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允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像是抱着一块烧红的炭。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苏饕那间过于安静、也过于压迫的公寓。城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膜,车流声、人声、店铺的音乐声,嘈杂得让他感到一种虚幻的真实。
他站在街角,茫然四顾,最后钻进了一个无人的小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颤抖着手打开了木盒。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纸币。数额正好是医院那张缴费单上的数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苏饕甚至没有出现,只是在他离开时,用那道银色的纹路将“报酬”直接传送到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这种精准到可怕的控制力,让白允心底发寒。
他没有时间多想,匆匆赶往医院。
缴费,签字,看着母亲被推进ICU那扇沉重的门。他独自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怀里空了的木盒硌在胸口,提醒着他为此付出的代价。
“维他命”……
他闭上眼,苏饕靠近他颈侧轻嗅的画面,那双收缩的琥珀色瞳孔,还有那句“味道确实更有层次”,如同梦魇般在脑中回放。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标记的、等待被定期品尝的藏品。
……
几天后,母亲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下来,转回了普通病房。白允刚松了口气,那道伞柄上的银色纹路就传来了微热的波动。
是苏饕的“召唤”。
他不得不去。
再次站在那扇公寓大门前,白允深吸了一口气,才按下门铃。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苏饕依旧穿着那身柔软的家居服,狐耳在室内光下显得毛茸茸的,但眼神却比上次更加锐利,像是已经等待了很久。
“你迟到了三分十七秒。”他平淡地陈述。
白允抿了抿唇,没有解释路上的拥堵。
苏饕侧身让他进来,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开口:“焦虑和疲惫,会让灵魂蒙尘。”
白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今天不做画像。”苏饕走向客厅中央,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铺着黑色丝绒的长桌。桌上放着几件看似普通的东西:一枚生锈的齿轮,一截干枯的藤蔓,还有一颗用廉价彩纸包裹的水果糖。
“实践课。”苏饕用指尖点了点桌面,“找出这些东西里,灵魂残留最‘美味’的一个。”
白允愣住了。他以为所谓的“维他命”时间,只是安静地待着,或者继续画像。
“我……怎么找?”
“用你的‘感觉’。”苏饕在他身后说,声音很近,“纯净的灵魂,对其他的灵魂碎片会有天然的共鸣。靠近它们,集中精神。”
白允犹豫着,依次靠近那三件物品。
生锈的齿轮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机油味,让他联想到工厂里机械的重复劳动,沉闷而压抑。
干枯的藤蔓则带着一种腐朽的、属于泥土的气息,死气沉沉。
当他靠近那颗水果糖时,一股极其微弱的、清甜的草莓香气钻入鼻腔。与此同时,一段模糊的画面突兀地闪现在他脑海: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裙子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将这颗糖放进一个铁皮盒子里,嘴里喃喃着“留给妈妈吃……”
那感觉温暖而心酸,转瞬即逝。
“是……是这颗糖。”白允不太确定地说。
苏饕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兴趣。
“正确。”他走到白允身边,拿起那颗糖,指尖泛起微光,轻轻拂过糖纸。那缕微弱的、带着思念的残魂便被他吸入唇间,过程快得几乎看不见。
他微微蹙眉:“太淡了。不过是合格的开胃菜。”
他将糖放进白允手心,彩纸在他指尖发出细碎的声响:“奖励你的。”
白允看着手心里那颗廉价的草莓糖,心情复杂。这算什么?投喂?
“为什么是我?”他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底的问题,“为什么我的灵魂……特别?”
