血管。 但他依旧直直地望着门的方向,心里有一瞬间希望自己没有看错。 桌上最后一张牌被翻开,还真是张7。 邹飞乐得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将手里的两张牌摔在桌面上。 “飞哥牛逼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陈深将自己手里的牌展现出来,一张7一张5,加上桌上翻开的三张,可以做个三条。 但终归是比葫芦的牌型小。 “你赢了。” 陈深指尖夹着烟,眼里含着笑,将目光从门口收回来。 万鸿远也注意到门被推开了,以为是刚才按了服务铃来的服务生,连忙朝她招招手。 林向意走进包厢,站在陈深对面的桌前,两个人对视了短短一瞬,陈深将眼垂下,自顾自地开始洗桌上的牌。 “那个,再拿几瓶纯生吧。”万鸿远还在极其没有眼力见地招呼她。 “我邀请你了吗?”陈深说话时头都不抬,浸了烟的嗓音暗哑,手里的牌被他洗的哗哗作响。 前一秒还在期待自己没看错,后一秒就变得冷冰冰。 陈深头一回发现自己也是个两面派。 但这才是真实的他,凶狠又不近人情。只是林向意和他待在一起久了,就忘了他原本就不是个和顺的人。 而此刻他露出原型,用不好惹的姿态冷着声跟她说话。 蒋昕昕也暂停了没唱完的歌,包厢里只剩昏暗的灯光摇晃,却没人说话。 沉默片刻,林向意干巴巴地回了句:“抽烟有害健康。” 陈深夹着烟的手指顿住,他将烟灰弹了弹。 “轮不到你管。” 林向意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指攥着书包的背带,指甲抠得有了疼意。 “……” 见她不说话,陈深突然有了一瞬的心软,他在心里反思了短短几秒自己是不是太凶了后,说出口的话却依旧没什么温度:“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能出来下吗?”林向意的声音很低,又细又软,像挠人的羽毛。 “不能。” 陈深回绝得很快。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陈家没没落的时候,他要做家里的少爷。衣来张口,饭来伸手,他要他周围的人唯他马首是瞻。 于是他想要的都能拥有,可能唯一不顺他意的,是魏静和不顾一切想要离开他们父子的生活。 他跟人打架的时候,被人打趴下了都不肯低头,最严重的时候砖头砸在头上,血沿着眉骨往下淌,他就是不愿意跟人屈服。唯一让他低头祈求的,是希望魏静和不要离开这个家。 他求魏静和不要走、不要骗他,魏静和却对他的请求置之不理,仿佛他的死活、他的喜怒哀乐跟她这个做妈妈的没有一点关系。 怎么会有母亲这么狠心。很多年过去了,陈深一直想不明白。 可他依旧是那个骄傲如孔雀的陈家小少爷。于是他想要遮掩自己的软弱,想让自己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狼狈,才装作满不在乎地告诉魏静和,如果真的会走,就永远不要回来。 魏静和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了。 两个没有羁绊的人,像珠子断了线。 陈家出事后,陈应天被带走,他被人指着鼻子骂,说他是活该被妈妈抛弃,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恶语相向的人很多,他们让自己的孩子远离他,好像他是个十恶不赦、满身血污的怪物。 他们给他贴上罪恶的标签,明明没有人是当事人,言之凿凿的样子却好像每个人都经历了一般。 语言的力量是无穷的。 最初的时候他走在路上都会被指指点点,路人不停地在说:“没想到是那种人啊。” 哪种? 他从来不相信陈应天会坏到故意让自家厂里的工人出事。他可能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不至于拿人命关天的事开玩笑。 可他没有证据。 一切的一切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当事件被人们慢慢淡忘,当他也开始一点一点被这个小镇的居民接受的时候,他以为曾经收到的语言暴力都已经成了过去式。 直到现在。 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去。 只是时间在过去。 可伤害不会。 几个小时前,林向意和那个自以为是的男生站在楼梯上,他们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陈深从未有过如此明显地意识到他和林向意不是一类人。 然后那个男生想把林向意劝走,他用厌恶的眼神、急不可耐的语气。 可是林向意没有为他说一句话,只是站在高处静静地看着他。 他故意问她,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他为林向意做了那么多,结果自己最后什么也不是。 原来她也和那群人一样看他。 陈深有一种被自己亲近的人背叛的感觉。 像是一个气球,卸了气。 “陈深——”林向意开口,便被陈深暴戾地打断。 “你烦不烦?” 第23章 心跳 包厢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空调叶片里吹出来的风哗哗作响,让人觉得有些冷。 林向意将一只手缩回校服衣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僵持着。 窒息的平静。 陈深蹙眉,忽又阖下眼皮。他将手里洗完的牌摞成整齐的两堆,开始旁若无人地发牌。 发完一轮,林向意依旧站在那里,她身体遮挡住的光给桌面投射下一大片阴影。 陈深便被笼罩在这团黑色之下。 指缝间夹着的烟蒂快要燃烧殆尽,零星火光闪烁了下,微微弱弱,照不亮陈深的脸。 林向意低下头,开始思考,自己是否应该自觉地离开。 这种令人尴尬的氛围,让她觉得头皮发麻。 陈深将剩下的牌放在一旁,抬头看她。她的头低低的,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她额前没有扎进辫子里的小碎发,被空调风吹得虚虚晃动。 陈深觉得她的眼皮在颤。 有一瞬间,他怀疑林向意在哭。 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在他体内蔓延开来。 让他突然没了耐心。 是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炙热的,烫的灼人。 林向意甚至没有来得及抬头看,只觉得有人钳制住了她的手腕。 不是校服袖子,是很直接的皮肤间的触碰。 带着浓郁的荷尔蒙的气息。桌子旁的铁质垃圾桶被人撞倒,发出剧烈声响。 耳边有骰子散落在地的零碎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 林向意以为自己下一秒会被人拽出去,或者说是,扔出去。 陈深力气大的惊人。 但她猜错了。短短一瞬,她只觉得自己双脚似乎没有挨着地。 她像条海里的鱼,忽然被人捞了起来。 眼前的场景变得飞快。陈深推开门,耳边又是吵闹的音乐声,隔壁包厢有人唱破了音,在鬼哭狼嚎。 林向意终于意识到,陈深将她整个人拦腰捞起,单手提了出去,像是提一只小鸡仔。 她在思考陈深会把她扔向哪里。 “陈深!”她吓得伸手去掐他的手臂,精瘦的皮肉掐不动,她又去捶他的肩。 陈深冷着脸,不搭理她。林向意终于看清了他的表情,阴沉着,风雨欲来的感觉。 “夜色”的大门被推开。门外有风,林向意闭上眼,等待下一秒被陈深摔在地上。 不会真的这么没有风度吧。 她甚至在心里腹诽。 陈深突然停下了,将她放在地上。林向意匆匆忙忙睁开眼,只见陈深已经跨坐在了上次送她回家的那辆摩托上。 他的手里拿着头盔,薄唇依旧抿着,一句话不说。 只是将头盔递给她。 林向意不知道该不该接。 陈深的手伸在半空。 但他仍旧没有耐心。身体前倾,他将头盔重重地压在林向意头上。 “啪嗒”一声扣好。 来不及拒绝。下一秒,又是让她一声惊呼。 陈深将她整个人拽过来,她的小腿重重磕在摩托上,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向意下意识想要去揉撞疼了的腿。 少年忽而弯下腰,一只手穿过她的膝盖弯,另一只手于她后背,双手用劲,重新将她抱起。 烟草的气息,混合在夏末晚风中。 一旁不认识的路人骑着自行车而过,按着车铃示意避让的同时还忍不住回头看。 “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陈深将她放在摩托之上。只是这次与上次不同,陈深让她侧坐在自己身前,双手环过她的身体握着车把手。 林向意坐得难受,挣扎着想要下车。 陈深的声音被风吹得哑。 “别乱动。” 林向意透过车的前视镜看到他的脸,两人的视线在镜中交汇。 少年目光炯炯,林向意想将目光移开,她刻意地扭过头去,陈深却再次开口。 “抱紧我。” “如果你不想摔死的话。” 俯冲下坡的一瞬间,林向意的脑海中想象过无数眼前可能出现的画面。 劈头盖脸的风声在耳畔呼啸,她的头发被吹乱,糊在脸上让她眼睛完全睁不开。 风声里,她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仿佛是在穿越一条没有尽头的时光隧道,只剩下意识抓紧陈深这一步棋可走。 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在少年滚烫的皮肤下,又好像可以听清他的心跳。 林向意将耳朵贴近。 一下又一下,急促、有力,她的心也跟着剧烈跳动。 会去哪里呢? 要到何处才会停下? 有那么一瞬间,林向意甚至希望陈深不要停下。 即使她上一秒还觉得疯狂,下一秒却在这极致中生出了一份眷恋。 眷恋他怀抱里不同的温度,眷恋他微微颔首,心跳声分秒不差地落在她耳畔。 是只有他们俩可以感受到的心跳。 在摩托的轰鸣与冽冽晚风中,在他因为用力而绷直的臂膀里。 哪怕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刺激经历,哪怕是肾上腺素在极速飙升。 以至于,陈深刹车的霎那,林向意还没有反应过来。 陈深稳稳地将车停住,低头去看身前这个一副赴死的表情且手牢牢扒着自己的腰不放的人。 “可以睁眼了吗?” 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点活气,不像最初在包厢里那个冷冰冰的感觉。 林向意没说话,她闻到咸湿的气息。 以及,由远及近的,一声长鸣。 是海鸥。 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潮起潮落,天黑着,让人分不清何处是海,何处是沙滩。 陈深停在沿海公路的路边,这是林向意第一次看到十八幺的海。 幽深的蓝,蓝的甚至有些发黑。 夜晚的天也是黑色,水天相接,今夜无星,显得月亮格外亮。 却也格外远。 “放手,下车。” 陈深惜字如金,沿海公路上没什么车驶过,海滩上也一片平静。 这里不是旅游区的那片海域。静悄悄的,只剩下自然发出的吼声。 一声一声,顿击大地。 眼看着林向意没有反应,陈深将头盔从她的头上摘下,挂在车把手上。 摘得太快,一不小心蹭走了头绳。 头发像八爪鱼的触手乱舞,又似美杜莎般蛊惑人心。 陈深的目光沉了沉。 沿海公路到海滩的距离,是半人高的防护栏。很明显,这不是条通往海滩的正确路线。 可陈深从来不走寻常路,长腿跨过护栏,轻车熟路地翻跃。 林向意望着他一下子就与自己多了阻隔,紧紧咬着唇,睫毛轻颤,她瞪着陈深。 “不敢翻吗?” 陈深含着笑,“怎么这么胆小?” 带着丝无可奈何却又宠溺的意味。 没意思。 他摇了摇头。 对面的人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像陈深不是在带她翻栏杆,而是在带她越轨,带她闯入禁地。 他向她伸出手,五指张开等待。 林向意将手放在他的手心时,只觉得自己的手心也热得出汗。 明明海风那么凉。 可躯干与灵魂炽热。 脚踩在护栏上,一用力,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进陈深怀里。 眼眶磕着他的肩骨,疼得她没忍住一下子红了眼。 眼里亮晶晶的,是水汽,如薄雾般蒙着。 这一次,像八爪鱼的不再只是她的头发,还有她自己。 陈深托着她,任由她攀附在自己怀里,将头埋在自己的颈窝。 沙滩是软的,陈深走的深深浅浅,林向意也跟着晃。 她偷偷将撞出的眼泪擦拭在陈深的领口,一抬眼,是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再往上,是笔直又流畅的下颌线。 她还想要将目光继续上爬,却被陈深毫不留情地打断。 “看什么?” 林向意撇撇嘴,将脸埋的更深。 她的手环过陈深的脖颈,在他的颈后交叠。 明明此刻,她应该坐在教室里研究添了辅助线也解不出的数学题。可现在,她被陈深抱着,整个人像一只树袋熊。 他抱着她向海滩深处走,走得越远,海浪声就越大。 林向意甚至怀疑,陈深和她下一秒就会被海浪吞噬。在这边无边无垠的漆黑中,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真是疯了。 我不会游泳。她心想。 陈深忽然停下了脚步,在林向意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瞬间,将她丢在沙滩上。 