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两声带着气音的轻笑,苗祯然和韩方的椅子同时被后面的两张桌子顶了一下。
“自己的座位不够你们发挥了是吧?”苗祯然回过头,敲了一下凌寒的桌子。
班长发威,凌寒立马敛了笑,和沈书延收放自如,在平安抬起头的刹那端正坐姿,俨然又是一副好学生的样子,演技吊打一线小鲜肉。
凌寒脊背挺得倍儿直,细看还有点表演痕迹;沈书延就是老演员了,右手写字左手托腮,时不时举手发个言,四十分钟把平安哄得眉开眼笑,让她差不多忘了刚上课几分钟的不愉快,回到办公室连带着把凌寒都看顺眼了几分:
“老师知道你家里困难,但是作为学生,现在是你最该拼命努力的时候,这个时候放松,往后你的人生就彻底完了。”
凌寒面不改色地点着头,倒是一边的年轻实习老师没忍住,抬头跟同事无可奈何地对视一眼。
——学生家里都困难了,一再强调努力除了徒增焦虑还有什么用?况且人生也不会彻底完蛋,除非给自己的灵魂栓上狗链。
沈书延向前一步打断施法:“老师,您找我什么事?”
他平时在老师面前恭谨有礼,偶尔直白一些也不会让人觉得没涵养。果然平安稍微愣了一下之后就放过了凌寒,朝沈书延和颜悦色道:“十一月考完期中是校园文化节,语文组会举办飞花令比赛,每个班都要参加。去年你们班是苗祯然和叶乔上的,很可惜输给了文科班。老师今年想让你上,毕竟是考过143分的人。女生是擅长背诵一些,但是死板;你是男孩子,脑子比她们灵活,飞花令的比赛还是很考验思维的。你好好准备一下,争取今年能拿个第一名,我先跟你说一声,怕过后忘了。”
沈书延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如鲠在喉。他没想到王安平一个省重点中学的高级教师会说出这种话。
他的初中班主任当时一直鼓励班里的姑娘们好好学习理科、关心时政和国家大事。她曾经当着班里所有学生和男数学老师的面反对该数学老师,说女孩儿不仅擅长数学,还是天生的强者,让她们不要从思想上灭自己威风。
沈书延终于明白为什么苗祯然对王老师态度疏离,冷江初更是将不忿不屑直接写在了脸上。王老师不爱学生,更不爱女学生和“差”学生。
沈书延知道王老师喜欢自己,喜欢自己的好成绩,不过他并不打算因为自己是既得利益者就闭嘴;王老师也许有她自己的辛苦和艰难,所以沈书延维持着对老师的尊重和谦逊,但是一码归一码。
“我们班是个女生都比我强。”
“我只是擅长语文考试而已。”
凌寒和沈书延同时开口。王安平没大听清凌寒唱反调的话,因为沈书延的眸色太冷了。
“谢谢您认可我,”沈书延彬彬有礼地直了直身子,“我可以参加比赛,但我大概赢不了文科班的女生。就算我能赢,也是因为我家人从小培养我的文学素养,不是因为我是个男的。”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连空调都配合地暂停了工作,只有头顶的电扇在孤独地嗡嗡,讪讪地打着圆场。王安平隐约感觉自己的权威被某个不知好歹的挑战了,但从沈书延无懈可击的笑容中又找不到证据。她嘴角被压得很平,开始的兴致勃勃这会儿烟消云散,随便又应付了沈书延两句,然后挥手让他走人了。
凌寒跟着沈书延走出办公室,将实习老师拼命按捺的嘴角和沈书延转身后立马沉下的脸色尽收眼底。西楼楼道的廊灯比广知楼的暗,沈书延垂着眼皮,半边脸陷在阴影里。
“谢谢你。”“怎么累成这样?”