苏饕转过身,狐尾优雅地扫过地面,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
“因为你的‘饥饿’。”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不是生理的饥饿,是对生命、对美好、对‘存在’本身的渴望。这种渴望,在你陷入绝境时,会让你的灵魂散发出……近乎于‘信仰’的光芒。”
他靠近一步,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白允的胸口,那里正因他的话而剧烈心跳。
“对永恒饥饿的我而言,这是无法抗拒的……救赎之光。”
就在这时,恒温箱里的圆嘟嘟突然发出“咕啾”一声,用脑袋撞了撞玻璃,打断了这危险的氛围。它似乎对那颗糖很感兴趣,尾巴尖急切地摆动着。
苏饕瞥了它一眼,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它喜欢。”
白允下意识地把糖递过去。苏饕却拦住了他。
“它不能吃这个。”他打开恒温箱,圆嘟嘟立刻爬出来,缠绕上他的手臂,眼巴巴地看着那颗糖。苏饕用另一只手轻轻戳了戳它的肚皮,“你只是喜欢糖纸。”
圆嘟嘟不满地扭动了一下,但还是用尾巴尖卷走了那颗糖,笨拙地试图剥开糖纸,对里面的糖果毫无兴趣。
看着这有点滑稽的一幕,白允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一些。
接下来的“维他命”时间,苏饕没有再进行奇怪的“教学”,只是让白允待在客厅里,自己则坐在窗边看书。白允无事可做,索性拿出速写本,画起了在苏饕手臂上玩糖纸的圆嘟嘟。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一蛇身上,竟有了一种诡异的、暂时的宁静。
直到白允准备离开时,苏饕才再次开口。
“你的‘麻烦’,”他头也不抬地说,目光还停留在书页上,“并没有完全清除。有只小虫子,似乎很不甘心。”
白允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苏饕指的是豹哥团伙的残余。
“明天这个时间,带上去城西的‘锈蚀工厂’。”苏饕递过来一个平板,上面显示着一张地图和一个闪烁的红点,“我们需要进行一次……‘食材筛选’。”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安排一场郊游。
白允接过平板,感觉掌心一片冰凉。他看着苏饕平静的侧脸,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这场交易,早已将他拖入了一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挣脱的黑暗漩涡。
他握紧了手中那颗圆嘟嘟玩腻了掉在地上的草莓糖,糖纸边缘有些割手。
白允捡起那颗糖,彩纸在掌心发出细碎的响动。苏饕已经坐回窗边,重新拿起那本厚重的古籍,仿佛刚才危险的对话从未发生。
圆嘟嘟从他手腕滑下,扭动着胖乎乎的身体来到白允脚边,仰头用红色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糖,尾巴尖期待地拍打着地板。
“也许,”苏饕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头也未抬,“你可以把糖纸给它。”
白允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小心地剥开糖纸,将糖果取出。圆嘟嘟立刻用尾巴卷走那片亮晶晶的包装纸,开心地把它顶在脑袋上,在客厅里笨拙地转着圈,鳞片在光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看着这略显滑稽的一幕,白允紧绷的嘴角不自觉松动了一下。他将那颗孤零零的草莓糖塞进嘴里。
草莓的酸甜味在嘴里蔓延开来。他看着那条不同寻常的胖蛇,有些疑惑。
“它……”白允看着圆嘟嘟,忍不住问道,“它也是……‘食材’吗?”