直到她真真切切感受到身下是一整片沙滩的时候,陈深站直了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天色浓郁,他也眸色深深。 天空太远,海也深不见底。 林向意只觉得浑身力气被抽光,头发散乱,被沙滩上的海水浸湿。 沙粒是柔软的,充满着海水的咸湿味。陈深扔她的力气不算大,可林向意还是忍不住又湿了眼眶。 她的脸色格外白,陈深与她对视着,让她的心里莫名涌起了一阵委屈。 是把心绞起来的那种感觉,酸酸涩涩的,像含了一大块青柠。眼睛一眨,就是一颗泪珠从脸颊滑下。 她突然觉得好没意思。 “哭什么?”陈深在她身侧蹲下,替她把黏在脸上的湿发拂去。 没了在包厢里的硬气。 可偏偏他一软,林向意的心里更不是滋味。她倔强地瞪着他,抬手去挡他,执意不让他碰自己,一直到陈深嗓音干涩地开口。 “说话。你哑巴了?” “太疼了。”林向意终于说了从包厢出来到现在为止的第一句话。 带着哭腔,说完,眼泪啪嗒啪嗒掉的更多。 “别故意。”陈深推开她挡着的手,终于将她脸上的发丝强硬地弄开,“这沙子是软的,更何况,我根本没用力。” 他低声跟她解释,单膝跪在她身侧。 林向意又不说话了,她将头固执地转向另一边。眼前是一整片看不到尽头的沙,绵延数里,最尽头是穷山。 陈深伸手扣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过来,逼迫她看着自己,而后沉声道:“害怕?” “没有。”林向意嘴上不承认,虽然对来时路心有余悸。 “那你哭个屁,胆小鬼。”陈深笑她。眉眼弯弯,脸却棱角分明,在这月光下格外惹眼。 “你才是胆小鬼。”林向意横了他一眼,赌气地提高音调。 “你现在跟我牛什么?”陈深发笑,手指依旧用力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挣脱不开,“你刚才在里面可不是这样的。” 第24章 疯狂 林向意懒得理他,陈深却一瞬都不移地看着她。 “让我出去,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说吗?”他习惯性去口袋里摸烟盒与打火机,却发现忘在了包厢的桌上。 “忘了。”林向意干巴巴地说。 陈深嗤笑出声,原本扣住她下巴的手上移。张开手,他用大拇指与食指捏住林向意的两颊,虎口抵着她的唇边。 林向意本能地想挣脱,却被陈深用另一只手摁住肩。 她用手去掰陈深的手指,陈深干脆连带着她的手一起抵在肩前。 “这下动不了了吧。”陈深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低头与她对视。 林向意真觉得他阴晴不定。现在对她笑,没多久前似乎还不是这个态度。 “你多大了?这么幼稚。”她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落得更快。 声音也跟着颤。 睫毛抖动着,心里的委屈更甚。 “二十。”陈深回答得很认真,好像林向意不是在数落他,而是真的有在问他问题。 林向意在心里翻白眼,眼泪滑至陈深禁锢在她脸颊上的手。 却像没知觉似的,他的手一动不动,林向意开始觉得疼,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你呢?”陈深淡声问她。 沿海公路上驶过一辆车,开着远光灯,亮到仿佛可以照亮一片天。 在车驶过的时间里,沙滩上的人也被照亮,陈深忽然将大拇指抬起,趁着灯光用指腹拭去她半张脸上的泪水。 “十八。”车开过了,灯光又暗下来。 有海鸥飞过,盘旋了两圈,又高鸣着飞远。 “女孩子都喜欢说自己永远十八。”陈深捏着她的脸晃了下。 “我是真十八。” “哦,”陈深面露讽刺,“这么大了还哭。” 十八幺的海岸线很长,长到十八幺的周围一般是山、一般是水,围得严严实实。 十八幺是理城很大的一个镇,繁华、人也多。除了本地人,就是游客。 只是这片海域没有开发,此刻无声无息。 陈深放开手,转头在她身边坐下,一只手撑着沙滩,面朝着海。眼神放空。 林向意用仰视的视角看他,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只听到他忽然开口悠悠地说话。 月亮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暗淡的光。 他被圈在这光里,清冷得不像话。 “这里是前滩。你再往前走个几公里,人就会多起来。多起来了热闹,但也没意思。”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像是在解释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来看海,你看过海吗?” 陈深在与她说话,眼睛却不看她,好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林向意摇了摇头,又发现他看不到。 老家是内陆地区,有河、有湖,却没有海。 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怎么见过。 小时候林荫给她讲睡前故事,给她讲《海的女儿》,她睁着眼睛问林荫大海是什么样子,林荫却对她卖关子,说让她长大了自己去看。 然后现在她长大了,终于看到眼前的景象。幽深一片,仿佛一个浪打来,可以将这世间一切都吞噬。 于是一切归于平静,没有烦恼、没有生存。 满眼都是水,陈深又难以控制地想起魏静和,想起陈应天。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过来,坐在这里什么都不想,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魏静和离开十八幺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陈深从空无一人、死寂一片的房间里走出来,来到这里。 一路上狂风肆虐,吹折了伞骨,他就索性将残破的伞扔开。被遗弃的伞像极了孤立无援的小孩,被丢在角落里,人来人往,溅满了淤泥与脏水。 有一瞬间陈深觉得那把伞像他,又觉得自己甚至不如伞。伞好歹曾被他需要,可自己却从未被魏静和放在心上。 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下了雨的沙滩格外湿,他就那么靠着礁石无言地坐着。 手机一遍一遍拨通魏静和的电话,得到的回应却只是嘟嘟的忙音与无人接听的女声,冰冷、不近人情。 从天亮到天黑,一直到手机没电、进水,魏静和彻底与他断了联系。 呜咽声由低到高,滑入口中的雨水没有味道,混合着泪水却多了些咸意。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顷刻间崩塌了。 人们总说,没有什么是一场暴雨冲刷不干净的,雨停的时候好像世界重获新生。可是人心里的暴雨却不会停,它倾盆直下,惹起天崩地裂。 止不住,停不了。是心头血,是眼底泪。 这是林向意第一次看到这样子的陈深,他的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像是一具被抽干了活气的行尸走肉。 “你总来吗?” 陈深摇头:“以前。我爸妈还在的时候来得多。”言外之意,现在不常来。 “他们人呢?”刚问完,林向意就开始后悔,她想起那天宋义洋说的话,似乎此刻自己正是揭了陈深的伤疤。 “一个走了,一个进去了。”可是陈深声音平静的好像在转述别人的事,又或者说不是平静,是一种诡异的麻木。 林向意不说话,她的喉咙很干,一开口火辣辣的疼,嘶哑着。 头发被彻底浸湿,她开始觉得冷。 或许明天会发烧,或许现在她就开始病。 可是那又怎么样,今晚的疯就随它去。过了黎明就是新生,她要疯狂烙进回忆里。 她要陈深留她在心里。 她碌碌无为循规蹈矩的十八年,哪怕是充斥着她那个酒鬼爹的无尽谩骂,却至少拥有过林荫带给她的温情。相比陈深而言,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 “后来呢?” 过了很久,久到林向意以为陈深没有听到,又或者是他沉默着睡着了。 在她想要支起身子去看他是否还醒着的时候,陈深才开口。 “没有后来。” 什么是后来?他没有奢求的生活,生存下来就是最大的赏赐。有人劝他去找魏静和,可是他心里有气,骄傲的少年有着不屈的脊梁,向魏静和低头祈求的事,不会再有下一次。 他心里有气,吐不出又咽不下。 可是后来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陈深用眼角余光去探躺在他身侧望天的人,心里却想着后来你来到了这里。 他们不是一类人,她天生带着笑,带着光,带着明媚与他格格不入。 可是她曾说他们是朋友,让朋友快乐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她选择的是陪伴。 很久没有人用最原始最安静的方法来陪他了。有那么一瞬间,又或许是千千万万个瞬间,陈深是有被她身上的光照亮的。 可是救赎他的,往往也会带来伤害。 比如他曾在拐角看着她和新朋友谈天说地,他们才是一类人,带着无尽的青春气息,没有死气沉沉的黯淡。 想到这里,陈深心里的燥意涌起。 再后来,她说“我才不会喜欢他那种人”。 撑着沙滩的手微微用力,心里的烦躁如横冲直撞的怪物。 他眼底的光暗了又暗。 风停了,海浪的声音变的小,很远处的瞭望塔上有光,聊胜于无。 打破这份平静的,是突如其来的喊叫声—— “林向意!” “你在这里吗?” 林向意霎那间瞪大了眼,陈深转头去看,沿海公路上有人影,晃晃悠悠的,是声音的来源。 林向意挣扎着坐起来,定睛望去终于看清不远处确实有个人。 熟悉的声音,却偏偏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时刻。 宋义洋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心里的奇怪只持续了短短两秒,她来不及多思考,一把拽起原本坐着的陈深,将他用力往一边推。 陈深的右手边不远处是一块巨大的礁石,正好可以藏下两个人。 陈深被她一下子推到石头后,背部没有任何缓冲的撞击让他吃痛的闷哼出声,眉头拧起,胸腔里满是不满的情绪。 石头是不平整的,坑坑洼洼,透过夏日单薄的短袖让痛意格外清晰。 陈深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脊椎被撞断了。 他想骂人。 想跳脚,唇线抿得紧紧的,眼底是翻滚的海浪。 “他怎么在这?” 宋义洋的喊声与陈深的质问重叠在一起,陈深反扣住她拽着自己手臂的手,反客为主地用力,手臂的青筋凸起,话语中带着不满。 “我不知道。”林向意是真不知道,听到宋义洋声音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愣怔住了。 “他跟踪你?”舌头抵着上颚,陈深的声音恶狠狠的,像一头接近暴怒的狼。 “我真不知道。”林向意有些急。 可是下一秒,陈深突然侧身,面对面地用力将她困在怀里,让她的手臂也同样撞在礁石上。 太痛了。 林向意呲牙咧嘴地想要挣脱,却被陈深死死抵着。 可陈深只觉得她痛就对了。 湿了的发在淌水,从她脸颊落,也从她背上落,校服被弄湿,薄薄的似乎能透出内里的印子。 细细长长的带子,然后再往下——陈深收了眼。 他又一次后悔把烟忘在了包厢里。 他的禁锢像一座山,逼迫林向意的眼里只能看到他。 明明今晚的酒局才开始,喝下的那点量根本不是他的尽头。 可他偏偏觉得今晚是醉了的。 昏昏沉沉,从她走进包厢来找他的那一刻起。 去他妈的自卑与怀疑。 她要怎样就怎样。 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她从众人面前带走,然后带来这里,让她躺在湿漉漉的沙滩上。 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让她臣服。 林向意的鼻腔里满是陈深的味道。 衣服的清香、烟草的清冽、酒味不重,还有不知哪里沾染了的女士香水。 混杂在一起,奇奇怪怪。 然后一个浪打来,一切都被海水的咸腥掩盖。 两人的体温滚烫,身后的呼喊声变小,直至消失。 林向意吸了吸鼻子,却听见陈深在说话。 “不喜欢我这种人,是喜欢他那种?” 第25章 奶油甜 “你是猪吗?” 林向意有些无奈地看他。 “你现在胆子大了。”陈深的目光依旧是沉沉似霭。 林向意歪着头看他,趁着陈深手微微放松的一瞬间,向后推了一步,转了转肩,活动了下撞到礁石的那只手的筋骨。 “我又怎么了?”她细声细气地问。 “你骂我。”陈深说得笃定,眼皮一抬,目光中多了份不悦与讥讽。 “没有。” 林向意说着话,眼睛却不看他,而是往外张望了下,眼见着人走了,她便也放松下来,准备往外走。 “说你是猪也算骂人吗?” 陈深跟着她往外走,沙滩上一步一个脚印。有碎了的贝壳,一片一片镶嵌在沙里,露出小小的尖。 此刻海面风平浪静。 怎么不算呢。陈深心说,在她身后跟着走,望着她背后的校服因为被打湿而贴在身上。 衬出她骨瘦嶙峋的肩。 两个人都不说话,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一直走到沿海公路的防护栏旁。 林向意突然转过头来。 “怎么?” 陈深轻抿唇,抱臂看着她。 “我翻不过去。”她说的很笃定,又略带着些娇气的意味。 陈深被她气笑。 “出息。”他嗤了声,轻而易举地从她身边走过,然后长腿一抬,手轻轻一撑,越了过去。 于是他们站在防护栏的两侧,陈深觉得今夜的月亮很亮,真可惜没有星星。 