又是同时开口。
挟着水气的穿堂风掠散了沈书延胸口无形的沉土,他回身看着凌寒,一步步倒着往前走:“你看,又谢。你小妹那礼貌劲儿肯定是跟你学的,小小年纪心就那么重。”
“都没你心重。”凌寒反驳,专注盯着沈书延身后。
沈书延双手插进裤兜,模样潇洒,很有韵律地摇摇头:“非也非也,我心最宽了。”
看着心宽而已,其实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凌寒咬紧下唇内侧,堪堪维持住脸上的平静。而随着沈书延在无人经过的空美术教室门前停下脚步,倾身靠近他,凌寒的平静终于开始明显地摇摇欲坠,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我多一句嘴,你别介意,”沈书延在凌寒后退之后就不再往前,恳切地望着他的眼睛,小声但清晰地说,“我家里有慈善项目,之前帮一个工友的妹妹找到过肾源,后来配型成功,手术费和后续医疗费也全包。你需要就说,钱不是问题。”
沈书延眼看凌寒的瞳孔渐渐泛出被水洗过似的晶黑,他听不到凌寒的呼吸声,以为他受自己冒犯**而愤怒憋气到了极点,于是干脆一鼓作气,抢在凌寒发怒之前把话说完:
“对不起,我多管闲事了。但我真心希望你能考虑一下,你一个人这么熬着扛着不是办法。”
凌寒没能立刻回应沈书延的不安,他憋住的丧气被疲倦顶出身体,无力得都说不上叹,也就是呼吸声听着稍微大了一点。他还是直直站在那里,整个人却如灌水的竹,仿佛能听见脊骨一节一节弯下的声音。
“别……道歉了。”
“我一定认真考虑,”凌寒的喉结上下轻颤:“谢谢你。”
“你”字发音很轻。
凌寒很努力地让自己感知幸运和温暖,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这时候似乎必须感觉幸运和温暖……然而他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想逃。逃到没有与沈书延相遇的随便某个时空;逃回那个属于自己的、痛苦挣扎的,但是原原本本的、熟悉的现实的世界。
可是他不能逃。凌寒警告自己,哪怕沈书延的到来是一场梦,在梦里自己也必须为妈妈抓住一线生机。凌国梁恨父母恨弟弟恨全家,凌寒绝不相信他会用心给弟妹找肾;他甚至觉得,哪天凌国梁在某个重要手术之前声明不再给钱也是极有可能的。
“哎,说你心重你还不认。”沈书延拿手背轻轻掸了一下凌寒的肩,转身迈步前朝他露出一个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的笑,“我初中有个朋友,家里情况也挺复杂。有一回养的小狗生病,她没钱,先管我借了五千,你猜她当时跟我说什么?”
凌寒思绪一断,心里正空乱交接,一抬头就被沈书延的表情刺激得晃了神:“说什么?”
“说‘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恩将仇报。’”
“……”
“不是,你先别笑。”
“……”
沈书延苦涩悲情又沉痛地长叹一声,含情眼盈满泪水,兰花指抚在额头,“其实你的心……也没有那么重对吧?”
凌寒又差点被他的兰花指雷成灰:“那她恩将仇报了没有?”
沈书延半秒钟内插兜抬腿仰头起范儿,冷酷似杀手:“当然。后来体育课她给我数仰卧起坐,我刚做完她就把个数给忘了。你不会这样的对吧?”
“……”
沈少爷响指一捏:“……你犹豫了。我不会让你给我数数的,智慧的人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
“那怎么办?”下节是音乐课,凌寒看沈书延依然迈着他那悠哉的四方步,也不着急了。
“什么怎么办?”
“你没计上数。”
“哈哈哈哈,”沈书延释怀地笑了,“那大抵是要重做了罢。”
终于还是释怀地似了。
凌寒觉得自己过去几年的笑大抵都在这一个月里被沈书延补完了,同时鲁迅先生的含金量还在上升。
音乐教室在大礼堂旁边的音美楼,离主教学楼近,离西楼远些。沈书延和凌寒四条长腿连走带跑还是迟了五分钟,就这么五分钟,沈书延已经被同学们扒着电脑考古到只剩最后一条底裤了。
音乐老师苏酥朝僵在门口的沈书延招招手,笑眯眯地一指b站页面上他初一时的展演视频:“书延你弹古筝呀?我说你气质怎么这么好呢。”
沈书延保持微笑,两眼一黑。
“你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啊怎么还拉大提琴啊?!”
“卧槽延哥这个男的跳舞的,不不不是,这个跳舞的男的是你吗?你跳舞啊卧槽?!我靠这个跳舞的女的是不是你女朋友啊?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距离上一次班级大规模考古已经过去了一年,而上回被考古的主角苗祯然同学早笑瘫在叶乔怀里。其实苗同学的笑料更多,作为市幼儿园优秀学生代表,她四岁就已经推出了舞蹈代表作《掀起你的盖头来》,但男生们在观看过她打太极拳的视频之后默契地选择闭上嘴,于是现在连带她那一波压力全部给到了沈书延。
凌寒默默关上两人身后的门,扯开一把折叠椅推给沈书延。
“所以那女生是你女朋友吗?!”彭博提出关键问题。
女生们掩嘴轻笑,往后拧着身子看沈书延,目光如炬。
沈书延心间一动,去看凌寒。但凌寒并没有看他,自顾自从兜里拿出折好的英文词组开始默默背诵。沈书延叹了口气:“不是。”
“不可能!”半个班男生异口同声。
“那就是前女友。”彭博煞有介事地一口咬定。
“弱——”冷江初被扰了清梦,翘起二郎腿准备开喷,被苗祯然一把揽在怀里,于是后一个字几乎没人听见,“智。”
“你骂我?”苗祯然似笑非笑。
“呵。”冷江初嘴里咕咕哝哝,人却乖乖躺在苗祯然怀里。
叶子用音乐老师同款笑容对着她俩:“嗑死我了。”
初中时沈书延不理这种八卦,反正女方刷题上头并不介意,他更是无所谓别人说什么。但今天沈书延莫名觉得很有必要辟个谣,于是抢在音乐老师维持纪律之前再次否认:“不是。”
“不是~,”叶子把沈书延的尾音转了八百个弯,啪地直起身子,马尾辫俏皮地一抖一抖,“诶嘿,延哥撒娇。”
沈书延整个人要被苏老师带头发出的爆笑汆熟了,无力又娇羞地“哎呦”一声,把头埋进一双修匀美手,引发第二轮爆笑。
苏老师试图维持纪律:“那个,咳咳鹅鹅,书延啊……鹅鹅鹅鹅……”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四十几个人又笑疯了。
“老师您也没放过他……嗷!”周嘉川火上浇油,被叶乔习惯性一卷子削在脑袋上,边捂着头边透过肘缝去看笑得胃痛的郁子涵,“叶乔你这个始作俑者还不让我们人民群众说话……嗷再打我还手了!啊嚓擦嚓疼……”
笑死,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诶诶诶诶呀!延哥掉凳了!”
