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允在宿舍的窗前站了很久。雨水顺着玻璃滑下,模糊了窗外熙攘的世界。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窗台那把黑色的伞上。伞柄是温润的木质,其上有一道银色的纹路,像某种沉睡的符文。昨夜暗巷里的一切,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但指尖触碰伞柄时传来的微凉触感,又在时刻提醒他——那不是梦。
那个叫苏饕的狐耳少年,那个以灵魂为食的存在,轻描淡写地“处理”掉了豹哥一伙。新闻里语焉不详的“气体泄漏事故”,让他脊背发凉。
他不敢深想,匆匆收拾好给母亲准备的早餐,将伞小心地塞进画筒旁边的隔层,像是藏起一个危险的秘密。
公交车上拥挤而沉闷。白允紧紧抱着画筒,站在摇晃的车厢里。周围是赶着上班上学的兽人和人类,充斥着各种气息。他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疏离感,仿佛自己成了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些包裹在皮囊下的灵魂。
他甩甩头,想把那晚的画面甩出去。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熟悉得让人心头发沉。母亲的精神似乎比前几天好了一些,看到他带来的清粥和小菜,还勉强笑了笑。然而,就在她低头喝了一小口粥后,一阵毫无预兆的剧烈咳嗽猛地袭来!
她单薄的身体蜷缩起来,像一片风中的枯叶。
“妈!”白允慌忙放下碗,轻拍她的背。
咳嗽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加剧烈。突然,她猛地侧头,“哇”地一声,一小口混着暗红血丝的粥液溅在了雪白的床单上。
那点猩红,刺得白允眼睛生疼。
护士很快赶来,处理了污渍,为母亲戴上了氧气面罩。那透明的面罩下,母亲的呼吸急促而浅薄,脸色灰败。
主治医生将白允叫到了走廊。
“情况不太好。”医生推了推眼镜,“之前的感染引发了急性呼吸衰竭的前期症状,血氧饱和度一直在掉。必须立刻转进ICU进行密切监护和支持治疗。”
医生递过来一张单子。
“这是初步的费用预估。先预存这部分,后续根据治疗情况……”
后面的话,白允有些听不清了。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数字上,一串长长的、足以压垮他所有希望的零。之前的手术费已经让他债台高筑,这个数字,无疑是天文数字。
他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
他冲到楼梯间,几乎是颤抖着掏出手机,翻遍通讯录,拨打每一个可能借到钱的号码。
“小允啊,不是叔叔不帮你,实在是……”
“嫂子前段时间也住院了,家里也紧啊……”
“哥,我这边孩子上学……”
听筒里传来的,是各式各样的推诿。冰冷的绝望,像潮水一样,一点点淹没了他。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回到病房,母亲已经昏睡过去。他拧了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她嘴角干涸的血迹。淡淡的铁锈味钻入鼻腔,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看着母亲沉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看着监护仪上起伏不定的曲线,听着那规律的、催命符般的滴答声。
忽然,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凉的金属床栏上,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
不是哭泣。
是一种比哭泣更绝望的、无声的惨笑。
他还能怎么办?