如果抬头看天的时候,可以看到满眼星光就好了。 陈深盯着那月亮看,耳边却听见林向意在叫他。 “陈深。” 她声音小,又被海风吹得零零散散。 莫名让人觉得软。 像是在撒娇。 于是陈深收回望月的眼,偏了下头算作回应。 “陈深。”她又唤了声。 声音软的好像可以掐出水。 “你说啊。” 陈深抿起唇,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眸子里却带着笑。 “我说,我翻不过去。” “所以呢?”陈深忽然就想逗逗她,于是他很随意地反问,看着林向意额前的碎发随风乱晃。 林向意哑然。 陈深见她不语,讥笑道:“不说话我走了。” “喂。” 林向意叫住他。 按耐不住的,陈深开始发笑。 他想起来的时候,林向意像只八爪鱼似的扒在他身上不放手的样子。 于是他向她伸出手,“急什么?我有说不管你么?” 胸前突然撞上一堵结实的墙,陈深的手穿过她的双臂,托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了过来。 林向意以为下一秒就会落地,却讶异地发现陈深并没有立刻放手,而是又将她抱到了车上。 这次他没有再粗暴地将头盔往她头上压,而是从车把手上拿下递给她,让她自己带。 “送你回家?” 林向意摇摇头,意思是不回。 “那去哪?”陈深挑眉,眼里是不可思议。 “回学校?”估摸着晚自习下课的时间还没到。从出来后肥金打了他好几个电话,邹飞也用短信轰炸的方式一个劲问他还回不回来。 那时候他把手机掏出来看时间,记得现在应该才刚过九点。 林向意又摇头。 “去‘夜色’吧。” 陈深跨上车的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她,“去那干嘛?” 林向意叹了口气。 “我书包没拿。” - 陈深推开包厢门的刹那,坐在沙发上的人齐刷刷抬头看。 看见他进来,眼里满是惊愕。 “原来你还知道回来啊。” “你还回来干嘛啊?” “刚才干嘛去了啊?” 肥金一连抛出三个问题,陈深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邹飞揶揄道,“这么快就回来?你是不是不行?” 陈深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不说,走到桌前,一把抓起掉在地上的书包。 然后转头又出去了。 动作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砰”的一声他又关上了门。 留下包厢里的人面面相觑。 “我应该没有看错吧,”从陈深进来到出去,万鸿远手里牙签插着的西瓜还没来得及入口,西瓜汁顺着牙签划到他手上,他赶忙放下去拿纸,“刚才是有人进来了一趟吗?” 陈深速度快得令人咂舌。 旁边人刚想点头附和,包厢门突然又被推开。 陈深将书包单肩背着,大步流星地踏进来,然后做出了一个包厢里每个人都觉得很无厘头的举动。 他拿着托盘,从没切完的蛋糕上切了一块水果最多的。 然后将塑料刀随手一扔,就这么一只手背包,一只手托着蛋糕再一次出去了。 活脱脱一个托塔天王的形象。 “我应该真的没有看错吧,”万鸿远重新拿起没吃完的西瓜塞进嘴里,因为咀嚼导致声音含糊不清,“刚才是有人又进来了一趟吗?” - 林向意靠在门外等他,手机震动了两下,是宋义洋的短信。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就看到陈深出来了。 拎着她的包,和一块……蛋糕? 白色的奶油上放了半颗草莓、一块奇异果和一块芒果,中间的夹心是蓝莓果酱,最底下的蛋糕胚上还扑了一层椰果。 林向意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原本应该和朋友们一起开开心心地过,却被她打乱了。 于是她掩饰性地用手撩了一下头发。 陈深将书包递给她,然后托着蛋糕微微弯下腰,凑到她面前。 刚欲开口,就听见林向意飞快地说:“生日快乐,我晚上吃的有点饱……你吃吧。” 陈深举在空中的手一顿,眼里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他就冷哼道:“你想多了,我没打算给你吃。” “……” 原来竟然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陈深说着,用勺子挖了一小块奶油送进嘴里,证明自己没有骗她。 奶油很甜。 腻得发慌。 在他嘴里慢慢化开,甜得他直皱眉。 他一向不喜欢吃这种甜食。 可能是生活太苦了,这种过分的甜会让他不习惯。 超负荷了,他承受不起。 小时候过生日从来没有蛋糕。其实也基本不过生日,魏静和不喜欢。 后来大了,朋友总是借着过生日的由头聚会,一群人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 陈深不是一个容易被别人的情绪感染的人。 他想起上次邹飞生日,中途他就退场了,然后在家门口捡回去了一个爱哭鬼。 今天他自己生日,刚开始就退场了,又是为了上次捡到的这个人。 以及,她又在自己面前啪嗒啪嗒掉眼泪。 陈深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是拿她没办法。 林向意看着他边吃蛋糕边紧锁眉头的样子,有些怀疑。 “不好吃吗?”林向意身体前倾,凑近了问。 陈深垂眸,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他。 林向意见他不语,只以为是难吃得让他无语。 “那我尝一下。”她的声音细而软,然后对他抿唇笑。 本以为陈深会直接将勺子递给她,她刚欲抬手去拿,却看到陈深直接用勺子挖了一块带水果的。 然后递到她嘴边。 林向意呆愣愣地看着他。 “张嘴啊。”陈深催促道,脸上隐隐显出恼意,假装的,“你不是要尝一下?” “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来。”见他开始催,林向意连忙解释。 话虽这样说,可陈深握着勺子的手却没放下。 林向意不得不张嘴。 奶油的甜,混合着水果的微酸,中和得恰到好处。 水果很新鲜,一口咬下去水分在口中爆开。中间的蓝莓果酱也果香浓郁,就连最底下的蛋糕胚子也是松软的。 没有任何不好吃的口感。 “还要吗?”陈深举着勺子,看她吃得很快,好脾气地问她。 林向意摇摇头。 “哦。”见她不吃了,陈深随手将塑料勺子插进蛋糕里,然后连着整个托盘一起扔进门口的垃圾桶。 “你好浪费。”林向意忿忿地抱怨了声。 陈深挑眉,嘴角旋即漾出散漫的笑:“你不是说不吃了?” “那你可以继续吃啊。”林向意有些哑然。 “我不喜欢。”陈深侧身望了眼孤零零躺在垃圾桶里的蛋糕,回答得干脆。 “嗯,”林向意低低地应了声,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不喜欢那为什么还要特地拿?” 陈深一下子被她噎住。 不然呢? 承认是以为你会喜欢,所以给你拿的咯? 他绝不会干出这么丢脸的事。 “你话很多。”于是他选择让林向意闭嘴。 少说两句我不爱听的吧。 林向意心里门儿清,她自顾自地笑出声,眼神在他脸上打转。 陈深被她看得不自在。 他微微弯下腰,凑近林向意的脸。 手指的触感是冰凉,随后有些滑。停留在林向意嘴角的刹那,她很明显感觉到自己颤抖了下。 眼神认真,像在逗弄一只怀里的猫。 一只漂亮的布偶,骄傲地扬着她蓬松的尾巴,主人的手抚过毛,她就慰叹着喵喵叫一声。 真可惜林向意不是他的猫。 有那么一瞬间,陈深心里遗憾了下。 “怎么了?” “有奶油。” “现在呢?” “没了。” 陈深从口袋里掏出纸,擦拭干净手指上的甜腻,揉成团的纸巾同样落进垃圾桶。 在空中留下漂亮的抛物线。 “很甜。” 林向意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眼睛弯弯眯成线。 “什么甜?”陈深蹙眉。 “蛋糕啊。” 哦。 还以为是什么。 陈深神色淡淡的,“所以呢?” “所以啊——”林向意拖长了尾调,假模假样思考了一会,声音清脆,“所以我们现在去看电影。” 现在? 快十点。 去看电影。 看完不知道要几点。明天不上课了? 陈深心里疑惑,但林向意脸上的笑意明晃晃。 他又想起遗忘在桌上的烟和打火机。 该死的,怎么进去了两趟都忘记拿。 陈深转头就往隔壁小卖部走。 林向意在他身后喊,“不去吗?” “去啊。”陈深的声音被他留在外面,人已经推高小卖部半阖着的卷帘门。 “那你干什么去?”小卖部里的灯光昏暗,林向意只能看到陈深侧身站着跟老板说话。 听见她问,陈深头也不回。 “买包烟。” 第26章 女朋友 宋义洋发出去的短信迟迟没有得到回复。 傍晚和林向意出去吃面时在楼梯间遇到陈深,那时他就觉得不对。 陈深和林向意之间不对。 毋庸置疑他们认识,关系似乎还……不一般。 结果林向意在上晚自习时一直走神,然后就突然离开了。 宋义洋心里有些疑虑,于是他偷偷跟了上去。 在宋义洋心里,林向意就是一个满心满眼只有学习的普通学生,可是前面的人走着走着却走进了“夜色”。 晚自习翘课来KTV? 宋义洋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而是别人告诉他,那他一定不会相信的。 他在门口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掏出手机看时间,林向意进去了十多分钟。思忖着,他还是决定跟着进去看一看。 正当宋义洋推开大门探身的时候,他突然就看到了陈深。 他脸上冷冰冰的,看得出他在生气,散发出的气焰让人难免怀疑他下一秒就会爆炸。 宋义洋在陈深身后看到了林向意。陈深将她拽在怀里,任由她怎么挣扎也不放手。 宋义洋呆愣了好几秒,整个人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赶忙关上“夜色”的大门,一转身钻进一旁幽暗的巷子里。 巷子里的夜色浓,将他遮掩得很好。他忍不住探头出去看,看到陈深拽着林向意上了他的摩托。 宋义洋的心跳得飞快。 陈深和林向意,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怎么也没办法,把他们俩联系在一起。 他们俩是一类人吗?很明显不是。宋义洋有一瞬间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可是怎么会错。陈深的眉眼锋利,哪怕是沦落至此都带着些高傲。 他往那里一站,就和别人不一样。宋义洋没有理由看错。 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眼前的场景不真实。陈深和林向意之间是什么关系,是在交往吗。 他甚至不敢往下想。离高考没有多久了,他有些害怕林向意受到影响。 陈深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他不希望林向意一头栽进去,影响了自己。 转念一想,如果不是在交往,那就是林向意得罪了陈深,毕竟刚才陈深恶狠狠地出来。想到这里,宋义洋更是担心。 宋义洋记得自己和陈深是一个初中的。 只是他刚进校的时候,陈深已经快毕业了。 他亲眼见过陈深带着几个人在胡同里和人干架。 对面是隔壁职校的,比他们都大的岁数,可陈深不怕。 他一直傲,家里又有背景,因此在他们学校很有名。 男生觉得搭上他的关系是件很牛逼的事情,女生则是看上了那张脸拼命往上凑。 那天放学是宋义洋第一次见到陈深,这个他们学校的风云人物。他猫着腰,偷偷从胡同口溜过,刚没走远几步路,就听到身后传来喊叫声。 他吓的连忙往家走,第二天早上在操场司令台上看到了陈深。 他依旧是昂着头,带着不可一世的气焰睥睨着台下其他学生。 哪怕是脸上挂了彩,哪怕是被点名通报批评。他一点不在乎,旁边的人被骂得狗血淋头,一个个低着头不做声,只有他将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宋义洋站在操场上看,阳光刺眼,陈深站在不远处,神色平静地听着教务处主任点他的名。 他满不在乎地扫视了全场,宋义洋从他脸上看到了笑意。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自此陈深更出名了。 他在司令台上冷笑的场面让学校里的女生更加疯狂。 那时候宋义洋记得初二有个女生叫韩婷婷,他们说她是校花。 宋义洋见过几次,是个美人胚子。 身材高挑,腿又白又细。 听说她是陈深的女朋友。据说追了很久,大概有两个学期,快一年的时间。四季轮回里没事就往陈深班门口挤,体育课的时候就送水,中午吃饭就送甜点水果。 陈深没有明确地拒绝过她,时间久了,大家就默认了他们之间是有关系的。 相比于校花的名号,韩婷婷更喜欢“陈深女朋友”这个称呼。 于是当这个称呼传到陈深耳朵里,但陈深并没有否认的时候,她更加得意与大胆了。 她开始每天去初三楼下等他放学一起回家。 好不容易等到陈深生日,韩婷婷自作主张跑去他教室给他过生日。她以为自己多浪漫,偷偷从后门推着蛋糕进来,钻到陈深身后用手蒙了他的眼说要给他惊喜。 惊喜是一台最新款的游戏机。 韩婷婷家境一般,买这台游戏机攒了很久的钱。 她一厢情愿地觉得陈深会喜欢。 只可惜陈深根本不在乎。 一个游戏机罢了,他要什么没有。 富家公子从来不愁吃穿,自然也不会在意这对别人来说是多贵重的东西。 他不仅不在意游戏机,也不在意韩婷婷。 但是韩婷婷串通了班里的一帮人跑进来给他过生日,他觉得丢脸。 陈深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在韩婷婷的手捂住他眼睛的时候,他甚至不想去听她接下来的所谓表白。 