沈书延高大的身躯此时弱小可怜又无助地挨在凌寒脚边,他觉得这个笑点很智障,但自己还是笑得像个智障,在伸过来扶他的数只手中颤颤巍巍地搭上离他最近的一只臂膀。
苏老师初高中都是在实验中学念的,对这里感情很深,眼前闹得东倒西歪的可爱大崽都算学弟学妹,她看着他们,心里一下就软了:“那个,鉴于大家刚打完竞赛,马上又要月考,今天我就不开新课了,给你们放个电影呗?”
“老师我爱你!”叶乔喜笑颜开,放下作业带头起哄,“我们看恐怖游轮吧,超级恐怖!”
周嘉川反对叶乔成性:“哎呀我看过恐怖游轮,一点都不恐怖,看沙丘看沙丘!”
老章捏着鼻子:“正经人谁看沙丘啊,不如异形!”
“你懂个屁!你根本不懂沙丘的精髓!”
彭博和苗祯然在教室两头同时举手:
“听我的,看招魂!”“看风声!”
“要不还是看柯南吧。”苏老师逗小孩儿。
小孩儿长大了:“不要!”
暂时没有别的提议,教室稍微安静下来一点,第三第四排的两团女生终于打定主意,嘻嘻哈哈互相搡着:“老师我们想听沈书延拉大提琴!”
“哦呦,”叶乔率先支持渐渐红温的几个姑娘,“这个我同意!然后看恐怖游轮!”
“诶,支持,”老章也不惦记他的异形了,“延哥给我们来一个艺术的熏陶!”
“你们变得有点快啊,”苏老师乐得不行,“其实也可以。高一乐队昨天排练完把琴放教室后面了,稍微调个音就行,要不书延你给大家来一段?”
wuli沈少眼圈儿都红了,双手颤抖着抚住胸口,恍若西子捧心:“……所以受伤的只有我对吗?”
叶乔彻底杀疯了:“延哥~~~”
“我来来来来来……”
沈书延当即表演一个弹射起身,整张脸红白交错羞赧无比。一去一回却依然身姿卓然,满教室的返祖声和掌声几乎在他左手把上琴弦的瞬间停止了。
沈书延手长腿长,半袖下的肌肉紧实流畅,颈间挂着一尊精巧莹润的小玉佛,与西方提琴彼此相依,宛若水墨勾勒出的一卷朦胧美梦。大家不约而同地坐直身体,等待接受莫扎特或者某赫某芬某斯基的洗礼,没想少爷不走寻常路,瞥了一眼窗外阴沉压抑的云,随后不紧不慢地奏出《太阳照常升起》的前六个音符。对面苗祯然笑而不语,从第二小节开始带头用手打起拍子。
“嘶,我怎么觉得这调这么熟呢?”彭博一边跟着班长打节奏,一边转头看老章和叶乔。
“是姜文几部电影的bgm。”叶乔博览群影,悄声回答。
大提琴代替长号,醇厚却不低迷。最后大家看的电影是《让子弹飞》。凌寒记得那天是九月二十五号,沈书延的琴声和电影开头震荡肺腑的马蹄声在他心底留了很久,很多年。
wuli苗姐姐将来一定是个为人民服务的好guan!公平,公平,还**的是公平!她一直谨记这句话。她算有背景,但未来不会拿背景肆意妄为,而是借用背景行对的事,并且她能力过硬,眼里有人(帮助叶子凌寒就能看出),这是她的可贵之处。绝不搞权力金钱阶层崇拜,苯人只欣赏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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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个娇羞的Dad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