“它?”苏饕翻过一页书,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柔和的意味,“它是意外。三年前捡到的,因为太胖被遗弃,快冻死了。当时觉得,能这么没心没肺活着的生命,也不错。”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它永远不会背叛。”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白允心湖,漾开细微的涟漪。他看向苏饕,对方依然专注于书页,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孤寂。
“过来。”苏饕合上书,忽然对他说。
白允依言走过去。
苏饕指向房间里几个不同的方位——一盆绿植,墙上的一幅抽象画,一个造型古朴的陶罐。
“现在,试着‘感受’它们。”苏饕站在他身后,声音低沉,“不要用眼睛,用你灵魂的触角。告诉我它们残留的‘气息’。”
白允闭上眼,努力集中精神。起初一片混沌,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但渐渐地,一种模糊的感知开始浮现。
那盆绿植散发着温和的、缓慢生长的生机;那幅抽象画则带着某种狂乱而压抑的情绪,让人不太舒服;而那个陶罐……最为奇特,它非常“空”,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残留,却有一种历经岁月的、厚重的“静”。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了自己的感觉。
苏饕安静地听着,末了,评价道:“感知粗糙,但方向正确。尤其是对‘空’与‘静’的辨别……这很难得。”他的目光落在白允身上,带着审视,“你的灵魂,比我想象的还要敏感。”
他的话一顿:“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
“「空」不代表没有,”苏饕的声音似古井无波,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纹,“那是被时间反复冲刷后的「寂」。能感知到这个,说明你的灵魂本身……就很古老。”
最后三个字让白允脊椎窜过一丝战栗。他尚未品出这话中深意,圆嘟嘟突然甩着尾巴拍打他的脚踝——那片糖纸不知何时被它折成了歪扭的皇冠,正晃晃悠悠顶在脑袋上,鳞片随着摆动泛出得意的虹彩。
苏饕轻笑出声。
很轻,像雪落在松枝。
白允第一次听见他这样的笑声。
“它要你陪玩。”苏饕转身取来一套墨玉茶具,动作行云流水地沏茶,“陪它二十分钟,算作今日课程延伸。”
于是白允坐在地毯上,用采风时收集的羽毛和彩绳编手链,圆嘟嘟兴奋地把肥胖的身子绕成圈盯着看,随后又迫不及待的用头顶着羽毛假装羽毛球。
圆嘟嘟玩累后盘成蚊香状打盹,夕照穿过恒温箱玻璃,在它鳞片上折射出奇异的光谱。
白允无意间瞥见,自己的影子落在鳞片上是朦胧的月光白,而苏饕经过时投下的影子,却呈现琥珀金与血雾灰交织的漩涡。
“鳞片是灵魂的棱镜。”苏饕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你能看见颜色?”
白允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非常规色彩,迟疑道:“只是……倒影?”
“那是灵魂的本相。”苏饕的尾巴尖轻轻掠过蛇鳞,所有色彩瞬间隐去,“我的饕餮灵魂是金色,三千年杀戮沉淀出血灰色。而你……”
他凝视白允:“干净得像从未被时间浸染过。”
白允怔怔的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以至于没察觉到,苏饕已经泡好了茶。
当苏饕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时,浅金色茶汤里浮着的竟是凝成星芒的蜜糖。
“喝掉。”苏饕将自己那盏一饮而尽,“能保护你脆弱的感知神经。也能安定你的灵魂。”
茶是烫的,糖是凉的,咽下去时仿佛有银河在血管里轻轻爆炸。白允捧着茶盏,看圆嘟嘟追着自己尾巴在夕阳余晖里打转,忽然觉得这个危险的巢穴,竟透出几分诡谲的温馨。
然而温馨很快被打破。
当他准备离开,手指无意间拂过博古架上的战国玉琮——
「轰!」
漫天血色与破碎的星辰砸进脑海!
他看见披覆鳞甲的巨兽在宇宙裂隙间咆哮,看见苏饕的狐尾在虚空里绽开万道金光,最后是朱雀燃烧的翎羽如雨坠落……
“别看!”
苏饕猛地攥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那双琥珀瞳孔里翻涌着白允从未见过的暴戾,狐尾在他身后炸成利剑形状。
圆嘟嘟吓得僵成石头。
死寂在空气中蔓延。
直到苏饕缓缓松开手,变回那个优雅的收藏家。
“那是……饕餮的记忆。”他用指尖拭去玉琮表面不存在的灰尘,“你太干净了,容易被他污染。”
回学校的路上,白允在公交站牌的反光里,发现自己锁骨处多了道朱雀振翅形状的金色印记。
而街角阴影里,穿连帽衫的男人正将拍下他照片的手机,塞进绣着涅槃符文的锦囊。
第四章我来了(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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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柠檬糖与荆棘诗