无非就是那些话,没意思的。 他把韩婷婷的手推开。 然后走到教室门口,把被韩婷婷关了的灯打开。 韩婷婷被他一系列的动作弄的愣愣的。 “你这样影响到其他同学了。”陈深语气淡淡的,他看了韩婷婷一眼,眼神里带着冷意。 韩婷婷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僵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教室里的其他人纷纷投来目光。 好一出大戏。 他们看得津津有味,但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陈深重新走回座位上坐着,连看都不再看韩婷婷一眼。 “东西你拿走吧。” 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韩婷婷脸上愈发难堪,但还是陪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啊。” 陈深有些不耐烦了。 坐在他周围的几个好兄弟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不悦,但没人敢上前劝。 “我不需要。”语气倒是漫不经心的。 韩婷婷的眼里霎时涌上了泪花,泫然欲滴。 旁边的人坐不住,赶紧上来做和事佬。 韩婷婷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她长得漂亮,从小到大受尽了周围人的吹捧。 除了陈深。 什么狗屁陈深女朋友,她心里深知陈深从未承认过,这消息也是她自己差人放出去的。 她就是心一横赌了一把,想着陈深不会直接给她难堪,出来否认。 事实上陈深也确实没管,时间长了,韩婷婷的胆子愈发大,到后来她甚至有些飘飘然地觉得自己就是了。 可现在陈深当众打了她的脸,让她下不来台。 她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想要上前去拉陈深的手,陈深却是直接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宋义洋之所以知道这事,是因为那天,他作为执勤的,正好去陈深班里检查卫生。 就是这么碰巧,他看了一出好戏。 陈深路过门口的时候,和他对视了眼,眼里带着刀一般,吓得宋义洋一哆嗦。 心里想着自己会不会挨揍,赶忙嘴快说了声“学长好”。 陈深理都没理。 听人说陈深很快就换了个女朋友。 是隔壁职校的。韩婷婷好几天没来学校,老师联系不上她,便派人去她家里找,结果去了几次都是闭门羹。 大概过了一周多,韩婷婷终于来上学了。 眼睛肿得像核桃,脸色苍白。 有人看见了不忍心,跑去告诉陈深。 彼时陈深正坐在烧烤摊上。 他开了瓶啤酒正往杯子里倒,听完还满不在乎地挑了下眉,反问道:“至于吗?” 空了的酒瓶被他直接扔进垃圾桶,老板端着烤好的串呼哧呼哧跑过来上菜,烟熏火燎的。 “她有那么喜欢我?” “人家多漂亮。”有人开玩笑地替韩婷婷抱不平。 “漂亮你去追呗。”陈深也跟着他笑,但语气却依旧淡漠。 也因为亲眼见证了这桩子事,宋义洋越发相信别人对陈深的评价。 确实渣,根本不把别人当回事。 只为了自己开心。 不管别人死活。 ——事实上,陈深是真的不管别人死活。 韩婷婷来学校的第二天,就撞见陈深在职校处的新女朋友。 大摇大摆的,涂着花花绿绿的长指甲,长驱直入就进了学校门。 看见韩婷婷,知道她就是那个被无情甩开的所谓校花,还对她轻蔑地吹了个流氓哨。 韩婷婷的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她跑去找陈深,奈何人家压根不见她。 一气之下,韩婷婷受不了,爬上了学校图书馆顶楼的天台。 一群人在下面喊她,她却扬言陈深不来她就跳下去。 吓得有人连忙去找。 陈深在台球馆,旁边是职校的新女友。听到韩婷婷为爱赴死的消息,陈深也就将手里的球杆递给了新人,自顾自地去桌上开了瓶冰可乐。 喝了一口,嗓音混着可乐上涌的气泡。 “她不敢。” 韩婷婷最后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被人拽下来的。 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陈深什么都无所谓。 而韩婷婷给他买的那个游戏机,听人说,隔天就躺在学校后门的垃圾桶。 朋友跑去揶揄他,问他游戏机的事。 陈深正趴在课桌上睡觉,他抬起头,睡眼惺忪。 “什么游戏机?” “就韩婷婷送你的那个。”有好事者连忙解释。 哦了声,陈深又趴了下去。 别烦老子睡觉。 第27章 鸽子 这个点去看电影的人很少。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林向意和陈深并排走着,头发被风吹干,懒懒散散地披在肩上。 走路的时候思绪被风吹得远,路灯的光摇摇曳曳,她看着脚下两个人的影子由短变长,又由长变得短。 “陈深。”她突然抬头去看他的侧脸,语气认真地叫他名字。 陈深微微侧身,作倾听状。 “初中的时候,”林向意清了清嗓子,眼睛看着前方的路,缓缓开口,“我遇到了一个很负责任的班主任,那个时候他每周都会找我谈话,关心我的学习动向。” 陈深没接话,默默听着。 “我总是想起那个时候,虽然他对我们班很严厉,但确实对我们班的成绩给予了很大的帮助。我周围的同学总是抱怨他管的太严,可我从来没有怪过他。最开始我的数学很差,差到160的满分,我前面的女生可以考到150,而我只有她的十位数。” 林向意继续说,语气平缓。 陈深在不经意间挑眉,原来她也有普通甚至差劲的时刻。 “那时候试卷要拿回家给家长签字,是我最害怕的时候。我爸一边喝酒,一边拿着我的试卷骂我,他说他供我读书我就拿这样的成绩报答他,说我是丧门星,说我克死了我妈,还要给他丢脸。” 林向意像是陷进了很长很远的回忆里,她的声音变得轻,停了很久,才继续说。 “后来呢?”陈深问她。 后来,后来拼了命地学,以为考出了好成绩就可以得到爸爸的肯定,可以得到一个笑脸。 同类型的题刷了一遍又一遍,用空了十几只黑笔芯,没完没了地往班主任办公室跑,就为了弄懂一道题。 “后来,中考的时候,我的数学终于没有给我拖后腿。” 那是唯一一次,她带着试卷回家,不再害怕给家长签字。 只可惜林强跑了。追债的人追到家里,堵在家门口不让林向意进,就为了逼她说出林强去了哪。 她说她不知道,可是没有人相信。 追债的人说掘地三尺也会把林强挖出来,找不到他人就让林向意和林荫替他还钱。 也是那个时候,林荫决定出去赚钱,她说她的朋友有来钱快的路子。 临走前,嘱咐林向意在家好好上高中。往后的每个月,林向意都会收到林荫寄来的生活费。 林荫向来报喜不报忧,不管怎么问,永远是告诉林向意她在外面过得很好,能吃饱能穿暖,唯一记挂的就是妹妹有没有好好学习。 “到时候你考一个好大学,咱们就一起去大城市。”林荫的声音在那头因为电流而断断续续,林向意一边听着一边许诺她。 “你小时候不是说想要去看海,那我们就考去一个滨海城市,好不好?” …… 林向意说着说着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 她一直想要得到林强的肯定,可是过了这么几年,却始终没有机会。 空旷的影院人不多,陈深去前面买票,她就一个人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等。 心情很久都不能从刚才的叙述中平复下来。 她开始无法控制地想林强,明明他对自己从来没有过好脸色。 电影院的广播开始播报。 林向意抬起头,看见陈深一手拿着票,一手拿着一桶刚出炉的爆米花。 金灿灿的,散发出甜腻的香气。 “怎么还不走?检票了。”看她盯着自己发呆不站起来,陈深催促道。 定了定神,她说得很慢。 “陈深,对不起。” 好像这一整个夜晚,她都是为了这一句话而来。 陈深被她说得一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开始催,广播里传来“还有五分钟停止检票”的声音。 陈深收了目光,将一张票塞进林向意手里。 “电影要开始了,”他说,“走吧。” 昏暗的影厅,后排坐了零星几个人。屏幕上在放开场前的广告,坐下时陈深将爆米花放在她怀里。 电影是近几年大热的青春片题材。少男少女将萌动的种子种在心里,你来我往,心照不宣。 然后因为一些变故走散,又在多年后重逢。 陈深只觉得无聊,他垂眸望向身旁的林向意。 只见她捧着爆米花,眼神因为屏幕的映照而闪着光。看到动情处,陈深甚至在她眼底看到了泪花。 “你相信吗?”他撑着头低声问。 “相信什么?”林向意的手里捏着金黄的爆米花,将身体侧向他那边。 “相信真的会有人走散了好几年,即便是换了一个城市,也依旧能重逢。” 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哪怕在同一座城市里,相遇的机会似乎都很小。当彼此有了新的、属于自己的生活,当对方的痕迹越来越淡,重逢似乎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 有的人,不是刻意相见,或许是一辈子不会再有下文的。 可是青春电影里总喜欢把结局拍的很美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男女主的感情坚如磐石,体现他们之间的缘分至深,联系坚不可摧。 “你不相信吗?”林向意反问她。 她无疑是相信的。 “缘在天定,份在人为。”陈深淡淡道。 “两个人能重逢,那一定是因为有一方在偷偷努力,他不想让这段关系就此结束。”见她没懂,陈深耐心地解释。 外人看上去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再度见面,比如只是在路上擦肩而过。 可是世界上的路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段走过,走向不同的目的地,为什么擦肩而过的人偏偏是他们呢? 林向意愣了愣,突然觉得陈深说的很有到底。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不停地有人在为重逢而奔波,他们想要努力抓住手上的流沙,却偏偏装作毫不费力的样子。明明做了那么多,最后也不过在对方面前故作轻松地挥手,再说一句“好巧”。 如果没有任何一方努力,那走散的人还能再次相见吗? 无数人从情深意重走向分崩离析,他们虽然矛盾却又没办法好好在一起。明明不该彼此亏欠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两个人不可能会分开。 可是人们总是不得不走在人生的分叉路口,然后看着彼此一步一步地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们独自去看外面的世界,遇到有意思的人,就像手里的鸽子总要飞走。 然后不甘心地抬头看,鸽子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却还在心里默默许愿,历尽千山万水后的鸽子一定要记得来路。 - 宋义洋很早就到了学校。早到保安大叔刚刚打开大门上的锁,他就撒丫子冲了进去。 他在教室里等林向意。 林向意走进教室的时候,她就捕捉到了宋义洋的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了自己声音。 更准确的说,是黏在了自己身上。 每个人坐下来就自觉地开始早读,林向意想起昨晚在海滩瞥见宋义洋的情景,心里突然多了分怪异的感觉。 于是她也拿出书,即便看出宋义洋很想跟她搭话,但仍旧是自顾自地读了起来。 宋义洋找不到契机。林向意从屈原的《离骚》读到白居易的《琵琶行》,又读到李白的《蜀道难》,中间几乎就没有停过。 直到早读课的下课铃响起,林向意终于放下了书。 她从书包侧面拿出水杯,刚站起来准备去水房接水就被宋义洋叫住。 “什么事?” 可是终于鼓起勇气去叫她,开口却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宋义洋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向意平时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可是此刻她很想逃离。 见宋义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便转身又要走。 “你不要和陈深走得太近。” 宋义洋见她又要走,急的赶紧拉住她的校服下摆。 林向意回头看他,终于没忍住问道:“你跟踪我?” 宋义洋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吃惊地张了张嘴,声音像是被堵在了喉咙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良久,他才低声解释道。 “我是说,陈深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跟他在一起的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林向意下意识反驳:“什么在一起?” 见她反问,宋义洋也懵了:“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林向意摇摇头。 “那……”宋义洋一时语塞,“反正你不要跟他扯上关系就好。” 那些影响学习的说辞听得林向意耳朵起茧。 从初中开始,老师就规劝他们不要早恋,说早恋不会有好结果,还会影响自己的前途。 这些老生常谈的长篇大论,大多大差不差,从初中一直说到高中。 林向意听不下去了,连忙打断宋义洋:“我觉得你去做老师挺合适的。” 她语气认真,仿佛真的在为宋义洋打算。 宋义洋有些急:“哎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我是真为你好。” 不管是家长还是老师,都喜欢用“为你好”的说辞来压孩子一头。 好像他们都急不可耐地怕孩子偏离正确的轨道,只有孩子自己不停想要越轨。 “我知道,”林向意点点头,“我没有和他谈恋爱。” 没有吗? 宋义洋被她一下子噎住,急急忙忙改了原本要说出口的劝诫:“总之你离他远点就行了。你才转来的不了解他,高考没几个月了。” “嗯,”林向意沉默了十几秒才开口,“我当然知道自己要什么啊。” “那……那就好。”宋义洋木讷地点点头。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林向意却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来,是虞兮的电话。 虞兮的声音带着哭腔。 “晚上,你能来我家找我吗?” 第28章 汽修厂 网吧里烟雾缭绕。 方便面的味道混合着刺鼻的烟味,周身是噼里啪啦按键盘的声音。 陈深的鼠标停留在页面最下方的广告上,以及,加粗的字体。 他摘下耳机,匆匆往外走。 网管见他走的急,不免有些奇怪:“怎么这就走了?你不是包夜吗?” 陈深头也不回:“有事,钱先记着。” 夜幕降临,肥金刚吃了晚饭,被他爸按在书桌上写作业。 满脸疲惫与哀怨,在手机震动后烟消云散。 他看到陈深发来的短信,喊他在烧烤城见面。 烧烤城这会的人还不算多,等过了九点就几乎满座。肥金蹬着他那辆小破自行车,远远地就看见陈深坐在空桌前。 他满腹狐疑地走过去:“来了不先点菜?” 桌上铺了塑料桌布,下摆随风飘飘荡荡,边角上还被上一桌客人抠破了几个洞。 “你不是吃过晚饭了?”陈深慢悠悠喝着一次性纸杯里的白开水。 “那你喊我来这干嘛?”肥金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虽说刚吃饱,但手还是没忍住拿起了桌上的菜单。 “我还没吃,”陈深顿了顿,拖长了音调,“所以喊你来——” “来付钱。” 开始入秋,风变得冷。陈深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头低低地玩手机。 点的菜很快就上来,烟熏火燎的,却又香气扑鼻。 “要不要点瓶啤酒?”肥金将餐具从塑料薄膜里拆出来,还不忘关切地问上一句。 陈深摇摇头:“等会还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肥金到嘴边的五花肉串还没来得及嚼,连忙反问道。 陈深隔着空气向他投去目光,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你舅舅厂里,还缺人吗?” 他依稀记得,肥金曾经说过自己有个开汽修厂的远房舅舅。 肥金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怎么了?你有朋友想去?” “不是我朋友,是我。”陈深说得平淡,用筷子将烤茄子上面铺着的蒜蓉拨开,慢慢悠悠的,全然不顾肥金的惊讶。 “你要去?”他不相信这话是从陈深嘴里说出来的。 当年陈家落魄,他也问过陈深一次。高傲如陈深当即就拒绝了,甚至有些发飙地表示自己就算饿死也不可能出去打工。 现在这是,转性了? “嗯。”直到陈深点了下头,他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可事实上并没有。 因为陈深抬起头,很认真地又问了一遍:“还缺人吗?” “你去赌了?”肥金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不是去赌了不至于那么缺钱。 只是后半句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没敢问出口。 陈深用一种“你在想什么”的眼神看着他。 “那你为什么要去?”肥金想不通。 陈深皱了下眉:“我需要钱,现在。” “你真去赌了?”肥金压低了声音,两个眼珠子飞快地向四周转了一圈,语气中多了一丝急迫。 陈深静了半晌,肥金愈发觉得不对劲。他吓得手里的烤串都觉得索然无味,连忙丢了往他身侧拱。 “张学友要开巡回演唱会了,明年。”陈深抿直了唇线。 肥金顿时哑然。 他不知道陈深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张学友了。喜欢到为了去看他的演唱会,决定去厂里打工。 明明是他以前最不屑一顾的事情。 “不至于。”肥金摇了摇头,“买一张门票嘛,这点钱找我爸拿就行,何苦跑去那个汽修厂,累得慌。” 他说的在理。他舅舅那个汽修厂里,满是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身上、脸上,蹭满了油污。 流水线上的零件从眼前一轮又一轮地过,工人们就没日没夜地干。 他觉得自己都不是那种能吃苦的人。 更何况陈深。 从小就矜贵的小少爷,怎么可能弯腰。 “总不能一直这样。”陈深好脾气地跟他解释。 又好像是在跟自己说,他的声音很轻。 “浑浑噩噩了这么两三年了,总不能一直这样,对吧。”他突然抬起头,眼底是浓重的墨色,却炙热无比。 肥金仿佛要被他眼底的温度灼伤。 他抖了下肩,有些不敢相信地开口:“因为林向意?” 陈深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继续刚才的话题,静默道:“侧面的位置总归没有正前方的视野好。” 有一瞬间,肥金觉得陈深疯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陈深。印象里的小少爷,几乎没对什么事上过心。 肥金顿时哑然,只能附和着点点头。 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吃着。 良久,肥金才问:“那她要是以后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了,你呢?” 陈深无声地笑了下。 陈深是骄傲的,从天堂跌入泥潭,唯一让他开始怀疑与自卑的,是此时此刻的林向意。 以至于在互相拉扯的狂潮里,他终将被淹没。 林向意曾很多次表示,她想要去的地方,是车水马龙无限希望。她指着报纸上的海城时,眼里闪烁着希冀的光。 可是陈深不是这样一个充满希望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又或者说,在遇到林向意之前,他都没有考虑过未来。 混吃等死,得过且过。 能过一天是一天,什么狗屁追求,他不信这些。 恶魔在黑夜里吞噬梦想,然后将失去梦想的人也吞噬。陈深曾经在那个不开灯的仓库里整晚整晚地坐着,与黑夜融为一体。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他甚至不能用绝望来形容自己。 可是林向意向着光。 - 汽修厂里已经下了班,除了看门的老头正坐在门口。 他一手拿着搪瓷碗,一手往嘴里扒着饭。 白米饭上盖了几颗青菜,炒的时间久了,菜叶子变得黄。 见两个人走过来,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已经下班咯。” “我知道,”肥金点点头,“我们来找人的。” 说着,他拉着陈深往后门走。 上一次来这个厂子,还是去年的事。那会也不记得为什么会来,但肥金记得自己舅舅就住在厂房后面的平房里。 不同于阴冷潮湿的员工宿舍。 员工宿舍像极了胶囊,外省市来厂里打工的人都蜗居在一起,一个房间里住着四到六个人不等,夏天时的汗臭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造好的汽车配件一车一车往下游的工厂里运。 流水线就是如此。 枯燥、乏味,没有生气。 每个人都像机器人,像一颗螺丝钉。 肥金敲了敲门,过了良久才有人来开门。 李顺发的头从门缝里探出来,看见是肥金,不免有些奇怪。 “怎么现在来了?”说着,李顺发拉开了门,让他俩进去。 李顺发正在吃晚饭。 头顶小电风扇晃个不停,电视机里放着湖南卫视的还珠格格。 正放到一群人截了囚车准备仗剑走天涯。 看得李顺发热血沸腾。男人至死是少年,他也想说走就走,只可惜,少年也会白了头,被生活困在原地。 看见陈深,李顺发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变了变。 “吃饭呐,舅。”肥金干巴巴地寒暄着,陈深扯了下嘴角。 有够没话找话的。 肥金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非要张嘴问一问。 李顺发一屁股坐回了桌前,往自己的碗里又满上了黄酒,还不忘招呼他们:“陪着一起喝点?” “回去还写题呢!”肥金跟着乐呵呵地笑,说出来的答案自己都不信。 “海可枯,石可烂,天可崩,地可裂,我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 一集终了,李顺发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换了台,连着换了几个都在放广告,他无奈地将遥控器放下。 “说吧,这时候来找舅舅,啥事?” 肥金挠挠头道:“也不是啥大事,就我这兄弟,想来您厂里干点活,不知道行不行?” 李顺发是知道陈深的。 准确的说,是知道陈应天。 陈应天出事那天,他也在现场。围在一圈看客中间,他看着警车呜哇呜哇地开过来,然后下来了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他们冲进陈家的大门,然后把陈应天从里面拽出来。 陈应天像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原本乌青的头发白了一大片,脸上遮不住的倦容。 外面的人开始指指点点,说他跑了老婆,又害死了人。幸亏老婆跑得早,不然得跟着他受苦。 李顺发点了支烟,眯着眼听他们议论,头却像长颈鹿一般,忍不住往人群里看。 他没看到陈深。 陈应天的手上戴上了手铐,警察将他塞进车里,一边一个坐着。 警车开久了好一会,人群才慢慢散去。李顺发终于看到了陈深,那个半大的小子,是自己外甥的好兄弟。 他手里的烟正好抽完,烟屁股被他扔在地上,用磨破了皮的皮鞋碾了又碾。 这年头做生意越来越难了。陈应天倒台,让整个十八幺哗然,一连几天都议论纷纷。 李顺发收起了思绪,上下打量着陈深。 从小被娇生惯养大的人,能干什么活?李顺发可不信,他嗤笑了声。 陈深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依旧静默着站在那里。他与李顺发对视一眼,从李顺发眼中看到了讥讽与嘲笑。 但他一句话没说。 第29章 殴打 林向意赶到虞兮家的时候,天色微暗。 虞兮家很偏,自从她谈恋爱后,就搬到这里的出租屋和男友一块住。 这也是林向意第一次来她家。 路灯一个一个慢慢地亮起,串起一条灯火通明的街。路边的灌木丛里有野猫在喵喵叫,林向意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哭声。 似乎是虞兮的声音。 她想去敲门,却发现门并没有关上,只是微微虚掩着。 “虞兮——”她推开门,探身进去。 第一遍没有人回应,只有女人低低的抽泣。 林向意抬高了声音又叫了一遍虞兮的名字,终于在话音落下后听到虞兮沙哑的声音,虚弱又无力:“嗯,我在。你进来吧。” 出租房里只开了卧室一盏灯,光线从卧室的门缝里透出来,林向意顺着那光线往里走。 客厅的桌上还放着没吃完的菜,已经凉了,肉汁凝固在碗底,油油腻腻的,吃剩的绿叶菜也泛了黄。 虞兮坐在卧室的床边,见林向意进来,连忙止住了眼泪,抓起手边的纸巾胡乱地擦拭脸。 她脸上的妆被哭花,眼线晕到了眼睑下,眼睛里满是红血丝。 嘴上没有涂口红,显得脸色格外苍白。 这是林向意第一次见到这样子的虞兮。 病态、沧桑,没有了从前的精致。 在林向意的印象里,虞兮永远都是春风得意的样子,她足够明媚足够张扬,是林向意学不会的开朗模样。 她喜欢听虞兮笑,喜欢听虞兮说话。不管是对她说,还是对其他人说话,她都觉得有趣。 这么昂扬有生气的一个人,此刻却好像破碎了。 “你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上前,害怕声音太大会惊扰了她。 虞兮往旁边挪了挪,意思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长舒一口气平复这心情,大概过了半分钟,虞兮才艰难地开口。 “我怀孕了。” 林向意顿时变了脸,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你男朋友的?” “嗯。”虞兮抬起疲倦的一双眼,眼神空洞又慌乱。 林向意心里的石头稍微放下了一点。 但虞兮的眼底依旧蕴藏着泪,她缓慢地抬起手臂,撩开袖子。 青紫色的淤血,从手腕一直延伸到上臂。 明明是九月初的天,却让人觉得格外冷。 