他拿着空掉的水壶,机械地走向开水间。路过安全通道时,他脚步一顿,推开那扇沉重的防火门,走上了空旷无人的天台。
雨已经小了,变成了冰冷的雨丝。城市在高处看来,依旧繁华喧嚣,却与他无关。
他走到天台边缘,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寒冷让他发抖,却也让某种念头变得清晰无比。
他深吸一口气,从画筒里抽出了那把黑伞。
伞柄上,那道银色的纹路,似乎在雨水中泛着微光,触手一片温润。
他闭上眼,用力握紧了伞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苏饕。”
他对着空气,对着冰冷的雨丝,用尽全身力气,轻声唤出了那个名字。
“我需要……”
他的声音干涩而颤抖,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一场交易。”
话音落下的瞬间,伞柄上的银色纹路骤然发烫!一道微不可见的流光顺着他的指尖窜入体内。
紧接着,他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模糊。医院的喧嚣,雨水的冰冷,都在一瞬间远去。他感觉自己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包裹、牵引,陷入一片短暂的黑暗。
……
再睁眼时,清雅的茶香取代了消毒水的味道。
他站在一个极其安静、简约而充满设计感的空间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笼罩在雨幕中的城市轮廓。这里很高,仿佛远离了尘世的所有烦恼。
而在他对面,那张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软榻上,苏饕正慵懒地斜倚着。
他依旧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深灰色的狐耳在柔和的室内光下微微转动,那条蓬松的狐尾无意识地扫着榻沿。他手中端着一只白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精致的五官。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眼睫,琥珀色的瞳孔落在白允狼狈不堪的身上——湿透的头发,苍白的脸,以及那双因为绝望而异常明亮的红色眼睛。
苏饕的眼中,没有丝毫意外。
他轻轻吹开茶汤上的浮沫,抿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看来……”
“你的‘绝望’,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
他的目光像最精细的刻刀,掠过白允微微颤抖的手指,掠过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最终,停留在他脆弱的、微微起伏的脖颈上。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满足地眯了一下眼。
如同美食家嗅到了期待已久的珍馐。
苏饕放下茶杯,瓷器与木质茶几接触发出轻微的脆响。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荡开,敲在白允的心上。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白允面前。随着他的靠近,那股清冷的、带着雪松与古籍气息的味道再次将白允包裹。白允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上了画筒。
“我……需要钱。”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很多钱。我母亲……她需要进ICU。”
他抬起眼,勇敢地迎上那双琥珀色的、非人的眼眸。
苏饕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微微偏头,深灰色的狐耳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白允的脖颈,那里的皮肤很薄,能清晰地看到青色的血管,随着主人急促的呼吸微微搏动。
他靠近了一步,距离近得白允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微弱气流。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白允浑身僵直的动作——他低下头,鼻尖轻轻凑近白允的耳侧与颈窝,如同品味最上等的香料,极其克制地、深深地嗅了一下。
没有触碰。
但那种被当成“物品”审视、评估的感觉,比直接的触碰更让人毛骨悚然。
“啊……”苏饕发出一声极轻的、恍然的叹息,温热的气息拂过白允敏感的耳廓,“因守护而生的绝望,掺杂着不甘与愤怒……味道确实比单纯的恐惧,更有层次。”
他直起身,眼中流转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探究。
“钱,我可以给你。”他说得轻描淡写。
白允的心脏猛地一跳,眼中瞬间迸发出希望的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取代。
“条件是什么?”他哑声问。
苏饕的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他转身,走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望着窗外被雨水笼罩的城市。
“你的灵魂,正在被现实的污浊侵蚀。”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焦虑、恐惧、贫穷……这些负面情绪,就像灰尘,会掩盖你本身纯净的‘香气’。”
他回过头,光影在他侧脸投下深刻的轮廓。
“我的条件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你需要定期来见我。让我‘感受’你的灵魂状态,确保它维持在我需要的……纯净度。”他顿了顿,“对你而言,这或许只是一些时间的陪伴;对我而言,这是维持生存的……‘维他命’。”
维他命?
白允愣住了。这个说法太过古怪,太过暧昧,也太过危险。
但他有选择吗?
母亲躺在ICU病房里,每一分钟都在燃烧生命和金钱。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孤注一掷的平静。
“好。”他听到自己说,“我同意。”
苏饕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淡的满意一闪而过。
“明智的选择。”
他走向客厅一角那个精致的恒温箱。随着他的靠近,里面那条粉白色的胖蛇——圆嘟嘟,立刻从盘踞的状态抬起头,红色的信子“嘶嘶”地吞吐着,扭动着胖乎乎的身体凑到玻璃前。
苏饕打开恒温箱,圆嘟嘟立刻熟练地爬了出来,缠绕上他的手腕,然后用那颗圆滚滚的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这是圆嘟嘟。”苏饕用指尖轻轻戳了戳它最胖的那段肚皮。圆嘟嘟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开始扭动尾巴尖,像是在跳一段慵懒的舞蹈。
白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前一刻还是关乎生死存亡的严肃交易,下一刻却变成了逗蛇?
这巨大的反差,让他紧绷的神经诡异地松弛了一瞬。
苏饕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将圆嘟嘟递到他面前。
“要摸摸看吗?”