从头一直冷到脚,仿佛一盆冰水淋下。 触目惊心。 林向意惊恐地张了张嘴,去看虞兮的表情。 可虞兮却不看她,而是自顾自地又撩起裙摆。 白皙瘦削的大腿上也同样遍布淤青,她比林向意认识她时瘦了很多,膝盖的骨头仿佛一折就断。 林向意微微启唇,却说不出话来。 她的震惊甚至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倒是虞兮率先开口打破了房间诡异的沉默。 “他打的。” 短短三个字,虞兮说的没有情绪,可是林向意分明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惊涛骇浪。 “那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过?”在林向意的眼中,虞兮一直是光鲜亮丽的样子,从她为数不多提起男朋友的话里话外,都是幸福、开心的样子。 “第一次,”虞兮将裙子放下,遮住腿上的伤痕累累,“他第一次动手是在和朋友喝完酒回来。” “他那天喝的醉醺醺的,神志不清。我让他下次别喝那么多了,他就开始生气,说不需要我管。我以为他那次动手是因为喝多了,脑子不清醒,而且第二天,他也跟我道歉了。说自己不是故意的,让我原谅他,以后一定不会再犯,并且会加倍对我好。” 林向意无声地摇了摇头。 男人一旦动手,就会有无数次。那些说要改变的话都是虚伪的骗局。 林强便是如此。那个时候他喝醉了就不停骂人,后来变本加厉直接上手。 “可是后来他越来越过分。”虞兮说着,语气里又沾染上了哭腔,“工作不顺心了要打骂我,在外面输了钱也要拿我出气。” 她突然有些说不下去,林向意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背,连忙去床头柜上找水杯。 水杯里空空如也,一旁的冷水壶也是空的。 “你先别说了,”林向意只觉得如鲠在喉,她虽然没有经历过这种男朋友的家暴,但虞兮的心情她能理解,“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喝。” 说着,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往外走。 推开卧室门的同时,房子的大门也被打开。 林向意与进来的男人四目相对。 回来的人是虞兮的男朋友。 人模狗样的,穿着深色的短袖,下身一条不过膝的棉短裤,脚上是褪了色的人字拖。 看到林向意,他眯了眯眼。 随后,他就看到了卧室里偷偷抹泪的虞兮,脸上的厌恶情绪一下子显露出来。 “哭什么哭?”他的声音很粗,突如其来的大声让林向意整个人吓得抖了一下,“一天到晚只会哭,跟个丧门星似的!” “老子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就是因为你他妈一天到晚哭哭哭,把老子的牌运都哭没了。” 男人指着虞兮的鼻子咒骂道。 “哎,你别——”林向意虽然害怕,但还是强装镇定地放下水壶,伸手拦在男人面前,唯恐他冲进房间。 “我别什么别,”男人啐了一口,厉声呵斥道,“我管教自己的女人关你什么事?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杂种敢管到老子头上来?” 说着,将林向意一把推倒在地。 林向意刚想撑着手肘站起来,只见男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跨过她,向卧室里冲去。 虞兮在尖叫,抑制不住皮肉的疼,尖叫声中混合着喘息。 林向意吓得来不及捡起地上的水壶,急急地冲进房间,抱住男人下落的手。 男人霎时红了眼,另一只手从一旁抄起椅子就要往下砸。 房间里乱作一团,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满地的玻璃渣,混合着男人的叫骂声。 虞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的,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 她的鼻子被男人一拳砸破,此时正滴滴答答没完没了地往地上淌血。 她连忙去抓一旁的纸巾盒,抽出里面为数不多的纸想要堵住如泄洪般的鼻子。 可是她越慌张,血流的就越多。怎么止也止不住,她的手被鲜血染红。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疯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 男人甩门而出,林向意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连忙跑到虞兮身边搂住她。 虞兮在她怀里不停颤抖,她的身体很冷,冷得刺骨。 林向意觉得自己抱着一块冰,稍不留神就会被冻伤。 脑子乱得好像一团缠绕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的毛线。 虞兮低垂着头,脸上的血污沾到衣服上,也沾到林向意的袖口。 林向意来不及擦,只听见她在自己怀中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林向意只觉得心在一瞬间被收紧,无助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 更多的,是心疼。 她见惯了虞兮热烈恣意的模样,见惯了她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油,整个人活在笑意里。 她从来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应该在阳光下穿着最爱的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舞蹈,应该在快速节奏的音乐声中哼唱。 可是现在,她像一个扯破的洋娃娃,凌乱地被人丢在一边。 她深陷囹圄,被人丢弃,也丢失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林向意将她扶起,让她坐在床边。虞兮头靠着墙,胸口起伏着,大口喘着气。林向意去抽屉里找药,她翻遍了整个房间,才找到一小瓶临近过期的碘酒,和半包棉签。 虞兮在颤抖,她也跟着抖。抖到手里的棉签沾不上碘酒,弄撒了一手。 林向意努力克制自己心底的恐惧情绪,面对虞兮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她下不去手。 “我们去医院吧,好不好?” 回应她的,却是虞兮沉默着摇头。 虞兮向来是骄傲的,她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如今的落魄与残败。 林向意拗不过她。 “那孩子呢,孩子怎么办?” 听到孩子二字,虞兮更加无力地瘫在床头。她目光沉沉地看着林向意,嘴唇颤抖着,却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因为太久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虞兮的嘴唇上已经泛起了干皮。 指甲掐进肉里,一瞬间的疼痛才让她稍稍回神,让她的身体抖得不再如筛子般厉害。 “这个孩子不能要,”林向意低头继续用碘酒擦拭她的伤口,语气笃定,“其实你心里也清楚的对吗?难道你打算跟那个人渣过一辈子吗?” “他怎么对你你还不清楚吗?” “可是,”虞兮眼里涌现出无尽的悲伤与委屈,“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不要管以前,都是假的。他现在原形毕露了,你还不打算离开他?”林向意语气有些急,她害怕虞兮犯傻,“这个孩子真的不能留下,你相信我这一次,赶紧离开他,离得远远的,然后开始新生活。” “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 前途是无限光明的,哪怕世上的黑暗那么多,可是林向意始终相信,任何黑夜都会有迎来黎明的那一刻。 她无比希望虞兮在这件事上不要一时荒唐而误了终身。她不应该沉沦在这种肮脏的漩涡里,及时抽身,才是唯一的正确选择。 “去医院,要多少钱?”林向意压低了声音,却语气郑重,“你在担心钱的事吗?你不要担心,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去借,能借多少借多少,真的,你不要这个时候犯浑。” 林向意说得急切,虞兮却看着她笑了。只是她的身体太过于虚弱,她想笑最后却也只能做到轻扯嘴角。 - 林向意将虞兮安顿好,一直到很晚才离开。回去的路上她的脑子很乱,想着虞兮,又想到她男朋友,最后想到林强。 那个时候林强动起手来也是又狠又重地下死手,他不停呵斥着自己与林荫,以至于那时候林向意最害怕的就是看到林强喝酒。 她抱着头缩在墙角,想哭却不敢发出声音,深怕林强听到她哭只会打得更重。 那时候年纪小,每天晚上都是接二连三的噩梦。半夜里醒了,害怕得睡不着,她就偷偷钻到林荫的被窝里。 林荫抱住她,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别害怕。 可是明明林荫自己也很怕,她的手背湿湿的,是刚刚抹过的泪。 第30章 道歉 整个厂房里乌泱泱的,一眼望去全都是人。 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的腥气以及人身上的汗酸味。 陈深将李顺发给他发的工作服套在自己的短袖外面,工作服是旧的,洗得有些泛白,但还算干净,因为长年放在柜子里而沾了些霉味。 李顺发给他的工作服很大,厂里没有量身定制的说法。 车间主任是个地中海,陈深远远地就看见他站在车间门口等自己。外面太阳高悬,阳光刺眼,那人眯着眼,嘴里叼着半截烟,看见陈深过来,猛吸了一大口,就将烟屁股甩到了地上,用脚碾灭了火星子。 车间里不能吸烟,危险系数高,工人们空的时候就都喜欢挤在门口,你一只我一只,再开些粗鄙的玩笑。 “叫什么?”主任叫吕才良,嗓门很大,看着陈深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 “陈深。” “哦。”事实上吕才良根本不关心手底下的员工都叫什么名字,反正叫人的时候他都统称为“喂”一个字。 但面前这个男生跟他别的员工不一样,他说不出哪里不同。 可能是气场。吕才良拍拍自己的地中海,想了半天才在脑海里搜刮出这一种解释。 “贵重物品就不要带咯。”吕才良努了努嘴,目光落在陈深脖子上挂的吊坠上,“弄丢了可没人赔给你。” 陈深低低地应着,但手上却丝毫没有要摘下来的意思。吕才良见他没反应,眉头皱了皱,只觉得来了个刺头,竟将自己的话当成是耳旁风。 不识好歹。吕才良撇了撇嘴,也懒得再管,转身带着陈深往车间里走。 车间里的工人大多三四十岁,养家糊口的年纪,流水线的传送带上是各式各样的零件。 隔壁大熔炉还时不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陈深一走进车间,便开始觉得热。 吕才良将他领到一个角落,让他跟着角落的人学,尽早上手,说完人就走了。 一整个上午,角落那人都在喋喋不休。 唯独陈深沉默着,整个车间喧嚣不已,除了这个角落格格不入。 但不是人人都喜欢这种安静,总有人偏要打破。 “喂。”带陈深的叫邱山,估摸着三十岁不到,身上的工作服垮着,一条水洗的牛仔裤,脚上蹬着的帆布鞋头磨破了皮。他不停地在说自己的事,可陈深却不搭腔,这让他觉得没面子。 他就看不得有人故作深沉,装什么? 陈深抬眼看他,手里的活却不停。 “怎么了?” 见陈深反问他,他嗤笑道:“我以为你是个哑巴呢,原来你会说话啊。” 陈深不言不语地看着他,没懂他突如其来喊他是什么意思。 邱山见他又不搭理自己,心里无名之火突突地往上升。 牛什么。 才来第一天,也不看看谁才是这车间里的老大。 不懂规矩的小年轻,就是欠收拾。 邱山鼻孔出气,心里嗤之以鼻。 “你脖子上戴的啥,摘下来给我看看呗?”他凑到陈深面前,打量着他脖子上的吊坠。 看不真切,邱山又抬手想要去摸,陈深后退了半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哟,这么宝贝?”邱山一下子就来了兴趣,手里活也不干了。陈深后退半步,他就往前凑半步。 “看都不给看?” 邱山也不管陈深乐不乐意,一把抓住他脖子上的吊坠。吊坠的扣子时间长了,经不起用力折腾。邱山一拽,直接从链子上拽了下来。 陈深的脸在一瞬间变阴。 山雨欲来的黑。 邱山不以为意,倒是直接拿到眼前端详起来,看完还满不在乎地笑道:“就是个银制的牌牌,你宝贝什么?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 “给我。” 脸色骤变,连带着声音都变得凶。 车间里的灯在头顶晃,深深浅浅的暗影投射在他脸上。 邱山看到了陈深脸上的不悦,但他也不是个吃素的人。 “你急什么?看完不就给你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说着,还在手上颠了颠,差一点就要颠出去不见踪影。 陈深盯着他贱笑的脸,半晌才开口:“我说给我。” “那我要是就不给呢?”邱山的劲也上来了,连着嗓门都大了许多。 邱山声音一大,旁边的工人就都注意到了这边。 有几个人慢慢向这边聚拢,看热闹的心态会传染。 陈深的眼神冷冰冰的,像淬进了冰,邱山看着只觉得瘆人,他“啪”的一下将吊坠按在一旁的桌子上,朝着地面直接吐了口口水。 “妈的,小兔崽子,你敢用这种眼神看老子?” - 林向意一整天在教室都有些心神不宁,她不停地想起虞兮。 以至于宋义洋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什么事?”一开口,她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沙哑。 “班主任,让你下课了去她办公室找她,你忘了?”宋义洋指了指教室门口。 林向意这才想起来,刚才上课前,班主任确实这么说了。 她急匆匆地往办公室赶。 办公室里没有别的老师在,林向意打了报告,得到允许后往里走,走到班主任的办公桌旁站定,一眼就看到了前两天月考的排名表。 自己的名字排到了中间,平均分上一点点。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班主任找她来的目的。 “你这次退步很大,什么情况?”班主任也不含糊,直接用手指点了点纸上的名次,问道。 林向意不语,她承认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她的心思没有都放在学习上。 班主任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打表格,是开学时让每位同学填写的目标院校。 “你现在的成绩,”顿了顿,班主任喝了口杯子里凉了的茶,叹息道,“要是目标上海城的大学,有点距离。” 林向意看向窗外,在心底唉了一声。 耳边班主任还在持续输出,只是一句话都没有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距离高考还有200多天。 班主任见她有些萎靡,脸色苍白,以为是自己言重了,给学生造成了太大的心理负担。 “算了,”她将林向意的卷子从一个班的试卷里找出来递给她,“你回去好好看看错题吧,看看有哪些是不该错的,哪些是不该丢分的。好好分析下,下个月期中考试再迎头赶上,还来得及。” 林向意接过卷子,头垂得低低的。 “行了,你回去准备下一节课吧,别再浑浑噩噩下去了。你是个好苗子,老师知道,稍微摆正学习态度,肯定能回到第一梯队的。” 林向意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下一节课的预备铃正好响起,她着急忙慌地回到座位上,将试卷塞进课桌。 宋义洋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顶上红笔写的分数。 - 陈深站在吕才良的办公桌前面,后背溺在阳光下。 暖洋洋的,他却只觉得嘴角有些刺痛。 破皮的地方有血丝,周边是淤青。 邱山也没好到哪里去,此刻正抱着青紫的手臂坐在一旁哼哼唧唧着。 做足了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陈深一眼都不想多看他。 吕才良看着面前两个破相的人,只觉得一阵头疼。 “你,上班第一天,打架?”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吹散了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渣滓,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瞪着陈深。 “他先招惹我的。”陈深语气淡然,不卑不亢地看着吕才良。 邱山一听,更加不乐意,嘴里喊疼的声音更大。 吕才良将水杯重重放下,“不管谁先招惹谁,在车间里打架,就是不对。” 陈深不说话,静静看着吕才良。 “我不就是动了他的吊坠吗,”邱山见吕才良放下了杯子,仗着自己有点关系,连忙开腔,“他竟然对我下死手,主任你看我的胳膊差点被他折断!” 吕才良瞥了邱山一眼,心里烦躁更甚。 这邱山可得罪不得。 论亲缘关系,他和李顺发还能搭上点边。 往简单了说,邱山是李顺发第一天的时候亲自领过来的,特地嘱咐吕才良照顾着。 但陈深不一样,新来的毛头小子,没背景,没关系。 吕才良心里一下子就有了思量。 “那你说该怎么处理?”他眯着眼,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邱山。 邱山听了,也不抱着手臂了,而是挺直了腰背,假装思索了半晌,才气愤道:“依我看,在车间打架,影响极差,建议开除。” 陈深抬起头,对上邱山的眼神。 邱山微微昂着头,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他。 吕才良没想到邱山上来就说要开除,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准确的说,有些拿不定他和李顺发的关系远近。 他沉吟片刻,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邱山,又转头看着陈深。 邱山以为吕才良不敢,撂下句骂娘的话:“要不然老子告到李顺发哪里去?也只有开除一条路可以走!” 去他妈的,不给这小子颜色瞧瞧,他真是要上天了。 刚在车间里,邱山只觉得自己被打没了半条命。他是个好面子的人,被新来的打成这样,以后在工友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他气极了,只觉得威严遭到了挑战。 吕才良看着陈深,也没办法:“那你呢?有什么想法?” 陈深拳头握得紧,指甲掐的手指皮肉疼。 办公室里是诡异的平静。 他不委屈。 但他早就不是当年的陈深了。 “我道歉。”再抬眼,他突然就尝到了屈服的味道。 向自己,向生活。 第31章 失足 林向意很长时间都没见到陈深。 两人之间也没有过多的联系,月考完之后进入一轮复习,时间一下子变得不够用起来。 除了复习高考以外,林向意还一直担心着一件事——那就是为虞兮的事筹钱。 她之前暑假打工挣了一点,除去日常开销和学费,还有结余,都被她存到了自己的银行卡里。 这是件很紧急的事情,她知道不能拖太久,以至于她最近都在省吃俭用。 当她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的时候,宋义洋终于没忍住问道:“你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林向意哑然,嘴里的面包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咽下去,她含糊着摇摇头,表示没什么。 “你要是遇到什么事,需要用钱的话,你可以跟我说,我给你,”宋义洋古道热肠地看了她一眼,笃定地说道,“我还有一点攒下来的零花钱,不知道够不够你用。” “真没事。”林向意垂下眼,手里的笔没停地在一段很长的英语题干上圈画出关键词。 她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虞兮的事。 从银行出来的时候,噼里啪啦的雨滴说下就下。 十八幺的天气仍旧是让人琢磨不透,林向意在来之前,太阳还是高悬着,一瞬间由晴转阴,说变就变。 虽说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但也没想到这场雨来的这么快。 她是准备去找虞兮的。出门前给虞兮发了消息,约她下午两点见面,一起去医院。 上午发的消息,现在中午了还没收到回复,林向意估摸着可能虞兮还在休息,又或者有别的事要忙。 她们有一个周没有联系。她决定直接去她家里找她,再和她一起去医院。 可是这场雨说下就下,让人毫无防备。 林向意站在银行门口的屋檐下,眼看着一时半会应该是停不了。 口袋里是刚取出来的钱,她的全部积蓄,被她裹在塑料袋里,紧紧攥在口袋。 可不能被雨打湿了。她心想。 如果让林荫来送伞,那势必会追问自己要去哪。 雨水顺着一旁的玻璃门蜿蜒着向下淌,银行中午要休息,卷帘门拉下了大半。 算了。 公交站台就在前面一个路口,冲过去,也不过两三百米的距离。 等到了站台,上了公交车就没事了。 林向意想着,将外套的领子拉到最高。 心一横,冲了出去。 外套没有帽子,她只能一只手挡着头,一只手攥着口袋里的塑料袋。 路边的车速度不减,行驶在湿滑的路面上,将路边的水溅得四处都是。 领口拉得再高,雨丝倾斜着,还是随风灌入。一场秋雨一场凉,林向意只觉得冷,哆哆嗦嗦地往前跑。 抵达公交站台需要穿过马路。 还在马路的这一侧时,林向意老远就看到迎面而来的那趟车,就是她要坐的。 绿灯还有5秒变红,停在斑马线后的车已经有了启动的趋势。 林向意只在心里思考了短短半秒,就决定冲过去。 她相信自己可以冲过去。 车灯在雨雾中重影,模糊得宛如一个个光晕。 耳边有尖锐的鸣笛声。绿灯跳成红色,直行的车踩下油门。 对面的公交车即将到站,刹车声在雨声中被隔得远。 跑起来的水溅在林向意的裤管上,打湿了一大片。 后面传来很大一阵力,有人拽住了她的衣服后摆。 用力一扯,她脚下踉跄着站不稳,倏忽跌进了一个怀抱里。 头顶的雨突然停了,印入眼帘的是一把深色的大伞,遮住了林向意头顶的整片天空,雨丝被挡得严严实实。 “你赶着去投胎吗?”陈深的语气依旧不善,话语中带着刺。 “我赶车!”林向意来不及定神,公交车已经在站台停稳。 下车的乘客鱼贯而出,林向意从陈深的伞下钻出,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车门口跑去。 车上人很多,挤的像沙丁鱼罐头。空气是浑浊的,车厢里潮湿的全是水雾,湿哒哒的让人觉得黏腻。 陈深收了伞,站在林向意身侧,一只手拿着伞,一只手抬起,扶住一旁的杆子,虚虚地将她圈在自己的臂弯里,以免被人挤到。 林向意摇摇晃晃,随着公交车的行驶,险些站不稳,头脑也变得晕晕乎乎。 陈深的胸膛温热,隔着单薄的布料,离她很近,近到她似乎能听清他的心跳声。 砰砰砰—— 随着心跳声一同传来的,还有陈深的声音,在她的头顶。 “怎么这么急?” 遇到什么事了?印象里的林向意一向内敛又沉稳,很少见到她这么急,横冲直撞的。 林向意还没从刚才的奔跑中缓过神来,微微喘着粗气。公交车驶出去一个路口,她才平复好自己。 天空闪过一道闪电,随即又是一声闷雷炸开。 她的手往口袋里摁了摁,确保塑料袋里的东西万无一失。 彼时还没有收到虞兮的回复,林向意的心开始往下沉。 “去找一个朋友。”她说。 陈深不知道她在十八幺还有什么朋友,奇怪地蹙了蹙眉。 直到公交车再次稳稳地停在站台上,他们俩之间都没有下文。 林向意飞也似地跑下车。 依旧没有收到虞兮的消息,她的心里开始不安,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 电话打通了,却只有嘟嘟嘟的声音。 没人接,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剩冰冷的女声。 机械音,机械地宣布无人接听。 怎么会。 雨没有停下的意思,陈深替她撑着伞。啪嗒啪嗒,是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 脚下的路变得泥泞,水流开始脏。虞兮家在弄堂口再拐个弯。 还没靠近,林向意听到了古怪的音乐声。 好像哀乐。 她加快了脚步,攥着塑料袋的手指微微发紧。 没来由地害怕,她突然去拉陈深的手。指尖是凉的,碰到陈深温热手心的一刹那,她想过抽离。 可是陈深反扣住她,让她的手被自己包裹,凉意开始消散。 陈深注意到她在抖。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又为什么发抖,但他能感受到她的害怕。 林向意的心开始无限下坠,好像要坠入深渊一般,在她看到虞兮那个男朋友的时候。 他坐在屋檐下抽烟,和林向意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然后站起身来,将身后的音响声调大。 是哀乐。林向意终于听清,在距离他几米远的位置。 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恶魔,睥睨着众人,播放的哀乐是他胜利者的号角。 “虞兮呢?”林向意张嘴,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连带着发出的声音也涩涩的。 恶魔朝她挑了个眉。 指尖的烟灰被他弹落。他对着林向意做了个口型。 她——死——了—— 夸张的口型,唯恐林向意看不懂。说罢,脸上又浮现出僵硬的微笑。 林向意只觉得眼前开始眩晕,一切变得模糊。耳边的哀乐声吵闹不堪,她甩开陈深的手。 雨打在她脸上,顾不得那么多,冲上去一把拽住了男人的衣摆。 皮笑肉不笑,是她见过最恶心的表情。 而现在,摆出恶心表情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如同恶魔低语般嘲弄道:“你来得正好,还可以送她最后一程。” 脑海中传来撕裂般的尖叫,喉咙口的血腥味更甚。林向意侧身看见屋内桌上的照片。 虞兮的黑白照片,还在对着她微笑。 那笑容无比鲜活,哪怕是黑白色,也遮不住虞兮眉眼间的快意。 好像虞兮就站在她面前,然后扑闪着睫毛,叫林向意“好孩子”。 她总是用揶揄的口吻这么称呼林向意,也只有她会这么叫。 “你骗我。”林向意的语气笃定,“是不是你?” “你不得好死。”窒息般的疼痛从后脑勺蔓延开来,林向意只觉得浑身发麻。 “是她自己——失足——摔死的,”语调被拉长,充满了玩味,“和我有什么关系?” 