白允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圆嘟嘟冰凉的鳞片。触感比他想象的要柔软,像微凉的丝绸。圆嘟嘟没有躲闪,反而好奇地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指尖。
一种奇异的、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悄然安抚了他心中翻腾的恐惧与不安。
“它……”白允有些惊讶。
“它很喜欢你。”苏饕收回手,圆嘟嘟顺势盘回他的手臂,“它通常不亲近陌生人。”
这句话,不知是在说蛇,还是在暗示什么。
就在这时,苏饕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在白允带来的画筒上。
“你说过,你是个画家。”
“是……学画画的。”白允纠正道。
“那么,为我们这场‘维他命’契约,找一个具体的形式吧。”苏饕走向软榻,重新慵懒地倚靠下去,狐尾在身后悠然摆动,“为我画一幅肖像。在创作时,创作者的精神高度集中,灵魂的波动会变得……格外清晰。这有助于我的‘观察’。”
画像?
这个要求,比白允预想的任何一种“付出”都要正常得多。正常得甚至有些诡异。
但他没有质疑的资格。
“好。”他应下,走到窗边光线最好的地方,打开画筒,取出炭笔和画纸。他的动作有些僵硬。
苏饕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假寐。阳光透过雨幕,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
白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于笔下的线条。
起初,他的每一笔都带着颤抖。他能感觉到苏饕的“观察”,那并非视觉上的打量,而是一种更深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感知。
但渐渐地,作为画家的本能占据了上风。他开始捕捉对方流畅的肩线,微垂的睫羽,那对在光线下透出细微血管纹路的狐耳,以及那条慵懒垂落的、蓬松狐尾的每一根毛流感。
房间里只剩下炭笔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遥远的雨声。
一种诡异的宁静,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你的笔触,”苏饕忽然开口,眼睛并未睁开,“在描绘阴影时,会变得犹豫。”
白允的笔尖一顿。
“我……”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不必紧张。”苏饕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只是观察。”
沉默再次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白允感到有些口渴,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软榻上的苏饕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两条危险的细线,牢牢锁定了白允湿润的唇瓣。
空气中那份诡异的宁静被打破了,一种更原始、更危险的气息开始流动。
白允僵住了,握着炭笔的手指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
尖锐的警报声突然从恒温箱的方向响起!红色的警示灯旋转闪烁,打破了室内的平静。
苏饕眉头微蹙,眼中的异色迅速褪去,恢复了之前的清明与淡漠。他起身,走到窗边,目光向下扫去。
白允也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视线望去。
楼下街道的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朝这栋楼张望——是豹哥的那个蛇人手下!他竟然找到了这里!
恐惧瞬间攫住了白允的心脏。
苏饕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地看着楼下。然后,他抬起手,狐尾的尾尖在空气中,极其随意地、轻轻一划。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光影特效。
但楼下那个正在张望的蛇人,却像是突然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人猛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街对面的墙上,然后软软地滑落在地,不再动弹。
苏饕收回目光,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粒灰尘。
他转向脸色苍白的白允,语气平淡地解释:“清理残留的垃圾而已。不会有人查到这里,也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
白允看着楼下那个不知生死的蛇人,又看看眼前这个优雅得如同贵公子般的苏饕,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涌起。
强大,冷漠,视生命如无物。
这就是他与之交易的对象。
画像在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气氛中继续。当白允终于勾勒完最后一笔,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苏饕走到画架前,看着画中的自己。
画上的他,依旧优雅强大,但眼神深处,却被白允捕捉到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孤独。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深入骨髓的倦怠。
他沉默地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画纸上自己的眼睛。
“你把我,”他轻声说,听不出情绪,“画得太温柔了。”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古朴的木盒,递给白允。
“里面是你需要的东西。”
白允接过盒子,入手沉甸甸的。他没有打开,只是紧紧抱在怀里。
“我……该走了。”
苏饕点了点头,没有挽留。
就在白允走到门口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苏饕那面顶天立地的书架。在众多古籍中,一本靛蓝色封皮、线装的旧书吸引了他的注意——
《异闻辑录》。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本书的名字,他似乎在某个地方见过……是了,是在学校图书馆的冷门典籍区,他曾翻到过几页残卷,上面记载着一些光怪陆离的传说……
他似乎明白,自己踏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深的漩涡。
他没有停留,拉开门,快步离开。
在他身后,苏饕静静立在窗前,看着楼下那个抱着木盒、融入人群的瘦弱身影。他的狐尾无意识地轻轻摆动。
圆嘟嘟在恒温箱里,悠闲地吐着一个泡泡,泡泡里映出的,是白允离开时,那混合着恐惧、希望与坚定矛盾的复杂眼神。
修改过了,字数以后尽量多一些,不然大家不够看[让我康康]多少来的评论吧,孩子想要互动[竖耳兔头](明天改第三章,更新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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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纯净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