手脚俱软,浑身血液好像开始倒流。林向意仿佛能听到虞兮的尖叫声,就像那天在她家一样。 她闭了闭眼,场景挥之不去。她甚至不敢去想,虞兮会疼吗。 答案是肯定的吧。不知道最后一刻她在想什么。 眼前好像有血,一股一股,源源不断,千丝万缕地往外涌。无数的玻璃碎片,散一地。 “我要报警。”林向意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眼泪划过冰冷的脸,烫到好像要把人灼烧成灰烬。 没用的。 警察已经结案了。 所长是我表姨夫。 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现在能够站在这里。 可以这么平安无事地站在这里。 耳畔又是一声闷雷,将男人的声音炸得稀碎。 他的眼尾带笑,眼底却看不到一丝光。是骇人的,是诡变的。 林向意只觉得攥着的手指在硌硌发响,脚步虚浮。 像是有什么东西消弭了,顷刻之间。这里到底是什么法外之地,可以纵容一个杀人狂魔如此逍遥。 整个世界都是罪恶的,像是一场惊涛骇浪的浩劫,将无辜的、可怜的人淹死,再将无情的、血腥的人送上云霄。 人人都在粉饰太平。 有关系的人才可以在这场浩劫里全身而退。人情世故是他们的砝码,滋生出无数黑暗的芽。 没有关系的人节节败退,这场游戏从来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或者说,他们连入场券都没有,又玩得过谁。 官官相护。像是没有出路的死胡同,又像是这座小城亘古不变的真经。 第32章 除夕夜 林向意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感觉自己在频繁地醒来,又好像一直被困在噩梦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如同迷宫一般找不到出口……她拉着虞兮的手拼命向前奔跑……虞兮的手好冷好冷,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重,林向意觉得她好像拉着一块铁在跑,可是越急就越跑不快…… 再一晃,场景切换。 虞兮倒在血泊中,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林向意想去扶起她,可是手一触碰到,就仿佛是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她想要喊虞兮的名字,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画面忽然又开始变。 变成了一个混乱不堪的夜晚,瘦弱的女人被彪悍的男人一只手死死扼住脖颈,然后用力一甩,结结实实地砸在墙上,身边是散落一地的零碎。 林向意站在不远处,看着男人面目可憎的脸,听到女人在哭喊。 “林向意,救救我!” 一阵阵窒息感扑面而来。 陈深发现她在哭,连睡着时候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眼角湿润,连带着枕头上都被她沾满了泪水。 他感受到林向意的身体在微微颤栗。抬手,他想替林向意擦去眼角的泪,手在空中停顿了两秒,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没有触碰。 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 月光洒进来,印在床头是冰冷的青蓝色。 - 陈深破天荒地去看了陈应天。 几年来的头一回。 监狱的高墙里是密不透风的一亩三分地。抬头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三百六十五天都一模一样的天空。 戒备森严,气氛紧张的环境下,交了关系证明,陈深由负责的人领着往里走。 他还没有想好见到陈应天的第一面,该说些什么。 陈应天老了许多。原本意气风发的年纪,如今看上去却是垂垂老矣。 鬓边的白发藏不住他的沧桑,背也不再挺立,而是有些驼着。 他颤颤巍巍地在玻璃前坐下。 看着不远处的小门被打开,一阵紧张涌上心头。人在着急的时候,时间就仿佛按下了暂停键。陈应天东张西望,等待让他觉得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第一个进来的是面无表情的狱警,第二个进来的是他朝思暮想的儿子。 陈应天一个踉跄,撑着台面就想要站起来,却一把又被身后的狱警按了下去。 陈深抬眼望向他,对视的一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心里也已是惊涛骇浪。 刚才一路上所做的心理建设,在这一刻全然崩塌。愤怒、不解、埋怨……无数情绪铺天盖地袭来,快要将他吞没,他仿佛是无垠海面上的一叶扁舟,一个浪头打来,就足以将他淹灭,然后整个世界坠入无边黑暗。 父子俩相顾无言。陈深握着话筒的手心里微微出汗。 末了,是陈应天率先打破沉默。 “你瘦了,”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陈深先是一怔,握着话筒的手不自觉更加用力,“这几年,你在外面受苦了。” “是爸对不起你。” 道歉来得猝不及防。这几年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陈深也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却没想到听到父亲的忏悔是在这种情况下。 太突然了。 他心乱如麻。 “别怨你妈了。”陈应天叹了口气,短短五个字却让陈深心头蓦地一紧。 很久没有听到与魏静和有关的事情了,他心里的气郁结起来,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出口。 心口酸涩,是牵扯住的疼。仿佛又回到魏静和离开家的那一天。 怎么做的到,不怨她。 他垂着眼不说话,视线躲避中却听陈应天用沉重又低哑的嗓音继续道:“她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陈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扯着唇角险些哼笑出声。 到底是有多么迫不得已的事情,可以让一位母亲如此不负责任地抛弃自己的孩子? 陈深的童年,活在对魏静和随时可能离开的恐惧之中,以至于至今他想起那些日日夜夜,都觉得心脏在抽痛。 究竟该用怎样的一生,去治愈他不完整的、破碎的、血淋淋的童年。 陈深的眼睫短促地颤了颤,耳畔陈应天的声音还在萦绕:“有的时候,放下仇恨,才能走得更远。爸爸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忍,从小到大,一直是我们做父母的失责,我们对不起你的太多了。可是事到如今,忏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唯一希望的,是你能够向前看。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该一直被困在过去的失败里。” “你妈当初被我困住,如今你又被她困住,冤冤相报何时了。”陈应天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陈深抬起头,目光定格在他泛白了的鬓角,记忆里的父亲一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如今也是佝偻了身形,老态龙钟。 岁月蹉跎,留下的痕迹太过明显,明显到在这么一瞬间,陈深觉得自己的鼻尖也有了酸意。 他撇过头去,不想让陈应天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情绪。 “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顿了顿,陈应天接着说道,“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你了。你有的时候过于偏执、固执,容易钻牛角尖,其实爸都知道,你本身性格并不是这样的。但是很多事情已成定局,既然改变不了现实,就只能去改变自己。” 说着,陈应天忽然也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我又有什么资格同你说这些。你现在的生活,都是我造成的,是我让你过不好,却还在要求你。” 探视的时间有限,从头到尾都是陈应天一个人在絮絮叨叨,陈深一言不发地听着,心底却好像经历着一场滂沱大雨。 赶在狱警带走陈应天之前,陈深原本握拳放在膝盖上的手舒展开,手心有湿意,他将原本握着电话筒的左手换下,用右手接过重新放在耳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喉头有些阻隔,干涩、疼痛,连发出的声音都好像含了一口沙。 “爸——” 声音顺着电话线穿过两人之间的玻璃传入陈应天的耳中,他眼里有不可思议的光一闪而过。 陈深这么久以来终于愿意叫了他一声,这让陈应天诧异又惊喜。 陈深慢慢抬起眼皮,幽暗又深邃的眸光停留在陈应天的注视里:“那名工人的死,真的是你造成的吗?” 外界疯传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匕首,在当时的陈深心底留下痛苦的伤口。他从他人的指指点点中拼凑出陈应天入狱的原因,相信与不相信在他身上似乎都已经没有了必要。 可是他依旧想要听陈应天说。 陈应天没想到陈深会在最后问他这样一个问题,这同样也是这么几年来他听到陈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陈应天张了张嘴,干涸的嘴唇有些颤抖,嚅动了良久,他才用极度缓慢的声音回答陈深:“现在进来的人是我,这个问题就已经没有了意义。” 与其说是回答陈深,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秩序感早已在这里消亡,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人们要的往往只是结果,而非得出这个结果的过程。 陈深看着陈应天的背影在他眼中一点一点消失,握着话筒的手却迟迟没有放下。 高墙外是多云的天气,十八幺绵延数日的那场大雨,终于在今日凌晨停止了。 再下下去,或许会让整座城市颠倒。 可是这座城市早就已经颠倒。 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他倏尔在路的尽头看到了林向意。 她穿着深色的棉衣,长发束成一股,脖子里围着一条米色的围巾,裹住了她小半张脸,只留下一双因为消瘦而更显空洞的眼睛。 眼眶有些许凹陷,陈深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天醒来,林向意就已经不见了。陈深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睁眼时万籁俱寂,只有漫天的雨声,声声入耳。 门口的伞没有被带走,也不知道林向意走的时候雨下得大不大。 林向意没有再联系他,上课、吃饭、复习、睡觉……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一直到这个学期都结束。以至于现在突然又见到她,陈深有些诧异。 但他面色不变,走到林向意面前时,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监狱门口的路很长,长到路边的白桦树高耸入云,纵深望去一眼看不到头。林向意推着她的自行车,每一步都踩在厚实的落叶上。 四季轮换,叶子由绿转黄,飘飘荡荡地在空中飞舞,最后落在泥土上层层叠叠铺满一路,那场雨一直从秋天下到冬天,下到遍地都是泥泞。脚踩上去的声音不再清脆,一如林向意转头和陈深说话时的语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深将手揣进口袋里,走在林向意身侧,稍一偏头,就能看到林向意被风吹得通红的鼻尖与耳阔。 林向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今天是除夕夜。” 陈深不置可否地将头转回去。 今天是除夕夜,他还没来得及和陈应天说句“新年快乐”。 可是说了又如何,究竟是谁在快乐。 新的一年就要到来。 来年、此刻,都一样。 “你不用回家吃年夜饭吗?”一阵风吹过,陈深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却还是阻止不了风的倒灌。 林向意想了想,摇摇头。她家从小就没有年夜饭的概念,每年过年,都只有她和林荫两个人,将家里的剩菜加热下,然后接着吃。 “巧了,”陈深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再开口时声音里沾染了些笑意,“我也不用。” 好冷的笑话,说完陈深自己都觉得冷。 他回头向后望去,满眼皆是紧闭的大门与灰暗无光的高墙。 再回过头来时,他改变了主意。 “晚上去海边吧,每年都会有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